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鳴不平杜子美受黜

大唐至德二載(757)夏,鳳翔行在皇帝李亨在宣布將諫議大夫張鎬擢為中書門下平章事的同時,罷除了原宰相房琯中書門下平章事的職務,另拜房琯為東宮的太子少師。太子少師位居東宮“三少”之首,階高二品,比宰相還高一品,但是沒有實權,職責是輔導太子讀書,位高職閑,是德高望重之輩養老的官位。

房琯被罷黜宰相職位,無論是在鳳翔還是在成都,兩個行在朝廷都引起一場軒然大波。有人說該罷,有人說不該罷。住在成都行宮的太上皇李隆基認為,兒皇罷黜房琯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一連多天食不甘味,臥不安席,唉聲歎氣,暗自垂淚。鳳翔行在新皇帝李亨心想,若不是礙於太上皇的麵子,恨不得將房琯一撤到底,貶為庶民,甚至殺了他都不解心頭之恨。

房琯是武則天時的宰相房融之子,生於武後萬歲通天二年(697),曾在伊陽山埋頭讀書十年,學富五車,滿腹經綸,常設宴聚友,高談闊論,對朋友也十分熱情真摯,因此名噪朝野。房琯先由門蔭入為弘文館學士,後又參加才可宰百裏堪任縣令科製舉,被授為盧氏縣令。開元、天寶年間,因不願媚附李林甫和楊國忠,數次入朝又數遭貶謫,在地方一幹數十年,任過許多地方的縣令和太守。房琯為官清正廉明,善於體恤百姓疾苦,是位極受百姓擁戴的親民之官。天寶十三載陰雨連綿,老天爺一氣下了幾個月的雨。玄宗擔心水澇毀了莊稼,常憂心忡忡,坐臥不安。楊國忠為了粉飾太平,下令嚴禁地方官員奏報災情,同時派人找了幾棵長得好的禾苗拿給李隆基說:“雨雖多,但未傷莊稼,陛下何憂?”房琯時任扶風郡太守,眼見大片田地漬水,莊稼顆粒難收,民遭饑荒,路有餓殍。一麵開倉賑災,一麵連續多次向皇帝上書,強烈要求朝廷免除扶風郡民這年的租稅,為此差點被楊國忠整死。

天寶十五載六月十三日,玄宗離京西逃。次日,身為刑部侍郎的房琯抄一條小道,翻山越嶺拚命追趕,直到四川劍閣才追上皇家隊伍。李隆基感其一片忠心,遂將房琯擢為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七月十二日太子李亨在靈武即位,李隆基為了表示支持,命房琯、韋見素和崔渙三位扈從宰相奉“傳國玉冊”從成都趕赴靈武行冊命之禮。三位宰相來到靈武之後,由於房琯德高望重,備受李亨器重,軍國大事多與他商量。房琯也自負其才,以天下為己任,要求以宰相身份兼任天下兵馬元帥,他要親自率軍收複京師。

李亨即位之初,傳書天下,羽檄八方,詔令郭子儀、李光弼以及河西、隴右、北庭等各路兵馬迅速趕赴行在勤王救駕。恰在這時,河西隴右一帶發生強烈地震,張掖、酒泉之間大地裂出一條百裏長溝,一時間山崩地陷,河水倒流,房倒屋塌,死人無數,嘉峪關的城樓都變成了一堆廢墟。李亨每日如坐針氈似的焦急地等了三個多月才召集到六萬多人馬,原本應該交給郭子儀、李光弼指揮,不料此時河套北邊的同羅諸胡又趁火打劫,發兵南犯,郭子儀不得不率領朔方軍前去鎮壓。太原尹王承業觸法被誅,李光弼率領部下鎮守太原,抵禦史思明西侵。李亨手下別無他將,房琯即以宰相身份激昂慷慨,主動請纓,李亨當即給他撥了五萬人馬,令他率軍收複長安。

房琯是一個從未經過戰陣,壓根不懂兵法的儒士,僅憑了一腔熱情和從史書上讀到的一些兵戰故事,又起用了一批和他一樣為官清明賢良但是對布陣攻戰一無所知的文官為參謀和僚佐,如戶部侍郎李揖,起居郎知製誥賈至,給事中劉秩,都是在詩文方麵小有成就的文人。一向文質彬彬的儒士,襆帽上罩個銅盔,緋袍外套上兩襠甲,就這樣披掛上陣了。

中書侍郎平章事兼天下兵馬元帥房琯率五萬官軍於至德元載十月中旬分三路出發,十月二十日集聚在長安西北的渭水便橋,第二天即與叛將安守忠部對陣於鹹陽東邊的陳濤斜。房元帥效仿春秋戰國時的車戰之法,以牛車兩千乘,兩側配以騎兵和步卒,遠遠望去,氣勢磅礴,威風凜凜,煙塵滾滾,衝向敵陣。敵將安守忠初看嚇了一跳,仔細再看,不由仰起長滿絡腮胡須的大盤子臉哈哈大笑,他萬萬不曾想到,堂堂大名的房琯對於兵戰竟然會迂腐到兒戲般模仿的程度,於是發三百騎兵順風揚塵,擂鼓呐喊,然後令騎兵高舉火把擲向牛陣。群牛受驚失控,橫衝直撞,轉瞬之間人畜大亂,王師未戰已潰不成軍。安守忠乘勢驅鐵騎萬匹揮槍掄刀衝殺過去,可憐五萬官兵一戰而亡四萬餘眾,李亨聞言,兩眼發黑,一夜白頭,癱軟在地,淚如雨下。

次日,房琯又學古人之法,身背一束荊條,袒胸露背,匍匐在李亨腳下負荊請罪。李亨恨不得將房琯一刀砍了,但是此時此地房琯畢竟是行在朝廷的宰相兼三軍元帥,他一怕動搖軍心,二又礙於太上皇的麵子,咬牙切齒地怒視著房琯,手指朝著房琯頭上一下一下地戳了許久,咬咬牙長歎一聲,然後壓低聲音恨恨地吐出了一個字:“滾!”

