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花燭夜窺師書壁

大唐官製因襲隋製分為九品,品各有從,自四品以下各品又分上下,共計三十品。在這三十品之內的稱為流內官,自“從九品下”以下的稱流外或叫未入流。流外官多任衙署吏員,也有九品之分,流外官經過吏部銓選可以遞升入流。原為布衣百姓的新進士顏真卿出了興慶宮之後,煥然成為流內正九品上階的大唐朝廷秘書省著作局校書郎。

正九品上階的校書郎,月俸為米五十七石,錢一千三百文,另有職田若幹。按開元盛世京師每石米二百錢計,初入仕途的顏真卿每月收入平均約為兩萬錢。這一數字不算高薪,但足以使一個五口之家過上衣食無憂的溫飽日子。

顏真卿樂滋滋地站在宮門口整了整衣冠,然後大步走到路口。他本想雇一匹高頭大馬神氣神氣,一摸口袋,隻有幾文錢,赧然一笑,抬手叫了一頭小黑驢。小黑驢看到顏真卿,好像明白今日背負的青年並非等閑之輩似的,立刻興奮得支棱起兩隻大耳朵,搖頭晃腦表示歡迎。顏真卿愛撫地拍拍驢背,順著油光發亮的黑毛輕輕捋了兩下,抬腿跨上驢背,然後朝驢臀上輕輕一拍,小黑驢撒歡似的揚起長臉噅噅一聲長鳴,尥起四蹄,踢踢踏踏一路正南朝敦化坊跑去。趕驢的老漢跟在後邊怨驢跑得太快,一邊追趕,一邊口裏嗔道:“這黑娃子!這黑娃子!”

顏真卿回到家裏,正趕上皇宮內侍帶著一隊內廷儀仗,高舉旌旗賀幛,一路吹吹打打將皇上賞賜姑母顏真定的邛竹杖、四神寶鏡、十匹雲錦和二百枚開元金幣送到家中。一家人千恩萬謝送走內侍宦官之後,顏真卿又向母親和姑姑匯報了興慶宮殿試、皇上賜官的消息。敦化坊顏宅一日之內雙喜臨門,顏真定感慨萬千,涕淚俱下。自她出宮四十年來,幾出幾進京師,唯這一次最開心,最光彩。一再稱道當今皇上豁達大度,納諫如流,勵精圖治,強國富民,無愧於一代聖君明主。並教導侄兒珍惜這清平盛世,為國家建功立業。老太太說得激動,禁不住笑臉上又滾出兩行眼淚。婉兒急忙給老太太遞上手帕,老太太在眼瞼下輕輕搌了兩下,指指殷拴女,又說道:“我對娘家,沒有啥事再掛念了。唯十三郎婚事,我想趁著在京之日,把婚事給他辦了。將來我即使客死他鄉,也含笑九泉了。”顏真定的話說得有些傷感,卻說到了顏母心中。殷拴女急忙點點頭,說道:“中,中,一切按照大姐的意思去辦。”

第二天,顏真定坐轎來到崇賢坊韋宅。

顏真卿的座主、集賢院修撰孫逖的家與韋宅相鄰,孫逖與韋迪同齡,又與韋氏兄弟同好,是韋氏兄弟的座上客。儒生相聚,不是詩詞文賦,就是琴棋書畫,有時互相禮儀謙讓,有時又會為了一個“詞兒”,或者為一步“棋”爭得麵紅耳赤,具有典型的文人脾性,世俗人很難理解。這天,孫逖正和韋述、韋迪兄弟二人品茗閑聊,門人忽報致仕女史顏真定來訪。三個大文人一聽,猶如皇上駕到一般,霍地起身到大門迎接。韋述、韋迪攙扶著顏真定來到客廳,未等落座,韋述就向顏真定介紹了孫逖和兄弟韋迪。

孫逖看著這位比自己年長三十多歲的白發蒼蒼的顏真定,口裏叫著大姐,心中卻將她視為尊長。他先是高高一揖,就欲跪地行大禮,顏真定急忙阻止道:“不可,不可。孫逖公為我侄兒座師,我正要登門感謝呢,沒想到在這裏晤麵,幸會,幸會。”

孫逖道:“顏女史大名如雷貫耳,這次皇上又親賜邛杖和寶鏡,京師上下傳為佳話。孫某很想一瞻顏女史尊容,今日相見,三生有幸。令侄青年才俊,皇上殿試文驚朝堂,孫某有幸成為顏生座主,不勝榮幸。”

顏真定故作嚴肅,說道:“小子初出茅廬,尚不諳世事。今後還要仰仗孫公多多教誨,不可放縱了你這個門生。出息了,大家臉上都光彩;惹出是非都受牽連。”

大家寒暄罷,顏真定就和韋述、韋迪商量侄兒婚事。雙方還沒有說幾句,孫逖聽出了顏真定的來意,抬手朝幾上輕輕一拍,嗔道:“韋老大,顏生是我的門生,弦娘是我的幹女兒。顏、韋兩家結為秦晉,你們兄弟二人為何瞞著我?”

韋迪抱拳對孫逖拱了一揖,笑道:“此事尚未敲定,不便過早張揚。一旦定下來,第一個要告知的自然是逖公。”

孫逖這才轉慍為喜,說道:“這還差不多。”

顏真定說道:“韋大郎有言在先,我侄兒一旦解褐,就可以完婚。昨日已被皇上任為蘭台校書郎,不日即可接到告身。韋大郎不可食言。”

韋迪支吾道:“還沒有訂婚呢。”

顏真定說道:“我在京城時間有限,不久要隨成己到汴州尉氏。此一去怕再也難回京城了,想趁在京機會給侄兒把婚事辦了。”

韋迪又囁嚅道:“似乎倉促了些。”

顏真定看了韋迪一眼,又道:“老身今年已過八旬,今日躺下,還不知道明日能否下床。時不我與,行將就木了。真卿侄兒四歲失怙,我作為姑母,這輩子最操他的心了。能看著他完婚,是我今世對娘家人的最後一個願望。希望韋家兄弟能給我這個蒼蒼白發的老太婆一個麵子,老身不勝感激。”

顏真定將話說到這個份上,令韋家兄弟十分感動。韋述對顏真定抱拳一揖,說道:“一切聽憑大姐安排。”

顏真定麵露喜悅,說道:“謝謝兩位兄弟給我這老臉麵子,我不會忘記這份情義。婚姻乃人道大倫,六禮不能省略。不過,先人定下六禮,並沒有規定時間長短。在座的三位都是學富五車的大儒,如果將六禮的速度加快一點,應該不違祖製。”

