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龜山驛偶遇李太白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夏天,京兆尹李峴被擢為行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坐鎮中書廳政事堂,秉理國政。

李峴為宗室後裔,祖父李恪是唐太宗李世民的第三子。李峴與太上皇李隆基同輩,是肅宗李亨的族叔。他不但根子硬,而且頭腦清醒,目光敏銳,決事明斷,為人正派。李峴一心想中興大唐,以天下為己任,一上台就告了李輔國一狀。他當著百官的麵在朝會上揭發李輔國說:“李公公僅以一個不學無術的閹奴身份橫行於後宮和朝堂之上,對朝廷橫加幹涉,天子詔令不經他手不能下達,百官奏書不送他批準不得上聞,常於銀台門外一個人私決天下大事。手握王爵,口含天憲,張口閉口皆曰皇帝詔敕,公然將自己淩駕於宰相以及朝廷百官之上,攪亂朝綱,混淆是非,遂導致將不願效忠,兵不願殺敵,官失職守,屬吏舞弊,盜賊蜂起,百姓流離,國如累卵……”李峴激昂慷慨地怒陳李輔國累累罪行。一向優柔寡斷、懦弱無能的天子李亨聽了略有醒悟,但因李輔國手掌京師和南北兩衙宮中禁軍,還是對他顧慮重重,隻宣布朝廷諸事仍然歸政於中書省政事堂和朝廷百司,對李輔國卻未加責備。李輔國對李峴恨得咬牙切齒,但還是收斂了爪牙,像一隻受傷的狼,暫且夾起了尾巴,躲進洞穴舔舔傷口,等得機會出手還擊。

李峴手中有了權,欲調一批幹練的國器入朝秉政,協助他整頓朝綱。他首先想到了顏真卿,數向李亨進言,要調顏真卿入京。恰在這時,史思明揮師渡河,又一次占領了洛陽。宋州刺史兼淮西節度副使劉展野心勃勃,陰險奸詐,想乘機渾水摸魚,蠢蠢欲動,頓時兩淮形勢緊張。李亨以顏真卿文武雙全,善於用兵備戰,遂下詔拜顏真卿為浙西節度使、江寧軍使兼領昇州刺史。民諺曰:“天下太平,寵信奸佞;天下危難,重用忠賢。”此言不虛。

擢拔顏真卿的詔令是乾元二年六月九日下達的,因此詔帶有軍令的性質,顏真卿接詔之後,不敢稍有延誤,未等新任刺史到任,急忙與饒州司馬陶備、錄事參軍蔡明遠以及夏鎮、鄒遊等屬吏告別,帶著仆從成方匆匆到昇州上任。

昇州即天寶年間的江寧郡,治所設在江寧縣。江寧為江南重鎮,即六朝古都金陵,因此無論朝廷改什麽名稱,百姓仍然稱其為金陵。

金陵扼長江咽喉,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守衛金陵,就是守衛江南,守衛天下第一糧倉。金陵的安危,直接關係到大唐的國計民生和國家命脈。顏真卿很清楚皇上調他到金陵的目的,因此在寫給皇帝的謝表中說:“金陵乃九州天險之地,六代帝王之都,是以魏王興嗟,甘從南北之限;苻堅恃重, 爰喪百萬之師,豈不以形勝是先,腹心斯切,親賢重寄,鎮遏攸難。矧在庸微,寧堪及此?是以拜命之日以榮為憂……即赴昇州,修繕甲兵,撫循將士,觀察要害,以備不虞……”顏真卿在金陵加緊擴充軍備,培訓新兵,打造樓船水師,加固江防要塞,未雨綢繆,以防兩淮戰起,延及江南。

此時,顏真卿平原時的屬僚和戰友李銑和李崿都在淮南。李銑因功由河北招討判官擢為淮南西道節度副使,旗下有兵萬眾,駐軍壽春。顏真卿去信詢問二人的情況,李銑回信大罵他的上峰——淮西節度使王仲昇和監軍使宦豎邢延恩狼狽為奸,橫行不法,言語之間大有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之勢。顏真卿了解李銑性格耿介,為人正直,不媚附上司,而且吃軟不吃硬。這類人對於高才大德佩服得五體投地,對於不學無術而又自命不凡的無賴小人則不屑一顧。顏真卿怕他吃虧,去信勸他忠於職守,奉公守法,不要卷入派係和人事鬥爭的旋渦之中,以免誤了自己的前程。顏真卿想將李銑調到自己旗下,但是多次上書沒有回音。

