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洛陽城一日三絕

顏真卿婚後,母親帶著弟弟允臧跟隨二哥允南回到了洛陽,姑母顏真定帶著婉兒到汴州尉氏縣兒子殷成己的任所去了。長安敦化坊顏宅隻有顏真卿、韋弦娘小兩口和丫鬟紫硯、紫毫及門人順子五人。顏真卿白天到蘭台公幹,晚上在家中夜讀。左圖右史,壁懸名跡,渴有丫鬟煮茶,身旁有紅袖添香,暑來寒往,日複一日,日子過得雖不算富足,卻快快樂樂,充實安逸,平淡中充滿了雅趣,清寒中飄溢著書香。

大唐朝廷署衙百司集中設在西內太極宮南邊的皇城之內,俗稱南衙。南衙的中心大街叫承天門街。承天門大街向北穿過一條橫道,就是皇帝君臨天下、舉行登基大典的太極殿,因而承天門街俗稱天街。天街南起朱雀門,北到太極宮的承天門,雖然全長隻有二裏半,卻是真正意義上的青雲官道。朱雀門以南的十裏長街——槐街,天下百姓人人可以大搖大擺自由來往,朱雀門以內的天街隻允許有門籍的官人行走。大唐詩人每寫到天街漫步,無不沾沾自喜,揚眉吐氣。

秘書省設在天街西側,南門對著禦史台,北邊的後門對著司農寺。東與宿衛禁軍右威衛和右領軍衛為鄰,西靠含光門大街。顏真卿上班就從含光門進入皇城,步行三百步即到秘書省。

秘書省是掌管國家圖書檔案的機構,下設著作、檔案二局,兼理國家書閣。高宗改名蘭台,武後又改名麟台,開元初恢複秘書省,官員們習慣上仍稱蘭台或麟台。

秘書省官署建築和諸衙大同小異,前門是棟歇山式飛簷大頂建築,中間開兩扇嵌著獸首銅環、釘滿乳釘的紅漆大門,門前立兩座石獅,門內一堵影壁,院中間的大殿為長官們的辦公重地。與其他衙門不同的是,在影壁後邊的大院正中有一座用漢白玉砌成的高台,高台上聳立著一塊巨石。此石並非一般的觀賞花石,而是一塊不知何年何月從天而降的隕星石,隋朝時從鹹陽移置於此,龍盤虎踞,烏黑發亮,被國人視為國寶,也是秘書省的鎮衙靈石。凡在本省上班的大小官員,來來往往無不伸手撫摸兩下祈求平安。

顏真卿上班的校書院在秘書省大院東廂,與校書院緊鄰的就是國朝聞名的書閣,俗稱北堂。北堂書閣是一座兩層樓房,閣內不僅收藏有開元初年在全國廣收民間所藏古今聖賢著作編纂而成的經、史、子、集《四部之書》,而且還藏有朝廷奏議、百司表疏、青銅古玉、碑銘石雕、紙絹卷帙、竹木簡牘等,成箱成架,堆積如山。太宗朝虞世南任秘書郎時,集北堂眾書之奧義加以注釋,撰成《北堂書鈔》一百六十卷,手稿存在閣內。書閣的覽閱室四壁有初唐畫家薛稷少保畫鶴一壁,有郎餘令畫鳳一壁,有賀知章草書、隸書各一壁,人稱秘閣四絕,經常有官員前來抄錄名籍,觀瞻壁畫。

在南衙百司之中,秘書省屬於清水衙門。特別是同掌校正書籍的正字和校書郎,整天和破書舊紙打交道,無權無勢,俸祿低,待遇差,工作卻十分辛苦。不要說和中書、門下、六部、三台以及九寺、五監這些權力機構來比,就是和掌管宗廟陵寢、負責祭祀死人的太常寺來比,也有天壤之別。當時的裏巷民謠唱道:“正字、校書,詠詩騎驢;奉禮大祝,輕裘食肉。”由此可見正字和校書的清寒。

校書郎顏真卿和正字劉晏都出身於寒門,從小習慣了清貧生活,沒有將俸祿厚薄放在心上。相反,卻因為這裏藏著大量的聖賢之書和國朝秘籍,令兩個青年學子如魚得水,喜不自禁。二人親兄弟一般經常並肩出入於蘭台書閣,切磋琢磨,砥礪廉隅,促膝聊天,賦詩行文。時或夜深街禁,二人就在蘭台公房內或徹夜長談,或抵足而眠,相知相愛,相互激勵,誌同道合,情深意厚,遂結為金石之交。

一日,顏真卿披覽《左傳》,見《襄公二十四年》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由此想起先父顏惟貞的遺願。

