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元次山觀碑察賊跡

饒州地處江南西道東北地帶,轄鄱陽、餘幹、弋陽、樂平、新昌五縣,全州約有五萬戶人家,人口二十多萬,屬於上州。饒陽西臨彭蠡大澤,其餘三麵環山,昌江、樂江、餘水、貴溪分別從三麵山上洶湧澎湃奔騰而下,匯入彭蠡澤中。全州除少數山區比較貧困之外,大部分地區的百姓能夠過上豐衣足食的溫飽生活,是一個豐饒富庶的魚米之鄉,所以名曰饒州。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在江南漫山遍野開滿了姹紫嫣紅的杜鵑花的春天,顏真卿來到了饒州。一天,他站在一個高崗放眼四望,到處是青山綠水,荷葉田田,嘉禾流翠,菜花搖金。身穿青花布衣的小姑娘在一丘丘茶山上舞動巧手采擷茶葉,頭戴竹笠的農夫在田間施肥灌溉。春風習習,山歌陣陣,風光旖旎,鳥語花香,好一幅江南美景!如果是一個過路的騷人墨客,誰能不為這醉人的景色放聲歌唱?可是身為饒州刺史的顏真卿卻心中憂鬱,頭上像壓了一塊千斤巨石,壓得他抬不起頭,喘不過氣。因為,在這山山水水的河邊路口或者岩石背後,隨時都可能閃出一夥持刀的強人攔路搶劫。有時,深更半夜一陣呼嘯,整個村莊都會被洗劫一空。

饒州並沒有遭受兵燹,社會為什麽如此混亂呢?顏真卿經過調查得知,一是前任刺史趁著中原兵亂朝廷無暇顧及江南之機,重稅坑民,敲詐勒索,無法無天,使百姓無法生存。有的淪為流民漂泊他鄉,有的結夥落草以盜為生。二是至德元載唐玄宗十六子永王李璘意欲割據江東,在丹陽一戰兵潰,李璘父子率兵逃到鄱陽城下,被饒州司馬陶備拒於城門之外。李璘無奈,隻好繼續向南逃竄。眾多士卒見李璘大勢已去,頓作鳥獸而散,有人竄入饒州深山密林之中落草為寇。

從政者皆知政貴知變。顏真卿根據饒州的情況,一邊安慰百姓招撫流民,宣布廢除苛捐雜稅,免去百姓兩年稅賦,同時根據本地民風狡悍、土匪猖獗的情況,實行嚴刑峻法,並告示四方:殺人者死,傷人者罪,劫路者充軍,打家劫舍者長流三千裏。知賊不報杖五十,與賊通風杖一百,藏匿賊夥與賊同罪。與此同時,招募了兩千本州子弟,迅速組織起一支強悍的團練隊伍,由司馬陶備率領。另外由錄事參軍蔡明遠和法曹判司夏鎮集中各縣馬步捕快五百人,化裝成行商、遊客、富民之類,或招搖於通衢大道,或遊弋於湖泊河流之間以為誘餌,兩個月之內捕拿遊賊、盜夥數百人眾,凡有命案者立斬於市,重重地打擊了賊夥的囂張氣焰,一時間饒州五縣風平浪靜,四境肅然。

一天,有一個披頭散發的青年女子闖進州衙,呼天搶地,喊冤告狀。顏真卿看她遍體鱗傷,衣服也被撕得破爛不堪,說話東一榔頭西一棒槌,顯然是受到刺激,情緒十分激動。就讓蔡明遠請來一名醫生,先給她包紮了傷口,又讓女差給她換了身衣服,待她情緒慢慢穩定下來之後,才向她詢問案情。

原來,告狀的青年女子叫葉玉蓮,這年十六歲,人長得身段苗條,膚色白晳,劍眉杏目,白齒紅唇,頭紮衝天高髻,一副颯爽英姿。葉玉蓮祖居饒州樂平縣德興鎮,父親在揚州經商。這天與哥哥一起跟著父親回老家探親,在樂平路上被一夥土匪蒙了眼睛擄掠上山。匪首看葉玉蓮姿色出眾,於是宣布收葉玉蓮為壓寨夫人並大宴群匪。夜半席散,就拉葉玉蓮上床。葉玉蓮從小習武,身手不凡,飛起一腳踢傷了匪首**,然後奪刀砍倒了兩個看守,翻山越澗逃出了匪巢,請求官府出兵剿匪,搭救她的親人。

顏真卿詢問匪巢的位置和山匪情況,葉玉蓮一下也說不清。上山時她是被人蒙住眼睛、捆了手腳抬上山的,隻知上上下下顛簸了很久,不辨東西南北方向。下山時為了逃命,就著朦朧月光,順著一條小道拚命朝山下奔跑,跳過崖,越過澗,鑽過石縫,蹚過好幾條溪水,最後從一個懸崖上抓著一條枯藤滑到了穀底。在穀中回頭看時,隻見山上有許多火把晃來晃去四下搜尋,葉玉蓮找不到路,隻好沿著一條溪水朝下遊逃,直到天亮才跑出大山。看到河裏有小船,就將臂上戴的一套金釧子給了船夫,請求船夫送她來到了州府。

顏真卿詢問葉玉蓮,如果讓她做向導尋找匪巢,敢不敢。葉玉蓮霍地起身說道:“隻要能救我父兄,龍潭虎穴也敢去闖。”