李崿從政多年,已經磨煉得十分成熟,顏真卿對他比較放心。李崿的回信是由他的一位朋友親自來到昇州府衙交到顏真卿手上的。李崿的朋友名叫戎昱,江陵人。李崿信中介紹說,戎昱家貧,但卻從不廢學,數次科考落第亦不氣餒。戰亂多年,他和元結一樣,以一介布衣遊曆天下,遍訪良師,廣交益友,博學多才,誌在報國。顏真卿抬頭打量戎昱,戎昱儀容清雅,氣宇軒昂,風姿爽爽,一表人才。一番交談之後,當即將戎昱聘為節度府判官,設宴為戎昱接風。

顏真卿在金陵殫精竭慮,勞心苦形,整天埋頭於軍政要務之中。他萬萬沒有想到,此時,他的頂頭上司——坐鎮揚州持節都統江淮的節度、宣慰、觀察使李峘連連上書李亨,狀告顏真卿重搬平原幹城的老一套,大張旗鼓地擴軍備戰,興師動眾加固江防,完全是杞人憂天,無事生非,勞民傷財,得不償失。李峘是宗室權貴,以蔭封趙國公,不學無術,目光短淺,道德學問都不及他的弟弟李峴,但卻很受李亨信賴。恰在這時,調入刑部不足一年的王璵實在受不了刑部工作的煩瑣、緊張,人累得焦頭爛額卻仍然積案如山,上下都不落好,遠沒有周易八卦神秘和神鬼道仙好玩,於是連連上書,堅決要求辭掉刑部尚書之職,隻保留了祭祀使一職。兩年前,顏真卿本是從刑部尚書一職上受崔圓和崔器二人構陷被貶出京的,於是宰相李峴急忙上書,請將顏真卿召回朝廷,官複原職。

乾元三年(760)正月十九日,召回顏真卿的詔書由中書省政事堂下達,半月之後送到金陵。顏真卿思家心切,歸心似箭。本來應從丹徒過江北上,然後從淮水進入汴水,經開封、洛陽入京——這是一條水陸相接的高速官道,一來行程快,二來,八十五歲高齡的國朝書法泰鬥張旭公不久之前在洛陽南郊郭秋生家仙逝,棺櫬暫厝於龍門山下。顏真卿很想到恩師靈前磕個頭、燒炷香,表一表弟子情義。無奈此時洛陽再陷賊手,淮南的領兵官員之間又劍拔弩張摩擦不斷,朝廷不能製止。顏真卿隻好沿長江逆水而上,然後入漢水經南陽進京。

臨行那天,新任昇州刺史陶令儀在臨江驛為顏真卿餞行,饒州司馬陶備和錄事參軍蔡明遠也趕來為老上峰送行。顏真卿站在江岸看江水滔滔,白浪滾滾,大江東去,突然想起來他在金陵半年之久,竟然連秦淮河的夫子廟、楚威王的鬼臉城、雞鳴山的千佛院,以及白鷺洲、鳳凰台和綠荷千頃的玄武湖都沒有去逛過,每天忙忙碌碌,昏天黑地,心中留下無限遺憾。

顏真卿曆來不喜張揚,他的行船既未打任何旗號,也沒有安排護船衛隊,就是一艘平平常常的小型驛船,一路上給他減少了許多不必要的應酬和麻煩,十數天時間,驛船安全到達漢陽的龜山驛碼頭。

龜山驛在長江北岸的龜山之麓,屬於淮南道沔州漢陽縣管轄。與龜山對峙的蛇山聳立在長江南岸,隸屬江南西道鄂州江夏縣。其時,江寬約二裏半,江麵上波濤洶湧,激流澎湃,平日無風三尺浪。兩岸雖屬兩州兩道,兩岸百姓卻將漢陽和江夏視為一城,俗稱江城。每日渡船百艘,穿梭往來晝夜不息,交通十分便利。兩州官員也來往頻繁,關係非常密切。赴任刑部尚書顏真卿到達漢陽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大江兩岸,兩年前受顏真卿牽連被貶謫出京的李擇交和範冬馥分別出任沔州和安州刺史,漢陽縣令王守愚一接到昇州衙門行文,立即就報告了上司李擇交,李擇交又及時通知了安州的範冬馥。這二人都是顏真卿的患難之交,老友見麵,說不完的酸甜苦辣,道不盡的離情別緒,三個人竟在龜山驛客舍說了兩天兩夜的話。第三天用過早膳之後,正商量著是到龜山鬧市走走,還是過江登臨黃鶴樓,正猶豫間,門吏送來一張名帖,上邊寫著“鄂州刺史韋良宰”。顏真卿對李擇交和範冬馥道了一聲“我內人的從叔來了”,急忙出門迎接。

