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嬰逆鱗龍顏震怒

叛軍占領長安之後,大唐帝國十五道三百六十五州郡,除了河北、河南、河東、東京都畿道和西京京畿道部分地區七十多個州郡被敵人占領之外,全國絕大部分地區仍在朝廷的管轄之中,因而行在百司各衙門的工作十分緊張和忙碌。至德二載秋天,禦史大夫韋陟被改任吏部尚書,禦史大夫一職由刑部尚書顏真卿兼任。禦史大夫人稱亞相,顏真卿一身兼領兩個中央內閣要職,一方麵要主持刑部工作,管理刑部、都官、比部、司門四司,負責全國刑法、徒隸、勾覆及刑獄的關禁政令;另一方麵還要掌領禦史台的台院、殿院、察院三院,負責以刑法、典章糾劾違法亂紀的朝廷百官,檢查朝廷祭祀,派員巡按各地州縣。天下重大案件和皇帝直接交下來的欽案,都要由刑部、禦史台和大理寺三大衙門長官組成的“三司”班子進行三堂會審。三把交椅,顏真卿占了兩把,工作十分緊張和忙碌,一天十二時辰時間全部投入工作也幹不完的事,訪者接踵,案牘山積。顏真卿幹脆住在尚書省衙門行轅,廢寢忘食,日理萬機。由於長期勞精苦形,身體很快消瘦下來,眼窩深陷,兩顴突出,麵黃肌瘦,一臉胡子拉碴。若不是目光炯炯,精神抖擻,與牢中囚犯相差無幾。夫人韋弦娘在平原時痛失長子顏頗,來到鳳翔之後又聽說她敬愛的伯父韋述落入虎口,羈押洛陽,心裏像堵了一塊石頭,經常悶悶不樂,暗自垂淚,既懶得梳洗打扮,也無心操持家務,更別說關心丈夫了。顏真卿覺得自己對不住妻子,有時皇上給大臣分一點好吃的東西,自己舍不得吃,滿腔熱情地送回家中,韋弦娘也很少麵露喜色,隻是默默地分給身邊的兩個兒子。這年,老二顏八歲,老三顏碩三歲。長安敦化坊顏家老院的門人成順子的長子成方這年十六歲,跟著顏真卿從平原來到鳳翔之後當了主人的隨從,一天到晚不離顏真卿左右,既照顧主人的生活起居,也幫主人研墨涮筆,抄抄寫寫,學到不少案牘知識。

這天傍晚,尚書省各衙各司人員都陸陸續續出了行所回家去了,顏真卿仍在審看一件案牘。門官進來報告說,有一位外地小吏要求晉見顏尚書。顏真卿從一尺多高的文牘堆中抬起頭說道:“若是上訪,請他到前邊的禦史台察院,那裏日夜有人接待。”

門官回道:“他說,他千裏迢迢從成都而來,一定要見顏尚書。”

顏真卿無奈,隻好放下手中文牘,起身來到隔壁客室。他讓成方喊來兩位武士站在身後以防不測,然後對門官吩咐道:“引他進來。”

來者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漢子,身穿青色夾衫,頭戴順風襆頭,腳蹬麻練鞋,腰束革製蹀躞帶,一身地方下吏的裝束,隻是腰掛一把佩刀,顯出幾分壯士的英武氣概。他見了顏真卿,抱拳高高一揖,說道:“參見顏尚書。”

顏真卿示意來人坐下,問道:“請問足下貴姓大名,找我有何貴幹?”

