第六十九章 遙遙貶謫路
年近花甲的顏真卿受人誣陷,橫遭貶謫,喊冤無門,申訴無所。他將自己關在書房,胸口猶如堵了一塊石頭,怒火中燒。自從解褐入仕以來,他為了國家,為了社稷,嘔心瀝血,恪盡職守。三十多年來,功過格上記滿了一宗宗、一件件為國為民做出的貢獻,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光明磊落,坦**無私。至今,醴泉、五原、德州、饒州還樹立著州民為他鐫刻的德政碑,可是他卻因為忠言直諫屢遭貶謫。人道是“國有直臣天下太平”,事實上曆朝曆代哪個皇帝真心喜歡直臣呢?他心中鬱悶、煩躁、憤怒而又懊腦,一股怨氣在胸中左衝右突無處發泄,舉起拳頭朝書案上狠狠一擊,案上的一摞摞書卷、文牘和插滿毛筆的筆筒、鎮尺,甚至厚重的石硯都跳了起來,硯池中的墨汁也濺了出來,星星點點灑到案上。顏真卿餘氣未消,揮手將案上的文牘書卷掃到一角,然後從書架上扯了一張麻紙鋪上書案,舉手抽出一支大筆,就著案上濺的墨汁濡了幾濡,一氣寫下四行“豈有此理”!憤怒之下,橫筆如虯龍蒼鬆,豎畫似刀槍劍戟,筆勢飛張,雄強豪邁,遒勁渾樸,力透紙背,不楷不草,行楷中略有草意。顏真卿仔細端詳,感覺情趣盎然,虎虎如有生氣,頓時竟忘卻了心中的煩惱。他喜滋滋地自我欣賞了會兒,再寫,卻平平淡淡,索然無味。自己感到蹊蹺,一下又皺了眉頭,尋尋覓覓,若有所思。
門人順子先是看到主人氣呼呼地回到家,將自己關在書房,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本想到北堂告知夫人,又怕傳話失當惹出是非。正忐忑不安,突然看到主人的一群朋友騎馬來到門外,順子認出是殿中侍禦史李崿、兵部郎中王延昌、中書舍人張延賞、大理評事張澹和穆寧、翰林待詔張少悌和蔡有鄰、集賢學士史惟則、右金吾兵曹參軍鄔彤和蘭台秘書郎殷亮。這些人官位都不高,因為學有專長,在京城頗有名氣。順子急忙迎上去接住馬韁,將客人的馬一匹匹拴在門外的石樁上,匆匆忙忙欲到書房稟報主人。李崿將順子一把攔住,讓他在門外看馬,然後招呼朋友們直奔書房。
大家以為,顏魯公突然遭貶,一定心情鬱悶,氣急敗壞,遂相邀一起登門安慰,沒想到魯公竟然心平氣靜地俯身書案一筆一畫地習字呢。王延昌擊掌讚道:“臨大事而心如秋水,遇驟變而麵不改色。魯公,高人也。”
李崿道:“那是,想當年平原幹城,顏魯公登高一呼,數日之內聚義兵二十萬眾。堂邑之戰率領千軍萬馬,從容不迫,指揮若定,一舉收複魏州。後來在饒州剿匪,如虎搏狡免,鷹戲雛雞……”
張澹打斷李崿的話,說道:“魯公武能安邦,文可治國,文經武略,德才兼備,早有輔國之望,皇上若有慧眼……”張澹突然覺得出言失當,急忙閉了口。
鄔彤曾於天寶末年向張旭學習草書,其書如寒鴉棲林,平岡走兔。因受顏魯公抬舉,為皇宮寫了不少楹聯,得以彰顯於世,對顏真卿十分感激,說道:“你們都有幸在魯公麾下親聆教誨,受益匪淺。我若能跟著魯公當一年書童,三生有幸。”
顏真卿聽到這夥年輕朋友進門就唱讚歌,心中別扭,臉一板責備道:“你們是來商量給我寫墓誌銘的嗎?為什麽盡說些阿諛之語?”說罷就裝著嘔吐,呻吟道:“好像吃了蒼蠅一般。”大家哄然笑了起來。蔡有鄰戲道:“魯公去了兩趟教坊,學會做戲了。”
王延昌道:“魯公朝堂切諫,挫敗了那獐頭鼠目推行一言堂的陰謀,他竟然明目張膽,借故報複,難道皇上就看不出來嗎?”
蘭台秘書郎殷亮輕輕道了一聲:“昏庸。”
穆寧擅唱古謠,粗喉嚨大嗓唱道:“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
顏真卿擔心這幾位朋友年輕氣盛,出言無忌,別因為自己給他們招來禍端,急忙製止道:“請勿亂講。自古宦途多舛,一日三貶也司空見慣。我這算什麽?又非砍頭,大家別為我擔憂。”
張延賞笑道:“鳳泊鸞飄吾輩事,何須牢騷訴平生?魯公想得開,晚輩就無話可說了,保重保重。”
大家正說笑間,順子輕輕走進書房對顏真卿附耳說道:“有一位青年書吏送來一封信,說是請主人親啟,把信放下就走了。”說罷,雙手將信呈給主人。
顏真卿打開信封,取出信紙一抖,隻見上邊寫道:“魯公敬啟,元相國剛才在中書廳說,隻要魯公肯屈尊光臨元府一趟,當麵對他說一聲對不住,他願意說服皇上收回成命,仍請魯公掌領吏部。人皆曰,魯公有輔國之才,胸懷寬闊,豁達大度,何在乎一句無關痛癢的軟話?請公三思。”
信沒有具名,顏真卿一眼就認出了這是戶部尚書劉晏的手跡。劉晏在最近數年間幾上幾下,浮浮沉沉,頭上棱角已被磨除殆盡,性格也變得溫順而木訥了許多。遇事學會了審時度勢,通權達變,也學會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既不與人爭高下,也不與人論長短。但是孰忠孰奸、孰賢孰詐卻黑白分明,是非清楚,大事不糊塗,決不與惡人同流合汙。劉晏為了免受元載黨夥的懷疑,故意與顏真卿疏遠了些,但二人依然心心相印。顏真卿看罷劉晏的手書,禁不住仰麵哈哈大笑。這一笑,把朋友們都笑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李崿在顏真卿麵前從來不拘小節,伸手奪過信看了一遍。他不認為好笑,朝案上猛擊一掌,罵道:“什麽東西。簡直是政事堂上坐隻猴。”
王延昌取過信,給大家傳著看了,一個個搖頭冷笑,恥笑元載把皇帝詔書當兒戲,狐假虎威,弄權張勢,少廉寡恥,不知自尊。
張延賞的先嶽父苗晉卿與元載交厚,張延賞想了想說道:“元載那人雞腸小肚,有失宰相大體。貶謫魯公,純屬打擊報複,必將遺罵千古。他大概意識到自己行為失當,因此放出口風,給自己找個台階。我看魯公也不必太較真了,我們幾位陪著你,就到他府上說一句‘對不住’,大家哈哈一笑,也就雨過天晴,風平浪靜了。元載挽回了麵子,魯公也免了千裏迢迢的顛簸勞頓,何樂而不為?”
