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顏蒲州憤書《祭侄文》

顏真卿被罷黜刑部尚書兼禦史大夫兩個朝廷要職之後的第六天,即至德二載十二月初四,太上皇李隆基的車駕回到長安。李隆基因為丟掉皇位心中怏怏不快而且忐忑不安,又因為保住了性命和李唐江山沒有易主而感到幾許欣慰。扈從太上皇回京的李麟出任右相,掌柄政事堂,同時兼任刑部尚書。顏真卿的嶽父韋迪也因為扈從太上皇有功擢任禮部郎中,韋迪的二哥韋逌學問僅亞於大哥韋述,尤精《三禮》,被拜為國子司業、集賢和弘文兩院學士。

費盡心機將顏真卿彈劾出京的崔圓雖然仍為宰相,但在李麟之下,人稱左相。太上皇一回到京城,就過問從偽官員的情況。崔圓匆匆草擬了一份重組三司使的文件,以大理寺卿嚴向、刑部侍郎韓擇木和兵部侍郎呂為三司使,以新任禦史大夫崔器為三司使領使,重組“三司詳理衙門”,然後呈交皇上禦批。李亨提筆又將宗室出身的禮部尚書兼京兆尹李峴的名字加了進去,並以李峴為三司使領使,主持三司詳理衙門的工作。李峴知道崔圓、崔器二人都不是光明磊落的坦**君子,擔心二崔與呂勾結徇私枉法,於是征求顏真卿的意見,想找個得力助手牽製二崔。顏真卿本想推舉王延昌,考慮到二崔正在排擠平原官員,於是想到了殿中侍禦史李棲筠。

李棲筠是河北趙州人,進士出身,曾與岑參一起在封常青旗下任過參佐,在安西一帶出生入死,受過戰火的考驗。李棲筠性格剛介耿直,守正不阿,遇事沉著冷靜,不隨波逐流,因為在鳳翔時常向顏真卿請教書法,二人相知,並被顏真卿薦為殿中侍禦史。於是,李峴聘請李棲筠出任三司詳理衙門判官,執掌機要。

十二月二十九日,以李峴為首的三司詳理衙門對一千多名從偽官吏經過認真甄別和審理,對於七百多名官小位卑又無重大罪行的下級偽官宣布免究其罪,當場釋放。對於三百多名位尊名顯的從偽官員分六等定罪。一等公開處死,二等賜自殺,三等重杖一百打入大牢,四等流三千裏,五等流二千五百裏,六等流二千裏。前河南尹達奚珣等十八人斬首,前左相陳希烈等七人賜自殺,刑部尚書張均及尚寧親公主的駙馬都尉張垍兄弟主動投敵,被安祿山拜為宰相,影響惡劣,被三司使定為死刑。二張的父親張說於開元年間任宰相時有恩於李亨,李亨下旨將張均、張垍兄弟二人赦免死罪,長流嶺南。前門下省給事中王維被押到洛陽後,囚在菩提寺內稱疾未接受偽職,聽說安祿山在洛陽宮凝碧池強迫教坊樂人演奏宮樂,提筆寫了一首七絕: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

表達了他對朝廷的思念之情。王維的弟弟王縉任太原少尹,協助李光弼守衛太原有功。審判王維時,王縉一再上書,請求削官為兄贖罪。李亨受到感動,特別下詔赦王維無罪,並將王維任為太子中允,不久升為中書舍人。被玄宗譽為詩書畫三絕的廣文館博士鄭虔被貶為台州司戶參軍,監察禦史李華陷賊之後出任偽中書舍人,鞫審之後被貶為杭州司戶參軍,不久棄官隱居山陽。監察禦史儲光羲被判流貶嶺南。驃騎將軍張萬頃在戰場上中計被俘,被安祿山授為河南尹後,在安祿山的鼻子底下解救過大批受害百姓,為此三司使免究其罪。

一日,太上皇李隆基一時興起,親臨三司詳理衙門,坐在主審官李峴旁邊,聽三司使審案。當時,正在鞫審一個叫黃幡綽的人。

黃幡綽本是玄宗朝怡愉天顏的諢官諧臣,職責是打諢逗趣,逗皇上開心。有人揭發黃幡綽在洛陽宮數為逆賊安祿山圓夢,皆順賊心意。如安祿山夜夢衣袖拖地,黃幡綽獻媚說那是垂袖而治;安賊又夢見洛陽宮大殿一扇窗槅子倒地,黃幡綽又討好說那是革故鼎新。拍馬溜須,賣乖討好,罪不當赦。

黃幡綽受審時痛哭流涕,辯道:“卑職實不知皇上大駕蒙塵,既陷賊手,哪裏敢不討賊歡心,以期脫一時之命。其實,我早知道那安雜胡野心不能得逞。”

李隆基一拍案子,質問道:“你小子巧言如簧,信口開河。那安雜胡將東西兩京都攻下了,寡人尚不知前景如何,你怎麽知道他野心難以得逞?”

