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兵臨城下馬燧策反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唐肅宗李亨至德元載(756)八月初,朔方節度使郭子儀和河東節度使李光弼率十萬官軍撤離河北進入土門關,郭子儀率五萬驍勇西渡黃河赴行在勤王,李光弼率五萬將士駐守太原及河東一帶。獵人下山了,頓時,史思明從匿身的洞穴中躥了出來,如狼入羊群,飛揚跋扈,橫衝直撞。他盤算著,首先拿下南北官道上的軍事要塞常山,然後一一吃掉河北各郡。在攻打常山之前,他欲先掃平周邊小城,於是命蔡希德率一萬叛兵將常山東南不遠的九門縣城圍了個水泄不通,先後用火炮、雲梯、攻城戰車發動攻擊,一連猛攻了十天十夜,小小的九門縣城竟然四麵鐵山,巋然不動。

九門縣城原為李光弼鐵軍駐地,李光弼走後,留下守城將士不足三千,多為顏杲卿任常山太守時培訓的敢死隊員,他們一個個金剛怒目,百折不撓,赴湯蹈火,誓死報國。史思明急紅了眼,從範陽節度留後牛廷玠處調來八千叛兵加強攻勢。九門城被圍的第十一天上午,城門突然大開,城頭也搖動了投降的白旗。

史思明與安祿山是同鄉,也屬河北道柳城郡雜胡部落。史思明身材幹瘦,四肢細長,鷹肩猴背,歪鼻子斜眼,唇上長著稀稀拉拉幾根老鼠胡須,性情十分暴躁而狡詐。他站在縣城門外,望著洞開的城門,兩個黃眼珠滴溜溜地轉來轉去,狐疑踟躕不敢入城,忽然看到城內一隊紅男綠女敲鑼打鼓,載歌載舞,簞食壺漿,夾道相迎,這才昂首一陣哈哈大笑,騎著高頭大馬,仰著小腦袋,以勝利者的姿態催馬入城,身後跟著三百鐵甲騎從。

史思明進入九門縣城的月城之後,小眼珠又骨碌碌一轉,立馬鄙夷地斜了一眼低頭斂眉、垂手侍立於道側的降兵降將,冷冷笑道:“既然主動投降,可饒你等不死。”然後抬頭看了一眼用一方方嶙峋紫石砌起來的高大城牆,就想到城頭上顯示一下征服者的凜凜威風,於是翻身下馬,將馬韁繩朝身旁的馬弁一扔,正了正頭盔,扯了下兩襠甲,在五十多名親隨的簇擁下,沿著石階大搖大擺地登上了巍峨的九門縣城的城樓,得意揚揚,憑欄眺望,城外一萬多叛兵搖旗呐喊,歡聲雷動。史思明萬萬沒有料到,正在他忘乎所以地向狂呼歡跳的城外叛軍揮手致意時,城樓下麵有人高叫一聲:“關門打狗!”突然之間,兩扇巨大的釘滿了銅乳釘的厚厚城門被十幾個威武高大的漢子推著關了起來,一千多名**著上身的漢子同時舉起了手中大刀,高呼:“殺了史思明,祭奠顏杲卿!”遂將史思明的鐵甲騎從和擁進城內的幾百名叛兵團團圍住,亂刀砍殺。

城樓上的史思明聽到廝殺聲,頓時嚇得驚恐萬狀,麵色慘白,急忙招呼五十個親隨前後護衛著打算衝到城下。不料,登城石階早已被一隊衝上城牆的義兵封死,隱藏在城樓上的一百多名剽悍壯士手持長槍,齊聲高呼著“為顏杲卿報仇雪恨!”挺槍向敵人衝殺過去,史思明的鐵甲親隨一個個慘叫著倒地身亡,最後隻留史思明一人,瑟瑟縮縮退到兩個堞垛之間,看到一百多把寒光閃閃的索命長槍逼到他的胸前,頓時嚇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他回頭向城外看了一眼仍然在向他歡呼跳躍的一萬多名叛兵,一咬牙縱身跳了下去。

也許是黑煞佑賊,惡人命大;也許是命裏注定他不到死期,史思明從數十丈高的九門縣城的城頭縱身落地,竟然沒有摔死。這個罪大惡極、國人皆曰可殺的妖魔先是跌到一棵枝繁葉茂的樹上,被樹枝一彈才落到地上,不但沒有摔死,傷勢也不十分嚴重。城外叛兵將他抬到博陵城內,養了一段時間居然病愈。史思明對九門義軍恨得咬牙切齒,兩眼充血,糾集兩萬叛兵,將九門縣城一氣圍了二十多天。上邊用火炮轟擊,雲梯攻城,下邊挖掘地道,火燒城門,城內軍民用滾木雷石先後殺傷叛兵八千多人,直到八月十日城內斷水斷糧,敵兵才攻進城內。史思明下令洗城,一日之內殺人數萬。一個月之後,史思明攻陷常山,八千守兵全員玉碎。

至德元載(756)十月,龜縮在東京洛陽上陽宮內的安祿山為防範史思明在河北日益強大,嚴重威脅到自己的地位,於是,下令史思明必須於一個月內掃平河北各地義軍,然後移軍向淮南進攻。史思明跑到洛陽對著雙目失明的安祿山大吵大鬧,出言不恭,聲言河北義軍得到平原太守兼河北招討使顏真卿的支持,皆堅甲利器,驍勇無比,一點不亞於郭子儀和李光弼的麾下官健,要求安祿山派兵支援河北,否則斷難從命。