顏氏曆代都有人著書立說傳之於世,有益於國家和社會。顏惟貞在世時,也很想學習先人,做一番名揚天下的名山事業。他計劃總結前賢經驗,集古代曆史典故和曆代名詩名句編寫一套類書,供青年學子和天下儒生撰文寫詩廣征博引。遺憾顏惟貞英年早逝,將希望寄托給後人。顏真卿在蘭台拜讀了虞世南的《北堂書鈔》、歐陽詢的《藝文類聚》以及徐堅的《初學記》,遂決定繼承父親遺願,為天下學子編寫一套大型工具書,傳之於後世。但他不想步前人後塵,於是避開《北堂書鈔》和《藝文類聚》按門類編排的方法,首創按韻分類編排類書。這樣不但令儒生征引和尋檢時更加方便快捷,同時對於地域廣袤、民族眾多、語音繁雜的大唐音韻的統一也有重要意義。於是,顏真卿提筆寫下“韻海鏡源”四字。

《韻海鏡源》一書斷斷續續耗費顏真卿四十年精力,從開元二十二年(734)開始,直到四十年後的大曆九年(774)才大功告成。浩浩三百六十卷的《韻海鏡源》竣工之後,在天下儒士之中產生了巨大影響——此是後話。

開元二十五年(737)七月五日,顏真卿的姑母顏真定卒於汴州尉氏縣縣令殷成己的官舍,享年八十四歲。顏真卿接到噩耗如雷擊頂,急忙向秘書副監崔沔告假,於次日即乘驛站高足快馬火急火燎地趕往尉氏。

顏真定因為高才厚德成為大唐女中翹楚,受到武則天的器重,被封為內宮女史,跟隨武則天多年。武後去世之後,顏真定先隨丈夫(錢塘縣丞殷履直)在杭州居住多年。丈夫去世之後,又分別跟著三個兒子殷嘉紹、殷齊望、殷成己一同生活,多年來一直遠離京師,遠離官場糾紛,從不染指政治。為此,又受到李隆基的尊重。顏真定一生大紅大紫,大富大貴,除為叔申冤割掉一隻耳朵外,沒有受過多大的災難和委屈。出宮之後,豪爽尚義,樂善好施,經常濟人貧苦、解人之急。她一生的積蓄和殷家財產,大都被她散發給了顏、殷兩族的寒門學子,留給子孫的是四句話——自強自立,正身守位,誌高行芳,廉潔奉公。

為顏真定吊喪的顏、殷兩族子弟有數百人之眾,從全國各地雲集尉氏。朝廷也派出了吊喪使,並請僧道設齋,誦經拜懺,為顏真定超度亡靈。

顏真卿的大哥顏闕疑是顏真定的小女婿,聞訊之後,帶著妻子和兒子顏峴匆匆從杭州趕到尉氏參加吊唁;顏真卿的二哥顏允南和弟弟顏允臧先一天從洛陽趕到尉氏。殷、顏兩家弟兄商量,喪禮之後,顏真定的靈櫬暫厝於尉氏龍興寺內,擬於明年正月移葬東都萬安山王寶原,與丈夫殷履直合葬。

喪禮辦得莊嚴肅穆而又隆重。其間,除丫鬟婉兒尋死覓活要為主人殉節之外,沒有發生其他事故。顏真定專為婉兒留了一筆財產,囑咐兒子善待婉兒。為了安撫婉兒,殷氏三兄弟與顏闕疑商量,並征得顏峴同意,將婉兒許配給了顏峴,這才讓婉兒平靜下來。

顏真卿及其弟兄在尉氏待了十來天,喪禮之後一同回到洛陽探視母親。殷拴女這年六十二歲,丈夫去世之後帶著九個子女顛沛流離,掙紮於艱難困頓之中,吃過大苦,遭過大罪,剛過花甲已入風燭殘年,病魔纏身,苟延於世。因此未能赴尉氏吊祭大姐,心中常感愧對亡人。見了兒子們吊孝回來,不斷念念叨叨,一件一件數說姑母對他們的好處,教導兒子們要牢記姑母的恩德。闕疑將婉兒許配顏峴的事告訴了母親,殷拴女雖嫌婉兒出身低賤,但因為她照料大姐有功,也欣然同意。

數天之後,顏闕疑帶著妻子殷氏和兒子顏峴以及婉兒回杭州去了,二哥顏允南也已上班,弟弟顏允臧入了河南府學,準備次年參加科考。顏真卿假期已到,本應回長安上班,想起他的老師張旭自從二十二年來到洛陽金吾衛將軍府,一別三年不曾會麵,就打算看看先生。晚回京一兩天,有賀知章和崔沔兩位上峰關照,沒有人敢說三道四。

說起來也算是奇巧,顏家在長安居住在敦化坊,在洛陽住的地方也叫敦化坊。洛陽敦化坊原名基化坊,李隆基登基之後,為避皇帝名諱,改基為敦,遂令顏家人與一個“敦”字結下不解之緣。

洛陽敦化坊與長安敦化坊一樣,也在遠離市中心的城郊接合處。不同的是長安敦化坊顏宅對麵的淨影寺是座佛寺,洛陽敦化坊顏宅一旁卻是一座道觀,而且是座女觀,名曰“興慶觀”。洛陽顏宅距伊河不遠,這天顏真卿到河邊買了幾條活蹦亂跳的金絲鯉魚,又到南市買了兩壇五斤裝的嵩山白虎泉燒春讓夥計抬著,然後在街口租了一頭小毛驢,自己騎在驢背上,小毛驢踢踢踏踏走了半個時辰,來到了位於宮城宣仁門外的左金吾衛大街將軍府。