房琯與北海太守賀蘭進明有隙,事後不久,賀蘭進明到鳳翔晉見李亨,對李亨挑撥說,太上皇幸蜀途中令諸王分領天下,從而導致永王李璘在江陵圖謀不軌,這個餿主意就出之於房琯之手,可見房琯事事為太上皇著想,決不會與陛下同心同德。李亨聽了,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下定決心要罷房琯的宰相之職。話說回來,房琯自己也不爭氣,既然犯了令人痛心疾首的錯誤,就該吸取教訓將功補過,加緊調兵遣將保衛行在,以防近在咫尺的叛兵襲擊,相反,他卻因為受到皇上的冷落而怏怏不樂,常常稱疾罷朝,整日坐在家中飲酒、聽琴、發牢騷,與東宮庶子劉秩、諫議大夫李揖等人高談老莊的無為之道。大敵當前,兵連禍結,身為百司之長的宰相如此消極沉淪,不要說急於收複兩京的皇帝了,就是行在朝臣、百司胥吏以至於仁人誌士黎民百姓,無不看在眼內急在心中。李亨終於忍無可忍,遂於陳濤斜兵敗七個月後的至德二載五月罷免了房琯的宰相職務,看在太上皇的麵子上,另外給了他一個太子少師的顯達頭銜。

房琯自己理虧心虛,沒敢說什麽,房琯的好友劉秩、李揖、賈至怕被扣上結黨之罪,也都沉默不語。令人沒有想到的是,官微言輕的左拾遺杜甫卻站出來為房琯的罷相喊冤叫屈,大鳴不平。

杜甫與房琯有老鄉之誼,二人常在一起探討詩歌藝術,而且很受房琯的抬舉和尊重,說話投緣,心心相印。杜甫認為房琯一生清廉,滿腹學問,是一位難得的秉國相才,陳濤斜一戰敗北隻是一時失誤,不能因此將房琯的功績一筆抹殺。杜甫還認為,自己是一個專為皇帝獻可替否的諫官,有話不講,是對皇上不忠,對房琯不義。一日早朝議政,杜甫整了下青衣襆帽,挺身出列奏道:“陛下,韓非子曰:‘信賞必罰,其足以戰。’臣以為,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房琯以宰相兼領天下兵馬元帥,陳濤斜一戰敗北,損兵四萬餘眾,不懲不足以振拔朝綱,不罰不能夠激勵王師。天子懲罰有過大臣,天經地義,合情合理。但是,誠如荀子所言:‘罰不當罪,不祥莫大焉。’房琯以宰相之後,少年奮發,學貫古今,入仕四十餘年,清正廉明,政績超卓,國人有目共睹,朝野士子無不以為其人有高見遠視,才可柄國。陛下聖明,果然委以樞密重任,正所謂天聽民聽,天視民視,人心所向,眾望所歸啊!自房琯總理百司、掌柄政事堂以來,常以天下為己任,日憂天子所憂,夜慮天子所慮,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殫精竭慮,運籌於帷幄之中。他為了探索安邦濟國良策,經常折節禮賢,厚待賓客,這一切都是為了收複兩京,一匡天下,希望陛下盡早地龍歸大海,鑾駕還京。房琯入相,不能說他沒有全心全意,盡職盡責。安祿山十年備戰一朝舉戈,其麾下兵將皆堅甲利器,久經兵戰,強悍驍勇,銳不可當。房琯所率官軍乃來自四麵八方的烏合之眾,倉促上陣,實難與賊抗衡,一戰敗北也是情有可原。更何況,成敗利鈍非所逆料,正如人們常說的,勝敗乃兵家常事。鄙語雲: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陛下用人當用其長而避其短,房琯素來不善用兵,但不失為宰輔之才,陛下讓一位相才做將才使用,當負用人不當之責。古賢曰,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臣以為,對於房琯應當少示薄懲,令他將功補過以儆效尤,而不是撤除他的宰相之職。陛下一向寬宏仁厚,恩達四海,澤及草木,在國難當頭之時,且莫做出令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陛下如能不罷房琯的宰相之職,國家幸甚,社稷幸甚……”

李亨眯著雙眼,看著丹陛下邊瘦骨嶙峋、滿臉皺折的杜甫,心想,這人平時上朝畏畏縮縮,見人畢恭畢敬,說起話來也慢條斯理。沒想到他今日竟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公然指責朕用人不當,罰不當罪,為房琯鳴冤叫屈,不由龍顏大怒。他咬咬牙強壓住一腔怒火,低聲問道:“杜子美,你說完沒有?”

杜甫抱拳朝上拱了一揖,回道:“臣鬥膽諫言,請陛下明鑒。”

李亨抓起龍膽木朝禦案上“啪”地一擊,斥道:“大膽杜甫,你在指責朕嗎?”

