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探弦娘結識大儒

開元二十二年三月初八是清明節,清明前幾天,顏真卿的幾位同胞哥哥和幾位族兄、表弟陸續從外地各自的任所趕回長安,一來為十三郎道喜,二來陪顏真定和殷拴女兩位老人祭祖。弟兄們都入仕不久,雖然職位不高,但是一個個身強力壯,精神煥發,懷瑾握瑜,浩氣英風,把顏真定高興得嘖嘖連聲,不斷說:“我顏家祖上積德,直有今日玉樹盈階、蘭桂齊芳啊!”清明這天,顏真卿一家早早用過早餐,租了兩輛車子和十幾匹騾馬,男的騎馬,女的乘車,二十多人浩浩****出了敦化坊,沿著興慶大街向北行駛。他們穿過兩個街坊,東出延興門,來到郊野時天已平明。這天是陰天,天空像鋪了一層厚厚的舊棉絮,令人感到壓抑和沉悶。不久,天上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不大,下了一陣就停了。大唐盛世,老天作美,既要給清明上墳的人平添幾分悲傷的氣氛,又不妨礙出行。

路上的行人漸漸多起來,進城的多半是趕往東西兩市出售糧食和菜蔬的農人,大車拉,小車推,肩挑背扛,絡繹不絕;出城的多半是上墳祭祀的官人和市庶,時或也夾雜著一些商賈和貶官,各懷心事,行色匆匆。郊野踏青者多半是度假的官員和有錢的儒士,走著玩著來到郊外,滿麵紅光,心曠神怡,信馬由韁,悠遊自在,與上墳祭祀者的抑鬱沉悶形成強烈對比。

過了灞橋,就真正進入了郊野,縱橫交錯的阡陌和深深淺淺的溝壑之間到處布滿了一丘丘的墳塋和一座座的石碑。馬車夫揚起鞭子輕輕在空中打了個響,馬車轉彎進了一條小道,又翻過一道嶺來到鳳棲原上。

顏氏祖塋的看墳人叫成老忠,這年剛過花甲。成老忠的高祖父原是顏真卿的高祖父顏思魯的仆從。顏家置墳之後,感其忠厚老實,特在墳地一角為他建了一座四合小院,並幫他成了家,令其照看墳地,以經營十五畝墳地為生,現在已傳了四代。因為墳地不納稅,日子過得也還富足。清明前兩天,成老忠領著兒孫已將大小幾十個墳頭添了土,石碑也都擦得幹幹淨淨。這天一大早就站在路口,等候著上墳祭祀的顏家主人。他遠遠看到一隊車馬朝墳地奔馳而來,急忙帶著兩個兒子迎了上來。

顏真定和殷拴女兩位老人被丫鬟攙扶著下了馬車,坐在成老忠的堂屋,一邊小憩,一邊關心地詢問成老忠一家的生活情況。等到布置好了祭品,兩個老太太領著子侄們來到墳地,婉兒和九菊各拎一個蒲團跟在後邊,準備主人跪拜時用。成老忠父子則拎了兩張草席,供男子跪用。他們先從顏真卿的曾祖輩顏師古、顏相時、顏勤禮和顏育德四人開始祭祀,然後是顏真卿的祖父顏昭甫及其弟兄們,最後祭祀顏真卿的父親顏惟貞。顏真定在她的父親顏昭甫墳前有些興奮,一連說了好幾遍“十三郎高中皇榜了,鳳棲原祖塋上空祥雲繚繞,乞求祖宗多多保佑”。及至大家來到顏惟貞墳頭,還未等九菊放好蒲團,殷拴女如同見到丈夫一般,壓抑不住心頭的酸楚和委屈,隻叫了一聲“夫君……”便一頭栽倒在碑前的草地上。顏真卿兄弟幾人急忙抱起母親,哭著,喊著,亂成一團。顏真定也嚇得一屁股蹲到了地上,被婉兒和殷成己扶著在蒲團上坐了,大聲說道:“都別哭了!”回頭命婉兒上前急救。

婉兒跟著顏真定多年,不但能夠讀書識字,還學到了不少醫藥知識。她用左臂托了殷拴女的後頸,右手中指按在殷拴女鼻下的人中穴上,用力旋動了幾下,口中叫道:“夫人醒來!夫人醒來!”殷拴女麵色慘白如死人一般。婉兒朝她麵頰輕拍兩下,伸手從後髻抽出一根銀針,在一方帕子上擦了幾下,然後對著殷拴女的人中穴位猛地紮了下去。銀針拔出來時,殷拴女“哇”的一聲號啕起來。

顏真定看到殷拴女哭出了聲,長長噓了口氣,說道:“好了,好了,沒事了,讓她哭吧!”

顏真卿與他的幾個哥哥和兄弟圍著母親,一邊輕聲地安慰母親,一邊陪著母親流淚。顏真定朝顏真卿的背上輕拍了兩下,說道:“孩子,你們兄弟姊妹九人,讓你母親吃了多少苦啊!這苦水今天總算吐出來了,你們可要記住一個‘孝’字啊!”

殷拴女放聲哭了一陣,心情逐漸平靜下來。她掏出手帕擦幹臉上的淚痕,對孩子們說:“你們兄弟幾個每人給父親叩三個頭,到一邊去吧。”她看著六個兒子一個一個給丈夫磕過頭,站到了一邊,遂對顏真定說:“大姐,我想一個人對你兄弟說兩句話。”顏真定急忙扶著丫鬟婉兒站了起來,說道:“好,好,我們都走開。你有什麽話,就對你男人說吧!”她朝旁邊走了幾步,回頭又囑咐道:“苦都過去了,可不準做傻事。”

