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犯小人被貶出京

至德二載(757)十月二十三日,長安上空洋洋灑灑地飄著小雪,皇帝李亨率領流亡朝廷的車駕人馬徐徐進入長安。長安百姓飽受叛匪的**和摧殘,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了解放。天旋日轉,龍馭返京,成千上萬的百姓冒著風雪擁到街頭,大街小巷人山人海,男女老少比肩接踵。鄉長、裏正主動組織起高蹺、雜技,街街可見載歌載舞、山呼萬歲,處處可聞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有笑的,有哭的,有喊爹喊娘狂呼亂叫的。回京官員之中,有人認出了離散一年多的子女親眷,顧不得自己的身份和朝廷紀律,縱身跳下馬背,抱著親人就號啕大哭。也有些百姓或許是親屬都死光了,毫無了人生的希望和樂趣,破衣爛衫、蓬頭散發地蜷縮在巷尾牆角,木木地兀自落淚。

顏真卿是天寶十二載四月被楊國忠貶謫出京的,轉眼之間已逾四年半之久。他生於斯,長於斯,在這裏寒窗苦讀、金榜題名,在這裏解褐入仕、結婚生子,對這裏的大街小巷、裏坊院落、皇城禁苑以及寺廟道觀都了如指掌。可是,一場浩劫過去,這裏已經麵目全非了,當年那皇宮的壯麗、街道的排場、東西兩京的繁華以及大唐京民的高傲神態和倜儻風度,都如秋風落葉一樣**然無存了。放眼一望,到處是斷牆殘壁、蓬門蓽戶,野蒿枯藤在寒風中瑟瑟縮縮,朱雀大街兩旁那高大粗壯、枝繁葉茂的老槐樹被叛軍砍伐殆盡,斷樹殘枝上盤旋著幾隻哇哇啼叫著的烏鴉。顏真卿扈從入城,邊走邊看,眼角掛著淚水,心中充滿了無限感慨。大隊人馬繞著皇城來到大明宮丹鳳門外時,他忽然看到含元殿前的廣場雪地上跪了一百多名降賊偽官。偽官們全部身著被撕得破爛不堪的白衣素服,蓬頭散發,**著雙足,一邊對著返京隊伍不斷地磕頭搗地,一邊捶著胸膛反複大叫“我有罪,我罪該萬死!”有的偽官還一邊自扇耳光,一邊喊:“我厚顏無恥!我不是人!”天寒地凍,冷風刺骨,偽官們皮膚發青,渾身顫抖,鼻涕和淚水抹了一臉。有的偽官低頭捂麵,不想作踐自己,身後站著手執鋼刀的武士,撲上去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身為禦史大夫的顏真卿看到這種現象,心中十分惱火。他翻身跳下馬背,拉了一個武士詢問情況,原來這竟然是他的下級——禦史中丞崔器的“傑作”。崔器先是投敵,後來被迫反正,心中懷著一種被扭曲了的奇怪心態,要在皇帝和百官麵前表現自己對皇帝的忠貞不渝。昨天晚上他背著上峰擅自跟隨太廟告慰使、右仆射裴冕先行入京,別出心裁地導演了這場羞辱降賊偽官的鬧劇。顏真卿四處尋找崔器,想阻止他這種違犯朝廷紀律、侮辱他人人格的過激行為,但是沒有找到崔器,遂以禦史大夫的身份命令武士,立即將偽官們押回大牢,讓偽官穿上棉衣,不準獄卒和士兵變相虐待犯官。

身為西京留守的虢王李巨帶領三千多人忙碌了二十多天,才將大明宮打掃幹淨。這天,他站在大明宮門口,看到皇帝禦駕之後,急忙將李亨迎進了大明宮內。宰相崔圓將朝臣們集合到一起,宣布說:“諸位同僚扈從皇上辛苦了,從明天起放假三天。現在,大明宮、太極宮、興慶宮以及皇城天街的南曹百司衙門都已經打掃幹淨,修葺一新,三天之後恢複常製。五品以上職事官員和常參官、供奉官,於單日的五鼓五籌準時參加含元殿朝儀,其他官員按時入衙公幹,不得因私事影響公務。家不在長安的諸公,可以暫住崇仁坊鴻臚寺四方館的國賓精舍,免費供應食宿。”說罷,宣布解散。

叛軍占領長安期間,敦化坊顏宅曾經數遭搶掠,守門人成順子為了保護主人財產,被匪兵砍掉了半條左臂,長安光複之後,順子帶著妻子紫硯和小兒子成正將前後兩院打掃得幹幹淨淨,然後雇了一輛牛車到南山將顏允南的妻子陳氏和小兒子顏頻接了回來。這天早晨,聽說主人要扈從皇上回京了,早早地起了床,傾其囊中所有趕了一趟集市,讓妻子蒸了兩籠熱騰騰的雜麵饅頭,燉了一大鍋白菜、豆腐、豬肉片,又燒了一大鍋熱水,然後打發兒子成正和顏頻一起到皇城去迎接主人。當顏允南、顏真卿、韋弦娘以及顏穎、顏、顏碩、成方一行回到家中時,親人們劫後餘生,禁不住一番抱頭痛哭。顏真卿帶著弦娘拜過嫂子,又令兒子顏、顏碩給伯母磕了三個頭,回頭向順子夫妻表示感謝。顏真卿撫摸著成順子的半條胳膊,心中湧上一股無限的感激之情。他眼中噙著淚水,說道:“順子,我的好兄弟,我代表全家人謝謝你了。”

