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斥奸相朝堂切諫

顏真卿的書法早在天寶年間就已經聞名於世,四十四歲那年,在兵部員外郎任上時,因為一通筆力遒勁、結體端嚴的《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寶佛塔感應碑》轟動京師,在平原又因為書寫《東方朔畫像讚》名揚天下,《郭子儀家廟碑》豎起之後,顏真卿書法更是名揚四海、譽滿八方,碩學鴻儒、朱門大戶多以堂懸顏書為大雅;皇親國戚、王公貴胄無不以家廟或祖塋豎有顏碑為高貴。雲麾將軍康設野波、朔方行營兵馬使渾瑊、兵部侍郎平章事杜鴻漸與顏真卿交厚,又都是朝廷的重器,均請顏真卿為他們寫了家廟碑;河南副元帥、臨淮王李光弼去世,顏真卿高燒不止,在病榻上,眼含熱淚,連夜為這位國家的棟梁大臣寫出了三千多字的《李光弼神道碑銘》,因為未能親自為李光弼碑書版,還深感歉疚。一時間國人皆以顏書為貴,一紙一字都被奉為圭臬,敬若廟堂神器,登門求書者踏破門檻,大者如碑銘、屏風、手卷,小者似條幅、鬥方、團扇,各種各樣,不一而足。太子太保李光進得到幾紙顏真卿的手劄,錦裝綾裱,珍藏在一個精致的樟木匣內,匣上還鐫刻上“魯公真跡,子孫永寶”八字篆書。文人學士們都說,顏書如廟堂鍾鼎,內蘊一股浩然之氣,官人學習顏書,光明磊落、心不藏奸;年輕人學習顏書,堂堂正正,不走邪門歪道;眾多的儒生學子和布衣百姓說,顏書猶如關雲長坐堂夜讀《春秋》,莊嚴肅穆,凜然正氣。家中懸掛顏字能消災祛邪,逢凶化吉;家廟或墓前豎了顏碑,富貴壽考、子孫昌盛,就像郭子儀家一樣。

天寶年間,楊國忠權傾朝野,威震天下,施盡手段,卻未能得到顏真卿一字;前不久,郭英任劍南節度使兼成都尹,貪婪無厭,窮極奢靡,被部下誅殺。其弟郭英幹攜重金請求顏真卿為其兄書碑,被顏真卿拒之門外。因此,京民傳說,顏真卿隻給高才大德和清官廉吏書碑題字,從來不給官虎吏狼一紙一字,朝中高官如果家無顏字,十之八九是為人不齒的貪官墨吏……社會上的各種傳言很快傳到了坐鎮中書省政事堂的右相元載耳中,元載身為大唐帝國的百官之首,家資億萬,豪宅百棟,田連阡陌,金玉滿堂,奢靡豪華敢與帝王之家相比,但是家中卻無一紙顏書,不由得一臉沮喪,羞愧難當,於是就學郭子儀,將自家長壽坊的一處豪宅改建為家廟,責成顏真卿為他寫家廟碑銘。元載心中明白自己在外名聲不好,擔心顏真卿不買他的賬,就采取了“若欲取之,必先予之”的手段,利用手中權力,將顏真卿從沒有多大實權的檢校刑部尚書擢為掌理天下官員考核和升降的尚書省首部長官——吏部尚書。一讓顏真卿嚐到甜頭,二讓顏真卿明白,他的命運掌握在誰的手中,然後提筆寫了一張便函,令一小吏送到顏府,讓顏真卿為他寫“元氏家廟碑”。顏真卿看了元載的便條,心想,學校育人可以不分貴賤賢愚,春風夏雨,有教無類;書法和文章一樣都是名山事業,給人書碑題字不能不看人品道德而有求必應,更不能見錢眼開來者不拒,若給那些無廉無恥的人頭畜鳴之輩書碑題字,不但自己被千夫所指,還必將為先人招罵,為後人遺恥。於是,心中說了一句“有辱斯文”,提筆在元載的便箋上寫了句“病指,不能捉筆,恕難從命”。元載以為顏真卿想要潤筆,於是備了份厚禮,讓政事堂主書卓英倩帶著禮品登門求書。顏真卿見了卓英倩,用力抬了抬右臂,說道:“指痛及肩,患漏肩風,力不能舉筆。”讓卓英倩帶上禮物回去了。元載失了麵子,丟人現眼,惱羞成怒,跑進大明宮讓皇帝李豫給顏真卿寫了道諭旨,欽命顏真卿為元載寫“元氏家廟碑”。顏真卿躺在病榻上,向傳諭宦官道了聲“身患惡疾”,拒接諭旨。皇帝李豫聽說顏尚書病了,急忙派禦醫寇玉壺去給顏真卿診病。

寇玉壺的父親寇泚是開元年間的宋州太守,與顏真卿的伯父顏元孫交厚,寇顏兩家算是世交。寇玉壺奉旨來到敦化坊,顏真卿急忙下床盛情招待。一番寒暄之後,寇玉壺即給顏真卿診病,一番望聞問切之後,寇玉壺禁不住大笑,顏真卿問他笑什麽,寇玉壺回了一聲:“病得不輕。”於是開了一副健胃的開胸順氣丸,順便向顏真卿討了一紙行楷書的鬥方,笑眯眯地複旨去了。