殷拴女咧咧嘴,臉上勉強扯出幾分笑意,對顏真定揮揮手說道:“不會。”她看大家都遠遠地退到一邊去了,於是讓九菊將石案上的酒肴瓜果葷素祭品重新擺下,點了三炷香,然後自己跪在蒲團上,對著顏惟貞的石碑磕了三個頭,拜了幾拜,眼中含淚禱告道:“惟貞夫君,今春十三郎科考及第,幼子允臧也已成人,即將自立。至此,兩女出嫁,七子全部成才。夫君臨死囑托,今日為妻告慰你的在天之靈,你在九泉之下可以閉目安息了。”禱罷,又磕了個頭,頭抵石案,嗚咽不止。陪著主人跪在旁邊的九菊,急忙伸出雙手抱著主人的肩膀,叫道:“夫人,節哀呀!”顏真卿和他的幾位哥哥弟弟大叫一聲“媽——”,一齊撲了過去,兄弟們偎著母親,哭成一團。許久,殷拴女才慢慢仰起頭,擦了擦眼淚,對兒子說道:“我告訴你們的父親,十三郎中榜了,你們弟兄都成才了,叫他在那邊也高興高興。”殷拴女挨個兒看了兒子們一眼,又拉著顏真卿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們都長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前程,母親放心了。不過,今天在顏氏祖墳上,我還有幾句話要當著先人的麵說一說。母親不求你們弟兄官當多大,也不求你們錢掙多少,隻求你們能做個好人,健健康康的人,明事達理的人。入仕之後,要嚴遵《家訓》,勤於學習,忠於官箴,保持讀書人的操守和人品,不準給祖宗臉上抹黑。”殷拴女看著兒子們一個個認真嚴肅地點了頭,這時嘴角才綻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

顏真定擊掌笑道:“有這樣善良賢淑的母親,何愁兒子不成才!”

鳳棲原下有一條河溝,名曰棲鳳溪。溪岸柳絲嫋嫋,雜花爭放,桃紅李白,一片燦爛。顏真卿及其弟兄們祭祀之後,又給每個墳頭添了黃土,墳頭上用土塊壓了一張黃表紙,祭墳全部結束。大家在棲鳳溪邊淨了淨手,觀賞了一番京郊風光。眼看夕陽西下,大家就在成老忠家吃了碗素麵,然後七手八腳牽馬套車,準備回城。這時,看墳人成老忠領著長孫順子來到殷拴女麵前,讓順子給夫人磕了個頭,說道:“夫人,十三哥兒中了皇榜,咱老顏家時來運轉了。今後,敦化坊老宅一定會人來車往,客人不斷,門口得有個人照應了。您看,讓順子跟夫人進城做個門人吧,看門、掃地、套車、喂馬都能幹。”

成順子這年十五歲,人長得虎頭虎腦,厚唇、高鼻子、粗眉大眼,嘴巴笨笨的,一臉憨厚老實的樣子。殷拴女想想,家中也的確需要一個門人,就點頭應允了。

回城路上,女眷和孩子們依然擠在兩輛馬車上,顏真卿和他的胞兄弟、從兄及表兄弟們一人一馬走在車前,一路上說說笑笑,很快回到了敦化坊門前。弟兄們剛剛下馬,突然從街旁一棵老槐樹下衝出一匹棗紅小馬,馬上坐著一個公子哥兒,毫無禮貌地舉起馬鞭朝顏家的弟兄們一指,惡狠狠地問道:“喂!哪個叫顏真卿。本公子在此等候多時了,快快滾出來答話。”

眾兄弟不知道怎麽回事,一齊將目光轉向十三郎。顏真卿抬頭看看,攔路人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青年,人長得眉清目秀,一身小胡哥打扮,胡衣、胡帽、胡靴、胡腰帶,腰帶上還佩一把胡刀。隻是嘴上沒有留胡人的兩撇翹尾巴小胡子,更可笑的是胡衣外還套了一件馬甲。顏真卿看著他那一套不倫不類的裝束和那憨頭憨腦的模樣,再聽那稚嫩的嗓音,既非胡人棍棍,又不像街頭的潑皮無賴,一時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邁前一步,抱拳一揖,說道:“這位公子哥兒,鄙人就是顏真卿,找我有何貴幹?”

胡裝哥兒舉鞭一指,問道:“你就是今科進士探花使顏真卿嗎?”

顏真卿又抱拳一揖,回道:“正是。”

胡裝哥兒“哼”了一聲,對著顏真卿劈頭蓋臉就是一鞭。顏真卿猝不及防,抬手護腦時,手背上被抽了一道血痕。顏、殷兩家弟兄見狀,呼啦一下拉開陣勢,將胡裝哥兒圍了,十來條皮鞭一齊舉到空中。顏真卿急忙止住諸位兄弟,指著胡裝哥兒,嗬斥道:“哪裏來的潑皮棍子,竟然找上門來尋釁滋事,找死不成?”

胡裝哥兒有些膽怯,正欲回馬逃離時,從大槐樹下突然又衝出一匹小花馬,上邊坐著一個十二三歲的胡裝小妹。她上穿團花錦翻領小袖衫,下著錦靴條紋褲,頭上雙髻、牙梳、金珠飾,卻素麵朝天,沒有搽脂抹粉。小姑娘怒衝衝地催馬上前,從腰中唰地抽出一把利劍,說道:“幹什麽?十條漢子欺負我哥哥一人,羞不羞?”

胡裝哥兒看到有人助陣,勒住馬道:“我隻找顏真卿說話,與你們無關。”

顏真卿揮揮手,讓弟兄們退後幾步,問道:“阿哥兒,我和你素昧平生,哪裏得罪了你?”

胡裝哥兒嘻嘻地笑了一聲,諷刺道:“你還新進士呢,烏紗帽還沒有戴上,就健忘了?你在朱雀橋驅馬狂飆,撞傷了我家姐姐。你一不請醫,二不探視,想賴賬不成?”

胡裝小妹附和道:“正是。”

胡裝哥兒又道:“我家姐姐被你撞傷,在**躺了多日,兩腿腫得水桶一般,日夜疼得死去活來,今日找你算賬!”

