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載譽歸顏母教子

新進士蓬萊仙集活動在芙蓉苑曲江大宴時,其中有一個多時辰在當朝宰相李林甫府中寫字。後來才知道這是為李家五位姑娘偷偷安排的相親“鸞婿”。顏真卿開始並不知道,後來憑著機智好不容易地過了這一關。曲江大宴名曰關宴,結束的當天晚上,進士團逼迫新進士交足經費才能放人,一時交不出的,寫下欠條,簽字畫押,返鄉之後補交。家中實在貧寒無力交納者,立下字據,等到入仕之後加息清算。開元二十二年新進士蓬萊仙集共計六天,每個新進士攤錢三百貫,一貫一千文,三百貫就是三十萬錢。當時京師細絹一匹二百文,精米一石一百八十文,一個勞力每月收入千錢上下,下級小吏月俸兩千文左右,初入仕的九品官員平均月俸二十貫。三百貫不是小數,是一個中戶百姓三年的費用。除了世宦豪富之家,一般進士難以承受。絕大多數進士頓時感到受了欺騙,但是礙於情麵又不得不哭喪著臉、硬著頭皮給進士團立下字據。

顏真卿沒有參加關宴,因為他當探花使敗給了杜鴻漸,在杏園宴上被罰酒過量,一直醉醺醺地躺在**,直到初七早上,何三帶了兩個管事將顏真卿叫醒,對他說:“顏進士,蓬萊仙集結束了,你昨天沒有參加關宴,不能讓你吃虧。今天我們送你回府,讓你再風光風光。”

顏真卿道:“不勞諸位大駕,我收拾收拾,自己回去。”

一個管事齜著牙笑嘻嘻地說道:“這等美事,還謙讓什麽?”說罷,指揮手下又給顏真卿披紅掛彩打扮了一番,然後七手八腳推他上了一匹高頭大馬。何三喊一聲“出發”,前邊儀仗開道,鑼鼓喧天,嗩呐聲聲,彩旗招展,一條橫幅上寫著“歡送顏進士衣錦榮歸”。圍繞著顏真卿的坐騎,還有一支由二十位美女組成的小型歌舞隊,有唱有跳,邊走邊演。敦化坊距期集院所在的崇仁坊不遠,半個時辰,歡送隊伍就到了敦化坊顏宅門前,一掛鞭炮響過,兩個漢子扶著顏真卿下了龍駒。

敦化坊顏家的鄰裏們聽到鑼鼓鞭炮震天動地,知道顏家的新進士關宴歸來了,家家戶戶傾室而出,男女老少湧到街頭,將顏家門前的街道堵了個水泄不通。敦化坊的裏正張老伯聞訊,急忙提了一掛早已備好的鞭炮跑了出來,他將鞭炮點響之後,一邊咧著長滿胡子的大嘴喜滋滋地叫道:“讓開!讓開!敦化坊的進士回來了,本裏正得親自迎接。”一邊手提著劈裏啪啦的響鞭,徑直來到顏家門前,直到爆竹炸完。他一把拉住顏真卿,說道:“顏家大門一關二十年。年前,十三郎一回來,我就說,惟貞大哥的孩子都成龍成虎了,顏家也該重振門庭了。這不,說話間就出了個新進士,四鄰都跟著光彩啊!”

一位紳老嘖嘖嘴,說道:“前些日子,顏家門頭上直發紅光,我就知道,顏宅要出貴人了。咋樣,我說中了吧?”

這時,顏真卿的二哥顏允南已從洛陽回到長安。聽到街上動靜,急忙喚母親和弟弟允臧一起來到門外,在門口擺了一張方案,抬出早已備下的兩缸酒、兩籃子糖果點心。顏真卿不斷地向道喜的鄰人拱揖致謝,顏允南、顏允臧忙著為長者敬酒,母親和丫鬟九菊忙著給婦女兒童發放糖果。有一群老婦人,圍著顏母殷拴女,激動得眼淚巴巴的。這個說:“羨門子一生下來就印堂發亮,一臉福相,都說是這孩子長大一準大福大貴。”那個說:“顏家大嫂苦盡甘來,往後該享福了。”

張裏正三杯酒下肚,滿麵紅光,喜氣洋洋,將敦化坊的學子都集合在一起,讓他們一個挨一個地向顏真卿鞠躬敬禮,宣誓發憤,爭取來年金榜題名,一折騰半天。張裏正看到顏真卿精神不振,眼中無神,動作也很遲鈍。於是,對大家宣布說:“新進士緊張了多日,身心疲累,該讓他休息了。四鄰情深,來日方長,道賀就此結束。”鄰裏們這才一一告辭而去。

顏真卿回到家中,先到堂上對著祖宗牌位叩了三個頭,又請母親坐下,給母親叩了三個頭。他看母親板著麵孔很不高興,問母親有什麽事。母親指指外邊,說道:“先把進士團的人打發走再說。”這時顏真卿才發現,進士團的人還在客廳等他,急忙跑過去對何三一揖,問道:“何團頭,還有事嗎?”

何三嘻嘻笑著,說道:“結過賬我們就走。”

顏真卿眨眨眼問道:“什麽賬?”

刁主事咧著薄唇冷冷一笑,說道:“你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吃喝玩樂了這麽多天,想賴賬嗎?”

顏真卿吃了一驚,問道:“當初,你們不是說,新進士每人作首詩,寫一紙字,蓬萊宴集的一切經費都由鴻臚寺國賓館來出嗎?”

刁主事又冷冷一笑說道:“顏進士,你做夢娶媳婦,淨想好事。你們是王羲之、王獻之呀,還是褚遂良、歐陽詢哪?就你們這幾棵蘿卜、白菜,你們的詩和字能值幾個錢哪?”

何團頭眯著兩眼又嘻嘻一笑,說道:“蓬萊宴集活動,我們舉辦了十多年。上邊有吏部支持,下邊有京兆府和各街使幫忙,每年都辦得紅紅火火,熱熱鬧鬧。所用經費皆由新進士平均攤付,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國賓精舍所謂讚助,隻是出了幾間辦公用房而已,其他皆由我們代付。”說罷,取出一本賬簿,指著一張表格說道:“今年二十位新進士,一共耗資六千貫,平均每位三百貫。對於顏進士來說,區區小數,不足掛齒。”

顏真卿一聽,不由倒抽一口冷氣,急得頭發如鋼絲一般根根都豎了起來,脫口說道:“怎麽會要這麽多錢啊?這不是敲詐勒索嗎?!”