黃幡綽兩眼骨碌碌一轉,答道:“那逆賊先夢到衣袖垂地,就說明他出手不得嘛!又夢一扇破窗槅子倒地,說明那槅子糊不得嘛。安祿山乃胡人雜種,就是安胡兒難以得逞也,故而卑臣知其必敗無疑。那安雜胡不是被李豬兒砍殺了嗎?叛軍不是都退出兩京逃到河北去了嗎?太上皇和今上不是都龍返大海平安歸來了嗎?”黃幡綽伶牙俐齒機敏善辯,李隆基聽了哈哈大笑,揮揮手,當場將黃幡綽放了。

在三司詳理衙門成立之前,太常少卿兼史館修撰於休烈曾向皇帝上書說:“京師陷落之後,珍藏在興慶宮史館的三千六百八十多卷書籍全部被亂兵付之一炬,特別是一百多卷的《國史》、四十七卷的《開元實錄》以及國朝曆代天子起居注,皆為國家的珍貴典籍,各代的文壇精英多年辛苦的結晶。今史館**然無存,國朝各代重大事件無籍可考,請陛下責成禦史台查究此事,詔令天下各地官府廣為查訪,若有人藏有此類珍籍者,不究來路,由官府重金收購。凡主動送交官府者,敕令官府重加獎賞,捐獻一卷,賞絹十匹,捐獻一部可超授官職。從偽史官捐交朝廷者,可赦免其罪。”李亨點頭稱可,並下旨頒布天下。但是,詔令下達數月,隻得到兩卷。韋述聽說之後,立刻委托顏真卿將他舍命保存下來的一百一十三卷的《國史》稿本全部交給了於休烈。根據皇帝詔令,韋述應該免究其從偽之罪。詳理使李峴、詳理判官李棲筠和史官於休烈三人聯名上書,請赦韋述之罪,並將韋述調入史館,責成他將已被亂兵焚燒的《開元譜》《唐職儀》《唐春秋》《高宗實錄》《武後實錄》《禦史台記》《兩京新記》等書計二百多卷重新撰寫出來。初,李亨已經同意,崔圓、崔器二人以韋述為國朝大儒,從偽之後影響巨大為由,連連上書封駁,最後以第六等罪將韋述流放到一千二百裏外的劍南道渝州府。時年六十六歲高齡的於休烈,因為皇上出爾反爾失信於天下,一氣之下臥病在床,每有人前去探望,他都淚流滿麵地說道:“韋述公乃當代碩儒,本朝的魯殿靈光。國家可以無我,但不能沒有韋述公啊!”病中三次上書為韋述開脫,因為久無回音,於休烈氣憤而死。

至德三載(758)的大年初一,當長安的千家萬戶在陣陣鞭炮聲中歡度春節的時候,韋述被解差押上征程,顏真卿帶著妻子韋弦娘,跟著嶽父韋迪、伯父韋逌、內弟韋弦生、韋述的弟子柳芳等人為韋述送行。大家一直將韋述送到西城的開遠門外,才依依不舍地與韋述告別。韋述眼中噙淚,拉著顏真卿的手說道:“對不住你了十三郎,讓你受了我的牽連,影響了你的前程。”

顏真卿為韋述擦去眼淚,笑道:“這不怪伯父,《家訓》中說,官不可過五品,小婿當到了正三品的刑部尚書,違背了先人的意願,活該遭貶。”此話一出,把大家都逗樂了。

送走韋述之後,顏真卿吊著的一顆心終於落到了肚裏,回到家中之後,將房門一關,沉沉地酣睡了一整天。多少年了,他還從來沒有如此無憂無慮地、毫無顧忌地睡過懶覺,這一覺將他多年的瞌睡都補了回來,然後讀書、寫字、逗外孫嬉戲玩耍。

顏真卿這年虛歲五十。他很長時間沒有沉下心來習書練字了,特別是從書法美的角度,細細地琢磨著揮寫擘窠大楷,突然之間感覺到胳膊酸酸的有點吃力,而且行筆生澀,筆畫呆滯,結體時有歪歪扭扭,布局鬆鬆垮垮,遠沒有當年寫《多寶塔感應碑》時的流暢、勁利和工整。他一氣寫了十來張字,一一張貼上牆,然後退後幾步自我觀察。忽然之間,他發現那筆畫粗粗壯壯的、形體笨笨拙拙的、甚至有幾分醜陋的字,與時下流行的豔麗流美之體拉開了距離,似乎覺得比著以前的字多了一點味道和情趣。不錯,一個書者將字寫得工整和勁利不算難事,但要寫出自己的麵目和情趣殊為不易,眼前的字雖有幾分醜陋,但不是很有自己的特色嗎?顏真卿霍地跳起來,鋪開一整張黃麻大紙,抓起一杆大碗筆,又一筆一畫地有滋有味地寫起來,一直寫到筋疲力盡,一屁股癱到了圈椅之內。

春節本來七天假期,另加初七、十五兩個節氣及常規旬日假,總共十天時間。春節期間,顏真卿請王延昌、張澹到平原故友刁萬歲、李擇交、範冬馥等人家中一一問候,代他向受他牽連而貶外的平原舊屬表示歉意。為了避嫌,他本人不再親自登門告別。在他離京赴任的前一天,有一個叫張誌和的青年官員在修史館柳芳的陪同下登門求見。

柳芳不僅是韋述的門人,還是顏真卿的姑表兄殷嘉紹的女婿,進士出身,是天寶年間與李華、蕭穎士、陸據齊名的一位大才子。於休烈組建史館時,將他從河南府永寧縣縣尉任上調入京師。

