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真卿大傳·下冊 第六十三章 劉晏讓賢

年逾古稀的太上皇李隆基自從成都返京之後,一直住在俗稱南內的興慶宮內,大約兩年半時間,雖然失去了皇位,沒有了往日的權力和威風,但生活還是比較舒適和自由的,每日由宦官高力士、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和九妹玉真公主陪著,聊聊天,說說笑話,看看歌舞百戲,有時也召熟悉的老臣入宮,談古論今,憶往敘舊,說到傷心時就感歎唏噓,簌簌淚下。

肅宗皇帝李亨未經父皇主動禪讓擅自登基稱帝,他自己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盡管後來得到了父皇的承認,仍然擔心突然有一天會像他的哥哥李瑛那樣死於非命,因此憂心忡忡,病倒在床。

李輔國是李亨的貼身內侍。因為在靈武支持李亨即位有功,返京之後被擢為判元帥行軍司馬,加開府儀同三司,晉封國公,在宮內專掌禁軍。李輔國日夜不離李亨左右,看出了李亨的心思,對李亨道:“太上皇居興慶宮常與外人交通,高力士、陳玄禮和一些下野的天寶老臣,每日在上皇耳旁煽風點火,有陰謀複辟之嫌。宮中六軍將士都是跟著陛下出生入死的老兵,為此日夜輾轉反側,擔心上皇不自檢點,禍起蕭牆。以奴才愚見,若將上皇遷入太極宮內,與外界隔絕,既可得到禁軍保護,又可預防節外生枝,一舉兩得,請聖上三思。”

李輔國的話說到了李亨的心坎之上,李亨又怕落不孝之名,猶猶豫豫,徘徊難決。李輔國又道:“聖人為天下主,當為國家社稷著想,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不必顧忌民間的匹夫之孝。”

李輔國說罷,偷偷地將手中的拂塵朝帷後一甩,百十名全副武裝的禁軍將領一擁而入,匍匐在李亨麵前號啕大哭,聲言一旦上皇複辟,他們這些太子黨的人都將人頭落地。

李亨看著那些佩刀持槍的禁衛將士,不知道是受到了威脅,還是李輔國的話遂了他的心願,遲疑了會兒,終於說道:“李公公為朕著想,也是為上皇著想。請上皇移駕到太極宮內,一可杜絕陰謀小人蠱惑上皇耳目,二可令上皇安安靜靜頤養天年。你去辦吧,隻是要征得上皇同意,不得失禮。”

李輔國聽了大喜,次日即闖進興慶宮,對李隆基宣旨道:“皇帝今日駕幸太極宮,宴請上皇。請上皇立即動身赴宴,與皇帝共敘天倫之樂。”

李隆基很久沒有見到兒子了,思子心切,心中非常高興,立即上馬出行。剛出睿武門,高力士發現氣氛有些緊張,拉住李隆基的馬韁就欲返回。這時,突然有五百名手持刀槍的禁軍武士擋住了退路。李輔國臉一板,大聲宣道:“皇帝有詔,興慶宮低矮狹小,又與市肆比鄰。為了上皇安全,特請上皇移駕西內。”

李隆基吃了一驚,頭腦一陣眩暈,差點從馬上跌下。高力士怒不可遏,指著李輔國斥道:“李輔國,休得無禮。”責令李輔國下馬為上皇牽馬扶鐙,又喝令禁軍武士收了兵器向上皇請安。就這樣,李隆基被五百禁衛軍脅持著從夾城到達西內,被安置在太極宮的甘露殿內。高力士、陳玄禮、玉真公主以及侍候上皇多年的宮婢全部被趕到宮外,李輔國另派了十幾名年老宮婢照料上皇起居。