杜甫又抱拳朝上拱了一揖,說道:“陛下,房琯的的確確是一位宰相之才啊!古賢道:得才者得天下。昔日周公一沐三捉發,一飯三吐哺,猶恐失天下賢良。房琯五山鎮地,一柱擎天,是真正的社稷柱石,國家重器。陛下將他罷知政事,實非明智之舉啊!”

李亨看到杜甫不知進退,竟還硬著瘦長的脖子頂撞,又一拍龍膽木,怒道:“大膽杜甫,有人揭發你和嚴武、劉秩、李揖等人經常聚在房琯家中牢騷滿腹,發泄對朕的不滿。朕還沒有問你的結黨之罪,你竟敢朝堂之上肆無忌憚,還不趕快給我退下!”

杜甫一片忠心,沒想到會引火燒身,不由吃了一驚,說道:“陛下,臣冤枉。這一定是小人挑撥離間,陷害卑職。陛下靈鑒昭遠,天聽四達,請為臣等昭雪洗冤……”

李亨一拍龍膽斥道:“退下!”

杜甫心中不服,爭道:“陛下,臣一顆紅心,滿腔熱血,全是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啊……”

李亨又一拍龍膽,斥道:“退下!”

杜甫心想,如不當眾理論明白,今後無顏在朝堂立足,於是又爭道:“陛下,臣真是赤膽忠心啊!陛下若不見信於臣,臣願在朝堂之上剖腹示眾,見心明誌。”說著就脫身上的青衫。

李亨看著杜甫頑鈍固執,咆哮朝堂,玷汙朝堂禮儀,有失朝臣風範,又猛一擊龍膽,怒道:“千牛備身,把杜甫給我拉出朝堂,亂杖打殺!”

四個威武高大手執千牛刀的皇帝警衛衝到階前,像鷹抓小雞似的將杜甫架起來就朝外拖,朝堂上一片混亂。杜甫一邊掙紮一邊叫道:“陛下,臣死不足惜,國家失去房琯這位柱石大臣令人痛心。陛下失信於天下,親者痛,仇者快啊!”

刑部尚書顏真卿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有點暈頭轉向,心中一急,額上沁出粒粒汗珠。杜甫是李白、岑參的好友,也是自己的連襟杜濟的三叔,好歹還沾親帶故。他看朝堂官員皆怕逆鱗犯上,沒有人敢站出來為杜甫說話。自己身為朝廷重臣,而且正受天子信賴,若要再不挺身而出,恐怕杜甫就性命難保了。於是急忙出列攔住千牛警衛,說道:“且慢。”然後手執笏板,回身對李亨高高一揖,奏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李亨抬頭一看,是刑部尚書顏真卿出列稟話,客氣地點了點頭,說道:“顏愛卿,有話請講。”

顏真卿回頭指指被四個千牛備身牢牢抓著的杜子美,滿臉堆笑地低聲說道:“陛下,您百事纏身,日理萬機,忘記他是什麽人了吧?”

李亨微微一驚,讓千牛侍衛將杜甫鬆開,伸長脖子朝丹陛下仔細看了一眼,笑道:“顏卿,你真會開玩笑。今日行在朝廷總共才四五十個人,你以為朕糊塗了,連這幾十個人都記不清了嗎?他不就是杜子美嗎!”說罷,喉嚨裏嗬嗬地笑了兩聲,朝堂氣氛頓時和緩了許多。

顏真卿也微微一笑,說道:“陛下,我問的是他的官職。”

李亨“啊”了一聲,說道:“這還用問,他不就是門下省的左拾遺嗎?”

“對!”顏真卿說道,“杜子美官名左拾遺,平時大家都呼他杜遺公,就是他。”顏真卿講到這裏,轉身對兩側朝官說道:“諸位,今日乾坤慘淡,江山破碎,豺狼橫行,鼙鼓相聞。兩京百姓正於水深火熱之中翹首西望,日夜祈盼王師早日收複兩京,皇上千辛萬苦籌集六萬人馬,卻被房大人陳濤斜一戰敗北,損失四萬餘眾,令天子痛心疾首,令國人大失所望。皇上看在房公乃上皇舊臣分兒上,既未追究其敗兵之罪,連略示薄懲都不曾有。國難當頭,天下板**,河南、河北數千萬百姓身陷於水深火熱之中,收複兩京的前線戰士每天都有人為國犧牲。上至天子,下至朝廷百官和愛國誌士,誰不憂心如焚,愁腸百結?可是,當朝相國房大人自陳濤斜兵敗之後,不念皇上厚恩,振作精神將功補過,君臣同心,光複天下。反而雞腸小肚鬧起書生情緒,長期稱病罷朝,懈怠國政,在朝廷中造成很壞影響,皇上實在是忍無可忍,不得不將其罷知政事。但念其數十年政績昭著,不但未將他貶為外任,反而品加一階,拜為太子少師。皇上這樣處理,難道不是十分得體嗎?房大人一世清明,此時此刻應當站出來表個態。”

這時,低著腦袋站在文列中間的房琯急忙出列,對著丹陛高高拱了一揖,說道:“謝主隆恩!”然後又回到文列之中。

這時顏真卿回頭看著杜甫,說道:“杜遺公,你看到了嗎?房大人並未感到委屈,你有什麽理由來為他鳴不平呢?就房琯被罷知政事一事,杜遺公無遺可拾,也無闕可補。奏言欠妥,應當向皇上悔過。”