刁主事白眼一翻,說道:“你不想想,這麽多天你住的什麽?吃的什麽?你坐的騎的又是什麽?那禦馬廄的龍駒是一般人能騎的嗎?四方館精舍都是外國使節和三品駐邊封疆大吏進京晉見皇上時才能住的。再說,宴會吃的什麽東西?天上飛的、河裏遊的、地上跑的、爬的,大凡九州四海普天之下所能有的山珍海味,進士宴無所不有。光一項吃食,我們百十號人忙乎了大半年才籌備齊全。有的菜肴,皇上還不一定吃過呢。如果不是名列金榜,你就是付十倍的錢也別想享受這般待遇……”刁主事兩眼向上翻了翻,接著說道:“再說,那些京城禁衛軍樂隊、梨園歌舞、教坊百戲以及長安、萬年兩縣衙門,各街街使……都得拿錢打發他們哪!我們進士團這百十號人忙忙碌碌幾個月,也得分幾個辛苦費吧。”

顏真卿笑道:“你們這幾個辛苦錢,可是比三品宰相的收入還高得多呀!”

何三笑道:“我等下裏巴人怎麽與朝廷大員相比,他們可是動動口就財源不斷滾滾而來啊!”

顏真卿心急火燎地說:“別胡說八道了。”然後又問:“同科進士都付了嗎?”

何三笑道:“明人不說暗話。杜鴻漸、崔圓、王澄、李史漁、郗昂這幾位望門子弟,賬都付清了。其他家中比較拮據一點的,都立下字據,日後再還。似顏進士這樣的名門世宦,就不必立字據了吧?”

顏真卿對何三、刁主事一揖,說道:“讓二位見笑了。先父去世早,幾位兄長都是近幾年剛剛入仕,職微薪薄,僅能維持生計。一時拿不出這麽多錢,也隻能立下字據,日後歸還。”

刁主事又冷冷一笑,說道:“顏進士過謙了吧?顏家世代為宦,京師無人不知,這區區幾個錢拿不出來,該不是哄我們這些白丁吧?”

何三笑道:“顏進士沒有說謊。顏家清名我早有所聞,剛才我在前後院看了看,家中清貧尚不如長安中戶,隻好請顏生立個字據了。”

刁主事說:“既然如此,那就寫吧。不過,醜話說在前麵,三分利息是要收的。”

顏真卿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提筆寫了一張入仕之後分期還款的字據,這才將進士團的人打發出門。

顏真卿回到後堂,母親問道:“今年進士宴要多少錢?”

顏真卿擔心母親難以承受,笑著支吾道:“沒有多少。”

“到底多少?”母親追問道。

顏真卿怕母親接受不了急出病來,故意說道:“區區數千文。”

這時,弟弟顏允臧突然插嘴說道:“哥哥撒謊,字據上寫著欠款三百貫。”

殷拴女頭腦一陣暈眩,急忙扶住椅子,身子晃了晃沒有倒地。她麵色鐵青,怒目圓睜,手指點著兒子,顫抖了許久,說道:“你的幾個哥哥每人月俸不足二十千,勉強維持生計,三百貫,哪年哪月你才能還得清啊!”

顏真卿道:“這個不勞母親擔憂,孩兒入仕之後,分期歸還。”

正在這時,家中突然湧來一群蒙館童子,個個手中拿著紙張,請新進士題字。顏真卿將孩子們領進自己的書房,問他們寫什麽。這個說,給我寫“聞雞起舞”,那個說,給我寫“鍥而不舍”,有的要“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有的要“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顏真卿皺皺眉頭,說道:“今天我剛宴集回來,硯台都是幹的。對不起諸位小友,改日再寫好不好?”孩子們應了一聲,走了。

二哥允南不悅,批評弟弟說:“孩子們圖個吉利,求你幾個字,何必改日?”

顏真卿心煩意亂,說道:“我今天累了,不想寫字。要寫,哥哥替我寫吧!”說罷,朝**一躺,蒙頭便睡。

顏允南有些生氣,對顏真卿斥道:“這些蒙生都是鄰裏的孩子,家長看得起你,才讓他們上門求字。弟弟剛中進士就如此孤傲不群,難道不怕大家恥笑你失禮嗎?”

顏真卿不耐煩地說道:“哥哥怎麽如此囉唆?”

母親早已怒不可遏,一把掀開兒子的被子,厲聲說道:“起來,跟我到北堂。”

顏真卿看到母親生氣,嚇得戰戰兢兢跟著母親來到北屋。母親指著長幾上的神龕,怒道:“跪下,麵對祖宗牌位,閉門思過。”

顏真卿吃了一驚,愣愣地看著母親,口中嘟囔道:“母親,兒子何過之有,要我閉門思過?”

殷拴女怒不可遏,柳眉一豎,厲聲喝道:“跪下!”

顏真卿嚇得兩腿打戰,腦袋一陣眩暈,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殷拴女出了門,把門一關,對天長歎一聲,到東廂自己的臥房去了。

顏真卿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別的同年高中皇榜回到家中,一家人都是歡天喜地,宴慶不斷,我怎麽就落得個長跪北堂、麵壁思過的下場?昏頭暈腦疲憊不堪的顏真卿被一盆冷水澆得透涼。他對著祖宗牌位和父親的神龕叩了三個頭,鼻子一酸,淚水簌簌流了滿麵。

顏允南以為弟弟是因為和自己頂撞了幾句受到母親責難,想為弟弟開脫,對母親說道:“母親,十三郎高中皇榜,載譽榮歸,一家人應該高高興興。如果因為我們二人頂嘴惹母親生氣,我也有過錯,願受母親責罰。”說罷,跪到母親麵前。

母親揮揮手道:“不關你的事,你起來吧。”

顏允臧趨前一步,說道:“母親,剛才哥哥撒謊,是怕母親擔憂。如果為此罰他跪堂思過,孩兒願代哥哥受罰。”說著,也跪到母親麵前。

母親嗔道:“回你屋裏,讀書去。”

顏允南仍然跪在地上沒有起來,說道:“母親若為十三郎欠進士團宴集費的事生氣,這也不能怪他。我們弟兄幾個會想辦法還債,請母親放心。”

殷拴女長長歎了口氣,眼中噙淚,說道:“孩子,母親整治你兄弟,也不全是因為三百貫錢的事。你忙自己的事去吧,十三郎的事我自有打算。”