張誌和原名張龜齡,江南東道婺州金華縣人,天寶五載十六歲時舉明經入仕,戰前在南衙任左金吾衛錄事參軍,上皇棄京西巡時,是龍武大將軍陳玄禮手下的一名青年軍官,目睹了馬嵬驛兵變,並參與了誅殺奸相楊國忠的行動。後來跟隨太子李亨北上,翻山越嶺,涉水渡澗,數與土匪廝殺,差點丟掉性命。李亨見他英姿颯爽,意誌堅強,而且多才多藝,為人隨和,給他改名張誌和,並將他調進了翰林院。在鳳翔時,張誌和因為一句話欠妥被貶到山南東道萬州的南浦縣出任縣尉,李亨返京後將他召回京師,對他也很器重。時年二十八歲的張誌和猶如剛剛蹦出江麵的一輪紅日,正在蒸蒸日上鵬程萬裏之時,不知是他在萬州的長江邊上每日看大江東去參透了人生,還是哪根神經出了毛病,剛到長安與李亨見了一麵,第二天就上書辭職不幹了,李亨挽留不住,隻好賜金準他還鄉。張誌和聞顏真卿書法大名,離京時什麽都不想帶,隻想帶一幅顏真卿的書法,於是請好友柳芳引薦,到敦化坊麵謁顏真卿。

張誌和身材修長,眉目清秀,文質彬彬,一表人才。顏真卿打算給他寫幾句勵誌的話,以為鼓勵。誰知,張誌和拿出一張翰林信箋,上麵抄了一首他在靈武宿衛時自己寫的一首七絕,恭恭敬敬地放到了顏真卿麵前,起身對顏真卿拱了一揖,說道:“敬請閣下斧正。”意思是請顏真卿將此詩書為鬥方。詩曰:

黃河西繞郡城流,上巳應無祓禊遊。

為憶淥江春水色,更隨宵夢向吳洲。

——上巳日憶江南禊事

顏真卿讀罷詩,看著張誌和那張清秀的麵孔,笑道:“年輕人,想家了?”

張誌和點點頭,回道:“晚生性格疏狂,崇尚自在,京師繁華,非晚生久留之地。晚生離京,不求金,不求銀,唯願得閣下一紙墨寶返回江南。”

顏真卿點點頭,展紙揮毫,用行楷書很快寫了出來。看看還較滿意,趁晾墨時間,對坐在麵前的張誌和說道:“年輕人宦遊日久,思念故裏乃人之常情,請假回家看看父母親人理所當然。不過,又何必解印辭官呢?”

張誌和道:“閣下不聞‘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乎?我本一隻越鳥,還是飛回江南去吧!”

顏真卿官高位顯,又是長輩,想激勵年輕人熱情向上,低聲嗔道:“年紀輕輕,不思為國家建功立業,為何如此消沉?”

張誌和沉默了會兒,輕輕歎了口氣,感慨道:“官場險惡,也不自由。”

顏真卿在官場混跡二十多年,對於這八個字自然比張誌和體會深刻。他不想對這種消極的處世態度推波助瀾,說道:“國家多難,百業待興,人才十分緊缺。張生回家住上幾個月,還是來京參加吏部調選吧。”顏真卿想起二哥允南現在吏部司封郎中,又道:“如果有什麽困難,你讓柳芳寫信告訴我一聲就是了。”

張誌和抱拳對顏真卿拱了一揖,說道:“承蒙抬舉,令晚生不勝感激!隻是晚生怕要辜負閣下的厚望了。”說罷,輕輕歎了口氣,又道:“不回來了。古賢曰,鍾鼎山林各隨天性,意倦情遷本無欣戚。為官為民,各有活法。”

顏真卿笑笑,又問道:“張生回到江南打算幹什麽呢?難道要步嚴子陵後塵到富春山下泛舟垂釣嗎?”

張誌和道:“江南水鄉河流縱橫,一舟一笠,一瓶一缽,浪跡江湖,四海為家,無拘無束,不亦樂乎?”說罷,取了顏真卿為他寫的字,鼓著嘴對著墨跡吹了幾吹,見墨跡已幹,卷成一卷,對顏真卿高高拱了一揖,說了聲:“告辭!”飄然而去。柳芳在北堂與舅媽韋弦娘說話,聽到聲音急忙追了出來,喊道:“張龜齡,你這廝,把我忘了嗎?”

河東郡在長安東北三百二十裏處。向東可走潼關,乘船從風陵渡入境;向北可走馮翊,跨過蒲津關的黃河鐵索大橋直達河東。春天風大浪高,顏真卿不喜乘船,於是選擇了北路。這天,他帶著仆從成方,二人各騎一馬,過了東渭橋,來到高陵地界,放眼四望,原上原下,溝溝坎坎,到處是撂荒的田地,幹蒿搖曳,枯草遍地,新墳舊塚星羅其間,白幡在墳頭隨風晃動,幡下傳出嚶嚶的啼哭之聲,此起彼伏,淒淒慘慘。戰爭尚未結束,國人已經死了兩千多萬,安史之亂給中華民族帶來多麽深重的災難啊!

突然,馬路上有兩個持刀的青皮棍子騎著騾子追趕一個少女,那女子十二三歲,頭梳雙髻,身著青衣窄袖棉襖,外罩一襲黑麵披風,**騎著一匹小馬駒,手中握一把短劍,與兩個青皮後生邊打邊退。顏真卿和成方一同抽出佩刀,拍馬衝了過去。兩個青皮棍子見勢不妙,急忙調頭,朝著騾子屁股上狠狠抽了兩鞭,順著來路顛顛地逃走了。小女子收了短劍,抱拳對顏真卿致謝,這時她才發現,左臂受傷了。顏真卿急忙下馬找了塊布給小女子包紮傷口,詢問她為何與兩個青皮棍棍交手。小女子看了顏真卿一眼,說道:“小女進京尋親,半路上碰到一群鄉棍子調戲小女。小女一怒與他們打起來,先後刺傷了兩個小棍棍。這兩個小棍子想要我的馬駒,死死纏著我不放。我本想殺了他們,又怕惹下人命官司。就這樣追追打打,一直打到這裏,遇見官人相助。”說罷,就想跪地謝恩。顏真卿急忙拉住小女子,突然覺得這小女子十分麵熟,那長相幾乎和當年他從宮中救出的司馬紅一模一樣,就問她姓名和哪裏人氏。小女子回道:“小女姓羅,叫羅宵妹,是醴泉張店人。”顏真卿吃了一驚,急忙又問道:“你的父親尊姓大名?”

