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顧大局太守棄城

馬燧回到平原府城,當即向顏真卿太守匯報了與康沒野波會麵的經過,並提出請太守棄城南渡的想法。

顏真卿聽後,沉默了許久才說道:“古賢曰:時危見臣節,世亂識忠良。馬燧君,當此天下板**國難沉重之秋,我們可要站穩立場啊!”

馬燧眨眨眼,看著顏真卿問道:“府公何出此言?難道我馬燧立場有問題嗎?”

顏真卿道:“馬燧君主動要求出城,原本是想策反康沒野波,讓他倒戈殺敵,參加平叛靖亂。現在你沒有把他策反,反被他策了過去。怎麽回事?”

馬燧感到莫名其妙,以為太守開他的玩笑。眨著眼問道:“府公戲言,我怎麽被他策了過去?”

顏真卿道:“軍中無戲言。現在叛軍兵臨城下,你到了敵營是否看到敵人張牙舞爪、如狼似虎?或者受到康沒野波的威脅,貪生怕死、心存貳誌了?”

這下馬燧聽明白了,原來太守對自己產生了疑惑,霍地起身,說道:“府公,我在你麾下幾近一年,難道你還不了解我嗎?我馬燧乃一布衣,若怕死,去年冬天就不會匹馬單刀潛入狼巢策反賈循。若怕死,堂邑之戰也不會跟著府公鞍前馬後馳騁疆場。至今安祿山還在懸賞三十萬錢通令拿我。若怕死,今天早上又怎敢獨自一人去闖敵營?我馬洵美垂髫之年就抱定了馬革裹屍效忠祖國的決心,府公若懷疑我貪生怕死,甚至懷疑我心生異誌,這真是六月飛雪,天下奇冤啊!”

顏真卿嚄嚄地笑起來,示意馬燧坐下,說道:“說你心存異誌的確是冤枉了你。可是誰不知道,兵不血刃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上上策;敵軍兵臨城下我們不戰而棄城,這叫逃跑,是謂下下策。你到敵營策反,沒策動康沒野波退兵倒戈,反給他當了策士,幫他謀了個上上策,卻勸我行下策之道。這怎不令我心中生疑?”

馬燧霍地起身,說道:“府公,我明白了,剛才我沒能把話說清楚,引起了府公的誤會。現在我告訴您,第一,馬燧今天策反沒有失敗,而是大獲成功。現在康沒野波已經不是我們的敵人,而是暫且隱蔽在敵人隊伍裏的戰友,所以不存在我幫助敵人出謀劃策的問題。第二,我知道府公是位精忠奉國、正身守位的社稷之臣,一心想嬰城禦敵,竭盡官守。可是,戰爭不可能僅憑你我的主觀意誌來進行,戰爭在千變萬化之中,要戰就要像堂邑之戰那樣,戰必勝,攻必取,運籌策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就目前形勢來看,平原城是守不住的。康沒野波旗下有胡騎三千,步武萬眾,號稱兩萬驍勇。平原城中隻有不足三千羸弱鄉勇,外無救兵,內無間月之糧。敵人將城一圍,我們能堅持多久?而且,半月之內康沒野波拿不下平原,史思明、尹子奇就要率五萬虎狼之師前來攻城。安祿山責令,城破之日,一要將府公押送洛陽,二要縱兵屠城……”馬燧說著,從衣袋中取出安祿山的手令交給顏真卿,然後坐了下來。顏真卿看了一眼,一張不大的洛陽宮織絹素上,工工整整地寫著:“務拿平原太守顏真卿押至洛陽。”安祿山雙目失明,顯然是嚴莊代筆,下邊落款歪歪扭扭地塗了一個安字,還不知是安祿山本人或是近侍李豬兒代簽。顏真卿將賊魁手令扔進字簍,冷冷一笑,說道:“城可失,義不可苟;身可死,節不可奪。想拿我活人,癡心妄想。我身為一郡之守,既不能辱國,也決不辱身。城破之時,無非引頸自刎而已。”顏真卿高揚起頭顱嗬嗬一笑,又道:“忠臣事君,有死無二。烈士殉義,雖歿猶存。”

馬燧心中有些發急,說道:“府公這城非守不可嗎?”