顏允南不敢再與母親爭執,隻好帶著允臧退了出來。

不久,顏家院內來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和尚,法號妙知,是對麵淨影寺內的知客僧。淨影寺不大,卻因創始人慧遠聲名遠揚。淨影寺建寺一百多年,曆屆住持及寺中高僧都與顏家關係密切,寺額“淨影寺”三字,就是顏真卿的外伯祖、大名鼎鼎的書法家殷仲容應慧遠請求所作。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淨影寺許多僧徒原本鬥大的字不識兩擔,因與顏家為鄰,讀書習字蔚然成風,佛學境界比著兩京其他寺廟顯然高出一截。妙知小顏真卿六歲,與顏真卿亦師亦友。顏真卿向他學習佛法,他向顏真卿學習文化,常向顏真卿請教書法和詩詞文章。好友金榜題名,自然要登門賀喜。不料,來到顏家之後,顏允南告訴他,十三郎正在跪堂思過呢。妙知兩眼骨碌碌一轉,來到東室對著顏母雙手合十深深打了一躬,說道:“恭喜,恭喜!十三郎高中皇榜,小僧特來道喜。”說著,兩眼笑嘻嘻地眯成了兩條細縫。

顏母看到小和尚,臉上也綻出了笑容,說道:“妙知和尚,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為何對世俗也感興趣?莫非想返俗科考不成?”

妙知念了聲“阿彌陀佛”,說道:“施主見笑,我家祖墳上沒有長這根吉祥草,從來不敢妄想仕進,所以自幼出家。十三郎是我蒙師。老師中榜,弟子光榮,因此登門道喜。”

顏母讓丫鬟九菊給妙知抓了一把糖果,說道:“喜道過了,請回吧。”

妙知說道:“小僧受僧眾所托,想請十三郎到寺內寫方寺額,借新進士之光,光大佛門,揚我寺威。”

顏母麵露不悅之色,說道:“貴寺寺額‘淨影寺’三字,是我伯父殷仲容受詔所書。你一個知客僧,豈能擅自更換?再說,殷仲容是青史留名的一代大儒,十三郎還隻是剛中進士的一介布衣,你難道不知輕重嗎?”

妙知一心隻想為顏真卿解脫,沒想到這一層,急忙改口說道:“那就給我們寫副楹聯吧,寺內僧眾都翹首等著呢!”

殷拴女這時明白了妙知的來意,笑著嗔道:“你這個小和尚。十三郎今日有事,改日再寫吧。”

妙知賴著不走,腦子一轉,又道:“小僧剛才得詩半首,想請教我師指正。”

殷拴女道:“允南作詩比十三郎造詣高,你到允南房裏請他看吧!”

妙知計窮,撲通一下跪到地上,求道:“伯母,十三郎高中皇榜,大家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麽能罰他麵壁呢?十三郎是我蒙師,你不看僧麵看佛麵,放過我師父吧。要不,妙知代十三郎挨罰也行。”

殷拴女板了麵孔,說道:“妙知,你寺有寺規,我家有家法。世俗中事,勿多幹預,回你寺中念經去吧。”說罷,進內室休息去了。

這時,丫鬟九菊嘻嘻笑了一聲,伏在妙知耳邊輕聲說道:“小和尚,你麵子不中。請你師父去吧!”

妙知兩眼一亮,說了聲“好主意!”縱身跳了起來。

妙知剛走,敦化坊顏宅門外駛來一輛驛館的藍篷馬車,車子停穩之後,從車上跳下來一位頭戴襆帽、身穿圓領藍袍的中年官員和一位青衣丫鬟。官員叫殷成己,時任晉州長史,丫鬟叫婉兒,是個清純秀麗的漂亮女子。殷成己站在顏家門前四下看了一眼,回頭對著驛車車篷輕輕說了一聲:“母親,到了。”說罷,和婉兒一起伸著雙手,小心翼翼地從車上攙扶下來一位身材修長、穿著時尚、相貌尊貴、舉止不凡的老夫人。

老夫人叫顏真定,是初唐碩儒顏昭甫的大女兒,顏惟貞的大姐,顏真卿的大姑媽。

自隋以來的一百多年間,顏、殷兩家數代人秉性相投,誌趣相近,世代通婚。武後朝,顏真卿的爺爺顏昭甫和內弟殷仲容同任禮部郎中,二人都是朝野聞名的訓詁、文章和書法大家,身兼兩院學士。顏昭甫將大女兒顏真定嫁給殷仲容的兒子、錢塘縣丞殷履直為妻,殷仲容將侄女、其弟殷子敬的女兒殷拴女嫁給顏昭甫的二子顏惟貞為妻,這就是顏真卿的母親。後來,顏真定又將幼女嫁給了顏真卿的大哥、杭州錄事參軍顏闕疑。在顏家,殷拴女是顏真定的兄弟媳婦,殷拴女叫顏真定大姐,顏真定稱殷拴女弟妹。在殷家,顏真定是殷拴女的大嫂,殷拴女是顏真定的小姑子。兩個老太太單獨在一起時,時而也以親家相稱。顏真卿對顏真定無論在哪裏都隻叫“姑媽”,而不喚“舅娘”和“妗子”,顯示出他們之間親近的血緣關係。

提起顏真定,無論在武後朝還是在玄宗朝,朝中文武百官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在長安、洛陽兩京民間,很多人都知道顏真定割耳救叔的動人故事。

顏真定的父親,也就是顏真卿的爺爺顏昭甫,在為曹王李治作侍讀時,太宗曾得到一方古鼎,上鐫二十多字,滿朝文武無人能識一字,唯顏昭甫不但識別出鼎上的二十個古篆,還將鼎的來龍去脈講得頭頭是道,被太宗讚為大唐碩儒。顏昭甫的父親顏勤禮時任秘書省著作郎,顏勤禮的大哥顏師古任秘書監,二哥顏相時任禮部侍郎,貞觀十八學士之一。顏真定生在這樣的家庭,自幼習學禮經,博通國史,在武則天掌權之後被選為宮中女史,任過五品宮正,還曾與上官婉兒一起在朝堂執掌誥印,常隨武後在宮中行走,其才其貌都不下婉兒,很得武則天的厚愛及朝臣尊重。顏真定端莊大度,為人正派,而且待人厚道誠懇。上官婉兒為人乖巧輕浮,華而不實,人雖漂亮,但是豔而不正,嫵媚之中有股子邪氣。顏真定一向鄙視婉兒的輕薄、妖媚,常對人說:“那賤坯子隻配做我的丫鬟。”上官婉兒因為與武後的無賴侄兒武三思和大奸臣崔湜私通,後來又投靠謀逆的太平公主,最終被誅於闕外,正應了顏真定的預言。顏真定出宮之後,遂為自己的丫鬟取名婉兒。顏真定因為德高位重、博學多才,成為京官女眷首領,在殷氏和顏氏家族中一言九鼎,六親九族多受其撫恤。