羅宵妹兩眼紅紅的,低頭答道:“我父親叫羅青鋒。”

顏真卿心情激動得有些失態,突然抓住羅宵妹的兩臂,大聲問道:“孩子,你的父親呢?我叫顏真卿,你聽說過我的名字嗎?”

羅宵妹猛然抬起頭,兩眼死死盯著顏真卿看了會兒,突然跪到地上抱著顏真卿的腿號啕大哭起來。她邊哭邊說:“顏伯伯,我的父親、母親和哥哥都死了,我的舅舅司馬勇和舅母也都死了。我到長安就是去找您的啊!”

原來,叛軍攻占長安之後,在京畿一帶到處拉丁抓夫,擄掠婦女,殺燒搶奪無惡不作。司馬紅被擄之後,在賊營受辱自殺。羅青鋒和司馬勇一怒之下發動四鄉丁壯組織起一支義軍打擊匪兵,隊伍已經壯大到八百多人,端了兩個縣的偽署衙門,殺了百十個偽官,聲勢之大,令偽署官員聞風喪膽,小股叛兵不敢夜出活動。叛將崔乾祐親率兩萬匪騎圍剿,羅青鋒、司馬勇及八百義勇在九嵕山與叛軍一場惡戰,全部壯烈犧牲,從此,羅宵妹成了孤女。前不久,張店的老裏正聽說天寶初年的醴泉縣尉顏真卿在朝為官,他知道羅青鋒、司馬勇跟隨顏真卿多年,關係非同一般,就打發羅宵妹到京城去投奔顏真卿,沒想到途中相遇。顏真卿當即將羅宵妹收為義女,帶在身邊。

顏真卿到河東郡上任半個月後,也即至德三載(758)春二月初五,詔令改元為乾元元年,同時複載為年,複郡為州,複太守為刺史,河東郡改為蒲州。三月初五,蒲州刺史顏真卿又接到詔令,皇上大獎平叛靖亂中的立功人員,顏真卿封爵丹陽縣開國侯,從三品,食邑一千戶,時年顏真卿五十歲。

蒲州下轄河東、永樂、桑泉、猗氏、寶鼎、安邑、虞鄉和解縣,共計八縣,約八萬戶人家,四十七萬人。州治設在河東縣。

蒲州古為堯舜之都,表裏山河,南扼秦、晉之喉,北撫幽、並之背,號稱京師長安的股肱之州,曆來被兵家視為天險重地,世世派良臣驍將把守。時河北之亂尚未平息,安慶緒退出洛陽之後,將逃往各地的散兵遊匪召集在一起,有六萬餘眾,盤踞在相州的安陽城內,仍占七州六十餘城,負隅頑抗,企圖卷土重來。叛將高秀岩手下有一萬多匪卒,屯兵於大同要塞,坐觀時局,伺機而動。史思明龜縮在範陽的叛軍老巢,已與安慶緒公開翻臉,打算取而代之,自立為王。史思明擔心受到官軍和安慶緒兩麵夾擊,遂采取遠交近攻的策略。不久之前,史思明突然派部將奉表入京,請求以旗下八萬將士、大同高秀岩部一萬將士以及所轄十三郡歸順朝廷,對朝廷采取假投降的緩兵之計,以爭取時間東山再起。稀裏糊塗的皇帝李亨,受身邊權宦李輔國、宰相崔圓的蠱惑和慫恿,欣然接受了史思明的請求,爵封史思明為歸義王,官拜範陽節度使,史思明的七個兒子也都一一授予高官厚爵。顏真卿深知史思明狗不改吃屎、狼不改食人的本性,急忙上書朝廷,提醒皇上不要上當受騙。顏真卿估計到皇上不會再重視他的意見,於是分別給張鎬和郭子儀去信,希望兩位手握重兵的朋友擦亮眼睛,勿上賊當,請他們同時上書開導皇上,對史思明提高警惕。河南節度使張鎬在開封給李亨上書寫道:“史思明凶豎因逆竊位,有利則進,無利則退,兵強則眾服,勢奪則人離,包藏不測,與禽獸無異。對他隻可計取,不能義招,伏望陛下明鑒,萬萬不可以威權假之。切切進言,頓首頓首。”

李亨以為張鎬不識大體,又被李輔國、崔圓煽動了幾句,當即撤除了張鎬河南節度使之職,將他貶為荊州大都督府長史兼荊州防禦使,令崔光遠接任河南節度使之職。張鎬被貶不久,宰相李麟、天下兵馬副元帥郭子儀以及河東節度使李光弼都識破了史思明假投降的陰謀,於是河南、河北、河東重新進行了軍事布置。顏真卿以蒲州刺史身份充本州防禦史,持節領蒲州諸軍事,準予招兵買馬,組建團練。

蒲州曾經一度淪入敵手,慘遭叛兵洗劫,大片土地荒蕪,村鎮十室九空,鬥粟千錢,米貴如珠,餓殍相枕於野,成群結隊逃難歸來的老百姓,貧病交加,缺吃少穿,大人孩子個個麵黃肌瘦,嗷嗷待哺。有的人家餓紅了眼,不得不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也有人走投無路結夥為盜。顏真卿新官上任,急需一批糧食賑災濟民,救苦救難。也急於拉起一支隊伍剿匪禦賊,維持治安。但是府倉之內空空如洗,一時急得焦頭爛額,夜不能寐。一日,顏真卿在民間走訪時,從一位老農口中了解到一個情況,不由得茅塞頓開,大喜過望。