杜甫手指著顏真卿,氣得吹胡子瞪眼,口中叫著“你,你,你……”卻未說出一句話。

李亨聽了顏真卿的話感到順耳,說道:“顏愛卿說得合乎情理,令朕聽了如春風入懷。”對顏真卿揮揮手說道:“顏愛卿,你接著說。”

顏真卿對李亨拱了一揖,說道:“陛下,國朝大典規定,言官雖品階不高,但有權列朝值班,參加廷議。散朝之後,諫臣有事入宮麵君,禁宮門吏不得阻攔,如有諫臣擊登聞鼓者,金吾將軍應立馬引進。諫臣言官皆以言輔佐天子,專為天子拾遺補闕,獻可替否,規諫諷喻,批評天子過失。天子凡有封官不稱職,詔令不合於時,刑賞不當,法禁不嚴,征斂無節,冤枉忠良者,諫官皆可上書直諫,不得回避。國朝典章還規定,諫官如逾百日不敢進言者,罷為外官貶謫出京。諫臣極言直諫即為盡責,閉口不言即為失職。至於諫官諫得正確與否,天子一概不得追究。諫臣言之有理,天子應當接納;諫臣言事失當,天子姑妄聽之。正所謂君以兼覽博照為德,臣以獻可替否為忠。臣能獻可替否方為罄盡臣節,若有臣下文過飾非,蓄意獻媚邀寵,必為奸邪佞臣。諫官出言不遜有忤聖聽者,天子可以斥退,如有胡攪蠻纏顛倒是非者,可以交三司推問,但是……”顏真卿一口氣說到這裏,對李亨拱了一揖,又道:“陛下,杜甫身為諫官,有權在朝堂直抒己見,天子決不可因為諫官言不順耳、有忤聖意於憤怒之下將諫官處死。這既違背國朝大典,亦有悖於太宗皇帝設置諫官之本意。陛下殺一諫官事小,事後必封朝廷百官之口。官不敢言,民不敢語,中興大業何期之有?故而,這位杜拾遺是萬萬殺不得的。否則,定使聖主失含宏之道,亦令明君損寬仁之心,不但是對杜甫罰不當罪,對陛下也得不償失啊!”

顏真卿言罷,新任宰相張鎬急忙出列,對李亨高高一揖,說道:“顏尚書忠心耿耿,一片肺腑之言。請陛下準顏尚書之奏,恕杜拾遺不死。”

新任宰相張鎬表了態,禦史大夫韋陟、太子詹事高適、中書省右補闕岑參同時站出來奏道:“請陛下恕杜甫不死。”接著,朝堂上的幾十名官員一齊朝李亨拱揖奏道:“請陛下恕杜甫不死。”

李亨看到新宰相張鎬和朝臣們都跟著顏真卿表了態,長長歎息一聲說道:“國難當頭,君臣應當一心一德光複天下,朕又何嚐願意殺一諫官,實在是杜拾遺太固執狂狷。既然張相公和眾卿都為他求情了,今日朕就準顏真卿之奏,赦杜甫不死。”說罷,抬手指指杜甫,又道:“杜子美,朕今日不追究你的忤君之罪了,你退下去吧,回去寫份檢討,等待三司鞫審。”

杜甫心想,我又沒有犯罪,你鞫我什麽?又審我什麽?他把胸一挺,伸長著細長的脖子,高昂起棱角分明的頭顱,還想與皇上爭辯幾句,站著不走。眾人皆知杜甫腦子裏一根筋,滿肚子書生氣,迂腐固執到不撞南牆不回頭。左相崔圓、知製誥徐浩都等著看熱鬧。顏真卿怕杜甫又惹怒皇上招來橫禍,急忙對他揮揮手,示意他趕快退出朝堂。杜甫從草擬詔敕的中書舍人徐浩口中得知,因為顏真卿推薦張鎬入相,從而導致房琯罷相,因此對顏真卿心存怨恨。他指指顏真卿,想與顏真卿理論幾句,岑參看到,急忙推著杜甫,嗔道:“快走,快走。”一直將杜甫推到朝堂門外。杜甫一肚子怒火沒地方發泄,指著岑參吼道:“岑闕公,你身為朝廷諫官,剛才在朝堂上為什麽一言不發?你口口聲聲說,要輔弼君王,為皇上拾遺補闕,以盡臣節。你拾了什麽遺?你補了什麽闕?我看你是害怕逆鱗犯上,保自己的烏紗,當縮頭烏龜……”杜甫將怨氣一古腦兒地傾瀉到岑參身上,然後一跺腳拂袖而去,把岑參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杜甫吼道:“你你你……你這個不識好歹的倔遺公!”