顏真卿道:“不戰而退,皇上是要追究責任的。”

馬燧看了顏真卿一眼,口中囁嚅道:“皇上連京城都丟給了敵人,誰又追究他的責任?”

顏真卿麵露不悅,說道:“天子蒙羞,臣下之恥啊!”

馬燧哼了一聲,恨道:“天子有道,國泰民安;天子無道,咎由自取。”

顏真卿看著馬燧,痛苦地說道:“兵臨城下,勇者禦而忠者守。社稷臨危,危而去之,於忠何有?我身為一郡之守,不戰而棄城出走,即使皇上不追究,我又如何向國人交代啊!”說罷,眼中潸然湧出兩行淚水。

馬燧看到顏真卿難過,禁不住心中也有些酸楚,起身給顏真卿倒了碗茶水,然後坐下來又慢慢勸道:“府公,書法之中尚有進退和揖讓之說。故而,張旭公見村姑爭道,而悟筆法之妙。戰爭是兩股敵對勢力的生死存亡,所以兵法更要講究進退有據,左右中度,該進就進,就退就退。我們棄城不是戰敗逃跑,而是以退為進。退,既可以使康沒野波取得史思明的信任,暫且隱蔽在敵人旗下以尋求倒戈的機會,又可使城中百姓免遭屠戮,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顏真卿聽了有些驚詫,眉頭一挑問道:“你說什麽?敵兵入城不殺百姓?”

“是。”馬燧應道,“康沒野波說過,入城隻是為了蒙蔽史思明。隻要守城官兵撤到城外,他敢保證不殺一個平民百姓。”

顏真卿不大相信,皺著眉頭說道:“自從安祿山反叛以來陷城無數,哪座城市沒有遭到叛軍的屠戮和掠奪?其中包括東西兩京。現在平原城中有十萬百姓,如果得不到康沒野波的切實保障,我們棄城豈不等於引虎狼之師入我羔羊之群嗎?”

馬燧覺得此話言之有理,猶豫了一下說道:“要不我再出城一趟?康沒野波若有誠意,一定會拿出一個確鑿的保證。”

顏真卿點點頭,說道:“好,隻要康沒野波能夠切實保證不殺平原百姓,我可以考慮棄城。將來皇上追究下來,要殺要罰,由我一人承擔責任。”顏真卿舉目望望遠空,麵露喜悅之色,坦然說道:“我顏清臣一介寒儒,三尺微命,當此國脈民命岌岌可危之際,若能換得十萬生民平平安安,死也值了。”

次日,馬燧再次出城來到康沒野波穹廬大帳,說明來意之後,康沒野波隻道了一聲“好辦!”當即與夫人阿史那仁花商量了一番,請她到顏真卿麾下以為人質,讓她準備隨身物品。然後,康沒野波坐下來給顏真卿寫了封信,信曰:

河北道招討使、采訪使兼平原太守顏真卿足下:

罪將康沒野波欣聞足下有意棄城,以保全我父母兄弟全家三百口人性命,其高義薄雲,令罪將康某沒齒難忘。康沒野波指天發誓,保證入城之後,不殺平原一個百姓,不毀城中一磚一瓦,禁絕士卒擄掠婦女、財貨。凡我旗下將士,有敢違令者,格殺毋論。為使足下釋懷,茲令內子阿史那氏赴太守麾下以為人質。足下如果仍不放心,可令三千義軍留在平原地區進行監督,軍餉及一應所需由我負責。待我舉事之日亦可作為外援。

康沒野波頓首頓首

馬燧看了康沒野波的信,心中頗為滿意,遂問道:“如果安祿山向你要人怎麽辦?”