胡裝小妹道:“沒有那麽嚴重。”胡裝哥兒急忙瞪了妹妹一眼,不讓她講話。

顏真卿聽了胡裝哥兒的話,不由“哎呀”一聲,頭上像被人打了一棒,“轟”的一下漲大許多,急忙對二人作揖賠禮,說道:“小兄弟、小妹妹,抱歉!抱歉!非我有意躲避,實在是這幾天諸事困擾,抽不開身。今日清明,剛剛掃墓歸來,現在就隨二位到府上探視令姐如何?”

這時,後邊的兩輛馬車和隨馬車同行的幾位兄長也已經來到門前,殷拴女和顏真定被丫鬟攙扶著下了車。兩位老太太詢問何事,顏真卿如此這般地述說了一遍。關於此事,殷拴女曾聽允臧講過,原以為事情不大,沒想到今日讓人找上門來,不由得氣上心頭,恨恨地瞪了真卿一眼,說道:“還不快去看看人家!”

顏真定上下打量胡服兄妹二人,看他們那一身紈絝子弟的派頭,擔心侄兒觸犯了哪位高官顯貴,招來橫禍,那麻煩就大了。於是問道:“到底撞了什麽人啊?”

顏真卿道:“聽丫鬟講,是韋學士家的一位小姑。”

“韋學士?”顏真定眼前一亮,又問,“哪個韋學士?”

顏真定看到侄兒搖搖頭,轉過身去滿麵堆笑地向胡裝哥兒問道:“小公子,敢問府上令尊大名?”

胡裝哥兒看到白發蒼蒼的顏真定氣度不凡,說話又和藹可親,儼然一位有身份的誥封命婦,心裏有些怯,回頭看了一眼胡裝女子。

胡裝女子在馬上對顏真定拜了個萬福,說道:“回老夫人話,小女子韋弨娘,小字平仲,崇文館學士、太子舍人韋迪之女,被你家新進士撞傷的是我家姐姐韋弦娘。”她抬手指指胡裝哥兒,又道:“他是我堂兄……”話沒說完,胡裝哥兒截了韋弨娘的話,向顏真定自我介紹道:“小子韋弦生,國子監太學學生,我父親大名韋逌,劍南道采訪黜陟使。伯父韋述,集賢、弘文兩院學士、兵部職方郎中……”

韋弨娘和韋弦生兄妹二人,口齒伶俐 ,吐詞清楚,一口京腔,略帶幾分自豪地報過家門,顏真定聽得心花怒放,禁不住仰麵哈哈大笑,笑得大家都跟著快活起來,卻把韋弨娘、韋弦生二人弄得莫名其妙。韋弦生搔搔頭皮,不高興地問道:“你們笑什麽?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沒吹牛。我要吹牛,我是這個——”韋弦生將兩手摞成烏龜形狀,兩個拇指還晃了幾晃。這一晃,逗得大家更是忍俊不禁,笑了個前仰後合,眼淚橫流。

顏真定說道:“我的太學生,你說的話我信。韋家三才子名聞天下啊!特別是那個小個子的韋大郎,那可是國朝的槃槃大才啊!”回頭對顏真卿吩咐道:“十三郎,快跟這位小公子和小妹妹到韋家去,多買些禮物,先向人家道個歉,再去請個醫生,一定負責把傷給人家治愈。辦完事後,順便對韋述學士說一聲,你就說,致仕女史顏真定向韋學士問好。”說罷,依然心情愉快,樂不可支。韋弨娘和韋弦生兄妹二人看著顏真定,不知遇到了何方神聖,來時的渾勁和威風,被老太太的笑聲滌**得一幹二淨。他們不斷地望著顏真定,傻傻地笑著抱拳作揖。

顏真卿向允南哥哥討了二千錢,問韋弦生道:“太學生,你家住在哪裏?”

韋弦生朝西一指,道:“崇賢坊。”

顏真卿告別了母親、姑母,又對眾兄弟拱了一揖,飛身上馬,對韋弦生道:“太學生,前邊帶路。”

顏真卿跟著韋弦生和韋弨娘西行走了一會兒,韋弦生向顏真卿問道:“顏進士,剛才那位老太太是什麽人?比我家舅爺的官還大嗎?”

顏真卿反問道:“你家舅爺是什麽官?”

韋弦生胸脯一挺,說道:“我家舅爺是堂堂的京兆府尹同中書門下三品裴耀卿,凡京城官員無論大小都歸他管。”

顏真卿吃了一驚,側目看了韋弦生一眼,說道:“你家舅爺,我在新進士拜相時見到過。”

“你家那老太太是什麽人?”

“她呀,她是我姑媽。什麽官都不是,就是一位老太太。”

韋弦生道:“那她神氣什麽?那派頭好像比當年的天後還牛呢!我報上伯伯、叔叔和家父的大名,她一點兒都不在乎。雖然也誇了幾句,可那口氣好像是表揚塾館蒙童似的。我正想報我舅爺的大名呢,她一陣大笑,把我給笑忘了。要不,我報上京兆府尹同中書門下三品,準能嚇著她。”

顏真卿笑笑,說道:“嚇不著她,她是老前輩了。你的父親和伯伯、叔叔,還有你那京兆府尹同中書門下三品的舅爺如果見了我的姑媽,都要長揖下拜呢!”