洛陽自從武王克商遷九鼎於洛邑,至大唐一統天下,大約兩千年間一直是中國的首都或者陪都,人稱東京或者東都。這裏不但有皇帝居住和遊樂的十六宮院和諸多禁苑,皇城內還設有朝廷的百官署衙。百姓居住的外廓城俗稱羅城,開元時二十五條大街,一百零九個裏坊,東西南北四市,街道縱橫,裏坊比鄰,十分繁華,人口和長安一樣超過百萬,四海之內是唯一能與長安一比高下的國際大都市。魏晉年間全城佛寺有一千多座,至唐已餘三百多座,城南的伊、洛兩水之間還專辟了一大片外僑聚住區。大唐開國以來,太宗李世民、高宗李治都曾多次攜百官移居洛陽。武則天臨朝執政五十年之久,在皇帝位十五年,均以洛陽為首都,居住在上陽宮內,直到神龍元年(705)八十二歲病故。李隆基登基以後,也經常攜百官移居洛陽。唐代詩人潁川王建《上陽宮》詩雲:

上陽花木不曾秋,洛水穿宮處處流。

畫閣紅樓宮女笑,玉簫金管路人愁。

幔城[1]入澗橙花發,玉輦登山桂葉稠。

曾讀列仙王母傳,九天未勝此中遊。

由於洛陽的特殊地位,守衛京師的中央軍十六衛在長安和洛陽均有駐軍。大唐將軍有自辟僚屬的權力。駐守洛陽的左金吾衛將軍裴儆是個書法愛好者,聽說國朝書法泰鬥張旭辭官閑居在賀知章宅,便備了厚禮,接二連三派人入京聘請多次,才將張旭請到洛陽。裴儆正式擺了香案,行了拜師大禮,然後授予張旭金吾將軍府長史一職,從五品上階。

長史一職屬幕僚之長,在將軍府本應掌領錄事參軍、府中六曹和全府事務,每天都有幹不完的事。裴儆授張旭此職,目的是讓他領一份皇家俸祿,出入將軍府也有個體麵的身份,並非真讓他去管那些無聊的瑣務。於是,就在將軍府附近的清化坊給張旭辟了一座官邸,配置高足快馬兩匹,武從、門衛、雜役、奴婢各兩名,就這樣將張旭安置下來。張旭心中也明白,裴儆請他入幕,不過是想借他張旭盛名來壯壯自己的聲勢而已,哪會是真心為了讓他輔導書藝,更非真心讓他做將軍府總管。當然,他自己對管別人也不感興趣,因此,除了間或給裴儆輔導一下書法之外,每天沉浸於酒香和書藝之中,樂得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正應了古賢之語:“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

這天,張長史正在家中邊飲酒,邊讀《漢書》,書讀得開心,酒也飲得痛快,不知不覺一瓶酒被他飲光。正準備喊人上街打酒,門衛帶著顏真卿來到家中,後邊跟著兩個夥計,抬著兩壇白虎泉燒春和幾條鮮鯉,眉梢一挑,嘴巴嘖嘖咂了兩下,起身迎接。

顏真卿跪地行了個拜手禮,道了一聲“弟子顏真卿向先生請安!”張旭戲道:“看樣子我若不收你為弟子,你這輩子不會與我善罷甘休。”

顏真卿肅然說道:“恨不能跟隨先生做三年奴仆!”

張旭心中怦然一動,上下打量著顏真卿那敦厚的容貌,私下自忖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如此心誠之輩,我怎能將他拒之門外?”於是說道:“起來說話吧!”

顏真卿起身之後又抱拳一揖,問道:“請先生選擇吉日,行拜師大禮。”

“不必了。”張旭說道,“你在新婚之夜已經拜過師了。”說罷,吩咐家人將鯉魚拿進廚房烹了。張旭看到酒就心花怒放,抱起一壇白虎泉燒春喜不自禁。大肚子小口青釉酒壇上有一副對聯,上聯是“猛虎一杯山中醉”,下聯是“蛟龍兩盞海底眠”。字寫得龍飛鳳舞,遒勁老辣。張旭連連稱讚:“好字!好字!”

顏真卿撲哧一笑,說道:“這不是先生的手跡嗎?”