韋良宰出身於世宦之家,高祖韋澄任隋朝尚書左丞,入唐之後被授為綿州刺史;祖父韋穎任宋州刺史;父親韋行詮在武後時官至尚書右丞。韋良宰於天寶中任過貴鄉縣縣令和侍禦史,唐肅宗至德元載出任山南東道房州的房陵縣縣令。永王李璘被父皇李隆基授為江陵大都督節製四鎮,傳檄轄內各郡縣官員火速率領地方團練兵赴江陵會集。韋良宰看出永王心懷不軌,拒不執行他的命令。李璘一怒之下,派手下心腹楊貴之率二百鐵騎趕往房陵抓捕韋良宰。倉促之間,韋良宰奪路竄入深山,不幸全家二十多口人落到楊貴之手中慘遭殺害。肅宗李亨嘉其忠誠,返京之後將韋良宰拜為鄂州刺史。鄂州沃土千裏,物阜民豐,江夏天連吳蜀,地控荊襄,南接八百裏洞庭湖,曆為江南的要塞重鎮,鄂州刺史的地位遠重於其他州的刺史。

韋良宰是顏真卿的嶽父韋迪的同族兄弟,因此顏真卿隨了妻子稱韋良宰為叔公。

韋良宰年近花甲,兩鬢蒼蒼,虯髯飄逸,目光炯炯,神清氣足。見麵之後,顏真卿對著韋良宰高高一揖,隻叫了一聲“叔公……”欲行晚輩大禮,韋良宰急忙攔住顏真卿,說道:“今日我們二人既不論官階高下排座,也不論輩分大小行禮。漢陽與江夏一江之隔,你來到漢陽就是來到了江夏,我和李擇交都是東道主,你是客人,常言道,客隨主便。”韋良宰伸手朝上座一指:“請!”顏真卿無奈,隻好落了上座,誰知這時韋良宰卻對著顏真卿高高一揖,說道:“恩公,請受我一拜。”

顏真卿吃了一驚,一下又跳起來,對著韋良宰問道:“叔公,我何時有恩於你?”韋良宰請大家落座之後,長歎一聲,說道:“閣下,你幫我出了一口惡氣啊!”於是將永王李璘派他的爪牙楊貴之到房陵縣殺他一家二十多口的事說了一遍,說得痛心,一時竟老淚縱橫。然後,大手將眼淚一抹,又轉悲為喜,說道:“我聽說閣下饒州剿匪,拿了楊貴之。閣下府內一位女俠把楊貴之那畜生的心髒都挖了出來,替我報了血海深仇,閣下難道不是我的恩公嗎?”

顏真卿笑道:“原來如此啊!隻是殺楊貴之的小娘子不是女俠。楊貴之殺了她的父親和兄長,小娘子怒不可遏,挖了楊貴之的心肝五髒。楊貴之那廝原是長安的一條惡棍,原名楊貴丁,目無王法,無惡不作,惡貫滿盈,死有餘辜。”

大家聽了,一致讚揚葉小娘替父兄報仇為大勇大孝的奇女子,應該寫進本朝的《列女傳》中。

韋良宰抬頭看到客舍窗外一株梅花正含苞欲放,樂道:“怪不得今年江城春來早,原來是幾位國朝大才子帶來了春風春雨。先是嶽州司馬賈至陪同詩壇泰鬥李翰林來到江城,此後南陵縣令韋冰接踵而至,今日顏尚書又大駕光臨,漢陽城春暖花開,貴客盈門啊!”

顏真卿聽了一驚,問道:“李白、賈至、韋冰都在江城嗎?”

韋良宰回道:“賈司馬回嶽州去了,李白和韋冰尚在。”

顏真卿起身說道:“韋冰公也是我的叔丈,李太白為我師輩。二位既然在此,顏某理當登門拜訪,否則就失禮了。”

顏真卿話一落音,就聽到門外一個聲音說道:“豈敢,豈敢,韋某豈敢勞顏尚書大駕?”說著,一位五十多歲的官人一步跨進門檻,對著顏真卿高高一揖,樂嗬嗬地說道:“下官南陵縣令韋冰拜見閣下。”

韋冰是顏真卿的嶽父韋迪未出五服的從弟,顏真卿與他同庚而且較熟,一把抓住韋冰的胳膊,不依不饒,說道:“叔公,你這長輩怎麽當的?故意醃臢我?”

