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興慶宮顏真卿殿試

大唐年間,李氏王朝設有三大禁宮,除前朝遺留的太極宮之外,另有大明宮和興慶宮。老宮城在長安城北居中之地,俗稱西內;西內以東是大明宮,俗稱東內;大明宮南邊是興慶宮,俗稱南內。

興慶宮是在興慶坊的舊址上興建起來的。武周大足元年(701),朝廷從東都洛陽遷回長安,天後在興慶坊興建豪宅一區,賜給李隆基兄弟五人,號稱“五王宅”,李隆基登基之後,留戀舊居,不忘當初,又在五王宅一旁大興土木,興建興慶宮,前後耗十年時間,於開元十五年(727)年底興慶宮全部竣工,次年正月初三,李隆基攜三千宮娥入宮定居。

興慶宮正門朝西,名曰興慶門。宮院正中有一巨池,名曰龍池,與穿宮而過的金水河相通。龍池東隅有沉香亭一座,亭周種著四時鮮花,是李隆基與宮女們嬉戲之地。龍池四周殿閣林立,櫛比鱗次,北有興慶殿、大同殿、南薰殿、新射殿;南有長慶殿、交泰殿、龍堂、五龍壇以及勤政務本樓和花萼相輝樓。勤政務本樓在興慶宮的西南角,是興慶宮的主體建築,坐北朝南,高大雄偉,站在樓頂可以雄視全城。開元八年(720)建成時,三十六歲的李隆基正雄心勃勃,龍驤虎步,勤政務本,勵精圖治,一心要以太宗為表率,努力再造大唐王朝的輝煌盛世,揮筆親書“勤政務本樓”橫匾一幅,精雕細鏤,朱漆金飾,高懸樓額,以明心誌。李隆基遷入興慶宮之後,無論朝儀、朝會、頒發詔令、會見大臣以及科舉殿試、盛大宴會都在此樓舉行。興慶宮內除勤政務本樓為三層飛簷建築之外,其他諸樓一律兩層飛簷高脊廣廈,牆砌紅磚,頂鋪黃紫兩色琉璃瓦,金光閃閃,紫氣騰騰。朗朗晴空之下,一片耀眼奪目、燦爛輝煌,十裏之外清晰可見。

這天,李隆基在大宦官高力士的導引和眾多宮女的簇擁下跨上了勤政務本樓的龍墀,正襟危坐在玉案後邊的龍椅之上。龍墀前邊置一香案,虛無縹緲的嫋嫋香煙如一掛淡藍色的紗幔,將文武百官與皇帝一隔兩斷,百官按照官職和品階高下列班於殿堂兩側,左文右武,威嚴肅穆。百官在殿中侍禦史的指揮下,向皇帝山呼萬歲,並行三跪九叩首朝拜大禮,禮畢,開始議事。

兵部職方郎中、集賢殿學士韋述受顏真定委托,針對進士團向新進士暴利勒索一事出列奏本。他從國初朝廷施行科考擇優舉仕的意義,說到新進士蓬萊仙集的初衷,又從太宗朝的進士活動說到開元初年的情況,歌頌了皇上的功德,肯定了宴集活動的積極一麵。然後話鋒一轉,針對近幾年長安一夥無業遊民組成進士團,打著為新進士舉行慶祝活動的招牌,挖空心思,巧立名目,強迫新進士巨資消費並從中牟取暴利的劣行進行揭露。最後說道:“每年活動之初,新進士皆以為進士宴為朝廷官方舉辦,及至活動結束接到賬單,無不嚇得瞠目結舌,手足失措。今春六日宴集,每人攤付竟然高達三百貫,平均日耗五萬,奢靡之極,令世人聞所未聞。新進士大多出身寒門,無力償還這筆巨資,萬般無奈之下,隻好立下字據。尚未入仕就負債累累,入仕之後能夠做一個清廉官員嗎?更有甚者,有些進士團管事和東西兩市賭館及平康妓院聯手,誘引新進士中家資豪富者,下套設局,坑蒙拐騙。前幾年,屢有出身豪門的新進士一夜輸盡萬貫家產,不得不走上黃泉絕路,在社會上造成惡劣影響。嗚呼!科舉是國朝選賢舉能的重要舉措,新進士乃天下學子中之佼佼者,大唐未來的棟梁之材,進士團名為新進士服務,實為毀我大唐人才之屠夫。另外,此事還關係朝廷聲譽。為此,臣建議,立即取消進士團組織,捕拿大小頭目,交由京兆府查辦。”

韋學士聲音洪亮,吐字清晰,言之鑿鑿,義正詞嚴。朗聲讀罷奏折,鴉雀無聲的勤政殿內立刻議論紛紛,一片嘩然。

李隆基手持龍膽朝玉案上輕輕一擊,大家立刻肅靜下來。李隆基詢問韋述:“韋學士所奏屬實?”

韋述挺挺胸,昂首道:“臣所奏千真萬確,句無虛言。”

李隆基沉吟良久,嗯了一聲,點點頭說道:“進士團暴利勒索新進士一事,朕曾有所聞,沒想到會如此嚴重。”遂向站在文列最前邊的張九齡和裴耀卿兩位宰相問道:“兩位相國知道此事嗎?”

張九齡雙手捧笏,隔著繚繞的煙簾,對李隆基高高一揖,說道:“進士團原本是一個自發的民間群眾團體,天後朝初興之時還是出於好意。隻是近幾年來這種團體由京師一些棍徒控製,借為新進士宴慶名義盤剝錢財,且有日益嚴重的趨勢。據臣所知,進士團之所以膽敢在天子腳下肆無忌憚,皆因背後有一些朝廷官員撐腰支持,使這些人有恃無恐,為所欲為。臣曾派員調查,受到重重阻撓,至今沒有結果。”

李隆基手抓龍膽朝禦案上用力一擊,氣道:“何部官員如此膽大妄為?”

“吏部——”張九齡睨視了一眼吏部侍郎李林甫,說道,“科考大比歸吏部管轄,新進士入仕之前還要經吏部審核,故不敢言。有些官員因受吏部銓選的鉗製,亦不敢揭發。還有些官員從進士團那裏獲取實惠,掩飾唯恐不及……”李隆基聽到這裏,手拍龍膽叫了一聲“李侍郎”,說道:“你掌管吏部,可知此事?”