順子的長子成方虛歲十七,虎頭虎腦,渾樸結實。他跟著顏真卿四年多,讀了不少書,經了不少事,已經曆練成了一個知書識禮、精明幹練的青年書吏。他跪到地上對父母恭恭敬敬地行過三叩首大禮,將順子夫妻二人感動得眼淚汪汪的,對著顏真卿說不盡千恩萬謝。成順子好像想起了什麽似的,看看顏穎、顏頻,又看看顏、顏碩,突然大聲問道:“頗哥兒呢?頗公子呢?”這一問,問得韋弦娘鼻根一酸,兩眼淚水撲撲簌簌流了滿麵。顏真卿急忙對順子吩咐道:“大家都餓了,趕快洗漱一下,開飯。”

浩劫之後的顏氏家族,除了顏杲卿一門三十餘口和顏真卿的兩個外甥沈盈、盧逖慘遭不幸之外,再就是顏真卿的長子顏頗渡海為質至今生死不明,其他均安然無恙。在弦娘的韋氏家族中,除大伯父韋述之外,其他也都平安無事。天寶末,顏真卿的連襟杜濟被時任劍南節度使的裴冕招入幕府任為成都縣令。京師淪陷之後,弦娘的父親韋迪帶領全家逃到成都,被玄宗任為禮部侍郎。韋氏老二韋逌及幾個弟弟一直都在江南任職,沒有受到戰亂的影響。韋逌的調皮兒子、太學生韋弦生因為不好好學習,被伯父趕出家門,不但沒有遭到兵難,反而因禍得福。韋弦生在劍南混跡多年,當過和尚,做過道士,落荒時還幹過算命先生,戰亂之後跑到成都,被太上皇封了個試秘書郎,不久轉為正授。韋氏家族中最倒黴的,是被太上皇稱為國朝碩儒的韋大郎韋述。長安淪陷前,韋述在朝中任工部侍郎,封爵方城縣侯。潼關淪陷之後,韋述本來與弟弟韋迪、刑部侍郎房琯、侍禦史張鎬、監察禦史高適、給事中王維、京兆士曹顏允南以及刑部尚書張均和駙馬都尉張垍兄弟等數十人一起,計劃翻越南山,抄小路追趕皇帝車駕。一夥人結伴而行,行至南山木塔寺小憩時,心懷叵測的張均、張垍兄弟二人借口說家屬還在城內,要回城安排一下家屬,帶些路資再走,說罷就回城去了。王維擔心自己一筆一畫畫出的一百多幅山水畫和上千首詩稿落入敵手,想回家將這些東西一起帶走,朝東奔回輞川。韋述想起自己嘔心瀝血、辛辛苦苦幾十年寫出來的兩百多卷書稿,害怕叛軍入城之後給他付之一炬,禁不住心疼得如刀攪錐刺一般,起身對兄弟韋迪說道:“你先走吧,我得回去把那二百卷書稿背出來。”韋迪一把拉住哥哥說道:“叛兵已經進城了,你不要命了?”

韋述推開兄弟的手,拍著自己的心口難過地說道:“那些東西都是我的心血啊!我寧願不要命,也不能丟掉那些書稿。”說罷,噌噌地跑著回城去了。

韋述回到崇賢坊家中,首先催促妻小家眷帶些細軟逃往南山,然後一頭鑽進書房收拾書稿。他找了兩個大木箱,將兩個木箱塞得滿滿的,又裝了兩個布袋子,自己背不動,就到街上東張西望打算租一輛馬車或者請兩個腳力。街上亂哄哄的如同滾鍋一般,滿街都是逃難的人群,大呼小叫,哭哭喊喊,驚恐萬狀,奪路亂竄,街角路旁到處是被人拋棄的衣物,甚至有不少珠寶首飾和金器銅錢,哪裏還有人掙腳力錢啊!韋述急得兩眼發紅,回到家中又打開木箱,一卷卷,一紮紮,一摞摞,一捆捆地翻看書稿,有《國史》《開元譜》《唐職儀》,有《高宗實錄》《武後實錄》《唐春秋》《禦史台記》《兩京新記》《百家類例》《東封記》《集賢注記》《集賢書目》,另外還有他牽頭編撰的《唐六典》《唐續七誌》《群書四部錄》《初學記》等等,韋述身體瘦小羸弱,哪裏搬得動這麽多東西啊!萬般無奈,他隻好選了一套一百一十三卷的《唐國史》書稿,用一條床單包了,含著眼淚將兩大箱書稿推到牆角,然後鎖上門,背著《唐國史》混進了南逃的人流之中。傍晚,當韋述再次來到南山木塔寺時,已累得氣喘籲籲滿頭大汗,再也走不動了。晚上,他躲在一個山洞裏睡了一覺,次日淩晨,當他睜開眼睛時,兩個橫眉豎目的胡兵手持寒光閃閃的鋼刀站在他的麵前。山洞外邊,滿山遍野都是搜山的叛兵。韋述被俘的同時,給事中王維在家中被叛兵活捉。張均、張垍兄弟是開元初的尚書左丞張說之子,張均為大理卿,張垍娶寧親公主,是玄宗的愛婿,官駙馬都尉、太常卿。兄弟二人官大位尊,俸高祿厚,世受皇恩,因為覬覦相位而未得,對玄宗心存怨憤,回城之後主動找到賊將孫孝哲。到洛陽後,張均被安祿山拜為偽燕宰相,張垍被拜為偽朝廷尚書右丞。