韋冰嘻嘻笑道:“十三郎不要生氣,你看我將誰給你帶來了?”說罷閃身退到一邊。顏真卿抬頭一看,麵前站著一位六十來歲的長者,那清臒的麵孔,那飄逸的美髯,那一雙明慧、睿智、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那玉樹臨風一般的豐采,這不是槃槃大才的詩壇泰鬥李青蓮還能是誰?於是,他對著李白高高一揖,問候道:“先生,別來無恙乎?”

李白抱拳還了一揖,拍拍顏真卿的臂膀,說道:“顏清臣,我不是你的先生。先生為師也,師者,傳道授業、解惑決疑也。國朝草聖張伯高曾給你傳授筆法,他是你的先生。可惜張伯高已經仙逝了。”說著長歎一聲,又喃喃自語道:“那天夜晚我正在睡覺,忽然聽到九公喊我:‘李青蓮,李青蓮,十二郎,十二郎……’那聲音如鍾如磬,響徹寰宇。我急忙披衣而起,站在窗口對空瞭望,清清楚楚地看到一顆流星從洛陽上空向東南飛馳而去。我心中咯噔一下,就知道張九公駕鶴升天了。”說著,他眼中撲撲簌簌流出一串淚水。李白感到自己失態,揮揮手又朗聲一笑,歎道:“人生如夢,人生如夢啊!”

李白受聲名所累,被判長流三千裏,發配到遙遠而又荒蠻的黔中道夜郎縣。李亨返京之後兩次大赦都無李白的名字。顏真卿為其開脫反受其累,被貶出京,禦史中丞宋若思也受其牽連,再未召回京城,留任為江州太守。宋若思不敢抗命,隻好送李白上路,在為李白送行時對兩個解差關照說:“路途遙遙,風高浪險,一路上要好生照顧詩人。可以走走歇歇,不得刁難,若有閃失,拿你二人是問。”

李白名滿天下,各地官家、士人、儒生、學子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每到一州都有人爭先恐後設宴招待。解差跟著好吃好喝,樂得慢慢悠悠緩舟而行。那年初夏舟至江陵,顏真卿的好友——荊州防禦使張鎬設宴接待李白,臨別還讓副將李平給李白送了兩件綢衫,這令困頓中的李白終生難忘。次年春,船到夔州奉節,李白的胞弟時任奉節縣的書吏,留哥哥住了幾天。未及上路,正趕上朝廷再次大赦天下。赦令明文規定,除李林甫、楊國忠奸夥要員之外,皆可大赦。李白欣喜若狂,第二天即辭別胞弟,乘扁舟順江而下。他挺立船頭,放聲高歌道: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早發白帝城

李白回到江陵,在張鎬的府上小住幾日即趕到嶽州,與嶽州司馬賈至數遊洞庭湖,洗卻了一身的不幸與黴氣,然後來到江夏。鄂州刺史韋良宰將李白安排在蛇山精舍盛情招待,並向朝廷寫薦賢信一封,讓李白住在江夏靜待佳音。韋冰本是李白老友,來江夏之後每日陪李白飲酒論詩,駕舟遊江。韋冰的兒子韋渠牟時年十歲,人長得挺挺秀秀,猶如神話中的金童一般,而且聰明伶俐,詩文書法都透出一股靈動之氣,被李白收為入門弟子,為他講授古樂府。

李白一番感歎之後,大家一一入座。顏真卿對李白拱了一揖說道:“天寶二載,顏某在醴泉,有幸叨李翰林之光到九成宮一遊。俯仰之間已過了一十七年,其間經常讀到李翰林大作,卻無緣一瞻李翰林豐采。今日江城得晤尊容,幸甚!幸甚!”

李白長歎一聲,感慨道:“李白以一介草民沉淪於民間,今日連一個出家小和尚都不把我放在眼裏了,羞愧難當。”

韋良宰吃了一驚,問道:“竟有此事?”

李白說道:“北海太守李邕被李林甫杖殺之後,其子出家當了和尚,法名玄晏。玄晏前幾天雲遊天下來到江夏,在蛇山頭陀寺掛單。我聞訊之後,兩次登門拜訪不曾晤麵。今日又去敲門,玄晏竟派了一個小沙彌對我說:‘我師父心如死灰,與世絕緣。’我說,我是玄晏的叔公李白。那小沙彌竟說,出家人無親無友,就是皇帝老兒來了也不見。”李白說到此又長歎一聲,說道:‘想我李太白恃才傲物,目空天下。今日竟栽在一個小和尚手中,豈不可悲?”