吏部尚書裴光庭去世之後,李隆基一直沒有找到合適人選,吏部暫由侍郎李林甫負責。朝議提到“進士團”,李林甫早將兩隻耳朵支棱了起來。韋述是個文弱書生,一字未及吏部,也就稍稍放下了心,忽聽張九齡將矛頭直指吏部,一顆心猛地提到了嗓門口。他到底是一個老奸巨猾、善於應變的政客,當李隆基詢問他時,他用力咬住下唇,穩住了神,將滿麵憤怒化為一臉諂笑,雙手捧笏高高一揖,回道:“陛下,自開國以來百十年中,朝廷幾乎每年開科舉士。特別從陛下登基以來,皇恩浩**如甘霖玉露一般,惠及儒子,澤及草木,每年都有一批舉子登科入仕。這些人十年寒窗一朝中第,如民諺所說,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哪個不想在京城榮耀一番,以光宗耀祖名揚天下。長安的耆老名賢應其所求,組織進士團,盡心竭誠為新進士服務。每年宴集,京城百姓歡欣鼓舞,萬人空巷,朝廷百官興高采烈,萬國使節也都傾巢出動,踴躍參加,充分展示出今日大唐皇恩浩**、四海鹹寧、國泰民安、天下歸心的太平景象。似這樣順乎民心的活動,於國於民有什麽不好呢?至於張相公所奏,有吏部官員參與一事,臣以為純屬道聽途說,無稽之談。張九齡和韋述皆進士出身,今日所奏,是否有籠絡新進士、結黨營私之嫌?文人曆來善於捕風捉影,誇誇其談,嘩眾取寵,混淆視聽,從而達到蠱惑人心、擾亂朝綱的目的。陛下龍目如炬,明察秋毫,請陛下明鑒。”

韋述聽了李林甫對他和張九齡拋下一大串帽子,不由氣上心頭,出列奏道:“陛下,自古賢者聞過則喜,對待他人意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何況,臣所奏皆以事實為據,並無誑言虛語。李侍郎身為朝廷重臣,何故氣急敗壞到對人進行人身攻擊?”張九齡按捺不住一腔怒火,再次站出來一一羅列了近十年來進士宴費用逐年飆升的情況,並指名道姓點出吏部幾個官員從中分紅的事實。李隆基沒等張九齡奏完,抓起龍膽朝玉案上一拍,怒道:“科舉進士乃我大唐的棟梁之材,進士團勾連吏部官員如此胡作非為,壞我朝廷聲譽,著察院立即查辦。”回頭又瞪了一眼李林甫,斥道:“李卿,你身為吏部侍郎,代行尚書一職,犯了對屬下失察之過。朕罰你一個月的料錢,散朝之後立即查辦受賄官員。”

料錢就是俸祿,李林甫白白丟了一月俸祿,心中氣惱。但他從來不做逆鱗之事,以討得皇上歡心,於是跪地叩頭,說道:“臣瀆職,罪當不赦。陛下聖明,澤及枯骨。今念臣往日忠心耿耿,恪盡職守,容臣戴罪之功,臣不勝感激涕零。”

李隆基見李林甫態度誠懇,就不再說什麽。皇帝的親家翁、左丞相蕭嵩與李林甫交厚,他知道進士團的大部分收入都送到了平康裏廢蠻院李林甫的家中,李林甫又與每日不離皇帝左右的內侍高力士交厚,沒有李林甫的條子和高力士點頭,進士團幾條棍棍怎麽可能調得動龍廄禦馬及梨園子弟?京城無細事,在天子腳下,隨便一件草芥小案就能牽出一串高官顯貴和皇親國戚。蕭嵩為了給李林甫保住這條財路,也給他在文武百官麵前挽回一點麵子,出列奏道:“陛下,科舉乃朝廷大事,新進士金榜題名也實屬不易,每年的新進士宴慶還是應該舉辦吧?”

李隆基沉吟片刻,說道:“我大唐革除官僚世襲舊弊,以科舉取士,使讀書人前途有望。可是,我又不能招得太多,朝中沒有那麽多官職啊!所以每年進士隻能招二三十人,加之明經諸項也不足百人。誠如親家公所說,金榜題名,實屬不易。中了進士,歡慶一下也無可厚非。朕準蕭卿所奏,進士宴可以保留,隻是朝廷必須派員監督,聘請京城有道耆老出麵組織,諸項活動要隆重而又簡樸,嚴禁奢靡浪費。新進士活動每人每春不得超過三十千,如有不足,戶部度支補貼一些。實在付不起費用的寒門子弟應當酌情減免,勿使欠債。”李隆基下過指示,左右環視了一眼文武百官,問道:“諸位愛卿,朕的意見如何?”殿堂的文武百官一齊抱笏長揖,大聲回道:“陛下聖明!”

李隆基聽到百官恭維,心中美滋滋的。他瞥了一眼韋學士,看到韋述也很得意的樣子,問道:“韋卿,朕知道你是個書呆子,整天鑽在書堆中,今天怎麽關心起進士宴的開支來了?”

韋述排在序班靠後一點,聽到皇上問話,側身橫跨一步,站在文武兩列之間,雙手捧笏回道:“當年臣做新進士時,也曾參加蓬萊宴集。那時雖然熱鬧,卻開銷不大,一般人都付得起。近幾年臣曾應邀參加杏宴,隻知十分豪奢,不知道內中曲折。後來拜見致仕女史顏真定,從顏女史的侄兒顏真卿那裏才得知新進士飽受進士團暴利盤剝及敲詐勒索。臣不敢隱瞞,故而奏聞天聽。”

李隆基又問:“顏真卿是何許人,怎麽了解進士團內情?”

韋述清下嗓門,答道:“顏真卿乃本屆進士甲科第一名,宴集之初不大了解進士團情況,關宴之後才得知高額費用難以承受,高壓之下又不得不寫下字據。見臣之後,請臣代為奏明陛下,希望朝廷革除此弊。”

李隆基點點頭又問:“先前你認識顏真卿嗎?”

韋述愣了一下,不明白皇上是什麽意思,心中有些發怵,腦子急速地轉了幾轉,才回道:“此前臣並不認識顏真卿,但認識他的姑母顏真定。不久前得知顏女史清明節回京掃墓,臣拜訪顏女史,得識新進士顏真卿。”

李隆基擺擺手,截了韋述的話,問道:“韋卿,你說的顏女史,是不是在天後麵前為叔叔割耳申冤的那個顏真定?”