康沒野波道:“那驢日的兩眼都瞎了,他手下的人對他都是陽奉陰違,我自有辦法糊弄他。”

馬燧對康沒野波拱了一揖,道了一聲:“康可汗保重,後會有期。”於是帶了那仁花回到城內。

顏真卿看罷康沒野波的信,對馬燧點點頭,笑道:“康沒野波,信人也。”於是召見阿史那仁花。

阿史那仁花出身於突厥貴族,從小與馬為伴,經常馳騁於廣袤無垠的大草原上,身上帶著幾分野性。她見了顏真卿也不參拜,隻象征性地曲了下左腿,算是行了胡式跪禮,然後就自找了個座椅坐了下來。阿史那仁花入城時帶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青衣,著一身胡裝,佩一把胡刀,英姿颯爽,麵容俏麗,寸步不離地跟著主人,手按刀柄站在主人身後。阿史那仁花四下掃了一眼,然後對顏真卿說道:“你們漢人常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嫁給了康沒野波,就是他的女人,聽他吩咐。我今日奉丈夫之命來做什麽人質,可不是俘虜。你們須待我如上賓,客客氣氣,不可慢待。”

顏真卿在長安時經常見到胡姬,知道胡女性格爽朗率直,嗬嗬一笑,說道:“夫人,康沒野波殺氣騰騰兵臨我平原城下,你一個小女子作為人質來到城內,不怕我殺了你嗎?”

阿史那仁花也仰頭一笑,回道:“我丈夫數言顏府君是位信義之士,如果殺一人質,豈不失信於天下?人而無信,不知其可。”

顏真卿沒有料到,一個馳騁於疆場的胡女竟引用聖賢之語頂了他一杠子,一時語塞,隻好又仰頭嗬嗬一笑,自我解嘲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於是大聲對李平吩咐道:“請將阿史那氏引入上舍,並派兩位女仆以上賓侍候。”

太守棄城的消息傳出之後,府衙內外頓時鼎沸。有人說,太守怯戰,要丟下百姓逃跑了;有人說,太守與敵將達成了秘密協議,讓出了城池以求保家活命。東方鋤非和一些鄉紳帶了幾百名手持兵械的赤臂壯士堵了府門,要求與城生死與共。顏真卿急忙將他們請進府衙,然後召集平原郡全體官吏會議,請東方鋤非帶來的壯士一起參加,討論平原府城的生死存亡。

顏真卿一五一十地向大家介紹了當前的河北形勢之後,心情沉重地對大家說道:“目前官軍已經全部撤出了河北,叛軍糾集了十萬甲兵進行掃**,攻勢淩厲,銳不可當。我們若委命辱國實非良策。今審時度勢,平原城實難嬰城堅守。如戰,無異於驅牛羊之群而攻豺狼虎豹。在場諸位皆國家的義烈忠勇之士,城破之日,我相信諸公均能做到慷慨激烈,挺身殉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但是,這並不能阻止敵兵洗城,城內三千義勇及十萬民眾皆難以幸免於難。有人說,太守懼死怯戰,故而棄城。我今日問心無愧地說,我不懼死,也不怯戰。我若懼死怯戰,何來堂邑之戰的大獲全勝?我顏真卿出身於寒門,能有今日,雖九死而無憾。可是諸位,我死不足惜,但不忍城中十萬無辜黎民死於兵難。今日皇天開眼佑我黎庶,敵人派來圍城的先鋒將康沒野波有意棄暗投明,不願與人民為敵,故而我和他達成協議,隻要朝廷委任的官吏撤出城外,康沒野波保證不殺平原一兵一民,也不損平原城內一磚一瓦,禁絕士卒擄掠婦女財貨。他為了取得我們的信任,已將夫人作為人質送到本府。古人曰:得時無怠,時不再來。審時度勢,權衡得失,本府決定朝廷將官及其家屬於近日之內撤出府城,請大家做好準備。康沒野波率軍入城之後,學不停課,商不停賈,市肆百業一如既往。”

顏真卿講罷,許多人紛紛提出問題,請求解答。現場氣氛嚴肅而又激烈。有人激昂慷慨,有人沉默不語,有人暗自垂淚,有人連聲歎息。突然,會場衝進來一群青年,高呼著“寧願戰死,決不棄城”的口號,要求幹城抗敵。馬燧挺身說道:“我馬洵美客居平原,又屬晚輩,本無資格在此發言。但是有些話如骨鯁喉,不吐不快,心裏憋得難受。”大家聞言,禁不住轟然而笑,皆曰:“你說,你說。”