散朝之後,顏真卿找到禦史大夫韋陟商量杜甫的事。韋陟是顏真卿的嶽父韋迪的遠房族兄,也是顏真卿的大女婿韋能的族伯,二人沾親帶故無話不談,對於皇上交代下來的鞫審杜甫一案都感到棘手,於是一同來到政事堂與張鎬商量。

顏真卿道:“這個杜子美,天寶年間在長安時,我隻知道他整天冥思苦索吟詩覓句,手撚胡須一吟三歎,他的朋友都說他寫詩認真,是位好詩人,今日看來,他還是一個稱職的諫官呢!鎬公,我們得幫他一把。”

張鎬笑道:“你看他那個固執勁,差點丟了腦袋。”

顏真卿道:“鎬公不太了解他,杜子美命運不濟,仕途坎坷,在長安顛簸十年,流浪半生,年過不惑才側身朝堂,得到一個八品拾遺。好在杜甫還很看重這個職務,欲借此至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一心一德輔弼君王,想做出一番事業,所以他才執拗地堅持己見,認為自己忠心耿耿為了皇上,不知道伴君如伴虎啊!”顏真卿說到這裏,十分感慨地長歎一聲,遂又自言自語說道:“這是文人的通病啊!有時在下也不能幸免。似這樣頭腦單純、性格耿介之士,若在太宗朝定會像魏征那樣受到器重。遺憾的是,開天辟地從古至今,有幾個直臣能像魏征那樣幸運啊!大凡有敢於觸逆鱗者,都隻能得到兩個結果——不是掉腦袋,就是被貶謫。”

韋陟說道:“杜甫的確不失一位諫臣職責,雖然他為房琯鳴冤叫屈不合時宜,但如果為此丟了性命那就太冤枉了。”

顏真卿看著張鎬,笑道:“鎬公,我看這樣吧,杜甫的事,咱們來個不了了之。”

新宰相張鎬笑笑,說道:“顏尚書為人倒是寬厚,我聽說杜子美對你意見大著呢!一是李白追隨永王一案,你不但未能夠為李白爭取到無罪釋放,還把他判了一個長流三千裏,罰不當罪,不能服眾。二是閭丘曉妒殺王昌齡一案,你身為刑部尚書,手握三尺大法,至今也未能將凶犯緝拿歸案,為王夫子報仇雪恨。這兩個人一個是詩壇泰鬥,一個是詩壇夫子、七絕聖手,都與杜甫交厚。提起這兩個人,杜甫就唏噓感歎,悲憤不已。”

顏真卿抬頭看了張鎬一眼,問道:“還有三嗎?”

韋陟脫口而出:“有,三是……”韋陟看了眼張鎬,突然又閉口不語了。

張鎬笑道:“顏尚書經過刀山火海、槍林箭雨,還能經不住幾句閑話?”

韋陟抱拳對張鎬拱了一揖,說道:“抱歉,把張相公也扯了進來。”

張鎬道:“我明白,你講無妨。”

顏真卿也道:“你講!我錯了我改,非我之錯,也好向人家解釋。”

韋陟道:“杜子美從草擬詔書的中書舍人徐浩口中聽說,因為你在皇上麵前推薦張公入相,因而才導致房琯被罷知政事。”

顏真卿聽了低頭不語,許久,突然仰起頭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杜遺公太高看我了,如果張鎬公沒有才,僅憑我幾句話能將鎬公推上相位嗎?如果房琯兵敗之後不自暴自棄,懈怠朝政,皇上能將他罷知政事嗎?房琯的後台是太上皇,皇上拿下房琯該下了多大的決心啊!這是一!第二,鎬公入相很得朝臣的擁戴,就連他杜甫不是還寫了一首讚歌嗎?第三,杜甫難道不知道,方下皇帝身邊有兩位神秘人物左右著朝政,凡軍國要事,皇上事事都要征得這二人的同意。一位是每天十二個時辰不離皇帝左右的開府儀同三司、內侍監李輔國;另一位是皇上從河南潁陽縣的鬼穀用八抬大轎請來的世外高人——人稱布衣宰相的李泌先生。這二人才是方下在皇帝麵前說話算數的柄國人物,我算什麽?不過是一個牛馬走而已。何況,鎬公入相之前我頭上還有崔圓和苗晉卿二位相公,我哪有能耐左右皇上呢?別說我,就是你這位人稱亞相的禦史大夫,在今日朝中又有多大權力呢?別人說杜甫迂腐,我看他不隻迂腐,還孤陋寡聞。”

韋陟說道:“看來杜遺公對你有些誤會,我找機會和他談談。”

顏真卿道:“韋大夫,調查閭丘曉妒殺王昌齡一案本來就是你的事,我是代你受過啊。”

韋陟笑道:“你是‘三司’之首嘛!”

顏真卿也笑道:“你認我是頭。好,我現在命令你,馬上派監察禦史將閭丘曉抓捕歸案。”

韋陟道:“你隻要到皇上那裏拿到詔書,我就敢抓人,你拿得到嗎?”

張鎬道:“別扯淡了,還是說說鞫審杜甫的事吧。”

顏真卿道:“方下鎬公主持政事堂。皇上高興時,你給皇上說一聲,讓杜甫寫份謝罪狀,做個檢討算了。鞫審就免了。”

張鎬指著顏真卿笑道:“你把問題又扔給了我,好,我試試吧。”

數天之後,杜甫奉旨寫了一份《奉謝中書侍郎平章事張鎬奉宣口敕放三司推問狀》,說是謝罪,字裏行間仍然滿腹牢騷,連篇累牘地為房琯和自己辯解。顏真卿看過之後,對張鎬說道:“我就知道這個杜子美倔得很,腦子裏一根筋,不會拐彎。算了,皇上日理萬機,這份狀子就別呈皇上禦覽了。否則,龍顏一怒,不堪設想。”