史惟則做大肚彌勒佛狀合十豎掌,說道:“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便笑,笑世間可笑之人。元載是個小人,魯公不必與他計較,就到他府上打個哈哈,無妨。”
顏真卿微微一笑,搖搖頭說道:“不是我固執,駁了朋友的麵子。人之為人不同禽獸,人活在世上要活得有尊嚴、體麵,不卑不亢,不能受人耍弄。元載小人得誌,一心想弄權造勢,耍橫發威,以震懾朝廷,命百官都屈從於他的**威之下,他想拿我開刀打一儆百。士可殺而不可辱,我決不給他這個機會。他讓我三天離京,後天我就起程。我要讓他明白,什麽是富貴不能**,什麽是貧賤不能移!什麽是威武不能屈!”顏真卿說到此,抱拳對大家一揖,又道:“謝謝諸位來寒舍看我。後日不必送了,今日權作告別。”顏真卿麵色嚴肅,言語鏗鏘,落地有聲。
朋友們走後,平靜的顏家小院突然像滾鍋似的鬧騰開了。夫人韋弦娘這年四十八歲,丈夫每次遭貶,都是她首先受到傷害。先是思念長子顏頗,兩眼哭得幾近失明,久治而不能愈。突聞丈夫又遭貶謫,禁不住坐在床頭,嗚嗚地哭起來。母親一哭,長女顏梅就偎在母親身旁默默垂淚。
顏梅這年二十九歲,喪夫多年。朝中有幾位官員主動上門想與顏家聯姻,都被顏梅婉辭謝絕。顏梅讀過《列女傳》,說是“忠臣不事二君,貞女不更二夫”。大唐年間肯定“忠臣不事二君”,但對“貞女不更二夫”卻不加提倡,有的皇室公主一生更過三夫也並未受人指責。顏梅守節不嫁,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把後半生的希望都寄托到了兒子身上,她不想讓兒子受到委屈。
顏梅的兒子韋丹這年十二歲,身高已經超過了母親,虎頭虎腦,聰明伶俐,比同齡的三舅顏碩還顯得壯實和機靈。韋丹在母親的嚴教之下,不但熟讀了《千字文》《家訓》《幹祿字書》《老子五千言》,而且初通三史、三禮和一百八十卷的官書《五經正義》,此外詩文書法繪畫也都嶄露頭角。有時一家人議論《史記》,小小韋丹常妙語連珠、言驚四座。顏真卿就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外孫,心說:“後生可畏,前途無量。”他怕外孫驕傲自滿,喜悅之情卻從不流露於外表。顏梅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成人,心中得到莫大的慰藉。
顏真卿的仲子顏十七歲,參加全國書藝大比已經進入了二十傑,被父親“避嫌”除名,他對父親一肚子怨恨。正月中旬剛剛參加過禮部春試,正焦躁不安地等待著三月放榜,恰在這節骨眼上父親遭貶,他擔心會受牽連。在得知父親可以挽回局麵而固執不肯時,頓時氣急敗壞,火冒三丈,指著顏真卿怒道:“父親有什麽了不起?竟然如此傲慢!人家宰相禮賢下士,請你屈尊上門坐一坐,你竟不肯,難道能坐掉幾斤肉不成?父親的架子太大了。父親不願去,我代父親到相府去坐會兒,看他還能把我吃掉不成?”
顏真卿怒道:“放肆!你敢邁進相府一步,我打斷你的腿。”
顏害怕父親動手,急忙躲到母親身後,又爭辯道:“父親經常教導我們對人要恭而有禮,說什麽‘退一步風平浪靜,讓三分海闊天空’。今日父親為什麽不能退一步、讓三分呢?父親為了給自己爭麵子,犧牲了我哥哥,難道還非要毀掉我的前程不可?”
顏出言無忌,不但刺痛了母親,也深深刺傷了父親。韋弦娘想起長子禁不住一陣心酸,熱淚簌簌流了滿麵。顏真卿不由怒火中燒,對著顏吼道:“孽子,滾出去!”起身欲追打兒子,門人成順子急忙攔住,拱揖說道:“主人,兒大三分客,打不得了。”顏梅也眼淚巴巴地攔了父親,回頭對弟弟喊道:“後天父親就要走了,關山重重,山高路遠,猶如天人相隔,還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見麵。此時此刻你還要惹父親生氣嗎?出去!”顏無奈,狠狠地朝地上跺了一腳,擰著脖子轉身走了。
韋丹雙手扶著外婆,自言自語似的說道:“自古忠奸兩道,冰炭不同器,水火兩重天。外公乃堂堂的國朝忠良,豈能在國狗麵前斯文掃地?將來我一定要將這些驢日的官狗吏狼、元惡大憝趕盡殺絕,澌滅無聞。”
顏梅聽到兒子口出髒話,吃了一驚,急忙跑過去朝兒子背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斥道:“不準罵人。”小韋丹急忙捂住嘴,說道:“失口,失口,惹母親生氣了。請母親再打一掌,以消母親心頭怒火。”
顏真卿也聽到了外孫的髒話,隻是未加責備。他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官狗吏狼、奸臣賊子猶如荊棘野蔓一樣,曆朝曆代永遠都鏟除不盡啊!”