韋弦生脖子一擰,不服氣地說:“你吹牛。”

顏真卿笑笑,說道:“太學生,不信,咱走著瞧。”說罷,打馬走到了前邊。

三人穿過幾個裏坊,跨過朱雀大街,很快到了崇賢坊韋家府第。顏真卿將馬拴在門外的拴馬樁上,就在附近買了兩大匣子糕點,一籃子幹果和幾包鹿脯、蜜餞之類,跟著韋弦生進了韋宅。

韋家和顏家一樣,是一個典型的儒士之家。韋氏祖籍鄭州,貞觀中韋弘機為左千牛胄曹參軍,高宗李治朝擢為檀州刺史,有《西征記》一書傳世。韋弘機的孫子韋景駿曾任趙、房兩州刺史。韋景駿共六子,以前三子著稱於世,老大韋述生於武則天長壽二年(693),十六歲參加科考大比,受到考功郎宋之問器重,一舉奪魁,名列榜首,拜京兆府櫟陽縣尉。開元五年(717),皇帝頒詔在全國選拔學術之士二十人,集中於麗正殿集賢院內,整理天下逸書,刊正書閣典籍。顏真卿的舅舅殷踐猷時任東宮麗正殿學士,竭力推薦韋述參加編書工作。殷踐猷比韋述長二十歲,二人同寅心契,情深誼厚,共事多年,遂結為忘年之交。開元中,韋述由從六品上的中書起居舍人擢任從五品上銜的尚書省兵部職方郎中,在兵部執掌軍製、鎮戍、征討、操練及輿圖諸務,同時兼任集賢殿和弘文館學士。韋述自幼嗜書成癖,整日手不釋卷,家藏圖書典籍兩萬卷,全部親手抄寫和校定,是國朝著名學者、京師名儒、皇帝的活辭典。韋家老二韋逌,時年四十歲,任劍南道采訪使,老三韋迪時年三十八歲,任東宮太子舍人。這兄弟三人世稱“韋門三學士”。另外三個弟弟也都以詞學登科,在外地任職。前朝宰相、文壇領袖張說盛讚韋氏六兄弟說:“韋門六傑,今之杞梓也。”

韋迪膝下有兩女一子。大女兒叫韋弦娘,字平治,剛到笄年;二女兒叫韋弨娘,字平仲,時年十二歲。二女都是亡妻王氏所生,續弦生一子,尚在年幼。唐時女孩子十四五歲就到了嫁人的年齡,稱“及笄之年”,十七八歲就成了老閨女,韋弦娘這年正值二八妙齡。為此,韋迪多次拉了哥哥韋述參加新進士宴集活動,想給女兒選一個中意的郎君,但都沒有結果。顏真卿因為酒醉,好幾次活動都沒有參加,韋述、韋迪兄弟曾與他見過一麵,遺憾未作深談,相互之間印象不深。

這天,韋述、韋迪兄弟二人坐在客廳正在閑話,忽見弨娘牽了兩匹馬到跨院馬廄去了,接著看到侄兒弦生帶著一位青年學子來到家中。正欲詢問,韋弦生朝上一指,對顏真卿說道:“上邊坐的是我的伯父和叔公,趕快上前賠禮道歉,低頭認罪。”

顏真卿抬頭一看,二位官人個頭都不高,但是身材勻稱,著裝時尚,神態溫文爾雅,容貌白淨脫俗,一看就是那種精明而富睿智的儒仕。急忙將禮物放在牆邊的小幾上,抱拳高高一揖,說道:“兩位前輩在上,愚生顏真卿誠惶誠恐,登門致歉,請大人恕愚生魯莽之過。”

韋述對侄兒韋弦生從來沒有好印象。今日見他說話又不三不四,沒有禮貌,心中騰地躥上一股怒火,隻是當著外人的麵不便發作。特別是聽到新進士顏真卿的名字,頓時又驚又喜,隻好將火咽進肚裏,詢問侄兒是怎麽回事。

韋弦生劍眉一挑,說道:“我姐姐初三在街上被人撞了,兩腿腫得水桶似的,在**躺了好幾天。罪魁禍首就是顏真卿,難道你們不知道嗎?”

韋迪道:“你胡說什麽?你姐說她不小心自己崴了腳,怎麽又賴到顏生頭上?”

韋弦生擰著脖子爭辯道:“我沒胡說,是我姐姐不好意思才故意撒謊。不信,你問顏真卿。”

顏真卿對韋述、韋迪拱了一揖,將初三那天市棍放飛海東青襲擊龍駒,驚嚇了韋弦娘的事如實說了一遍,然後取出二千錢作為醫費,並一再表示歉意。

韋迪不好意思,笑道:“這錢是萬萬不能收的。小女的腿上僅僅擦傷了點皮,並無大礙。哪裏像侄兒說的在**躺了多日,兩腿腫得水桶似的。”他將錢放回顏真卿錢袋,抬頭瞪了韋弦生一眼,斥道:“一個太學生,說話漫無邊際,成何體統?”

韋弦生眼一瞪,反駁道:“叔叔,我沒撒謊,不得誣我清白。”

韋述抽出一把雞毛撣子,嗬斥道:“不肖,你竟敢頂撞叔公。一個太學生不好好讀書,三天兩頭在外惹是生非,太不像話。”說罷,舉起撣子欲打。韋弦生早已逃到了門外,伸出一個腦袋,說了句“好心成了驢肝肺”。然後放聲唱道:“世間多不平,仗刀走四方……”飄然不見了蹤影。

韋迪搖搖頭,歎道:“小侄造次,讓顏生見笑了。”回頭對一個仆人吩咐道:“讓弦娘出來見客。”

韋弦娘自從在朱雀橋邊被新進士拉了一把,顏真卿那一雙又粗又黑的眉毛、細細長長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和那方方正正的國字臉,時時盤旋在她的腦海之中揮之不去,她一連三天待在後院樓上的閨房之中,茶飯不思,鬱鬱寡歡,話也少了許多。一個天真活潑、純潔爛漫的少女,幾天之內變成了一個寡言少語的成年女子。弦娘的母親五年之前因病去世,繼母生有一子,一門心思都放在了親骨肉身上。父親白天勤於官守,晚上又埋頭於學問,很少過問女兒的事。一個情竇初開的年輕少女,每天由兩個丫鬟陪著,難禁心中的寂寞和惆悵……

兩個丫鬟的名字都是伯父韋述給起的,胖丫鬟紫硯心直口快,潑辣麻利,帶幾分野氣,照顧弦娘的生活起居;瘦丫鬟紫毫識字,人長得清雅秀氣,性格文靜內斂,常在書房侍候女主人。一日,紫毫發現弦娘書法日課連寫三版都是“顏”字,留心觀察,又發現弦娘將顏真卿送的鮮花晾幹之後,用那方繡著鯉魚躍龍門圖案的進士手帕包了,連同一個五彩錦帶編的連環回文結藏在一個雕花盒中,鎖在抽屜裏麵,時不時一個人看得兩眼發愣,頓時明白了主人的心思。她皺著眉頭想了三天,不知道如何是好,直到紫硯追問,才悄悄露了一點風聲。正在這時,韋弦生從太學逃學回來。他不敢到客廳與伯父和叔公說話,就從廂房旁邊的小巷繞到後院找姐姐吹牛。

平時弦娘的閨房都開著門,這天卻關得緊緊的。韋弦生心中一急,揮拳就嘭嘭嘭嘭使勁地敲,紫硯知道是弦生,不耐煩地說:“姑娘病了,不準進來騷擾。”

韋弦生關切地問道:“什麽病?”