韋述被押解到洛陽之後,因為不願投降,被打了個鼻青臉腫。之後,安祿山命人給他送去了兩樣東西,一是任命他為偽朝廷國子司業的告身文書,二是一把鋒利的匕首,令他選擇。韋述抓起匕首朝自己的左腕上割了幾刀,鮮血流了一地,人也死了過去,在地上躺了一夜,天亮時,人又活了過來,刀口也結上了疤。安祿山指著他說道:“韋學士,我手下不缺勇將,也不缺文官,隻缺筆杆子。你在唐廷寫了不少東西,今日到了大燕朝,你得給我寫幾本書,你不能死。你要識抬舉,就在告身文書上簽個字,快快活活地活著。你要是不識抬舉,我叫你死不了活受罪。”說罷,令人將韋述押到洛陽菩提寺,和給事中王維、濟陰太守李彭年、監察禦史儲光羲、廣文館博士鄭虔等人軟禁在一起。韋述躺在**,一連三天不吃不喝,欲絕食而死。

李彭年勸道:“天子養虎為患,一向袒護安雜胡,最後連京師都丟給了這個叛賊。我們為什麽要殉節?我不死,也不投降,看那雜胡能把我怎麽著。”

儲光羲勸道:“宰相陳希烈、河南尹達奚珣這些權大位尊的高官顯貴都接受偽職了,皇上的乘龍快婿張垍和他的哥哥張均主動投進了安祿山的懷抱。我們雖然是小小不然的牛馬走,難道不也是一條命嗎?”

鄭虔道:“安祿山要我們這些文人,隻是想壯大他的聲威而已。一不讓我們打仗,二不讓我們征糧,吃飽了肚子,正好有時間寫點東西,我正考慮寫一本《天寶軍防錄》呢。韋老大,你是大才子,滿腹錦繡,一肚子學問,可不要辜負了這大好時光啊!”

王維說道:“民諺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韋大郎,幹嗎要尋死呢?天不轉地轉,山不轉水轉。賊勢雖凶,能蹦躂多久?且活著,看烏飛兔走,江河行地,待風雲變幻,天回地轉。”

韋述聽了難友們的開導,想起來李隆基在西幸之前曾對他說:“韋大儒,天下板**,國家多難,萬一朕千秋萬歲了,朕就拜托你給我寫實錄了。別人寫,朕不放心。”韋述又想到,已經醞釀了很久的《天寶聞見錄》一直無暇動筆,趁此機會不正可以起草了嗎?想到此,骨碌一下從**爬了起來。他先吃飽了肚子,又對著菩薩磕了三個頭,然後就坐在菩薩腳下的蒲團上打起了《天寶聞見錄》的腹稿。郭子儀揮師攻進洛陽時,《天寶聞見錄》已經寫成了三十多卷,還有一半未完。

審理降賊犯官的任務,由尚書省刑部、禦史台和大理寺朝廷三大司法機構的長官出任三司使,組成三司詳理衙門,由身兼刑部尚書和禦史大夫的顏真卿為領使,主持三司使衙門工作,負責甄別和鞫審偽官罪行。因為偽官眾多,甄別和審理任務十分繁重,顏真卿請皇上批準,特聘禮部尚書兼京兆尹李峴參加會審。

十月二十四日上午,天上依然雨雪霏霏,冷風刺骨,顏真卿來到皇城,準備到刑部看看再到憲台,正在天街上走著,碰到刑部侍郎韓擇木、大理寺卿嚴向及大理評事張澹和穆寧四位同僚正在找他,看到他後,就站在天街向他匯報說,剛剛接到驛傳,兵馬元帥李俶已經派人將接受安祿山偽命的三百多名犯官從洛陽押來長安,明日上午到達。京兆大牢和大理寺獄已經塞滿了犯人,聽說宣陽坊楊國忠的豪宅裏有一百多間房屋都空著,準備將楊宅辟為臨時牢房,特來請示顏尚書,顏真卿隻好跟著他們一同到楊宅勘查現場。

這天,顏真卿在外邊忙碌了一天,直到響起了禁街鼓才匆匆回到家中。孩子們都已經入睡了,韋弦娘坐在**嚶嚶啜泣。顏真卿以為妻子又想念長子顏頗了,就輕言細語地勸慰了幾句。不料弦娘哭得更加厲害了,許久才抽噎著詢問伯父韋述的情況。