六禮為下達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下達納采即男方請媒人向女方提親,女方如有意,男方送雁表示求婚。問名是女方應婚之後,男方向女方詢問姓名和生辰八字,然後請人占卜,如果男女生辰八字相合,就是大吉之婚,男方向女方報喜,並送禮訂婚,是為納吉。納徵為過大禮,請期即雙方商定婚期,親迎為迎親結婚。

孫逖說道:“前賢曾說,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顏大姐所說,不違祖製。”

韋迪看看大哥,韋述說道:“大姐說得有道理,將六禮加快一點,不違祖製。”

韋迪想了想,頭一揚,說道:“既然不違祖製,那就依了顏大姐,盡快把事辦了。我看,咱們雙方現在就寫下通婚書和答婚書,六禮諸事盡快完成,一切從簡。”

顏真定起身對韋迪拱了一揖,笑道:“韋迪兄弟如此大度,我就代表真卿的母親在這裏向親家翁致謝了。”

孫逖一拍桌子,假嗔道:“六禮皆需媒人通言。你們顏、韋兩家無媒妁作伐,私訂婚約,有違禮製。”

顏真定抱拳對孫逖拱了一揖,笑道:“那就委屈孫公做月下老人了。”

孫逖這才滿麵喜色,說道:“正合吾意。”

孫逖和韋氏兄弟三人早年皆以神童聞名於朝野,少年才俊,皇榜高第,從小就飽讀儒道經典,天下名籍奇書、天文地理、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對於奇門遁甲、陰陽八卦也不外行,比之街頭巷尾蒙人混食的擺攤卦仙強上百倍。三位大儒頭抵頭,肩挨肩,在書案上查經據典,東推西算,很快卜出一個月圓當空、三星在戶的吉日良辰。

顏真卿聽說姑姑已為他定下大婚日期,決定在十天之內完婚,心中又興奮又不安。他娶了一個才貌雙全的書香大家閨秀,一個令眾多豪門子弟驚羨不已的京城名媛,又因為自家的清寒對女方心懷歉疚。他暗下決心,一定要發憤圖強,出人頭地,不能讓妻子跟著自己受了委屈。

韋述知道顏家的情況,這天將顏真卿叫到家中,問他需要什麽。顏真卿跪在地上叩了個頭,起身之後,又高高一揖,說道:“感謝伯父願將弦娘嫁給顏生。顏生從小在苦中泡大,過慣了清寒日子,唯感不安的是擔心弦娘跟了顏生受到委屈,請伯父轉告弦娘,請她三思。”

韋述笑道:“這個,賢侄勿慮,弦娘早有準備。我隻問你,對弦娘的嫁妝有何要求。”

顏真卿道:“弦娘個人衣物、日用聽其所備。我個人什麽都不要,唯希望韋伯伯能饋贈三墳五典、四史五經及其他前賢名籍、天下奇書兩百套。”

韋述是朝野聞名的書癡,一生嗜書成癖,又愛書如命,私人藏書兩萬套,約二十萬冊。每天廢寢忘食、勤學不倦,有空則手不停輟,揮筆寫作,著述頗豐。顏真卿索書將他嚇了一跳,麵露不悅,嗔道:“小子,你是娶妻還是娶書?”

顏真卿又高高一揖,說道:“妻要娶,書也想要,請伯父成全兩美。”

韋述低頭想想,這小子不要金、不要銀,也不要車馬田莊,唯要書籍名著兩百套,典型的一個文人情懷。他為侄女慧眼識才感到高興,雖然心中難舍,毅然決定忍痛割愛。抬頭說道:“書我給你,不過,我有兩個條件。”

顏真卿霍地起身,垂手肅立,洗耳恭聽。

韋述說道:“第一,書是學習知識的工具,不能讀死書不求甚解,更不能像書蠹似的沉迷書中影響公務,也不能像揚州李善公那樣淹貫古今,隻落個‘書簏’的雅號。第二,如果整天抱了書卷愛不釋手而冷落了弦娘,伯父有言在先,屆時勿怪我護短。”說罷,小聲地嘿嘿而笑。

顏真卿心花怒放,連聲地諾諾稱是。

大唐禮製根據《禮記》要求,嫁女之家三夜不熄燭,娶婦之家三日不舉樂,婚慶典禮明令禁止廣奏音樂。親迎這天,敦化坊張燈結彩,遍植花木,大紅喜字貼了一條街,顏家院內的幾棵木蘭樹花朵滿枝,競相怒放,滿院**漾著淡淡的木蘭花香,給顏真卿的婚禮平添三分喜色。新郎官顏真卿頭戴雙翅襆頭,身穿圓領錦袍,腰束紅鞓玉帶,腳蹬六縫烏皮靴,全身十字披紅,胸前還結了一朵鬥大的紅綢牡丹,騎了一匹高頭大馬,帶著一支由坊內青年組成的儐相隊伍,簇擁著一輛馬拉花車,從敦化坊出發,浩浩****西行來到崇賢坊韋家大院,一掛鞭炮劈裏啪啦響過,向新娘報告,迎親花車已經來到門前。

韋宅內外站滿了為新娘送行的親友,熙熙攘攘,非常熱鬧。

親迎隊伍等了許久還不見動靜,顏真卿有些著急。他在花車旁走來走去,口中不斷咕噥著“奈何,奈何”,時不時抬頭望望後樓弦娘的閨房,徘徊踟躕,心焦如焚。突然,顏真卿屁股上被人狠狠踢了一腳,回頭看時,卻是內弟韋弦生。他依然穿著胡服,戴著胡帽,手中晃著一條馬鞭嘻嘻地笑。顏真卿嗔道:“混生子,今天是姐夫哥的大喜日子,不得胡鬧。”

韋弦生道:“非我胡鬧,是你恩師讓我來抽你一鞭。”

“胡說!”顏真卿鼓起雙眼斥道,“打新郎的‘下婿’儀式,應該新娘子到了我家才能開打,在這裏打新郎豈不殺了新郎威風?”

韋弦生嘻嘻笑道:“此非‘下婿’禮,孫伯伯讓我提醒你,新娘該上花車了,你傻等什麽?”

顏真卿聞言大喜,朝樓上看了一眼,說道:“那為何還不下樓?”