顏真卿看著葉玉蓮這個烈性女子,心中非常高興,當即令司馬陶備和蔡明遠、夏鎮率領五百團練兵和馬步捕快到樂平搜山。

樂平縣內都是小山,屬於懷玉山和大茅山的餘脈,僅用了三天時間就將十幾個山頭的旮旮旯旯搜了個遍,抓了二十多個遊匪蟊賊,但都不是擄掠葉玉蓮的那股大匪。顏真卿從蟊賊的口中得知,先前官府抓到的人,隻是一些三五成群或者八九人結夥的小股土匪和一些亦匪亦農的兩棲刁民。饒州地帶有兩股大匪隱藏在人跡罕至的深山險穀之內,至今逍遙法外毫發無損,具體躲藏在哪座山中,誰也說不清楚。

饒州東有大茅山、崌山、武陵山;北有黃山和九華山;南有龍虎山、懷玉山、黃崗山和武夷山,莽莽蒼蒼,綿延數千裏,深壑溝連,峰巒相望,山底還有許多深洞暗溝,山勢十分奇峭險峻。有些地方如老虎口、鬼見愁、一線天、猴難攀,一聽名字就令人毛骨悚然,股栗卻步。還有些地方,看似無路,隻要穿過一道水簾,或者從一塊巨石下邊的縫隙中爬過去,麵前就會豁然開朗,別是一番天地。山中隱藏幾百號人猶如鳥入密林、魚沉大海。陶備、蔡明遠和夏鎮率兵搜尋多天,找不到兩股大匪蹤跡,顏真卿隻好下令收兵回府,同時大張旗鼓宣告剿匪勝利結束,以麻痹匪徒,然後布置密探和暗哨潛伏四鄉,明察暗訪,尋找土匪的蛛絲馬跡。

顏真卿是一位儒士,骨子裏透著濃重的文人情結,不僅喜歡書畫詩賦,也喜歡遊山玩水,與朋友聚會。此時,清河李崿在江北任廬江縣令,前禦史台好友宋若思任宣州刺史,廣文館博士鄭虔任台州司戶參軍,以一篇《吊古戰場文》名揚天下的李華任杭州司戶參軍。這些故友都距饒州不遠,顏真卿很想與他們見見麵,敘敘舊,把酒臨風,揮筆抒懷,可是他無顏麵對朋友。想當年,在大唐江山岌岌可危之際,他顏真卿登高一呼,立聚河北英雄二十萬眾,幹城平原,率兵伐魏,聲震朝野,氣勢何其壯哉!今日饒州剿匪理應如烹小鮮,誰知一小撮山匪水賊竟讓他束手無策,直令昔日英雄貽笑於天下,也成為朋友們茶餘飯後的笑談。

這天,顏真卿頭戴襆頭,腳蹬麻鞋,打扮得像一個收購土產的遊鄉行販一樣,帶著成方微服私訪。錄事參軍蔡明遠擔心府侯遭賊人暗算,急忙換了一身便裝,帶著四名武藝高強的捕頭,打扮成行腳販夫,遠遠跟在刺史後邊暗加保護。

顏真卿並無目的,走走停停,與百姓閑聊,油鹽醬醋,婚喪嫁娶,吃喝拉撒,頭疼腦熱無所不談。至新昌縣境,忽聽一個老婦坐在地上號啕大哭道:“不得了啦!我家的官爺雞被黃鼠狼叼走了十多隻啊!叫我怎麽賠得起啊!”突然,不遠處有位老丈又叫道:“不好了,我家山上的官爺竹被人砍了幾十株,是哪個孫子故意害我啊!”村民聽到老人號哭得悲傷,就圍過去問長問短。

顏真卿聽著蹊蹺,雞有公雞、母雞、家雞、野雞、草雞、筍雞、珍珠雞,另外還有童子雞和鐵公雞,沒有聽說過還有官爺雞。竹有紫竹、斑竹、鳳尾竹、湘妃竹,另外還有南竹、方竹和觀音羅漢竹,沒有聽說過有官爺竹。於是向人打聽,村民見是生人,皆不敢言。顏真卿讓成方找來裏正,裏正認識顏真卿,一看到刺史駕到就跪到地上磕頭。聽到刺史詢問官爺雞和官爺竹,則支支吾吾不敢回答。顏真卿讓裏正在一個凳子上坐了,聲音平和、麵色嚴肅地對他說:“你隻管直說,我不問你的罪。”

原來,新昌縣令宋朝素是太子李亨靈武興兵之初拿錢捐納的官,起初也是個副職,過了一段時日活動到了一個縣令職位,被派到了新昌。宋朝素剛到任時,到縣郊視察民情,他叫來裏正問道:“雞蛋一文錢幾個?”

裏正回答說:“三個。”

宋朝素就讓他的仆從取出十貫錢,讓裏正給他買了三萬個雞蛋,並對裏正說:“這些雞蛋,我現在不需要,暫且存在農民家中,讓母雞孵著。”

宋朝素看到山上盛產竹子,又問裏正:“竹筍一錢幾根?”