來者落座之後,又對顏真卿高高拱了一揖,自我介紹道:“卑職姓翟,名萬德,河北常山郡人。翟某少讀五經,博覽群書,數次舉考未中。承蒙常山郡太守顏杲卿抬舉,得以在郡衙行走。顏府君杲卿公為國捐軀,魂歸道山,旋踵之間已越一年半之久,可是其中的蹊蹺和陰謀卻不為外人所知,一口不平之氣鬱積在心,翟某常耿耿於懷,無處言說。近聞大人從平原來到鳳翔,身兼禦史大夫及大司寇兩職。於是卑職解紐辭職,從成都來到鳳翔,特向顏尚書揭發將顏杲卿推向死地的陰謀詭計。”

翟萬德寥寥數語,一下將顏真卿的神經挑了起來。常山太守顏杲卿殉國之後,顏真卿數聞風傳,真定縣丞張通幽於天寶十四載冬與太原尹王承業狼狽勾結欺君罔上,竊顏杲卿之功邀功請賞,對於顏杲卿之死負有不可推脫的責任。但是顏真卿一直沒有確鑿證據,也沒有工夫調查,隻好將仇恨和悲痛埋在心底。翟萬德寥寥數語,顏真卿立刻明白了對方來意,上去抓住翟萬德的兩臂激動地說道:“常山危機,王承業拒不發兵救援,遂致常山城陷於賊手。我知道,這件事早晚會有人站出來說話的,我終於盼到了這一天啊!”於是急忙撤去了負責保衛的兩名武士,回到自己的辦事公房。他從櫃中取出時任兵部郎中的杜鴻漸送給他的一瓶鳳翔春老酒,帶著翟萬德出了尚書衙門,在街上找了一個小酒館,要了四碟小菜,邊吃邊聊。翟萬德三杯老酒下肚,遂將老賊張通幽勾結王承業、扣押顏泉明、重寫獻俘表、欺瞞朝廷冒功領賞以及王承業做賊心虛、坐視不救常山的前前後後詳細地講了一遍,講時激昂慷慨悲痛欲絕,禁不住熱淚盈眶,破口大罵王承業和張通幽傷天害理,罪該萬死。顏真卿詢問侄兒顏泉明的情況,翟萬德長長歎了口氣說道:“王承業為了滅口,很可能將顏泉明殺害了。”顏真卿聽罷,禁不住鼻根一酸,兩眼熱淚簌簌而下,揮拳朝小桌上一擊,罵道:“王承業,這個人麵獸鳴的畜生!”

十個月前的至德元年冬天,王承業因為軍政鬆弛和貪贓枉法罪,被李亨撤除了官職斬首正法。李光弼以河東節度使兼領太原尹,鎮守太原。王承業既然被誅,顏真卿隻好將一肚子火發泄到老奸巨猾的始作俑者張通幽身上,遂向翟壯士打聽張通幽下落。翟萬德說:“天寶十四載年底,張通幽帶著我們押俘人員到達長安,他一個人被召進興慶宮晉見皇上,把我們常山官兵斬殺叛軍大將李欽湊和俘虜賊將高邈、何千年之功,全都歸到了他和王承業二人名下。王承業由三品將軍擢為二品上將軍,張通幽入宮時還穿著九品官人的青衫,出宮時就換成了六品宮製緋衣,腰間還束了一條皇上賜給的嵌玉紅鞓革帶。入蜀之後,又被成都行在朝廷擢為五品郎官。張通幽做賊心虛,他怕我揭露他,多次威脅我說,如果我斷了他的前程,他就要我的命。前不久,我多次發現有人跟蹤我,情急之下,不得不逃離成都來到鳳翔。”

顏真卿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說道:“這個十惡不赦的賊子,我看他還能招搖幾天!”

次日,顏真卿將翟萬德安排在刑部,做了一個八品主事,然後伏案寫了一表,於一天朝會時彈劾張通幽。

此時,顏真卿的同榜進士崔圓也在鳳翔行在朝廷。崔圓因為媚附楊國忠,被任為劍南留後,玄宗幸蜀時迎駕有功,被玄宗拜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太子李亨即位之後,崔圓奉太上皇之命從成都到鳳翔輔佐李亨。李亨聽了顏真卿的奏言,又向崔圓問了張通幽的情況,當即下詔,將張通幽清理出成都行在,貶為劍南道普安郡太守。

李亨讓李輔國宣讀詔書之後,朝臣們都吃了一驚,弄不清是皇帝糊塗了,還是自己聽錯了。皇上怎麽會把一個欺君罔上、迫害忠良、對國家犯下滔天大罪的奸佞之輩由五品下銜“貶”到了正四品上銜了呢?顏真卿不服,當即奏道:“陛下,你這是在貶謫他呢,還是提拔他呢?”