韋弦生斥道:“你多次罵我渾生,你才渾!新郎不催妝,新娘主動下樓,多沒麵子。”

顏真卿這才恍然大悟,急忙集合儐相隊伍,齊聲高喊:“新娘子上花車!新娘子上花車!”一氣叫了一百遍,呼聲震天、響遏行雲,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隨著喊聲,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儐擁著新娘子緩緩下了閨樓。到了門口,新娘子隔著一掛竹簾,又坐下不走了。

喜滋滋的顏真卿突然又傻了眼,回頭對韋弦生一揖,問道:“內弟,哥哥有何失禮之處嗎?你姐姐為何又坐下了?”

韋弦生道:“你這個木頭腦殼,怎麽考上了甲科進士?是否在南山的和尚廟內待得太久了,對世俗一竅不通?”

顏真卿眨眨眼,問道:“個中還有什麽學問嗎?”

韋弦生道:“沒有催妝詩,新娘不出門。”

顏真卿“啊”了一聲道:“還要作詩啊!”遂整整衣帽,對門內喊了聲“新娘子聽了”,挺胸昂首吟道:“催妝,催妝!新婦鏡前愁斷腸;妝成隨郎去,莫忘謝爺娘。”

新郎的催妝詩大多是歌頌新娘如何貌美、賢淑,顏真卿的催妝詩不同凡響,雖然脫口而出,詩中卻流露出幾分傷感。韋弦娘童年失母,從小缺少母愛,聽了新郎的催妝詩,禁不住心頭一酸,眼中潸潸流出兩行熱淚。新娘身後站著姑母、姨母、舅母、繼母、伯母和嬸嬸,妹妹韋平仲跟著父親站在女眷後邊。韋迪心頭一熱,心說:“小子有此言,將女兒終身托付於他,當無後憂。”於是俯身在女兒耳邊輕聲告誡說:“顏家曆代皆清廉之士,家境不甚富裕。顏生從小失怙,於艱難之中長大成才。女兒進了顏家,要孝敬婆母,友好妯娌,節儉度日。不可像在父親身邊一樣恣肆任性。我家藏書為國人之冠,你讀的書可能比顏生要多,不可以此輕慢丈夫。命運多舛,仕途坎坷,順遂時二人相敬如賓,困厄時二人當相濡以沫。遇事要助丈夫一臂之力,多多鼓勵丈夫求知上進方為賢妻之道。”

韋弦娘聽了父親教誨,回頭跪在父親麵前叩了三個頭,起身之後又伏在父親懷中流淚不止。韋迪輕輕拍拍女兒的肩膀,說道:“天已近昏,上車去吧。”

一陣鞭炮響過,新娘子終於在花車內落了座,顏真卿吊著的一顆心也落到肚內。他跪在嶽父韋迪麵前行過大禮,然後又拜伯父韋述。拜罷,俯在韋述耳根悄悄問道:“伯父答應的兩百套書,請勿食言。”

韋述朝顏真卿鼻子上刮了一下,嗔道:“小子,放心好了。書已裝箱,和弦娘的妝奩一起隨你回府。”韋述看看身旁沒有外人,又神秘地說道:“你小子走運,弦娘的舅爺說你孺子可教,送給你一百紙名人手劄。這東西被史官視為珍寶,顏生當倍加愛護。”

弦娘的舅爺即京兆府府尹兼副宰相裴耀卿大人,也即韋述、韋迪的親舅公。顏真卿拜相時在大明宮見過一麵。裴耀卿為人忠厚正派,勤於政事,韜光晦跡不露鋒芒,自出仕以來曆有善治。近日受任江南兩淮轉運使,赴三門峽疏通糧道去了。顏真卿沒有想到他會收到裴相國的禮物,一時受寵若驚,麵露得意之色。韋述見他有些失態,麵孔一板,告誡道:“人生時常有得有失,得之不可得意忘形,失之亦不可憂心忡忡。大大方方,不卑不亢,寵辱勿驚,方能成器。”

顏真卿急忙收斂笑容,躬身肅立,連連稱是。韋述看他一眼,又說道:“你嶽父和弦娘的外公王丘老各送你數十幅古今書法名跡和古碑拓片,希望你在書藝方麵有所成就,你要珍重。”

王丘是韋迪的嶽父,弦娘的外公,現任禮部尚書,年高德劭,誌行修潔,是朝中著名的骨鯁清廉之士、懷忠抱義之臣。

顏真卿雙目炯炯,喜形於色,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和興奮。孫逖笑道:“這小子,得書得字比得妻子還高興。若敢慢待弦娘,小心我不饒你。”

夕陽西下,一輪紅紅的大太陽已落至西山的山頂。親迎的隊伍擁著花車來到敦化坊,新郎官翻身下馬,還沒來得及站穩身子,屁股上突然被人擊了一棒,回頭看時,二十位新娘的儐相一人手中一支木棒,一齊朝著新郎劈頭蓋腦地打了過來。霎時間新郎官的肩上、背上、屁股上亂棒齊飛,疼痛難忍。顏真卿雙手抱了腦袋滿院亂跑,院內親友及四鄰賓客不但不加阻攔,反而哄然大笑。紫硯、紫毫是陪著弦娘嫁來的丫鬟,心疼姑爺,公然出麵阻攔女儐。儐相中有個憨女不依,舉棒打了紫硯一下,兩個丫鬟一齊動手與憨女廝打起來。媒人孫逖公主持婚禮,高喝一聲:“住手!”說道:“下婿禮是殺新郎的威風,為何女儐自相攻擊,成何體統?”說罷,令人放過一掛鞭炮,請新娘子下了花車,又導引新娘子轉席、跨鞍,指揮新人拜天、拜地、拜高堂,然後讓新郎用一條九尺長的紅綢將新娘牽入洞房。

新娘子頭上罩了一方繡著鳳凰戲牡丹的紅蓋頭。顏真卿自從在朱雀橋上認識韋弦娘之後,雖曾多次接觸,卻沒有麵對麵地正眼看過一次。今天洞房花燭之夜,他心急火燎,迫不及待地想仔細看看他心儀許久的美人。可是,當他伸手輕輕地揭開新娘子的紅蓋頭時,新娘子舉起一把輕紗繡花團扇又將麵孔遮了起來。新郎官左邊看,團扇遮了左臉;新郎官右邊看,團扇又遮了右臉。新郎官急得團團轉,新娘子就是不露真容。顏真卿雙手搓來搓去,口中咕噥著“奈何?奈何?”手足無措。新娘子撲哧一笑,輕聲提醒道:“郎君不作卻扇詩,如何讓妾將扇卻?”韋弦娘出口成詩,顏真卿又驚又喜,急忙對新娘子作了一揖,閉目稍思,搖頭吟道:

繡扇團團遮君顏,一道銀河橫眼前。

織女若憐牛郎苦,應架鵲橋兩岸邊。

新娘子聽了“嘻”地笑出了聲,但仍然手執團扇遮著麵孔。新郎無奈,隻好再次閉目運思,輕聲吟道:

團扇輕輕似座山,新郎隔山眼望穿。

扇上牡丹千千朵,扇後新人賽天仙。

顏真卿吟了兩首卻扇詩,雖不及名家高手,韋弦娘卻也心滿意足,不想再難為新郎。她慢慢移開團扇,含情脈脈,滿麵羞澀地低頭微笑。

顏真卿眼前像突然點亮了一盞明燈似的,光焰四射,燦爛奪目。他俯身在新娘麵前,眨眨雙眼,舉目端詳,隻見新娘子高髻正中插了一朵大紅色的新鮮牡丹,高髻右前步搖晃動,金玉閃爍,後邊別了幾片精致的牙梳,除此之外別無飾物。全不像豪門女子出嫁時那樣珠光寶氣,琳琅一身。韋弦娘天生麗質,雅好自然。雖做新娘,臉上也沒有太多粉飾。她不喜宮廷女子常描的蠶蛾眉和鴛鴦戀,嘴唇上也不點時尚流行的萬金紅、天宮巧、梅花奴和石榴嬌。她隻是淡掃蛾眉、略事打扮,豐腴飽滿的額側斜紅一二,紅潤白皙的麵頰淺施花靨,比之平時的素麵朝天略微多了一點色彩,素雅端莊之中透出一股濃濃的閨門書香之氣。她的最動人之處,是那一雙湖水一般清澈的明眸中閃射出的那股聰慧之光。

顏真卿真想一下子撲過去將新娘子抱在懷中,可是,他沒有,他怕嚇著了弦娘。他在新娘麵前慢慢蹲了下去,雙手輕輕捧了新娘子那粉中透紅、紅中泛白、嬌羞細嫩、美麗動人的麵頰,目不轉睛地直視著那美如天仙的容顏,心中燃起一股騰騰烈焰。他一把將新娘子攬在懷中,隻感到新娘子的身軀微微顫抖,心兒像受驚的小兔一樣怦怦地跳。

韋弦娘全身酥軟地依偎在丈夫懷中,眼中噙著熱淚,心中無比溫暖。這是她愛的男人,她將身心交給了他,將今生今世都交給了他。無論窮富,無論貴賤,長相廝守,永世無悔。

顏真卿輕聲問道:“你是位大家閨秀,怎麽會愛上我這個寒門的黑麵書生呢?”

韋弦娘將臉貼在丈夫胸前,柔聲細語地答道:“在槐街的朱雀橋上,當你一把抓住我的手那一刻,我心中就蹦出了八個字。”

顏真卿急切地問道:“八個什麽字?”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啊——”顏真卿緊緊抓住妻子那雙柔軟細嫩、白淨秀麗的小手,放到唇邊吻著,說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新郎、新娘二人在洞房裏卿卿我我,吐露心扉。客廳酒筵上的賓朋親友和四鄰尊長吆五喝六,觥籌交錯,興致勃勃,一片熱鬧。允南、允臧二人跑前跑後地照應著,母親殷拴女和大姐顏真定陪了媒人孫逖公和韋述、韋迪兄弟。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孫逖起身離席,對顏真定和殷拴女抱拳一揖,說道:“明天五時,我和韋郎中還要參加朝儀。時已不早,不敢再飲了,告辭。”韋述急忙起身應道:“朝參遲到要罰兩個月的薪俸,不敢放浪,親家見諒。”顏真定知道孫逖、韋述都是奉公守法、循規蹈矩的良吏,高喊一聲:“允南,送客。”韋迪及眾眷屬看到大哥要走,也都起身告辭而去。

顏允南將孫逖公和韋家兄弟送走之後,看到母親和姑姑二位老人都已疲憊不堪,急忙讓丫鬟婉兒和九菊攙扶她們回房休息。四鄰的幾位長者見狀,也都起身告辭回家去了。隻有十幾個青年後生和幾位親友,雖酒酣耳熱、燈殘夜靜,因為貪杯仍不想離去,聚在客廳繼續暢飲。正在這時,忽聽門人成順子手持兩張名帖,高聲報道:“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秘書監賀知章大人和左金吾衛將軍府長史張旭大人駕到!”

秘書省秘書監賀知章是著作局校書郎顏真卿的上峰,這年七十五歲,越州永興人。他不但是名聞全國的大詩人,因為官大、位尊、年高德劭,還是名震東、西兩京的“飲中八仙”之首,一日三餐飯可以不吃,沒有酒卻是不行。長安百姓經常看到他一個人在街頭溜達,隨便鑽進一間酒肆,邊飲酒邊與庶民閑話。賀知章擅長隸書和草書,達官貴人常常千金難求一字,有些狡民就趁他在酒肆飲得醺醺欲醉時求其墨寶,隻要有酒,百求百應。李隆基為了將賀知章留在京師,特別對他網開一麵,既不要求他準時參加朝拜,也不勉強他每天入閣坐衙。讓他生活得自由自在,隨心所欲,蘭台的日常事務則由蘭台少監崔沔負責。

崔沔也是一位有名的國朝才子,製舉天下第一,殿試對策又獲高第,受到武則天的讚揚。有才氣的人多半都是些孤傲不群之徒,喜歡做些出格的事。李隆基泰山封禪時,天下官員爭相歌功頌德,貢獻奇寶異珍。可是,當李隆基帶著滿朝文武官員和數千人馬路過魏州時,時任魏州刺史的崔沔卻送了一幅無錦素繡,寓意明明白白,規勸皇上清素儉樸。為此,他差點受到奸人的誣陷。好在此時的李隆基還頭腦清醒,不但沒有怪罪他,還因他學貫古今、才氣橫溢將他調入京師。賀知章以崔沔方正耿介、廉明儉約,對他十分器重,將秘書省的大小事情都委托給了崔沔。他自己百事不管,自號“秘書外監”和“四明狂客”,隻落得個散淡清閑,逍遙自在。