安祿山氣得吹胡子鼓眼睛,吭吭哧哧了許久,後悔當年沒有一刀宰了史思明這個手下牙將,致使他今日羽翼豐滿,竟敢公然抗命。無奈此時已身不由己,大燕國若要在中州大地站穩腳跟,還得仰仗史思明鼎力相助,隻好咬咬牙答應他的要求。當即下令東線戰場的尹子奇率領麾下兩萬精銳開赴河北,又命令範陽留後牛廷玠強行征兵拉夫,同時羽檄契丹、奚以及北蕃十二部落頭領率本部番兵參加掃**河北義軍。史思明很快糾集到十萬叛兵,勢力陡增,喜不自禁,一夜之間圍了河間縣城。

河間府是平原郡北邊屏障,在顏真卿的支持下招募了八千義兵,以河間府司法參軍李奐為首,深溝高壘,嬰城固守。年初,史思明圍攻饒陽時,李奐還曾帶七千士卒援助盧全誠,不幸遭到史思明伏擊損失一半,眼下仍有四千士卒,堅甲利器,英勇敢戰。因此,史思明、尹子奇數萬人馬圍攻河間,四十多天難以克城。

九月底的一天,顏真卿接到李奐一封急信,報告河間城內糧食吃緊,士兵傷亡嚴重,要求發兵增援。此時,平原郡仍然有一萬二千義兵。顏真卿急令大將刁萬歲校場點兵,率一萬將士援救河間。

這年,刁萬歲已經年逾花甲,身患氣喘病在家休養。當他接到招討使的軍令之後,立即披甲戴盔持刀上馬,直奔城西校場閱兵點將。旋踵之間,城西校場之上戰馬嘶鳴,刀光閃爍,旌旗蔽日,金鼓喧天。老將軍折騰了兩個時辰,有些精疲力竭,突然喉嚨裏一陣熾熱,吐出一口鮮血。顏真卿看到眼內,一把抱住刁萬歲問道:“刁將軍,怎麽回事?”

刁萬歲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唇,笑道:“沒事,足下放心,待我去會會史思明那廝。當年我若料到他今日成精,早把他一刀宰了。還有尹子奇那兔崽子,八年前給我當馬夫我都不要他,今日竟敢到我眼皮子底下橫行來了。這真是天道失常,雞犬成精……”刁萬歲說得激憤,禁不住又咳起來。顏真卿急忙讓李平扶刁將軍入帳休息。刁萬歲大發雷霆,被麾下幾個小將生拉硬扯地推了下去。

和琳是刁萬歲的副將,跟隨刁萬歲多年,胸懷韜略,智勇雙全,挺胸來到顏真卿麵前,要求代刁將軍率兵出征。顏真卿看著和琳,想到他平時遇事有些優柔寡斷,心中猶豫不決。和琳突然左腿跪到地上,抱拳拱了一揖,大聲說道:“和某從軍二十多年,難道顏使公不信任我嗎?我今日出兵如不能解河間之圍,願馬革裹屍,以死謝罪。”顏真卿沒想到和將軍平賊之心如此強烈,回頭看看李擇交和範冬馥,二公皆點頭稱可。於是雙手將和琳攙起,任命他為行軍元帥,並以靜塞軍中郎將馬相如、高抗郎和徐浩三人分別為前、中、後三軍行營兵馬使,授旗加勳,酹酒壯行。

三聲禮炮響過,平原義軍一萬將士踩著隆隆鼓點,浩浩****踏上了征途。顏真卿爬上一座高丘,目送這支由他一手培植起來而且曆經勝戰的鋼鐵隊伍,心中禁不住有幾分激動和興奮。突然一陣黃風襲來,有一杆行軍牙旗被風吹脫了旗杆,在空中飄飄****落到了田埂。顏真卿心中咯噔一下,這是個不祥的預兆,禁不住麵色慘白,精神惶恐,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顏真卿急忙回到府廨,傳檄清河李崿、景城李、饒陽盧全誠、魏郡司馬垂以及博平張獻直等人,一齊發兵援救河間,同仇敵愾,共討十萬強敵。

這天顏真卿正在府廨了解戰況,突然,一陣黃風從西北河間方向吹了過來。開始風勢還不很大,繼之越來越猛,好似無數條瘋狂的蒼龍,時而淩空翻滾飛騰,時而又衝到地上掃**肆虐。暴風卷著黃土,黃土裹著黑沙,一陣接連一陣攪得宇宙混混沌沌,分不清天上和地下。來勢之威猛,人世間無以抵擋,風力之強勁,足以翻江倒海,令大河倒流。兩軍陣上,抬頭不見天日,對麵不分敵我,義軍將士一個個抱著腦袋,緊閉雙目,瑟瑟縮縮蜷作一團,隻聽到東邊哢嚓嚓,粗壯的樹幹被折作兩段,忽又聞西邊呼隆隆山崩地裂,房倒屋塌,桌椅板凳漫天飛舞,數百斤的石滾轉眼之間被風吹到了十裏之外。有的人說,這是雷霆震怒,風神肆虐,天降羅刹之難,要將人間變成十八層地獄,世界的末日到了。然而幽燕和塞外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場翻天覆地的沙塵暴席卷而來,隻要躲過一兩個時辰,很快就會風平浪靜。