馬燧環周拱了一揖,雙眉一揚,說道:“在下不才,未及弱冠即研習兵法,對戰爭這東西略知一二。戰爭是兩股敵對勢力的最高鬥爭形式,它以消滅敵人為手段,以取得最後的勝利為目的,而死絕不是目的。因此,戰爭之中是進是退,是戰是守,必須根據具體情況而決定。在敵我力量懸殊極大而又並非需要死守的地方,沒有必要與敵死決。哪怕是一城一池,甚至是一個地區,該撤的就應該速撤,絕不能作無謂的犧牲。反之,如果是關係到整個戰爭的關鍵之時、關鍵之地,該守的必須死守,哪怕隻是一個山頭、一個渡口,甚至僅僅是一石一木方寸之地。此時此刻,戰死即為殉國,殉國即可不朽。戰爭之中,要死就死得其所,死得有價值。死得其所,就是此時此地非死不可,不死就隻有屈節投敵,辱國辱身。常山太守顏杲卿就是死得其所,死得其時,死得壯烈而不朽……”馬燧注意到聽眾聚精會神,嘖嘖連聲,便接著說道:“今日之平原與昔日的常山不同,平原不是要塞。而且,目前河北已經有二十郡陷入敵手。克城之日,敵人皆縱兵屠城,百姓死亡百十萬眾,屍骨山積,血流成河。平原外無救援,內無間月之糧,要守也守不住。城破之後,三千義軍及十萬百姓皆遭屠戮,平原城下除多了幾座死屍堆積的景觀之外,於國於民無絲毫益處。”馬燧說到這裏,環周又高高一揖,大聲說道:“諸位耆老鄉賢、忠勇義士以及誓死報國的忠臣良吏,說起來也真是皇天開眼。敵人派到平原圍城的先鋒將不是別人,恰恰是我馬燧的朋友,一位被逼上賊船、存心倒戈的忠義之將——康沒野波將軍。康沒野波是位十分講信義的人,他既向太守立下字據,保證不殺平原一民一夫,他說到就一定能做到,而且已經將夫人作為人質送進了城內。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為何不棄城保民而非要死守不可呢?諸公,孰本孰末,孰重孰輕,孰得孰失,孰對孰錯,難道不是一清二楚嗎?”馬燧看到有人鼓掌,有人叫好,對大家拱了一揖,又說道:“諸位官人和將領,三十六計走為上是最後一計,這裏的走並不是懼死和逃跑,而是暫且的撤退和轉移,以避敵人鋒銳和無謂的犧牲。大家弄清了是非曲直,就應該大膽地走,理直氣壯地走,痛痛快快地走,不要怕丟掉烏紗和前程,更不必顧及閑言碎語……”馬燧講得激昂慷慨,贏來一片雷鳴般的掌聲。

太守顏真卿看到老將軍刁萬歲有些焦躁不安,問他有什麽話要講。刁萬歲慢慢起身對四周拱了一揖,說道:“卑將乃一老軍,知道國有國法,軍有軍規,一戰失敗,必究敗因。有時上峰根本不問原因就斬敗軍之將。高仙芝、封常青二將,不就是這樣被屈殺的嗎?我擔心將來朝廷追究敗軍之罪,如何解釋?”

馬燧霍地起身說道:“高仙芝、封常青二位將軍棄陝州而退守潼關是十分明智而正確的舉措,二將所以被殺,完全是皇上昏庸無道、奸臣橫行不法所致。曆史將會做結論,二將軍之死不是死於戰敗,而是死於奸佞讒害,死於六月飛雪,天下奇冤……”

顏真卿聽到馬燧言語出格,怕他再說下去會招惹是非,朝案上猛擊一掌,截了馬燧的話,說道:“我們討論平原,不許妄論朝政。”他看馬燧唯諾著低頭落座,才又接著說道:“諸位,我身為一郡之首,一切責任由我承當。將來朝廷若必誅敗軍之罪,以警天下,以振王綱,我決不連累屬下諸公,我以我一條性命換來平原十萬黎民不死,我死得很值了。”顏真卿說到此,對大家環揖一拜,調侃道:“將來我若因棄城被判死罪,死後連祖墳都進不去了。諸位若念我們今日同僚一場,請偷偷給我燃一炷香,屆時我顏清臣死也瞑目了。”顏真卿說得輕鬆,心中卻十分沉重。言罷,眼中閃閃湧出一汪淚水,被他用力咽進了肚內。