裏正答道:“五根。”

宋朝素又讓他的仆從取出十貫錢交給裏正,讓裏正給他買五萬根竹筍,對裏正說:“我現在不需要竹筍,暫且在林中養著。”

很快,雞蛋孵成了小雞,小雞長成了大雞,竹筍也成了竹材。宋朝素對手下掌管市肆的倉曹判司說:“我有三萬隻雞、五萬竿竹子,你去幫我賣掉。”

時價一隻雞三十文錢,一竿竹十文錢。雞賣了九十萬錢,竹子賣了五十萬錢。半年時間,宋朝素投資兩萬,收到一百四十萬錢,暴增七十倍,比驢打滾的高利貸利息還高。新昌縣郊好幾處地方都給縣太爺養雞、種竹,此雞就叫官爺雞,此竹就叫官爺竹,丟一罰十,嚴懲不貸。誰敢不聽,宋朝素就以通匪或者賊夥之名問罪。

顏真卿不知官場還有此等貪吏,頓時氣得咬牙切齒,當即宣布,官爺雞誰養歸誰,官爺竹誰種歸誰。次日上午,陶備和蔡明遠帶領一百名捕快趕到新昌縣廨抄了宋朝素的家,將其非法所得的十萬貫家資沒為國有,用來興辦縣學和鄉校。將坑民的汙吏宋朝素重打三十大板,逐出新昌,貶家為民,然後上報吏部備案。

宋朝素事件過後不久,顏真卿接到一封弟弟顏允臧的信件。允臧告訴哥哥,一是家中十三嫂和侄女顏梅、外甥韋丹都平平安安;二是他已由殿中侍禦史出為京兆府櫟陽縣令,品階由從七品升為正五品。櫟陽距京不足百裏,他可以時常回家看看十三嫂,請哥哥放心。顏允臧在函中夾了一張京城邸抄,邸抄上登了一篇題為《天道好還,善惡有報》的短文。文中寫道:“禦史大夫崔器病腳,不久即中風臥床。每至深夜於夢中呼道:‘達奚公,不自由啊!韋述公,對不住啊……’有時則厲聲嗬斥道:‘崔器,還我命來……’一連三日夜呼不止,至第四日崔大夫渾身顫抖,滴水不進。夜半,長吼一聲,口吐白沫,鼓目暴亡。有人說是天誅地滅,有人說是人神共誅。崔器死後,賀蘭進明接任禦史大夫。”

過了一天,顏真卿又接到兩封信,一封是侄兒顏泉明的,一封是平原戰友李崿的。顏泉明是烈士後代,人又廉能功幹,到了劍南之後,很快由郫縣令擢為成都司馬。顏泉明告訴叔叔,近日四川到處傳聞說,那個害死韋述公的渝州刺史薛子豪和兒子薛守財,帶了二十名家奴乘舟到峨眉山遊玩。一日淩晨,在山上遇見一位年輕道姑,二耗子看到小道姑天生麗質,嫵媚動人,心中頓生邪念,令家奴將小道姑拉進樹林欲行不軌。小道姑說:“男女雲雨,一時之樂而已。我有不老之術,可令二位長生不老,永享富貴。”

二耗子聞言,不由喜出望外,當即伏地磕頭,拜小道姑為師。小道姑將二耗子帶到金頂,先從腰掛的葫蘆中取出兩粒藥丸,說是她的師爺爺在東海三壺山碧霄宮熬煉了九九八十一天才煉成的九轉仙丹,讓大小二耗子各食一丸。二耗子吞下仙丹,頓時感到神清氣爽,渾身通泰,四肢輕搖,飄飄欲飛,鼻孔中射出一股異香,腦子裏恍恍惚惚,如醉如癡。小道姑讓二耗子對著天上的佛光看了會兒,看到了佛光中似乎有仙人向他們招手。小道姑對二耗子說:“接下來你二位跟著我走,就在這草坪上轉夠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圈,二位就可以騰空升天,長生不老。”說罷,小道姑就帶著二耗子在金頂的大草坪上疾步快走。

時大霧彌漫,五十步外不見人影。小道姑微閉雙目,氣沉丹田,作大鵬展翅狀,環繞大草坪疾步速行,越走越快,還未走夠一百圈,二耗子已經氣喘籲籲,兩腿發軟,踉踉蹌蹌,小步蹣跚。小道姑四下看看不見了二耗子的家奴,就將二人引至金頂大殿背後的舍身崖前,叫了一聲“停!”然後刷地一下從劍鞘中抽出兩把寒光閃閃的鴛鴦劍,劍光指向二耗子的喉頭,說道:“聽說二位是渝州來的大耗子和小耗子,今日你父子二人惡貫滿盈,大限已到。有什麽遺言,說吧。”老耗子沒有聽明白小道姑的意思,以為就要升天成仙了,激動地問道:“不是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嗎?我還有田地、莊園,二十多個小妾呢,能不能隨我一起升天?”小耗子嚇得渾身哆嗦,說道:“老癲癲,我們上當了,這裏是舍身崖啊!”老耗子回頭一看,這才如夢初醒,跪地求饒,說道:“我有萬貫家財,換兩命如何?”小道姑冷冷笑道:“休想!”小耗子道:“老家夥作惡多端,早該死了。我以全部家財換我一條小命如何?”小道姑說道:“你們家財萬貫,都是民脂民膏,還想上天堂呢。老天爺不要你們這兩個人渣,下地獄去吧!”說罷,雙劍向上輕輕一挑,兩個耗子仰身跌進了身後的萬丈深淵,小道姑轉身消失在茫茫的大霧之中……

顏真卿看罷泉明來信,心中酸甜苦辣不是滋味。羅宵妹在蒲州知道韋述被害始末,他懷疑此事為羅宵妹所為。或者,羅宵妹突然提出要隨泉明一同入川,壓根就是為了替他出這一口惡氣。顏真卿回信讓泉明打聽小道姑的真實姓名,可是顏泉明以後來信再也未提此事。