李亨說道:“普安在萬山峻嶺之中,是個環境十分惡劣的不毛之地,豺狼出沒,盜匪橫行。李白在《蜀道難》中寫道:‘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說的就是此地,我將張通幽從繁華的錦城趕到那裏,難道不是貶謫他嗎?”

顏真卿道:“此獠勾結王承業欺君罔上,冒功領賞,直接導致王承業背信棄義,致使常山陷於敵手。叛軍洗城,兩千將士和一萬多百姓慘遭屠戮啊!陛下,張通幽禍國殃民罪大惡極,為什麽還讓他擔任一郡之守呢?”顏真卿氣極失態,口中咕噥道:“簡直是豈有此理,咄咄怪事!”

李亨受到顏真卿責難,麵露不悅之色,說道:“王承業已經被我殺了,難道非要我將張通幽也殺掉你才滿意嗎?”

顏真卿道:“陛下,自古以來,曆代天子都是以爵報功,以官任能,賞功罰罪,揚善懲惡,自舜以至於今概無例外。陛下殺王承業是因為他貪贓枉法和軍紀鬆弛,與他見死不救坐觀城陷之罪是兩回事,王承業雖死,死有餘辜。現在常山之禍的另一個罪魁禍首張通幽尚逍遙法外,也應當受到製裁,按律當斬。”

李亨鼻孔內“哼哼”兩聲,說道:“顏真卿,你是在為顏杲卿爭這一口氣吧?”

顏真卿眉頭一皺,爭辯道:“陛下,顏杲卿與他麾下的兩千將士和一萬多百姓是為抗賊犧牲,為國捐軀,罪魁禍首張通幽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殺不足以嚴肅大唐國法,決非我顏門的私家恩怨。”

李亨自知理屈,一時語塞,低頭想了想又道:“現在東西兩京尚未收複,叛軍還十分猖獗,山河破碎,金甌殘缺,失京之恥未雪,亂國之仇未報,其他的事皆非當務之急……”

李亨的話不能服人,顏真卿腦門一熱,氣憤地說道:“陛下,常山城位居東京至範陽的咽喉之地,東邊虎視河北二十四郡,西邊直通太原,曆為兵家必爭之地。由於常山失守,安祿山消除了後顧之憂,這才集中兵力攻打潼關,直接導致京師失陷。陛下,逆賊張通幽實屬罪大惡極的社鼠國賊啊!”說罷,顏真卿跪到地上,以示除奸決心。眾朝臣見此,宰相苗晉卿、刑部侍郎韓擇木、鳳翔府尹李峴、兵部郎中杜鴻漸、司膳郎中顏允南、右補闕岑參、金吾將軍刁萬歲、太子府詹事高適,尚書省郎官李擇交、範冬馥、張獻直等人紛紛出列跪在顏真卿身後,指責在偽朝廷中身居要職的張通儒、張通晤以及普安太守張通幽兄弟三人,皆為十惡不赦的奸臣賊子,請皇上準顏真卿之奏。

李亨看到眾多大臣支持顏真卿,態度明顯和緩了許多,低聲囁嚅道:“國難當頭,官人之中,有的棄官逃跑了,有的變節投敵了,張通幽雖冒功請賞,但他畢竟不像他的兩個哥哥那樣死心塌地為虎作倀。方下朝廷正在用人之際,朕對臣下想盡量寬容一點,沒有他意。諸位愛卿都請起吧!”