太極宮是在隋朝皇宮的基礎上改建而成,東邊是太子東宮,西邊是太倉和掖庭宮,南邊是朝廷百官辦公的南衙,北邊是龐大的皇家禁苑。太極宮居中,原為皇家大內,是唐初皇帝聽政頒令之地,高宗李治即位後遷進了大明宮,則天皇後執政時長期居於洛陽上陽宮內,玄宗李隆基登基又以興慶宮為安樂窩。李世民之後的一百年間,除了新皇帝登基大典和大行出殯之外,太極宮基本閑置不用,被人視為冷宮。安祿山攻陷長安時,兩萬胡騎屯駐宮內,將太極宮做了馬圈及兵營,一座莊嚴豪華的皇宮被糟蹋得碎瓦頹垣,破敗不堪。皇帝返京之前大修過一次,倉促之間主要修葺了大明宮、興慶宮和太子東宮。太極宮空房十萬間,野草萋萋,重門緊閉,兔竄狐走,陰森恐怖。太上皇李隆基走進太極宮甘露殿,但見室內蛛網橫掛,門戶百孔,桌椅板凳上的塵土比銅錢還厚,心中一陣酸楚,仰天長歎道:“我李隆基半世英明,半世糊塗,今得此淒涼晚景,天報應也。”於是盤腿打坐,辟穀入定,先絕葷腥,再斷五穀,萬念俱灰,坐以待斃。

高力士擔心上皇橫遭不測,滿京城到處申訴,叫苦連天。南衙百司人心惶惶,議論紛紛。李輔國帶了二十名羽林禁衛,衝進位於丹鳳街翊善坊保壽寺對門的高力士家中,對高力士宣道:“高力士潛通逆黨,曲附凶徒,隱懷梟獍之心,合就鯨鯢之戮。因其久侍帷幄,頗效勤勞,免其一死,長流巫州,刻不容緩,立即發配出京。”

巫州在今日的湖南黔陽一帶,距長安遙遙數千裏,荒蠻偏僻,言語不通。高力士是李輔國的養父,沒想到自己養虎為患,悔不當初。他指著李輔國恨恨地罵道:“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早知今日,四十年前我就將你亂杖打死在飛龍廄內。”

李輔國鼻子裏“哼”了一聲,對手下命令道:“打入大牢,明日起解。”

接著,李輔國又迫令龍虎大將軍陳玄禮解甲致仕,派人將玉真公主押到南山玉真觀,令她閉門修道,不得擅自入京。

太上皇被李輔國軟禁於太極宮的消息很快傳遍了京華,有些長安老民和退休宮人自動聚到興慶宮外,對著上皇經常登臨的勤政務本樓和花萼相輝樓燒香叩頭,山呼萬歲,好像太上皇已經駕崩了似的。

刑部尚書顏真卿是位重情重義的人。他常想,太上皇雖然輕信奸臣導致天下動亂,但在開元年間也曾起用大批賢良,將大唐推到天下第一強國的高度,國強民富,萬邦來朝。顏真卿自從科舉中榜以來,先後多次受到過太上皇的接見,每想起太上皇那長長的白皙的麵孔,那雙精明而又睿智的眼睛和那倜儻的豐姿及儒雅的談吐,都禁不住一股崇敬之情湧上心頭。如今太上皇老了,他也為自己的昏庸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今日天下大定,難道讓他平靜地度過晚年都不允許嗎?顏真卿以為,內侍監李輔國太猖狂了,猖狂到可以任意操縱皇上、左右天下的地步,猖狂到淩駕於朝廷和百官之上的地步,猖狂到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顏真卿想見見太上皇,想向太上皇問一聲好、道一聲安,向太上皇表明朝廷百官沒有忘記他。

刑部設在南衙尚書省大院內,站在天街北門,抬頭就可以看到承天門,承天門後邊就是俗稱大內或西內的太極宮,實際上刑部距太極宮隻隔一條一百多步寬的橫街,這條窄窄的橫街,猶如千山萬水似的將內宮與南衙百司隔為兩個世界,天上人間,無限關山。顏真卿胸中鼓**起一股義憤之情,匆匆在南衙各曹走了一圈,每到一處,隻道了一聲:“誰願意向上皇請安,請跟我走。”很快身後就跟了一百多人,結伴來到大明宮向皇帝進了一表:“為臣當忠,為子當孝。不忠不孝,是謂不道。”請求皇上恩準百官進入太極宮向上皇請安。