至德二載冬,李崿、李平、沈震在鳳翔跟隨宰相兼河南節度使張鎬奔赴河南,在收複洛陽及驅逐叛軍的平逆大戰中立下大功,三人先後都得到擢升。不久,張鎬因受顏真卿牽連被罷知政事,接著張鎬又因識破史思明假降陰謀,連連向李亨上書小心上當受騙,又被李亨以“不切事機”為由,免除其河南節度使職務,左遷為荊州防禦使。李平跟隨張鎬去了荊州,沈震被調入京城,李崿出任淮南道廬江縣令。廬江與饒州一江之隔,李崿聽說顏真卿調至饒州,來信說他向廬州刺史趙良弼請了半月的假,於近日要帶一位名叫元結的朋友到饒州登門拜訪。當時社會上對元結還不太了解,但是一提起元結的族兄元德秀,普天之下的官人和儒士則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元德秀是本朝的一位青雲高士,字紫芝,洛陽人。元德秀不僅學問深厚,知識淵博,而且高品大德,舉世公認。元德秀少年失怙,家境貧寒。開元二十一年赴京趕考,擔心寡母一人留在家中無人照料,就向人借了一輛板車,一個人拉著母親從洛陽到達長安,開春大比一舉中榜。母亡,元德秀結廬於墓側守孝三年,食無油鹽,睡無席褥,依靠給人寫經、畫像果腹活命。後來在邢州南和縣做了一任縣尉,又在龍武軍做了一任錄事參軍。元德秀從來不高攀權貴,也不媚附上司,長期得不到升遷。許多士人為他打抱不平,有的甚至上書朝廷,指責吏部不重視人才,這才被拜為魯山縣令。元德秀到了魯山,恰遇魯陽關一帶山中出現一隻猛虎肆虐鄉民,全縣百姓談虎色變。元德秀四處招聘打虎好漢皆未能如願。本縣有個叫鐵錘的漢子,因為家貧上山為匪,被關進大牢。鐵錘聽說老虎的事後,請求上山為民除害,將功折罪。元德秀與鐵錘一番談話,當場就答應下來。獄吏對元德秀說:“強盜詭計多端,出獄定會乘機潛逃,再想捕拿比登天還難。”

元德秀說:“為人不能言而無信,我已經答應了他,豈能反口?此人剛介耿直,不似狡詐之徒,我相信他不會逃跑。萬一逃跑的話,我來抵罪坐牢,決不連累諸位獄吏。”說罷就將鐵錘放出了大牢。三天之後,鐵錘請了幾個獵人抬著被他打死的老虎回到縣衙。元德秀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成為朝野佳話。

元德秀在魯山秩滿之後,駕著一輛牛車,拉了幾件簡單的日常用品,來到陸渾縣伊河旁的鳴皋山下,在一個風景秀麗的小山村築了兩間草房隱居下來。

元德秀一生不識女色,也沒有用過仆人和婢女,不曾有過十畝之田,不曾有過十尺之舍,食不二味,臥無完席,從來不知道錦繡為何物,就這樣過了一輩子。元德秀窮得叮當響,但是他卻從來不認為自己是窮人,既沒有覺得自己活得寒磣,也沒有為生活窘迫傷過心。沒有吃的時候,就彈琴讀書,寫詩作畫,其樂融融,怡然自得。有人說他是一個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出家人,有人說他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外高人。其實都不對,他就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文人。有好事者載酒登門造訪,他從不打聽來人的身份地位和富貴貧賤,舉杯對酌,陶陶然置身於塵世之外。唐玄宗李隆基接見過他,他麵對天子如同麵對一個普通的上司一樣,不諂不諛,不卑不亢,無絲毫的奴顏和媚態。平時有感於懷則率情而書,心如止水,語無雕琢,著有《季子聽樂論》《蹇士賦》等篇傳世。國子司業蘇源明先生常說:“我不幸生在一個俗世,唯一不感羞愧的是我認識元紫芝。”大名士房琯對人說:“我這人有點狂放不羈,追求虛榮,可是我一見到元紫芝心中就幹幹淨淨,名利頓消。”天下許多青年才子聞其美名,不遠千裏跑到陸渾鳴皋山下,拜元德秀為師。如李崿、房重、柳識、程休、喬潭、邢宙兄弟以及李崿侄兒丹叔和惟嶽等,這些元門高足皆有成就顯耀於世。元德秀於天寶十三載去世,享年六十歲。天下才子聞訊無不痛心疾首,聚會哀悼,門人共議,諡其為文行先生,尊稱元魯山。

李崿信中向顏真卿介紹說,元結是元德秀的族弟,字次山,生於開元元年,少年不羈,直到十七歲,才覺悟到自己守著一位天下才子卻不學無術,後悔自己荒廢了太多的寶貴光陰,一頭鑽進深山,過了三天三夜挨餓受凍的日子,嚐到了饑寒交迫的滋味,然後跑到鳴皋山拜兄為師,發奮向學。天寶十二載,元結一舉高中皇榜並擢上第,次年又考中製舉雄才大略堪任將帥科。不幸天下大亂,元結還未能解巾入仕,中原已經成為戰場。元結從河南先遷到江南鄂州武昌縣的回山,後來又搬到江州瀼溪,沉浮於民間多年。一個月前,李崿邀元結到廬江小住,聽說顏真卿左遷饒州,遂結伴過江登門拜訪。

三天之後,李崿帶著元結乘船來到饒州。李崿與顏真卿是生死之交,自鳳翔一別 ,轉眼幾近兩年之久。在這兵荒馬亂動**不安的多事之秋,二人他鄉遇故知,緊緊抱在一起,言語哽咽,熱淚橫流,唏噓感歎,互道平安。

李崿向顏真卿介紹過元結之後,顏真卿抱拳對元結高高一揖,說道:“元紫芝乃開元二十一年進士,我是開元二十二年進士。我和元紫芝雖非同年,但有同門之幸,都是座主孫逖公的門生,一直遺憾此生未能結識元紫芝。今日見到次山君,平得三分慰藉。幸會,幸會!”