韋述是大唐知名碩儒,也是韋家的頂梁柱。韋弦娘在大明宮前看到那些可憐的偽命官員,想起自己的伯父若受此奇恥大辱,還不如一刀殺了他。韋弦娘越想越可怕,越想越恐怖,禁不住兩眼發直,渾身抽搐,抱著丈夫號啕大哭。

顏真卿因為頗兒浮海失蹤,把弦娘急得發瘋,常常覺得對不住她,如果因為伯父讓她再受一次打擊,她可能就要崩潰了,為此心中也十分焦躁不安。

第二天,也即十月二十五日上午,降賊的三百名偽命官員從洛陽被押解到長安,集中囚禁在宣陽坊楊國忠宅內,人稱偽官看守所。顏真卿來到看守所時,大理卿嚴向、刑部侍郎韓擇木、大理評事張澹和穆寧、禮部尚書兼京兆尹李峴以及監察禦史王延昌都已經先一步到達。三司鞫審團由顏真卿和李峴二人負責,大家一起先到每個牢房看了一下,然後回到客廳商量審理方案。一致認為,對於偽命官員應該根據每人的不同情況及罪行大小區別對待,對於禦史中丞崔器和兵部侍郎呂二人提出的偽命官員一律斬首的建議給予否定。崔器的另外建議:將偽官一律剃成胡兵的夷平四方頭(四邊剃光,頭頂留一小方塊黑發束為衝天小辮)然後遊街示眾。大家認為這是小人心計,有失朝廷大體,不予采納。會議正緊張地進行之中,門衛前來報告說,門外有一位名叫韋弦娘的女子大吵大鬧著要進來找一個叫韋述的犯官。

提起韋弦娘,開元、天寶年間過來的朝廷官員誰不知道太子中書舍人韋迪公膝下的這位大才女?著名清相裴耀卿輔政時,很以自己有這樣的外甥女感到驕傲;工部侍郎兼集賢、弘文兩院學士韋述多次在禮部尚書和考功郎麵前說,你們如果舉行天下女子科考大比,我家大侄女必取科甲魁首。京師不少貴門子弟都對韋弦娘垂涎三尺,無奈韋家放出口風,非金榜題名的書香世家子弟,不要登門自找沒趣,開元二十二年的顏真卿正合了這個條件。在座的諸公一聽說韋弦娘的名字,一齊都將目光轉向了顏真卿。

顏真卿自覺難堪,臉上一陣熱辣辣的。他對大家拱了一揖,說道:“抱歉,內子失禮了。”打算到大門口將妻子嗬斥回去。

禮部尚書兼京兆尹李峴出身於宗室,以門蔭入仕,是韋述的一個弟子。李峴年輕時也曾傾情於韋弦娘,遺憾自己未能蟾宮折桂,隻好望而卻步。李峴與顏真卿同庚、同官階,意趣相投,政見一致,經常惺惺相惜。他怕顏真卿對妻子發火,急忙上前一步,說道:“顏尚書請回避,我來處理。”大理評事張澹、穆寧和監察禦史王延昌都是顏真卿的平原故舊,急忙跟著李峴直奔大門。

李峴將韋弦娘引進一間小客室,令差人泡了杯茶,然後讓張澹和王延昌二人去帶韋述。

韋述公時年六十五歲,本來矮小瘦弱的身體經過一場浩劫,變得像一具骷髏,頭上白發蒼蒼,頜下胡子拉碴,焦黃的臉上布滿了皺紋,唯有一雙眼睛,雖然眼窩深陷,眼珠子卻靈活地轉來轉去,神色緊張如驚弓之鳥。韋弦娘看到伯父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猛地撲上去,一把抱住伯父就號啕大哭起來,邊哭邊說道:“伯伯,你還活著呢!你怎麽沒有死啊!你怎麽不去死啊!”韋弦娘邊哭,邊用力捶著伯父的胳膊。韋述呆呆地木木地立在地上,兩腿微微顫抖著,任由侄女拍打和搖動,許久才嘶啞著嗓子有氣無力地說道:“伯父連累了你們,伯父對不住朝廷,也對不住韋氏祖宗。但是伯父要告訴你,你伯父絕不是貪生怕死,苟且偷生,伯父割過腕,上過吊,也絕過食,都沒有死成。不是伯父不想死,是蒼天不讓伯父死啊!伯父既然沒有死成,就暫且不死了。伯父是一介書生,一生沒有多大出息,也沒有多大誌向,就想在有生之年寫幾本書留給後人。伯父以前的著作可能都被叛兵燒毀了,伯父要將那些被燒毀的幾百卷書稿重新一一寫出來,另外還要完成一部《天寶聞見錄》和太上皇的實錄……待伯父完成了夙願,然後就以羅巾一條自裁,向國人謝罪,向我韋氏祖宗謝罪,決不苟活於人間,令族人羞恥……”韋述說完淚如雨下。