唐高宗李治冊封武則天為皇後時,曾受到顧命大臣褚遂良和中書令柳奭的反對。武則天對二人憎恨得咬牙切齒,掌權之後即將二人貶謫邊陲,迫害致死。在此之前,顏真定的爺爺顏勤禮曾因原配夫人殷氏去世,續取了柳奭之妹。受柳奭牽連,顏勤禮坐貶夔州長史,柳氏所生五子終生不得入仕。顏勤禮的二子叫顏敬仲,時任朝廷吏部郎中。顏敬仲為顏勤禮的原配夫人殷氏所生,應與柳案無關,可是卻被酷吏突然抓進死牢,命在旦夕。性格剛烈的顏真定得知叔叔受到牽連,當即帶著兩個妹妹——宜芳縣令裴安期之妻顏真如和國子司業岑獻之妻顏真諦直奔朝堂。顏真定站在朝堂外的肺石上將登聞鼓擂得驚天動地,響徹半拉長安。當這姐妹三人被傳入宮之後,又長跪在武則天的禦座階下大呼冤枉。

武則天為了排除異己登上皇位,招攬了一批酷吏,並動員全國各級官員舉報對她不忠的人。當時,隻要受人舉報就立即捕拿下獄,一旦落入來俊臣、周興之手,無論是皇子皇孫還是三公三孤,也無論有罪無罪、罪大罪小,皆屈打成招無一生還,先後整死皇親勳貴數千之眾,滿朝文武夜不安席,聞風喪膽。武則天殘酷打擊政敵,冷酷無情,對於顏真定姐妹三人為叔申冤先是不予理睬。顏真定一氣之下從懷中掏出一把利剪,當著百官之麵“哢嚓”一聲剪掉了自己的左耳,血淋淋的高舉在手,並聲言:天後若不準訴,姊妹三人立馬死於朝堂。龍座之前、丹陛之下,三個烈性女子各擎一把利剪對著自己的胸膛,嚇得文武百官目瞪口呆,朝堂禁衛手執槍戟圍了三個烈女不知所措。

坐在皇帝寶座上的武則天做夢也沒有想到:蒼穹之下,在大唐這塊土地上竟然會有比她還烈性的女子,權傾天下威震四海的華夏第一女皇一時間竟被三位烈女震懾住了。武則天是天下第一鐵石心腸的女人,也是天下第一絕頂聰明的女人。她很快鎮靜下來,心想:這幾年我殺人不計其數,受人牽連的也好,無辜冤死的也罷,反正都過去了。我的仇報了,恨雪了,氣也出了,江山也坐穩了,我也該金盆洗手,改變一下自己在國人心目中的形象了。麵前這姊妹三人,如果讓她們死在我的丹陛之下,除成全了她們的孝烈之舉讓她們千古流芳之外,對我毫無益處,倒不如應了她們的請求,一則表明我寬宏大量、慈悲眾生,從不冤枉好人;二則也好借此向國人宣教忠孝義舉。於是對著文武百官宣道:“顏真定如此孝烈,其叔必有大冤。朕準顏真定所奏,詔令三司,速赦吏部郎中顏敬仲並官複原職。顏真定孝烈可嘉,銜晉三階。姊妹三人各賜宮緞百匹,以示嘉獎。”次日,武則天為了表示自己的大慈大悲,推恩天下,又取出脂粉錢二十萬貫,令將作監在洛陽龍門山大開佛龕,造像禮佛,為死在自己手中的冤魂超度亡靈,祈求減輕自己的罪孽。顏真定出嫁時,武則天還特賜綾緞百匹、錢八百貫,金釧、步搖一匣。

顏真定割耳救叔,氣折武則天,這在武後朝是件震驚全國的大事,一時間朝野上下傳為佳話。武則天的起居注和唐書都被史官記了一筆。這樣一個人物突然降臨敦化坊顏家大院,自然也是驚天動地。顏允南驚呼一聲“大姑媽來了!”急忙讓九菊扶著母親,全家大小一齊出動迎接貴賓。

顏真定一頭銀絲,滿麵紅光,目光炯炯,精神矍鑠。下了驛車,對著門樓上下打量了一番,朗聲說道:“這是我們顏家的老窩啊!雖然破舊了許多,倒也不失當年的威風。一百五十多年來,曾經幾度輝煌,幾度敗落。今天,老天爺開眼,我侄兒十三郎高中皇榜,這破門樓也該重新修葺一番了。”老人聲音清亮,錚錚有金玉之聲。顏允南高喊一聲“姑媽”,急忙跑過去雙手扶了。殷拴女跟著允臧一路小跑迎了出來,老遠就喊:“大姐回來了。”說著就施了一禮,顏真定一把拉了殷拴女的手,激動地說了聲“我苦命的妹子!”兩個老太太就擁抱著,站在大門外嗚嗚地哭了起來。婉兒和九菊兩個丫鬟各自扶著自己的主人,也跟著抽泣。顏允南怕鄰人看到,急忙拉了下母親的衣袖,輕輕說道:“母親,姑媽一路勞頓,快讓她到家中休息吧!”殷拴女這才擦幹眼淚,拉著顏真定進了宅院。

顏真定自幼在這院裏長大,對這裏的一草一木都十分親切,邊走邊四下張望。當看到那棵她童年時親手栽下的紫木蘭開滿了淺紫色的木蘭花時,雙手抱著樹幹喃喃說道:“木蘭哪,木蘭,你這是歡迎我的嗎?開了滿滿一樹的花。”

殷拴女說:“木蘭樹有靈性,昨天還含著苞呢,像一支支大提筆似的衝著藍天。今天一大早突然都盛開了,不就是專為大姐開的嘛!”