主客入座之後,一邊飲茶,一邊說話。元結雖未懸鈕,但卻非常關心時局,說道:“我聽說兩京光複之後,國家諸事皆由宦官李輔國定奪,事無論大小,常於銀台門外隨心所欲,信口雌黃。朝綱不正,國必多舛啊!”

李崿應道:“所以,近日九節度圍鄴,安陽河一戰,王師六十萬大軍竟然敗給了史思明的五萬騎卒,河北形勢再次吃緊,東京洛陽人心惶惶,說不定國家又要陷入累卵之境了。”

顏真卿比李崿和元結都大十來歲,又是由朝廷重臣下到地方的一個貶官,說話比較謹慎。於是他開導說:“皇上龍體羸弱多病,遇事優柔寡斷,所以有些事情處理欠妥,九節度圍鄴不設元帥是個失誤。不過總體來說,國家形勢還是日益好轉。史思明僥幸打了勝仗,但畢竟是強弩之末,他蹦躂不了幾天了。”

李崿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強弩之末依然能置人於死地。”

顏真卿說道:“所以還是需要君臣一心才能盡快掃平餘孽,一靖天下。”

元結歎道:“談何容易啊!安史之亂已經四年之久了,至今仍然國無寧日。”

顏真卿道:“國家遭難和人害病一樣,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國家被折騰了四年之久,傷了元氣,中興大唐實非旦夕之功。不過民心思安,朝廷還是在努力。我近日接到詔書,皇上已任命京兆尹李峴行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李峴公是一位坦坦****的正人君子,眼中揉不得沙子,他一定會輔佐皇上整肅朝綱,為中興大唐做一番事業。”

次日,顏真卿請陶備主持州務,自己帶了蔡明遠、夏鎮和鄒遊陪同李崿和元結乘舟到彭蠡澤遊了半天。午飯之後,一行人來到東湖薦福山參觀薦福寺。

薦福寺為南朝梁天監元年(502)興建,前有天王殿,後有大雄殿,側院還有一座七層寶塔,高高聳立在一座石丘之上,精巧玲瓏,巍峨壯觀,湖風吹來,四周塔簷的風鈴叮當作響。薦福寺住持法名淨心,聽說本州府君光臨佛寺,急忙出來將大家迎進客堂,並叫來知客僧,燒水泡茶招待貴客。

知客僧有二十多歲,眉清目秀,伶牙俐齒。顏真卿看著有些麵熟,問道:“知客和尚,請問您的法號。”

知客僧靦腆地一笑,回道:“先曾叫半瓢,現在師父叫我一瓢。”

李崿笑道:“出息了,長了半瓢。”逗得大家哄然而笑。

顏真卿聽知客僧說一口長安京腔,問他從哪裏來。一瓢躬身合十,低頭答道:“小衲本是長安木塔寺僧人,叛兵陷京之後,一支胡騎住在寺內,把佛寺弄得亂七八糟。僧眾都四散逃跑了,我跟著師父來到了江南。淨心住持看我一口京腔,又略通佛禮寺規,就留我在這裏做了知客僧。”

“你師父法號叫什麽?”

“我師父法號妙白。”

顏真卿吃了一驚,他已經認出眼前這個知客僧就是當年他任長安縣尉時三百僧眾圍縣衙的那個小沙彌。於是又問道:“你師父呢?”

一瓢答道:“我師父到天台翠屏山拜訪寒山去了。”

顏真卿掩飾不住心中的激動,又問道:“一瓢,你還認得我嗎?”

一瓢抬起頭,瞪大眼睛看了會兒,不由擊掌樂道:“阿彌陀佛,你不是長安縣的顏少府嗎?”

淨心住持突然斥道:“造次!這是本州刺史大人,不得亂叫。”

顏真卿擺擺手笑道:“無妨。十四年前他認識我時,我正是長安縣尉。”

顏真卿飲過茶,囑咐錄事參軍蔡明遠取出兩千香儀錢放在案上,然後就跟著淨心和一瓢參觀寺廟。當大家走到寺後的一片菜地時,顏真卿眼前一亮,突然叫了一聲:“站住!”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就順著顏真卿的目光朝地上看去。原來,路邊一個涵洞上架著一塊一丈多長三尺多寬的石板,汙泥之中隱隱約約露出斑駁字跡。顏真卿弓下腰,伸手在石板一頭擦了幾下,石板上清清楚楚地顯出《大唐薦福寺碑記》七個碑額篆字,禁不住欣喜若狂,大聲說道:“天哪,這是一通太宗朝弘文館學士歐陽率更書的《薦福寺碑》,怎麽會躺在這裏呢?”急忙令一瓢叫來幾個身強力壯的和尚,將石碑抬進了薦福寺院內清洗幹淨。大家圍著石碑一邊欣賞,一邊議論紛紛,李崿、元結、蔡明遠一個個嘖嘖連聲,皆言此碑是國家寶貝。鄒遊是負責本州學校和佛道的功曹判司,顏真卿看著他麵帶慍色,斥道:“和尚不懂,難道你也不懂嗎?怎麽能將一塊國寶架在涵洞上由人踐踏呢?”