張旭字伯高,兄弟之中排行老九,人稱九公。高宗李治上元二年(675)生於蘇州吳縣,這年五十九歲。張旭從小潛心於書藝,篆、隸、楷、草無所不能,尤以大草逸勢奇狀,連綿回繞,前無古人,被世人奉為“草聖”,成為國朝的書壇領袖。又因為他喜歡在大醉之後呼喊奔走,然後揮筆狂書,又被人戲稱為“張顛”。張旭在書法上名震天下,在仕途上卻很不得意。雖然年近花甲,還在太子李瑛的東宮之內任一名掌領打更報時的率更令,從四品上階,比之好友賀知章的正三品中間相差五級。李隆基對太子常懷戒備之心,故意壓著太子府官員,多年不予升遷。張旭心中鬱悶不樂,常借酒澆愁,牢騷滿腹。太子詹事是他的頂頭上司,看到他每日醉醺醺的樣子,就對他擺出架子,出言不恭。大名鼎鼎的張九公哪裏受得了這等窩囊氣,一拍桌子辭職不幹了。別人辭官,一走了事。張旭何等之輩?詹事急忙持了張旭辭呈稟報皇上。李隆基也愛張旭高才,但不喜他的狂放,隨口說了一句“聽自安之”,意思是走不走,隨他的便。

張旭出了太子東宮,暫居在好友賀知章宣平坊宅中,每日飲酒、彈琴、作詩、弈棋,揮筆狂書,紙飛如雪。太子李瑛自覺無能,對不住屬下才俊,讓人抬了轎子,一連到宣平坊去了三次,想請張旭回去,還讓曾經任過太子賓客的賀知章幫忙說情,張旭道了一句“好馬不吃回頭草”,堅辭不聽。李瑛無奈,隻好留下許多錢物,揮淚而去。不久,張旭被駐守東京洛陽的左金吾衛將軍裴儆聘為將軍府的金吾長史,屬於將軍府的幕僚之長,從五品上階。雖然比太子率更令又低了三級,張旭圖個自由,欣然屈就。賀知章想留他在家中多住些時,因此張旭逗留長安,尚未到東京赴任。

這天,賀知章入閣辦了點事,張旭一個人騎馬到南山遊玩去了,直到日落西山,才醉醺醺地回到宣平坊。這時,賀知章帶了一位名叫劉晏的小青年正要出門,張旭翻身下馬,問道:“賀蘭台,哪裏去?”

賀知章對張旭拱了一揖,關切地說道:“你玩了一天,快快回房休息去吧。我要參加一個婚禮,回來再陪你敘話。”

張旭此時依然醉眼蒙矓,說道:“什麽人結婚,皇親國戚不成?”

賀知章笑道:“不是。新郎是蘭台新來的校書郎顏真卿,新娘是太子中書舍人韋迪的千金。新郎是我的屬員,早年還曾與他的伯父顏元孫和他的舅父殷踐猷經常來往,理當登門賀喜。”

張旭眉梢一挑,樂道:“你說的是近日皇上親授的校書郎顏真卿嗎?我知道,這個顏生從小在吳縣長大,算是我的半個老鄉。當年,他的外公殷子敬任吳縣縣令,我每次回鄉探親都受到殷明府的盛情款待,深情厚誼至今難忘。再者,我與韋迪公在太子府同事多年,雖說不上交厚,但不失為僚友,男女雙方與我都是舊交。看來,這場婚禮我張旭也理當登門道喜才是。”

賀知章昂首笑道:“張九公一定是聞到酒香了。”

張旭嬉笑道:“人情第一。”

賀知章道:“那好,我們就一同走吧!路不遠,將馬交給門人,徒步而行。”

張旭看看賀知章兩手空空,問道:“堂堂蘭台長官參加屬下婚禮,難道僅攜兩袖清風去喝喜酒不成?”

賀知章哈哈大笑,說道:“文人之交一張紙,什麽都不用帶了,人到禮到。”

長安宣平坊距敦化坊僅有三個裏坊的路程,張旭和劉晏跟著賀知章三人空手徒步很快到了顏宅。賀知章和張旭在兩京之地是兩個無人不曉的國朝大才,有多少豪門權貴用千金萬銀都難以請到,這兩位大文人突然降臨顏宅,給顏門帶來了極大的光彩和榮耀,門人順子接過名帖一聲高喊,如同電閃雷鳴一般響徹顏家宅院。正在客廳推杯換盞、開懷暢飲的眾多賓朋呼啦啦一陣響動,紛紛放下酒杯跑出客廳夾道恭迎。賀知章和張旭二人一邊抱拳拱揖向大家致意,一邊說著“恭喜恭喜!”顏允南急忙帶著兄弟允臧迎了上去,見了二公高高一揖,直呼“貴客,貴客。幸甚!幸甚!”遂將二位客人請進客廳落了上座。顏允南看看桌上一片狼藉,麵露難堪之色,赧然一笑,又對賀知章和張旭說道:“請二位到後院書房吧。”然後讓鄰裏親朋仍然各就各位,由允臧陪著繼續飲酒,顏允南帶著貴客來到後院。

書房內很快擺好一桌酒席,賀知章落了上座,張旭落了陪席,顏允南在下座,旁邊還空一張位子。顏允南看了一眼劉晏,小青年不卑不亢,落落大方,顏允南以為是賀老帶來的門生,請劉晏也坐了下來。顏允南抱出一壇仙人醉,為客人各斟上一杯,然後舉杯在手,說道:“兩位長輩光臨寒舍,令舍下蓬蓽生輝。我代表兄弟,先敬兩位一杯,請。”

張旭一見好酒,從來不講客氣,連飲十數杯,酒酣耳熱,飄飄然麵有喜色。他取下襆帽,解衣敞懷,四下張望了一番,責問顏允南,新郎官為何不出來敬酒。張旭的話剛落音,書房的門咣當一聲被推開了,顏真卿滿麵春風、喜氣洋洋進了書房。他從門後取出一個蒲墩,先在賀知章麵前跪下,道了聲“卑職顏真卿見過上峰”,雙手拱合,俯頭與心平,恭恭敬敬地給賀蘭台行了個拜手禮。然後又跪在張旭麵前,道了一聲“晚輩顏真卿拜見九公”,亦十分恭敬地行了個拜手禮。起身之後,為兩位大人每人敬酒三杯,請兩位大人落座說話。