原來,本地有很多土財主從不露富,即使家財萬貫,主人依然腰束一條草繩,大清早就挎著糞筐,手執糞鏟,村裏村外到處撿糞。全家人一年四季都穿補丁衣服,生活十分簡樸。土財主家家都有土窖,窖中貯滿糧食,以備荒年。叛軍占領蒲州之後,許多豪富之家的錢財被洗劫一空,有些土財主家的儲糧地窖未被叛兵發現,得以保存。顏真卿得知之後,立刻向全州八縣各鄉鎮發出通告,動員財主們發慈悲之心,打開地窖,開倉濟貧,行善積德,蔭護子孫。濟貧所用糧食,一斤可算作二斤,以充來年租賦。若有為富不仁,一經查出,嚴懲不貸。

顏真卿原以為財主們既得到了優惠政策,又落了好名聲,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但是通告發出之後,一連多天沒有動靜,餓死人的消息依舊每日可聞。顏真卿忍無可忍,親自帶了一百名捕快直奔永樂縣楊家大寨。

楊家寨是楊國忠的老家,楊國忠當政時,不少親朋和族人在官府的偏袒下,很快由下戶、中戶成為富戶,有些近親甚至一夜暴富。千方百計媚附楊國忠的各地猾吏,拐彎抹角鑽營打洞來到楊家寨拉關係,送錢送物不絕於路,這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大片土地改為楊姓。這天,顏真卿帶人來到楊家寨,首先圍了三個最顯赫的楊族大院,迫令他們立即開倉,就地取出窖中儲糧一千多擔,然後於縣城及四鄉集鎮搭建粥棚,舍粥救人。蒲州八縣各鄉的小財主們,看到楊家大戶不敢違抗府令,也都乖乖地打開了地窖。數日之內,顏真卿得糧數千石,連夜在全州各鄉設置粥棚,乞食者日夜絡繹於道,一春下來數萬饑民得以活命。因為有了糧食,蒲州還迅速組織起了一支二千人的團練隊伍,分置於風陵關、蒲津關、汾口及河東與朝邑之間的黃河鐵索大橋。

中條山北麓的解縣境內有兩個大鹽池,一名解池,一名銀湖,兩池長一百二十裏,寬七裏,盛產民用食鹽,名曰河東鹽。兵亂以來,鹽戶早已逃之夭夭。顏真卿組織饑民迅速恢複了鹽業生產,並實行平原時的榷鹽之法,暢銷於四周一百多縣,數月之間積資十萬貫。時已入夏,麥子灌漿,果蔬成熟,蒲州境內再也沒有發生餓死人的現象,盜匪竊賊也隨之銷聲匿跡。至此,顏真卿才長長地喘了口氣,但是他卻因勞心焦思過度,大病了一場。

顏真卿病愈之後,朝廷傳來消息,中書令崔圓和中書門下平章事李麟二相被罷知政事,相繼進入太子府出任太子少師和太子少傅。太常卿王璵以方術媚於李亨,每次禮儀常雜以巫祝神鬼之類山野俚俗,令李亨耳目一新。李亨一開心,即拜王璵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入主政事堂,人稱“鬼神宰相”。李亨龍歸大海,深居大明宮內,不問蒼生問鬼神,令百官瞠目,天下大嘩。

一日,李亨臥病在床,新宰相王璵想一展身手,遂於南郊築太一壇,祭天祭地,敬神拜鬼。之後,又占九天玄女課,得到神的指示,說是山川作祟,使龍體欠安,於是選了幾十個年輕貌美又能說會道的女巫,手持朝廷度牒,乘國家驛站車馬,前有宦官導引,後有一群男巫跟隨,分赴全國各地祭祀名山大川,為皇上祛病祈福。

有胡秋娘者,小三十歲,狐媚妖冶,伶牙俐齒,帶了二十名青年男巫出京東行,先祭過華山、渭水,又來到蒲州永樂縣城祭祀黃河,頤指氣使,耀武揚威地向永樂縣令索要祭禮十萬貫,並令其召百姓三千人築壇祭河。縣令無奈,遂稟報上峰。顏真卿聞訊,立即帶了一百名騎卒趕到永樂縣城,對胡秋娘說:“永樂百姓有很多人連飯都吃不飽,沒有錢供你裝神弄鬼。”勸告胡秋娘離開蒲州。胡秋娘有恃無恐,大發雌威,令二十個男巫噴火吐霧,發功顯靈,聲言三日之內要水淹蒲州。顏真卿一怒之下,令人將胡秋娘及二十個巫棍捆了起來,每人杖二十大板,打得他們哭爹喊娘叫苦連天。然後沒收了他們祭祀華山和渭水時敲詐的錢財,將他們驅逐出境。胡秋娘一夥到達黃州時,被黃州刺史左震全部斬殺,助紂為虐的導引宦豎被遣回長安。李亨無奈,隻好不了了之。