鄒遊拱揖俯首,自責道:“失職,失職,聽憑府侯處罰。”

淨心和尚對顏真卿合十敬禮,說道:“此事不怪鄒判司,隻怪鄙僧愚鈍無知,有眼無珠,將國寶視若敝屣。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顏真卿撫摸著石碑,樂道:“我誰也不怪,今日能找到此碑就算萬幸。待府庫充裕之後,我一定給薦福寺撥一筆專款,為此碑建座碑亭,嚴加保護。”顏真卿麵對石碑又認真看了會兒,轉身對李崿、元結說道:“天寶初,我曾有幸看到歐陽詢的《九成宮碑》,點畫工妙,意態精密,筆力勁峭,法度嚴整,人道是森森然如武庫之戟,其剛勁不撓,真有正人執法麵折庭諍之風。今觀此碑,與《九成宮碑》似乎略有不同。此碑當屬歐陽率更年輕時的書跡,筆畫不肥不瘦,超凡脫俗,遒勁古茂,別具一格。雖略遜於《九成宮碑》,亦不失為神品,也是一件難得的瑰寶啊!”

元結喜道:“今天能欣賞到歐陽詢碑,不虛此行。”

李崿說道:“歐陽公之書,雖有自家的獨特麵目,但總覺得沒有脫盡王右軍的柔媚之氣,不似顏府公書法端莊宏大,氣勢開張,渾厚樸茂,不襲前跡,真猶如高山大纛一樣,迎風獵獵,獨樹一幟。”

顏真卿搖搖頭,笑道:“伯高君過獎了。我與歐陽公比,小巫見大巫爾耳!我常暗自遺憾,恨不早生一百年,拜在歐陽公門下做一個案側研墨的童子。”

李崿道:“聽說歐陽詢姿形奇醜,國舅爺長孫無忌打油嘲諷道:‘聳膊成山字,埋肩不出頭。誰家麟角上,畫此一獼猴?’”

顏真卿笑道:“大才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人有才,貌醜也是一大特色。高麗國有公主美若天仙,高麗國王要將歐陽詢聘為駙馬,數次遣使下書。若不是太宗舍不得放人,歐陽詢就是高麗的國婿了。”大家說說笑笑回府去了。

第二天,顏真卿剛陪李崿、元結用過早餐,薦福寺的知客僧一瓢和尚慌慌張張地跑到州廨向顏真卿報告說,薦福寺碑失盜了。顏真卿吃了一驚,急忙發二十名馬步捕快前去尋找。至中午,竟在城東的昌江岸邊找到了薦福寺碑,並運回了薦福寺。顏真卿、李崿、元結以及蔡明遠、夏鎮、鄒遊等人急忙趕到薦福寺,發現石碑下邊被打掉了一角,字跡並未受到損傷,幾個人才長長噓了口氣。

元結在打傷的石茬處仔細看了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後仰,眼淚都流了出來。大家莫名其妙地看著元結,問他笑什麽。元結四下瞟了一眼,然後將大家帶進客室,低聲說道:“這通碑昨天下午剛被顏公發現,晚上就被人盜到了城外,諸位不感到蹊蹺嗎?知道其中的奧妙嗎?”

李崿道:“什麽奧妙?喜歡此碑唄。”

元結追問道:“喜歡石頭還是喜歡碑上的書法?”

李崿道:“當然是書法!”

元結笑道:“天下有許多喜歡書法藝術的人,除了文人墨客、書生學子之外,還有儒將、儒吏、儒商、儒士以及以耕讀傳家的儒農,你見過有儒賊嗎?”

大家看著元結,搖搖頭。

元結道:“昨天,顏府公初見此碑就大呼國寶,洗碑之後,大家也都盛讚此碑為國家至寶。什麽是寶?皇家以帝位為寶,官人以烏紗為寶,文人以前賢文章和書跡為寶,黎民百姓以子孫後代為寶,山匪海盜則以金銀財貨為寶。國人皆知卞和抱璞獻寶的故事,賊人聽說此石為國之重寶,能不動心嗎?所以,當晚就將此碑偷出城破石取寶,待他們砸斷了石碑一角仔細看了,發現石中並沒有蘊含他們想象的寶貝,必大呼一聲上當,然後棄石而去。”

顏真卿聽了一番分析,拍案而起道:“照你這麽一說,寺中定有盜賊耳目。”

“正是,”元結肅然說道,“昨天我們在寺內遊覽時,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瘌痢頭和尚,多次尾隨在我們身後,不即不離,偷聽我們說話。這人定是賊人耳目,府公將他抓來一審便知。”

知客僧一瓢急得欲哭,說道:“他是我寺的掛單客僧,抓不得的。”

住持和尚淨心也阻止道:“不可,不可。出家之人以慈悲為懷,萬一抓錯,薦福寺就聲名狼藉了。”

元結道:“甕中捉鱉,十拿九穩,錯不了。”

李崿問道:“何以見得?”

元結道:“我觀此人不僅長得尖嘴猴腮,賊頭鼠目,而且山根發暗,麵色泛青,目光遊移,眼斜神亂。走路時頭先足後,身重腳輕,東張西望,心懷鬼胎,必賊無疑。”

李崿逗趣道:“次山兄還會看相呢!”