顏真卿起身之後,心中仍然憤憤不平,對李亨拱了一揖,又道:“陛下,張通幽的長兄張通儒現任偽朝廷中書令兼西京留守,長安駐叛兵十萬眾。普安為長安至成都的咽喉要塞,陛下若以張通幽為普安太守,萬一他們弟兄二人暗中勾結,叛軍可以**成都……”顏真卿沒有講完,李亨抓起龍膽朝禦案一擊,怒道:“顏真卿,現在前線報馬不絕於路,朕急於了解前線戰況,你身為朝廷重臣,不為朕分憂,在這等不急之務上糾纏不休,你太令朕失望了。”回頭對李輔國吩咐道:“退朝!”李輔國將手中拂子朝前一甩,大聲喊道:“退朝——”喊罷,指揮六個執扇宮女,擁著李亨回寢宮去了。

顏真卿下朝回到刑部衙門,越想越憋氣,越想越窩火,在自己的公事房氣咻咻地來回徘徊。顏允南知道兄弟倔勁上來,兩頭牛也拉不回。他擔心兄弟做出什麽造次之舉,急忙到禮部膳部司應了個卯,就匆匆趕到刑部,苦口婆心地安慰兄弟,暫且忍下這口氣,等到收複兩京,再上書彈劾張通幽。顏允南走後不久,韓擇木、杜鴻漸、岑參、高適相繼來到刑部安慰顏真卿,幾位好友在閑聊之中,對皇上的姑息養奸都略有微詞。杜鴻漸、高適甚至認為,在整飭朝綱、揚清激濁方麵,方下皇上還不如開元初的太上皇。

說起太上皇,岑參眼睛一亮,看著顏真卿說道:“一年之前,十三郎虎踞平原,振臂一呼,驟聚河北十七郡壯士二十萬眾,歃血會盟,舉旗抗賊,慷慨激烈,何其壯哉!那時太上皇在位,聞訊之後,高興得大呼:‘顏真卿真乃國朝第一忠臣啊!’我還風聞,太上皇當時還給十三郎題了‘卿之一門義冠千古’八字隸書。由此可見,十三郎在太上皇心目中的地位之高。”岑參看看門外沒有別人,又小聲說道:“如果今日太上皇仍在帝位,十三郎榮居相位不成問題。”

顏真卿瞪了岑參一眼,嗔道:“岑闕公,你想讓我掉腦袋嗎?”

杜鴻漸出身於權貴之家,因為靈武“勸進”受到皇上信任。但他對李亨包庇城狐社鼠也不滿意,說道:“常言道,解鈴還須係鈴人。張通幽欺君罔上、冒功請賞,是通過太上皇得逞的。太上皇至今還被蒙在鼓裏,這事如果讓他老人家知道了,決不會輕饒張通幽那個奸人。”

岑參說道:“幹脆,將此事捅到太上皇那裏。”

高適擊掌支持道:“我看可以。”

禦史中丞韓擇木是河南許昌人,為人忠厚質樸,曆善八分書及正書,書體風流閑媚,清勁可愛,是大唐著名書家之一。韓擇木時為顏真卿的佐貳,遇事護著顏真卿,說道:“不妥,皇上與太上皇雖然父子情深,但在‘帝位’問題上時常疙疙瘩瘩,各懷心計。太上皇一怒,必殺張通幽,日後傳到皇上耳中,豈不要怪罪顏尚書太不給他留麵子了嗎?”

顏真卿咽不下這口氣,常山失守,顏家一門就死了三十多口啊!朋友們走後,他猛地朝案上擊了一掌,心中恨恨地說道:“我為民除害,為國除奸,大不了再次將我趕出朝廷,不殺張通幽誓不罷休。”