顏真定笑道:“不是為我,這是為我們顏家的新進士開的。十三郎金榜題名,我顏家老宅蓬蓽生輝。顏真定回娘家要給祖宗燒高香了。”顏真定說得興奮,一邊擦眼淚,一邊嗬嗬地笑起來,笑得那一頭高髻白發微微顫動,發間的金飾、牙梳明明滅滅。顏真定笑著,慢慢走進客廳坐到了上座。她端起丫鬟送上的茶水,輕輕啜了一口,又說道:“三月初一吏部放榜,初三上午,晉州府就接到公文,功曹判司當即抄了一份貼到了晉州孔廟學館門前。中午,成己回家說,十三郎中榜了。我高興得淚水就嘩嘩地流,我得回京給侄兒道喜呀。我是快馬加鞭,連趕三天,總算回到老家了。”說著又眼淚汪汪的嗬嗬地笑。

坐在一旁的顏允臧眨眨眼說道:“姑媽,你又沒騎馬,怎麽快馬加鞭?”

顏真定抬手拍了允臧一巴掌,說道:“你小子,盡掃姑媽的興。坐馬車就不能快馬加鞭了?你姑媽今年八十高壽了,從晉州到長安好幾百裏。若是騎馬回來,姑媽這副老骨頭,早顛得散架了。”說著,就朝肩上捶了兩下,婉兒急忙蹲在顏真定身後,給主人捶起了背。

殷拴女道:“大姐最是關心幾個侄兒了,耄耋高壽還大老遠地跑來,萬一有個閃失,老妹如何擔當得起?”說著,淚珠就在眼眶裏打轉。

“無妨,我身子骨硬朗著呢!”顏真定說道,“這次回長安,一則是為侄兒道喜;二則呢,成己接到敕文,從晉州長史調到汴州府尉氏縣任縣令了。尉氏距長安一千多裏,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此一去,我怕是難以回京了。我就想,趁這次回來,到鳳棲原祭祭祖,看看我那老爹、老娘,還有……”說到這裏,她突然心中一陣酸楚,一把抓住殷拴女的手,聲音顫顫地說道:“還有我那早死的惟貞兄弟……”說罷,兩眼就湧出了眼淚。殷拴女聞言,也禁不住淚水簌簌地流了滿麵。

顏真定長歎一聲,又說道:“看我這人,原本是回來道喜的,卻讓妹子傷起了心。”她像是想起來什麽,四下看了看,問道:“我來這麽久了,十三郎為何不來見我?難道還等姑媽去拜他不成?”說罷出了客廳“噔噔噔”來到後院,一邊叫著“十三郎!十三郎”,一邊一掌推開了顏真卿的臥室。房內到處堆著書卷和紙張,一片狼藉。顏真定來到北堂,輕輕推開房門,她看到顏真卿正在麵壁長跪,不由吃了一驚,問道:“你跪在這裏幹什麽?”

顏真卿跪著,抱拳對姑媽拱了一揖,叫了一聲“姑媽!”兩眼噙淚,低下了腦袋。顏真定回頭問道:“怎麽回事兒?”殷拴女一臉慍色,回道:“叫他自己說。”顏允南伏在姑母耳旁低聲說道:“兄弟惹母親生氣,罰他思過。”

顏真定掏出帕子給顏真卿擦了擦淚水,回頭白了殷拴女一眼,嗔道:“都是金榜題名的進士了,還當蒙童教訓嗎?”

殷拴女道:“他就是當了皇帝,也是我的兒子,有過就得受罰。”

顏允南搬了一把椅子,請姑母坐了。顏真定微微一笑,看著殷拴女說道:“你這是在教子啊!人不學不知義,玉不琢不成器。孔仲尼三歲失怙,有‘孔母教子’故事,孔母者誰?就是我們顏家那位老姑祖奶奶顏征在。顏征在有本事,為我中華民族教出了個千古流芳的孔夫子。今天,聖唐開元二十二年,我們顏家又出了個‘顏母教子’的故事。顏母者誰?殷拴女是也。你殷拴女也有大本事,給我們顏家教出了一個皇榜甲科第一。我顏真定代表顏氏家族謝謝弟妹教子有方,我那九泉之下的惟貞兄弟,也可以含笑九泉了……”老太太聲音低低的,半調侃半認真地說著,眼中的淚水滾來滾去,聲音也哽咽了。說完,又亮著銅嗓門嗬嗬地笑,笑得那一頭高髻銀發顫顫巍巍。殷拴女看著老姐姐,不知道她是開心還是生氣,隻好陪著她笑,陪著她流淚。

顏真定朝扶手上輕輕一拍,向允南問道:“為了什麽呀?”

顏允南看了母親一眼,支支吾吾回道:“也許是因為進士宴集,欠下進士團一大筆款項吧!”

“多少錢?”

顏允南又看了一眼母親,回道:“三百貫。”

顏真定歎口氣,說道:“進士團這些龜孫子也太心黑了,一個進士活動,日耗數萬,一般人家哪裏承受得起啊!不過,話說回來,誰家子弟中了進士不高興呢?就是勒緊褲腰帶不吃不喝也想讓孩子風光風光啊!所以,這事不能怨孩子。”

顏真卿說道:“先說是不要錢的,不知道為何又要錢了。早知如此,我就不參加了。”

顏真定說:“天上不會掉餡餅,哪有不花錢的酒宴?你不參加,他們也便宜不了你。他們是官商勾結,想方設法也要宰你一刀。”說罷,吩咐兒子殷成己打開行李,取出兩百貫錢,說道:“我料到會有這檔子事,沒想到會這麽多。這次沒帶夠,等我回去,立即派人再送一百貫來,進士宴的錢我包了。”

殷拴女急忙阻止道:“大姐,使不得。我這裏雖然拮據,好歹幾個孩子都入仕了,緊巴兩年,這筆賬就能還上。我家的事不能總讓大姐操心。”

顏真定假嗔道:“妹子和我見外呢!你家幾個孩子的薪俸加在一起也抵不上我一個老太太的致仕金。侄兒中榜我心中高興,這錢你不收,還要我帶進棺材不成?”說罷,對顏真卿一揮手,“起來!為這事罰我侄兒閉門思過,何過之有?”

顏真卿麵露喜色,說聲“謝姑媽”就欲站起。殷拴女麵孔一板,目光凜冽地盯著兒子“嗯”了一聲,顏真卿急忙低頭又跪到地上。

顏真定失了麵子,一股火直衝腦門。她朝椅子扶手猛地一拍,怒道:“殷拴女,你太過分了。錢的事已經解決了,你還想怎麽著?”