蒲州刺史顏真卿經過幾個月的奮鬥,轄內八縣初現一片政通人和、百廢俱興的清平景象。一天,他帶了幾個從人來到解縣視察解池。三國蜀將關羽是解縣常平村人,顏真卿在解縣縣令和縣尉的陪同下,先到關帝廟祭拜過關雲長,然後來到解池。解池是一個鹹水湖,湖邊上的鹽田一畦連著一畦,鹽堆如山,星羅棋布。鹽車穿梭其間,鹽丁忙忙碌碌汗流浹背。在一個曬場上,有一群民夫正在為鹽車裝鹽。民夫之中有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身上穿著一件十分破舊的儒士布衫,頭上還戴了一頂舊襆帽,身材高大,瘦骨嶙峋,顯然是一位落難的儒生。裝鹽的兩個後生看他是外鄉人,輪到儒生挑鹽時,故意將他的兩筐鹽裝得滿滿當當,最後還拍拍打打,再加上兩鍬。別人一挑百把斤,儒生這一挑足有二百多斤。那漢子將扁擔放在肩上,腰杆子一挺,哢嚓一聲扁擔斷了。看熱鬧的人哄然大笑起來,有人就叫“賠扁擔,賠扁擔”。有人叫“不發他工錢,叫他滾”。漢子指著一個裝鹽的後生斥道:“你小子欺生。”裝鹽後生兩手叉腰,頭一揚,齜著兩個獠牙,痞裏痞氣地說道:“就欺侮你了,怎麽著?”那漢子掄起拳頭打了過去,三拳兩腳就將那痞子後生打翻在地。那後生打了個呼哨,四周邊呼啦一下擁過來五六個愣頭青年,圍著漢子打起來。顏真卿老遠看到這邊鬥毆,急忙過來大吼一聲:“住手!”解縣縣尉斥了一聲:“吃飽了,撐的!”揮起手中馬鞭就朝那幾個青年後生抽了下去。頭戴襆帽的漢子本欲向官人申訴幾句,可是當他抬頭看時,卻目不轉睛地盯著顏刺史,兩唇哆哆嗦嗦,許久說不出話來。顏真卿看到戴襆帽的漢子也吃了一驚,大步走到漢子麵前,聲音顫顫地問道:“你……你……你不是泉明嗎?”那漢子大叫一聲:“十三叔——”猛撲過去抱住顏真卿嗷嗷地哭了起來,哭聲驚天動地,響徹十裏鹽場。人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時。常山太守顏杲卿的長子顏泉明大難不死,乍見親人,縱然是鐵石心腸,又怎能忍受得住這滿腔的委屈和悲憤?

天寶十四載十二月底,顏泉明按照父親之命,與真定縣令賈深、內丘縣丞張通幽、壯士翟萬德四人一起,攜叛將李欽湊的首級,押解叛軍大將何千年和高邈二人前往長安傳首獻俘。行至太原,不料張通幽暗起賊心,與太原尹王承業狼狽勾結,先抓了顏泉明,然後偷梁換柱改寫獻表,將他人之功竊為己有,事成之後才放了顏泉明。當顏泉明返回常山走到半路時,做賊心虛的王承業擔心遺留後患,遂起殺人滅口之心,當即派了一個叫翟喬的殺手追殺顏泉明。翟喬快馬加鞭追上徒步而行的顏泉明之後,攔在道前,問道:“你是常山的顏泉明吧?”

顏泉明問道:“正是,足下貴姓大名,找我何事?”

翟喬劍眉一挑,抱拳對顏泉明拱了一揖,說道:“明人不做暗事,我叫翟喬。太原府尹王承業大人麾下一員牙將,今奉王大人之命前來取你首級。”說罷,唰地抽出腰刀,朝著顏泉明的頭顱劈去。顏泉明低頭躲過一刀,就勢也抽出腰刀,一邊抵擋,一邊大吼道:“翟喬,我與你無冤無仇。請你告訴我,王承業為何讓你殺我?”

翟喬收刀立馬,回道:“不知道,我是奉命行事。”

顏泉明對翟喬拱了一揖,說道:“翟壯士,你好糊塗啊!你從軍入伍是為了給國家建功立業,光宗耀祖。可是,你今天殺我卻是為虎作倀、助紂為虐,幫助奸人為非作歹,天理難容啊!”翟喬抱拳對顏泉明拱了一揖,問道:“此話怎講?”

顏泉明說道:“安祿山圖謀不軌,舉兵向闕,現已攻陷東京,正驅兵西下欲取長安。家父顏杲卿在常山舉旗抗賊,派我到長安傳首獻俘,稟報賊情,並獻平叛靖亂之策。可是王承業卻冒天下之大不韙,蓄意奪常山之功,欺君罔上,冒功請賞。翟壯士今日代王承業殺人滅口,難道不是為虎作倀、助紂為虐嗎?常言道,紙包不住火,王承業一旦東窗事發,翟壯士難辭其咎。”

翟喬聽罷,長歎一聲,說道:“沒有想到,一位朝廷的三品高官,竟是一個狼狠蜂毒、人頭畜鳴之輩,險些誤了我的前程。”說罷,對顏泉明拱了一揖,道了一聲“後會有期”,調轉馬頭欲走。

顏泉明問道:“翟壯士要到哪裏去?”