的確,沙塵暴肆虐了一個多時辰,筋疲力盡,然後呻吟著、哀叫著滾進了渤海深處,轉眼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大地一片狼藉。

這天是唐肅宗至德元載十月一日辛巳,日食,有一刻時間白晝如夜,大河南北一片漆黑。這一天平原義軍遭遇了滅頂之災,一萬將士幾乎全部殉國。

平原府城中,當人們從地上爬起來之後,每個人都滿臉灰塵,一身黃沙,地上浮土積有半尺之厚,四麵八方到處傳出女人尖利而又淒切的哭聲。不久,有平原義兵三三五五的從河間跑了回來,相繼有五六百人匍匐在顏真卿麵前痛哭流涕。一位郎將對太守報告說:“平原義軍在河間府城南遭遇敵人兩萬步騎的阻擊,義軍同仇敵愾奮勇殺敵,誓死要與叛軍決一雌雄。不料剛剛開戰不久,就遇到沙塵暴的襲擊,天上地下到處都是飛沙走石,昏天黑地難辨敵我。史思明的叛軍多半來自幽燕和塞北,以前經常深入戈壁沙漠與突厥作戰。他們不但有在沙塵暴中作戰的經驗,還備有防沙的紗製眼罩。敵軍損失雖然也十分慘重,我軍卻幾乎全軍覆沒,河間府城南十裏屍體枕藉,血流成河,和琳將軍及馬相如、高抗郎、徐浩諸將皆為國捐軀,各路援軍也都慘敗而歸,河間府危在旦夕……”

顏真卿聞言,猶如五雷轟頂,眼前一片金光閃爍,身體晃了兩下,差點昏厥過去。待他穩住了神,舉手指天,恨恨地罵道:“羅刹橫行,天道失常啊!”急忙讓回來的戰士洗臉進餐,並令醫生為傷者醫病。然後召集李平、李銑、賈載、張澹、穆寧和王延昌等人,令他們各騎一馬,迅速到平原與河間一帶招攬潰散的丁勇帶回平原,重傷醫治,輕傷者重編隊伍,準備深溝高壘,據城抗賊。

轉眼過了三五天時間,平原府召集到兩千多名輕傷義兵,同時張榜又招募了八百多名丁壯鄉勇,顏真卿準備用這三千壯士嬰城自守,與賊再戰。

叛軍南下以來,每克一地,重者屠城,輕者則征丁拉夫,擄掠婦女和財貨,老弱病殘一律坑殺,百姓恨之甚於盜匪。此時,平原城內尚有兩萬多戶人家,大約十餘萬眾。敵人一旦攻城,必有一場腥風血雨。國以民為本,身為父母官的顏真卿不願看到黎民百姓受到傷害,打算趕在叛軍攻城之前,將城內的官人眷屬及婦女兒童、老弱病殘撤到城外,暫尋一處安全地方隱藏下來,待叛軍撤兵之後再返回城。神頭鎮的東方鋤非見多識廣,又經常到各地采集藥材,對渤海地帶比較熟悉,聞訊之後,他主動找到顏真卿獻策說:“渤海之內三百裏處有一座海島,名曰梨花島,地廣約三百廟,山石嶙峋,林木蔥蘢,漁民百十戶,國初島上築有觀音寺和龍王廟,殿堂樓閣廡舍八十多間,如果暫時居住,可容三五千人之眾。”

顏真卿聽了大喜,即請東方鋤非前去聯係,東方鋤非笑道:“不用聯係了,帶人去就行。”

顏真卿看著東方鋤非,抱拳拱了一揖,問道:“東方道長何以如此自信?”

東方鋤非笑道:“龍王廟的廟祝是我的師父,今年一百〇一歲,為人一向善良、豁達,是位仁厚長者;觀音寺的方丈經常與我切磋武功和醫術,每來大陸必居我家,三十年間一向交厚,更何況浮屠以慈悲為懷,每有難民登島,必傾全力接待。隋末兵禍,經常有難民浮槎登島避難,至今那裏還保存著十幾口煮粥的大鍋,就是當年避難的百姓留下的。”

顏真卿聽了,連連向東方鋤非拱揖致敬,當即招來李銑、賈載、穆寧和張澹,讓他們分頭去征集船隻,並通告城中百姓,動員婦女兒童和老弱病殘離開郡城,到梨花島避難。

俯仰之間過了十日,征集到的大小百十隻船陸續泊在平原碼頭。太守下令,先撤義軍傷病人員和老弱百姓,後撤官人家眷,沒有幾天,先後撤走了五千多人,可是,在動員官人家屬撤離時,卻遇到了麻煩。