“正是。”韋述答道,“顏女史今年八十多歲,說起陛下功業,嘖嘖連聲,讚歎不已,一再稱頌陛下是當今堯舜,有道明君。”

李隆基聽著順耳,笑道:“我記起來了。這個顏女史,我兒時見過。她還帶我在東京上陽宮玩過捉迷藏呢!”

李林甫對張九齡在他的入相之路上設置拒馬恨得咬牙切齒。他知道考功郎孫逖和兩院學士韋述這些科舉入仕之輩,都屬於以宰相張九齡為首的文人黨夥,一向瞧不起門蔭入仕的官員,必須尋找突破口,瞅準機會,主動出擊,揪其辮子,攻瑕蹈隙。隻要撂倒一個,就能打倒一片,然後一鼓作氣粉碎文人黨夥,徹底清除彌漫在朝堂上的那股文人的腐酸臭氣。於是,他滿麵堆笑地出列奏道:“陛下,韋學士和顏家關係如此密切,顏真卿登第,他……應該幫了不少忙吧?”

李林甫的話一箭三雕:一是顏真卿登第,韋述是否援手?二是孫逖取士是否公允?三是顏真卿是否有真才實學?

興慶宮勤政務本樓的大殿內一片喧嘩。

“雅靜!雅靜!”維持朝堂秩序的殿中侍禦史製止百官喧嘩。大家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在個子矮小、為人忠厚、隻知埋頭學問不會在官場周旋的兵部郎中韋學士身上。韋述氣得目瞪口呆、手足無措,他抬手指著李林甫,顫顫抖抖了許久,說道:“李李李……李大人,你你你……什麽意思?想當年你手執千牛刀,在皇城根兒當宿衛健兒站崗時我就認識你。我從來沒在人前道你不是,今日朝堂之上何故誣我清白?”

李林甫一臉奸笑,說道:“一句戲言,何必當真?韋學士大可不必如此氣短。”

韋述怒道:“我人雖矮,做事一向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何來氣短?”

站在文官隊列前邊的宰相張九齡一眼看出李林甫是項莊舞劍,冷冷一笑,說道:“國朝科舉,自天後時就實行糊名批卷製度,考功郎和知貢舉官員在審卷時一概不知道考生姓甚名誰。直到批完卷子,考功郎和知貢舉共同確定進士卷之後,這才揭去封紙,抄下姓名。考功郎要想從中作弊,似乎不大容易。李侍郎天生大才,一向不屑於讀書識字,也沒有參加過科舉大比,卻能扶搖直上,官至六部之首的吏部長官,實在令人刮目。可是身為一個掌領科舉考試的吏部長官,卻不知道科舉大考實行的是糊名製,豈非咄咄怪事?”

這時,本屆考功郎孫逖也不願意了。他和韋述都屬五階官銜,剛到朝會資格,排在文官隊列最後。他滿腹委屈出列奏道:“承蒙陛下器重,臣連續兩年忝知貢舉。臣雖與韋學士交厚,但是臣敢以人格保證,兩年來韋公從沒有代人行卷,更沒有為哪個舉子遞過條子。相反,倒是,倒是……”孫逖說到這裏,偷偷睨了一眼急得擦汗不止的李林甫,想起“寧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的民諺,將到嘴邊的話咽進肚子,改口道:“倒是有些大臣,又遞條子又打招呼,欲將臣置於徇私枉法之地。臣不敢辜負陛下重托,認真審卷,擇優取士,竭力做到公正、公允、公道。可是,李大人所言,顯然是懷疑臣評卷不公。既然如此,三千份考卷封存在檔,陛下可請朝中德高望重的飽學之士重新審閱,也可以麵試入榜進士,如果發現臣取士不公,臣甘願解鈕為民。否則,就請李大人收回所言,以正視聽。”

李林甫沒有抓住韋述和孫逖的辮子,卻讓張九齡揪住了自己的小辮。孫逖一席話不免讓他有些心中發虛。他急忙自找階梯下台,雙手抱拳對孫逖拱了一揖,滿臉堆笑地說道:“李某一句戲言,孫大人何必當真?”

孫逖“哼”了一聲,回道:“李大人的戲言,下官可是擔當不起啊!”

勤政殿內議論紛紛,嘈雜一片。有人指責李林甫,也有人為李林甫開脫,更多的人是為才氣橫溢卻又老實本分的韋述、孫逖二公鳴不平。西班武官們則指指點點,嘲笑東班文人相輕,不如武官之間的相互友好和義氣。

李隆基坐在龍椅寶座之上,看著階下的大臣鬥嘴皮子,一邊是對他體貼入微、柔媚順從、一見就令他開心的愛臣李林甫,一邊是才高八鬥的文壇領袖張九齡和滿腹學問的韋述、孫逖兩位學士。才士能輔君佐政,卻桀驁不馴;佞臣雖愚笨無術,卻討人喜歡。讓兩種人互相掣肘和監督,為他所用。他不想公然站在哪一邊,隻能和和稀泥。於是抓起龍膽木朝玉案一擊,怒道:“別吵了!”

朝堂內立刻寂靜下來。官員們手捧牙笏低頭肅立,連大氣都不敢出。大殿高牆的鏤空花窗欞子上,幾隻鳥兒望著朝堂百官,嘰嘰喳喳地叫了一陣,撲棱一下飛跑了。丹陛前邊的香案上,藍色的香煙如縷縷細線嫋嫋騰騰在大殿上空盤旋繚繞。李隆基輕輕咳了兩聲,說道:“韋學士國朝碩儒、槃槃大才,一向受到朕的尊重。李侍郎說話欠妥,剛才也道了歉,韋學士就不必再計較了。孫逖卿博學多才,德高望重,知貢舉兩年,人皆稱公正、公允,天下學子無不折服。明年,朕仍請你知貢舉,主持科考。孫愛卿,你看如何?”

孫逖隔著煙簾對李隆基高高一揖,說道:“謝陛下隆恩。不過,如果明年貢舉考試仍由吏部負責,臣就不敢再擔此重任了。”

“那為什麽?”