此時,坐在賀知章下首的劉晏感到自己受到慢待,麵露慍色。

劉晏何許人也?開元十三年(725)冬,李隆基率朝廷文武百官封禪泰山。路過曹州時,劉晏還是一個八歲的南華縣童生。初生之犢不怕虎,他蹦蹦跳跳、優哉遊哉地來到皇帝行在,要求向皇上獻《東封書》頌辭一篇,李隆基看罷龍顏大悅,當即令宰相張說麵試劉晏,看他有多大才能。當時張說年已花甲,曾經兩次入相柄國,封爵燕國公,世稱大手筆,文名滿天下。張說一連問了十多個問題,劉晏站在張說麵前,鎮定自若,對答如流。張說又驚又喜,大呼“天降神童,世出國瑞”。李隆基大喜,當即封劉晏為秘書省著作局正字,名動一時。開元十五年,劉晏十歲時在興慶宮參加盛大的百官宴會,皇帝李隆基讓劉晏坐在自己身旁觀看教坊歌舞和梨園百戲。有一個頂竿節目,一個叫王大娘的青年女子,頭上頂著一支高高的竹竿,竿頂又置一個小小的木盤,一個幼童手持彩巾和短棒在竿頂木盤上載歌載舞,了無懼色。李隆基令劉晏作詩紀盛,劉晏開口吟了一首《詠王大娘戴竿》:

樓前百戲競爭新,惟有長竿妙入神。

誰得綺羅翻有力,猶自嫌輕更著人。

一時間,神童劉晏更加聲名大噪。賀知章出任蘭台監之後,常將劉晏帶在身邊,出入各種社交場合,朝廷百官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劉晏在顏家受到冷落,心中不忿,遂並起四指,朝桌上嗒嗒嗒嗒連敲數聲,顏真卿也以為劉晏是賀知章的書童或者門生,沒有理會。劉晏一怒之下,握起拳頭朝桌上用力捶了兩下。顏真卿這才認真地看了小青年一眼,隻見劉晏身材修美,五官端莊,清秀英俊,氣宇軒昂,馬上意識到此人非尋常之輩。遂抱拳一揖,端起一杯酒說道:“這位小兄弟,我敬你一杯。”

劉晏不買賬,紮著架子坐著不動,說道:“誰是你的小兄弟?”

“足下貴庚?”

“十八。”劉晏答道。

顏真卿嘻嘻一笑,說道:“足下還不到冠年,本新郎已經二十六歲,稱足下兄弟,沒有委屈你。”

劉晏頭一仰,擰著脖子說道:“酒席之上不論長幼。”

“論什麽?”

“論資格。”

顏真卿又嘻嘻一笑,心想,你一個乳臭未幹的童子軍,能有什麽資曆?說道:“足下何資?”

劉晏道:“本人開元十三年就是皇上禦封蘭台正字。你這個蘭台校書郎才封了幾天?比本正字晚了幾近十年。先者為大,你應該稱我為僚兄、僚長,甚至稱我前輩也不為過。”

顏真卿恍然明白了坐在麵前的是何許人物,“哎呀”一聲,急忙抱拳拱揖道:“原來是國朝神童劉正字大駕光臨。我顏真卿今日有眼無珠,失敬!失敬!”然後雙手捧杯至額道:“我敬前輩一杯,同寅心契,今後還請前輩多多關照。”

劉晏滿麵得意之色,整整衣冠,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嘻嘻地笑著說道:“同寅心契,互相關照。”

賀知章哈哈大笑道:“劉晏是國朝年齡最小的官人,今日竟在顏生麵前稱起了前輩。”張旭手指劉晏假嗔道:“小子,難道你想在賀蘭台和老夫麵前稱兄道弟不成?”

劉晏急忙起身,對張旭抱拳行禮說道:“不敢,不敢。俗語道,新婚三日無大小。我隻與新郎官計較而已,不敢在二位大人麵前放肆。”

這時,顏真卿突然想起十二年前的事,急忙在張旭麵前跪下,向張旭行弟子大禮,並說道:“弟子顏真卿向先生請安。”

張旭吃了一驚,急忙戴上襆帽,扣上衣扣,問道:“顏生,我今日隨賀公到貴府討一杯喜酒吃,為何給我行弟子大禮?我何時收了你這位高徒?”

顏真卿道:“先生,十二年前,也即開元十年,顏生十四歲。先生從京師回到故鄉,我外公宴請先生時,你曾當著我外公的麵,答應將來收我為徒。”

張旭拍著腦袋想了想,輕聲說道:“我記起來了,開元十年我曾回鄉探母,吳縣殷明府請我在虎丘崖壁書字,書後入筵。席中有一少年持書請我過目,我看那字寫得還遒勁有力,不同凡響,一時高興,答應將來收為弟子。當時酒醉之中,過後也就忘卻,沒想到,當年的垂髫童子,今日入了蘭台,後生可畏,前途無量啊!”

顏真卿又對張旭拱了一揖道:“謝先生鼓勵,請先生不棄。”

張旭看看顏真卿眼中流露出無限的渴望之光,不由搖頭歎息道:“誤入書道,苦海無邊啊!顏生仕途順利,何必定要學書?”

顏真卿回道:“琴棋書畫皆可提高人的品格,增加人生情趣。前賢曾說,人生三餘:冬者歲之餘,夜者日之餘,雨者時之餘。以三餘時光、公務之暇讀讀書、習習字,不亦樂乎?何況仕途多舛,一旦逆鱗丟了烏紗,寫字不也可以養家糊口嗎?”

賀知章道:“顏生說話倒很實在。”

顏真卿仍然長跪不起,挺挺胸,又道:“書法雖雕蟲小技,入流卻十分不易。我聽說習字筆法自東漢至今八百年來傳承有序。蔡中郎受之於神人,體變百法,而後傳之於崔瑗和文姬,蔡文姬傳之鍾繇,鍾繇傳衛夫人,衛夫人傳王羲之,羲之傳獻之,獻之傳外甥羊欣,羊欣傳僧虔,王僧虔又傳肖子雲,肖子雲傳智永,智永傳虞世南,世南傳歐陽詢,歐陽傳陸柬之,柬之傳兒子陸彥遠。先生乃得舅父陸彥遠真傳。”顏真卿一口氣說到這裏,對張旭一揖,又道:“先生今已收弟子徐浩、鄔彤、韋玩、崔邈、魏仲犀、吳道玄諸人,顏生如不能入先生門檻,枉為此生。”說罷,又稽首大拜。

張旭聽了顏真卿一番話,禁不住仰頭哈哈大笑,說道:“出口滔滔,一派胡言。書藝雖雕蟲小技,練起來卻浩渺而無止境。除孜孜矻矻勤學苦練之外,絕無訣竅可言。筆法傳授,純屬無稽之談。”張旭指指顏真卿,手一抬,厲聲道:“起來。”

顏真卿起身之後,臉一紅,囁嚅道:“話雖如此,得高人點撥,畢竟不同。不然,又何來師傳統之說?”