說起來事有湊巧,恰在此時,顏杲卿的仲子顏威明死裏逃生,化裝為逃難百姓,帶著母親崔老夫人從北嶽恒山輾轉來到鳳翔投奔顏真卿。崔老夫人一見到堂弟,一屁股坐到地上號啕大哭起來,顏真卿好不容易才勸住嫂嫂,將母子二人安排到旅舍休息之後,回到刑部公房揮筆給成都的李隆基寫了一封《上太上皇書》,將張通幽勾結王承業欺騙上皇冒功請賞,王承業擁兵不救,坐觀城陷,遂致常山城內二千壯士和一萬百姓慘遭屠殺的情況詳細寫在信上,字裏行間流露出對太上皇稀裏糊塗受奸人蒙騙的埋怨情緒。由於心情激動,信紙上灑滿了斑斑淚痕。封蠟之後,責成驛站以日行五百裏的高足快馬送往成都。

太上皇李隆基的確對顏真卿留有非常好的印象,他數次對成都行在朝廷的宰相李麟說:“歲寒知鬆柏之後凋也,顏真卿實乃國朝第一忠良。如果朝廷官人都像他那樣做官清正廉明,做人坦坦****,辦事認真負責,為國忠心耿耿,天下不就太平無事了嗎?”

李麟出身於宗室,是太宗的從孫,年齡雖比李隆基小八九歲,論輩數卻是李隆基的族叔。李隆基在成都失去了帝位,架子也小了許多,二人無話不說。天寶十載,李麟任兵部侍郎時,是顏真卿的上司,比較了解顏真卿。他對李隆基說道:“顏真卿的確是一位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隻是秉性太直。古賢曰:‘太剛則折。’自古以來剛烈耿介之輩常常是要吃虧的啊!”

李隆基笑道:“直心為德,耿直之人絕大多數都是正人君子,往後我們不讓剛正耿介的人吃虧不就好了?”

李麟嗬嗬地笑起來,說道:“這不可能。太上皇在位四十多年,又用了幾個剛烈耿直的正人君子呢?”

李隆基伸出指頭數道:“姚崇、宋璟、張嘉貞、韓休、張九齡、裴耀卿……都不錯吧?”

李麟又嗬嗬地笑,說道:“那是,所以上皇能得開元盛世,被世人頌為明君。可是,自開元二十四年李林甫入主政事堂,至天寶十五載上皇離京西狩錦城,這二十年間上皇又用了幾個耿介剛正之士呢?”

李隆基被李麟輕輕敲了一棍子,低下腦袋悶悶不語,許久才難為情地嘿嘿一笑,自我解嘲似的說道:“所以,我丟掉了阿環,丟掉了大位,丟掉了兩京,丟掉了大唐的半壁江山,還差點丟掉腦袋,慚愧,慚愧!後悔莫及啊!”

三日之後,李隆基收到顏真卿從鳳翔寄給他的《上太上皇書》,閱罷,不由拍案怒道:“張通幽這個猾吏,竟敢把我當猴子戲耍一番。”當即對李麟下旨道:“你馬上帶二十名羽林軍武士趕到普安郡,將張通幽給我就地杖殺。”

李亨於靈武登基,是在他的老子一沒有千秋萬歲,二沒有下表禪讓的情況下,趁了京師淪陷、父皇西幸之機,擅自黃袍加身登上帝位的。盡管此舉順天應人,盡管他的皇帝老子也派人到靈武表示祝賀,承認了他的合法帝位,但是此舉畢竟不符合當時的法統和禮製,有乘上之危搶班奪權之嫌。世人盡知,幾十年來老皇帝李隆基像防賊一樣提防兒子們搶班奪權,先後殺了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三個兒子。安祿山叛亂,李隆基又令第六子李琬為征討元帥,李琬尚未出兵卻暴卒於蕭牆之內。今日李亨未經他的老子批準,擅自在靈武即位,李隆基會心甘情願嗎?如果心甘情願,為什麽隻給李亨送去了“傳國玉冊”,而將鐫刻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李斯小篆的傳國寶璽,仍然緊緊攥在自己手中呢?為此,李亨在收複兩京之前整日憂心忡忡,上邊怕他的父皇秋後算賬,下邊怕眾臣對他不唯命是從。顏真卿一紙訴狀將張通幽告到了成都,被太上皇下令將張通幽亂棍打殺。李亨如芒刺背,如石塞胸,心中酸甜苦辣不是滋味。李亨並不在乎一個與他無關痛癢的小小太守,他在乎的是在朝中德高望重、身為刑部尚書兼禦史大夫的顏真卿竟敢不聽他的招呼,他口中未說什麽,心中卻想:“你真行啊顏真卿,竟然借了太上皇的刑杖,公然抗朕之命。”於是耿耿於懷,記在心中。