不久,李亨召顏真卿詢問三司鞫審杜甫一案。顏真卿帶了兩卷杜甫詩抄來到行宮稟道:“三司派人調查了杜甫,我和禦史大夫韋陟也多次鞫審杜甫。杜甫在朝堂公然為房琯罷知政事鳴冤叫屈,實屬忤君犯上,他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並做出了深刻檢討。三司主事一致認為,杜甫本質上是一位忠君愛國、正身守位的賢臣良吏,曆來心存‘至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青雲高誌。從他內心來說,絕沒有一絲一毫對天子不滿的情緒。請陛下念其一片忠心,滿腹才情,赦其忤君之罪。”於是獻上杜甫詩抄,請李亨禦覽。

李亨打開杜甫詩卷,看到這年三月杜甫在奔赴行在之前被叛軍羈押在長安時寫的一首《春望》,輕聲念道: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李亨聲音輕輕地將《春望》連讀兩遍,想到那斷垣殘壁的長安,想到那野草叢生的皇宮,想到那失去的半壁江山和無數流離失所的黎民百姓,禁不住兩行熱淚潸然而下。李亨掏出帕子輕輕擦了下淚水,向顏真卿詢問杜甫的家庭情況。顏真卿介紹說:“去年,叛軍攻打長安時,杜甫一家流落到鄜州三川縣。不久,聽說陛下在靈武興兵,傳檄天下,舉旗抗賊,急忙告別妻子,隻身奔赴靈武,不幸中途被叛軍俘虜押赴長安。今年春,他趁敵人不備,冒死溜到金光門外,忍饑挨餓來到鳳翔……”這時,李亨猛然想起來,春上杜甫剛到行在時,骨瘦如柴,狼狽不堪,一雙麻鞋露著幾個腳趾,兩隻衣袖難掩枯瘦的兩肘,不由心頭湧上一片憐憫之情,吩咐李輔國,準杜甫取三個月的薪俸,放他兩個月的假,讓他到鄜州探望妻子兒女。

行在朝廷在戰時物資極度匱缺,財政十分緊張,無論大小官員都取消了俸祿,一律根據每個官員在行在的實際人口供應口糧,發放極少的補貼,維持最低的生活水準,和平年代十日一沐休的旬假以及各種節日假期也一概取消。在這樣艱難拮據的情況下,皇帝特許杜甫領了三個月的薪俸回家探親,這不能不是因禍得福。杜甫拿到錢之後,感到十分欣慰和得意。但他轉念一想,馬上又意識到,皇上是不願再看到他了,欣慰很快又變成了惴惴不安。這天,杜甫路過一條偏僻小巷,看到一個雙目失明的算卦先生蹲在路邊,麵前地上鋪了一塊麻布,上置一個缽子、一個竹筒,竹筒內有六十四簽。杜甫朝缽內丟了三個銅錢,順手抽了一簽,簽曰:“是福非福,是禍非禍,滿腹錦繡,四海漂泊。”杜甫看了一眼,長長歎了口氣,自語道:“人在官場不稱意,不如回家看雲去。”

鄜州距鳳翔七百裏路,第二天,杜甫與好友岑參和高適告過別,然後找到熟識的李嗣業將軍借了一匹已經退役的老馬,還要了一個小奚奴做隨從小廝,踏上了回鄜州探親的道路。這是至德元載(757)八月初的事。

轉眼之間到了秋末,唐肅宗李亨做好了向叛軍發動總攻的準備。九月十二日,在綿綿秋雨的淅瀝聲中,天下兵馬元帥廣平王李俶及副元帥郭子儀率領朔方、隴右、安西、劍南等地的勤王大軍以及向回紇、西域諸藩借來的甲兵鐵騎總計十五萬眾,刀槍森森,旌旗遮天,從鳳翔出發,浩浩****直逼長安。

中書侍郎平章事張鎬於八月受命,由宰相兼領河南節度使一職,九月,一連接到睢陽守將張巡派人送到行在的十幾封求援信,睢陽城危在旦夕,十萬火急。

張巡是河南鄧州南陽縣人,開元末年進士出身,博覽群書,通曉兵法戰術,是一位懷瑾握瑜、誌潔行芳的文武全才。安祿山攻陷洛陽之後,曾兵分四路八方出擊,一路攻打長安,一路掃**河北,一路進犯許昌、南陽,一路東侵江淮。張巡時任譙郡真源縣令,譙郡太守楊萬石屈節投敵之後,滿腔憤怒的張巡率領真源縣吏民舉戈抗賊,先後在雍丘、桃陵等地與叛軍拚死血戰,殺敵無數。至德二載正月,賊將尹子奇率叛軍十三萬眾包圍睢陽,張巡和睢陽太守許遠合兵六千八百人,深溝高壘,據城抗敵。全城百姓在張巡、許遠的指揮下,一心一德,同仇敵愾,機智勇猛,用兵如神,使用各種奇招妙計打擊叛軍,前後固守九個多月,經曆大小四百餘戰,斬賊將三百員,殺叛兵數萬,牽製尹子奇十萬大軍於睢陽城下,迫使這股叛兵一不能南下江淮,二不能支援兩京敵兵。至八月中旬,睢陽城內兵民總共隻餘五百多人,外無援軍,內無糧食,個個傷痕累累,腹饑難耐,戰馬殺光了,捕雀捉鼠,煮食樹皮、革帶,生活十分艱難竭蹶,但仍然百折不撓地與敵人作殊死之戰。