韋述的確不是怕死之輩,天寶中著作郎孔至撰寫《百家類例》一書,薈萃天下姓氏,根據各姓的人才多寡和貢獻大小評定高低,分列等次。曾經任過宰相的燕國公張說因為屬於近世新族,未被列入百家之內,張說之子張垍為天子愛婿,對孔至十分不滿,在朝堂上公開說:“這個多事的家夥,天下族姓關他鳥事,竟敢妄加升降。”張垍的哥哥張均為兵部侍郎,到處放風說:“孔至這小子活得不耐煩了。”《百家類例》一書是在韋述的支持下完成的,並由韋述拍板定稿。孔至害怕張家兄弟打擊,一天到晚戰戰兢兢,偷偷找到韋述提出修改意見。韋述一聽就火冒三丈,對孔至說道:“大丈夫奮筆作書將為千載楷則,怎麽能因為受到威脅就動搖呢?不改!如果皇上問罪由我負責,大不了一死而已。”韋述著作等身,據實著書立言,得罪過很多權臣,受到不少威脅,他都一笑置之。

韋弦娘滿臉淚花看著韋述說道:“伯伯,你寫吧。侄女明白了,你不是苟且偷生,你是為國家活著,你沒有為祖宗丟臉,你是我們韋家的驕傲啊!”

正在這時,禦史中丞崔器來到楊宅的偽官看守所,崔器手下有五個監察禦史,名字叫毛若虛、敬羽、裴昇、畢曜、唐旻。這五個人陰刻惡毒,心狠手辣,對待犯官如狼似虎,誰若落入他們手中常被折磨得皮開肉綻,筋斷骨折,不死必殘。有個犯人須長三尺,被他們拘拿之後,長須一夜脫盡。犯人聞這五人之名,無不毛骨悚然,屎尿失禁。顏真卿主職為刑部尚書兼領禦史大夫,禦史台事務主要由崔器負責。這五個惡棍以崔器為庇護,結黨為夥,勾連舞弊,對犯人不擇手段地敲詐勒索,中飽私囊,京師將這五個人稱為“四棍一賴”(四棍為毛、敬、裴、畢,一賴為唐旻)。有些學子按諧音把他們叫為“蝥獍卑鄙”——蝥是吃莊稼的害蟲,獍是傳說中的食母獸。崔器帶著手下的四棍一賴來到楊宅,後邊還跟著百十名全副武裝的羽林禁衛。崔器既不向他的上峰顏真卿請示,也不與京兆尹李峴打招呼,就大吼大叫著命令三百名從偽官員到楊宅後院的蹴球場集合,強迫犯官摘去頭上的襆帽頭巾,脫掉腳上的鞋襪,一律光頭赤足到街上遊街示眾。出發之前,敬羽尖著嗓門大聲地點名喊道:“陳希烈、達奚珣、張均、張垍、王維、李華、鄭虔、黃幡綽、韋述……”敬羽連叫三聲韋述沒有人應。崔器站在旁邊,兩隻小眼珠骨碌碌一轉,料定必是顏真卿包庇親友,將韋述藏了起來,對“四棍一賴”一揮手,說道:“搜!”心中盤算,等搜出人犯,馬上彈劾顏真卿。崔器話音一落,李峴說道:“不要搜了,韋述病情嚴重,不能行走,我找了個醫生正在給他診病。”李峴趨前一步,問道:“崔中丞,閣下此舉是否稟奏皇上?”

崔器揚著小腦袋說道:“這樣的事難道還要打擾聖聽嗎?”

李峴看到顏真卿也過來了,又道:“顏尚書在此,為什麽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擅自行動。你這不是目無上峰嗎?”

崔器橫了顏真卿一眼,支吾道:“我請示過崔圓宰相了。”

顏真卿說道:“偽命犯官已經明令交由三司鞫審團負責處理,你作為三司使之一,一不請示,二未報告,擅自驅趕犯官遊街示眾,你不覺得這樣做有違官守嗎?”

崔器“哼”了一聲,說道:“顏尚書,我身為禦史中丞,難道這點兒權力都沒有嗎?”

顏真卿說道:“戰爭尚未結束,還有許多朝廷官員仍然身困賊營。我們正在努力做這些人的反正工作,你這種舉動會造成什麽後果呢?”

崔器不以為然,鼻孔內哼哼兩聲,又辯道:“皇上和宰相都沒有認為此舉有何不妥,許多人還感到大快人心呢。顏尚書心裏不舒服,是否別有隱情呢?”

崔器言語帶刺,有意挑起矛盾,顏真卿麵帶慍色,斥道:“你難道不知道‘士可殺而不可辱’嗎?這些偽員都是士子出身,在刀槍威逼之下接受了偽職。當然,他們都是罪人,按照國法,該殺的殺,該流的流,該杖就杖,該罰就罰。但是我們不能侮辱他們,這種有損他人人格的事,都屬於小人動作。”

崔器巴結上了宰相崔圓和後宮權宦李輔國,有恃無恐,他被顏真卿斥為小人,不由惱羞成怒,對著顏真卿橫眉豎目,說道:“顏尚書,這些人都是投敵變節的叛臣,有什麽人格可講?按照律令,應該一律砍頭問斬,不要說侮辱他們了,就是誅滅三族也不過分。顏尚書不與皇上同心同德,而與偽官坐在一條凳子上,你同情什麽人?你保護什麽人?難道不應該自我反省嗎?”