“這個……”孫逖不敢說害怕李林甫打擊報複,這個、那個支吾了事。

張九齡與身後的裴耀卿耳語了幾句,奏道:“陛下,天下學子的教育事項本由禮部負責,而學子大比卻歸了吏部,顯然不合情理,此事百官早有議論。剛才我和裴公商量了一下,天下百官的考核和銓選仍歸吏部,科考一事歸屬禮部。這樣一來,天下學子從受蒙童教育,到完成學業、參加科考大比,上下一條龍,既便於管理,又容易被學子接受,請陛下酌斷。”

李林甫眼看著口裏的一塊肥肉要被別人搶走,豈肯善罷甘休?急忙出列奏道:“陛下,吏部本就是管理朝廷官吏的機構,科考大比選拔新秀,理所當然歸於吏部。吏部負責科考多年並無大過,不能因為近幾年進士團活動收費高了一點兒就過河拆橋,殺雞取卵。請陛下明斷!”

李林甫因為讀書不多,文化水平不高,又喜歡在皇帝麵前跩兩句,表示自己雖非進士出身,但也滿腹經綸,因此常常行文錯字滿篇,出口用詞不當,殿堂內哄然一陣大笑。

李隆基沒有聽出來,回頭問高力士:“高公公,他們笑什麽?”

高力士急忙為李林甫打圓場,回道:“大家在爭論,今後科考到底歸哪個衙門合適呢!”

李隆基抓起龍膽輕輕敲了下玉案,問道:“諸位愛卿,暢所欲言。六部之中,科考到底歸哪個部負責合適?”

百官又議論紛紛,各抒己見。此時朝中官員多半是進士出身,同意科考歸屬禮部,支持張九齡的意見占了上風。

李隆基一拍玉案,說道:“高公公,傳中書舍人擬詔:從明年起,吏部考功司隻掌六品以下文官的考績和銓選,常製進士科舉考試改由禮部掌管。”李隆基指指文列隊伍中的禮部尚書王丘和禮部侍郎達奚珣說:“王丘公、達奚卿,今後科舉大比就交給你們了。今日回閣之後,馬上給我選一批清正有道之士組建禮部選司,負責明年大比。”

王丘和達奚珣高高一揖,道了聲“遵旨”。李隆基“嗯”了一聲,轉臉又看著孫逖說道:“孫愛卿知貢舉兩年,審卷一向認真負責,舉士公正、公允,明年科考仍由孫逖卿負責出任考功郎。”他看著孫逖跪下謝恩之後,又指指李林甫,親切地叫了一聲“哥奴”,說道:“你意下如何?”

李林甫心中恨恨地白了一眼張九齡,恨不得朝張九齡屁股上狠狠地踹一腳,心中罵了句:“娘的,且忍了。”舉掌捂著腦門用力朝下一捋,很快換了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回道:“陛下聖明,臣遵旨。”

李隆基透過嫋嫋煙縷,看到百官一個個向孫逖拱手祝賀,心中明白自己又做了一件順應人心的好事,感到十分欣慰,門蔭和進士兩個派係的一場舌戰就此平息。李隆基心想,兩夥人吵了半天,皆因為那個新進士顏真卿。顏真卿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呢?剛中進士就敢向朕呈上奏書,要求朝廷體恤寒門學子,革除進士團之弊,並向朕提出諫議。這不是關心國家大事、為朕分憂解難之舉嗎?初生之犢不怕虎,看來這個新進士並非一般之輩,朕今日要會一會他。若是塊料,朕就格外開恩提攜,讓他早日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材。若不是塊料,也說明了李林甫對韋述和孫逖二人的懷疑不是信口開河、憑空發難。李隆基想到這裏,微微一笑,心說,朕今日也玩玩一箭雙雕。於是手朝玉案輕輕一拍,說道:“高公公,傳旨,立召新進士顏真卿上殿。”

李隆基沒有說明為什麽要召見顏真卿。自古以來在皇帝麵前一言可以招禍,一言也可以得福,因出言獲罪滿門抄斬的舉不勝舉。李林甫心中竊喜,他猜想皇上是聽了他的話要對顏真卿進行麵試。他在蓬萊仙集活動時見過顏真卿,知道顏真卿字寫得還可以,不了解他的文章和對策如何,心說:“還不知道是騾子是馬呢,要是頭騾子,就有張九齡文人黨夥的好看了。”

韋述有些緊張,驚恐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孫逖。孫逖相信自己親手選拔的進士絕非庸才,對韋述微微一笑,輕輕說道:“放心。”

敦化坊顏家老宅一連熱鬧了幾天,很快又平靜下來,顏真卿的幾位胞兄和表兄弟們都回到了自己的任所,顏宅老院僅留下顏真卿和母親殷拴女、二哥允南、七弟允臧、丫鬟九菊及門人成順子。殷拴女執意挽留大姐多住幾天,死活不放人走。顏真定在老宅徘徊來徘徊去,心想: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此番離開長安怕真的再無回京之日了,於是就讓兒子殷成己先走了,自己和婉兒留了下來,決心在京多住些時,然後再到兒子成己的新任所——汴州尉氏。

這天早晨顏允南早早出門辦事去了,殷拴女帶著允南媳婦陳氏和丫鬟九菊在做早餐。顏允臧在屋內朗聲背誦《家訓》,顏真卿洗漱之後到後院鍛煉身體,看到姑母在木蘭樹下觀賞紫紅色的木蘭花,空氣中**漾著一股淡淡的清香。

顏真定看到侄兒,嗔道:“我剛才到你房內,裏邊亂七八糟,為何不清掃一下?”

顏真卿戲道:“姑姑差矣!大丈夫處世當掃清天下,怎麽能將心思僅僅放在鬥室之內呢?”

顏真定哈哈地大笑道:“十三郎壯誌淩雲,這話姑姑愛聽,隻莫讓你母親聽到,又要罰跪。”顏真卿做個鬼臉,伏地做起了撐臂動作。姑母手扶木蘭樹,感歎道:“日月逝矣,歲不我與。這棵木蘭也是我小時栽的,轉眼之間我與木蘭都老了。樹老尚榮華似錦,人老則一事無成了。”

顏真卿說道:“姑姑不老,姑姑還要再活二十年呢!”說罷,將池邊一塊石板清洗幹淨,用自製的一杆大筆,在石板上練起了楷書。

顏真定嗬嗬地笑了幾聲,說道:“十三郎真會逗姑姑開心。再活二十年,姑姑成老妖精了。”說著,躬腰去看侄兒練字。

顏真卿練的是擘窠大字,橫平豎直,雄健有力。顏真定看得高興,又講起王獻之練字力透漆板、入木三分的故事。顏真卿從三歲提筆習字起,就聽姑姑講王羲之父子練字的故事,今日中了進士,又聽她講,心中悄悄地笑。顏真定自嘲道:“姑姑老了,囉唆了,盼侄兒成才心切呀!”