殷拴女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大姐初來乍到,諸事有所不知。我讓十三郎閉門思過,哪裏隻是僅為三百貫錢的事啊!大姐長途勞頓,到我屋裏休息去吧,我家的事大姐就不必幹預了。”

殷拴女一句見外話,猶如火上澆油,將顏真定氣得長長的雙眉陡地豎了起來,高髻白發顫顫地抖了許久,說:“殷拴女,我好歹是天後親封的誥命之身。想當年在大明宮含元殿上,則天皇後尚給我三分麵子。今天你竟當著晚輩的麵,讓我這老臉無地自容。你嫌我幹預你家的事了?好,我不怪你,隻怪我兄弟死得早,我們顏家對不住你,讓你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你一肚子的氣無處撒,往我侄兒身上撒。我顏真定這輩子跪過天後跪過父母,至今沒有跪過其他人,今天我就陪著侄兒給你跪下了。”說罷,靠在顏真卿身邊,麵對殷拴女跪到了地上。

婉兒看到主人跪地,急忙從旁邊取了一個蒲團放在主人膝下,自己也陪著主人跪在地上。允南、允臧兄弟二人見狀,嚇得慌了手腳,一邊拉一邊叫:“姑媽,跪不得呀!”兩人拉不起姑姑,隻好在姑姑麵前跪下。顏真卿因為自己惹了禍,一時嚇得手足無措,渾身顫抖,望著姑母淚流不止。

殷拴女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顏真定的身份和地位。這位從來不讓須眉的女中翹楚,無論在婆家還是娘家,也無論是父輩還是兄弟輩,無不對她禮讓三分,兩族女眷更是對她刮目相看。殷拴女甚至將這位比自己年長二十三歲的大姐視為師長和表率,一輩子都沒有頂撞過她。可是,在教育十三郎這件事上,她不想退讓。

殷拴女這一想法由來已久。自從開元十六年八月顏真卿行過冠禮離開吳縣,獨自一人在京六年,如無羈之馬,沒有人管教和約束,身上滋生了許多毛病。他不但性格變得倔強、執拗,而且狂妄自大,桀驁不馴。在殷拴女看來,他完全沒有了少年時的溫順及平和。長此以往, 別說在險惡的仕途上難以立足,就是做一介布衣又如何與人相處?放榜之前,她就想教導兒子,沒想到十三郎竟然沒聽兩句就衝出門走了。殷拴女兩個女兒七個兒子,除十三郎之外,從來沒有哪個孩子敢對她如此放肆,這令殷拴女十分傷心。放榜之後,眼見得十三郎更加心高氣傲,言談舉止鋒芒畢露,這怎麽不讓做母親的擔驚受怕呢?殷拴女熬寡不易,她千辛萬苦將兒子拉扯成人,希望兒子能繼承家風、光大門庭,在仕途上少些災難和挫折。為此,殷拴女決心要給兒子潑一瓢冷水,讓他那發燒的頭腦冷靜下來,讓他那浮躁的心沉靜下來。殷拴女沒有料到,顏真定的突然到來,一下攪亂了她的計劃。特別是大姐那一跪,跪得她心慌意亂,不知所措,驚慌之下也隻好跪到顏真定麵前,像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似的,伏在顏真定懷中嗚嗚地哭起來。

殷拴女一哭,一下子將顏真定的氣給哭消了。她意識到自己莽撞了,拍拍殷拴女的肩膀,說道:“妹子,敢情是大姐委屈了你?快別哭了,當著孩子的麵,多不好意思。有什麽話,坐下來給大姐慢慢說。”

殷拴女擦擦眼淚,先讓大姐坐到了蒲團上,自己也坐了,說道:“大姐,你滿腹的詩書禮儀,怎麽不理解一個做母親的心呢?不是弟妹不給你麵子,實在是你這個十三侄兒太年輕氣盛,讓我放心不下啊!放榜之前他就頭腦發燒,高自期許,不知道天高地厚。今日中了進士,若不及時給他退退燒,去去火,殺殺他的銳氣,磨磨他的棱角,將來解褐入仕之後,還不知道會闖出什麽大禍。”遂將顏真卿科考前後的表現數落了一番,說得顏真定頻頻點頭,拍著顏真卿的腦袋說:“莫怪你母親給你潑冷水,都是為了你好。”

顏真定蹙眉想了想,說道:“我記起來了。父親事後寫了一聯,掛到書房,儆示兒孫:‘謙遜恭謹,四海之內皆兄弟;桀驁暴戾,一舟之中盡仇人。’這聯寫得好,寓意深刻,振聾發聵。”

殷成己忽然嘻嘻地笑了兩聲,說道:“母親,你們顏家子弟中了進士反而麵壁罰跪,還有傳統呢。”

顏真定說道:“進士頭上潑冷水,給他去去燒,防微杜漸。”

殷拴女道:“你允南兄弟開元十五年中榜,就沒有罰跪。”

殷成己看了允南一眼,笑道:“像他那樣溫良恭儉讓,永遠不會逆鱗犯上,保準一生順順當當、青雲直上。”

殷拴女聽著外甥的話有點別扭,衝著他頂了一句:“做娘的並不希望兒子們能做多大的官,隻希望一家人和和睦睦,平平安安。”

顏真定應道:“那是,那是。”

殷拴女看一眼顏真卿,長長歎了口氣道:“明白母親為啥罰你麵壁了嗎?”

顏真卿挺胸回道:“明白。”

殷拴女一肚子氣發泄了出來,心情平靜了許多,她瞪了兒子一眼,說道:“謝過你姑媽,起來吧。”

顏真卿對著姑媽拜手一禮,身子一挺,站了起來,把顏真定嚇了一跳,抬手拍了顏真卿一巴掌,嗔道:“怪不得你媽讓你麵壁,二十六歲了,還不穩重。”

大家正說話間,忽聽門外傳來一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聲音如鍾如磬,渾厚響亮。接著,一位手持藤杖的老和尚飄然來到房內,童顏白髯,眉長如須,目光炯炯,相貌清奇,對著眾人合十行了一禮,說道:“恭喜!恭喜!恭喜弟子妙聰高中皇榜,老衲臉上無上榮光。”說罷,自尋了一個蒲團,盤腿坐了下來,身後立著淨影寺知客僧妙知小和尚。

老僧的話把大家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十三郎何時出家成了和尚。正欲詢問,又驚又喜的顏真卿對著老和尚合十拱了一揖,叫道:“師父……”老和尚抬手製止住顏真卿,然後細眯了兩眼,狡黠地看著顏真定和殷拴女,說道:“二位施主,別來無恙乎?”