韋冰安慰道:“人家是方外之人嘛,勿氣,勿氣。”

李白道:“我不生氣。我雖布衣,今日顏尚書禮賢下士,我豈能與一個出家人慪氣?”李白坐在顏真卿身旁,看著顏真卿說:“我聽宋若思說,顏尚書為我判了個無罪釋放,遭到宰相崔圓和中丞崔器的反對,為此顏尚書還受到牽連。李白心中不安,今日當麵向足下道一聲謝謝。”說罷,起身對顏真卿拱了一揖。

顏真卿起身還禮道:“顏某無能,多次上書都未能幫足下解脫,十分慚愧。皇上恩澤草木,三次大赦天下卻沒有推恩足下,說明朝中有人作梗。但我堅信,太白公耿耿此心,一片赤誠,一時誤上賊船,哪裏夠得上附逆叛國之罪呢?荀子曰:德不稱位,能不稱官,賞不當功,罰不當罪,不祥莫大焉。”

李白擊掌樂道:“知我者,顏清臣也。”

韋冰與李白交厚,深知李白多情善感,容易激動。他怕李白傷心,有意打斷話題,將兒子韋渠牟推到麵前,讓兒子向顏真卿行跪拜大禮。

十歲的韋渠牟還是一個垂髫童子,人長得眉清目秀,氣宇軒昂,對著顏真卿高高拱了一揖,童聲童氣地道了一聲:“見過姐夫哥。”拜罷,又依到韋冰身後去了,神態平靜,風姿瀟灑,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顏真卿年過半百,被一個初次見麵的童子稱為姐夫哥,麵色尷尬,哭笑不得,四周在座的人也被逗得哄堂大笑。韋冰覺得兒子失禮,回頭瞪了韋渠牟一眼,斥道:“應稱尚書大人,行跪拜之禮。”韋渠牟不服,說道:“弦娘是我從姐,他就是我的姐夫哥嘛。平輩之間不合跪拜大禮。”

韋良宰急忙解釋說:“輩分不以年齡排次。此兒雖幼,言之有理,顏尚書勿怪。”顏真卿口中說道:“不怪,不怪。”從口袋中掏出一枚開元金幣,朝空中一擲,又接到手中,說道:“既然是平輩相稱,我的見麵禮也就免了。”

韋渠牟兩眼骨碌碌一轉,急忙對顏真卿叩了個頭,拱揖說道:“蒙生韋渠牟參拜尚書大人。”大家禁不住又一次哄堂大笑。顏真卿對李白說道:“你這個弟子可真是個機靈鬼啊!”說罷,即將開元金幣賞給了韋渠牟。

說話之間到了中午,東道主李擇交邀大家到龜山望江樓為顏真卿洗塵。

望江樓在龜山頭的禹功磯上,四周林木蔥鬱,奇石崢嶸,亭台樓閣鱗次櫛比,窗外江水滔滔,帆影幢幢,飛舟穿梭來往,樓船緩緩而行,對岸蛇山與龜山鎖江相望,黃鶴樓巍然聳立於半天雲空。龜蛇對峙,大江橫流,三楚勝地,千古巨觀。大家臨窗瞭望了會兒,鄂州刺史韋良宰大聲說道:“今日李擇公做東,明天我做東道主,請諸位登覽黃鶴樓。”

顏真卿離別金陵時,戎昱送了兩壇金陵春酒,眾人入席之後,即令酒保開了壇子,頓時滿廳飄溢出濃鬱的酒香。

金陵春為江南名酒,李白每到金陵必開懷暢飲,飲則大醉,醉則吟詩抒懷,李白被難之後,多年沒有飲過此酒了。今日一見,如故友重逢,連飲三杯,詩興大發,說道:“剛才江上遇韋明府,得詩一首,獻給諸公,聊博諸公一笑,並請顏尚書斧正。”於是昂首吟道:

南船正東風,北船來自緩。江上相逢借問君,笑語未了風吹斷。聞君攜伎訪舊友,應為尚書不顧身。堂上三千珠履客,甕中百斛金陵春。恨我阻此樂,淹留楚江濱。月色醉遠客,山花開欲燃。春風狂煞人,一日劇三年。乘興嫌太遲,焚卻子猷[1]船。夢見五柳[2]枝,已堪掛馬鞭。何日到彭澤,長歌陶令前。

——寄韋南陵冰,餘江上乘興訪之,遇尋顏尚書,笑有此贈

眾人聽了齊聲叫好,爭先恐後地稱讚李太白滿腹錦繡,詩歌如湧,出口成章,字字珠璣。韋冰卻埋怨李白太誇張了,因為堂上既無三千珠履客,也沒有百斛金陵春,要求李白必須再為他作一首。李白笑道:“有詩則作,無詩則罷。詩由心生,歌由情發,鞭子抽不出來,刀槍也逼不出來。”

韋冰笑道:“七步詩從何而來?”