張旭搖搖頭,說道:“不是,這字寫得勁利飛動,連綿回繞,而又字字合乎法度,如得神助一般,定是隱居嵩山的世外高人所書,我哪有這般功力。”

顏真卿又捂了嘴偷偷地笑。他聽說張九公遊嵩山,在白虎泉作坊喝醉了酒,給人題了聯。人家將他的字燒到了酒壇子上,老板親自到洛陽給他送了一百貫錢、十壇酒作為報酬。聯下沒有題款,張旭看了看,搖搖頭說:“這字不是我寫的,我寫不了這麽好。嵩山乃藏龍臥虎之地,我豈敢貪天功而為己有,貽笑於大方之家?無功不受祿,錢我不敢收,酒可以留下,算我買的。”說罷就去取錢。酒坊老板笑笑,對夥計說:“世傳張旭是個癲子,一點不假。”他沒有收張旭的酒錢,帶上自己的一百貫錢走了。

顏真卿和九公二人正在閑聊,忽聽門人喊了一聲:“內教博士吳道玄駕到。”

顏真卿聽到吳道玄的名字,眉梢一挑,又驚又喜。吳道玄原名吳道子,河南府陽翟人,早年曾隨一個畫僧學過佛畫,後來投在張旭門下,練得筆下線條如鋼筋鐵骨一般雄強勁挺,無論書法或繪畫都別具特色。他在東西兩京畫過許多佛教故事壁畫,單洛陽就有三百間,一時聲名大噪。李隆基聞其事跡,親自召見了他,給他賜名吳道玄,封他為文學館內教博士。品級不高,又不入流,算是有了個官人的名分。吳道子這年四十歲左右,高大的身材,圓圓胖胖的麵龐,一臉絡腮胡子,兩目炯炯,神采飛揚,一看便知是個忠誠篤厚、平易近人的人。

這天,吳道子頭裹角巾,身穿絲織薄紗開領半袖齊膝衫,腳蹬透風麻練鞋。他一步跨進客廳,目無旁視,對著張長史高高一揖,說道:“先生在上,弟子吳道玄前來晉見。”然後指著身後隨他一同進來的漢子說道:“這位是北平龍華軍使裴旻將軍,特來拜謁先生。”

裴旻將軍年過不惑,身材高大魁梧,麵孔棱角分明,短須勁挺如針,目光犀利似芒。這天,雖然秋老虎烤得人渾身冒汗,裴將軍卻依然身著軍裝,外罩兩襠甲,鎧甲外邊罩了一襲白色粗麻布縫製而成的行孝縗服。張旭正欲起身招呼,裴旻卻長長一揖,說道:“龍華軍使裴旻早聞長史大名,今日有幸麵謁,不勝榮幸。”說罷,朝門外一招手,說道:“獻禮。”

門外兩個軍健應了一聲,抬進一個朱紅雕花大禮箱,小心謹慎地放下之後,退立一旁。裴旻將箱子打開,裏麵裝著滿滿一箱五彩錦緞,錦緞上一個小匣內整整齊齊放著二十錠黃金,金光閃閃,耀眼奪目。

張旭吃了一驚,詫異地問道:“將軍,這是幹什麽?”

裴旻又高高一揖,說道:“旻自幼行伍出身,衛戍邊關二十餘年,長年累月與胡人廝殺征戰,對母親未盡孝道。每當朔風呼嘯或長月當空,念及慈母,常慽慽然獨自號啕唏噓,悲痛不已。老母獨自居於洛水之濱,思兒心切,不幸於上月突然發病亡故,停柩於觀善坊天宮寺內。旻居母喪,兵部才準旻回洛守靈。旻麵對老母慈容心痛如絞,恨自己沒有起死回生之力。為彌補兒子對慈母的悔疚之意,旻變賣家產,傾一生積蓄,聚錢三千貫,為母親做水陸道場百日。同時,請天宮寺方丈為我粉牆兩壁,擬請吳博士繪製《地獄經變圖》一壁,請張長史書《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一壁,以慰慈母在天之靈。今日特備薄禮登門恭請,如蒙先生不棄,敬請笑納。”說罷,撲通一下跪到張旭麵前,五體投地,流淚不止。

裴旻雖然是一位戍邊將軍,但他卻早已聞名朝野。他那傳奇式的英雄事跡,幾乎家喻戶曉。先天元年(712)六月,他曾跟隨幽州都督孫佺北伐,被北夷奚人包圍,數百奚人劍拔弩張,從四麵向他放射利箭。裴旻雙腳立在馬鐙上,兩胯緊夾馬背,揮舞手中雙刀,刀光閃閃,旋轉如飛輪一般,隻聽劈裏啪啦之聲,奚人的飛箭一一被斷為兩截。奚人以為神仙下凡,一個個嚇得驅馬逃竄。裴旻以英武剽悍威震邊庭,榮升龍華軍使駐守定州北平。

開元初,定州多猛虎,不時傷害百姓。裴旻善射,一日之內射殺猛虎三十一隻。之後,他單槍匹馬坐在山下小憩,坦然自若,麵無懼色。四年前,也就是開元十八年六月,數千胡人偷襲北平。被擊退之後,裴旻曾率領一隊人馬橫越大漠,窮追不舍,**胡人內地。一日黑夜,不幸陷入敵人的包圍之中。裴旻率領戰士東突西殺,大展雄威。一戰下來,殺得敵人死傷無數,裴旻聲震北狄,氣懾東胡。五百名胡騎敬慕裴旻的神威,攜帶子女投奔裴旻,並以自己能成為裴將軍麾下健兒自豪於鄉黨麵前。李隆基聽說了裴旻的英雄事跡之後,特允裴旻攜劍進入興慶宮內,觀賞裴旻舞劍,並將少府監特製的一把禦劍賞賜裴旻,裴旻事跡一時在朝野傳為佳話。