顏真卿看著崔器那兩片地包天的嘴巴不停地歙動著,氣勢洶洶地將一頂同情叛官的帽子擲到他的頭上,欲將他置於死地而後快,不由怒火中燒,想打一打崔器的囂張氣焰,憤然說道:“崔中丞,你在奉先令任上時,不是也接受了叛軍的委任而變節投敵了嗎?你與這些偽官之間有多大區別?五十步與百步而已,何故對人如此刻毒?”

常言道,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顏真卿話一出口,馬上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心中有些後悔,就想說幾句緩和一點的話,但是覆水難收,軟話也難出口。

崔器被顏真卿刺到痛處,氣急敗壞,一時語塞,張牙舞爪,暴跳如雷,恨不得撲上去咬顏真卿幾口。他用指頭戳著顏真卿的鼻子,恨恨地說道:“你,你,你……”結巴了許久,才接上話說:“顏真卿,今日我不和你理論,咱們走著瞧。”回頭對羽林禁衛命令道:“押上犯官,上街示眾!”顏真卿上前攔住道:“不行,沒有皇上詔令,不準帶犯官遊街示眾。”

崔器跳起來吼道:“崔圓宰相批準了。”

顏真卿回道:“你讓崔相公親自來吧!”

崔器無奈,“哼”了一聲,帶著他的“四棍一賴”灰溜溜地走了。

下午,顏真卿和李峴二人來到大明宮晉見李亨,顏真卿稟道:“禦史中丞崔器今日欲令偽職官人遊街示眾,不知是否稟知陛下。”

李亨道:“十月二十三日朕回宮時,在大明宮門口朕曾經看到過,今日之事朕尚未得知。”

顏真卿問道:“陛下不認為此舉有欠妥當嗎?”

李亨道:“崔器出於義憤,讓那些背國從偽官員當眾出出醜,受些侮辱,以教育國人崇尚忠孝廉恥,無可厚非。顏卿如果認為行為過激,你是崔器的上峰,阻止他就行了。”

顏真卿又問道:“我聽說宰相崔圓和兵部侍郎呂上書,要求將從偽官員一律處死,有此事嗎?”

李亨道:“從偽官員變節投敵,為虎作倀,理當處死,死有餘辜。”

顏真卿對李亨高高拱了一揖,說道:“陛下,叛軍攻陷潼關之後,京師臨敵,天子乃一國之主,既沒有號召軍民拿起武器嬰城自守,也沒有組織百姓有序撤退,甚至連京師官員都沒有告知一聲,就帶著貴妃、國舅、龍子龍孫以及幾位近臣悄悄離開京師棄城西狩。頓時之間,京師陷入一片混亂,各級京官作鳥獸而散,有拖兒帶女逃難不及者則被叛兵俘虜。今日兩京光複,上至天子,下至各級官員胥吏都應該深自反省,以為後車之鑒。至於那些陷賊官員,除了極少數心甘情願認賊作父之外,絕大多數都是在叛兵刀槍的威逼之下不得已而投降敵人。據初步統計,東西兩京及河南、河北、河東及關中地區降賊偽員有一千多名,我們如果不加區分地將他們一概以叛逆之罪處以極刑,臣以為既不合天理人情,亦違背陛下的仁恕之道。”顏真卿抬頭看了一眼李亨,見他雙眉微蹙,凝神沉思,壯了壯膽子又說道:“臣聽說,不久之前偽燕朝廷的宰相嚴莊在河內投降官軍,被陛下授以從三品的司農卿。嚴莊乃叛軍的謀主,安祿山禍亂天下的罪魁禍首,似這等人,陛下尚赦免其罪授予官職,而對眾多接受偽職的從犯,陛下為什麽不能發慈悲之心從寬發落呢?常言道,君慈如父,陛下曆好推恩天下,澤濟草木,請陛下三思。”

京兆尹李峴是李亨的宗兄,比李亨大兩歲,李亨看了一眼李峴,想聽聽他的意見。李峴抱拳對李亨拱了一揖,說道:“臣以為顏尚書所言極是,今日河北廣大地區尚在安慶緒和史思明之手,叛軍之中仍有許多接受偽職的朝廷舊臣,如果陛下寬大為懷,給這些已經被俘的從偽官員留一條生路,毫無疑問,也就給那些至今尚被困敵營為賊所用的失足官員打開了一條自新之路。陛下如果對從偽官員施以極刑,勢必會堅定那些至今仍在賊營的偽職人員死心塌地地跟著安慶緒和史思明,與官軍對抗到底。《尚書》中說:‘首惡必辦,脅從不問。’曆朝法律都不違背這一宗旨,此乃朝廷大策,陛下當平心公斷。”