翟喬大聲回道:“我回太原去殺了王承業那賊子。若不能得手,我就過河投奔朔方郭子儀去!”說著打馬飛奔而去了。

顏泉明又躲過一劫,繼續趕路。走到壽陽縣時,聽說常山城已經陷入敵手,叛兵正在洗城。顏泉明改名換姓,在壽陽縣隱藏下來,不久,被史思明的遊奕將抓住。史思明聽一個認識顏泉明的牙將說,顏泉明在恒山學過功夫,就想聘為己用,設盛宴招待。顏泉明哈哈大笑,隻說了一句:“這可能嗎?”史思明看到顏泉明臨難不苟,臨危不懼,也不想太為難他,就將顏泉明裹在一張大牛皮中,外邊又死死地捆了又捆,然後將他用車拉到範陽,秘密關進了雄武大牢。至德二載正月初五,安慶緒殺父之後,自立為大燕皇帝,學著大唐天子的派頭,下詔大赦天下,顏泉明再免一死。史思明和高秀岩歸順朝廷之後,被押在範陽大牢的朝廷官員及俘虜全部被釋放出獄。顏泉明聽說十三叔在京任朝廷大員,打算赴京。可是身無分文,堂堂八尺大漢,又不好意思伸手乞食,隻好走一段路,打幾天短工,掙幾個飯錢。就這樣走走停停,來到了解縣,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十三叔。

顏真卿將泉明帶到蒲州府廨安置下來,然後向朝廷上了一表,說明顏泉明被難經過及常山太守顏杲卿率領將士打擊叛軍的詳細情況,要求朝廷對顏杲卿提高評價,對其親屬和將士一一進行表彰。此時,前北海太守賀蘭進明手下的錄事參軍第五琦已被擢任戶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為政事堂宰相之一。第五琦在平原時跟著顏真卿參加平叛靖亂戰爭,深受顏真卿道德人品的影響和感染,入京之後,在全國推行榷鹽法也是在平原時從顏真卿那裏學到的辦法,為朝廷籌集資金立下不朽功勳。剛剛被罷知政事出任太子少傅的李麟,早在天寶中就與顏真卿共過事,對顏真卿十分敬佩。兩位宰相接到顏真卿的奏表,派專人調查了顏杲卿壯烈殉國的感人事跡,數次入宮向李亨匯報顏杲卿殉國始末。這年五月二十八日,李亨下詔:追贈已故常山太守顏杲卿為太子太保,諡曰忠節;其妻崔氏被封為清河郡夫人;為國捐軀的顏季明被贈為五品讚善大夫;顏真卿的兩個外甥盧逖、沈盈和在保衛常山之戰中壯烈殉國的官人全部受到封賞。與此同時,顏杲卿的長子顏泉明被授為劍南道益州的郫縣縣令;顏杲卿的二子顏威明被授為朝廷太仆寺的六品太仆丞。

顏泉明在蒲州休息了些日子,身體漸漸恢複了健康。他向十三叔提出,想赴京去探望母親和弟弟威明,然後赴郫縣上任。顏真卿想起泉明的父親杲卿、侄子季明,外甥盧逖、沈盈以及姐妹親眷三十多口殉國之後至今未見遺骸,還有泉明的女兒及其他親屬子女數十口都不知道流落何方,於是向吏部發了一函,給顏泉明請了兩個月的假,然後取出二百貫薪俸錢,讓顏泉明到洛陽、常山去尋找親人遺骸,以便日後選個日子葬入長安鳳棲原祖塋。

顏泉明首先到了洛陽,在東京官員的協助之下,幾經周折總算找到了父親顏杲卿,兒子顏涎,侄兒顏沛、顏幹等三十多具親人遺骸,同時找到了常山郡長史袁履謙等幾十位與顏杲卿同時遇難的常山烈士遺骸。顏泉明傾其所有,將烈士遺骸一一清理之後裝殮入棺,棺櫬全部暫存於洛陽觀善坊天宮寺內,然後一一通知家屬前去認領。

顏泉明將父親顏杲卿及子侄親屬棺櫬運到長安鳳棲原祖塋安葬之後,又到蒲州向十三叔要了些錢,匆匆趕赴常山,尋找失散的親屬及常山保衛戰中犧牲的烈士遺骨。

常山烈士遺屬被匪兵擄掠之後,多半由人販子倒賣給了四鄉富戶淪為奴隸,顏泉明必須出錢才能將這些人贖回來,要價之高,幾乎近於勒索。一日,顏泉明在石邑縣一個商人那裏同時找到了自己的女兒和姑母的女兒。那商人獅子大開口,兩人索要四百貫,當時顏泉明手中隻餘二百貫錢。他想到因為思念失散的兒女哭瞎了雙眼的老姑母,便先贖了姑母的女兒。次日,等他到常山借了兩百貫錢回到石邑縣城贖自己的女兒時,那個奸詐之徒卻挾持著泉明的女兒逃之夭夭了。後來雖由官府下牒也再未找到,顏泉明悲痛欲絕,但卻無可奈何。

顏泉明在河北各縣尋親,一尋三四個月。他翻山越嶺忍饑挨餓,走遍了千村萬戶,沿途到處張貼尋人告示,號泣哀求,感天動地。有些好心的鄉民主動幫他四下打聽,最終找回了十來個堂姐堂妹和三百多個常山烈士的親人。顏泉明將這些烈士親屬送到蒲州,顏真卿一一問明情況之後,再次向朝廷上書,為這三百多位烈士遺屬請求撫恤和封賞。

一日,顏泉明在與烈士遺屬一同進餐時,聽說三弟季明、表兄盧逖和表弟沈盈三人犧牲在常山府衙之內,便立即動身趕到常山,一一拜訪僥幸活下來的常山府吏役。幾經周折,在一個小山村裏找到了當年的門吏趙光老丈。趙光見了泉明,如同見到親人一樣,激動得老淚縱橫,急忙帶領顏泉明回到常山府廨,從府廨後院水塘邊的假山旁起出了顏季明的頭顱。