韋弦娘心存失子之恨,常耿耿於懷,鬱鬱寡歡,對丈夫不冷不熱。但是,韋弦娘畢竟出身於鴻儒世家,識書明理,大事不糊塗。她為了穩定軍心,鼓勵士卒英勇戰鬥,公開表示:堅決與守城將士共存亡。平原郡第一夫人話一出口,原本收拾好了行李打算登船出海的官人家屬急忙返回城中,齊聚在韋弦娘舍下,願跟著夫人,為守城將士端水送飯,搖旗呐喊。有幾個年輕女子竟然頭戴兜鍪,身披鎧甲,一身戎裝拜見韋夫人。女眷們爭相表態發誓,眼含熱淚,義形於色,激昂慷慨。顏真卿看到妻子一改此前的萎靡和幽怨,頓時如釋重負一般,長長噓了口氣,不再讓人催促女眷撤離,或走或留,聽其自便。

轉眼到了十月下旬,一天淩晨,平原府城突然之間被敵人圍了個水泄不通。時值初冬,平原城四門緊閉,吊橋高懸,又寬又深的護城河內蓄滿了水,水麵結了一層薄冰,河岸的垂柳枯枝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城牆上列隊站著全副武裝的士兵和義勇,城頭上的堞根和垛口堆滿了檑木滾石、磚頭瓦塊以及百姓專門燒製出來用以砸擊攻城之敵的磁餅磁蛋,甕城之內特別埋伏著五百名陌刀手,平原四城刀槍林立,劍戟森森,金城湯池,四麵鐵山,一派凜然不可侵犯的威武雄姿。

顏真卿帶著李擇交、範冬馥、刁萬歲、馬燧、李平、賈載等人,在巍峨的城牆頂上沿著城道在四城走了一圈,最後來到西城箭樓。顏真卿在堞後放眼瞭望,隻見城外護城河邊排列著一隊隊敵兵軍陣。從上朝下看去,滿山遍野一片寒光閃閃的刀槍劍戟,金柝聲聲,號角嗚咽,殺氣騰騰,氣勢逼人。軍陣後邊的山丘上紮滿了敵人的營寨,居中有一個龐大的氈頂穹廬,穹廬前豎著一架轅門,轅門四周的高牙大纛及各色牙旗上麵皆繡一個巨大的“康”字。

胡兵攻城略地曆善鐵騎突襲,步武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鼓噪喧囂,猛打猛衝,恨不得一日克城。可是,這次攻打平原府,敵人將城團團圍住,卻毫無動靜。顏真卿望著敵營中間那個鶴立雞群的毛氈軍帳,隱隱約約意識到這個打著“康”字旗的胡將似乎在猶豫什麽,或者在等待什麽。顏真卿叫來刁萬歲將軍以及曾經跟隨父親馬季龍在範陽軍營住過很久的馬燧,詢問這個“康”字旗胡將情況。

刁萬歲朝下望了一眼,說道:“此人乃範陽節度副使阿義屈達幹的長子康沒野波將軍。”

“是他?”顏真卿眼前霍然一亮,心頭似乎燃起一盞希望之燈。

康沒野波祖籍柳城,世代為北蕃十二部落貴胄,其曾祖、祖父皆為突厥頡利部落都督,其父阿義屈達幹先後任過突厥國九可汗宰相。天寶元年,突厥國貴族內訌,西鄰回紇乘隙入侵。時任突厥宰相的阿義屈達幹率領前後幾位可汗的妻女孩子以及十二部落五千多帳和牛馬駱駝二十萬頭毅然投奔大唐。那年秋天八月到達京師,皇上於興慶宮花萼樓設盛宴為阿義屈達幹父子接風洗塵,並拜阿義屈達幹為左威衛中郎將,不久又擢為左武衛大將軍,官範陽節度副使。阿義屈達幹有四子,長曰康沒野波,次曰康英俊,三曰康屈須彌施,四曰康英正持滿,皆拜中郎將,人稱康氏四虎。天寶初,當時顏真卿在京公幹,阿義屈達幹父子投唐是轟動京師的大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顏真卿又向馬燧打聽康沒野波的情況,馬燧笑道:“我和康將軍說不上交厚,但也不生分。我們二人在一起打過幾次獵,喝過幾次酒,屬於一般朋友。因為熟悉,有時就叫他康大郎或康可汗,他有時叫我驃騎將軍馬超。康沒野波身高八尺,體重二百五十斤,一飯鬥米、肉十斤,驍勇剽悍,力大過人。論勇力,我不如他。不過,若論韜略,他不如我。”說罷,嘿嘿地笑笑,又道:“戰場上,康沒野波使一杆丈八長矟,發強弓勁矢,巋然於萬眾之中,左右馳突,無不避退,騎射超群,勇冠三軍。天下言勇者,無不推崇康沒野波及其弟康英俊二人……”顏真卿打斷馬燧的話,詢問康沒野波目前情況,馬燧想了想,說道:“康沒野波父子兄弟一家數百口人眾,皆在安祿山麾下為將。安祿山以奉旨討伐楊國忠的名義揮戈向闕,康沒野波父子被蒙蔽從征,及至明白真相之後,幾次籌劃倒戈歸朝,均被安祿山死黨察覺,殺其家將八十餘人,將他們父子兄弟軟禁在密藏武器的雄武城中。我奉顏常山之命,到範陽策反賈循將軍,曾打算潛入雄武城中去會會康沒野波,不料突然事發,我這三尺微命險些丟在範陽城中……近日聽說史思明乘這次回範陽大批征兵之機,出麵作保,將康沒野波兄弟四人招到了自己麾下,分散安排在幾個軍中皆任先鋒將。他們的父母親眷被當作人質仍然關在範陽的雄武城中,沒有想到康沒野波今日竟然率兵來到了平原府城下,不知道是吉是凶?”