李輔國看了顏真卿的奏表,不由怒發衝冠,心中斥道:“你顏真卿膽大包天,竟敢在南衙煽風點火,結黨拉派,公然向皇上興師問罪來了。”手執拂子,氣勢洶洶地來到建福門,先狠狠地翻了顏真卿一眼,咬咬牙將一口惡氣咽進肚內,然後換了一張笑臉,對官員們說道:“上皇在大內過得舒舒服服,安然無恙,比在興慶宮愉快多了。諸位請求探視,忠心可嘉,可是老奴做不了主,我得稟告皇上。不巧皇上龍體欠安,正在臥床小憩。待皇上醒來,老奴一定及時稟奏,請諸位先回閣公幹吧。”

次日,即上元元年(760)八月十六日,顏真卿接到詔書,被貶為蓬州長史,立即出京。顏真卿此次返京,在刑部尚書任上僅幹了半年,再次遭貶。

蓬州屬山南西道,正處於四川盆地之中,山勢奇峻,水流湍急。本地人恨其為窮山惡水,外地人讚其為風景勝地。

蓬州刺史叫李瑀,是李隆基的哥哥——讓皇帝李憲的第六子。李瑀跟隨叔叔李隆基流亡成都,途中被封為漢中王、山南西道防禦使兼漢中郡太守,兩京收複之後回到京師。一年前,肅宗李亨下詔沒收諸王和群臣私馬支援前線,遭到李瑀反對,李輔國一怒將李瑀貶為蓬州刺史。

顏真卿任職的長史屬於刺史的佐官,平時沒有具體職事,隻在刺史缺員時代理州事。朝廷多以此職來安置貶外大臣。俗話說,天不轉地轉,山不轉水轉,這些貶官說不定哪一天就會被召回朝廷重新重用。因此,主政的刺史和州吏對長史都客客氣氣,敬若賓朋。蓬州刺史李瑀早就知道顏真卿是一位平叛功臣,而且懷瑾握瑜,誌潔行芳,對顏真卿十分尊重。二人前後左遷蓬州,大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之感,相引為重,相輔而行,相安無事。

顏真卿這年五十三歲,自從入仕二十多年來,他還從來沒有像在蓬州這樣過得輕鬆、愉快、自由自在過。先是每天坐在自己的公事房內讀書練字,有時就學習嵩山少林寺的菩提達摩麵壁打坐,反思自己仕途的功過和進退,反思自己人品、學識的修煉和收益,同時也經常反思自己詩歌、書法格調的高下和雅俗。山南多雨,雨滴從屋頂滲下來,順著泥巴牆朝下流淌,蜿蜒曲折,凝重渾厚,圓勁有力,不露鋒芒。人曰屋漏痕,顏真卿卻由此悟到用筆之妙。

唐人習字尚法,隋代高僧智永曾創“永字八法”,唐初歐陽詢總結出“運筆八訣”。顏真卿學習前賢,琢磨出一套“永字八法頌”,頌曰:

側(丶)蹲鴟而墜石,勒(一)緩縱以藏機。

努([img alt="3-01" src="images/21492104835.jpg" style="line-height: 1.618; text-indent: 2em;" /])彎環而勢曲,趯(亅)峻快以如錐。

策([img alt="3-02" src="images/214921063341.jpg" style="line-height: 1.618; text-indent: 2em;" /])依稀而似勒,掠([img alt="3-03" src="images/214921063651.jpg" style="line-height: 1.618; text-indent: 2em;" /])仿佛以宜肥。

啄( [img alt="3-04_副本" src="images/214921063526.jpg" style="line-height: 1.618; text-indent: 2em;" /] )騰淩而速進,磔(乀)抑趞以遲移。