顏季明的臉已經腐爛得成了一團泥巴,顏泉明看到弟弟,心中一陣酸楚,口中叫道“季明,季明……”哽哽咽咽地哭了起來。趙光老丈一邊掉淚,一邊向泉明講述了季明、沈盈和盧逖三人犧牲時的英勇無畏和慷慨激昂。顏泉明點上香火,對著三弟的頭顱祭了一祭,然後用池塘清水將季明頭顱上的腐肉和亂發衝洗幹淨,霎時,顏季明的頭顱變成了一具骷髏。顏泉明用一塊黑布將弟弟的頭骨輕輕包好,小心翼翼地裝進了一個木匣裏邊。

叛軍屠城之後,府廨內外、大街小巷到處屍體枕藉,慘不忍睹,屍體腐爛之後才被人埋入萬人坑內。季明、沈盈和盧逖的屍體都沒有找到,顏泉明隻好帶著三弟的頭骨回到蒲州。

九月,一陣寒流襲擊了黃河兩岸的千村萬落。秋風陣陣,陰雨綿綿,四野蕭疏,萬木枯黃,連池塘裏的殘荷也隻剩下一枝枝幹枯的葉梗索索顫抖。這天晚上,顏真卿在蒲州府廨的退思堂內徘徊躊躇,思緒萬千。羅宵妹給主人燒好一壺開水,又泡了一杯茶,回到自己房內休息去了。仆從成方跟隨主人多年,早已熟悉了主人的習性。他看到主人情緒激動,一定是要揮毫作書了,早已研好了一硯墨汁,備好了紙和筆,默默地退到一旁,坐在一條矮凳子上。

顏季明的顱骨置放在書案一側的木匣子上,匣子上搭了一方紅絨布,像是專為季明的頭顱配的底座。顏真卿在房內焦躁不安地徘徊了會兒,在季明麵前坐了下來,就像以前叔侄二人麵對麵坐著促膝聊天一樣。顏真卿細細端詳季明,那寬寬的額,那粗粗的眉,那亮亮的眼睛,那高高的鼻梁和厚厚的唇……突然,季明眨著一雙聰慧的眼,張開一口潔白的牙齒,衝著十三叔笑了起來。

十三叔喜歡季明,顏族子侄幾十個,雖金昆玉友,唯顏季明不但相貌和秉性似顏真卿,書法文章也出類拔萃,常被人讚為冰清玉潔,翠竹臨風……顏真卿笑笑,伸手拍拍季明的頭顱,霎時之間季明頭上七竅出血,血如泉湧,口中還喊道:“十三叔,為我報仇啊!”顏真卿大喊一聲:“季明……”一把將季明的頭顱抱到懷中,嗚嗚地大哭起來……許久,顏真卿心情稍稍平靜了一點,又將季明的顱骨放回到木匣子上。他讓成方到廚房端來一杯酒、兩盤果蔬放在季明麵前,點上香火祭了一祭,然後展開一張白紙,取筆濡墨,揮毫寫道:

惟爾挺生[1],夙標幼德,宗廟瑚璉[2],庭階蘭玉[3]。每慰人心,方期戩榖[4],何圖逆賊間釁稱兵犯順?爾父竭誠,常山作郡,餘時受命,亦在平原。仁兄愛我,俾爾傳言,爾既歸止,爰[5]開土門。土門既開,凶威大蹙[6]。賊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天不悔禍,誰為荼毒?[7]念爾遘[8]殘,百身何贖[9]?嗚呼哀哉!

吾承天澤,移牧河東,泉明比者,再陷[10]常山,攜爾首櫬,及茲同還。撫念摧切[11],震悼心顏。方俟[12]遠日,卜爾幽宅。魂而有知,無嗟久客。

嗚呼哀哉!尚饗[13]。

顏真卿心情悲痛、沉鬱、辛酸而憤怒,猶如狂風暴雨掀起的黃河浪濤,回旋激**,洶湧澎湃,摧枯拉朽,衝天裂岸。此時此刻他無心作書,隻想一抒胸中塊壘。他腦海中緊張地翻騰著天寶十四載冬天那個狼煙突起、殺聲遍野的日子,全忘了手中之筆。放縱之下,字無大小,線無粗細,有行無列,大小參差,運筆也時急時緩,時放時頓。急時筆掃千軍,緩時勒馬徐行,放時縱橫無邊,頓時跌宕起伏。特別寫到最後一段,想起死去的骨肉親人,頓時從心中湧上一股對親人的無限愛戀和對內奸外賊的無比仇恨,千仇萬恨凝聚於毛錐鋒端,管不了筆禿墨焦,更難顧橫平豎直,大筆馳騁,橫塗豎抹,筆不隨心,腕下失控,一連多處產生謬誤。隻好圈了重寫,寫了再改,筆傾字斜,點畫狼藉,線條也錯綜奇崛,變化瑰異。盡管如此,縱觀全篇,依然是字字映帶,顧盼有情,酣暢流利,氣勢橫生。

《祭侄文》隻有寥寥二百三十五字,字字如血,句句似火,發自天機,千古絕唱。後人評曰:《祭侄文》與前賢王羲之的《蘭亭序》並肩媲美,是為天下第二行書。

[1].挺生:挺拔突出。

[2].瑚璉:宗廟內盛黍稷之祭器,比喻為朝廷柱石、國之重器。

[3].蘭玉:芝蘭玉樹,讚美他人子弟。

[4].戩:吉祥,福。榖:善、祿。

[5].爰:於是,打開土門。

[6].蹙:緊迫。

[7].荼毒:毒害生靈。

[8].遘:遭遇。

[9].贖:用一百人也贖不回你一個人。

[10].陷:再赴。

[11].摧切:切膚之痛。

[12].俟:等待。

[13].尚饗:請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