很快,平原官民統一了思想,上下達成一致。為確保平原城十萬百姓平平安安,朝廷任命的官吏以及平原義軍一律撤到城外,郡衙貼出安民告示,鄉賢士紳幫助宣傳,一時劍拔弩張的平原城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平原義軍現餘三千驍勇,多為本地丁壯,家中有老有少,皆不願遠離故土。又因兵荒馬亂,土地荒蕪,回家也無生計,許多人憂心如焚,不知所措。顏真卿得知之後,遂打消了帶他們遠赴關中的念頭 ,與李擇交、範冬馥商量之後,即將三千士卒分為兩支隊伍:一隊為防河軍,一隊為遊擊軍,每軍一千五百人,留駐平原地區。黃河六月水連天,年年都可能泛濫成災,防止黃患是沿黃百姓的頭等大事,曆朝曆代都不敢忽視。當然,防河軍還有一項防止海盜侵擾百姓的重要任務。遊擊軍有三項任務:第一是監督康沒野波麾下偽軍;第二是維持地方治安;第三是康沒野波倒戈時以為外援。為了便於在敵後開展活動,公開皆打“康”字旗號,由康沒野波供給兵甲糧餉,但不受康沒野波製約。

顏真卿本想自己留在平原,等康沒野波倒戈之後,即以康沒野波、刁萬歲、李擇交為大將,以屬下這批懷瑾握玉、誌高行芳的高才大德為幕友,以兩支武裝為基礎,廣招兵馬,壯大隊伍,與行在朝廷東西呼應打擊叛兵。不料,恰在這時,他的兒時好友——淨影寺的妙知和尚又以行腳僧的身份,從靈武行在悄悄來到平原,帶來皇帝李亨的手詔。詔曰:“朕聞叛軍集中兵力掃**河北,平原孤城難守。卿為朝廷柱石之臣,接詔之後,務必棄城速赴行在,以輔佐朝政共商國是,君臣同心光複兩京。”顏真卿不敢怠慢,接詔之後急忙召集屬下官員,商討留任人選。

李銑是本地人,身邊又有老母,不願遠行,第一個提出要留下來。接著,賈載、沈震、穆寧、李平、張澹、王延昌等青年才士一個個爭先恐後,自告奮勇,皆願留在平原,以身許國,與敵周旋。最出乎顏真卿預料的是,至今仍為一介布衣的馬燧也要求留在平原。顏真卿非常喜歡這個長得渾實健壯、眼中時時閃爍著一種機警、睿智之光的青年才子,曾經想將他推薦到郭子儀幕下,不料反遭到他的拒絕。他說:“讀書求大智,從軍獲大勇。二者都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腳踏實地幹出來,不想靠別人提攜扶搖直上。”小夥子說話很衝,好在顏真卿愛才,對他不加計較,就想把他帶到行在,直接薦給皇帝,誰知他卻要求留在平原。問其故,馬燧答道:“洵美乃一布衣,而且還是一介白丁,既無顯赫戰功炫耀於朝堂,又無扭轉乾坤的錦囊妙計獻給天子。今赴行在,無臉麵謁聖顏。河北多激昂慷慨之士,曆行燕趙之風,是個英雄輩出之地。我留下來,一來想多結交一些仁人誌士;二來,是我牽線與康沒野波訂下‘棄城保民’的協議,我來監督這一協議的實施,責無旁貸。目前,康沒野波畢竟還是一員偽將,萬一他背信棄義,別人拿他無可奈何,我有辦法收拾他。第三,我的仲兄馬炫現在隱居於汲郡的蘇門山,我兒子馬暢跟著仲兄學習兵法……”說到這裏,馬燧臉一紅,又羞澀地說道:“賤內也在那裏,分別兩年多了,抽空我得到蘇門山看看他們。”

馬燧說罷,有幾個青年吏員就起哄笑道:“馬洵美想老婆了。”

顏真卿看著馬燧肅然起敬。馬燧以一介布衣,兩次深入敵營策反軍將,不顧生死,見義勇為,膽大心細,智圓行方,為平叛靖亂立下大功。顏真卿有意提攜他,他卻不受。顏真卿心想,人各有誌不能強求,何況他留下來的理由又十分充足,隻好由了他。當即將腰間佩的秦王寶刀取下來,雙手捧著對馬燧說道:“你既然要留下,我也隻好聽君自便。這把秦王刀是我二哥顏杲卿送我的,今日就轉贈給馬燧君做個念想吧!”