“對,對。”賀知章插言道,“師傳統和師造化都不可否認,學書還是應當有師承關係的。”

張旭不便駁賀知章的麵子,點頭說道:“這些空頭理論略知一二也好,隻是大可不必拘泥不化。一切藝術都要以實踐為根本,別無捷徑。”說罷,端起一杯酒,又道:“今日顏生大婚,老夫借花獻佛,敬顏生一杯。祝顏生新婚美滿,仕途風順。”

顏真卿笑道:“先生答應收顏生為徒了?”

張旭眉頭一皺,說道:“你怎麽還在糾纏此事?”

顏真卿拱揖說道:“此事鬱悶心中,糾結了十二年。一直無緣拜謁先生,今日機會難得。”

張旭問道:“當時……我怎麽說?”

顏真卿道:“當時先生許諾,將來一定收顏生為徒,先生不可食言。”

張旭狡黠地一笑,支吾道:“對了,將來……將來並非今日,今日老夫心情不爽,無心收徒。”

顏真卿拜師心切,窮追不舍,問道:“先生一向信守諾言,希望先生給我個準確日期。”

張旭搖搖頭對賀知章說道:“常有友人說,我腦子裏邊一根筋,固執而不諳變通。你這個下屬比我有過之無不及,將來仕途也不會一帆風順。”

賀知章笑道:“你隻說何時收下這位弟子吧!”

張旭搖搖頭,笑道:“將來……再說吧!”

賀知章看到雙方相持不下,打算從中和稀泥,遂對顏真卿說道:“九公近日辭了率更令一職,離開東宮心情不爽。顏生拜師一事就改日再說吧。”回頭又對張旭說道:“弟子可以暫且不收。今日顏生大喜,九公應當留下墨寶,權作賀儀。”

“先寫就先寫。”賀知章對大家拱了一揖,說道,“上月遊曲水,得小詩一首,今日獻給大家。”於是,他在筵席旁邊的一張長幾上展開一張白紙,拈起一支中鋒羊毫,輕輕在墨池蘸了一下,揮筆寫道: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落款之後,還在後邊加了兩行小字:“上月過曲江,見新柳青翠,生機盎然,即興吟得此詩,書贈顏生新婚紀念。”

賀知章用草隸筆意寫出《詠柳》新詩,詩好,字妙,堪稱雙絕。眾人嘖嘖連聲,張旭擊掌讚道:“賀蘭台詩發新意,人書俱老,張九弗如。”說罷,連飲三杯酒,飄飄然略有醉意,對顏真卿說道:“新郎官,張九今日無官一身輕,說話要放肆許多,不像賀蘭台要受諸多約束。老夫言語如有不恭,請多包涵。”

顏真卿對張旭拱了一揖,說道:“先生隨意。”

書房內有一粉壁,顏真卿大婚前剛剛粉刷一新,平整潔白,一塵不染。張旭手指白壁,說道:“顏生如果同意,可為你書《千字文》一壁。不過,我有個條件……”

顏真卿抱拳一揖,說道:“請先生示下。”

張旭說道:“請你家新婦出來,為老夫敬酒三杯。”

顏真卿道了一聲“這個不難”,回到新房將韋弦娘拉了出來。

韋弦娘對著賀知章和張旭各施一禮,說道:“弦娘早知兩位伯父光臨,隻是身為新婦不敢造次。”

張旭打量新娘一眼,心中激動,說道:“三年前我隨令尊到府上拜訪你的韋述伯伯,弦娘還是一個紮著雙髻的小丫頭,今日竟出落成了一位羞花閉月、沉魚落雁的新娘子了。”回頭看看賀知章,又感歎道:“日月如梭,光陰似箭,看到孩子們一個個成人長大,方知我輩已入桑榆之年,日薄西山了。”

張旭公時乖命蹇,心中鬱結,賀知章怕他生發出別的事端,急忙說道:“新娘子,趕快給九公敬酒。”

韋弦娘應了一聲,對門外喊道:“紫硯、紫毫,將我父親給我的‘碧液’送過來。”兩個丫鬟一聲應諾,很快抬進來一個一尺見方的楠木匣子,匣上雕刻“左庫”二字。打開匣子取出一個青釉壇子,壇肚上金漆“碧液”二字,壇口塞上泥封“左庫令”印記。

賀知章驚呼一聲:“新娘哪裏來的禦酒?”

韋弦娘答道:“皇上賜的。我外公剛剛致仕,皇上賜了兩壇。外公請客用了一壇,給我父親留了一壇。家父不舍得喝,放進了我的嫁妝之中。”

賀知章樂道:“我有口福啊!沒想到皇上賜給王丘公的兩壇禦酒都讓我趕上了,幸甚,幸甚!”

顏真卿拔出木塞,頓時,滿屋飄溢著濃鬱的酒香。韋弦娘給賀知章、張旭、劉晏、顏允南各敬一杯,張旭連呼“過癮,過癮”,毫不客氣地又要了三杯灌進肚內,又叫“痛快,痛快”,指著顏真卿說道:“顏生,快為老夫準備筆墨。”

顏真卿應了一聲,很快從門房端進來一盆剛剛研好的墨汁,說道:“自門人報告先生駕到,我就請了幾位鄰家少年開始磨墨了。”說著,又取出十數支軟硬諸毫毛筆,放在墨池一旁,對張旭施了一禮,說道:“先生,請。”

這時,在客廳飲酒的幾位親友和鄰裏青年早已擁進書房,爭看張旭寫字風姿。張旭對顏真卿和顏允南拱了一揖,說道:“二位,知道我作書的習慣嗎?”

顏真卿對張旭回了一禮,說道:“請先生明示。”

張旭說道:“書法藝術發於心扉,流於筆端,充滿了人的感情色彩。所以,我作書時需陰陽相生,動靜結合,有緩有急,虛實相襯,目空、腦空、身心皆空,達到忘我和無念的境界,也即莊子所言,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然後心運臂,臂運腕,腕運掌,掌運五指,筆走龍蛇,隨意揮灑,海闊天空,無所羈絆。筆畫之大可充盈三界,細則凝於錐端,牽絲飛白,各得神趣。因此,我每於室內作書,必孑然一人,於萬籟俱寂之中揮筆疾書。如有觀者在場,睽睽眾目之下,我必精力不專,血脈不暢,氣息受阻,動作遲疑,筆墨呆滯,筆下之字必神韻不足,難盡如人意。望君理解,亦望諸位父老體諒。”說罷,對大家抱拳長揖,請眾人回避。

顏真卿對張旭拱了一揖道:“顏生可否留下,為先生捧硯倒水,侍候先生?”