顏真卿正和姑姑說得開心,忽聽大門外傳來嘭嘭山響的敲門聲。接著有人高聲叫道:“開門,開門,趕快開門。”那聲音凶神惡煞,火急火燎。顏真卿對姑姑說了聲“我去看看”,撒腿朝大門跑去。

這時,兄弟允臧已搶先將大門打開,忽地衝進兩名高大威猛、披甲執刀的宮廷衛士,將顏真卿嚇得倒抽一口冷氣,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災禍。佩刀衛士進門之後,像兩座鐵塔似的昂首挺胸立在一旁。一個胖胖的傳旨官不緊不慢地邁著方步跨進門檻,然後清了下嗓門,像唱歌一樣朗聲宣道:“新進士顏真卿接旨。”

顏真卿穿著絳色短襟便裝,腰間還束一條絲帶,右手握一杆自製的大毛筆,左手搔著後腦勺,愣愣地傻看著傳旨官,不知所措。

傳旨官瞪大眼睛盯著顏真卿問道:“你是新進士顏真卿嗎?”

顏真卿答道:“是。”

傳旨官厲聲喝道:“你愣什麽?跪下聽旨。”

顏真卿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抬頭望著傳旨官。

傳旨官挺挺胸,清清嗓門唱道:“聖旨,新進士顏真卿,速至興慶宮勤政務本大殿接受召見。”

殷拴女站在顏真卿背後,不知道兒子犯了什麽王法,驚動了皇上,心中又急又怕,淚流滿麵,小心地趨前問道:“官人,我兒犯了什麽事兒嗎?”

顏真定樂嗬嗬地走過來,說道:“哎,妹子想到哪裏去了?十三郎一個尚未入仕的小小進士,如果犯事,哪裏還會讓他麵謁皇上啊!”上前拍拍顏真卿的肩頭,興奮地說道:“趕快叩頭謝主隆恩。換件衣服隨傳旨官上朝去吧!”

傳旨官笑道:“還是這位老夫人說得在理。如果犯事拿他,那是肅政台或者京兆府的事,哪裏會讓我捧了聖旨登門宣諭?”傳旨官說罷,仰起白白胖胖的臉,很自豪地笑起來。

殷拴女轉悲為喜,急忙讓兒子謝過傳旨官,帶著顏真卿到房內換新衣去了。顏真定將傳旨官和兩個衛士請進客廳,讓婉兒端上茶水和糕點,又拿出兩千錢請傳旨官收下。三位使者邊吃邊樂滋滋地說起閑話。

顏真卿換了一身新衣來到前院,顏真定擔心侄兒不懂麵君規矩,囑咐道:“上了金殿不可東張西望,更不能隨便走動。見了皇上首先要五體投地,山呼萬歲,然後低頭長跪,聆聽聖訓。對皇上要稱‘陛下’,回皇上話時聲音不要太高,讓皇上聽到為止。聲音要清朗,吐詞要清晰。皇上訓斥,隻能低頭聽著,萬萬不可回嘴爭辯……總之,態度要誠懇,神情要平和。既要畢恭畢敬,又要不卑不亢,氣宇軒昂,落落大方。”說罷揮揮手,又道:“去吧,你苦盡甘來、一步登天了。”

殷拴女給兒子拉拉衣襟,又整整襆帽,突然又匆匆跑進廚房用手帕包了兩個胡餅出來。當她看到兒子騎著龍駒,在兩個衛士的護衛下跟著傳旨官已經走遠了時,回頭對顏真定說道:“十三郎還沒有吃早飯呢!”

顏真定看著侄兒騎在高大雄健的禦馬背上,迎著初升的朝陽向巍峨的興慶宮揚鞭而去時,笑眯眯地自語道:“怪不得一大早兩隻喜鵲落在木蘭樹上嘰嘰喳喳地叫呢,原來是報喜的呀!”她拍了下還愣愣地望著遠方的殷拴女,神采奕奕地說道:“弟妹,十三郎出頭有日了。”

敦化坊距興慶宮不遠,不到兩刻工夫,顏真卿跟著傳旨官來到興慶門外。下馬之後,傳旨官和監門校尉打過招呼,然後引領顏真卿跨過金水河,繞過幾座大殿,沿龍池西岸來到勤政務本樓下。顏真卿抬頭一看,忽見韋述大人站在東閣廊下的花石後邊,焦急地向他招招手,匆匆迎了過來。韋述先向傳旨官道了聲“借光”,就將顏真卿拉到一旁,囑咐道:“皇上今日召見你非同小可,不但關係你的前途命運,還可能影響到我和你的座主孫大人的前程。顏生一定要沉著、冷靜,不可亂了方寸。皇上如果問你進士團的事,你可如實回稟,但不要提及‘吏部’二字;皇上如果對你進行殿試,無論對策或者命題作文,都不要緊張,想好了再回答,口齒笨點沒關係,不可太伶牙俐齒;如果讓你賦詩作文,立意為上,行文要質樸,辭藻是否華麗無關緊要。”顏真卿聽得緊張,額頭上沁出了點點汗珠。

傳旨官不耐煩了,催道:“韋公,快點吧。皇上等急了,你我都吃罪不起。”

韋述笑道:“好了,放鬆點,皇上接見畢竟是好事嘛!”

這時,孫逖也跑了出來。他一見到顏真卿就問:“顏生,是否緊張?”

顏真卿拍拍心口,回道:“跳得厲害。”

孫逖公不由分說,朝顏真卿臉上“啪”地一記耳光,然後抓起顏真卿的左手,朝他的中指肚上用力一掐,疼得顏真卿齜牙咧嘴,強忍著沒有叫出聲來。

韋述撲哧一笑,說道:“這下好了,不緊張了吧?”