張長史被裴旻的孝心感動,急忙伸出雙手將裴旻攙起,說道:“人死不能複生,忠孝難以兩全。將軍為國戍邊,功高蓋世,名留青史,受到國人尊敬,張某願為將軍書《心經》一壁,以了將軍彌補孝道的心願。不過……”張旭猶豫了一下,接著說道:“一般情況之下,我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中為人寫字。眾目睽睽之下,書者很難將感情融入一筆一畫、字裏行間,沒有感情的字呆滯、死板,沒有生命。可是,在寺廟中書壁,又難以回避眾人目光……”

裴旻打斷張旭的話,說道:“我派幾個健兒把住前後山門,不準和尚到處走動,禁絕善男信女閑雜人等進入寺廟。”

張旭搖搖頭,笑道:“不妥,不妥。將軍這樣做必定會令吳生和我遭受東京百姓唾罵。何況,天子腳下,將軍萬萬不可恣意妄為,以免誤了將軍前程。”

裴旻對張旭拱了一揖,問道:“先生以為如何方妥?”

張旭說道:“若要解決這一矛盾,我得提出一個條件。”

裴旻急忙對張旭拱了一揖道:“隻要先生答應書壁,什麽條件都可以。”

張旭說道:“我聽說將軍劍術非凡。在我書壁之前,如果將軍能為我舞劍一曲,以壯我膽量,增我豪情,激發靈感,鼓舞勇氣,可幫我排除幹擾,集中精力,有助我書壁成功。”

裴旻抱拳拱揖,昂首應道:“這有何難!”

張旭擊掌說道:“好,既然將軍答應為我舞劍,其值足可以抵擋將軍這一箱禮品。請將軍將這箱東西抬走吧。”

裴旻看看吳道子,有些為難,囁嚅道:“這不合適吧?”

張旭解釋道:“書藝之中滲進了銅臭,那字也就成了僵屍。”

吳道玄聽了老師這番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張旭問他笑從何來?吳道玄說:“剛才裴將軍抬了這箱禮品送到我處,請我為其母繪製《地獄經變圖》,我就說了老師這番話。裴將軍說,我的禮物不薄,既然博士不收,就送給張長史吧。我說,我的老師也一定會請你舞劍一曲,以觀壯氣,但絕不會收你的禮品,沒想到被我言中。”

張旭嘿嘿地笑了兩聲,很自豪地說道:“知我者,弟子吳道玄也。”

顏真卿站在張旭身後的暗處,突然擊節感慨道:“跟著先生,方知什麽是高品大德。聽先生一席話,心中滌**去許多齷齪。”

這時,張旭才想起顏真卿還在這裏,急忙將他推到前邊,對吳道玄和裴旻介紹說:“這位是蘭台著作局校書郎顏真卿,我新收的弟子。”

顏真卿先對裴旻拱了一揖,說道:“裴將軍,國朝英雄也。今日相見,不勝榮幸。”接著又對吳道玄拱了一揖,說道:“師兄的壁畫,東都的寺觀之中不下三百間。師兄的事跡,被民間傳為神話。顏生身為同窗,師弟倍感榮幸,今後還請師兄多多關照。”

吳道子拉住顏真卿的手,興奮地說:“你就是顏真卿啊,久仰,久仰!幸會,幸會!吳某出身寒微,孜孜矻矻幾十年才混了個不入流的內教博士,深感慚愧。師弟進士出身, 我聽說還是韋學士的乘龍快婿。青雲有路,前程似錦啊!同窗情深,親如手足,今後還請師弟多多關照。”說罷,就將候在門外的徒弟盧稜伽、王耐兒、楊庭光、張藏等人喚進室內。先讓他們給師父張旭磕頭請安,然後介紹他們與師叔顏真卿認識。

裴旻看到顏真卿也非常高興,對顏真卿拱了一揖,說道:“旻出身行伍,粗人一個,除了耍刀弄劍,別無所長。但在垂髫之年讀過《顏氏家訓》,至今還能背上幾段。”說罷,自己開心地哈哈大笑。

顏真卿與吳道子、裴旻寒暄之後,詢問張旭,可否隨他們一同到天宮寺去,一觀先生書壁。張旭欣然應諾,說道:“我正需要一位助手,你不去,我也要拉你同行。你想看我寫字,今天就讓你看個夠。”說罷,他讓吳道子的兩個徒弟抬上顏真卿送來的兩壇白虎泉燒春,好像指揮士兵奔赴戰場似的,手一揮說道:“出發。”