收複兩京之戰,在天下兵馬元帥廣平王李俶和副元帥郭子儀的指揮下步步逼近長安,至德二載九月二十八日,叛軍棄甲曳兵狼狽逃竄,官軍在百姓的歡呼聲中進入長安,淪陷了十五個月之久的大唐首都回到朝廷之手,李亨在鳳翔行在收到捷報之後,熱淚盈眶,涕泗交流。天下兵馬元帥李俶率軍在長安休整三日,第四天任命太子少傅、虢王李巨為西京留守,負責打掃被叛軍糟蹋得一片狼藉的三大禁宮,準備迎接皇帝回京,然後自己率軍東進,配合郭子儀元帥進攻洛陽。二十天後的十月十八日,淪陷賊手一年零十個月的東都洛陽光複,賊魁安慶緒帶著偽朝廷中的殘兵敗將安守忠、李歸仁、張通儒、嚴莊等人倉皇北逃。安祿山的謀主、偽朝廷的主要幹將嚴莊逃到河陽(今河南孟縣)向官軍投降。十月十九日,唐肅宗李亨率領流亡朝廷官員及禁衛部隊浩浩****從鳳翔出發返回長安。

皇帝龍歸大海是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按照古製,李亨在返回京城之前必須先做兩件事:第一,派一位特使首先入京,代表皇帝到太廟焚香祭拜告慰祖宗。第二,皇帝到達京郊之後,須於郊野築壇祭城,皇帝麵向京城跪在壇場痛哭三日,向祖宗謝罪,向城隍謝罪,向飽受苦難的京師百姓謝罪。

刑部尚書顏真卿身兼禦史大夫,除負責以刑法典章糾劾百官並審理天下大案之外,還有一項檢查朝廷祭祀是否符合典章的責任。

這天,李亨車駕到達扶風,在一館舍小憩,召了幾位大臣商討入京儀式,禦史中丞兼禮儀使崔器手捧著左司郎中李巽代皇上撰寫的告慰太廟祝詞,請顏真卿過目。顏真卿讀罷之後,發現有多處謬誤,批評崔器把關不嚴,許多基本知識都不清楚,特別是祝詞最後落款,竟落了“嗣皇帝”三字。“嗣”為繼承和接續之意,嗣皇帝就是帝王、諸侯在父皇去世之後居喪時的自稱,其中含有老皇帝已經晏駕之義。顏真卿發現之後,對崔器嗔道:“現在太上皇健在,這樣稱呼合適嗎?”

崔器明經入仕,將讀書當作敲門磚。入仕之後也就作威作福貪圖享樂,再不肯勞精費神去受寒窗之苦,論學問半瓶子都不足,受到顏真卿的批評心有不服,他反問道:“嗣為繼承之意,皇上自稱嗣皇帝有何不可?”

顏真卿解釋道:“你說的不錯,嗣字是有繼承的意思。許慎在《說文》中也說,嗣,諸侯嗣國也,從冊,從口,司聲,祥吏切。但是先人造字之初,冊為古人祭祀之物,故曰祝冊、祭冊。祝冊必宣之於廟,廟為先人靈位所在,所以嗣字之中含有先人亡故之意。《左傳·襄公三十年》曰:‘子產而死,誰其嗣之?’今太上皇居蜀健在,皇上稱嗣皇帝,這是對太上皇的大不敬。”

凡事涉及太上皇,李亨都格外謹慎,他聽顏真卿這麽一講,不由嚇得沁出一頭冷汗,心想:“這不是讓我詛咒父皇早上西天嗎?本來自己在靈武登基就名不正,言不順,父皇耿耿於懷,心存芥蒂,一直不把代表皇統大權的傳國寶璽交出來。若聞我以嗣皇帝身份禱告於太廟,豈不要罵我為忤逆之子嗎?”李亨越想越怕,突然一拍茶幾,叫道:“來人,把崔器拿下,撤除他禦史中丞和禮儀使一職,回京鞫審!”