顏真卿摸摸心口,道:“心平氣靜,意冷如水。”

這時,通事舍人來到樓下,傳旨官急忙迎上去作了一揖,說道:“新科進士顏真卿傳到。”

通事舍人拉住顏真卿就往樓上跑,及至大殿門口,對顏真卿低聲說道:“跟著我,弓身低頭,碎步趨行,不可東張西望。”

顏真卿跟在通事舍人身後,眼盯著通事舍人的腳後跟,沿著一條軟軟的地毯通道走了一段,隻聽通事舍人說道:“低頭,跪下。”然後念白一樣朗聲奏道:“新科進士顏真卿到。”說罷,通事舍人就退到一邊去了。

顏真卿按照姑姑的交代,行過三跪九叩頭大禮之後,又一連三聲山呼萬歲,然後挺胸低頭,長跪在波斯國進貢的花地毯上。四周沒一點聲音,靜得叫人心裏發慌。他不敢抬頭張望,又感到十分奇怪。眼珠兒骨碌碌一轉,看到兩邊都是紅的綠的藍的紫的繡著各色花飾的官袍下擺。有些官員個子矮小,還能瞥見他們腰間紅鞓玉帶上佩的帛魚袋和七寶鞢帶,官袍下擺的底下是一雙雙烏皮六合靴。他意識到自己確實已經在龍墀下邊的金殿朝堂之上了。聖唐天子就坐在禦案後邊的龍椅寶座之上,鼓著一雙龍目在看著他呢。於是,他悠著聲調稟道:“本科進士顏真卿叩見陛下。”叩罷了頭,就又挺胸直腰低頭長跪,心中禁不住怦怦地跳。許久,才聽到一個平和的聲音說道:“下邊跪的,是新科進士顏真卿嗎?”

“廢話!”顏真卿心想,“我剛剛稟過,不是我是誰?”可是,他哪裏敢頂撞皇帝,除非活得不耐煩了,於是又低聲答道:“是,陛下。”

“是不是第一次上朕的金殿啊?”李隆基聲音顯得更加溫和了一點。

“是,陛下。”

“嗯!不要緊張,朕準你站起來四下看一看。”

顏真卿吃了一驚,他記起姑姑再三交代,萬萬不可在朝堂上東張西望,於是稟道:“顏生不敢。”

李隆基一拍玉案,說道:“金殿朝會朕說了算。朕讓你站,你就站起來,看一看朕的金殿是什麽樣子。不要怕,站在你兩旁的文武百官,除了穿的衣服之外,鼻子眼睛都和你一樣,嚇不著你,站起來看吧!”

顏真卿心中一陣歡喜,說聲“謝陛下”,噌地站了起來。他揉揉膝蓋,活動了下腿腳,挺胸昂首,麵北而立。望望左邊,殿西班列一色武官裝束,一個個虎背熊腰,高大威猛,像寺廟裏的金剛力士一樣紮著架子;望望右邊,殿東側是一色文官打扮,一個個頭戴襆帽,身著圓領朝服,腰束紅鞓帶,腳蹬烏皮靴,雙手抱著象牙朝笏,衣服除顏色分紫、紅、緋、藍諸色外,樣式大同小異。官員們除個別人冷若冰霜外,大多數都微笑著向他點頭致意。忽然,他看到文列最前邊的宰相張九齡悄悄地伸出一個大拇指,似乎在為他鼓勁。站在文列稍後的座主孫逖擰著眉頭,鼓著眼睛,不斷朝龍墀努嘴,向他示意什麽。韋述公則板著麵孔,手指不斷朝前邊指畫。顏真卿一下明白了兩位長輩的意思,急忙將目光轉向龍墀。他透過縹緲的煙霧,一眼看到龍墀正中坐著的當今天子——麵容清臒,五官端莊,粗眉大眼,高鼻子海口,下頜蓬鬆著一撮稀疏的胡須,顴骨和額頭都已經皸裂出幾條粗粗的皺褶。他麵色發黃,目無光澤,一副疲憊的病態,一眼看出是一個年過半百的瘦老頭子。

李隆基微笑著向顏真卿點點頭,問道:“看清朕了嗎?”顏真卿嚇了一跳,急忙躬腰低頭,垂手肅立,兩邊百官突然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哈!哈!哈!”連李隆基也仰著腦袋開心地大笑起來。

“肅靜!肅靜!”等皇上笑罷,宰相張九齡和殿中侍禦史對文武百官揮揮手,朝堂內頓時又安靜下來。

李隆基敲了下玉案,問顏真卿道:“顏進士,剛才韋學士說,顏元孫是你伯父,顏真定是你的姑母,殷踐猷是你舅父,對嗎?”

這時,顏真卿的膽子顯然大了許多,挺挺胸自豪地答道:“正是,陛下。”

李隆基點點頭,又道:“這三個人我都認識。那麽就是說,孔聖人門下的亞聖顏淵是你的先人了。”

顏真卿又一挺胸,回道:“正是,陛下。”

李隆基顯然很高興,又問:“那位寫《家訓》的黃門侍郎顏之推是你什麽人?”

顏真卿答道:“回陛下,之推公是我五世祖。”

李隆基點點頭,又問道:“國朝貞觀年間,在太宗身邊的集賢、弘文兩館學士顏師古和那個掛像淩煙閣的貞觀十八學士之魁的顏相時……”

皇帝話沒有說完,顏真卿就答道:“回陛下,顏師古和顏相時皆我曾伯祖。”

“那麽,天後朝被尊為國朝碩儒的顏昭甫就是你的祖父了。”

“正是,陛下。”

“你父親是誰?”

顏真卿一驚,麵露悲哀之情,雙手抱拳對皇上拱了一揖,答道:“先父顏惟貞,曾任薛王府王友,已於先天元年顏生四歲時不幸去世。”

薛王李隆業是李隆基的五弟,官至太子太保。二人兄弟情深,李隆業已於三個月前不幸去世。李隆基聽顏真卿提到薛王,不由長歎一聲,陷入了對兄弟的哀思之中。宮中宦官和宮娥對皇上都呼“大家”,高力士趨到李隆基一旁輕輕叫了聲“大家,大家……”李隆基才回過神來,看著顏真卿,說了一聲“可憐見的”,又道:“顏之推的《家訓》和顏元孫的《幹祿字書》朕都讀過,顏生的家學淵源可不淺啊!”說罷,取了一張白紙,問道:“顏生,你既然是顏淵的後裔,朕為你作《顏子讚》一首,可願聽聞?”