次日,顏真卿辦罷一應上任文件以及驛站和關津證明,又簡單收拾了些衣物細軟,準備第三日帶了蘭台秘書郎殷亮一同上路。
殷亮是顏真卿舅父殷踐猷的長孫、舅表兄殷寅的長子,也就是顏真卿的表侄。殷亮這年剛入不惑之年,父親殷寅於五年前在同州府澄城縣丞任上去世。殷寅臨終時,擔心自己死後,兒子對耄耋之年的祖母蕭氏不孝,因而死不瞑目。殷亮明白了父親心意之後,在父親病榻前毅然切斷左手一指,並剪發一綹,對著奄奄一息的父親發誓說:“兒子如對祖母不孝,首同此指,身同此發,請父親放心。”殷寅這才眼含熱淚、麵帶微笑地閉目長逝。不久,母親患病,殷亮辭去官職侍奉祖母和母親,日夜不離二老左右,累極就伏在母親床頭打個盹兒,兩年不曾脫衣睡眠,直到兩位親人去世。寶應二年(763)正月,功高望重的山南東道節度使來瑱大將軍遭受權宦程元振陷害,被賜死於京南鄠縣客舍,並被籍沒家產。來將軍禍從天降,被拋屍鄠縣城外,門客頓作鳥獸散,家人三百口皆被抓入大牢。來瑱與殷家為世交,正守丁憂的殷亮突聞噩耗,連夜從京城趕到鄠縣,跪在來瑱屍旁哭祭了一番,賣掉乘坐的毛驢置棺埋葬了來瑱,然後步行回到京城。殷亮的孝行和義舉很快傳為朝野佳話,殷亮被世人讚為琨玉秋霜、仁人君子。來瑱平反之後,殷亮被時任吏部尚書的顏真卿推舉為蘭台秘書郎。殷亮聽說顏真卿遭貶,毅然辭職陪同表叔南下貶所。
兩年前的寶應二年十月,吐蕃突然兵陷長安,代宗李豫倉皇幸陝,顏真卿陪駕和薦賢有功,次年春被封為魯郡開國公,同時,皇帝李豫還賜給顏真卿一個小宮女,宮女叫翦綵,出宮時十一歲,人長得端端莊莊,亭亭秀秀,像個小仙女似的。翦綵來到顏家之後,一直在北堂侍候夫人,此次外貶,顏真卿不打算拖家帶口。韋弦娘怕丈夫孤單一人,生活難以自理,就說:“讓翦綵跟你去吧,身邊有個女人,也好端茶送水,洗洗涮涮,平時也能吃上口熱飯。”
顏真卿明白妻子的意思,但不敢從命,急忙拒絕道:“有殷亮跟著就行,日常生活起居,自有差役照料,夫人放心。翦綵仍留在夫人身邊,如果嫁人,就嫁成方好了。成方今年二十四歲,也該成家了。”
小青衣翦綵聽說主人安排她的婚事,臉上一陣熱辣辣的。她顧不得羞澀,急忙從夫人身後走出來,跪到韋弦娘麵前說道:“奴婢好歹也是皇上賜給主人的宮女,既然主人嫌棄奴婢,奴婢願意終生侍奉夫人,請夫人不棄。”
顏真卿聽得出,小青衣的言語之中帶著幾分怨恨,本想解釋一下,韋弦娘瞪了丈夫一眼,對翦綵說道:“起來,你的事以後再說吧。”
成方是門人順子的長子,跟隨顏真卿多年,不但學了很多文化知識,官府內的牘牒文案一應公事也了如指掌。顏真卿在長安縣戶曹給他聯係了個流外書吏的職位,幹得不錯。聽說主人外放之後,急忙請假回到敦化坊,跪在顏真卿麵前求道:“以前我跟著主人多年,請主人帶我一同到峽州去吧。”
顏真卿讓成方起身之後,說道:“給你找個飯碗不易,你就在長安戶曹好好幹吧。幹幾年就能轉為流內,說不定還能混個一官半職。”
這時,順子帶著二兒子成正來到顏真卿麵前說道:“主人對我成家恩重如山,方娃兒被主人一手培養成才,如今有了出息,再跟主人出去,年齡也顯得大了。正娃兒今年十二歲,已經熟讀了《千字文》《家訓》《兔園冊子》,主人如不嫌棄,就讓正娃子跟著您老當個書童吧。”說罷,拉了成正一齊跪到地上對顏真卿磕頭求情,父子二人五體投地。
顏真卿正猶豫間,順子的妻子紫硯也來了。紫硯是韋弦娘出嫁時從娘家帶來的丫鬟,與弦娘感情深厚,她跪在弦娘麵前為小兒子求情。韋弦娘昂然說道:“小正子聰明好學,又勤快懂事,能帶就帶上吧。”
顏真卿不敢違背夫人,看著成正紅撲撲的臉蛋,渾實高挑的身材,閃閃的目光中透著一股聰明勁兒,就讓他起身背了幾首詩,又寫了兩版字,高興地說道:“孺子可教,準備一下跟我走。”
小成正心中激動,又跪到地上,對著主人“嘭”一聲叩了個響頭,然後聳身一躍,站到了地上,把顏真卿嚇了一跳。順子伸手朝兒子頭上拍了一掌,回頭笑著對顏真卿解釋道:“正娃子常到隔壁淨影寺偷看和尚練武,妙知方丈就讓他跟著小沙彌學了兩路拳法,跟著主人出去,萬一碰到壞人,還能抵擋一陣呢。”
第三日淩晨,韋玄娘早早地起了床,默默地為丈夫打點行裝,顏梅帶著翦綵準備早膳。孩子們也都起了床,洗漱之後,默默地坐在桌前讀書習字、背誦《家訓》。十二歲的韋丹正變嗓子,他那怪怪的聲音顯然想在遠行的外公麵前表現一下。顏真卿很高興地聆聽孩子們琅琅的讀書聲,猶如回到了自己的童年。聽了會兒,忽見二郎顏跪在他的麵前,眼中噙淚說道:“父親,兒子不孝,讓您生氣了。”老牛舐犢,父子情深,即將離家遠行的顏真卿為兒子敢於當麵認錯怦然心動。他伸手拍拍兒子的肩膀,說道:“小子,我告訴你吧,今年科舉大比由禮部侍郎楊綰親任知貢舉,你的岑參叔叔任考功員外郎。楊綰公為人正派,取士公平公允,世所公認,岑參叔叔是自己人,你大可不必擔憂會受父親的牽連。如果你考績優異,自然會榜上有名。如果考得不好,那就勿怪別人了。”
顏滿麵春風,一躍而起,興奮地說道:“父親常說,失敗乃成功之母。今年兒子若不能折桂,我就明年再考。明年失桂,後年再考一次。事不過三,後年若再落第,本太學生就投筆從戎,到邊疆建功立業,為父親爭光。”
顏真卿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兒,邊功也不是輕易就能得到的啊!你沒聽說過嗎?一將功成萬骨枯啊!為父並不盼望你能做多大的官,隻希望你能有一技之長,平平安安度過一生就行了。”
顏一時沒能理解父親的意思,看到老父親兩鬢蒼蒼,眼中噙淚,猛撲上去緊緊抱住父親抽咽起來。顏真卿拍拍兒子的背,輕聲說道:“你已經長大了,我走之後,你一定要孝順母親,尊敬姐姐,不可放任自己。”
吃罷早飯,顏真卿等表侄殷亮來了之後,帶著成正就上路了。
長安城內有好幾個都亭驛,平時外出公幹,隻要持著兵部驛傳科的證明,就可以領到驛馬。這一天莫名其妙,城內好幾個都亭驛都說,驛馬全都出勤了。顏真卿懷疑是元載做了手腳,小人就是小人,處處都想顯示自己的權力,事到如今,顏真卿也隻能一笑了之。他令驛站選了三頭壯實的毛驢上路,待出了京城再作計較。