元載滿以為自己乃大唐帝國皇帝一人之下、舉國數千萬人之上的百官之長,向屬下討一紙字能有多難?沒想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卻未能討到一字,不由氣急敗壞,暴跳如雷。

政事堂主書卓英倩看在眼內,明白主子的心思,當即從文牘櫃中取出廣德二年春顏真卿為朝廷政事堂寫的“中流砥柱”四字榜書,輕輕放到了元載公案的案頭,元載一看,頓時臉上綻出了幾絲奸笑。

半月之後,顏真卿為中書省政事堂寫的“中流砥柱”四字匾額掛在了安仁坊元載相府的高門樓上,金絲楠木製作,京師名匠鐫刻,黑漆金字,匾四周鑲嵌富貴不斷線回紋金邊。傳說此匾價值五千貫,是當時宰相兩個月的俸錢,一個中戶十口之家的三年口糧,顏真卿聽說之後吃了一驚。這天下朝之後,他回到家中脫去官服,換了身布衣,頭戴一頂大笠帽遮了麵孔,騎了頭毛驢來到安仁坊,遠遠朝元家門樓一看,隻見那高高的飛簷門樓上果然懸掛著一塊巨大的黑漆金匾,匾上浮雕“中流砥柱”四個金字楷書,落款為“顏真卿敬書”,夕陽照耀之下,金光閃閃,耀眼奪目。門樓下邊站著二十幾個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有人說:“宰相一塊匾,百姓三年糧。”

有人說:“這塊匾掛在郭子儀家的門頭還相配,掛在這裏是癩蛤蟆臉上塗粉,叫人惡心。”

有人歎口氣道:“顏魯公一向清名在外,看來方下也投到這隻碩鼠的門下了。”

有位老翁搖搖頭,歎道:“人心不古啊!不媚附權貴怎麽會官運亨通?”

顏真卿聽了幾個百姓的閑言碎語,脖子根發燒,滿麵羞慚,急忙將大笠帽簷朝下拉了拉,手抓一根樹枝朝毛驢屁股上狠狠打了一下。小毛驢一夾尾巴,尥起四蹄嘚嘚地跑了起來。

第二天是官人的旬休日,既不早朝,也不入閣公幹,顏真卿坐在書房悶悶不樂,妻子弦娘問他出了什麽事,他也不說,開口向弦娘要五千貫錢。朝廷官員官高俸厚,也隻是說生活上比老百姓要優裕得多,但不會有多少積蓄。自古以來,一個真正的清官廉吏,如果不敲詐勒索,不貪汙受賄,不假公濟私,不挪用公款,無論官職多高,都富不到哪裏去。顏真卿開口向妻子要五千貫,將弦娘嚇了一跳,隻好令兒子將錢櫃搬出來,數了數家底,隻有三千貫錢。顏真卿無奈,向弟弟允臧借了兩千貫,令人抬了,直奔安仁坊元宅。

安仁坊元宅本來不大,元載入相之後,利用權勢向外擴大了兩倍,將後鄰薦福寺的後院改成了元家的後花園,永泰元年又借修葺皇宮的機會,將自家宅子也翻修一新,耗資數千萬貫,窮極天下壯麗,一磚一瓦都走進了皇宮的賬上。客廳芸輝堂以香樟和紫檀為梁柱,用於闐國進貢的芸輝香草和香玉粉塗刷四壁,門窗桌椅飾以金玉、珊瑚、犀角、玳瑁,堂上設懸黎屏和紫綃帳。懸黎是一種美玉,屏上雕刻伎樂美女,屏邊鑲嵌珍珠、瑟瑟,精工細作,巧奪天工。紫綃帳屬絞綃類絲織品,俗名霧綃,薄如蟬翼,人間罕見,是南海溪洞酋長的貢品。元宅之豪華奢靡,大奸相李林甫的豪宅也相形失色。元載借助花鳥使為皇宮搜羅天下名姝美女的機會,將年僅十五歲、號稱天下第一美姬的薛瑤英弄到了自己家中,還遣使出國,不惜花國庫重金為薛瑤英求購龍綃衣,讓薛瑤英穿在身上,那雪白的肌膚和優美的曲線依稀可見。

這天元載在家,正仰靠在一張鑲金嵌玉的羅漢**,由一群姬妾擁著,聽他的寵姬薛瑤英唱歌。這首歌是元載的心腹、中書舍人楊炎專門為薛瑤英寫的讚歌。歌曰:

雪麵淡娥天上女,鳳簫鸞翅欲飛去。

玉釵翹碧步無塵,楚腰如柳不勝春。

元府門吏等薛瑤英唱完一曲,輕輕走到元載身邊報告說:“吏部尚書顏真卿帶著一箱禮品登門造訪。”

元載一聽吃了一驚,一向清高孤傲、從不私謁宰相的顏真卿竟然帶著禮物拜謁他元載來了,頓時感到又驚又喜,滿麵春風。他急忙換了一身禮服,顛顛地跑到客廳正襟端坐,然後請顏真卿入見。

顏真卿讓從人將錢箱抬入客廳之後,抱拳對元載拱了一揖,還未開口,元載迫不及待地詢問箱子裏裝的何物,顏真卿回了一聲:“一箱青錢。”元載聞言頓時眉飛色舞,大聲說道:“客氣,客氣!我聽說顏魯公入仕以來還從未給上司送過一錢一物,魯公太看得起元某了。”於是吩咐管家,備宴招待。

顏真卿冷冷一笑,說道:“這些錢並非禮物,不勞相國設宴招待了。”

元載眉頭一皺,小眼睛一連眨巴了十幾下,問道:“即非禮物,閣下帶這麽多錢到我家裏幹什麽?”