馬燧接過秦王刀一看,不由大喜,說道:“去年冬,顏二郎派我到範陽策反賈循,我就想佩著這把寶刀前赴賊營,以壯我膽,以挫敵威。顏二郎怕我鬧出亂子不讓我佩戴,沒有想到,今日還是落到了我手。此天賜我也。”遂對顏真卿抱刀拱了一揖,指天發誓道:“我馬燧今日發一狂言,就衝這把秦王寶刀,我一定要為國家建大功、立大業,腰懸大將軍印紐,頭戴大將軍金盔,不取將位,誓不罷休!”

馬燧年輕氣盛,出言不顧影響。眾人聽了,不由哄然大笑。馬燧故意將臉一板,斥道:“笑什麽?滄海可填山可移,男兒誌氣當如斯!”大家聽了,更是笑得前仰後合。馬燧無奈,隻好跟著嘿嘿地笑,笑罷,又肅然說道:“諸位都是有功名的朝廷命官,進則盡忠,退則修身養性,勿笑我一介布衣。”

沈震沒有笑,對馬燧拱揖說道:“大家有緣相聚在顏公麾下,都是患難之交,明日風流雲散,苟富貴,勿相忘。”

李平、賈載、王延昌、穆寧等齊聲應道:“苟富貴,勿相忘。”

次日,顏真卿即以河北招討使和河北采訪黜陟使身份,任命李銑為防河招討使,賈載為平原遊奕將,負責兩支武裝。又以馬燧為兩軍監軍使,統一兩軍行動,負責向康沒野波催討軍需。顏真卿交給他們的第一個任務,即迅速將十天前撤到渤海梨花島的平原老弱婦幼及義軍傷員五千人眾接回城中,並將府庫及糧食悉數移交給他們,開倉放糧,救危扶困。

天寶十五載,也即唐肅宗李亨改元後的至德元載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平原上空陰陰沉沉,好似倒扣著一口大鍋,黑乎乎的令人窒息,凜冽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將人的臉頰和手背割出一道道口子,冰心地涼,刺骨地疼。平原太守顏真卿做好了一切準備,他要率領平原郡和客居本郡的全體朝廷命官以及家屬撤離平原,渡河南下,然後繞道淮南、山南,西赴靈武行在。大家都說,上合天心,下合地理,中合人和。如果不撤,也就違背了天意和民心。最後,他對天垂淚,斬釘截鐵地正式宣布:“撤!”

冬天,黃河進入了枯水季,入海口的水卻依然浩浩****漫無邊際。黃河渡口停泊著二十條高桅渡船正張帆待發。五百多名家屬都已經集中在黃河崖頭,小孩子蹦蹦跳跳,仆婦們吵吵嚷嚷,女眷中有人焦慮,有人茫然,有的說說笑笑一如往常。

韋弦娘頭戴風帽,身穿一襲素麵裘衣,婷婷站在河邊一座高丘之上,緊鎖雙眉,瞭望遠方,口中喃喃不斷地喊著:“頗兒,你在哪裏……”已經八歲的二郎顏緊緊偎在母親身邊,陪著母親暗自流淚。三歲的小顏碩被包得嚴嚴實實,由仆人成方抱著,露在外邊的兩隻小眼滴溜溜四下張望。