一頌既出,儒生和學子視為寶訣,爭相傳抄,不脛而走,三月之內,天下盡知。

唐肅宗上元年間,顏真卿的侄兒顏泉明和顏威明分別任成都司馬和邛州司馬。顏真卿的連襟杜濟任綿州刺史,好友高適任彭州刺史,撰寫《政典》的劉秩任閬州刺史,大名士房琯任漢州刺史。在鳳翔行在因為房琯鳴不平而被李亨貶出朝廷的左拾遺杜甫,此時正浪跡川中。另外,顏真卿的妻弟韋弦生在青城山辟穀煉丹,攻學老子五千言。在蒲州跟隨顏真卿半年之久的義女羅宵妹,在峨眉山跟著姑姑羅青娘出家習劍。顏真卿在蓬州不斷接到故舊邀請,走親訪友,遊山覽水。顏真卿到蓬州之後,原在成都繪製壁畫的吳道子因病回了許昌。吳道子的大弟子盧楞伽在大聖慈寺繪製大型壁畫《行道高僧圖》,特邀顏真卿赴成都為壁畫題詞,成都人一日得觀兩絕,傳為佳話。成都兵曹鮮於昱是顏真卿的好友鮮於仲通的長子,鮮於仲通被楊國忠貶到漢陽鬱悶而死,鮮於昱為了紀念父親,特在父親青年時期讀書的離堆建了一祠,請顏真卿撰寫《離堆記》一篇,並以楷書大字書版,請石匠鐫刻於離堆的懸崖峭壁之上,人稱文絕、書絕、景絕。離堆在新政縣嘉陵江邊,嘉陵江洶湧澎湃**,原本就是遠近聞名的風景勝地,在《離堆記》鐫壁之後,很快轟動川東,周邊數百裏內的官員士紳、儒生學子無不爭先恐後相繼於道,一睹新政三絕之妙。

轉眼到了寶應元年(762),四月五日和十八日,太上皇李隆基和皇帝李亨父子二人於半月之內先後去世。古人曰,諡者行之跡也,號者功之表也。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行出於己,名生於人。根據二人生前事跡,禮官共議,李隆基諡號為玄宗,李亨諡號為肅宗。四月二十日太子李豫登上皇位,後人稱之為代宗。

李豫就是郭子儀收複兩京時的天下兵馬元帥、廣平王李俶,李俶被封為太子之後改名李豫。

李豫時年三十五歲,年輕氣盛,壯誌淩雲,一上台就想招賢納士,延攬人才,圖謀整頓朝綱,中興大唐。可是他最大的障礙不是別人,而是他身旁的權宦李輔國。李輔國一手執掌京師十萬禁軍,功高震主,權大遮天,無論在後宮還是朝堂說一不二。太上皇因為被他逼進與世隔絕的太極宮辟穀絕食而死,膽小如鼠臥病在床的皇帝李亨目睹他誅殺張皇後驚嚇而死,太子李豫如果沒有李輔國的支持也難登上皇位。所以,李輔國肆無忌憚地對李豫說道:“萬歲隻管坐在後宮快活,外邊朝廷諸事交給老奴處置好了。”李輔國越俎代庖,幹預朝政,欺君誤國,無法無天,人怨天怒,皆曰可殺。

李豫到底是經過戰爭曆練的青年,懂得欲擒故縱的手段。他為了避免禍起蕭牆,當麵呼李輔國為尚父,畢恭畢敬,言聽計從,同時還當著百官的麵大張旗鼓地為李輔國加官晉爵,在李輔國元帥行軍司馬兼兵部尚書銜上又加拜司空兼中書令,位極人臣,貴比天子。就在李輔國得意揚揚以為自己才是真正的大唐天子時,李豫已經十分秘密地將李輔國手下掌握禁軍實權的左監門衛將軍程元振籠絡到了自己手中,突然有一天宣布將李輔國驅逐出宮。李輔國本想呼喊禁軍向李豫施威,程元振已經帶著幾十名全副武裝的羽林軍將他圍了起來。李輔國氣得咬牙切齒,指著李豫恨恨地說:“好,好,老奴侍候不了郎君,請歸地下侍奉先帝。”寶應元年十月十八日,就在李輔國剛剛過罷五十九歲生日那天深夜,夜色沉沉,寒風刺骨,天上還飄灑著零星細雨,有一個手持利刃的黑衣人站在永寧坊李輔國的豪宅外打量了一眼,縱身跳上了三丈高牆,然後飛簷走壁,穿牆越脊,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了李輔國的內室,他隱藏在李輔國的臥榻一側,聽李輔國鼾聲如雷,先用蒙汗藥蒙住了**床下的妻妾丫鬟,然後揮刀砍下了李輔國那顆滿臉橫肉的豬頭腦袋,按照顧主的要求,又斬下李輔國的右臂,這才悄無聲息地出了李宅,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次日,皇帝李豫聞報之後,一拍禦案,龍顏大怒,立即下令封鎖京師九門,發兵緝拿刺客。一連折騰了四五天,最後不了了之。李豫為了報答李輔國支持他登上皇位的功績,下詔宣布追贈李輔國為太子太傅,責成鴻臚寺隆禮厚葬。