顏真卿抱拳拱了一揖,說道:“抱歉,我到府上來收回貴府門樓上的匾額。”

元載撓撓細長的脖子,笑道:“開什麽玩笑?”

顏真卿也笑笑,說道:“不開玩笑。”

元載霎地板了麵孔,一臉冰霜,問道:“你是什麽意思?”

顏真卿道:“相國囑我寫‘中流砥柱’和‘惟賢是登’兩幅匾額,本來說是要掛在中書省政事堂。相國為何將這幅‘中流砥柱’掛上了自家門樓?”

元載不以為意地笑笑,說道:“政事堂也好,我元家門樓也好,不是一樣嗎?”

“笑話!”顏真卿說道,“中書省政事堂乃諸位宰相和朝廷大臣集會之所,是國家的最高樞府重地。宰相私宅隻能代表宰相個人而已,一公一私,別如天淵,怎能相提並論?”

元載冷冷一笑,問道:“聞閣下之言,我堂堂上相家的門樓還沒有資格懸掛你這四個字呢。”

顏真卿也冷冷一笑,說道:“四個字輕若鴻毛,其中的含義卻重如千鈞。元相國承擔不了這個分量,所以我被京民笑為卑躬屈節了。”

元載“啊”了一聲,又冷冷一笑,說道:“我明白了,原來因為我家門樓掛了你寫的這塊匾額,你受人奚落了,所以要收回這四個字。我聽說閣下曾為李峴寫過‘明德惟馨’四字匾文,難道就不覺得卑躬屈節嗎?”

顏真卿昂然說道:“李峴公常急國家之急,常憂黎民之憂。天寶年間受奸相楊國忠排擠貶到澶州。長安民諺曰:‘欲得糧米賤,無如召李峴。’乾元年間,李輔國獨攬朝政,玷汙朝綱,李峴公大義凜然,公開彈劾那元惡大憝,迫其夾起尾巴,收爪斂跡。與李峴相比,難道元相國不感到自己缺點什麽嗎?”顏真卿口下留情,沒有將“缺德”二字說出來。

元載官高權重,氣勢淩人,被顏真卿借助於一塊匾額奚落了一番,就像被當場抓住的賊一樣,滿麵燥熱,惱羞成怒,狠狠橫了顏真卿一眼,怒道:“我在相府門頭掛你顏真卿的字是看得起你。你既然不識抬舉,還給你好了。我就不信,離了胡屠戶就得吃帶毛豬,想給我元某寫匾的人多的是,不過……”元載眨巴著小細眼,突然問道:“你知道我製這塊匾花了多少錢嗎?”

顏真卿微微一笑回道:“聽說是五千貫。”說罷,指了指錢箱,又道:“我已經如數帶來了,分文不少。”

“好!”元載很不客氣地說道,“五千貫匾資我是要收回的。錢留下,將你那四個破字拿走吧!”說罷,吩咐家奴搬來兩架高梯,將“中流砥柱”大匾從門樓上摘了下來,扔在地上。

顏真卿留下五千貫錢,令隨從將匾抬到安仁坊外的朱雀大街,當著眾人麵將匾砸成幾小塊,一把火燒了。一群乞丐一哄而上,搶奪匾上剝下來的金箔、金絲。

半月之後,元載相府的高門樓上掛上了一塊新匾,依然是“中流砥柱”四字,落款是“集賢院學士徐浩敬書”。不久,元載將徐浩由中書舍人提為正三品工部尚書,同時又將心腹爪牙楊炎由中書舍人提為吏部侍郎,監視顏真卿,並伺機取而代之。

元載權傾四海,威震八方,朝廷官員多半投其門下為他所用。清廉自守、孤立中道者則被改遷為閑職散官,清高孤傲不願卑躬屈膝者則被逐出京師發往邊鄙之地,如禦史大夫崔渙、秘書少監韋肇等人。元載甚至托人捎話說,韋肇隻要能登門拜見他,即可擇善地處之,但韋肇始終不肯向元載低頭。蟻附元載的官員主要有左相王縉、工部尚書徐浩、吏部侍郎楊炎、禦史中丞庾準和李進、殿中少監王昂等。這些人每日跟在元載屁股後,吹吹拍拍,阿諛奉承,蠅營狗苟,徇私舞弊。元載的長子元伯和、次子元仲武、三子元季能各有官位,但是長年隻領幹薪而不公幹。南衙百曹主事、書辦、胥吏以及京師流氓、無賴、惡少、棍徒,爭先恐後蠅聚於元氏三兄弟門下,狐假虎威,貪縱不法,敲詐勒索,賄賂公行。元門三兄弟被長安和洛陽兩京百姓稱為“元門三狼”,他們為非作歹,肆無忌憚,東西兩京的豪商巨賈月有進奉,京畿地帶的高門大戶時有貢獻。入京公幹的外地官員,不備厚禮先謁元門三狼就寸步難行,一事無成。有謀官仕進者,到了元門三狼那裏,四品以下二十四階官位皆明碼標價,半公開地賣官鬻爵,聚斂財貨。