李白回道:“那不是詩,是被嚇出來的幾句順口溜而已。”

大家說說笑笑,即請韋冰帶來的兩位歌伎在帷旁坐下,懷抱著弱管細絲,輕攏慢撚,柔聲低唱,以助酒興。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李白有些心情激**。天寶初,李白任翰林院學士時,顏真卿隻是醴泉縣一個小小的從八品縣尉。時過十七年,當年的顏少府,今日已擢為尚書省正三品刑部尚書,屬朝廷重器,其他幾位好歹也都是刺史和縣令,被人尊為親民之官。而自己竟淪落為一介布衣,而且還是坐過牢、判過刑的刑餘之徒。心中越想越感到憋屈,他弄不明白,這到底是因為自己命運不濟呢,還是自己缺德少才呢?他想昂首問天:“老天爺,你對我李白為何如此不公啊!”於是端起酒杯又連飲三杯,對著朋友們一揖,說道:“諸公視我為友,我也不把諸公當成外人。你們都說心裏話,我李青蓮到底是什麽人啊,為何落到這般地步?”

顏真卿知道李白心中委屈,就想安慰他幾句,端起酒杯先向他敬了一杯,說道:“太白公與我恩師張旭交厚,我一向視白公為師輩。論人品,太白公忠君愛國,高誌淩雲,賢良方正,敦厚仁義,真正人中君子也;論才氣,太白公可申管晏之談,可謀帝王之術,能獻濟時之策,敢進興亡之言,立身朝堂定能夠輔弼君王,一匡天下,決不負社稷大臣之稱;至於文學才情,太白公乃國朝的詩壇泰鬥、文壇領袖,筆下華章橫批六合,力敵造化,槃槃大才,普天之下無人比肩……”顏真卿對李白至誠至敬,侃侃而談,發自肺腑。話未說完,李白對顏真卿拱了一揖,截住顏真卿的話問道:“顏尚書,你該不是在拿李白尋開心吧?”

顏真卿指天發誓道:“頭上三尺有神靈,湛湛青天不可欺。”

李擇交笑道:“我與顏尚書共事多年,顏公立身處世一向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從未聞有虛言誑語和曲意迎奉之詞。”

範冬馥也道:“顏公向來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心口一致,表裏如一,從不對人吹牛拍馬,獻媚取寵。天寶十二載,他若能對楊國忠說一句好聽的話,也不會被貶到平原。”

韋良宰、韋冰也都肯定顏真卿直人直言,發自肺腑,決非虛言諛語迎奉或諷刺李太白。李白這才轉嗔為喜,對顏真卿高高一揖,接著說道:“謝謝顏尚書高看李白。可是,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老天爺為何待我如此不公啊!難道我連那裝神弄鬼糊弄皇上的神漢王璵都不如嗎?難道我連那大字不識兩擔的養馬小兒李輔國都不如嗎?退一萬步講,那個禍亂天下,竭力慫恿安祿山謀反的高參嚴莊投降之後尚能得到一個司農卿的位置,難道我連叛國謀主的嚴莊都不如嗎?朗朗乾坤天理何在?”李白感慨歎息,義憤填膺,憤然詛咒蒼天瞽目,世道不公。

韋冰做了幾十年的外官,長期沒有升遷,也敢講話。幾杯燒酒下肚,這才說道:“國朝自李林甫執政以來,流內流外的朝野官員數萬之眾,有幾個堂堂正正、幹幹淨淨的?有幾個奉公守法、為國為民的?有些官員簡直就是街麵上的流氓惡棍,看外表紫衣紗帽、人模人樣、一本正經,皮囊中一肚子青菜屎,有的官員簡直就是豬狗不如的衣冠禽獸。庸碌無能、盤剝百姓的貪官汙吏何其多也。”

韋良宰長歎口氣,也憤然說道:“現在許多官員胸無正義,目無國法,假公濟私,胡作非為。更有不少人上下其手,結黨謀利,瞞上欺下,中飽私囊。更多的人是官棍棍,混烏紗,混俸祿,混官銜,混資曆。每天朝大堂一坐,不是兢兢業業埋頭公幹,而是等著百姓或下屬來燒香上供,被百姓叫作城狐社鼠、國狗民賊。”