顏真卿微微一笑,反問道:“馬君,你說呢?”

馬燧劍眉一挑,抱拳對顏真卿拱了一揖,肅然說道:“去年冬天,我馬燧範陽策反失敗,辜負了令堂兄一片希望。今天顏府侯如果信得過我,請你也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出城到康沒野波的大帳走一趟。無論成敗,一了心願。”

顏真卿麵孔頓時也嚴肅起來,扭頭向城外敵陣掃了一眼,說道:“馬燧君從範陽撿了一條命回來,我可不想讓你這條命丟在平原城下,免得後人罵我不仁。”

馬燧求道:“寶劍鋒從磨礪出,請府公讓我一試。”

顏真卿搖搖頭道:“兩軍交戰,兄弟為仇,何況一般朋友?太冒險了。”

馬燧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就憑我和康沒野波的幾麵薄交,我量他不敢殺我。何況,兩軍交兵,不斬來使,自古如此。”

顏真卿又道:“康沒野波出身於北蕃胡人部落,萬一他不講信義,也不遵守古人的交兵規則,怎麽辦?”

馬燧搖搖頭,不以為然地說道:“我說過,論勇力我不如他。論韜略和智慧,他不如我。他若反目,我自有脫身之計。”

“我說的是萬一。”顏真卿強調說,“你不要忘了,安祿山懸賞三十萬錢要你的腦袋啊!”

“萬一?”馬燧不由自主地摸摸自己的頭,對顏真卿抱拳拱了一揖,肅然說道:“我為安邦靖亂出使敵營,萬一遇難,當屬為國捐軀。戰後,請府公為我在平原城下立碑一通,我馬洵美雖死亦含笑九泉。”

顏真卿看到馬燧決心如此之大,不禁心中怦然一動。回頭征求刁萬歲、李擇交諸公意見,眾人皆曰:“可以一試。”刁萬歲說道:“細細想想,康沒野波曆來不買安祿山的賬,反安思想強烈,倒戈之心牢固,而且為人處事雷厲風行,不似賈循的瞻前顧後、拖泥帶水。馬燧此時登門策反,即使不能馬到成功,他康沒野波也不至於膽敢斬殺來使,自斷後路。”顏真卿聞言心中大喜,抬手朝馬燧肩上拍了一掌,誇獎道:“好一個大智大勇的馬洵美,現在咱們回府再細細商量一下,盡量做到萬無一失。另外,我再給康沒野波寫封信,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他認清形勢,不敢造次。”

次日上午,日上三竿之後,顏真卿令人打開城門放下吊橋。馬燧過了吊橋之後,對站在城樓上向他招手的顏真卿高高拱了一揖,然後反身,大步向圍城的敵人營壘走去。

一個遊奕將帶著一夥手持陌刀的士兵將馬燧團團圍了,馬燧怒目大吼道:“我乃康將軍的好友前來拜訪,不得無禮!”

遊奕將用刀尖指著馬燧說道:“報上名來。”

馬燧猶豫了一下,不敢說出真名,靈機一動,大聲說道:“驃騎將軍馬超是也。”

遊奕將不知道馬超是誰,於是摸摸馬燧身上未藏武器,帶他來到轅門,對著一個俏麗的青年胡女拱了一揖,稟道:“阿史那夫人,抓到一個從城裏出來的人。他說他是將軍的好友馬超,要求晉見。”

馬燧聽說過康沒野波的如夫人叫阿史那仁花,是黑山草原的一朵紅牡丹,不但人長得美麗俊俏,武功也十分了得。歸唐之後,在守邊之戰中經常與丈夫一起馳騁沙場,並駕齊驅。有時還為丈夫控馬,英勇無畏屢立戰功。馬燧禁不住張目多看了幾眼阿史那仁花,麵前這個女子的確英姿颯爽,氣質不凡,有心叫聲“嫂子”,又怕造次,隻好忍了。

阿史那仁花上下打量馬燧一眼,覺得麵熟,一時又想不起來,轉身進了穹廬,沒有多久即回到轅門,對遊奕將一揮手,說道:“帶進去。”

馬燧一見到康沒野波,抱拳拱揖說道:“康大郎,別來無恙乎?”

康沒野波大約四十來歲,燕頷虎頸,豹眼獅鼻,大盤臉上長滿了絡腮胡子,是一個典型的胡將。他平時喜著便裝,這天卻腳蹬皮靴,身著兩襠甲,紮著架子端坐在一把虎皮交椅上,一看到馬燧,先是吃了一驚,接著兩眼骨碌碌一轉,大聲命令道:“左右牙將,將這人給我捆了!”

二十條威武高大的青年胡將一擁而上,將馬燧摁到地上五花大綁起來。馬燧沒料到康沒野波是一個翻臉不認朋友的野胡,頓時氣得毛發戟張,哇哇大叫,猛地從地上跳起來,罵道:“康沒野波,你這個吃屎長大的白眼狼,剛給史思明當了幾天狗,你就翻臉不認朋友,千刀萬剮,天打雷劈……”

康沒野波對牙將揮揮手,叫道:“推出轅門,砍頭示眾!”