早春二月,東郊原上春暖花開,草長鶯飛,桃紅柳綠,一片生機。若在往年此時,邀好友數人來此郊遊,騎馬按轡,徐徐而行,清風習習,披襟解帶,吟詩覓句,放聲歌唱,何等愜意。而今,卻被權奸逼得像犯人一樣離開京城,心中不是滋味。顏真卿想到痛處,胸中激**起滿腔氣憤,禁不住大吼一聲,放開嗓門唱起了魏王曹孟德的樂府清曲《苦寒行》:
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阪詰屈,車輪為之摧。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溪穀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頸長歎息,遠行多所懷……
顏真卿邊走邊唱,正唱得慷慨悲壯,忽見前邊林中閃出一夥人來。顏真卿以為是劫路的強人,急忙抽出腰刀準備迎賊。再仔細一看,卻原來是好友第五琦和賀蘭進明兩位友人攔道相送。
第五琦於戰亂年代為朝廷籌糧有功,以戶部侍郎榮升宰相,人有義德,發跡不忘寒微之友,遂將老上司賀蘭進明提拔為禦史大夫。乾元二年,第五琦含冤流放夷州,賀蘭進明坐同黨罪被貶為溱州員外司馬。代宗即位,第五琦官複原職,仍任戶部侍郎並兼京兆尹,賀蘭進明隨之入京任第五琦的副職。二人榮辱與共,不失患難之交。聽說顏魯公遭貶,相約為老友送行。為了避免受奸相讒害,化裝成草民布衣潛出延興門外,悄悄來到東郊驛道旁的一片小樹林子為顏真卿設宴送行。
賀蘭進明在平叛靖亂之戰中多次避重就輕,擁兵自保,數受顏真卿斥責,後來一咬牙,一連數戰立下大功,受到朝野讚揚,從此,他將顏真卿視為人生難得的良師益友。近幾年賀蘭進明在宦途浮浮沉沉,幾起幾落,飽嚐了人間的酸甜苦辣。這天見到顏真卿之後,一邊飲酒,一邊大發牢騷,痛罵奸臣柄國、道路以目的無行暴政。罵罷,為顏真卿揮淚作詩一首,詩曰《行路難》:
君不見東流水,一去無窮已。君不見西郊雲,日夕空氛氳。群雁徘徊不能去,一雁悲鳴複失群。人生結交在終始,莫為升沉中路分……
第五琦文采稍差,不善作詩,粗喉大嗓,為魯公唱《僖僖謠》一首:
進也僖僖,退也僖僖,
進思盡忠報國,退思修身健體。
達也僖僖,貧也僖僖,
達則不忘黎元,貧則自強不息。
來也僖僖,去也僖僖,
來京誌潔行芳,去國懷瑾握瑜。
歌罷,悲愴淒楚,對天長哭,唏噓抽噎,互道珍重。雙方正在拱手告別之際,忽然聽到不遠處的馬路上有人高聲喊道:“姐夫哥——等等我——”眾人回頭看時,見一行者,僧衣、麻鞋,持一杆錫杖,騎一匹騾子,匆匆追了上來,及至跟前,大家認出,原來是行腳僧人韋柏尼。
韋柏尼原名韋弦生,是顏夫人韋弦娘的二伯父韋逌之子。韋逌在成都任劍南道觀察使,將兒子弦生留在長安讀書。韋弦生在太學調皮搗蛋,貪玩而厭學,被大伯父韋述趕出家門去了成都,誰知他的父親韋逌也管不住他。大唐帝國一統江山,天大地大廣為包容,儒釋道乃至波斯景教和三教九流皆風行於世,有的地方甚至儒釋道三教合一,一個鍋裏吃飯,不像後來的你死我活互不相容。韋弦生在青城山當過道士,到峨眉山做過和尚,遇到高人指點,變得靈敏聰慧,悟性過人,不但精通《老子五千言》、嵩山道士寇謙之的樂章誦誡和廬山道士陸修靜的三洞經書,他還精通佛教的四諦、八正道、十二因緣、七七四十九劫和三千大千世界,對《金剛經》《法華經》《楞嚴經》諸經倒背如流。唐玄宗李隆基逃出京城在成都避難時,丟了皇位,當了太上皇,心灰意冷,悲觀厭世,不食人間煙火,召韋弦生到成都行宮開壇說法,講解清靜毗尼學,並教李隆基辟穀之法。在講佛陀的大慈大悲時,又揉入道學的清靜無為。李隆基聽了,對人生有了新的認識,遂茅塞頓開,心花怒放,打算授韋弦生五品國子司業兼翰林待詔。韋弦生哈哈一笑,口出狂言,說道:“我視功名如敝屣,不要說五品,就是拜我一品大員我也不受。不自由。”有功而不要官當然是好事,李隆基聽了很高興,當即給韋弦生賜名韋柏尼,法號大覺行者,同時賞賜齊眉錫杖一杆、一百〇八顆的和田墨玉念珠一掛、三品官用的嵌金鑲玉下係鞢躞七寶的紅鞓腰帶一副。從此,韋弦生改名韋柏尼,手持禦賜三寶,常炫耀於新結識的僧道、儒士和官吏麵前。韋柏尼野心勃勃,為了製造一個轟動全國的大事件,以顯示他的道行廣大,法力無邊,曾起心度太上皇出家。高力士發現之後,將韋柏尼狠狠訓斥了一番,並將他趕出了皇宮。從此,韋柏尼四海雲遊,走遍了天下的四大佛山、十方叢林以及道家的十大洞天、七十二福地,在廬山被西林寺法真律師收為弟子。不久之前,為父親韋逌去世三周年大祭回到京城。這天到敦化坊探望姐姐,聽說姐夫遭貶南下剛走不久,兩隻眼睛骨碌碌一轉,腦中突發妄想,提上錫杖就追了出來。韋柏尼騎著一頭騾子邊追邊想,大姐夫不但敢於嬰逆鱗、忤權貴,大智大勇,高才大德,而且是國朝著名的詩人和書法家,我若將這樣一位人間精英牽引出家度入空門,必能震動天下,我對西天佛國的極樂世界功德無量啊!國朝再評十大高僧,首席交椅非我莫屬……心中越想越美,不由得朝騾子屁股上猛抽一鞭追了上來。
俗話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顏真卿看到韋柏尼,致禮問道:“大覺行者有何貴幹?”
韋柏尼擦了把額頭的汗水答道:“沒事,野衲回廬山西林寺,與姐夫同行。”
顏真卿不知道韋柏尼別有用心,笑道:“那好!有你,這一路上不會寂寞了。”
顏真卿將韋柏尼給大家一一做了介紹,賀蘭進明和第五琦二人就與顏真卿道聲珍重,拱揖告別,韋柏尼跟著顏真卿和殷亮、成正繼續南行。韋柏尼一手持錫杖,一手按轡,邊走邊給顏真卿講大慈大悲、生死輪回和因果故事,然後又講佛法僧三寶,講沒有煩惱、沒有憂愁、自由自在、快樂幸福的清淨蓮花世界。他看顏真卿、殷亮和成正三人聽得津津有味,以為被他引入彀中,心中得意揚揚,放聲唱起了楚狂《接輿歌》,歌曰: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韋柏尼歌罷,大家邊走邊說說笑笑,不覺來到一個隘口。四人抬頭看時,隻見麵前山勢雄奇,道窄路滑,背陰之處似乎還有積雪。巍峨陡峭的岩壁上雕琢了一個巨大的“仙”字,一隻烏鴉哇哇叫著在山頭盤旋,兩隻猴子在壁上攀緣嬉戲。顏真卿突然勒住馬韁,昂首看那“仙”字出自何人手筆。一隻猴子從“仙”字上邊一躍而過,呼呼啦啦落下來幾塊石子。有一群行人正要路過,顏真卿突然叫了一聲:“站住!”眾人不知何事,回頭望著顏真卿,顏真卿指指峭壁上的“仙”字,說道:“我似乎覺得那字在動。”大家抬頭一望,雕著“仙”字的那塊巨大的石壁劈裏啪啦一陣響動,從陡峭的石壁上落了下來,“砰——”一聲巨響砸到地上,同時將道路堵了個嚴實。眾人嚇得嘴臉慘白,十幾個人突然跪在顏真卿麵前,大呼道:“感謝官人的救命之恩。”有人就說:“阿彌陀佛,觀世音下凡,救我等草民小命不死。”顏真卿請大家起身,說道:“我不是觀世音,隻是個俗人。天災橫禍難以預料,行路也要小心謹慎。現在道路堵塞,大家隻好繞道了。”