此時,平原太守顏真卿正帶著李擇交、範冬馥、刁萬歲、蕭晉用、張澹、穆寧、王延昌、李平等人,在平原郡廨大院舉行祭禮。院中間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放了幾碗菜肴、果蔬和酒食。顏真卿點了一把香插進香爐,然後端起一碗酒潑向天空。範冬馥任司儀,高叫一聲:“祭天——”。顏真卿又端起一碗酒潑到地上,範冬馥又喊一聲:“祭地——”。顏真卿端起第三碗酒,朝著平原郡大堂山牆上嵌的一個小神龕潑去,範冬馥再叫一聲“祭城隍——”。顏真卿端起第四碗酒,一仰臉,咕咚、咕咚地喝進肚內,“啪”的一聲,將酒碗朝地上摔個粉碎,提筆寫了一篇祭文。本欲對天宣讀,隻叫了一聲:“蒼天啊——”撲通一下麵西匍匐在地,嗚嗚地哭了起來。他想起去年抗賊之初,平原首舉義旗,振臂一呼,旗下驟聚義士二十萬眾,歃血會盟,精忠報國,南征北殺,風起雲湧,河北二十四郡,數日之內,二十郡得以光複,威震敵膽,勢不可當。如果皇上英明,朝中賢良柄政,任逆賊猖獗肆虐,也難阻天下指日平定。可是,俯仰之間,大好形勢煙消雲散,江山社稷危若累卵,常山顏杲卿慘遭肢解,靜塞軍將和琳、高抗郎、馬相如、徐浩一戰而亡,饒陽太守盧全誠及守將張興於城破之時壯烈殉國,鄴城太守王燾、魏郡太守司馬垂亦於城破之時為國捐軀,清河太守王懷忠和河間司法李奐被押至洛陽遭賊梟首,景城司馬李誓不失節,投河自盡。平原義軍一萬多將士,今日還有幾人……顏真卿恨天、恨地,亦恨自己回天無術,越想越覺傷心,禁不住以首搗地,失聲號啕。突然,轟隆隆一聲,空中打了一個響雷。雷聲過後,天上飄飄灑灑又下雨又落雪,雨雪霏霏,與太守同泣。

顏真卿被大家攙扶起來之後,抹了一把淚,對李平說道:“聽說清河李崿和博平張獻直仍帶著幾百義軍堅守危城,渤海封紹和高筼二公也仍在嬰城死守,你去通知他們,馬上棄城,一同南撤。”

李平吃了一驚,抱拳一揖說道:“府公,平原周邊每座城池都被敵人包圍了,叛兵像蝗蟲一樣鋪天蓋地,遍地都是。如何通知?”

顏真卿拍拍腦袋,急忙伏案草書了三封短信,讓李平叫來阿史那仁花,對她抱拳拱了一揖,說道:“勞駕夫人,將這三封信交給康沒野波將軍,請他派心腹人員設法將信送交清河李崿、博平張獻直和渤海封紹、高筼。讓他們接信之後迅速棄城,於天黑之前趕到黃河崖頭與我一同渡河。”

阿史那仁花仰起腦袋哈哈大笑起來,說道:“顏府君,你昏了。我是被作為人質押在你手中的啊,我還以為你會把我也帶到皇帝行在呢。你若放我回營,我還會回來自投羅網嗎?”

顏真卿笑道:“我聽說中郎將是一位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信義漢子,說出的話如板上釘釘,從來不出爾反爾。你這人質,我不需要了,請夫人回營去吧,隻把信給我帶到就行了。”