紫硯回道:“初三在朱雀橋上看熱鬧,被探花郎的馬撞了。”

“傷得重嗎?快開門,讓我看看。”

紫硯的大眼珠骨碌碌一轉,說道:“重得很,在**躺四五天了,兩腿腫得水桶似的。醫生說,怕感染,不讓外人看。隻有撞傷她的人來看,傷才好得快。”

韋弦生吃了一驚,問道:“那個撞傷我姐姐的家夥沒來看嗎?”

“沒有。”紫硯道,“那人害怕花錢,早躲起來了。”

韋弦生雙目一豎,怒道:“跑不了他,我知道今年的兩個探花郎,一個叫杜鴻漸,是我們太學的學生;另一個叫顏真卿,南山草堂的窮學生,家住敦化坊。”

“對,對。”紫硯道,“就是住在敦化坊的顏真卿。”

韋弦生拳頭一揮,說道:“好一個混賬的探花郎,今天就讓他知道我韋弦生的厲害!”說罷,回到房中換了一身胡裝,取了一把胡刀,悄悄潛入西跨院馬廄。在馬廄正好碰到韋弨娘一人在耍,二人就各牽了一匹小馬,偷偷從後門溜了出去。

韋弨娘回家之後,將馬送回跨院馬廄,直奔後院姐姐閨房,將她跟著韋弦生到敦化坊尋找新進士顏真卿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韋弦娘臉上掛不住,埋怨妹妹不該跟著弦生到外邊招惹是非。姐妹二人正在爭執,仆人在樓下喊:“紫硯、紫毫,速帶弦娘下樓會客。”韋弦娘正在氣頭上,頭一扭,說了聲:“不去。”

兩個丫鬟相視一笑,紫毫輕輕說道:“不去,奴婢要挨罵了。”

弨娘看到姐姐的抽屜開了個縫,從姐姐背後偷偷伸出一隻手欲開抽屜,被姐姐伸手拍了一巴掌,吧嗒一聲,把抽屜關了。

紫硯道:“你再不去,人家可要走了。”

這時,樓下又傳來仆人的催喚聲。兩個丫鬟互相擠擠眼,一齊動手,拉了弦娘就噔噔噔噔地往樓下走。到了樓下,弦娘“哎呀”一聲,站著不走了。

妹妹問道:“又怎麽啦?”

韋弦娘拉拉衣裙,說道:“衣服都成醃菜了,如何會客?”

兩個丫鬟說了聲“這好辦”,拉了弦娘又噔噔噔噔地跑到樓上。紫毫給弦娘尋找新衣,紫硯給弦娘重新盤了發髻,上身換了件翠綠色的暗花緊袖衫,下身換了件淺絳色的小碎花係胸長裙,又精心選了一條雪花藍綾子長披肩,然後在弦娘臉上淡淡敷了一層粉,描了月眉,還在額頰間點了個梅花靨子。兩個丫鬟抱著鏡子讓弦娘前後照了照,看著弦娘抿著櫻桃小嘴露出一臉甜甜的微笑,這才又拉著弦娘嬉笑著噔噔噔噔地跑下了樓。韋弦娘跟著丫鬟從後門來到客廳,站在屏後拉拉衣襟,喘了口氣兒,姍姍走到屏前,低眉頷首輕輕喚了聲“伯伯,父親”,然後在父親旁邊落了座。

韋述一看到大侄女,急忙起身,笑嘻嘻地說道:“快快過來,見過新科進士顏真卿。”韋弦娘滿麵羞澀,臉頰紅得像五月的石榴花似的。她抬頭看了一眼顏真卿,然後側身對顏真卿施了一禮,聲音輕輕地說道:“顏進士安好。”禮罷,仍然偎坐在父親身旁。

顏真卿抱拳回了一禮,說道:“朱雀橋上,顏生驚馬失禮,傷了弦娘,這幾天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剛才聽令弟講,近日傷勢嚴重,雙腿腫似水桶,匆忙之間登門探視。抱歉!抱歉!”口中說著,雙手抱拳不斷作揖,兩眼投向弦娘的雙腿。

韋弦娘本來穿著長裙,急忙將下擺又朝下拉拉,將穿著絲織軟底錦鞋的雙腳也遮得嚴嚴實實,對著韋述撒嬌道:“伯伯,你看弟弟都胡謅些什麽呀?”

這時,韋弦生突然在客廳門口露出一個腦袋,說道:“我沒有胡謅,是紫硯說的,請伯父明鑒。”

站在弦娘身後的胖丫鬟紫硯害怕主人責罵,支支吾吾說道:“我隻說姑娘跌了一跤,並未說水桶什麽的……”

紫毫看她說不明白,在她屁股上擰了一把,跨前一步,說道:“稟老爺,弦生公子每次從太學回來,就鑽到姑娘房內天南海北胡吹八擂,攪得姑娘沒法靜心讀書。今日姑娘抄了一遍《心經》,身體不大舒服,想休息會兒。這時,弦生公子將門敲得山響,姑娘不想聽他吹牛,就讓紫硯將他支走。隻說是姑娘身體欠安,並未言他。”說罷,又退到弦娘身後。

韋弦生在門口厲聲說道:“死丫頭,我為你們打抱不平,才將顏真卿揪來賠罪,你們反合夥誣我不是。顏生送的禮品,你們不要吃,統統歸了我,帶到太學分給同窗享用。”

韋弦生生在富貴之家,從小享受慣了,整日隻想吃喝玩樂,這句話逗得姑娘捂著嘴笑。韋述聽了,氣不打一處來,斥道:“不肖,你隻知道一個吃。回頭將你送到劍南的蠻荒山野之中,讓你吃野果去!”