顏真卿帶著殷亮、韋柏尼和成正繞道而行,顛顛地繞了一天多時間來到藍田驛。當晚給好友李光進太保寫了一封信,告知他路途情況,並向他解釋未曾登門辭行的原因。次日,四人在驛站各換了一匹高足快馬,至第十日來到南陽,打算在此小憩一天。
南陽是一個中等驛站,十間上舍,三十間普通客房,全被一個帶了五十多個家眷的官員占了,隻餘一個大通鋪。殷亮欲找那官員理論,顏真卿不想麻煩,說道:“算了,我們又未帶女眷,就一兩夜,在大通鋪上擠擠得了。”成正應了一聲,就去整理鋪蓋,一掀被子,一股黴氣直衝鼻根,成正禁不住打了個噴嚏,朝那又髒又破的被子上仔細一看,隻見一大窩虱子爬來爬去,不由大叫一聲:“天哪,這哪裏是人睡的地方啊!”大家看時也都吃了一驚,成正將虱子抖到地上,用腳去踩,韋柏尼道:“阿彌陀佛,萬物皆有靈性,不可殺生。”成正道:“和尚,虱子是血吸蟲啊!你可憐它,養著它好了。”說著就捏了兩隻虱子塞進韋柏尼的手中。韋柏尼叫著:“放生,放生。”扔掉虱子跑一邊去了。
殷亮道:“這不行,我得找驛丞去。上舍那裏住的是什麽鳥官,趕廟會似的,帶了那麽多家屬,讓他們騰幾間出來。”說罷氣衝衝地出門去了。
霸占了全部上舍的官員叫周耀武,是江南西道撫州的一個參軍,參軍多為流外八九品下吏,在官場牛不起來,他仗的是撫州刺史宋朝素的勢力。宋朝素是他姐夫,他奉命回老家將姐夫的家眷搬到撫州任所。
殷亮找到驛丞,請驛丞出麵,讓周耀武騰出三間上舍。周耀武聽說顏真卿是個貶官,而且是個別駕,沒有他姐夫的官大,賴著不讓,殷亮一氣之下就和周耀武吵了起來。韋柏尼提著錫杖站到周耀武麵前,眯著雙眼上下打量對方。隻見周耀武瘦削的刀把臉上長一雙豆豆眼、鷹鉤鼻,薄唇大嘴巴四周一圈環嘴胡子,臉上一塊刀疤熠熠閃光。心說:“這是個鄉間集市牙子出身的棍棍。”橫起錫杖朝著周耀武胸前輕輕捅了一下,說道:“怎麽著?叫你騰出三間上舍是瞧得起你,否則就叫你屎殼郎搬家——滾蛋。”周耀武兩隻豆眼一豎,伸手抓住錫杖一頭,紮起架勢就要開打,突然發現錫杖上嵌金鑲寶,而且鐫著金光閃閃的“禦賜”二字。再打量韋柏尼,腰中還束一條三品朝官才配用的七寶紅鞓革帶,不由嚇了一跳。他急忙鬆開手退後兩步,對著韋柏尼抱拳拱揖笑道:“僧爺,小人有眼無珠。得罪,得罪。”
當時,代宗李豫好佛,常在大明宮設內道場,每天置僧尼數百唱唄誦經。上有所好,下必甚之。元載、王縉、杜鴻漸三位宰相投上所好,也每天焚香拜佛、建寺飯僧。永泰元年十一月初一,李豫拜天竺國僧人不空金剛為三品鴻臚寺卿,同時為十幾位僧人封了官位,人稱通天和尚。孬人都長著勢利眼,周耀武看到韋柏尼氣勢淩人來頭不小,不敢得罪,於是換了一臉諂笑,以息事寧人。
韋柏尼看到周耀武態度軟了下來,說道:“算你識相,今日不問你罪。馬上給我騰出四間上舍,刻不容緩。”
周耀武一聽,點頭如小雞啄米似的諾諾連聲,轉身令四個隨從動手騰房。
客舍安置好之後,天已傍晚,顏真卿看到夕陽西下,霞光燦爛,白河邊一片花紅綠柳,帶著韋柏尼順步走到河邊。二人正說說笑笑陶醉其間,殷亮突然跑過來說道:“不好了,驛館來了兩個內侍宦官,要表叔馬上接詔。”
大唐年間有一個奇怪的現象,許多貶謫官員行至半道會被追詔賜死於驛舍。如開元二十五年夏天,太子李瑛及李瑤、李琚兩個弟弟,被李林甫和武惠妃誣陷謀反流放江南,出城之後被追詔賜死於城東驛;唐昌公主的丈夫、駙馬薛繡受太子牽連流放瀼州,行至藍田驛被追詔賜死;寶應二年正月,兵部尚書兼山南東道節度使來瑱被貶為播州縣尉員外,行至鄠縣驛舍被追詔賜死。貶謫官員在貶途擔驚受怕,生命沒有保障。韋柏尼叫了一聲:“不好,看樣子凶多吉少。姐夫不如乘此機會跟我到廬山西林寺出家好了,免得當這鳥官,一天到晚提心吊膽。”
殷亮推了韋柏尼一把,說道:“去去,別搗亂。”遂與顏真卿商量對策。
顏真卿道:“我仰不愧天,俯不愧地,行不愧影,寢不愧衾,怕什麽?我既為人臣,不能有悖‘忠孝’二字,無論追詔是吉是凶,都必須接詔。不能因為怕死而落發為僧,貽笑於後人。”說罷,挺胸昂首回到驛館,對著內侍抱拳拱了一揖,跪地說道:“臣顏真卿接詔。”
皇上的追詔說不上凶詔,但也不是吉詔。宦官宣布:顏真卿由峽州別駕改遷為距京師更遠的吉州別駕。
人道是宰相肚裏能撐船,說的是高才大德的清明賢相。可是曆朝曆代的賢相有幾位?中華曆史數千年,賢相實屬鳳毛麟角,屈指可數。嫉賢妒能的元載要在朝廷推行“一言堂”,實施“鳳凰在笯,雞鶩翔舞”的小人政策,將帶頭抵製他的顏真卿逐出京城,猶如拔掉了眼中釘、肉中刺,開心痛快,於是召集狐朋狗黨設筵慶祝。楊炎是元載的忠實走狗,顏真卿被貶之後,楊炎由吏部侍郎被提為吏部尚書。他看到主子元載在宴席上得意揚揚,忘乎所以,向元載敬了一杯酒道:“三個月前,顏允臧被郭子儀推薦為江陵少尹兼荊南節度行軍司馬,在江陵權大任重,一呼萬應。顏允臧是顏真卿的同胞兄弟,今顏真卿被貶為峽州別駕,峽州府廨夷陵距江陵三百裏,水陸交通十分便利,他兄弟二人頻繁往來,必謀對相公不利之策,請相公三思。”
元載聽了“哎呀”一聲驚叫,說道:“多虧小楊山人提醒,我把這茬給忘了。”說罷將懷中的小妾薛瑤英朝旁邊一推,顧不得小妖精連珠炮似的罵聲,抱拳對黨友們拱了一揖,道了聲:“兄弟們自便,本相失陪了。”說罷,匆匆更衣入宮去了。元載見到李豫,添油加醋地聒噪了一番,於是追加一詔,將顏真卿由峽州別駕再貶到吉州別駕。
吉州距長安四千多裏,路途遙遠,地處荒蠻,經濟文化都十分落後。元載親自動手擬罷加貶追詔,心中陰陰地一笑,自語道:“顏真卿,就憑你那榆木疙瘩腦袋,還想跟我鬥呢,到吉州那瘴癘之地哭去吧!”