顏真卿抱拳拱揖說道:“顏生洗耳恭聽。”

李隆基稍一運思,清清嗓門,吟道:“杏壇槐市,儒術三千。回也亞聖,某也稱賢。四科之首,百行之先。秀而不實,得無慟焉?”吟罷,提筆寫到紙上,讓高力士交給顏真卿。顏真卿接到禦書,急忙叩頭謝恩,山呼萬歲。

李隆基七歲失母,對小時照顧過他的婦人十分感激,又對顏真卿說道:“顏真定女史是天後身邊大名鼎鼎的人物。天授年間,朕剛總角,天後每次叫朕入宮玩耍,都是顏女史陪同。顏女史待我好似乳母一般,常常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朕至今難忘。日月如梭,想不到顏女史已到了桑榆晚年。”回頭向高力士問道:“高公公,賞賜老太太什麽合適?”

李隆基高興地說道:“好,朕賜致仕女史顏真定邛州金玉手杖一杆,嵌珠鑲玉四神鏡一麵,另加雲錦十匹,開元金幣兩百枚。”

顏真卿急忙跪地叩頭道:“謝主隆恩。”

這時,李隆基咳咳兩聲,說道:“顏真卿,你新舉進士,就能夠獻可替否,為朕分憂,應當受到嘉獎。不過,朕今日召你上殿,是想讓你當著朕和朝廷百官之麵一展驥足,你可願意?”

顏真卿心想,不就是殿試嗎,於是答道:“顏生願試。”

“好!”李隆基說道,“人皆知你顏族世代不乏飽學之士,賦詩作文對你不算難事。”當即問道:“進士大比時什麽文題?”

“象魏賦。”

李隆基嗯了一聲,說道:“今日得換個題目。換什麽題目呢……”李隆基微閉雙眼,搖頭晃腦,自言自語了會兒,突然睜大龍目,看看高大寬敞的勤政大殿內一排排雕龍鐫鳳的巨大殿柱、描花繪彩的橫梁,又看看朝儀樂隊中那些鍾盤漆架和樂人懷抱的琴瑟,靈機一動說道:“朕的題目叫《梓材》。不過,朝廷百官日理萬機,沒工夫等你太久,限你三刻時間交卷。”回頭說道:“高公公,筆墨侍候。”

高力士急忙指揮小宦官在顏真卿麵前放了一個高幾,幾上備有筆墨紙硯。顏真卿站在幾前,心中有些緊張。他掏出手帕在額上抹了一把冷汗,然後用力掐了下中指,深深吸了口氣,心情立刻沉穩了許多,口中默默念了一聲“作文隨處淨土,低頭即是深山”。他閉目運了運神思,竭力在腦海中搜索與梓材有關的事物和辭藻。稍時,猛地睜開雙眼,提筆揮寫起來。隻見他右手捉筆,躬身懸肘,筆不停輟,文不加點,洋洋灑灑,揮筆而就。寫畢,他從頭至尾讀了兩遍,改了三五個別字,又調整了兩個句子,然後擲筆說道:“交卷。”勤政殿內立刻爆出一片嘖嘖的讚歎之聲。有人算計著時間,就叫:“兩刻整。”

通事舍人捧了卷子遞給高力士,高力士又邁步走上龍墀輕輕放在皇帝麵前的玉案上。李隆基已經年逾半百,雙目微微老花,略略瞄了一眼,說道:“讓顏生讀給朕聽。”高力士遂又將卷子遞給通事舍人,通事舍人又將卷子放回到顏真卿麵前的幾上,說道:“顏進士,躬身站好,朗聲讀給皇上天聽。”

顏真卿雙手捧卷,肅立在龍墀之下,低聲清了下嗓門,讀了起來——

梓材賦

梓,俗名楸也。長江南北,大河上下,高山四麓,平原丘陵皆可栽植。

梓,幹高十丈,挺拔端直,喬柯淩雲,修枝飛穎,葉茂垂蔭,蔚為壯觀。民曰“百木之長”“樹中之王”也。

梓材者,木之上材,人間瑰寶。九州大地,寺廟棋布,皇宮之內,金殿千棟,柱梁檁栱多梓材也。江河奔流,飛舟如梭,湖海茫茫,帆檣林立,巨艦細艇,皆梓材也。

至若膳食飲器、桌椅幾凳、箭矢楸枰、鍾磬琴瑟,無梓材何以成器?人無器安能度日?

人無論貴賤,不可一日無梓材。帝王將相千秋萬歲之後,尚須居地府梓宮,況生者乎?

帝曰“梓童”,呼皇後也;民曰“梓人”,喚木匠也;他鄉見梓,懷故裏也;廟祭梓潼帝君,祈仕進也。

《詩·小雅》曰:“維桑與梓,必恭敬止。”

《尚書·梓材》曰:“若作梓材,既勤樸斫。”

嗚呼!山有梓材,蓊蓊蔥蔥;岸有梓材,碧水澄瑩;村有梓材,人傑地靈;世有梓材,百益人生。

然而,木中梓材易得,人中梓材難尋。吾期國有梓材也,亦盼朝有梓材也。國有梓材,國泰民安,四海鹹寧;朝有梓材,輔佐明主,帝業昌盛。

太宗朝有淩煙閣二十四賢,國家梓材也。遂得大唐一統,長安定鼎,萬國來朝,百年太平。

今朝梓材者誰?吾將拭目以待。

顏真卿用他那中原官話夾著儂儂吳語,昂首屹立殿中,朗聲讀罷《梓材賦》,大殿內立刻掌聲雷動,讚歎連聲。李隆基連叫了三個“好”,大聲說道:“顏生此文正合吾意。”他學著顏真卿的腔調說:“今朝梓材者誰?吾將拭目以待也。”遂感慨萬端,說道:“朕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期盼今日之二十四賢啊!”