韋弦生聽了大喜,抱拳對伯父拱了一揖,說道:“幸甚,幸甚!到了那裏無拘無束,豈不自在?”韋述抽出雞毛撣子追了出去。待他跨出門檻,韋弦生又一陣風似的無影無蹤了。韋述口中連說幾聲“不肖,不肖!”難為情地對顏真卿笑笑,說道:“太學都是些紈絝子弟,難以成器。讓顏生見笑了。”他歎了口氣,又道:“聽說顏生為南山草堂學子,如果方便,拜托顏生將犬侄介紹到那裏,不勝感激。”

顏真卿起身對韋述作了一揖,說道:“草堂收的都是些失怙孤兒,或者是斷了經濟來源的貧寒子弟。似令侄這種情況,草堂一般不收。收了,怕他也吃不了那個苦——那可是人間的大苦啊!”

韋迪道:“實在不行,就將他送到成都,讓他父親管教去吧!”

顏真卿看了一眼韋弦娘,說道:“弦娘的腿傷雖沒有弦生公子說得那麽嚴重,總之是受了傷。剛才來時,姑母一再囑咐,讓我務必為弦娘請位醫生,晚生現在就到醫坊去。”說罷,起身就欲出門。

韋迪攔了顏真卿說道:“隻是膝蓋擦破了點皮,顏生不必在意。”

韋弦娘說道:“謝謝顏公子關心,已經痊愈了。”說罷,起身輕輕跳了兩下,又用手拍拍膝蓋,笑道:“真的用不著請醫,請顏公子放心。”

這時,韋述突然坐到顏真卿身旁,親切地說道:“顏生,剛才提到你的姑姑,是顏真定女史嗎?”

顏真卿點點頭道:“正是,韋前輩認識我姑姑嗎?”

韋述雙眉一挑,眼珠熠熠生輝,說道:“何止認識,她是我的恩師呢!她不但教過我很多東西,你的姑父殷履直和舅父殷踐猷去世之後,她還將殷家的藏書送給我一千多卷呢!先前我聽說她在晉城,近日回京師來了嗎?”

顏真卿笑道:“我姑母和幾位表兄趁清明長假,都到長安來了。剛才姑姑聽說我來貴宅,特別囑咐我一定要代她向韋學士問好呢!”

韋述雙手合掌一擊,連說:“好!好!”並對韋迪吩咐道:“三郎,快快叫人備馬,陪我一同到敦化坊拜訪顏女史。”

韋迪兩眼骨碌碌一轉,看了眼弦娘,說道:“我……不必去了吧?”

韋述立刻明白了弟弟的心思,說道:“好,好,你不必去了。”

韋弦娘看到伯父突然激動不已的樣子,心中好奇,問道:“伯伯,是你常常講的那位學富五車、麵折天後的顏真定女史嗎?”

韋述點點頭笑道:“正是。她是國朝的女中魁首,也是伯父的恩師,多年未見,想煞我也。”

韋弦娘道:“她也是侄女心中的偶像啊!我想隨伯父去一瞻顏女史儀容。”

韋述看看兄弟韋迪,韋迪搖搖頭,說道:“弦娘已到及笄之年,還是少到外邊串門為好。”

韋弦娘麵露不悅,小嘴一噘,說道:“父親,難道女子及笄就不能見人了嗎?”

韋迪一時語塞。韋述笑道:“讓弦娘隨我去吧!似這等女中人傑,讓弦娘多結識一些,百益而無一害。”

韋迪點點頭,說道:“也好。”並對女兒囑咐道:“見了顏女史一定要彬彬有禮,萬勿讓人恥笑女兒缺乏家教。”

韋述和弦娘各換了一套禮服,騎到馬上,跟著顏真卿的坐騎,不到兩刻工夫來到敦化坊。門人順子接住三匹馬,顏真卿帶著客人直奔客廳。丫鬟九菊在客廳打掃衛生,告訴顏真卿說,夫人在臥室休息,姑媽在書房寫字呢,其他人都外出訪友去了。顏真卿帶著韋述和弦娘來到後院,指指自己的書房,說道:“姑媽在我書房,韋學士稍候,我去通報一聲。”韋述攔了顏真卿,笑道:“不用通報。”說罷,踮起腳躡手躡腳地走到西廂房門口,輕輕掀起竹簾,一眼看到窗下的書案前端端正正坐著一位華發老嫗,戴一副老花鏡,懸肘提腕,執筆作書,那專心致誌的神態,那嚴肅認真的樣子和那顫顫巍巍的手臂,看得韋述鼻頭一酸,眼淚簌簌流了出來。韋弦娘從伯伯的肩頭望過去,看到她心儀多年的偶像,猶如吳道子壁畫中的西王母一樣,鶴發童顏,雍容端莊,不由肅然起敬。

顏真定聽到門口微微響動,沒有轉身去看,仍然專心於她的一筆一畫之中,邊運筆邊道:“是十三郎嗎?你荒廢多日沒習日課,姑姑要責怪你了。”

韋述輕聲說道:“大姐,弟子韋述向您請安了。”說著,自尋了一個蒲團放在膝下,恭恭敬敬地給顏真定行了一個拜手禮。

顏真定嚇了一跳,急忙放下筆,摘下花鏡,雙手攙起韋述,說道:“是韋述兄弟啊!久違了。”顏真定雙手捧著韋述的臉頰,像看兒孫一樣,端詳了會兒,笑道:“光陰似箭啊!幾年不見,當年的小狀元,今天變成小老頭了。”她指指旁邊的椅子,說道:“坐,坐下說話。”

韋述將椅子朝前挪了挪,雙手抓住顏真定的手,說道:“大姐,自開元九年令堂弟殷踐猷仙逝,吊喪時我與大姐匆匆見過一麵,至今整整十三年了。十三年,韋述十分想念恩師啊!”