顏真卿改貶吉州,遠沒有元載想象的那樣悲觀氣餒,垂頭喪氣。君子坦****,小人長戚戚。顏真卿未帶家屬,沒有拖累,遠近都是個貶,五湖四海、天涯海角都不在乎。次日,顏真卿一行四人敞開肚皮大吃一頓,然後每人在驛廄內選了一匹高足快馬又上路了。南陽距江陵一千多裏,顏真卿決定先到江陵看看兄弟允臧,然後乘船順江東下吉州。
大覺行者韋柏尼未忘自己此行的目的,與顏真卿並轡而行,說道:“姐夫,你說你這官當得窩囊不窩囊?藍田墜石把大家嚇得膽戰心驚、魂飛魄散,想起來就心有餘悸。剛到南陽還沒有喘口氣,追詔趕來,貶上加貶,好像叫人追殺似的命不由己。人皆言人生多舛、仕途坎坷,多不自由啊!”韋柏尼瞥了一眼顏真卿,看到姐夫似乎心有所動,一咬牙大聲說道:“伴君如伴虎啊!遇到奸臣當道,隨時都會死於非命。姐夫,跟我出家吧。”
顏真卿早已看出韋柏尼此行的目的,問道:“出家就自由了嗎?佛寺不是也有很多清規戒律嗎?”
韋柏尼道:“佛寺的清規戒律,是僧人必須遵守的規矩和戒條,有助於僧眾修成正果,早入西方的靈山淨土,與官場的爾虞我詐、鉤心鬥角截然不同。”
顏真卿又問:“我能修成正果嗎?”
“能。”韋柏尼道,“姐夫高品大德,博學多才,幾十年來為國為民做過許多善事。佛經說,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姐夫若是皈依佛門,一定能修成正果。”
這時殷亮不願意了,大吼一聲說道:“和尚,你又胡說什麽?朝廷發給你度牒,允許你做和尚,首先要忠君愛國,否則就取締你的僧人資格,讓你還俗歸民,自食其力。”韋柏尼笑道:“秘書郎,野衲又沒有做壞事,憑什麽取締我的度牒?”
殷亮道:“天下官人有清官和貪官之分。清官廉吏是國家的棟梁和黎民百姓的精神支柱,芸芸眾生因為有了清官廉吏推行益民的政策,才能夠安居樂業從事生產,官人、軍人以及和尚道士才得以食租衣稅。你要度就去度貪官汙吏,那些人靈魂肮髒、道德敗壞,對百姓百害而無一益,掌一縣必害一縣,掌一州必害一州,若掌國柄則舉國遭殃。你將他們度入寺廟,天下百姓都感謝你。如果度像我叔叔這樣絕世超群的清官良吏,國人絕不答應。”
韋柏尼爭論道:“佛寺不是垃圾場,我為何要度貪官汙吏?佛教是個偉大的教,雖說是普度眾生,但更需要人間精英。貪官汙吏是些人間魔羅,俗稱人渣,連畜生都不如。畜生可以用佛的大智慧開啟它們的悟性,魔羅則冥頑不化,隻能被打入地獄,不能度入佛國。否則,佛國也不安寧。”
顏真卿笑道:“不是說佛法廣大、法力無邊嗎?”
韋柏尼道:“那當然。佛經上說萬物皆有靈性,惡人隻要放下屠刀就可立地成佛。可是有些巨奸大猾財迷心竅,寧死都不放下屠刀。度一個壞蛋比度一個好人難得多啊!明白嗎?”
殷亮撓撓頭回道:“懵懵懂懂,不明白。”
韋柏尼回頭又向顏真卿說道:“姐夫悟性高,理當明白。”
顏真卿看到殷亮向他擠眼,笑笑說道:“我也一頭霧水,不明白。”
韋柏尼白了姐夫一眼,沮喪地說道:“兩個木腦殼。”
小成正常到淨影寺玩耍,對佛教略知一二,這時突然問道:“和尚,你修行多年,成佛了嗎?”
韋柏尼被問得一時語塞,愣了一下回道:“佛在我心,我即是佛。”
顏真卿和殷亮突然哈哈大笑,不約而同地說道:“佛在我心,我也是佛。”
顏真卿一行走走停停,一路上參觀了不少名勝古跡和寺廟道觀,五月初到達江陵。顏真卿的弟弟、江陵少尹兼荊南節度行軍司馬顏允臧一見到哥哥就報告了一個令人興奮的好消息:顏真卿的仲子、同族兄弟中排行二十九郎的顏本年大比高中皇榜,列甲科第一,三月製舉又中博學宏詞科,被授秘書省校書郎。
顏真卿的六兄顏幼輿於天寶九載七月病逝於長安,永泰元年(765)十月顏允臧由侍禦史兼太子中允擢為江陵少尹兼荊南行軍司馬。幼輿夫人殷氏與允臧夫人韋氏妯娌二人關係親密,跟隨允臧車駕來到江陵,不料因路途染疾和水土不服,到江陵不久不幸去世,享年六十歲,靈柩暫厝於江陵辛寺。殷氏是顏真卿的舅父殷踐猷的長女、殷亮的大姑。顏真卿到達江陵的次日,即和殷亮一起,在允臧夫婦的陪同下到辛寺祭拜了殷氏。
顏真卿祭過六嫂,回到江陵府廨,剛進府門就看到一位身穿將服的漢子高叫著“魯公,魯公!”大步奔跑過來,及至顏真卿麵前,一把抱住顏真卿失聲哭了起來。顏真卿仔細一看,原來是平原時的司兵參軍李平。
李平於至德二載(757)四月隨顏真卿到達鳳翔,被任為江南衢州的盈川縣縣令。遙遙五六千裏,未行,被左相張鎬留在身邊。不久,張鎬以左相身份兼領河南節度使赴鎮平賊,李平被張鎬任為行軍司馬,率兵赴河南參戰。乾元元年年初,河南節度使張鎬駐軍汴梁,因為未向來往傳旨的宦官送禮,受到宦豎的讒言詆毀。不久,張鎬又因上書揭露史思明假投降的陰謀,被李亨以不知機變罷去相位,左遷為江陵大都督府長史兼荊州防禦使。李平跟隨張鎬到達江陵,被任為荊州防禦判官兼行軍司馬。史思明複叛之後,張鎬平反入京,被拜為門下省正三品左散騎常侍,李平被擢為荊南節度府行軍司馬兼巡江樓船將軍。李平與顏真卿在平原結下生死友情,親密如父子兄弟,沒想到自鳳翔一別,竟長達八年之久。二人久別重逢,都忍不住心情激**,熱淚橫流,感慨唏噓,猶如骨肉情深。顏真卿看到李平身後跟著四名披甲帶刀的武從,急忙取出手帕為李平擦擦淚水,低聲說道:“不要哭了,丈夫有淚不輕彈,如今身為將軍,注意影響。”是晚,李平與顏真卿同住一房,暢敘別情,幾乎徹夜達旦。
第二天,晴空萬裏,一碧藍天,江上微風習習,空中陽光燦爛,正是遊江的大好天氣。一艘十餘丈高的三層樓船早已停泊在碼頭,樓船上牙旗獵獵,號角低鳴,一隊執戟佩刀的禮儀兵列隊站在船口。李平、戎昱早已在船頂的樓亭內擺好桌椅和茶點,六名年輕貌美的歌女懷抱絲竹列坐一旁。當顏真卿在衛伯玉和顏允臧正副二尹的陪同下來到樓亭落座之後,隻聽號角一陣長鳴,三聲禮炮響過,樓船徐徐開動了。衛伯玉好飲,一坐下就叫:“上菜,上酒,邊飲邊玩。”李平急忙令人擺上筵席,並令歌女彈奏起教坊大曲《破陣樂》為大家助興。
在座的顏真卿、衛伯玉、顏允臧、殷亮、李平、戎昱都是當朝官人,唯韋柏尼一個僧徒。僧人食素,戒酒肉葷腥。顏允臧出於禮數,對韋柏尼一揖,問道:“敢問行者都有哪些禁忌?或者您需要什麽,盡管吩咐。”
韋柏尼看到席上擺滿了雞鴨魚肉和各色山珍海味,心中非常高興,但沒有見酒,於是支吾道:“禁忌倒也不多,葷素都能對付,隻是不禁春酒。”韋柏尼語無倫次,讓人聽著別扭,但是意思表達得清清楚楚——本和尚不但不禁葷腥,而且還想飲酒。大家聽了禁不住哄然大笑。
李平對一旁侍從大聲吩咐道:“取兩大壇江陵春,請大覺行者開懷暢飲。”
殷亮笑道:“我聽說五蘊皆空、六塵不染是謂和尚,大覺行者六根不淨啊!”