永泰元年十一月,京畿道華原縣令顧繇上書皇上,揭發元載縱子招權納賄。奏疏落入元載的爪牙之手,半月之後,禦史台派人飛馳華原縣,以“誣陷宰相”之罪將顧繇打個半死,然後流放錦州,於途中將其殺害。不久,原殿中侍禦史李少良亦對元載惡行憤憤不平,悄悄打通皇宮關節,秘密上書皇帝李豫,數論元載斑斑劣跡。李豫欲究問其事,留李少良暫居客店,不幸事泄,有宦官悄悄通報了元載。元載急令禦史台心腹出麵幹預,李少良及相關人員全部被秘密殺害,此案竟不了了之。揭發元載的事件接連不斷,元門黨徒調動黑道、白道,讓揭發者一個個死於非命。元載擔心還會有人冒死上書揭露他的惡行,半公開地私設了一個察事廳,廣置密探,在東西兩京、朝廷百司及各州縣招攬嘍囉、安插爪牙,並於街坊鬧市、酒樓、妓院遍布耳目。有敢言元家之短者,立即捕拿入獄,以絕後患。接著,又在朝廷公開推行“一言堂”政策,堵塞百官之口,以絕天聽,以固其寵。

永泰元年(765)年底的一天,尚書省石牌坊下的公告牆上貼出一紙名為《百官奏事條目》告示,曰:“皇帝日理萬機,一不能事必躬親,二不能奏必親鑒。臣子以忠為先,以誠奉上,祈願皇帝福貴康寧,萬壽無疆。為此,中書省政事堂公告於下:朝廷百官凡欲論事,一律先向各省、台、寺、監長官報告,然後由長官向宰相報告。宰相審閱之後,視所論事之輕重緩急,決定可否奏聞皇上。品階無論高下,官職無論大小,從公布之日起,大唐官人一律不得直接向皇帝上書奏事。法貴必行,令行禁止,有違犯者,嚴懲不貸。”

在《百官奏事條目》公布的同時,元載怕未通知到人,又令禦史中丞李進帶了四位監察禦史,到每個省、台、寺、監衙門一一進行宣布,強令各衙署官員嚴格執行。元載還令禦史中丞庾準暗示百官,朝會時必須三緘其口,閉嘴慎言。有膽敢信口雌黃、胡說八道、影響朝廷的安定和團結者,後果自負,勿謂言之不預。

顏真卿一眼看穿了元載的陰謀,照顧皇上龍體是假,封堵百官之口以蒙蔽天聽、獨攬朝政才是他的真正目的。這天,天上飄著雪花,朔風凜冽,寒氣刺骨。顏真卿突然打了個寒戰,天冷,心更冷。天寶年間,口蜜腹劍的李林甫將大唐這輛老牛破車趕到了搖搖欲墜的懸崖峭壁,是數百萬愛國將士流血犧牲,才將這輛破車拉回到安全地帶,避免了一場粉身碎骨之難。今日元載又成了這輛破車的馭手,這個麵目醜陋靈魂肮髒的官狗吏狼又打算將這輛破車趕向何方呢?

顏真卿想挺身而出卻又徘徊躊躇,一是顧慮皇帝李豫依然對元載言聽計從,執迷不悟;二是擔心找不到支持的同道。清正廉明而又剛直不阿的李麟和張鎬二公已經去世,崔渙被元載貶到了道州。一向頭腦清醒的李峴被罷知政事之後,一病在床很快就氣息奄奄了。顏真卿的同年——兵部侍郎杜鴻漸被提為副相之後,對元載的所作所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每天焚香禮佛,趺坐誦經,裝聾作啞,不問政事。為了離開京師這塊是非之地,不久之前他又主動要求出任山南東西兩道兼劍南西川節度使,離京赴任去了。廉能功幹而又清正自守的劉晏和第五琦兩位財相被整得幾沉幾浮,心有餘悸,見了惡人唯恐避之不及,哪裏還敢招是惹非引火燒身?朝廷百官擁護顏真卿的人很多,但被元載一嚇唬,個個夾起了尾巴明哲保身,誰還管他國家社稷、民族存亡?

顏真卿心中一陣冰涼。

數日之後,大明宮延英殿舉行朝會。文武百官早已在丹陛前邊排好班次,皇帝李豫也已經在龍椅上落座。朝臣們三跪九叩山呼萬歲之後,突然,朝堂內爆發出一陣哄然大笑。殿中侍禦史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急忙大叫“雅靜!雅靜!”李豫也吃了一驚,坐在寶座上東張西望詢問怎麽回事。文武百官捂著嘴巴仍然忍不住哧哧地笑,都將目光投向文列中間的魯郡開國公顏真卿身上。坐在丹陛之上的李豫順著大家的目光望過去才發現:原來吏部尚書顏真卿的嘴巴上豎著貼了三張白紙條子。李豫感到莫名其妙,關心地問道:“顏卿,你的嘴怎麽了?”