張旭手一揮,道:“不必。”

賀知章笑道:“張九的臭毛病甚多,諸公見諒。”說罷,拉著弦娘出了書房。

顏允南對眾人拱了一揖,說道:“各位貴客多多包涵。請到客廳飲酒稍候,待九公寫完,再請大家共賞墨寶。”大家見狀一個個都退出了書房。

顏氏兄弟簡單將房內收拾了一下,留下左庫碧液,然後也退出了書房。

張旭看著眾人都出了書房,將門一關,插上門閂,又加點了幾支蠟燭。然後做了幾個深呼吸,在一個大蒲團上盤腿而坐。他雙手合十,雙目微閉,鬆肩頷首,靜然入定。許久,他一躍而起,在不大的空隙處上躥下跳,呼號長嘯,待身子微微發熱,額上沁出了汗珠,又連飲三杯酒,隻感到血脈湧動,精神大振。這時,他才一把抓起一支長鋒雙毫巨筆,先在墨海內重重濡了兩下,然後在盆口掭了幾掭,回頭看了一眼粉壁,舉筆揮寫起來。大筆之下,橫掃如千裏雲陣,斜撇似劍斷牙角,落點像高峰墜石,一豎如萬歲枯藤,布捺成長空初月,倒鉤勝懸崖勁鬆。行筆時緩時疾,時輕時重,秋風落葉,電閃雷鳴,奔蛇走虺,驟雨旋風……張旭越寫越精神抖擻 ,越寫越興奮激昂,禁不住脫去長衫,上身隻著一件坎肩,跳躍舞蹈,邊呼邊書,口中不斷叫著“嗬嗬嘿嘿”“嘿嘿嗬嗬”,那神態如烈馬脫韁,靈魂出竅,無牽無掛,無拘無束。有的筆畫如川江急流**,有的筆畫則一波三折,逶迤奔騰,時有神來之筆,令人驚心動魄。張旭每寫一段,就飲酒一杯,口叫“痛快、痛快”,不知是寫字痛快,還是飲酒痛快,抑或是兼而有之。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

雲騰致雨,露結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

劍號巨闕,珠稱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薑。

張旭念完,舉杯又飲了口酒,準備續寫下文,可是他將“菜重芥薑”連念數遍,也沒能記起後邊的句子。突然,室內有人提示道:“海鹹河淡,鱗潛羽翔……”張旭吃了一驚,四周看看,沒看到人,但發現罩著圍布的筵桌下邊嗦嗦聲響,不由氣衝鬥牛,猛地將圍布一掀,厲聲喝道:“誰?出來。”

方方的筵桌下邊,戰戰兢兢地鑽出來兩個人,一個是劉晏,一個是新郎官顏真卿。二人尷尬地站在九公麵前,像犯了錯誤的蒙童似的,低頭躬背,垂手並足,囁嚅著叫了一聲“先生……”

張旭將手中的長鋒大筆朝桌上一摔,氣道:“我不是你二位的先生。”他用手指點點劉晏,又點點顏真卿,一時啼笑皆非,不知道說什麽才好。許久才責備道:“我說過,我寫字時不喜別人觀看,以免掃了我的興致,斷了我的筆勢。你二位為何犯我忌諱?”

劉晏捂住嘴嘻嘻地笑,張旭揪起劉晏的耳朵,斥道:“是不是你這個小鬼頭出的主意?”劉晏縮著脖子叫道:“不是我,不是我。”

顏真卿支支吾吾,解釋說:“謁見先生不易,很想一睹先生運筆,窺得先生筆法……”

張旭嗔道:“工匠手藝可以靠師傅手把手地傳授技術,書法不行。學書沒有捷徑,也沒有訣竅。學書和做人一樣,隻有一條光明大道——那就是勤習苦練、倍加工學,在苦練中感悟筆法意趣。教是教不出書法家的。”

顏真卿拱手侍立,諾諾連聲,一副虛懷若穀、謙遜謹慎的忠厚樣子。張旭突然發現他那一身嶄新的新郎服被弄得煞巴巴髒兮兮的,新郎襆帽上高翹的硬翅也耷拉下來歪斜在頭上兩側,不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戲謔道:“瞧你這副樣子!今晚花燭之夜,小心新娘不讓你上床。”

顏真卿看到張旭露出了笑容,吊著的一顆心落進了肚內,一邊說著“無妨,無妨”,一邊撿起被先生摔到桌上的長鋒大筆,雙手捧到張旭麵前,滿麵堆笑請求道:“請先生繼續……”

張旭截斷顏真卿的話,說道:“書非遊戲,提筆可為。書發自心,斷了興致隻能擱筆,硬寫,都是死字。”說罷,穿上長衫,戴上襆帽,拉開房門拂袖而去。

顏真卿愣愣地站了會兒,突然高叫一聲“先生”,撥開人群追了出去。

賀知章在門口正與顏允南告別,拉住顏真卿說道:“不用追了,讓他去吧。”

顏真卿關切地說道:“天太晚了,怕路上不安全。”

賀知章笑道:“他獨來獨往慣了,顏生不必擔心。”

顏真卿又道:“很快就要禁街了。”

賀知章又笑道:“這一帶的街使和金吾禁衛誰不認識他啊!你們放心好了。”說罷,叫上劉晏,得意揚揚地西行而去。

突然,街坊深處傳來張旭那特有的吳語夾著京腔唱出的江東民謠:

君乘車,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車揖;

君擔簦,我跨馬,他日相逢為君下……

聲調響亮、輕快,朗朗有節。顏真卿長長噓了口氣,自語道:“謝天謝地,先生的氣煙消雲散了。”

這時,新娘子過來輕輕拍了拍顏真卿身上的塵土,並為他正了正頭上的襆帽,莞爾一笑,說道:“張伯伯是國朝大才,書壇翹楚,哪能會小肚雞腸與晚輩慪氣,夫君勿慮。”

顏真卿挽了弦娘的手,輕輕歎了口氣,說道:“我知道,先生德高望重,待人寬厚大度,絕不會生我的氣。隻是不該聽了劉晏的話冒犯先生,隻得到了半壁草書。”

韋弦娘戲謔道:“先生一字千金,半壁已經十分珍貴了。隻是新郎官屈尊桌下,窺得先生筆勢了嗎?”

顏真卿聽弦娘道出一個“窺”,而回避了“竊”字,臉頰一陣熱辣辣地發燒。他沉默了會兒,才難為情地點點頭,說道:“神極了。”語氣之中顯出幾分得意,臉上也像綻放的鮮花似的,很開心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