韋柏尼笑道:“我曾做過十多年的遊方和尚,行腳天下,吃盡了苦頭,幾次差點餓死。餓極時,能果腹之物都往肚子裏塞。人活著不容易,哪裏還講究禁忌?所以我主張出家可行儒家的不苦不樂中庸之道,是謂中道人。”
殷亮道:“謬論。”
“不謬。”韋柏尼駁道,“佛祖曾說,食雜三淨:一不是我殺的;二沒有人說是我殺的;三不知道是誰殺的。若得三淨之一,此肉可食。”
殷亮“啊喝”一聲,駁道:“你違背佛圖十戒,荒謬至極,該打屁股。”
衛伯玉看看酒肉齊備,道一聲:“今日和尚開戒,大家盡興。”於是,自己先向顏真卿敬了三杯,又令顏允臧、李平、戎昱每人向顏真卿敬了三杯,然後任由大家猜拳行令,推杯換盞,開懷暢飲。
顏真卿不勝酒力,少飲輒醉,遂向衛伯玉拱了一揖,說道:“尹公海量,多飲幾杯,我得退席了。”
衛伯玉端著一大杯酒,一飲而盡,指著顏真卿說道:“你……客氣什麽?”
衛伯玉端起一盤魚放到魯公麵前,說道:“將這條清蒸鱖魚幹掉。”
顏真卿笑笑說道:“年輕時沒有吃的,現在有了吃的,卻吃不動了,老顏老矣!”他看看衛伯玉兩腮豐碩,腦滿腸肥,膀粗腰圓,仍大吃大喝,狼吞虎咽,笑道:“天寶年間,大德高僧嵩影曾對我說,天地造化創造的萬物都有一定數量,分到每個人身上,無論吃的穿的還是用的也都有一個定額,誰的定額消耗盡了,誰的大限也就到了。君不見那些豪富子弟一天到晚花天酒地,窮奢極欲,年紀輕輕就將自己那個定額揮霍殆盡,命歸西天去了。而一日兩餐的僧眾和窮苦百姓則講究節衣縮食,慢慢消受天地造化分給自己的那份定額,故而長壽。”
衛伯玉正抓著一隻雞腿往嘴裏塞,聽了顏真卿的話,“哎喲”一聲說道:“魯公,世間還有這麽一說嗎?如此,我再也不大吃大喝了,多活幾年。”於是也起身退出了酒席。
宴罷,幾個仆從一齊動手打掃幹淨,桌上又換上茶點水果,即請四位歌女唱歌助興。一歌女先唱民謠:
君住江高頭,我住江下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同飲長江水。
第二位歌女唱《朝雲引》:
巴西巫峽連巴東,朝雲觸石上朝空。
巫山巫峽高何已,行雨行雲一時起。
一時起,三春暮,若言來,且就陽台路。
第三位歌女唱《宿巫山寄遠人》:
巫山雲,巫山雨,朝雲暮雨無定所。
南峰忽暗北峰晴,空裏仙人笑語聲。
曾待君王枕席處,直至今日如有靈。
春風淡淡白雲閑,驚湍流水響千山。
一夜此中對明月,憶得此中與君別。
曉看襟上淚流處,點點血痕猶在衣。
第四位歌女懷抱琵琶,邊彈邊唱江南才女李季蘭的《三峽流泉歌》:
妾家本住巫山雲,巫山流水常自聞。
玉琴彈出轉寥夐,直似當時夢中聽。
三峽流泉幾千裏,一時流入深閨裏。
巨石奔崖指下生,飛波走浪弦中起。
初疑噴湧含風雷,又似嗚咽流不通。
回湍曲瀨勢將盡,時複滴瀝平沙中。
…………
歌女們唱得時而高亢激烈,時而低回婉轉,時而歡快喜慶,時而悲愴淒切,後來唱起了豔歌。顏真卿覺得有傷風化,又不想攪了衛伯玉的興致,悄悄起身踱到前邊甲板。仆從成正搬了把藤椅緊緊跟著主人,寸步不敢遠離。顏允臧、李平、戎昱和殷亮見狀,也急忙跟了出來。
顏真卿憑欄眺望,隻見大江浩浩****洶湧澎湃,寬闊處如湖似海,茫茫一片,一目十裏,波瀾壯闊。狹窄處,抬頭危崖千仞,藍天一帶,低頭驚濤駭浪,排山倒海。兩岸的巉岩峭壁如龍騰虎躍,似熊羆攀緣,嵯峨嶙峋,雄奇壯觀。崖壁間的杜鵑花叢叢簇簇,成堆成片,姹紫嫣紅,如火如焰。顏真卿麵對著祖國的大好河山,感天地造化,鍾靈毓秀,不由想起兒時熟讀過的酈道元的《三峽》:“自三峽七百裏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巒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想著,不由輕聲朗誦起來。
顏真卿回道:“花賞半開,酒飲微醺,恰到好處。特別在外做客時,切忌酣飲無度,醉酒失態。”
李平“哎喲”一聲,說道:“跟著魯公,喝酒都長學問。”
顏允臧又問哥哥是否玩得開心,顏真卿感歎道:“江山壯麗,景色如畫,雖在謫途,不虛此行。”說罷,抬手指指兩岸參差不平、錯落有致的大山,又道:“翰林院的文人常說,文似看山不喜平。今日我才體會深刻,山平不能醒目,文平不可卒讀,畫平沒有韻味,書平失之呆板。人生太平,則少了許多情趣啊。故而我雖遠放吉州,無怨無悔。這就是我今日暢遊三峽的心得體會。”顏真卿回頭望望允臧、李平、戎昱和殷亮,笑笑問道:“諸位,你們說呢?”