李豫排除障礙之後,著手調整朝廷官員,招賢納士,整頓朝綱,接連不斷地從全國各地調回一批被李輔國貶謫出京的朝廷重臣和在地方上做出成績的親民之官。右仆射裴冕因為拒絕推薦李輔國入相被貶為施州刺史,李豫將他召回之後擢為右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入為宰相之一。第五琦毛遂自薦出任江淮租庸使,在收複兩京戰爭中為官軍供應糧草立下不朽之功,乾元二年(759)被擢為戶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在相位不到一年,受人誣陷長流於黔中道夷州,被李豫召回京後,暫且安排任太子賓客。曾任河南節度使及荊州大都督府長史的張鎬,被貶到黔中辰州任九品參軍,回京不久,因為江南西道土匪猖獗,遂出任本道都團練觀察使,指揮十九州八十四縣大舉展開剿匪活動。被貶為蜀州刺史的京兆尹李峴回京之後任禮部尚書兼宗正卿,受李峴牽連被貶為河南令的李棲筠回京出任工部侍郎,嶽州司馬賈至返京之後任尚書左丞。另外,顏真卿的連襟杜濟從綿州刺史任上調入京城任戶部郎中,虢州長史岑參入京為太子中允兼殿中侍禦史,山南東西兩道參謀攝山南東道領府事元結入京任著作郎,廬江縣令李崿入京之後也安排任南曹郎官,這些都是顏真卿的朋友或故舊。在召回京師的大批官員中,有一個人對顏真卿十分重要,就是人稱國朝神童的劉晏。

曹州的少年英才劉晏以一封《東封書》轟動朝廷官員,被玄宗授為秘書省正字,時年還不滿九歲。劉晏以年齡最小的大唐官員在碩儒雲集的皇城南街生活了十七年,每天昂首闊步來往於天街之上,猶如栽進沃土的一棵青鬆,日漸粗壯高大,枝繁葉茂。天寶元年(742)二十六歲時,他自己要求放外曆練,先被吏部安排為夏縣縣令,後來又調任溫縣縣令。劉晏身為親民之官,懷一顆濟世報國之心,恪盡職守,正道直行,朝乾夕惕,廉潔奉公,在兩縣都取得了突出的政績,受到父老鄉親的擁戴,入朝升任侍禦史一職。長安城陷之日,劉晏避地襄陽,永王李璘聞其大名,欲召為幕僚以壯聲勢,遭到劉晏拒絕。劉晏意識到,天下動亂、國家危難之時,諸王出宮必為國家雪上加霜,急忙向成都行在的宰相房琯上書,勸他提高警惕,防範永王不軌,自己則跑到江東組織人馬抵抗李璘動亂。肅宗李亨在靈武聽到劉晏的事跡十分感動,遂拜劉晏為河南尹,兩京收複之後,劉晏被調入京城出任朝廷重臣,不久,由於受到司農卿嚴莊的誣陷,被貶為通州刺史。李豫上台之後立即下詔,召劉晏回京複任京兆尹、戶部侍郎、禦史大夫兼度支、鹽鐵、鑄錢、轉運等使職。