顏真定看看老和尚,又看看殷拴女,不知來者是何方高僧,輕聲問道:“請問法師,你是……”

顏真定聽了白髯老僧道出法號,先是兩眼炯炯發亮,繼而簌簌湧出兩行熱淚,一時忘了自己的年紀和身份,一把抓住老和尚的胡子搖了搖,激動地說道:“是你啊!你這個小沙彌,多少年沒見你了啊!”

嵩影和尚嗬嗬地一笑,說道:“阿彌陀佛!小沙彌今年七十有五。施主,你該改口叫我老和尚了。”

顏真定擦擦眼淚,感慨道:“老和尚!老和尚!沒想到你還活著啊!”

嵩影又念一聲“阿彌陀佛”,說道:“老僧尚未修成正果,如來老佛爺不收我,一時還難赴西天。”說罷,又抖動著白胡須朗聲地笑。

被顏真定呼為小沙彌的嵩影和尚五歲時在顏宅對麵的淨影寺出家,當時,淨影寺由慧遠的再傳弟子智猛住持。智猛為慧遠大德撰寫行狀,常到顏宅請教顏真卿的爺爺顏昭甫,有時就帶了小沙彌嵩影。顏昭甫見嵩影聰明機敏,少而更事,允許他常過府來和孩子們一齊讀書玩耍。有時留下來和孩子們一同進餐。元孫調皮,時不時夾一筷子肉逗引嵩影。小和尚正長身體,吃起飯來狼吞虎咽,不知忌口。嵩影出入顏宅斷斷續續二十年之久,他比顏元孫大八歲,比顏惟貞大十歲,比顏真定又小六歲,隨了元孫和惟貞兄弟叫顏真定大姐,常向顏真定請教學問。嵩影在顏家不僅開蒙識字,而且飽讀儒釋經書,還練了一筆好字,為後來縱覽玄奘所譯經卷打下堅實的文化基礎。成年後的嵩影曾遍遊天下名山,拜謁四海高僧,遊方歸來,埋頭著《佛國見聞》十卷、《高僧傳》十卷、釋經十卷,一時名動天下,朝野鹹知。智猛圓寂之後,嵩影接了師父衣缽,出任淨影寺住持。

顏真卿四歲時,父親突然去世,留下母親和兄弟姐妹九人,頓時陷入困境。嵩影欲報顏門厚德,打算引度顏真卿出家為僧。當時度僧須由高僧出麵推薦,然後報尚書省祠部頒發度牒,於是帶著顏真卿到西明寺請示被皇上尊為國師的天竺國高僧善無畏。善無畏眉梢過腮,須發皆白,雙目失明卻精神矍鑠。他在顏真卿的上額、下頜、兩耳和後腦勺四處摸了摸,又伸出右手中指輕輕按在顏真卿的天靈蓋上,側耳聽了一會,喉嚨裏迸出幾個字:“此子非我佛門中人,勿度。”

嵩影說道:“天雨漫漫,滋潤萬物;佛門廣大,普度眾生。救苦救難的佛啊,為何不肯伸手救助一個陷入苦海的幼童?”

善無畏說道:“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佛門廣大,不度無緣之人。”

嵩影擊掌說道:“此子祖父待弟子恩深似海,我與此子緣分很深,請國師賜此子一口飯吃。”

嵩影對善無畏合十行了一禮,說道:“弟子愚鈍,請國師明示。”

善無畏道:“此子有國器相,以居士相待足矣。”

數年之後,嵩影被朝廷授予全國十大高僧大德之一,成為長安南郊神禾原香積寺的方丈,同時兼了城內淨影寺住持。他想到天下眾多學子因家貧輟學不能讀書,就在香積寺二裏之外的山腳密林中蓋了十幾間茅屋,向長安名儒摹來一批曆代名籍,辦了一座義學,名曰“福山草堂”,京師百姓習慣叫“南山草堂”。草堂每年選招聰慧而心存高遠的貧寒子弟三五十人,不收分文供其讀書,學子皆有法號,學成之後,準予參加全國科舉大比,落榜生或出家或返鄉悉聽尊便。

開元十六年八月,二十歲的顏真卿隻身從吳縣返回京師。外公殷子敬本來為他聯係好了國子監太學,無奈顏真卿帶的錢還不夠太學學費的零頭,而且顏真卿聽說,太學多膏粱子弟,學風十分不正,有些紈絝甚至夜宿平康坊妓院,惹是生非,於是就回到敦化坊老宅打算自修。一日,嵩影從南山回淨影寺小住,突然發現荒蕪了多年的顏家老院有了燈光,急忙敲門前去拜訪。這才發現顏真卿已經三天沒有進食,麵色蒼白,渾身乏力,於昏沉之中還在伏案苦讀。次日,即將顏真卿帶到南山福山草堂,並賜法號妙聰,將其安頓下來。

福山草堂的學子生活十分艱苦,每年一套和尚青衫,自編草履,膳食隨了僧人每日兩粥,蔬菜由學子自種,書籍由自己抄寫。另外,每人發青石板一塊,置於溪旁,以石板代紙,以水代墨,習練書法。學子夜讀,有頭懸梁、錐刺股者。嵩影為了學子免受肌膚之苦,以苦參、黃連、熊膽等藥研粉製丸,名曰“苦中苦”,供學子咀嚼提神。嵩影還常將京師名儒聘至義學講座,張九齡、賀知章、王維、孫逖等名公學者都曾光臨義學,使學子獲益匪淺。義學規定學子每天要抄一個時辰的經文,書法好的用紙張絲帛,書法差的用竹木簡牘,抄好的經文由草堂管事交由香積寺專營香火法器和經卷的寺肆出售。香積寺乃天下名刹,每天善男信女摩肩接踵,車水馬龍絡繹不絕,高官富賈、販夫走卒各色人等都有,經卷供不應求,所得資費補貼學子生活。顏真卿在福山草堂苦讀五年之久,直到開元二十二年臨近大考才回到敦化坊老宅。

顏真定多年未見嵩影,關切地問道:“嵩影和尚,這麽多年你是怎麽生活過來的啊?”