顏真卿向左橫了幾步站在大殿中間,對皇帝拱了一揖,看著李豫,閉口不語。

李豫離開龍椅趨到丹陛邊上,看著顏真卿又問道:“你的嘴巴上火生瘡了?”

顏真卿搖搖頭。

“摔跤碰傷了?”

顏真卿又搖搖頭。

“啊,我明白了。”李豫道,“本朝官員懼內,你一定是在家犯禁,被夫人打傷了。”皇上話音一落,朝堂百官又一陣哄然大笑。顏真卿一臉緋紅,又搖頭否認。

李豫皺皺眉頭,麵孔一板,怒道:“顏真卿,你啞巴了嗎?”

顏真卿無奈,回道:“陛下,元相國令朝廷百官學太廟鐵人,不讓臣言。臣又管不住自己的嘴,故而貼上三張封條,時刻提醒自己,朝堂之上要三緘其口。”

在《百官奏事條目》下達之前,元載也曾想過,得盡快把性格剛烈耿介、死硬不化不肯附己的顏真卿逐出京城,免得他在眼皮子底下礙手礙腳,惹是生非。無奈宰相無權直接處置三品以上官員,一時又沒有找到合適的借口,就將顏真卿暫且放在了那裏。沒想到這個刺兒頭,為了《百官奏事條目》又跳了出來,與他幹上了。元載不由一股惡氣湧上心頭,恨不得一腳將顏真卿踹到延英殿外。他狠狠瞪了顏真卿一眼,壓低聲音斥道:“顏尚書,朝堂之上不可兒戲。”

顏真卿也瞪起眼睛,盯著元載反問道:“元相國,讓朝臣三緘其口,不正是您的指示嗎?何過之有?”

元載壓服不住顏真卿,又怕顏真卿把事情鬧大,隻好強開笑顏,求道:“顏尚書,有什麽話,下朝之後到政事堂來好好說,不要在朝堂上胡鬧。”

顏真卿“哼”了一聲,質問道:“我這是胡鬧嗎?”

元載急忙改口回道:“不是,不是。”

顏真卿又問道:“宰相允許我講話嗎?”

元載道:“顏尚書,我何時不讓你講話了?”

顏真卿看出元載怕把事情鬧大,欲加以掩蓋,仰頭哈哈一笑,扯掉唇上三張封條,大聲說道:“諸公,本殿殿額有太宗親書‘方正忠良’四個金字。太宗教導我們,臣僚言行要光明正大,開誠布公,不要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今日我顏真卿有話要說,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我就想當著皇上和百官的麵來說,不想等到朝會之後與宰相單獨談話。”

這時,皇帝李豫坐到龍椅之上,早已看到元載和顏真卿二人像鬥雞似的你一言我一語喋喋不休,心中很不耐煩,他抓起龍膽木朝禦案上狠狠一擊,說道:“顏卿,你剛才要說什麽,就在這裏說吧!大聲一點,讓朕和大家都聽聽。”

顏真卿手抱牙笏,轉身對丹陛上的李豫高高一揖,說道:“陛下,宰相要封百官之口啊!”

李豫看著元載問道:“可有此事?”

元載回道:“陛下不要聽他胡言亂語。”

顏真卿從袋中掏出一紙,用力一抖,展開之後說道:“數日之前,禦史中丞李進傳宰相語,稱奉進止曰:‘因為諸司官員奏事繁多,自今之後諸司官員論事必須先報告長官,長官報告宰相,宰相定奪可否上聞,不得直接上書皇帝。’這就是所謂的《百官奏事條目》。李中丞傳達宰相訓示的同時,政事堂主書卓英倩又以律令的形式,將《百官奏事條目》公布於尚書省牌樓旁的公告牆上,強令南衙百官執行。陛下,這難道不是宰相在封百官之口嗎?”

李豫支支吾吾說道:“這個……這個……我聽元相國說過,近來百官奏疏論事繁雜,其中多有讒言詆毀之詞。元載一片好心,擔心朕勞累過度,故而提出南衙各曹官人奏疏一律交到政事堂,先由宰相檢查一遍,選擇有關軍國大事的奏疏交朕過目,其他無關緊要的奏疏,朕就免看了。元相國為朕分憂,沒有別的意思……”

顏真卿對著丹陛高高一揖,大聲說道:“陛下,您糊塗啊!”

元載對著顏真卿吼道:“顏真卿,你放肆!”