劉晏幾沉幾浮,他深深認識到一個國家的興亡,一個朝代的盛衰與天子和大臣密不可分,有明主必有賢臣,有賢臣則天下大治。可在中華民族的曆史上,絕大多數朝代都是由一個昏君帶著一幫子專事獻媚取寵、歌功頌德的奸臣作威作福,窮奢極欲,不到民不聊生天下板**,決不承認自己昏聵糊塗,也絕不會認識到奸臣之奸在何處。由此可見,國家若有一幫子高品大德、耿介無私的賢良之輩坐鎮朝堂,比天子更為重要,猶如開元二十四年之前的大唐王朝,正所謂國有賢臣則安,國失賢臣則危。劉晏心想,天子剛剛登基,又立下中興大唐的雄心壯誌,為了不辜負天子的信任和重托,決心向天子薦賢舉能,共圖天下大治。

劉晏比顏真卿小七歲,可是懸鈕入仕卻比顏真卿早九年。開元二十二年顏真卿金榜題名,被授秘書省校書郎一職,小小劉晏已經在秘書省正字的位置上幹九年了。校書和正字業務相近,二人坐在一室,麵對麵很友好地相處了八年之久。顏真卿將劉晏視為小弟弟一般倍加嗬護,劉晏則將顏真卿看作大哥哥,二人相輔而行,相得益彰,猶如金昆玉友一般。劉晏複職之後,立即向皇帝上書,盛讚顏真卿的人品道德以及在多地立下的豐功偉績,提議將自己擔任的戶部侍郎一職讓給顏真卿,請求皇上立即將顏真卿從蓬州召回長安。與此同時,劉晏還提出將京兆尹一職讓給西川節度使嚴武。此時,顏真卿的仲兄顏允南任國子司業,劉晏知道顏允南是一位勤於職守、為人寬厚、慎微而不多事的正人君子,就想與顏允南做搭檔,願意擔任國子祭酒,兼領禦史大夫以及度支、鹽鐵、鑄錢、轉運等使職。國子監的事他可以悉委顏允南全權處理,自己全心全意擔任禦史大夫和諸多使職。

代宗李豫看了劉晏的讓賢表心中大喜,公開表彰了劉晏分位讓賢的高貴品德,並提筆寫了一份《答劉晏讓官手詔》,詔中說道:“卿胸蘊經國之術,心懷濟世之略,文為君子之儒,器含通人之量,勵以公勤,恪盡職守,居難若易,變而能通,雖身遷六職卻兼綜九流,功績顯於京師,美譽盛傳天下,今又謙虛謹慎,推位讓賢,朕依從雅旨,所請者可。”數月之後,李豫再下詔書,拜劉晏為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以宰相身份仍兼諸使職,另加金紫光祿大夫,晉封彭城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戶。

顏真卿的同胞二哥顏允南時任國子監的國子司業。國子監是負責培養國家人才的最高管理機構,同時也是國家的最高學府,直接掌理國子學、太學、廣文學、四門學、書學、算學和律學等學校,學子多半都是龍子龍孫、皇親國戚和朝廷重臣子弟。國子司業是國子祭酒的副職,國子祭酒劉晏身兼多種國家要職,國子監的事悉委顏允南全權處理。顏允南兢兢業業,認真負責,廢寢忘食,積勞成疾。寶應元年十一月,顏真卿回到長安時,顏允南已經奄奄一息,病入膏肓。他拉著兄弟顏真卿的手,眼含淚水有氣無力地說道:“我已經不久於人世。回首浮生,二哥我雖然沒有立過豐功偉績,但也沒有做過有悖《家訓》的事,死而無憾。其他兄弟均無大才,也不會遭受多大的苦難。閉目之前,二哥我最不放心的唯有十三郎了。俗話說,才大難大,功高震主。你才大功高,秉性剛直,必為宵小不容。兄弟幾沉幾浮,在外顛沛多年,應當明白官場險惡,人心莫測啊!官場上有時講理,有時不講理,有時誰掌權誰就是理。所以不要與人爭長論短,也不要怨天尤人,好爭樹敵,太剛則折,凡事須退一步,退一步海闊天空啊……”顏真卿握著哥哥的手,看著哥哥瘦削的麵孔和病懨懨的樣子,禁不住熱淚簌簌而下,聽著哥哥的諄諄教誨,連連點頭。

三天之後,顏允南溘然長逝,享年六十九歲。國子監祭酒劉晏聞顏允南病逝,深感自己對不住顏允南,急忙帶著兒子劉執經、劉宗經親赴顏門吊唁。劉晏長跪在顏允南的靈柩前,拍著棺木痛哭流涕,自責道:“去惑公,我奉您為師長,國子監事悉委於您,沒想到我將您累死了啊!弟子劉晏難辭其咎啊!”說著以頭撞棺,號啕不止。顏真卿拉著劉晏勸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家兄竭誠奉公,恪盡職守,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豈能怪罪士安兄弟?”