李隆基詢問親家翁,顏生的文章怎樣?蕭嵩道:“小子初出茅廬,文不加點,手不停揮,由‘梓材’二字生發出許多話來,如山泉噴湧,如江河滾滾,真可謂萬物入胸臆,籲嗟生風雷……”

李林甫陰陽怪氣,冷言冷語,笑道:“三分文,七分讀,誦聲琅琅,掩其平平。”

文壇領袖張九齡宰相說道:“是的,文章算不得上乘之作。既無深奧之理,又無華辭麗句,行文平平淡淡,猶如一池高山秋水。但是,眾所周知,文章不難於巧而難於拙,不難於曲而難於直,不難於細而難於粗,不難於華麗而難於質樸。質樸而後自然,情真才能意切。正所謂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純真。入妙文章本平淡,等閑言語寓意深。”

站在張九齡身後的副相裴耀卿說道:“是啊!顏生文章格調清新明快,語言自然樸實,既無浮文巧語,又合為時而著,百煉工純,不飾雕琢。由此可知,顏生是一個心胸光明磊落、性格耿介爽直之人。青年俊傑,國朝梓材也。”

職方郎中韋述輕輕拍了下集賢院修撰、考功郎孫逖的臂膀,小聲說道:“逖公慧眼識才,功莫大焉。”

孫逖感歎道:“沒有人說我取士不公,我就謝天謝地了。”

孫逖話音剛落,李林甫“哼”了一聲,出列奏道:“啟稟陛下,陛下海納百川,萬國來朝,舉世英才盡聚天子足下,朝廷百官個個都是賢良之才。顏真卿竟敢大言不慚地質問陛下‘今朝梓材者誰’,狂妄恣肆,目無百官,罪當不赦。”

李林甫碰了釘子,長臉垮了下來,一陣紅,一陣白,氣哼哼地退回隊列之中,低頭不再言語。高力士取了顏真卿的《梓材賦》,輕輕放在皇帝麵前的玉案之上。李隆基睜大雙眼用力看了會兒,樂道:“顏生這筆字笨笨拙拙,初看平平,再看尚佳,三看了不得。橫平豎直,遒勁有力,端莊挺拔,正氣凜凜,猶如廟堂神鬆一般,肅穆莊嚴,凜然不可侵犯。”抬頭問道:“顏真卿,你寫字橫平豎直,端莊大方,有什麽秘訣嗎?”

顏真卿答道:“回稟陛下,先父曾說,古賢造字以直心為德。直心即胸不藏奸,心無異謀,坦坦****,光明磊落,是謂正人君子。要做正人君子,必須心正。古賢曰:言為心聲,書為心跡。心正則人正,人正則筆正。筆正可致橫平豎直,端莊大方。”

李隆基眨眨眼,問道:“顏真卿,你是說要想字正,首先要人品端正,是嗎?”

顏真卿大聲回道:“正是,陛下。”

李隆基點點頭,讚道:“顏氏有《家訓》世代相傳,處處以德教為先。朕得顏生,如得梓材也。”於是朗聲宣道:“朕封顏真卿為本朝監察禦史,糾察百僚。”

顏真卿正欲叩頭謝恩,高力士急忙攔住,附在李隆基耳邊輕聲說道:“顏真卿剛中進士,未經吏部銓選,陛下不能封官。”

唐代學子考中進士之後,必須經吏部銓選才能授官。選擇人才的條件有四:第一,身材魁偉,相貌端莊;第二,言談得體,舉止大方;第三,寫字合乎楷書法度;第四,文牒判狀有較高水平。通過三篇文章的稱“宏辭”,通過三條判狀的稱“拔萃”,吏部錄取的為“入等”,拙劣的叫“藍縷”,一般進士未經吏部銓選不能入仕。

李隆基一代天子,金口玉言,一拍玉案,怒道:“今天顏真卿通過了朕的殿試,還用得著吏部銓選嗎?”

“是,是。”高力士應道,“不過,新進士初仕,一般隻封從九品,監察禦史為正八品,有違律製。”

李隆基麵露慍色,反問道:“你說,封他什麽合適?”

高力士滿麵堆笑,低聲回道:“按照慣例,新進士入仕一般都要先到縣衙擔任九品的縣尉、錄事諸職,曆練數年,逐級晉升。”

李隆基抬頭看著吏部侍郎李林甫,問道:“李卿,哪縣需要縣尉?”

李林甫小肚雞腸,奸狡陰刻,答道:“回陛下,崖州、儋州縣尉缺員。”

崖、儋二州在萬裏之外的海南孤島,大海茫茫,駭浪滔天,窮山惡水,瘴癘肆虐,是一塊尚未開化的南蠻洪荒之地。走一趟就要半年,而且多半有去無回。

李林甫笑道:“江南東道的建州、泉州也缺縣尉。”建、泉兩州在東南沿海,距長安也有萬裏之遙,李隆基又搖搖頭,問道:“還有哪裏?”

李林甫奸詐地一笑,說道:“陛下是想找個離京城近些的地方嗎?有,有。隴右道的敦煌和安西也要縣尉。”

敦煌和安西在大西北高原與蕃人接壤,荒山野嶺,沙漠漫天,風吹石走,百裏難見人煙,關卡和鄉鎮常遭吐蕃人的掠殺。李隆基手抓龍膽朝玉案一拍,怒道:“李林甫,你是故意和朕過不去,還是存心刁難顏生?”

“臣不敢。”李林甫故作驚恐,支支吾吾說道:“尉職目前隻有這幾個了。”

高力士擔心李林甫再次忤逆聖意,激怒皇上,急忙俯身說道:“大家,新進士剛剛入仕,放到南衙,做個著作局的校書郎也合律製。”

李隆基眼一瞪,嗔道:“你怎麽不早說?”回頭朝丹陛下邊的文列官員望了望,高聲道:“賀知章,賀愛卿。”

站在文列中間的朝廷十八學士之一、掌管國家檔案及圖書的長官、秘書監賀知章出列應道:“陛下,老臣在。”

賀知章進士出身,越州永興人,這年七十六歲,多次請退不被批準。李隆基喜歡賀老頭,一看到他那清臒矍鑠、神采奕奕的樣子就高興,時常傳他進宮,和他在一起賦詩、飲酒、吹牛、聊天。李隆基對賀知章道:“賀卿,朕將顏真卿安排到你的閣下,你歡迎嗎?”

秘書省俗稱麟台或蘭台。賀知章高高一揖,說道:“多謝陛下為麟台補充新秀,臣賀知章不勝榮幸。”

李隆基龍顏大悅,說道:“賀愛卿不愧是本朝人望,惺惺相惜,海納百川。”回頭命令道:“高公公,讓舍人擬旨,朕封新進士顏真卿為秘書省著作局校書郎。”

中書舍人在龍墀左後的一張小小條案前提筆寫好敕書,雙手捧給高力士,高公公站在龍墀前沿挺挺胸,清清嗓門,宣道:“皇帝製曰:授甲戌進士顏真卿秘書省著作局校書郎,正九品上階。”

高力士宣罷,看看垂手侍立在金殿正中、兩列朝班之間的顏真卿還傻乎乎地站著發愣,不由厲聲斥道:“顏真卿,還不快快跪下感謝皇上。”

顏真卿這才醒過神來,急忙跪地山呼道:“謝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