李豫對元載揮揮手道:“讓他說。”

顏真卿挺挺胸,說道:“自從宰相訓誡傳出之後,朝野大嘩,天下囂然,百官禁口,人心頹喪。為什麽呢?皇帝君臨天下,向以金甌無缺、江山永固、國強民富、天下太平為宗旨,親理萬機,勵精圖治。要治理好國家,一國之主首先必須天聽四達,靈光昭遠。然而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 ,天高聽卑,下情上傳。陛下孤家寡人,龍居深淵,既不能深入民間體察民情,再不聽百官進諫,怎麽能治理好國家呢?南衙的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六部,蘭台、憲台、九寺五監諸司長官皆國家柱石之臣,他們要向皇帝說的件件都是國家大事,句句涉及國計民生,必須直接講給天子。六部郎官和憲台禦史可謂天子的心腹耳目,他們出使多地,明察暗訪,調查民情,回京之後必須如實向皇帝奏聞。這樣,皇帝才能夠明四目、達四聰,遠聽廣視,心懷天下,從而製定出利國利民的國策。反之,如果皇帝自閉耳目,斷絕聰明,那將是什麽結果呢?曆史的教訓發人深省啊!《詩》曰:‘營營青蠅止於棘,讒人罔極,交亂四國。’因為青蠅能變白為黑,變黑為白,顛倒是非,混淆視聽,世人深惡痛絕,故曰:‘取彼讒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如夏國的伯明、楚國的無忌、漢代的江充,皆讒佞奸人,孰不惡之?如何辨別奸宄呢,聽其言觀其行。如果進言虛妄不實,這人就是讒佞之徒,殺了他。如果進言真實可信,這人就是正人君子,應當獎勵。陛下舍此而不為,而倦於聽覽,拒絕群臣諍諫,一國之主不能明察下情,渾渾噩噩,稀裏糊塗,臣竊為陛下痛惜啊!

“臣聽說,太宗勤於聽取百官意見,經常深夜挑燈披覽群臣奏章,將朝政處理得有條有理,因此得貞觀之治二十三年。太宗為了多方聽取意見,特在朝堂門外設登聞鼓,又於道旁置誹謗木,還親著《司門式》規定:如果地方官員和無門籍之人有急事上奏,監門司和門吏要及時引進,不許刁難阻攔。宮門口還特置立仗馬兩匹,便於入宮奏事者騎用。太宗以此有效地杜絕了別有用心之徒蒙蔽天聽。

“天寶之後,李林甫權傾朝野,炙手可熱,群臣有不先請示宰相而上奏者,即托他故惡意中傷。即使如此,李林甫還不敢明令百官上書先白宰相,他隻是暗通後宮,賄賂宦豎袁思藝等人,每到中書省宣詔,就將玄宗的想法密告李林甫,及至朝會,李林甫立即按照玄宗的意思上奏請辦,令玄宗又驚又喜。李林甫因此獨步朝堂,權傾朝野,結黨營私,為所欲為。李林甫為了防止百官揭發他的奸行,一是私設密探,暗殺政敵;二是有對他不利之處,上意不下宣,下情不上達,瞞上欺下,無法無天。上情不通於下則人惑,下情不達於上則君疑。君疑則不納忠良之言,臣惑則不從君王之命。臣誠不見納而應之以悖,君命不見從則加臣以刑。下悖上刑,君臣失信,奸佞作梗,淩暴朝綱,綱紀不振,天下必亂。因此,天寶末漸至潼關之禍,玄宗無奈蒙塵西狩成都。廣德年吐蕃軍突然兵臨長安,陛下不得不棄京駕幸陝州。內憂外患兵戈不斷,這都是權臣斷絕百官向天子直言造成的惡果啊!陵夷至於今日,國勢衰退到如此窘境,教訓還不深刻嗎?”

顏真卿一口氣講到這裏,環視四周,百僚都在靜靜地聽著,有些官員還拿筆記錄他的發言。他回頭對李豫又高高拱了一揖,繼續說道:“陛下,艱難之初,百姓尚未凋敝。肅宗致力於平叛,光複兩京,當時李輔國在朝舞權專政,結黨謀私,排斥功勳大臣,滿朝文武無人敢言。有的將士受不了打擊北走黨項,勾連豪強為患至今。史思明見有機可乘,再次起兵反叛,攻陷東京。肅宗因此焦思苦慮,憂心如焚,損壽晏駕,命歸西天。臣每思之,痛心切骨啊!今天下兵戈未息,瘡痍遍地,千村萬落,百不存一,無數的黎民百姓仍在水深火熱之中。陛下怎麽能夠斷絕言路、拒聽忠臣良將的直言諫語呢?陛下在陝州時,奏事者不限貴賤,務求廣聞博見。大家都說,陛下以堯、舜二位華夏聖帝為榜樣,一定會重振大唐雄風。臣聽說,君子難進易退,陛下廣開直言之路,大臣尚且不敢盡言。如果陛下厭倦聽覽,今後朝廷百官誰還敢言?群臣不敢奏事,天下有識之士皆鉗口結舌,陛下所能聽到的隻有三四個人的聲音。到那時,陛下必以為天下太平,無事可論,可哪裏知道,不是天下無事可論,而是陛下閉塞了耳目,聽不到群臣言論,一旦事發將不可收拾。

“古賢曰:賢路當廣而不當狹,言路當開而不當塞。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武王諤諤以昌,殷紂默默而亡。如今之事曠古未有,即使李林甫、楊國忠這些元惡大憝,也不敢公然禁止百官向天子進言。陛下若不覺悟而被孤立起來,國家危難必蹺足而至,事後縱然後悔也噬臍莫及。陛下肩負著中興大唐的重任,千萬不要受人蠱惑啊!

“臣知忤權臣者,罪在不測。臣實不忍辜負陛下,無奈冒死進言,無任懇迫之至。死罪,死罪!”