韋冰一拍桌子,怒道:“我在隴右甘州一幹十多年,這次被召回京參加銓選,上邊說我勞苦功高,要將我留為京官。誰知我接到告身,卻把我發配到江西南陵了。有人告訴我,因為沒有向主事送禮才有此下場。朝官腐敗墮落,心如蛇蠍,一至於此。”韋冰抬頭看了一眼顏真卿,笑笑又道:“當然,朝中還是有不少官員朝乾夕惕奉公守法的,隻是相比之下,鳳毛麟角而已。”

顏真卿身為朝廷重臣,不想在朋友麵前火上澆油,特別是麵對多次受到打擊的李太白,隻想安慰幾句。於是,他飲了一口酒說道:“朝廷之中黨夥眾多,派係複雜,矛盾重重。我上上下下幾沉幾浮,也算略知一二。就我個人而言,我隻想竭忠奉國,正道直行,做一個奉公守法、廉潔自律的循官良吏,不想依附權貴,也不想參加任何黨夥。但是人心不古,樹欲靜而風不止啊!”顏真卿輕輕歎了口氣,接著說道:“大家常說伴君如伴虎、官場如戰場,一個正人君子,一個出淤泥而不染的清官廉吏,要想潔身自好、我行我素,要想正道直行、不卑不亢,不知道何時就有一束冷箭向你射來,弄得你頭破血流,傷痕累累。我就是因此而不受皇上和權貴待見,屢碰釘子,屢遭貶謫。此次入京,還不知道能待幾天就又會被別人排擠出京。”顏真卿輕歎一聲,又道:“官場小人多啊!”

李白仰頭飲了杯酒,感歎道:“顏尚書隻是遭貶而已,哪像我這樣被皇上棄如敝屣呢?”

顏真卿笑道:“我正想說太白公的不幸。公不聞‘功高不賞,才大不用’之語嗎?太白公因為才情橫溢,鋒芒畢露,所以遭受庸碌小人的忌恨;太白公因為狂放不羈而又清高逸群,所以不能被朝中權貴容忍;太白公因為耿介正直、出言無忌,所以遭到奸邪之輩的排擠;太白公還因為心底純淨無瑕,猶如一掬清泉,讓人一眼見底,所以才受人蒙蔽上當受騙。這就是太白公不幸的原因啊!文人賦詩作文,書畫家揮書寫畫,盡可以唯我獨尊,鋒芒四射,我行我素,獨樹一幟;做官卻必須韜光養晦,謹小慎微,忍辱含垢,俯首斂眉。太白公詩曰:‘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低三下四,媚上取寵,太白公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所以太白公不能久立朝堂,所以我也常常遭貶。”

韋冰笑道:“這是文人的通病,所以仕途蹭蹬,命運多舛,我輩皆不得幸免。”

顏真卿與李白碰了一杯,笑笑說道:“真卿愚鈍,剛才的話都是瞽言芻議,如有不妥,請太白公見諒。”

李白笑道:“顏尚書知我也。可是常言道,江山易改,稟性難移。看來這輩子仕途與我無緣了。”

顏真卿看著李白,說道:“許多士子對我說,李太白一命不沾,四海稱屈。此番回京晉見皇上,我一定盡力薦賢舉能。”

李白歎道:“皇上和權貴不接納我,顏尚書推薦又有何用?君不見官場上有多少雞鳴狗盜之輩?有多少沐猴而冠之徒?有多少屍位素餐的碩鼠?有多少如狼似虎的亂臣賊子?皇上都接納了他們,唯不能容我這誌潔行芳的人有立足之地。朗朗乾坤,天理何在?罷,罷,罷,我不恨天,不恨地,隻恨我未生於貞觀盛世!”於是大叫一聲:“氣 殺我也!”

韋冰急忙說道:“太白公心中煩躁,不如休息好了。”

李白一把扯開領子,昂首吟道:

人悶還心悶,苦辛長苦辛。愁來飲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陽春。山公醉後能騎馬,別是風流賢主人。頭陀雲月多僧氣,山水何曾稱人意?不然鳴笳按鼓戲滄流,呼取江南女兒歌棹謳。我且為君捶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赤壁爭雄如夢裏,且須歌舞寬離憂……

——江夏贈韋南陵冰

李白醉眼蒙矓地手舉酒杯正高歌長吟,韋渠牟突然攔住他,說道:“先生何必又要悶悶不樂,自取煩惱?這世道就是這樣混混沌沌,黑白不分,所以人也要糊裏糊塗,懵懵懂懂,不能太清醒了。人一糊塗就萬事大吉了,所以蒙童總是快快樂樂。”

李白眨眨惺忪醉眼問道:“牟哥兒對先生有何見教?”