元結說道:“讀書人在民間混久了,對此道都略知一二。”

顏真卿打聽瘌痢和尚的來曆,一瓢撓著光頭想了一下,說道:“好像是從揚州來的行腳僧,這兩年曾多次來寺內掛單,這次來已經住了一個多月了。”

顏真卿麵有不悅之色,對一瓢道:“說詳細點。”

一瓢急忙躬身合十,說道:“此僧法名多難,度牒上寫著俗名方玉樹,生於開元六年,祖籍吳縣,開元十六年十月在揚州華林寺剃度出家。”

元結在江州住了半年多,對江右比較熟悉,拍案說道:“不對,此僧操一口本地口音,決非江左吳人。再說開元六年生人,今年應當四十出頭,而此僧隻有三十多歲,舉手投足均不似出家人模樣,顯然是冒名頂替。”

一瓢和尚一臉哭相,說道:“唉喲,冒充官爺還可以混些吃食財貨,冒充我們討飯花子似的窮和尚做什麽?”

顏真卿拍案斥道:“你這個小沙彌,粗心大意,疏忽職守,還敢頂嘴狡辯,應該打你二十大板。”

一瓢急忙對顏真卿拱揖求道:“府侯,看在我師父麵上饒我一次。小僧正犯痔瘡呢,要打也需等痔瘡好了再補,現在萬萬打不得的。”

顏真卿忍住笑,揮揮手道:“好,且給你留著這二十板。”回頭對夏鎮吩咐道:“立即捕拿瘌痢和尚。”

這天,瘌痢和尚看到氣氛緊張,拔腿就逃之夭夭了。夏鎮急發二十名馬快,分路追趕,沒幾刻工夫,就將瘌痢和尚從城外抓了回來,押進了府牢。

瘌痢和尚口齒伶俐,狡猾善辯,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揚州華林寺的多難和尚,而且對寺內的方丈住持以及殿堂樓閣都說得一清二楚,對佛經和法事也能說得頭頭是道。顏真卿到過揚州,但未去過華林寺,想起從匪巢逃出來的葉玉蓮在揚州長大,應該熟悉華林寺,就派人將葉玉蓮從州廨客舍叫來驗證瘌痢和尚的話。誰知葉玉蓮一看到瘌痢和尚,撲上去就是幾個耳刮子,兩手又打又掐,口中就叫:“賊匪!賊匪!小娘今天非殺你不可!”說著就去抽捕頭的腰刀,兩個捕快急忙將葉玉蓮拉到了另一個房間。

瘌痢僧看到葉玉蓮,早已經嚇得癱軟在地,對著顏真卿磕頭如搗蒜一般交代了他的罪行。

瘌痢和尚本名叫陳阿貓,本州餘幹縣十裏鋪人,因家貧如洗,於三年前投奔玉狼山落草為盜,由於小時候討飯常住寺廟,背得幾段佛經,落草之後就化裝為和尚,被土匪派到府縣打聽官府衙門動靜,為土匪踩點探路,尋找獵物,望風傳信。葉玉蓮父兄攜大批經商賺的錢財回鄉築宅置產,就是他探得的消息。

元結詢問陳阿貓為何要盜薦福寺碑,阿貓頓感哭笑不得,說道:“幾位官人都說碑中有寶,我以為這是一塊民間傳說的和氏璧那樣的寶石呢,就在城內找了幾個棍棍將石碑運到了城外。誰知打開一看,石頭裏還是石頭,哪裏有什麽寶貝,就將石碑扔到了城外。”說著,兩隻三角眼睛骨碌骨碌四下直睃,看到有人捂著嘴偷偷地笑,脖子一擰,說道:“是真的,我沒有撒謊。”

顏真卿拍案嗬斥道:“這就是國家寶貝,被你毀壞了,拉出去,斬首!”

阿貓急了,大聲說道:“我隻是毀了石碑一角,未犯死罪。”

顏真卿道:“你一個強盜還敢狡辯!”

阿貓爭辯道:“大人,我是強盜不假,可是我沒有殺人。官府告示上寫得明白: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小人隻是給人跑跑腿、送送信的腳力,充其量是個腳匪。從來沒有殺過一個人,罪不當死,請大人明察。”

顏真卿一拍桌子,又道:“多難的度牒怎麽落到你的手中?那和尚一定被你殺了。”

阿貓大呼一聲“冤枉!”說道:“多難的度牒是山上的大王給我的,我從未見過多難,怎麽殺他?”

顏真卿又斥道:“你給土匪踩點、望風、當坐探,尋找劫掠對象,罪大惡極,理當斬首示眾。”

阿貓撲通跪到地上,眼淚簌簌直下,對著顏真卿叩頭求道:“大人,我家中還有個跛足的老母要我養活。如果能恕我不死,我願意立功贖罪。”

顏真卿問道:“你如何立功贖罪?”

阿貓抹了把眼淚,胸一挺說道:“玉狼山山高路險,怪石林立,道路時有時無,十分詭異。外人很難找到山上。官家如果攻打玉狼山,我願意進山引路。”

顏真卿問道:“不能引匪下山嗎?”