顏真卿是崔器的上峰,他隻想糾錯,不願整人,急忙向李亨求情道:“陛下,國朝文字本來就十分複雜,許多字一字多義,區別非常微妙,錯誤在所難免,及時發現及時改正即可,若非官員故意混淆視聽,陛下不必動怒。”

這時,李亨身旁站著宰相崔圓和兵部侍郎呂,這二人都與崔器交好,隻是善於明哲保身,從不主動出頭找事。李亨看了他們一眼,二人才附和顏真卿的意思,同意赦免崔器。呂說道:“龍歸大海,舉國大慶。臣下一字欠妥,貴在及時改正,陛下不必追究。”

李亨回頭橫了崔器一眼,說道:“國朝文字,一字之差,差之千裏。你跟著顏真卿,多向他學習這種一絲不苟、認真負責的精神。下去吧!”

崔器受到皇帝嗬斥,心中湧上一股對顏真卿的無比妒忌,妒火中燒化為仇恨,心說:“顏真卿,你厲害,先打我一巴掌,又拉我一把。好!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看你還能風光多久。”

次日,車駕到達武功,顏真卿又詢問京郊築壇祭祀的準備情況,禮儀使崔器壓根就不知道有郊祭這一說,愣怔許久才支支吾吾回道:“皇上隻說,回京之後首先要祭太廟,並沒有吩咐郊祭之事……”

顏真卿麵露慍色,批評道:“朝廷棄京,一百多萬京人蒙羞受難。天下板**,兩千多萬民眾死於非命。皇帝為了表示對這場國家劫難負責,所以要在回京之前築壇麵京三日哭,向京民謝罪,向天下黎庶謝罪。皇上回京之後祭拜太廟,那是向皇家的列祖列宗謝罪,與京郊祭城向京民和國人謝罪是兩碼事,你身為禮儀使怎麽能忽略這麽重要的祭禮呢?”

崔器再次受到顏真卿嗔怪,口中諾諾,心中恨之入骨。

十月二十二日,皇帝車駕及朝廷官員大隊人馬浩浩****來到鹹陽望賢宮,休息時,李亨收到了郭子儀收複東都洛陽的捷報,樂師們頓時奏起了高亢歡快的樂曲《破陣子》,宮人山呼萬歲,百官舉杯相慶。李亨正在興高采烈之中,顏真卿趨前稟道:“陛下,按照古製,明天入京之前,天子應該在長安西郊築壇祭城,素車白馬,布衣野茅,麵向京城,三日哭。”

李亨愣了一愣落下笑容,抬頭看看天空,天上陰沉沉的,不遠的丘陵上,萬木肅殺,寒風呼嘯。問道:“有這樣的古製嗎?”

“有。”顏真卿答道:“春秋時魯國的新宮發生火災,魯成公築壇於野,麵向京城哭了三天,向祖宗謝罪,向國民謝罪。國朝《貞觀禮》和《開元禮》均有規定。今京師陷賊幾近十六個月之久,皇宮被叛軍當作馬廄,太廟被賊人糟蹋得一片狼藉,幾十萬京民慘遭屠戮,幾乎家家受到洗劫,國家蒙羞,朝廷蒙恥,百姓蒙難。根據禮製,陛下應築壇哭城,向京民和國人謝罪。”