馬燧氣得兩眼出血,一腳踢翻了兩個牙將,罵道:“康沒野波,老子今天既然敢隻身闖你軍帳,就已經做好了殉國的準備。老子到了陰曹地府也要找你報仇,挖你的心,吃你的肝……”

幾個胡將推搡著馬燧來到帳口,康沒野波也跟了出來,指著馬燧叫道:“跪下,授首!”

馬燧挺胸昂首說道:“老子是堂堂大唐國民,寧願站著死,決不低頭!”

一個胡將撲上去抓住馬燧的頭發,另一個胡將雙手按著馬燧的背,將馬燧那血管暴突,筋腱繃得緊緊的長頸露了出來。康沒野波抽出腰間佩刀,先在馬燧眼前晃了一下,然後架在馬燧頸上蹭了兩蹭。馬燧怒道:“驢日的東西,要斬就斬,你蹭什麽?老子的脖子不是磨刀石!刀若不利,快換一把,給老子幹淨利索點!”

康沒野波雙手舉起佩刀,大叫一聲:“預備——斬!”刀鋒剛剛落到馬燧頸上,穩穩停了下來。康沒野波看看馬燧的臉色,突然將刀朝地上一扔,哈哈大笑了幾聲,說道:“馬洵美,大唐有你這等不怕死的英雄漢子,任誰也推翻不了!”說罷,急忙給馬燧鬆了綁,對著馬燧行了個胡式跪禮,抱拳拱揖,說道:“馬燧兄弟,康沒野波向你謝罪了。”

馬燧怒氣未消,先是摸了摸後頸,然後一邊活動著被捆得發酸的兩臂,一邊仍不依不饒地喃喃罵道:“你這個兔兒相公,敢情是考驗我的膽量呢!”

康沒野波依然單腿跪地,拱揖說道:“馬燧兄弟膽力超人,氣吞霄漢,有大將氣概,日後必為國家的萬裏長城。”

馬燧用手指點著康沒野波的腦門,許久才說道:“我若是膽小鬼,早被你嚇得尿褲了。”

康沒野波弓腰去抓馬燧的褲襠,問道:“尿濕了沒有?”

馬燧乘機發了一掌,一下將康沒野波推了個仰八叉,這才哈哈大笑起來。

康沒野波看到馬燧麵露喜色,跳起來對一個行軍判官命令道:“快去備酒設宴,為我的老友壓驚洗塵。”說罷拉著馬燧進了軍帳。

未幾,一桌以野味為主的菜肴和美酒端了上來。康沒野波將麾下的裨將、牙將、護兵和判官通統支派了出去,起身先敬了馬燧三大碗酒,然後二人落座邊飲邊敘。康沒野波問道:“馬君是來策反我的嗎?”

馬燧笑道:“康大郎,你還用得著我來策反嗎?”

“此話怎講?”

馬燧狡黠地笑笑,看著康沒野波半天不語。康沒野波急了,怒目瞪了馬燧一眼:“說話呀!”

馬燧說道:“何謂知己?你知我,我知你,二人心心相印,正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

康沒野波故意裝糊塗,搖搖頭說道:“老康愚鈍,不知所雲。”

馬燧問道:“雄武城是範陽軍武庫,安祿山為什麽將你軟禁在那裏半年之久?”

康沒野波聞言,禁不住臉上一陣抽搐。他端起一碗酒一飲而盡,恨恨地罵了一句:“安祿山是個驢日的雜種!”

馬燧不想再刺激康沒野波,小飲一口,話鋒一轉,扯上了正題:“大郎出山,被史思明任為先鋒將領,受命攻打平原,不知做好攻城計劃沒有?”

康沒野波警惕地看了馬燧一眼,說道:“幹什麽,你刺探軍機來了?”

馬燧笑道:“看看你的計劃管不管用。”

康沒野波道:“眼下還沒有計劃,不瞞你說,我正為此事左右為難呢!”

馬燧眨巴眨巴兩眼,又道:“大郎是個爽快人,有什麽難處擺到桌麵上來,兄弟我給你參謀參謀。”

康沒野波道:“我知道,你小子滿腹韜略,一肚子鬼點子。野波悍勇有餘,智謀不足,你可不要害我啊!”

馬燧搖搖頭,笑道:“看來你還是不相信我啊!”

康沒野波道:“兩軍交戰水火不容,你身為對方謀士,能真心實意為我出謀劃策嗎?”

馬燧伸手從一大塊麋鹿肉上拔下一把匕首,在巾上擦了下,然後將刀尖對著自己的左手指輕輕一劃,手指肚上慢慢沁出滴滴鮮血。馬燧將血滴進一碗酒中搖了幾下,一碗清澈見底的白酒頃刻變成了紅豔豔的血酒。馬燧一手端著血酒,一手指天說:“大郎既然信不過我,我今天就當著你的麵血酒盟誓:上有青天,下有後土,我若做了對好友不仁不義的事,天打雷劈,五馬分屍,千刀萬剮,斷子絕孫……”

康沒野波抖動著一臉絡腮胡須哈哈大笑,說道:“得,得,馬燧兄弟是條漢子,我相信你。”於是昂首飲了一大碗酒,說道:“史思明保我兄弟四人出獄,給了我三千胡騎,五千驍勇,八千雜牌團練,限我於半月之內克城,安祿山還專為我下了一道手令,令我在克城之後,立即將平原太守顏真卿押赴洛陽,然後將參加抵抗的官吏、將士、鄉勇、丁壯及其家屬全部坑殺。”康沒野波搖搖頭,歎道:“如果我照辦,日後還朝,有何麵目再見待我一家恩重如山的大唐天子?若不照辦,半月之後安祿山就會拿我問罪,然後讓史思明、尹子奇帶五萬人馬將平原府城夷為平地。馬燧兄弟,你說,我不是左右為難嗎?”