顏允南為人謙恭謹慎,忠厚老實,朝中百官都想將子弟送入太學。凡有求者,顏允南無不盡心盡力,妥善安排,學子家長無論官大、官小或者京官、外官,顏允南也都一視同仁,不分親疏厚薄。朝廷百官稱其為厚德君子,就連奸詐刻薄之徒也少有微詞。代宗李豫聞奏,親書“仁厚”二字作為顏允南的諡號,表彰他的高品大德,並命敦化坊淨影寺方丈妙知率三百僧人為顏允南念經超度,做道場七日。參加顏允南喪禮的朝廷官員,除國子監祭酒兼禦史大夫劉晏之外,還有左相裴冕,禮部尚書李峴,禮部侍郎楊琯,太子賓客第五琦,尚書左丞賈至,中書舍人徐浩,戶部郎中杜濟,考功郎中蘇源明,考功員外郎岑參,大理評事張澹,監察禦史王延昌、李崿,著作郎元結,吏部員外郎韓滉,左武衛兵曹參軍馬燧等。

天下兵馬副元帥兼朔方節度使郭子儀,被肅宗李亨稱為再造大唐第一人,被拜為朝廷中書令,封爵汾陽王。李亨駕崩之後,郭子儀受到手掌十萬禁軍的元帥行軍司馬、驃騎大將軍程元振和專典神策軍的天下觀軍容監軍使魚朝恩兩個大宦官的排擠。他主動上表請辭天下兵馬副元帥、朔方節度使和中書令之職,韜光晦跡,賦閑在家,聞顏允南去世,急忙讓兒子、太子少保郭曜登門吊唁。醴泉人杜希全跟隨郭子儀南征北戰屢立戰功,擢任朔方軍兵馬使,聞顏允南去世,也急忙派了兩位郎將入京吊祭。李光弼時任太尉兼侍中,充河南府副元帥,都知河南、淮南、淮西、山南及荊南五道節度行營,率十萬官軍鎮守徐州,特派旗下孫珍將軍赴京悼祭。前宰相張鎬時任洪州刺史兼領饒州、吉州等七州都團練觀察使,特派兒子回京參加顏允南的祭禮。另外,參加顏允南喪禮的還有太子太保李光進,雲麾將軍康沒野波和驃騎大將軍英俊。荊州大都督府長史、顏真卿的同年杜鴻漸以及剛剛升為劍南節度使的高適兩位封疆大吏也都派使節入京,參加了顏允南的悼念活動。

顏真卿從蓬州回到京師一個月後,安史之亂的最後一個罪魁禍首史朝義被傳首長安。

史朝義於唐肅宗上元二年(761)冬,在攻打陝州時舉行兵變,殺死父親史思明,奪取了燕王寶座,在洛陽宮作威作福不到一年,於唐代宗寶應元年(762)十月被官軍趕出洛陽,五個月後,史朝義逃到範陽時,遭到他手下範陽節度使李懷仙和兵馬使李抱玉反戈圍擊,史朝義眾叛親離,走投無路,在一片鬼哭狼嚎的枯木林中自殺身亡。至此,禍亂中原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亂宣告結束。八年之間,中國人口由戰前的五千三百多萬降至一千七百多萬,有三千六百多萬人死於戰爭的屠戮和饑餓;八年之間,東西南北縱橫萬裏的泱泱大國疆土,急遽減少到原來的四分之一不足;八年之間,中華民族由世界強國迅速頹敗為內憂外患相繼不斷的窮邦弱國。從此,大唐王朝一蹶不振。此後的一千多年,偉大的中華民族再也沒有達到開元盛世時天下第一強國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