天宮寺在洛陽城裏伊、洛兩水之間的觀善坊,寺內有九樓十閣七十二殿,殿閣巍峨,鬆柏蒼翠,環境清幽,肅穆莊嚴。前有天王殿、彌勒殿,分別供奉著披甲帶胄、怒目圓睜的四大金剛和笑口常開的大肚彌勒,殿側有鍾樓、鼓樓、藏經閣和法堂。中院為五開間的大雄寶殿,內供麵容豐滿、神情肅靜的金裝釋迦牟尼。釋迦如來大佛右袒袈裟,結跏趺坐在束腰蓮花寶座之上,身旁有文殊、普賢和觀音大士,靠壁則塑有神情不一的十八羅漢和姿態各異的二十諸天,背壁彩繪了無數在藍空翩然蹈舞的飛天仙女,天宮寺內到處是金光燦爛,富麗堂皇。

天宮寺後院是座花園,奇石疊翠,秀竹婀娜,流水潺潺,曲徑通幽。一廂辟有塔院,一廂為僧舍和方丈室,九層浮屠高聳入雲,飛簷鬥拱上懸掛金鈴一百〇八個。夜深人靜,晚風習習,金鈴叮當,十裏可聞。天宮寺住持定賓大師受裴旻將軍所托,早在半月之前就把大雄寶殿西側兩壁牆粉刷得平平展展,潔白幹淨,然後用兩塊巨大的帷幔罩著,恭候裴將軍聘請大師。這天早晨,聽說裴將軍請吳道玄和張長史去了,急忙讓幾個知事僧做好一應準備,同時關閉了大雄寶殿的前後院門,並通知膳堂準備一桌素宴。

大雄寶殿是天宮寺的正殿,凡到天宮寺進香的善男信女無不要到大雄寶殿對著至高無上、法力無邊的如來大佛焚上一把香,叩上三個頭,頂禮膜拜一番才算許過心願。何況,這天又正值公人休假的旬日,本來就遊人如織,香客不斷,大雄寶殿大院的前後門一關,立刻引起香客和遊人的關注。好事者就削尖腦袋四下打聽,有人很快打聽到了實情,一傳十,十傳百,本來不打算到天宮寺的遊人和香客,禁不住好奇心的引誘,不由得都向天宮寺蜂擁而去。幾刻工夫,天宮寺裏裏外外已經人山人海,比肩繼踵。因為進不了大雄寶殿,有人就大喊大叫,把門擂得山響,年輕人爬到牆頭翻寺入院。張長史帶著顏真卿、裴旻、吳道子及其弟子來到天宮寺時,一看到這種場麵,心中亦喜亦憂,喜的是東京百姓對他的推崇和愛戴。就憑這一條,他感到自己沒有白活一世,仕途的坎坷足以令他嗤之以鼻。憂的是人太多,多得出乎他的意料。擁擠之下,萬一有人受傷,豈不是將一場善舉變成了悲劇?

裴旻和定賓方丈提出來可否改變日期,推遲一兩天再說。張旭想想不妥,他對吳道子說:“洛陽父老抬舉我輩,千人圍聚,以一睹我輩小技為快。如果拂了眾意,豈不要遭到大家唾棄?”於是決定敞開大門,任憑遊眾自由出入。

定賓住持為了讓張旭、吳道子揮筆時不受幹擾,選派了二百名年輕僧徒在大雄寶殿西牆下圍了個大圈,僧徒們一個挨一個席地而坐,將張旭、吳道子、顏真卿、裴旻等人圍在圈內。此時,印度僧人普提仙那師徒數人,日本高僧普照率領的遣唐使團以及西域、波斯和高麗諸國使節奉敕禪居天宮寺內。應他們請求,定賓不得不安排他們坐在僧徒圈後,然後才讓人打開前後院門,放遊人進入。

擁在門外的大批遊人先是蜂擁而進,及至走進院內就四下散開了,觀看張旭寫經和吳道子畫壁的人慢慢聚攏在大雄寶殿西壁的僧徒圈外。大唐國民精神昂揚,性情豪邁,胸懷寬闊,待人誠厚。因為自己是唐人,喜歡以大國國民和禮儀之邦的風範,展示在外賓麵前。看到有許多外國人,一個個收斂了自己的恣肆,或站或蹲,不失威儀,彬彬有禮,秩序井然。

張旭令人向寺廟膳堂借來十幾個缽盂,然後打開一壇白虎泉燒春一一斟滿,對著裴旻抬手一指,說了聲:“請!”