張巡自真源縣舉旗抗敵至今近二十個月之久,其中堅守睢陽八個月,戰功累累,威震敵膽,被李亨封了個空頭的河南節度副使,連一刀一槍一口糧食都沒有發給。他聽說朝廷宰相張鎬是一位大仁大義、高品大德的正人君子,新近又兼了河南節度使,並持節都統兩淮、兩浙諸道軍事,於是就以屬佐的身份向上峰求援。

張鎬接到張巡的求援信,眼見得信紙上血跡斑斑,淚痕成片,好像看到那守城的五百壯士光著膀子舉刀宣誓:“我在城在,寸土不讓,血戰到底,決不降賊!”頓時火燒五內,萬箭穿心,立即令屬下傳檄浙東節度使李希言、浙西節度使司空襲禮、青州節度使鄧景山、臨淮守將賀蘭進明,以及不久前從鍾離郡調任譙郡太守的閭丘曉,令他們各率旗下兵馬,日夜兼程解睢陽之圍。

張鎬向江淮兩浙各州發出征兵羽檄之後,立即組織起出征的行轅幕府,並聘任從平原來到行在的李崿、李平、沈震分別為判官、推官,大家分頭在鳳翔四周招收丁壯,半月時間招到八千餘眾,稍加訓練之後,即發放盔甲武器,準備東下河南。

杜甫離開鳳翔之後,右補闕岑參常形單影隻鬱鬱寡歡,想起好友王昌齡無辜死於一個妒才忌能的小人之手就氣憤填膺、怒不可遏,無處發泄時,就到太子府去找少詹事高適。

高適是永王兵敗之後被召回行在的,大宦官李輔國討厭他恃才敢言,多次在李亨麵前加以詆毀,最後高適被李亨授了一個位尊職閑的東宮少詹事職務,負責東宮太子府的日常事務。高適也與王昌齡情深誼厚,初聞王昌齡被閭丘曉殺害,不由雷霆震怒,大吼道:“我若仍在揚州擔任節帥,非將閭丘曉千刀萬剮不可。”

這天,岑參與高適在一起又談起王昌齡,二人禁不住唏噓感歎,默然神傷,埋怨刑部尚書顏真卿和禦史大夫韋陟二公辦事不力。岑參知道顏真卿的二哥——時任行在司膳郎中的顏允南是王昌齡的同榜進士,也一向與王昌齡交厚,就拉上顏允南,三人一起來到刑部,敦促顏尚書法辦閭丘曉。

顏真卿不能將皇上不同意法辦閭丘曉的意見擅自外傳,否則就違犯了官箴中規定的泄露禁中機密之罪。王昌齡一案,無論朋友們的怨言還是民眾的責罵,顏真卿都隻能自己擔當,打掉牙吞進肚裏不能外吐。這天也巧,顏真卿先曾得到張鎬身兼河南節度使,持節都統兩淮、兩浙諸道軍事的行文,剛剛又得到張鎬馬上要率軍赴河南參戰的消息,不由心中大喜,遂對哥哥和兩位好友抱拳一揖,說道:“我和諸位一樣,心中也憋了口氣,憋得難受。杜子美臨走還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是個庸吏、俗吏,官官相護,不敢明正王法。唉,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口啊!現在有辦法了,兵書上說,將在外皇命可以有所不受。走,我們一起找張鎬去。”說罷,四人直奔政事堂行館。

張鎬聽顏真卿說罷來意之後,說道:“我雖與王昌齡不熟,我又何嚐不喜歡他?往日在長安,大街小巷的茶樓酒肆,到處可聞歌姬演唱王昌齡的歌詩。今日鳳翔的學館,每天都能聽到學子吟誦王昌齡的《從軍行》和《送別歌》,激昂慷慨,豪情滿懷,聽了叫人心情振奮。國朝有王昌齡、李白,是本朝的榮譽,也是我們炎黃子孫的驕傲啊!千百年後,國人不知有我張鎬,但不會不知道李白和王昌齡。”

張鎬一番話說得幾位朋友熱血沸騰,滿麵紅光,皆以與王昌齡交厚感到光彩。岑參直言不諱地說道:“不殺閭丘曉,令國朝詩人心寒,也是對國家大法的褻瀆。”高適也道:“鎬公為相,不殺閭丘曉,何以嚴明法紀?何以振興朝綱?”

張鎬說道,這個閭丘曉也真是死有餘辜。我聽說人世間有仇殺,有情殺,有排除異己的政治謀殺,還有謀財害命的財殺,很少聽說有妒才殺人的。咄咄怪事,豈有此理!回頭向高適問道:“去年冬,高詹公任淮南節帥,對閭丘曉應當有所了解。”

高適道:“我知道他搜刮民財肆無忌憚,貪贓枉法不擇手段。當時隻忙於對付永王,無暇顧及其他。永王剛敗,我就被召回了行在,閭丘曉殺害王昌齡一事正發生在我回鳳翔的途中。我若在揚州,決不饒他。”

張鎬拍案而起,凜然說道:“這件事交給我好了。”

張鎬查看地圖,發現譙郡距睢陽僅有百裏之遙,快馬加鞭,俯仰可至。遂令李平連夜向譙郡太守閭丘曉加發兩道羽檄,令閭丘曉接檄之後,馬上出兵解救睢陽城內的五百壯士。三天之後,張鎬帶著李崿、李平、沈震以及王昌齡的內弟張僨,率領八千士卒出征河南。