顏真定一巴掌打過去,嗔道:“認真地說給姐姐聽。”嵩影遂講了多年的經曆,眾人聽了不由唏噓感歎一番。嵩影啜了口茶,興奮地說道:“剛才兩位施主的話,老衲在門外聽得明白。古人有語,千裏之堤潰於蟻穴,百尺之室焚之突隙。顏夫人防微杜漸教育兒子無可厚非,不過老衲還是要為我草堂弟子說幾句話。福山草堂乃佛門辦的一所義學,既無太學的豪奢和舒適,也無私塾的自由和散漫。草堂學子皆受半出家的僧徒待遇,青衫一襲,草履數雙,一日兩粥,四季不沾葷腥,老衲和僧眾也沒有多深學問親授學業,學子皆以自修為主,草堂的唯一宗旨就是磨煉學子吃苦耐勞、堅忍不拔的意誌。人生在世,苦難重重,意誌頑強則無堅不摧。我草堂學子下山之後,無論懸鈕入仕,或者赴邊從戎,也無論做個行者,或者經商務農,皆能立於不敗之地。能在我這方淨土待上三年,就能練成金剛不敗之身。十三郎在我這裏待了五年多,含辛茹苦,千錘百煉,早已練成一條百折不撓的錚錚鐵漢。十三郎今科中榜,是顏門的榮耀,也是我福山草堂的榮耀啊!此子日後無論做什麽都會成就一番事業,決不會辜負了顏夫人的期望。夫人,老衲請你放心。剛才夫人指責十三郎清高孤傲,在老衲看來,這個清高孤傲不僅是文人的毛病,也是文人的長處啊!有了清高,才能夠出淤泥而不染;有了孤傲,也才能臨大節而誌不可奪啊!”

殷拴女早就知道兒子在南山福山草堂讀書,但不知嵩影是草堂山長。聽了嵩影的話,急忙起身對嵩影行了一禮,說道:“犬子在草堂多年,全仗了嵩影法師的教導。大恩大德,容我顏門子弟日後報答。”

顏真定笑道:“嵩影涅槃之後,十三郎給他建一座浮屠吧!”

嵩影念一聲“阿彌陀佛”,說道:“顏家對我恩深似海,我還未報萬一,不敢在這裏扯談‘報恩’二字。”說罷,示意身後的妙知和尚取出一袋銅錢放在桌上。嵩影說道:“老衲到顏府來,一是向十三郎道喜,二是還十三郎的錢。”他拍拍錢袋,說道:“這裏是一百二十貫,請施主收好。”

嵩影的話一出口,滿屋子的人都吃了一驚,顏真卿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殷拴女說道:“天下寺廟除寺田收入之外,全靠了化緣維持僧眾生計。我家裏再窮,也不至於窮到向菩薩伸手啊,罪過!罪過!”

顏真定也笑道:“嵩影,你老糊塗了,拿了敬菩薩的錢來送人情?”

嵩影麵孔一板,誦了聲“阿彌陀佛”,對顏真定和殷拴女合十行了一禮,嗔道:“施主,說話欠妥了。老衲在顏宅曾讀之推公《家訓》,初知為人禮義廉恥,每天日課誦經,得識做人真諦。菩薩無處不在,法眼睽睽之下,老衲苦修七十年,至今未成正果,卻沒有做過一件虧心缺德的事,更不曾取過一文不義之財。施主所言,有辱老衲清白,出家人承擔不起啊!”

嵩影突然又嗬嗬地笑起來,說道:“大姐在閨中做小姑時,時常耍笑嵩影,入宮做了女史,對嵩影說話更是肆無忌憚。老衲今日麵孔一板,結結實實嗬斥你一次,開心!開心!”說罷又仰起頭顱哈哈大笑。

殷拴女沒笑,麵孔嚴肅地問道:“這錢到底是怎麽回事?”

嵩影收了笑容,說道:“五年前,十三郎從吳縣返京時帶了六十千。十三郎到草堂之後,將此錢存放我處。十三郎在草堂五年時間,為人書碑銘十數通,書屏風數十架,法書數百幅,抄寫佛經千卷。學子潤格微少,計得八十千,草堂及個人各分一半,顏生應得四十千。草堂學子中進士者,香積寺例行獎勵二十千,總計一百二十千,皆顏生應得,請夫人查收。”

殷拴女想起來了,五年前送十三郎入京讀書,父親好不容易湊了六十貫錢。當她將那沉甸甸的錢袋子交給兒子時,還一再囑咐說:“家貧,一文錢當分作兩文用。”不料六年過去,十三郎竟分文未用,不由心中湧上一陣酸楚。她愛憐地看了兒子一眼,說道:“這些錢本是供你讀書用的,既然沒用,你說應該怎麽安排?”

南山草堂對顏真卿恩重如山,顏真卿本想將這筆錢捐給義學,但想到家中生活清寒,不敢做主,回道:“聽憑母親處置。”

殷拴女“嗯”了一聲,說道:“你在南山草堂五年多,學業有成,應當不忘山長的教育之恩。這一百二十千就送給嵩影法師吧!”

顏真卿看著母親,激動地說道:“母親,您讓兒子積德了。”

嵩影說道:“老衲一個出家和尚,要錢何用?”

殷拴女說道:“世事艱難,人生不易,出家人也要穿衣吃飯不是?”

嵩影笑道:“老衲是一池荷葉衣無盡,數樹鬆花食有餘。”

顏真定嗔道:“你成精了。”

嵩影合十說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老衲敬的如來,修的是佛,佛講四大皆空……”

殷拴女打斷嵩影的話,說道:“嵩影大德,今日我不聽你講經布道。我隻問你,你的義學還辦不辦?”

嵩影說道:“隻要老衲在世,義學決不停辦。”

殷拴女笑道:“是了,我用這一百二十千捐給義學,多幫助幾個貧困子弟吧!”

嵩影聞言,急忙合十行禮道:“阿彌陀佛,我代表福山草堂,多謝女菩薩了。”

殷拴女這時滿麵笑容,對顏允南和顏真卿吩咐道:“你兄弟二人快到慈恩寺去一趟,讓素膳堂送一桌齋宴過來,一則為你姑媽和表兄接風,二則答謝嵩影法師。”

顏真定取了五百錢交給顏允南,說:“要一等齋宴,配新豐名酒,祝賀十三郎金榜題名,這才是第一,姑媽和嵩影皆為其次。”

殷拴女笑道:“所以我讓孩子到慈恩寺買熟食回來,家中並未動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