“不可能。”阿貓連連搖頭道:“大王十分狡猾。”

顏真卿心中竊喜,他揚言要殺阿貓,正是逼阿貓主動爭取立功贖罪,於是讓阿貓畫了一幅山路圖,並讓他詳細地交代了山裏的情況,次日即發兵圍山剿匪。

在司馬陶備的指揮下,八百州兵向玉狼山匪巢發動攻擊。三百多土匪竄到山頂無路可逃,一部分跳崖摔死,大部分繳械投降。這股土匪原是李璘家兵,李璘兵敗,由爪牙楊貴之率領上山為盜。楊貴之原名楊貴丁,天寶末年投到李璘門下,改名楊貴之。楊貴之被俘之後,葉玉蓮聽說她的父兄都被楊貴之殺了,頓時氣得咬牙切齒,抽出匕首將楊貴之的心肝五髒挖出來祭奠父兄,然後回揚州去了。

廬江縣令李崿陪同好友元結在饒州玩了半個月,分別那天,顏真卿設宴為二人餞行。顏真卿為元結敬了三杯酒,看著元結欲言又止。元結起身拱揖說道:“顏公今年年屆半百,長我十歲,我視顏公為前輩。顏公有話教我,盼能敞開胸懷,不吝賜教。”

顏真卿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笑道:“次山君自天寶十二載折桂,次年殿試又舉賢良對策,為天下第一。不幸適遭羯胡南侵,天下板**。時至今日,次山君沉浮於民間已越六年,大江南北你幾乎都跑遍了。人生苦短,依我之見,你該收收心了。”

元結一下沒明白顏真卿什麽意思,又抱拳拱了揖,說道:“元結愚鈍,盼顏公明教。”

顏真卿點點頭說道:“方下國內雖然大局穩定,但是河北戰火未熄,九節度兵敗安陽,東京洛陽又危在旦夕。其他地方雖然未遭兵亂,但是土匪強盜如狼似虎橫行於野,貪官汙吏鼠竊狗偷蠶食鯨吞,國家至今依然八方多難,民不聊生。朝廷多年不曾科舉選士,國家急需一批人才充實各級官府。次山君學富五車,才高八鬥,聰穎宏達,坦誠率真,真乃一位堂堂正正、胸懷磊落的高德君子。此時不挺身而出為國效力,還待何時?”

元結聽了一愣,心中有些酸甜苦辣,不知如何開口。

李崿心中大喜,他帶元結來饒州拜訪顏真卿,本來就有這層意思,遂對顏真卿抱拳一揖道:“顏公一向有周公遺風,禮賢下士,接引後進,為朝廷渴求賢才。元次山無愧於當代國士之稱,抱藝懷才,滄海遺珠,顏公慧目識才,請多引薦。”

顏真卿點點頭,笑道:“我看,得給他套上籠頭,不能讓他再到處遊**了。”

元結歎了口氣,說道:“我聽說皇上自返京之後,重城深宮,整日沉溺於樂舞酒色之中,隻願聽佞臣歌功頌德,不想聞百姓的水深火熱。大奸巨猾上下其手,宦豎和宮妃內外勾結,剛直耿介之士一個個被排斥出京,賢良忠正之輩束手無策。似我這等既無後台又一肚子不合時宜的草莽之徒,入京之後又能做些什麽呢?與其受鼠輩打擊,還不如逍遙於青山綠水之間。”

顏真卿搖搖頭,說道:“次山君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把國家形勢看得太黑暗了。先賢曰:無偏無黨,王道****。瓦釜可以一時雷鳴,不能永遠封鎖黃鍾大呂之聲。鼠雀可張一時之勢,又豈能永遠壓製住淩空翱翔的雄鷹,民族的興亡和國家的進步是靠高才大德幹出來的,隻要忠正之士團結起來,奸臣賊子就翻不起大浪。次山君,收收心吧,勿辜負顏某和李崿君對你的期望。”說罷,伏案寫了幾封引薦信,又對元結說道:“方下,京兆尹李峴和戶部侍郎第五琦掌柄政事堂,這二人都是高德賢良。你到京城去會會他們兩位明公,我請他們二位帶領你晉見皇上。如果這二人不在,你可到秘書省去找蘇源明先生。蘇源明現任蘭台少監,他見了我的信也一定會帶你去麵謁天顏。次山君見到皇上,可從積極方麵談談自己對時局的看法。如果能針對形勢有的放矢地獻上幾策,一定會得到皇上青睞。請次山君好自為之。”說罷,將寫給李峴、第五琦和蘇源明的信交到元結手中。

顏真卿說道:“蛟龍得雲雨,終非池中物。為了國家,為了民族,你也該一展驥足了。”說罷,似乎想起什麽,突然收了笑容,嚴肅地說道:“天子腳下,魚龍混雜。有大才大德,也有大奸巨猾。次山君入京之後,凡事要三思而後行。我聽說李輔國私設了一個‘察事廳’,內設察事百人,專於朝野上下打探官人和儒生言行,有對他不滿者常被秘密抓捕死於非命,說話可要謹慎啊。”

元結聞言嚇了一跳,連連對顏真卿作揖致謝,說道:“多謝顏公提醒,我這嘴從不設崗,今日若不聞顏公教誨,非遭大難不可。”說罷,輕輕朝嘴上扇了兩巴掌,扇得大家都笑起來。

兩個月後顏真卿得到消息,元結入京之後,由李峴、蘇源明引薦晉見李亨。當時,史思明乘九節度大敗之際猛攻河陽,兩京震**,天下大嘩。李亨欲離開長安,駕幸河東。元結麵對天子,激昂慷慨,凜然正色,當麵上《時議》三篇,勸李亨振作精神,拿出在靈武軍興之初的奮發氣概,鼓勵李亨以弱製強,以危取安,以攻為守,克敵製勝。李亨受到鼓舞,當即封元結為右金吾兵曹參軍,攝監察禦史。元結有了頭銜,持節到唐、鄧、汝、蔡諸州招募新兵兩萬,夜襲史思明營地,大獲全勝。不久即被擢為殿中侍禦史充荊南節度府判官、山南西道節度參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