顏真卿公開將宰相元載斥為別有用心的奸佞之徒,將元載氣得吹胡子瞪眼,幾次欲打斷顏真卿都被李豫阻止。元載急得火燒火燎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等顏真卿的話一結束,立即就跳起來怒道:“顏真卿,你今日犯下了兩條大罪:第一,你將本相比作前朝的李林甫和楊國忠兩個禍國殃民的巨奸大猾,是對本相的侮辱。本相是皇上親拜上相,侮辱本相就是對天子的大不敬。第二,方今天下太平,四海鹹寧,大唐百姓安居樂業,江南江北一片繁榮昌盛。你竟敢說什麽黎民顛沛流離,全國到處瘡痍,國家危同累卵,災難蹺足而至。顏真卿,你唯恐天下不亂,公然在朝堂煽風點火,危言聳聽,居心不良,罪在不赦。”元載說到這裏,朝大殿兩廂抬抬手,大叫道:“羽林侍衛,把顏真卿抓起來。”

元載聲嘶力竭地喊罷,延英殿內鴉雀無聲。文武百官的雙眼骨碌骨碌四下地轉,沒有看到有人去抓顏尚書。大殿兩廂的佩刀持槍侍衛隻聽皇帝命令,其他人發話概不管用。大殿內死一般的寂靜,元載額頭的汗珠直冒。

皇帝李豫輕輕咳了兩聲,伸著脖子在武列中尋找郭子儀。是時,李豫的四女昇平公主下嫁郭子儀的六子郭曖,郭子儀成了皇上的親家翁。李豫想聽聽郭子儀的意見,就叫:“郭大臣,郭大臣……”駙馬都尉、殿中監郭曖出列稟道:“回稟陛下,家父到河中赴任去了。”

李豫拍拍腦袋,自我解嘲道:“對,對,郭大臣赴任去了。”一轉頭,看到了號稱財相的戶部尚書劉晏,問道:“劉愛卿,你的意見呢?”

劉晏與顏真卿交厚,但又懼怕元載弄權,兩邊都不想得罪,敷衍道:“願聽陛下聖意。”

吏部侍郎楊炎被元載麵授機宜,監視顏真卿伺機取而代之。現在顏真卿自己跳了出來逆鱗犯上,心中大喜,出列說道:“陛下,《百官奏事條目》內容,僅僅規定百官奏疏先交宰相過目看一遍而已,然後有選擇地送陛下聖覽,並非禁絕百官進言。這是兩碼事,不可混淆。否則,朝官每天上書數百,每疏都洋洋灑灑不下萬言。陛下不吃不喝,夜以繼日,十二時辰也批覽不完。此案是在廣泛征求南衙百官意見的基礎上,經過幾位宰相共同研究決定,而且得到了陛下恩準,已經形成成命,還有必要再征求大家的意見嗎?”

時任檢校刑部尚書知省事的王昂是元載的爪牙,在元載庇護下假公肥私,貪贓枉法。這時也出列表態,說道:“陛下,朝會時間一刻千金,再議一個定案的成法,豈不是戴著鬥笠打傘,多此一舉。”

李豫道:“既然顏尚書提出異議,不妨再征求一下眾卿的意見。”抬頭看到楊炎前邊站著的楊綰。楊綰六十多歲了,清貞自學,含光晦用,沉靜寡欲,素有雅望,時任禮部侍郎。李豫點了他的名,問道:“楊愛卿,你也說說看法。”

楊綰出列對丹陛拱了一揖,慢條斯理地說道:“凡事都要分個輕重緩急,不可一概而論。如果事微,陛下不想聽覽也罷,如遇國家大事,理應廣聽博覽,以便定奪。事情繁雜則可摘其大要,舉其大端,不必事無巨細,麵麵俱到。”

楊綰的態度並不十分明確,李豫看到副宰相王縉躲在元載身後眯著兩眼,似乎在打瞌睡,抓起龍膽朝禦案“啪”地一擊,說道:“王卿,你睡著了嗎?”

王縉嚇了一跳,急忙睜開眼,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道:“恭聽聖裁。”

中書舍人張延賞是開元初年中書令張嘉貞的兒子,這年還不到四十歲,胸懷高誌,血氣方剛,正是大展驥足的年紀。他的嶽父苗晉卿對元載有引薦之恩,元載對他非常關照,但他卻不買元載的賬。如果禁止他在天子麵前講話,事事受上司掣肘,豈肯善罷甘休?於是昂然說道:“天下大事紛紛擾擾,而且一日萬機,千變萬化。陛下隻聽一兩人的話,豈不要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兩耳塞豆不聞雷霆。常言道,集思廣益,眾誌成城,陛下為一國之主,切不可做孤家寡人,坐井觀天。”

庫部郎中岑參與顏真卿交厚,他認為在這大是大非麵前應該挺身而出,支持好友,於是出列奏道:“貞觀二年冬,太宗頒布《令群臣直言詔》,明令百官直言不諱,向皇上進言。開元初,玄宗也多次頒布《令百官言事詔》和《聽百僚進狀及廷爭敕》,鼓勵百官麵君直言,允許五品官員朝堂爭論,六品以上官員可以入宮麵君言事,諫官言事不限早晚。有擊登聞鼓者,金吾將軍必須立即引進,不得阻攔。陛下應當發揚光大先帝遺風,以防貴臣鉗塞士口,杜蔽主聽,避免權宦玄黃改色,馬鹿易形。”

兵部郎中王延昌也出列說道:“宰相先審百官奏疏,必然根據自己的態度取舍。順我意則上聞,不順我意則棄如敝屣。陛下不能全麵了解情況,處理國事偏聽偏信,失之公允,必將國家引到盲人瞎馬、夜半臨池的險境。陛下,顏魯公的話千真萬確,絕非危言聳聽。”

殿中侍禦史李崿急不可耐,人未出列就大聲說道:“陛下,顏魯公忠於國,能於軍,孝其家,守其正。今日冒死上言,全是一片耿耿忠心,朝廷有直臣,天下才太平啊!”