李亨對李峴點點頭,麵露喜悅之色,遂讓顏真卿詳述細則。顏真卿道:“以臣愚見,對待偽職官員應根據每個人的不同情況,分級定罪。如果屬主動投敵而又罪惡昭彰影響極壞者,應給予重裁;若因逃遁不及陷入敵手被迫接受了偽職,但是於國於民並無重大罪過者,可以從輕處置;若僅僅接受了一個偽職虛銜,既無實職也無罪行,而且身在曹營心在漢者,可以微加薄懲,甚至不予追究;若是在敵營之中接受了偽職,但卻千方百計幫助王師,多次營救受害百姓者,如被安祿山任為河南尹的張萬頃,不但不應追究其從偽之罪,還應根據他的功勞大小加以獎賞……”

李亨聽了顏真卿的意見,連連點頭稱可,責成二人盡快製定出具體細則。

至德二載十月二十八日,李亨於大明宮丹鳳樓宣布詔令:一、對於投降安祿山的從偽官員,由禦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司以及京兆尹聯合組成的鞫審團按犯官罪行輕重分等處理;二、關於永王李璘事件的從員亦交三司使據情減刑或者大赦。

顏真卿接到詔令之後,提筆將李白的名字寫在了大赦的名單之首。

十天之後的十一月九日,皇帝李亨突然將顏真卿召入大明宮內,眉飛色舞地對顏真卿說道:“好消息,好消息!郭子儀元帥剛剛從前線傳來喜報,康沒野波兄弟四人已於前天與其父阿義屈達幹一起,率家族二百多口衝出了叛軍的包圍,投奔到郭元帥麾下。郭子儀說,顏愛卿平原策反,功不可沒。”

原來,東都洛陽被郭子儀收複之後,安慶緒率領殘兵敗將退至鄴郡(今之河南安陽),兵馬總共一千多人。安慶緒急令南陽、潁川、常山、上黨以及範陽等地叛軍到鄴郡集中,企圖以鄴郡為據點繼續負隅頑抗。康沒野波兄弟四人以及父母、家將共計二百多口,也因此得以會集到了安陽城下。康沒野波以為機會難得,於是與父親和兄弟們約定好時間地點,趁各營晚炊之際,二百多人突然聚在一起,每人一馬一槍,跟隨康沒野波馳馬南奔,奔至汲郡高平界西山村,賊將蔡希德率三百精騎追了上來,康沒野波及兄弟英俊二人當鋒迎敵,屈須彌施及英正持滿兄弟二人殿後,與蔡希德的三百鐵騎對陣於高丘之上。

蔡希德勒住馬韁問道:“康將軍,大燕皇帝對你不薄,弟兄們也很器重你,為何要投奔唐軍?”

康沒野波橫槍立馬答道:“大唐皇帝從未薄待各個番部,為何要攪得天下不寧,民不聊生?少廢話,讓開!”說罷,大吼一聲,匹馬單槍向蔡希德衝了過去,蔡希德身後二十騎一擁而上,將康沒野波圍在中央。康沒野波左突右馳,橫衝直撞,槍起槍落,銀蛇狂舞,一連刺殺數騎,餘者亦穿頰貫喉應槍落馬,鋒銳到處,賊將避之唯恐不及。蔡希德知道自己不是康沒野波的對手,隻好率部退到路旁,眼看著康沒野波全家奔向郭子儀大營。

李亨為了表彰顏真卿策反成功,當即令李輔國取了一柄象牙手板賜給顏真卿。同時傳詔,拜康沒野波為雲麾將軍、左金吾衛大將軍、上柱國、射生散騎常侍,父親和三兄弟皆封官厚賞,然後安排在李光弼旗下鎮守太原。

不久,李亨安排太子太師韋見素前赴成都迎接太上皇回京。李亨打算,待上皇返京之後,公審投敵變節分子,同時大封大賞平叛靖亂的立功人員。為此,李亨數召宰相崔圓,令他敦促三司鞫審團加緊對從偽官員進行甄別和定罪。

此時,朝中官員由三大部分組成,一是李亨從馬嵬驛與父皇分兵北上時的從員和靈武一帶官員,這批人因“勸進”有功,在朝中有一點開國功臣的派頭和氣勢,很受皇上信賴;二是李亨靈武龍飛之後,從各地次第到達行在的勤王官員,這些人在平叛之中大多立有汗馬功勞,說話硬氣;三是太上皇從成都派到行在輔弼李亨的前朝大員,雖官高位顯,但因無尺寸之功,上受皇上猜忌,下受群臣白眼。崔圓屬第三類,加上他原本為楊國忠的一條走狗,更為群臣不齒。與崔圓一同從成都到鳳翔的房琯、崔渙、韋見素三位宰相都已經被罷知政事,隻餘崔圓一人,因為對上柔順、馴服,仍在相位。顏真卿屬於第二類,不但功勳超卓,名震朝野,而且他從平原帶出來的一百多名官員多半都安排在朝廷的百司之中,無意之中形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山頭,加之他為人義道,在朝中很得人望,不說別的,僅一個小小的三司鞫審團這樣的臨時機構,京兆尹李峴、大理寺卿嚴向、刑部侍郎韓擇木這幾個首腦都與顏真卿交厚,三司團的主事王延昌、張澹、穆寧這些從平原來的官員更是唯顏真卿之命是從。顏真卿現在已經擔任了俗稱亞相的禦史大夫和刑部尚書兩個朝廷要職,他在朝廷中的威望之高,連他推薦上來的一位鄉紳都能一躍而成為朝廷宰相,他自己要想入主政事堂,還不是抬抬腿向前邁進一步的小事一樁。顏真卿在朝中的地位對宰相崔圓來說,無疑是一個很大的威脅,崔圓想起來就如錐紮股,如芒刺背,若不及時將顏真卿排擠出朝,等到他將自己取而代之就後悔莫及了。想到此,崔圓急忙將崔器召進政事堂,二人關著門密謀了一番,聯名起草了一份《彈劾顏真卿書》,當天即送到了李亨手上。