韋渠牟憨生地一笑,朗聲吟道:

謫仙人不識,何必求做官?

一朝騎白虎,直上紫微天。

韋冰吃了一驚,斥道:“小子放肆!”

李白將酒杯一擲,擊掌樂道:“好,弟子比先生見識高明。”

顏真卿看著這個稱他為姐夫哥的總角童子,打量他那稚氣中透著孤傲但卻從容自如的神態,心說:“此子出言不俗,將來必有一番作為。”

半月之後,回到京城的顏真卿由於自至德二載冬被貶出京,輾轉數州都做出了政績,被晉爵為縣公,從二品,食邑一千五百戶。

一日,李亨召顏真卿入宮問政。事畢,顏真卿從衣袋中取出一份薦賢書,請求李亨召前翰林學士李白入京,用其所長,令他一展驥足,為國效力。

李亨一聽到李白的名字,蒼白而又瘦削的長臉一下子拉得更長了。他低頭沉思了會兒,說道:“前者,顏愛卿推薦元結,試其三策頗中朕意,朕用了他。聽說很快就立了戰功,元結的確是個人才。李白與元結不同,天寶初李白在京時就已經年過不惑,至今該年逾花甲了吧?”

顏真卿對李亨抱拳拱了一揖,說道:“古賢曰:‘老驥伏櫪,誌在千裏。’六十歲人生政治成熟,社會經驗豐富,正是一個人的黃金時段。天寶初,太子賓客賀知章年至耄耋,太上皇還不想放他致仕還鄉呢!”

李亨微微一笑,說道:“朕立誌中興大唐,需要年輕有為、踏實能幹的務實人才,不需要李白這種隻會誇誇其談而不擅實務的虛狂文人。”

顏真卿對李亨拱手一揖,說道:“陛下,李白槃槃大才,是謂國士,社會影響巨大,很有號召力。若令其懸鈕入仕,定能一呼百應,從者如流,在中興大唐的偉業中做出貢獻。”

李亨冷冷一笑,說道:“正因為李白影響巨大,朕更不能用他。這些文學之士曆來自視清高,又好以犯上敢言為能事,朝堂上牢騷滿腹,寫文章指桑罵槐,以沽名釣譽博取名聲,朕不喜歡這種人。”

顏真卿笑笑,又對李亨拱了一揖,說道:“臣愚鈍。臣以為文人清高,但多正道直行的廉明之士,懷瑾握玉,奉公守法,以出淤泥而不染為榮,以假公濟私和貪贓枉法為恥;文人敢言是因為他們知識淵博,通曉古今,頭腦清醒,明白休咎和是非曲直。這種人能為陛下拾遺補闕、獻可替否,中興大唐不可或缺。”

李亨麵有慍色,白了顏真卿一眼,說道:“貪官汙吏並不可怕,貪官汙吏僅以財貨為目的,沒有他謀。而且,正因為不潔而易製,比之那些結黨為夥圖謀太廟的文人強多了。”

顏真卿笑道:“可是,陛下,安祿山、史思明輩都不是文人啊!”

李亨氣道:“在他們背後,出謀劃策、慫恿攛掇之徒都是知識淵博的文人。”

顏真卿心中有些忐忑,但又不想善罷甘休,他小心翼翼地對李亨抱拳拱了一揖,又道:“陛下,臣愚鈍,難道李白比之人稱鬼神宰相的王璵和叛賊的高參嚴莊都不如嗎?難道……”顏真卿看了一眼懷抱拂子悄悄站在帷旁拱手侍立的李輔國,把話咽進了肚子。

李亨一時語塞,支支吾吾,惱羞成怒,朝座椅扶手一拍,站了起來,斥道:“既知愚鈍,就不要講了,朕累了。”說罷,抓起薦賢書朝顏真卿懷裏一擲,拂袖回寢宮去了。

[1].子猷:王羲之子徽之的字,**竹,嚐曰:“何可一日無此君?”居會稽,雪夜泛舟剡溪訪戴逵,至門不入而返。人問其故,曰:“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2].五柳:指陶潛,字元亮,又名淵明,號五柳先生,曾任彭澤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