阿史那仁花說了聲“多謝”,對著顏真卿行了個胡人半跪禮,帶著他的青衣女從出城走了。

傍晚時分,顏真卿帶著屬下來到黃河崖,他讓李擇交、範冬馥、刁萬歲、蕭晉用幾位長者及家屬上船之後,自己佇立岸上向北凝望。馬燧、賈載、李銑三人率領三千義軍在堤下一字兒排開,李平、沈震、王延昌和張澹、穆寧圍在顏真卿四周。大家都知道太守在等什麽,心中雖然焦急,依然陪著太守耐心等待。突然,大家看到有一隊人馬從清河方向飛馳而來。馬燧眼尖,依稀之中認出是李崿來了,大家頓時雀躍起來。俯仰之間,李崿驅馬來到麵前,一個鷂子翻身跳到馬下,一語未發跪在顏真卿麵前傷心地哭了起來。顏真卿也忍不住簌簌淚下,俯身攙起李崿,正欲安慰幾句,又見博平張獻直也帶著屬下官員及眷屬趕了過來,沈震和李平急忙迎了上去,安排家屬上船。顏真卿拉著張獻直的手,千言萬語無從說起,變成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雨住了,雪越下越大,黃河堤內浪濤拍岸,堤外枯葦搖曳,風聲淒厲之中,大地一片慘白和死寂。突然,平原城方向約有二百胡騎打著各色狼牙旗向黃河渡口飛馳而來。眾人吃了一驚,以為叛兵追殺過來,馬燧、賈載、李銑三人急忙指揮義軍準備戰鬥,一聲令下,三千壯士呼啦啦一齊舉起了武器,在堤下排開戰陣,怒目以待。前軍皆持弩機,箭在弦上;中軍一律丈八長槍,持槍挺立以備衝鋒;後軍千眾為陌刀隊,長刀森森,寒光四射。二百胡騎在距離渡口兩百步處突然勒住馬韁,一個個翻身下馬垂手侍立。中間一個身高八尺有餘的彪形大漢獨自一人又朝前走了三五十步,朝地上一跪,拱手高揖,大聲說道:“罪將康沒野波,感謝顏府侯高恩大德,特來為府侯送行。”說罷,頓首大拜。眾人聽了,這才鬆了一口氣,馬燧指揮三軍收了武器,向兩側退後三十步,中間讓出一條大道。阿史那仁花雙手捧著一個紅包袱,後邊四個胡女抬了兩個木箱,吃力地爬上大堤。阿史那仁花在顏真卿麵前打了個胡跪禮,說道:“回稟府侯,信我都送到了。不幸渤海城已被攻破,封紹、高筼二人去向不明。”說罷,指指兩個木箱,又道:“康沒野波為府侯準備了路資一百金、錢十萬,請府侯笑納。另外,特為河防招討使和平原遊奕使準備了路憑十方,持此可以在大燕軍轄地通行無阻。”說罷,打開手中包袱,將十塊牙雕路牌交給了顏真卿。

顏真卿看了一眼,說道:“難得康將軍考慮得如此周到。不過,我過了黃河,一路都是官軍轄地,就將這些路費和路憑一並留給馬燧、賈載和李銑他們吧。”

李銑當即從顏真卿手中要了兩個路牌,對顏真卿拱了一揖,說道:“我聞國難以來,魯西、淮東一帶劫路的土匪十分猖獗,我已選好二百驍騎,隨府公一起渡河,將府公送到揚州。”

顏真卿看了賈載、馬燧一眼,問道:“有必要嗎?”

賈載、馬燧齊聲回道:“十分必要。”

顏真卿點點頭,說道:“那就辛苦李銑君了。”隨後舉目望著站在大堤下邊的康沒野波,招手請他上堤。阿史那仁花就叫:“康大郎,快來晉見府侯。”康沒野波聞聲,急忙取下腰佩的胡刀,交給身後的一名牙將,然後請馬燧陪同,快步奔上了大堤。顏真卿上下打量了一眼麵前這個虎背熊腰、鐵麵虯須、威武高大、聲若巨雷的鋼鐵漢子,脫口讚道:“好一員矯矯虎將,快快倒戈回朝,為國家建功立業,賊平之日必封侯萬裏,名揚天下。”然後指著馬燧、賈載、李銑說道:“康將軍,我這三位兄弟和三千義兵拜托你多多關照了。他們若有個三長兩短,賊平之日,我可要拿你是問。”康沒野波拱手應道:“請府侯放心。”顏真卿又指指平原郡城,說道:“我城中十萬百姓……”康沒野波未等顏真卿說完,指天發誓說道:“我康沒野波如果失信於國,回朝之日願拿我的頭顱向顏公謝罪。”說罷從衣袋中取出一隻錦囊,又從囊中取出一方綾子,雙手捧到顏真卿麵前,說道:“府侯既赴行在,請代康某將此信麵呈皇上,不勝感激。”顏真卿接過信一看,見上麵寫道:“臣身在賊營,心在唐室,一伺有機會,立即還朝謝罪——罪臣康沒野波稽首再拜。”顏真卿收好信,心情激動,一把拉住康沒野波的手,問道:“將軍估計何時回朝?”

康沒野波回道:“爭取在半年之內。”

“好!”顏真卿朝著康沒野波的臂膀用力拍了一掌,說道:“咱們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