馬燧看著康沒野波愁眉不展的樣子,問道:“大郎剛才提到平原太守顏真卿,你認識他嗎?”

康沒野波搖搖頭:“不認識。”

馬燧又問道:“你了解他嗎?”

康沒野波道:“你馬燧把我康沒野波看扁了,隻知我勇力過人,不知我當年曾在長安太學攻習儒學,學習書法。天下士子誰不知道顏真卿啊?!我聽說楊國忠曾以一字千金欲求顏公墨寶,因為國舅人品差甚,遭到拒絕,可有此事?”

馬燧看著康沒野波點了點頭,又問:“你見過顏真卿的書法真跡嗎?”

康沒野波搖了搖頭,說道:“顏公是國朝大家,聽說一字難求。”

馬燧朝帳外看了一眼,低聲問道:“安祿山沒有在你旗下安插監軍嗎?”

康沒野波又搖搖頭,回道:“沒有,史思明派了幾個細作,被我支派了出去。”

馬燧莞爾一笑,從襆頭中取出顏真卿的信,說道:“顏府公昨晚親自為你書信一封,請你過目。”

“真的嗎?”康沒野波急忙到帳邊盆中淨了淨手,然後雙手捧起顏真卿的信,畢恭畢敬地看了起來。信曰:

大唐先鋒使、中郎將康沒野波麾下:

麾下乃北蕃十二部貴胄後裔,一向有高貴的血統和崇高的品德。麾下於弱冠之年曾以突厥國宰相公子的身份留學長安,入太學攻習儒術,學成歸國,遂為十二部貴胄之翹楚、國家之棟梁。天寶元年,麾下隨令尊阿義屈達幹入唐,大唐天子視麾下父子為貴賓,舉朝歡迎,盛情接待。次日又令百官列坐於興慶宮花萼樓下,獨為麾下父子兄弟於樓上接風洗塵,賦詩紀盛,拜令尊為正三品左武衛大將軍,官範陽節度副使,麾下昆仲四人皆為中郎將,同時於長安勝業坊賜麾下全家豪宅一區,門列五戟,俸祿萬石,金帛盈庫,榮極京華,國人無不知焉。

安祿山何許人也,諸蕃互市一個奸狡詭詐的卑賤牙郎而已,一隻披著人皮的狼,一堆不齒於人類的臭狗屎。安祿山背恩負義,禍亂中華,攻城略地,荼毒生靈。自國難以來,大唐國民先後已有一千多萬人死於亂兵的屠刀之下,河南、河北屍橫遍野,東西兩京血流成河。每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目睹此情此景,能不發指?

方下叛兵雖然仍很猖獗,兩京也已陷入逆賊的鐵蹄之下。但是,中華並未亡國,大唐也沒有垮。七月十二日,太子已於靈武登基,尊聖皇曰太上皇,改元至德。逆賊四處叫囂“大唐滅亡”,不過是蠱惑人心的鬼話而已。皇上已經傳書天下,羽檄八方,俯仰之間,行在雲集天下三百六十郡勤王大軍雄師百萬,以廣平王李俶為天下兵馬大元帥,以郭子儀將軍為副元帥,官軍所到摧枯拉朽,收複兩京指日可待。安祿山罪惡累累,罄竹難書,國人皆曰可殺。明智者早已覺悟到:追隨逆賊猶如魚遊沸鼎之中,鳥巢於葦葉之上。麾下雄才大略,胸懷高遠,安能與叛匪為伍,替逆賊賣命,橫死疆場還要落一個為虎作倀的幫凶惡名。

今天子厚德,澤及草木,數下敕書昭示天下,對於受蠱惑、脅迫或受蒙蔽誤上賊船的偽將,隻要懸崖勒馬,幡然悔悟,反戈歸朝,將功折罪,無論罪行大小,既往一概不咎。勿等天下平定之日,噬臍莫及。

古賢曰:君恩深似海,臣節重如山。我聞麾下身在曹營心在漢闕,早就蓄誌棄暗投明,殺賊返國。今麾下重兵在握,何不乘此良機,舉旗反戈,回馬殺賊?上可報天恩,下不負國人,但待河清海晏之時,朝廷論功行賞,麾下勞苦功高,勳績昭著,必將封疆賜爵,名垂青史。孰得孰失,人自明之,何去何從,請公三思。書不盡言,匆匆不及,草書奉上。

河北道招討使、河北采訪黜陟使兼平原太守顏真卿

康沒野波讀信之後,禁不住滿腔激動地對馬燧說道:“長安淪陷之後,安祿山每天下牒宣傳唐廷已亡。我本將信將疑,有些人卻信以為真。今日看了顏府公的信,方知太子在靈武登基,大唐並未滅亡,險些上了驢日的當啊!”說罷,愣怔了許久,又喃喃自語道:“以前我每次入京,太子都待我親如兄弟一般,盼著日後能成為他的左膀右臂。今日太子臨政做了皇帝,我卻身為賊將做了貳臣,日後我還有何麵目再進謁聖顏啊!”說罷,捶胸頓足,仰天垂淚。

馬燧見狀心中竊喜,安慰道:“我聽顏公說過,太子登基之後,對您仍很關心,來信曾經問及您的現況。說您是誤上賊船,無論何時回歸,都不追究責任。”

“真的嗎?”康沒野波驚異地看著馬燧。

馬燧道:“顏公不是寫在信上了嗎?”