李豫聽了幾位青年官員發言,心中明白,大家對宰相元載不大信任。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大家既然對宰相的《百官奏事條目》有意見,那就暫不實行,今後上疏論事,一如既往。”

宰相元載欲封百官之口,推行一言堂,以便蒙蔽天子,獨權專政。其陰謀被顏真卿揭穿之後,對顏真卿恨之入骨,密令他的狐群狗黨和心腹爪牙收集顏真卿的言論,監督顏真卿的行動,捏造事實,羅織罪名,準備對顏真卿興師問罪。

永泰二年(766)春節前,皇宮大內的大明、太極、興慶三宮基本修繕完畢,春節休息了半個月。元宵過罷,工匠們又匆匆將太廟修葺一新,太常寺決定於二月初二春龍節龍抬頭這天,皇帝率朝廷百官到太廟祭祀皇天後土和列祖列宗。

太廟是皇家祖廟,敬著代宗李豫之前的先帝牌位。太廟位於皇城南衙百司的東南角,與西南角敬奉社稷神的大社對稱,二者之間為天街南門——朱雀門。

此次舉朝祭祀太廟為國家大禮,顏真卿以吏部尚書兼領禮儀祭祀使,主持大祭。他自覺責任重大,遂於大祭的前夕,請太常卿王定陪同,到太廟檢查準備情況。顏真卿在龐大的太廟大院前前後後仔細看了一遍,最後走進宏偉的中心大殿。大殿四壁和一尊尊神位打掃得幹幹淨淨,諸先帝寫真神像也都彩繪一新,栩栩如生。可是低頭細看,供案上的香爐、燭台以及盛裝酒肴蔬果的銅盆、銀盤、瓷瓶、玉碗之類祭器似乎沒有清洗。銅器上積滿了汙垢,不少瓷器磕破了口沿,裂出一道道的璺痕。顏真卿有些生氣,回頭對太廟丞王安批評了幾句,令他馬上派人清洗祭器上的汙垢和塵土,換掉磕破邊沿和有裂紋的瓷器。

太常卿王定是元載的黨羽,大祭之後將此事匯報給了元載。元載一聽大喜,當即與王定密謀,以王定和王安二人的名義擬了一份《禮儀使顏真卿視察太廟實錄》,說顏真卿看到一件銅鼎的螭龍耳內留有灰塵,牢騷滿腹,借題發揮,侮辱朝廷如同這銅鼎一樣,到處藏汙納垢,臭不可聞,陳舊破爛,不堪入目。看到一件青瓷瓶的口沿有一點點破損,又大放厥詞,說什麽大唐江山到了今天如同這破瓷瓶子,看似堅硬,一碰即碎,中興大唐,癡人說夢……最後彈劾顏真卿說,身為朝廷重臣,借著太廟宗器,含沙射影,指桑罵槐,惡毒攻擊天子和朝廷,發泄對大唐的不滿,不懲不能夠平息眾怒,不罰不足以明紀正法。

中國人曆來忌諱別人侮辱先人,在太廟中借指宗器出言不遜,就是辱沒天子的列祖列宗。李豫看到王定、王安的彈劾書後,一拍龍案怒道:“顏真卿恃功矜能,驕傲自大,牢騷滿腹,藐視當朝。立即貶出京師,別讓朕再看到他。”

大唐《假寧令》明文規定:“諸外官授官之後,給裝束假,一千裏內者四十日,二千裏內者五十日,三千裏內者六十日,四千裏內者七十日,過八千裏者八十日,並除程。”裝束假就是專門給外放官員準備衣服鞋襪和日常用品的假期,旅途時間根據實際需要另外計算,不在裝束假之內。峽州距長安一千多裏,顏真卿應該有五十天準備衣服的時間。元載做賊心虛,他怕日久多變,萬一哪位老臣進宮向皇上嘀咕幾句,或者皇上發現了他對顏真卿誣蔑陷害而真相敗露,豈不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因此故意違背國家法令,強迫顏真卿三日離京。顏真卿心明如鏡,他知道遭元載的譖言陷害了,一氣之下拿了貶詔跑到大明宮麵君申訴。元載何其奸詐,他先一步勾連好統領神策軍的天下觀軍容使魚朝恩,命令大明宮監門衛及金吾衛將軍取締了顏真卿的大明宮門籍,並以皇上龍體欠安為由,禁止顏真卿入宮麵君。顏真卿呼天不應,叫苦不迭,對著大明宮大喊一聲:“陛下,六月飛雪,臣冤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