崔圓、崔器給顏真卿羅織的罪名有四:(一)忤逆聖意,借太上皇之手杖殺張通幽,有藐視天子公報私仇之嫌。(二)包庇妻伯韋述,阻撓偽官遊街示眾,有同情偽官、立場不穩之嫌。(三)刑法規定,謀反為大逆,身雖遇赦,猶流二千裏。顏真卿改長流夜郎的欽犯李白為“無罪放還”,有執法不嚴、蓄意寬宥犯人之嫌。(四)顏真卿從平原帶出一百多位官人,多半安插在朝廷百司,另加舊交新知約二百餘人,有拉幫結派、獨立山頭之嫌。因此,顏真卿不適合擔任禦史大夫及刑部尚書二職,更不適合擔任三司使領使,請求將顏真卿貶為外任。

李亨覺得,顏真卿的主要問題在於居功自傲,桀驁不馴。二崔所列罪狀皆似罪非罪,似過非過,模棱兩可,含糊不清。唯第四條,為防萬一,不得不未雨綢繆,提筆在奏折上批了個“可”。

至德二載十一月二十八日,北風呼嘯,萬木蕭疏,天上飄著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剛剛光複不久的長安城裏,百姓都舉家躲在家中,雖然缺吃少穿,饑寒交迫,仍然為全家團聚而喜氣洋洋,敦化坊顏家大院也一片熱鬧氣氛。這天是顏真卿一家劫後餘生,全家人團聚的吉慶喜日,顏真卿的弟弟顏允臧在郭子儀旗下擔任了一年多的判官兼衣資使,收複兩京功不可沒,被郭子儀薦為朝廷的殿中侍禦史;長女顏梅帶著三歲的兒子韋丹從劍南道的漢州雒縣回京探望父母,二女顏蘭帶了一歲的兒子沈英從江夏回到長安,長期憂鬱哀傷的韋弦娘看到兩個活蹦歡跳的小外孫一時忘記了失子之痛,臉上綻出了難得的笑靨。顏允南的夫人陳氏以女主人的身份忙忙碌碌,為大家張羅飯菜,雖然累得直喘,仍然不時發出開心的笑聲。客廳內生了一大盆紅彤彤的炭火,顏允南及其子顏穎、顏頻,顏真卿及兒子顏、顏碩,顏允臧之子顏頩以及已經去世的六郎顏幼輿的兒子——鳳翔府參軍顏等人圍著火盆,聽顏允臧繪聲繪色地講述激烈的香積寺之戰,當他講到前軍主將李嗣業看到官軍紛紛敗退,為了扭轉戰局,忽地脫下戰袍,**上身大吼一聲,驅馬揮刀朝蜂擁而來的敵騎大砍大殺起來時,顏允臧猛地一聲大吼,竟將小韋丹嚇得大哭起來。一群人費了好大勁才將小家夥哄住,突然一位傳製官來到顏家院內,進了客廳之後,傳製官道了一聲:“刑部尚書顏真卿聽旨。”然後宣道:“刑部尚書顏真卿素負名節,堅貞不渝,廉能功幹,為朕股肱。但在兼任禦史大夫出任三司使期間,事乖執法,情未滅私。朕念其舊勳,遂從寬宥,故罷黜刑部尚書及禦史大夫二職,左遷為河東郡太守。節後赴任,勿負朕望,欽此。”

三天之後,顏真卿得知,他的不少故舊受到牽連,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河南節度使張鎬被罷知政事,持節駐軍河南;金吾將軍刁萬歲以其老邁多病為由,賜宅一區,令其致仕退休;尚書省郎官李擇交、範冬馥、張獻直等人調至江南、淮南一帶,太子府詹事高適和右補闕岑參調往劍南。

顏真卿的二哥顏允南因為柔順易製,從不逆上,又剛從禮部的司膳郎中調任吏部的司封郎中,為吏部的中堅人才,受到關照,留為京官。顏真卿的弟弟顏允臧由收複兩京的國家第一功臣郭子儀推薦為殿中侍禦史,無人敢於動搖。

接替顏真卿兩個朝廷要職的人物是:崔圓的心腹崔器出任禦史大夫兼三司使一職;刑部尚書一職,李亨留給了即將扈從太上皇回京的成都行在宰相李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