裴旻脫去白色孝服,解下兩襠甲,緊了緊襆巾、腰帶和皮靴索子,輕輕活動了幾下四肢筋骨,轉身捧起酒缽,咕咚咕咚連飲三大缽子。他先對著張旭、吳道子高高一揖,轉身又對四周觀眾拱了一揖,左手啪的一聲朝腰下佩劍擊了一掌,寶劍已擎在手中,然後右手握柄,緩緩地將劍從鞘中抽了出來。

裴旻的寶劍寬三指,長三尺二寸,雙鋒長刃,鋒利無比。劍身一麵鐫飛龍一條,一麵鏨北鬥七星,卷雲劍首盤金嵌玉,獸麵劍格鎦金鑲寶。劍一出鞘,寒光四射,冷氣逼人,鋒芒畢露,令人望而生畏。裴旻手捏劍鋒輕輕一彎,劍身竟然彎曲成鉤,手一鬆,隻聽鏗然一聲,劍身複直如弦。四周觀者一聲驚呼,讚歎連聲。這時,裴旻眉梢一挑,先紮了個預備勢,輕輕吸了口氣,突然一個雄鷹展翅,持劍耍了起來。他時進時退,時旋時轉,時而如猛虎下山,東拚西殺,上躥下跳,時而似蛟龍戲水,翻江倒海,電閃雷鳴。舞得迅疾時,劍身飛旋如一輪魔鏡,隻見明光閃爍,不見劍後人影;舞得舒緩時,格、擊、點、刺,劈、攪、截、撩,灑脫勁健,幹淨利落,站劍敏捷,行劍柔韌,劍隨人走,人隨劍飛,劍人合一,出神入化。四周觀眾一時看得眼光繚亂,驚心動魄。

突然,裴將軍擲劍入雲,高十數丈。劍在高空翻了個之後,劍柄在上劍鋒朝下,如一道閃電一般,唰地一下從空中直刺下來。裴旻不緊不慢,俯身撿起放置一旁的朱漆彩繪牛皮鞘高舉在手,隻聽啪的一聲脆響,寶劍不偏不倚,乖乖地插入鞘中。裴將軍在一片歡騰、雀躍和雷鳴般的掌聲之中做了個收勢,拱手道了一聲“獻醜”。然後轉身對著張旭和吳道子深深拜了一揖,說道:“二位大師,拜托。”

凡人百姓看裴旻舞劍,看個稀罕和熱鬧。張旭、吳道子和顏真卿輩非一般俗人眼目,他們從裴將軍那旋轉飛騰的劍舞之中不僅感受到了湧動在胸中的一股子凜然壯氣,同時從劍法的揮、劈、點、刺之中,聯想到了筆法的提、按、行、轉;從行劍的剛柔相濟和劍速的迅疾舒展中,聯想到行筆的輕重緩急以及線條的粗細變化,從而領悟到運筆的節奏和韻律……

張旭、吳道子師徒二人一邊飲酒,一邊觀賞裴旻舞劍,劍舞看得壯懷激烈,滿腔豪情,酒也飲得紅光滿麵,略有醉意,遂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聽到裴旻一個“請”字,二人轉身跳上方桌並起的高台,各自握管濡翰,一展風華。

張旭手執長毫,先用楷體工工整整地寫出經題《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八字,橫平豎直,一絲不苟,然後寫下起首“觀自在菩薩”五字,舉杯凝思了會兒,又俯身向站在一旁的顏真卿要了一缽子酒仰頭飲下,突然奮臂跺腳“嗷嗷”一聲,一邊背誦經文,一邊奮筆揮寫起來。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若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變複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張長史站在高台上書壁,先是右手捉筆,左手端一缽子墨。寫得興奮時,神與物遊,物我兩忘,大筆淋漓,肆意揮灑,一不小心,墨點就會濺到壁上。張長史急忙將盛墨汁的大缽子交給站在高台旁邊看他寫字的顏真卿,讓徒弟為他充當墨童。張長史身材修長,胳膊腿也長,每次蘸墨掭筆,吃力地彎腰俯身向下,倉促之間墨花四濺。顏真卿學習心切,一邊給師傅捧墨,一邊目不轉睛地死死盯著師傅如何運筆使轉,全不知濺了一臉一身的墨點,臉上汗珠連著墨點,拂袖一抹,便抹成了一個大花臉。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一卷全文二百六十八字,張長史口不停誦,手不停揮,幾乎一氣嗬成。有時一筆勾連數字,有時揮筆如利劍劈空,一筆豎畫下去就霸占數字空間。構成之字如奔如走,如跳如躍,如翱如翔,如遊如飄。筆筆充滿了勃勃生機,猶如奔蛇走虺,驟雨旋風,字字灌注了生命之水,爭先恐後,摩肩接踵,躍然於佛壁之上,使整壁字寫得飛龍走鳳,連綿回繞,渾然一體,雄奇壯觀。

唐人信佛,不但和尚僧眾、善男信女每日要誦經念佛,上從皇帝皇後、文武百官,下至黎庶百姓都要誦經念佛。《金剛經》《阿彌陀經》《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更是人人耳熟能詳、倒背如流的經典篇章。張長史寫到最後一段——“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四周圍觀遊眾一千多人熱血沸騰,群情迸發,隨著張旭筆鋒的走動,一齊放聲高誦經文,為張長史鼓勁助威——“去呀,去呀!大家一起到彼岸去呀,完成心靈的覺醒,邁向生命的美滿!”