顏真定突然嗬嗬地笑起來,說道:“韋述兄弟,你身為朝廷的兩院學士,學富五車,國朝大儒,今天說話,怎麽就語無倫次了?”

韋述頭腦反應機敏,眼一眨笑道:“韋述見到大姐,隻是心情激動,並沒有語無倫次。令尊為當代碩儒,大姐秉承家學,金文古籀造詣深厚,大姐對韋述不吝賜教,令韋述獲益匪淺,理當尊您為恩師;我與令弟顏元孫交厚,自然叫你大姐;我與殷踐猷同僚多年,還可以叫您大嫂呢。大姐長我三十四歲,按年齡比我父親還大。您說,我叫您什麽不可以?”

顏真定手指點著韋述的腦門,假嗔道:“人老了,嘴巴還如當年一樣,真是才人善辯,我說不過你。不過,一位兩院學士呼我為師,我臉上也光彩呀!”說罷又笑,笑得高髻銀絲顫顫悠悠,發髻的頭飾明明滅滅。落笑之後,突然發現韋述身後端端莊莊、文文靜靜地坐著一位十五六歲的雙髻小姑,豐滿白皙,眉清目秀,天生麗質,一臉福相,一直笑眯眯地看著她,那神態就像是寺廟裏敬奉的玉佛一般。顏真定眼睛一亮,問道:“哎喲喲,這是誰家的金枝玉葉啊,這麽俊俏。”

韋述這才記起還沒有向顏真定介紹侄女,急忙起身拉過弦娘,說道:“這是述的侄女、三弟韋迪之女,名叫弦娘。常常聽我講起您,對您心儀已久。剛才聽說我來拜訪,執意要隨我前來謁見。”說罷,讓弦娘行禮拜見。

韋弦娘不慌不忙取過一盤蒲墩,輕輕拉了下衣裙,跪到蒲墩上對著顏真定恭恭敬敬施了個女子的手拜禮,說了聲“拜見顏女史”,然後起身退到了伯父身旁。

顏真定高興得臉上開了花似的,說道:“原來是韋三郎的掌上明珠啊!”伸手拉住弦娘的手,讓弦娘坐在自己麵前,說道:“不許再叫顏女史了,哪輩子的老皇曆了?往後就隨了真卿,叫我姑姑好了。”

韋弦娘聞言,又急忙起身對顏真定道了個萬福,說道:“向姑姑請安。”說罷,又坐下來。

顏真定愛憐地撫摸著弦娘的臉蛋,嘖嘖兩聲,稱讚道:“簡直就是王昭君再世嘛!”然後問道:“多大了?”

“十五。”

顏真定掐指算了下,說道:“那是開元七年的人了,屬羊。”顏真定抬頭向韋述問道:“許人了嗎?”

韋述笑道:“正待字閨中。若能得大姐抬愛,侄女就有福了。”

顏真定聽出了韋學士的弦外之音,微微點了點頭。她轉臉又對弦娘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丫頭,我來問你。你父親和兩位伯伯人稱韋家三才子。他們都教你讀了些什麽書啊?”

韋弦娘臉頰紅紅的,說道:“小女愚笨,讀書不專。僅憑了興趣,隨意披覽。諸如《尚書》《論語》《楚辭》《左傳》以及諸子百家、三禮、三玄、詩三百,還有《史記》《漢書》和國朝散文……”

顏真定嘖嘖連聲,高興得滿臉**笑紋,誇讚道:“我的乖乖,我要有這麽個聰明好學的侄女,可要燒高香了。”

韋述說道:“大姐有所不知。先來搗亂的那個小子叫弦生,是我二弟之子。我將他送進太學讀書,整天跟一些膏粱子弟昏天黑地不好好讀書。倒是我這個侄女,聰慧好學,讀了不少的書。今年科考結束之後,考功郎孫逖公持考卷來到府上親自測試弦娘。弦娘於半日之內擲筆交卷,逖公披閱之後,拍案而起曰:“弦娘試卷放在今科進士卷中,可為中上,列入前十名毫不遜色。”

這時,坐在牆角書櫃旁的顏真卿突然說道:“原來是一位大才女呀!”

韋弦娘羞澀,對韋述撒嬌道:“伯伯,哪有這樣誇獎自己侄女的?”

韋述說道:“實事求是嘛。”遂又對顏真定說道:“還會作詩呢。今晨吟得一首,詩曰:窗外白芍枝帶霜,鶯搖骨朵滿院香。手把銀梳輕掃眉,不學宮中流行妝……”韋弦娘伸手捂了韋述的唇,怨嗔道:“伯伯,侄女胡謅了幾句,豈能在大賢麵前獻醜?你這不是讓侄女孔門說經、班門弄斧、關公麵前耍大刀嗎?”

顏真定看到韋弦娘臉蛋紅得像是大紅柿似的很難為情,急忙為韋述解圍道:“姑媽喜歡才女。閨女過來,今天我要送你一件禮物才開心。”說罷,擼擼袖口,從腕上取下一隻金鑲羊脂玉手鐲,說道:“這是當年和闐國王給天後進的貢品,天後戴了幾天,一高興就賜給了我。我戴幾十年了,如今老了,帶進棺材怪可惜的,就給弦娘戴吧!”說著,給弦娘戴到了腕上,試了試,稍微大了點,說道:“拿回去,先纏圈絲繩戴著,結婚以後一發福,就合適了。”說罷,就將玉鐲塞到弦娘手中。

韋弦娘乃大家閨秀,知道羊脂玉鐲為珍貴之物,不敢接受。顏真定臉一板,假嗔道:“你敢駁我的麵子?問你韋述伯伯,行嗎?”