數日之後,顏真卿帶著殷亮、韋柏尼、成正三人離開江陵順江而下,越二十天到達潯陽。韋柏尼以西林寺僧身份邀請姐夫到廬山一遊,並將西林寺招待大德高僧的耕雲齋精舍打掃幹淨,請姐夫居住。次日,在陪同姐夫拜訪了東林、西林兩寺的高僧同愔、熙怡、正義和法真之後,即帶姐夫一行遊覽廬山名勝。先後瞻仰了王羲之故居羲之洞,五老峰下的李白煉丹處、東晉和尚慧遠與山南道士陸修靜、詩人陶潛論道的虎溪三笑遺址,在虎爪岩下又觀看了陶淵明寫作《歸去來兮辭》時坐的醉石,韋柏尼想撩起姐夫的詩興,脫口吟了一首“打油詩”以拋磚引玉:“紅塵喧囂事事難,何如脫俗入深山?數聲清磬是非外,一個閑人天地間。”
顏真卿看著韋柏尼會心一笑,為內弟能順口吟出一詩感到高興,遂躊躇徘徊,感慨歎息,在醉石上坐了會兒,起身吟道:
張良思報韓[1],龔勝[2]恥事新[3]。
狙擊不肯就,舍生悲縉紳[4]。
嗚呼陶淵明,奕葉[5]為晉臣。
自以公相後[6],每懷宗國[7]屯[8]。
題詩“庚子歲”,自謂羲皇人[9]。
手持《山海經》,頭戴漉酒巾。
興逐孤雲外,心隨還鳥泯。
顏真卿這首《詠陶淵明》一詩,既讚頌了張良、龔勝忠貞不渝的剛烈精神,又表現出對陶淵明歸隱田園的無限向往,這種複雜心情被韋柏尼看在眼內,遂向他的老師——西林寺高僧法真談了他欲度顏真卿的想法。一個清風習習、明月入懷的夜晚,法真來到耕雲齋精舍與顏真卿促膝談話。
法真對顏真卿上下打量了一陣,問道:“聽說施主是位居士?”
顏真卿笑道:“是。先父去世之後,我家兄弟姐妹九人無以為生,舉家陷入困頓之中。當時淨影寺的方丈嵩影大德想給我找個吃飯的地方,意欲度我出家,帶我去見善無畏國師。國師說我緣分不到,賜我法號妙聰,讓我在家出家,於是就成了居士。”
顏真卿也起身合十還了一禮,說道:“不敢,不敢。居士就是居士,不敢在大德麵前妄自尊大。”
法真又問道:“聽說居士與佛緣分不淺,為何不出家呢?”
顏真卿道:“是,我一出生就與佛結下不解之緣,一生多次得到僧人關照,對於大慈大悲、普度眾生、脫離苦海的佛理也很擁護,但是……”顏真卿起身對法真合十行了一禮,說道:“請大德原諒,俗子不敢褻瀆佛陀,隻是真人麵前不說假話……”
法真點點頭還了一禮說道:“請居士坐下說話。”
顏真卿落座說道:“俗子站在客觀立場探討佛理多年,對於佛典中宣揚的教義,有些合理,有些俗子不敢苟同。”
“何謂合理?何謂不合理?”
“符合國情,為國民眾生所需要的則為合理,否則為不合理。佛義中有許多虛幻的、不實際的、讓人懵懵懂懂摸不著頭腦的東西,因此,俗子並不十分相信佛法。因為有緣,所以好居佛寺,喜與學佛者交往,共同探討人生真諦。”
法真臉上飛速閃過一絲不快之感,笑道:“看來顏居士還是沒有擺脫紅塵的羈絆啊!”
顏真卿應道:“是。天下動**,四方多難,在朝廷常為百姓食不果腹、居無定所而食不甘味、臥不安席,今在貶途又為朝綱紊亂、奸臣誤國而憂心忡忡。”
“家中還有什麽牽掛嗎?”
“個人家事倒是不足掛齒。”
法真啜了口茶水,突然說道:“當今天下,皇上和宰相對佛都五體投地,每日飯僧不止,施主身為朝廷重臣,為何與上峰不相融洽呢?”
顏真卿長歎一聲,說道:“皇上信佛是迷其內而飾其外,宰相信佛是迎奉上之所好而固其寵。佛講大慈大悲,大慈即與一切眾生同樂,大悲則拔天下眾生之苦。可是,身為宰相的元載有慈悲心腸嗎?先是在江淮推行‘白著’政策,人稱‘白拿’。接著又在全國推行竹木稅製,老百姓賣一竹、一木甚至一把青菜都要交稅,哪裏還有活路?而他自己卻日食萬錢,窮奢極欲,簡直就是一個官狗吏狼,城狐社鼠,所作所為皆與佛義背道而馳。你說他敬佛是為了什麽?”顏真卿冷冷一笑,又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今東西兩京佛寺千座,天下善男信女數百萬眾,大批農人輟業以逃避賦役,農桑不勸,兵賦日屈,國用軍儲耗費巨大,國是日非,民不聊生。僧人道士皆為國民,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顏真卿講得激動,法真聽著頻頻點頭。法真眯著雙目,忽然看到顏真卿背後似乎有金光閃爍,心中吃了一驚,輕輕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說道:“顏居士心懷高遠,誌潔行芳,憂國憂民,塵緣未了,做一個居士足矣。”說罷起身告辭。法真走後,顏真卿在茶幾上發現一張字條,字條上寫了一首偈語,曰:“去癡心,了怨心,戒高心,抱平常心,多吃菜根。”字跡清雅飄逸,內容意味深長。顏真卿道了一聲“妙”,將字條珍藏起來。
韋柏尼對法真合十行了一禮,問道:“弟子愚鈍,看不出他到底有多大本領。”
法真道:“大本領人平時不見有奇異處,關鍵時才顯出英雄本色。沒有法眼慧目,俗輩豈能識珠?”
顏真卿在西林寺住了一個多月,臨別,法真給顏真卿畫了一幅《山居圖》,韋柏尼題詩曰:“一樹青鬆一抹煙,一輪明月一泓泉。丹青寫出山居美,添個頭陀坐石邊。”顏真卿揮筆書了一聯,回贈法真,聯曰:“夜開東窗邀明月,晨上西山掃白雲。”
[1].報韓:張良先人五世相韓,秦並六國,張良結納俠客刺殺秦始皇,未遂,後佐漢高祖劉邦定天下。
[2].龔勝:漢末渤海郡太守,王莽秉政辭官歸田,數次征召,拒而不受,絕食而死。
[3].新:王莾代漢稱帝,國號新。
[4].縉紳:官宦之裝束,官人之代稱。
[5].奕葉:一代接一代。
[6].自以公相後:陶潛曾祖陶侃以功封長沙郡公,位至大司馬。
[7].宗國:同姓的諸侯國。
[8].屯:屯(zhūn),艱難。
[9].羲皇人:無憂無慮,生活閑適的太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