張旭寫完一壁《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回身對觀眾一邊抱拳拱揖,一邊高叫“獻醜,獻醜”,然後踩著板凳下了高台。顏真卿急忙給師傅斟了一缽子酒,祝賀師傅大功告成。

張旭接過酒,忽然看到麵前站著一條黑臉大漢,先是吃了一驚,接著昂首大笑起來。四周的觀眾看到張旭的捧墨弟子變成了一個墨人,也禁不住一陣哄然大笑。顏真卿被笑得莫名其妙,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這時,一個小和尚端來一盆清水,顏真卿對著清水一照,自己也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張旭說道:“校書郎,看來你這輩子是非要吃墨水這碗飯了。”

這時,吳道子的《地獄經變圖》也快完成了。他在畫的上部畫了許多菩薩坐在蓮花座上,頭戴寶幔,帔帶長垂,神態莊嚴,安靜肅穆。背景畫了眾多婀娜多姿的飛天仙女,自由自在、快快活活地翱翔在美麗的天堂之中。下邊一小部分畫了許多罪人,在陰森幽暗爬滿豺狼虎豹的地獄之中遭受惡報。殘忍的殺人凶手被開膛剖肚,胸腔內無心無肺,無肝無膽,一腔鐵石,被綁在刀叢之下,火山之上;猖狂的攔路強盜斷胳膊斷腿,又瞎了雙眼匍匐於狼群虎口之中;狡猾的謀財騙子,頭上長滿了拳頭大的毒瘤,腿腳爛得露出了骨頭,懷中還抱一個大元寶死死不放;陰險刻毒的奸人黑心黑肺曝於胸外,毒肝毒腸盤於腰間,一條舌頭變成九條毒蛇,手指腳趾化為鷹爪;有一個官人,其相變得一腦子疙瘩銅鏽,滿臉是腐爛癍瘡,肩戴枷鎖,腳係鐵鐐,號啕啼泣蹣跚於陰曹地府……畫麵沒有畫牛頭馬麵,也沒有刀林和沸鼎。魑魅陸離,魍魎猙獰,千妖百怪無一雷同,各色罪徒變相淒慘,奇蹤異狀,聞所未聞,許多人看罷,腋汗毛聳,鬢發倒植,魂飛魄散,不寒而栗。

吳道子年輕力壯,動作迅疾,雙管齊下,兩手開弓,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運筆爽利,颯颯生風。落筆時或自臂起,或從足先,比例準確不失尺度。筆跡磊落,勢狀奇雄,畫佛像背後圓光,一不用界尺,二不用規矩,彎弓挺刃,一筆揮就,風落電轉,規成月圓,如得神助一般,毫厘不差。人物衣褶,筆筆有序,飄飄欲舉,吳帶當風。吳道子用遒勁的篆籀筆法,畫出蓴菜條似的圓潤線條,點畫之間,間或略有缺落,但有筆不到而意到之妙。焦墨勾線之後又略施淡彩,素雅悅目,渾然一體。前無古人,別具一格。吳道子擲筆畫就之後,高叫一聲“見笑於大方之家”,縱身跳到台下。觀者驚喜讚歎,掌聲雷動,聲震十裏,響遏行雲。許多善男信女發瘋般地蜂擁到兩麵佛壁下邊,對著《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和《地獄經變圖》匍匐在地,頂禮膜拜。有人就掏出錢袋,朝壁下投擲錢幣以示虔誠。有個以屠宰為生的屠夫,對著兩壁磕頭如搗蒜一般,直到腦門血跡斑斑,發誓許願道:“我已經斷子絕孫,遭到報應。從今往後,永不殺生……”有個官人跪地哭泣道:“我一時鬼迷心竅,貪贓枉法。佛啊!我願自首,請勿連累我的老母和妻兒……”

這一天,洛陽人到處傳說:“一日之內,獲觀三絕,盛唐盛事,千載一遇。”

晚上,顏真卿回到家中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給哥哥顏允南和弟弟顏允臧吹了通牛之後,餘興不減,久久難以入眠。裴旻將軍舞劍時那氣壯山河的雄姿和千變萬化的劍法,猶在眼前一般,心中波濤洶湧,感慨激昂,提筆作《觀裴旻將軍舞劍》詩一首:

大君製六合[2],猛將清九垓[3]。戰馬若龍虎,騰淩何壯哉!將軍淩八荒[4],烜赫耀英才。劍舞若遊電,隨風縈且回。登高望天山,白雲正崔嵬。入陣破驕虜,威名雄震雷。一射百馬倒,再射萬夫開。匈奴不敢敵,相呼歸去來。功成報天子,可以畫麟台[5]。

次日顏真卿又寫了歌頌張旭書壁和吳道子繪圖的長詩。不久顏真卿得知,這一天看了裴旻將軍舞劍、張旭書經和吳道子繪《地獄經變圖》之後,寫詩紀盛的還有李白、杜甫、王維、岑參等人。

[1].幔城:用帷幕圍繞如城。

[2].六合:天地四方為六合,天下也。

[3].九垓:九州。

[4].八荒:八方荒遠之地。

[5].麟台:秘書省書閣旁有功臣閣,略次於太極宮內的淩煙閣,又稱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