康沒野波對馬燧拱了一揖,說道:“請馬燧兄弟作伐,康某如能晤顏公一麵,三生有幸。”

馬燧故作驕矜之色,說道:“見顏公不難,希望足下抓住良機,臨戰反戈,否則還是不見為好,免得驚動了史思明,弄巧成拙。”

康沒野波又捶胸頓足,仰天唏噓道:“難煞我也!”

馬燧緊逼一步,說道:“當斷不斷,必遭劫難。賈循公的教訓銘心刻骨啊!”

“大郎到底做何打算?”

康沒野波對馬燧抱拳一揖,說道:“拜托兄弟轉告顏府公,史思明和我有約,我若攻陷平原城,他答應將我父母親眷二百口人全部解除幽禁,並允許與我團聚。這一步如果實現,我當即將三個弟弟召至幕下,一旦全家會齊,立馬舉旗反戈——”說到這裏,康沒野波鼻子裏哼哼兩聲,接著說道:“憑我弟兄四杆丈八長槊,史思明麾下無人能夠阻擋。”

馬燧問道:“大概需要多長時間?”

康沒野波苦澀地一笑,回道:“這就看我何時拿下平原城了。”

馬燧眨眨眼,又問:“非要拿下平原城,史思明才肯放你父母嗎?”

康沒野波點頭回道:“是,這是史思明提的條件。史思明說,平原府城中隻有兩三千鄉丁,還都是老弱病殘,不堪一擊,催我加緊攻城。”

馬燧冷冷一笑,說道:“天寶十三載,顏府公就發現安祿山圖謀不軌,遂發動群眾,厲兵秣馬,深溝高壘,平原城鐵山四麵,固若金湯,驍勇數萬,一以當十。大郎欲取平原,談何容易?”

康沒野波徘徊踟躕,怒目向天,歎道:“史思明逼我攻城,顏真卿勸我倒戈。城不能攻,倒戈不是時候。奈何!奈何!”說罷,突然一腿跪到馬燧麵前,拱揖求道:“馬燧兄弟熟讀文韜,滿腹錦囊妙計,若不棄我,盼能助我一臂之力。”

馬燧請康沒野波坐下,眉頭一皺,說道:“辦法倒有一個,隻是我做不了主,需要回城請示顏公。”

康沒野波雙目炯炯,抓住馬燧的臂膀,急切地問道:“什麽辦法?”

“請顏公棄城。”

康沒野波聞言,搖搖頭,歎口氣道:“這可能嗎?我聽說顏使公和他的從兄顏杲卿一樣,都是寧肯玉碎不求瓦全的忠烈之士,讓他棄城,比登天還難。”

馬燧在康沒野波麵前伸出兩個指頭,很自信地說道:“足下隻要保證兩條,我就能說服顏公。一、顏公愛民如子,足下帶兵入城之後,保證不殺害黎民百姓,不搶劫婦女、財貨;二、限定日期,舉旗倒戈。”

康沒野波朝案上猛擊一掌,發誓道:“我下一道軍令,有敢在平原郡內動黎民一磚一瓦、搶百姓一草一木者,格殺毋論。隻要我兵一入城,馬上向史思明要求釋放我的父母親眷與我團聚,然後通知三個弟弟拜見父母,全家人一旦聚首,立即反戈回朝。我康沒野波一言九鼎,義無反顧。”

馬燧要了安祿山給康沒野波的手令,遂與康沒野波擊掌為盟,起身告辭。恰在這時,康沒野波的夫人阿史那仁花外出巡營回到軍帳。康沒野波對那仁花說:“夫人,快來拜見我的好友馬燧君。”

阿史那仁花氣衝衝地說道:“好你一個馬燧,你將我們阿史那家害得好苦!”

馬燧搔搔頭,抱拳對那仁花拱了一揖,問道:“這話從何說起?”

阿史那仁花氣道:“你到範陽策反,將賈循策了個家破人亡。賈將軍死後,韓朝陽、牛廷玠二人知道你和康老大交厚,懷疑你藏在我們家中,斬殺我府家將八十多人,將我家翻了個底朝天。幸虧大郎兄弟四人和我公公都被關在雄武城牢中,才免遭劫難。誰知他們到我娘家搜查你時,與我哥哥阿史那仁義發生衝突,可憐我哥哥被他們亂刀砍殺……”說著,淚水簌簌而下。

康沒野波說道:“夫人糊塗,這筆賬怎麽能算在馬燧君頭上?家仇國恨皆安祿山所為,早晚有一天,我要殺他安祿山全家。韓朝陽、牛廷玠那兩個驢種我也饒不了他,定給我仁義內兄和為我犧牲的八十位家將報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