此時,收複兩京之戰正打得你死我活,寸土必爭,從鳳翔到睢陽,必須沿著終南山和大崤山的山間小道前進,曲曲折折,幾近兩千裏路。張鎬率軍長途跋涉,日夜兼行,饑餐渴飲,風雨不停,十月十二日到達睢陽城下。不幸的是,睢陽城剛剛於三日之前被尹子奇的十萬叛軍攻陷。城內房舍濃煙滾滾,沿街屍體縱橫枕藉,守將張巡,太守許遠,先鋒將南霽雲、雷萬春等三十六位朝廷命官為國捐軀。城破時,戰士和百姓總共還有四百個人,全部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尹子奇下令洗城,四百壯士慘遭屠戮,大街小巷一片火海。叛軍發泄過獸性之後,當即竄回了陳留城內。

張鎬站在睢陽城下怒發戟張,熱淚盈麵,下令集結江浙、兩淮和北海兵馬,準備攻打陳留,向尹子奇討還血債,為保衛睢陽而犧牲的將士和百姓報仇雪恨。張鎬在清點各路兵馬時,發現距離睢陽城僅有百裏之遙的譙郡竟沒有來人,頓時氣得咬牙切齒五內如焚,遂令李平、沈震率二十名騎兵飛馳譙郡,命令閭丘曉馬上率領手下一萬將士趕到睢陽節度行轅報到。

閭丘曉出身於土豪之家,一向狂妄自大,目無王法,為人剛愎暴戾,刻薄少恩。自從天下大亂以來,擁兵自重,為所欲為,儼然一方霸主。接到張鎬的調兵羽書之後,他心中嘀嘀咕咕,一來擔心兵敗喪權,當不成土皇帝;二來也不把鄉紳出身的張鎬放在眼裏,何況張鎬手下也隻有八千烏合鄉民,他能把我怎樣?因而踟躕不前,徘徊觀望,以至於坐觀睢陽城陷。這天聽說河南節度使張鎬已經從鳳翔來到睢陽,臨淮的賀蘭進明、彭城的尚衡以及淮陽的許叔冀全都率軍集結在睢陽城下,這才匆匆集合兵馬向睢陽出發。李平、沈震在半道碰到閭丘曉,一同來到節帥行轅。閭丘曉吊兒郎當大搖大擺地走進軍帳,對著張鎬抱拳拱了一揖,就嬉笑著趨前說道:“譙郡太守兼本郡招討使閭丘曉拜見節帥。張相公兼領節帥,卑職……”閭丘曉本想吹捧張鎬幾句套套近乎,張鎬未等他將話說完,朝交椅扶手上猛擊一掌,說道:“左右,將這廝給我捆了!”

張鎬哈哈大笑,說道:“閭丘曉,你說得不錯,我是一個鄉紳田佬。皇上既然把掃平河南的重任交給了我這個田佬,我就有這個權力調兵遣將,揮師平賊。睢陽危在旦夕,皇上憂心忡忡,我命江浙、兩淮以及睢陽周邊各郡立即出兵救援。今日我從一千八百裏外的鳳翔都趕到了睢陽城下,你近在咫尺卻姍姍來遲,原來你把我看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田舍郎,對我的命令置若罔聞,公然見死不救,坐觀城陷。軍令如山,今日不殺你不能嚴肅軍紀,振我軍威,拉出去!”

閭丘曉這下急了眼,急忙讓人從衣袋內取出一張紙條交給張鎬,張鎬還以為他要獻什麽平叛妙計爭取將功折罪,原來上邊寫著:“願以家資百萬相贈。”張鎬冷冷一笑說道:“看來你是有備而來呀!當年你拿無數珍寶換了個官複原職,今日你想拿錢財換一條命。你以為天下官人都是楊國忠嗎?你以為靠金錢什麽都能交換嗎?呸!你這個人頭畜鳴的狗官!”

閭丘曉嚇得嘴臉慘白,兩腿發軟,撲通跪到地上磕頭如搗蒜一般,求道:“節帥饒命啊!我家有古稀母親要我養活,請節帥發慈悲之心,恕卑職不死。”

張鎬未聽此話則已,聽到此話更加氣衝牛鬥,咬牙切齒地說道:“閭丘曉,你殺王昌齡的時候可曾想到,他家中有一位八十多歲的耄耋老母,想兒子哭瞎了雙眼,你發過慈悲之心嗎?”

閭丘曉聽張鎬說到王昌齡,不由毛發聳立,冷汗浹背,狼嚎一般地大叫一聲,對著天空喊道:“天哪,我這是報應啊,報應啊!”

張鎬冷冷一笑,又說道:“閭丘曉,我實話告訴你,你殺王昌齡就犯了死罪,我念國家多難正在用人之際,猶猶豫豫不想殺你,因此給你連下三道羽檄,希望你能早一步趕到睢陽奮力殺賊,將功折罪,我也好向朝廷百官有個交代。誰知你頑梗不化,惡劣成性,將軍令當成了馬耳秋風,這真是天理昭昭,天道好還!閭丘曉,你天殺也!”說罷,對行刑手抬手一揮,命令道:“拉出軍帳,將這個畜生砍了!”

此時,天空哢嚓嚓一陣炸雷滾過,閭丘曉早已嚇成了一堆爛泥。兩個行刑手像拖一條死狗一樣,將閭丘曉拖到轅門外一處雜草叢生的土坑前,張僨將行刑手輕輕推到一邊,抹了一把眼淚,對著黑雲滾滾的天空大聲喊道:“姐夫,我給你報仇了!”手起刀落,結束了一條惡棍的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