李亨心想,我當了十八年的太子,這十八年我是怎麽熬過來的啊!我每日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生怕一句話不當,被父皇疑為圖謀不軌而招來橫禍。就這樣,李林甫、楊國忠兩個奸相還不斷在父皇麵前煽風點火,尋釁找事,欲置我於死地而後快。我夾著尾巴惶惶不可終日地過了十八年的囚徒日子。幸虧安祿山舉戈造反,幸虧父皇西幸成都,幸虧護駕的六軍將士誅殺了楊國忠,否則,我至今也難以擺脫父皇的牢籠。我千辛萬苦地翻山越嶺理兵靈武,我廢寢忘食地勞心苦思運籌於帷幄,今日終於收複了兩京。出京時我是個太子,回京時我是一國之尊的大唐皇帝,我恨不得插上雙翅一下子飛進長安,我幹嗎要跪在長安的荒郊野外痛哭流涕呢?顏真卿啊顏真卿,怪不得有人說你太憨生,太死板,你怎麽不設身處地為朕想想,為什麽要拿陳年古製那一套法兒折騰朕呢……李亨一肚子的話說不出口,白了顏真卿一眼, 口中咕噥道:“叛兵陷城,禍及蒼生,這都是太上皇的事。那時朕身為太子,舍生忘死,提戈向賊,自靈武聚一旅之師,至鳳翔壯大到百萬之眾,親總元戎,掃清群孽,摧枯拉朽,光複兩京。朕救天下於水火,解萬民於倒懸,功留青史,名垂千秋,何罪之有?憑什麽讓我謝罪……”

顏真卿勸道:“陛下光複兩京,克成大業,天下人有目共睹。但是,陛下今日既身為天子,君臨天下,就代表國家,代表朝廷,理應克盡君道,而不是追究責任的問題。古代的聖明君主,都十分注重於禮。管子將禮義廉恥稱為治國四綱,天子以四綱凝聚士大夫之心,胸懷遠誌的讀書人皆以四綱為修身之本,而四綱之中又以禮為首。《荀子·修身篇》中說道:‘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家無禮則不寧。’天子以崇禮和行義匡正綱紀,可見禮對於一個文明國家是多麽重要啊!臣請陛下京郊祭祀,築壇哭城,反思以往,實為天子的大禮大節,絲毫無損於陛下的九五之尊。臣請陛下不違古製,為天下楷模,國家幸甚,百姓幸甚。”

李亨猶猶豫豫,心中不悅,看了禮儀使崔器一眼,問道:“有這個必要嗎?”

崔器為人陰險刻毒,曆善陷害同僚。顏真卿身為刑部尚書兼任禦史大夫,崔器擔任禦史中丞,為禦史台副官,一心想將顏真卿的大夫一職拱掉,自己取而代之。顏真卿固執己見,忤逆皇上,他看在眼裏,樂在心中。皇上既問,急忙對李亨拱了一揖,說道:“陛下於國難之際君臨天下,力挽狂瀾,光複兩京,德合天覆地載,利濟億兆黎庶。鳳凰來儀,神鳥翔集,南山起舞,渭水高歌。京師萬民翹首企盼陛下龍歸大海,禦駕大明之宮。顏尚書墨守古製,不識大體,固執己見,居心叵測。陛下萬萬不可放縱這種自以為是的狂妄行為。”

李亨對崔器點了點頭,轉身又詢問宰相崔圓。在行在朝廷之中,崔圓沒有顏真卿的人緣,也沒有顏真卿那樣的功勳和才能,對顏真卿心存宿怨,蓄意將顏真卿擠出朝廷,對李亨拱揖回道:“京師光複,百端侍舉,萬機待理。陛下返京是壓倒一切的當務之急,豈容些小瑣碎煩擾聖慮!入京之後,祭了太廟也就恪盡了天子禮數。時不我與,日無暇晷,築壇郊祭理當省免,陛下無須多慮。”

李亨得到宰相和禮儀使的支持,翻了顏真卿一眼,遂對李輔國吩咐道:“郊祭免了。明日五鼓起床,平旦出發,午時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