韋述急忙說道:“趕快收下!不收,姑媽真生氣了。”

顏真卿打趣道:“不收白不收,收了也白收。”

韋弦娘仍有顧慮,說道:“太貴重了。”

顏真定道:“什麽貴重,不就是戴在手腕上的一塊石頭嗎?千金萬金,皆身外之物。沒有,不要刻意去求;有了,也就是看著高興高興而已,一個玩意兒有什麽了不得?”

韋述點點頭道:“大姐說得對。”遂對弦娘道:“恭敬不如從命,收下吧!”

弦娘這才將手鐲戴到左腕,對顏真定道了一個萬福,說了聲“謝謝姑姑”!顏真定滿臉笑容地抱著弦娘親了一口,說道:“乖侄女。”

這時,顏母殷拴女聞訊來到書房,顏真卿起身向母親介紹了韋述和弦娘。殷拴女知道韋述是顏真定和哥哥殷踐猷的故友,也格外親熱。特別是看到弦娘之後,兩眼就直直地放出了光芒,噓寒問暖,沒完沒了。顏真定打趣道:“你看這當伯母的,比見到親閨女還親呢!去,到你屋裏給閨女說體己話去。”殷拴女乘機說道:“好,到我屋裏,我得給閨女找件見麵禮才是。”說著,拉了弦娘到東廂房去了。

顏真定看了一眼侄兒,說道:“十三郎,到街上買些糕點、果脯來招待客人。”顏真卿答應一聲出門走了。房裏隻餘顏真定和韋述二人,顏真定往前靠了靠,說道:“韋述兄弟,剛才你說弦娘還待字閨中,果真如此?”

顏真定接著問道:“那麽,你看,我侄兒配得上她嗎?”

韋述坐在一隻矮凳上,如蒙童在尊師麵前一樣,雙手撫膝,恭敬而拘謹地坐了許久。他聽了顏真定的話,突然激動得雙目炯炯,精神振奮,兩手摩挲許久,說道:“大姐,實不相瞞,進士宴集期間,我三弟就看中了令侄,曾托我打聽真卿的情況。本來,我打算到晉城去找您呢,誰知道一陣風將您吹回長安來了,這真是老天作美啊!”

顏真定突然麵孔一板,嗔道:“啊?韋官人今日屈駕寒舍,敢情不是來看我這老太婆的,而是為你侄女作伐來了。”

韋述立馬把胸一挺,發誓似的辯解道:“誤會!天地良心,韋某今日確確實實是為大姐而來。首先是拜謁恩師,其次,或者說是順便才考慮侄女的婚事。大姐若不先提此事,小弟還不敢妄自開口呢!大姐不要冤枉了韋述。”

顏真定仰麵嗬嗬地笑起來,說道:“好,好!看我也好,給你侄女伐柯也好,老姐姐都高興。”

韋述看到顏真定開心地笑了,頓時心中的一塊石頭落地,表情也輕鬆了許多,說道:“韋家能與顏門結為秦晉,韋述不勝榮幸。隻有一事想請教大姐,不知為何真卿二十六歲尚未定親?”

顏真定歎了口氣,說道:“我侄幼年失怙,家境貧寒。他曾發誓,若不高中皇榜,誓不婚配。求學期間多次有人提婚,都被他拒絕了,一拖再拖,拖到今日幾近而立之年。不瞞你說,他母親也正為此著急呢!這時候,你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侄女一頭撞了過來,不是緣分是什麽?”

“緣分,緣分。”韋述說道,“家中小青衣曾對我講,弦娘日課習字,一紙寫了幾十個顏字,無意之間流露出了侄女的心跡。今觀賢侄神色,他對弦娘也不無愛慕之情,我看這是天作之合。”

殷拴女將韋弦娘拉到自己的臥室,轉彎抹角詢問了韋家的情況,並取出一對金珠耳環送給弦娘。這時,突然聽到顏真定和韋述二人笑聲朗朗,急忙拉了弦娘來到書房。這時,顏真卿也提了一籃子糖果點心回來,大家邊吃邊聊,其樂融融,親如一家。

顏真定突然想起“進士團”的事,對韋述說道:“皇榜進士多寒門子弟,十年寒窗,一朝中第,尚沒有入仕,就被進士團打著‘蓬萊仙集’的美麗幌子,狠狠地宰了一刀。前後數日光景,就花去了一個中戶百姓多年積蓄,平民子弟承受不起啊!皇上聖明,韋學士若有膽量,上朝去奏它一本,殺殺這股奢靡之風。”

韋述笑道:“大姐激將呢,這有什麽不敢?這個問題由來已久,天後朝還隻是熱鬧熱鬧,慢慢就變味了。特別是近幾年,一些社會棍棍看到有利可圖,挖空心思牟取暴利。更有甚者,進士團還與平康妓院和賭坊串通一氣,引誘新進士中的富家子弟上當受騙,一夜之間萬貫家財化為烏有,上當者礙於名聲不敢揭發而任人宰割。這些人入仕之後,怎麽能成為誌潔行芳的廉明官員呢?改日上朝,我非奏上一本不可。”

顏真定連連點頭,說道:“十三郎入仕之後,遇事一定要多向韋伯伯請教。”

顏真卿眨眨眼,靈機一動,立即起身整整衣帽,然後跪在一個蒲墩上,對著韋述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說道:“顏生願拜韋伯父為師,今後無論為人或者治學,都請恩師不吝賜教。”

韋述一時手足無措,他看看顏真定,又看看殷拴女,兩位老人都帶著期盼的目光點頭微笑。韋弦娘激動得白皙的麵頰突然飛起一層紅暈,她看伯父還在猶豫,伸出手指在韋述背上輕輕戳了兩下,嬌嗔道:“答應唄!”韋述胸一挺,清清嗓門,朗聲說道:“今日大吉,我收新進士顏真卿為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