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援平盧質子渡海

老奸巨猾的安祿山自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九日在範陽舉兵南下,至天寶十五載正月初一攻陷洛陽登極稱帝,前後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狼奔豕突,橫衝直撞,胡騎到處,萬民塗炭。入夏之後,叛軍攻勢似乎到了強弩之末,東西南北四線戰場皆遭到官軍的有力打擊,特別是河北戰場,十萬官軍在郭子儀、李光弼兩位將軍的指揮之下,以雷霆萬鈞之力,排山倒海之勢,每戰都殺得敵人丟盔卸甲,狼狽逃竄。百姓到處傳言,叛軍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了。郭子儀、李光弼二位虎將,皆被國人讚為大唐的萬裏長城。

此時,潼關由哥舒翰率領二十萬官軍把守,雄關險壑,固若金湯;南陽由哥舒翰的高足魯炅指揮五萬健兒捍衛,鐵山四麵,威震敵膽;潁川由號稱“來嚼鐵”的來瑱率兩萬將士在許昌據城自守,金城湯池,銅牆鐵壁;以身許國、視死如歸的張巡、許遠堅守睢陽一帶,雖然兵少將寡,卻能以一當百,死守苦戰,殺得叛軍膽戰心驚,寸步難進……各個戰場上官軍形勢一片大好。據守平原的顏真卿雖然身在敵後,但卻心懷天下,縱觀全局,他想,安祿山雖在洛陽登基稱帝,但他麾下臣僚和兩萬軍將的妻室子女仍然被集中在範陽府城,叛軍在各地搶掠的金銀珠寶和珍貴財貨也都全部鎖藏在範陽的雄武城內,顯然,安祿山依然將範陽作為大本營,是叛軍官兵魂牽夢繞、心凝神係之所,此時此刻如果令河北戰場上的十萬官軍趁熱打鐵,乘勝北上,將範陽府城一圍,各地叛軍就會陷入一片混亂,不等範陽城破,安祿山就會命令各個戰場上的叛兵立即撤軍援救範陽。各路官軍揮師進入河北,將叛軍團團包圍在範陽城下,四麵出擊,八麵圍剿,無須幾個回合,就會甕中捉鱉,手到擒來,天下大定指日可待……顏真卿越想越激動,越想越覺得此計可行。於是,他伏案揮筆書信兩封:一封上奏皇上,封丸之後,令李銑化裝為行腳僧人,日夜兼程送往京師;另一封寫給郭子儀、李光弼二位將軍,希望他們采納自己的建議。可是,兩封信發出許久卻如泥牛入海。李銑曆盡艱辛回到平原,向太守稟報說:“奏書交到了楊國舅手上,他小子哼哼地冷笑了兩聲,就將我打發走了。”顏真卿又給郭子儀寫信詢問,郭子儀回信說:“足下所述實為救國高策,天下謀士及各路將領所見略同。郭某也有此共識,無奈多次上書均無回音。”顏真卿有些沮喪,心中恨恨地埋怨道:“奸臣當國,欺君罔上……”

一日,顏真卿正在府廨二堂召開會議,李平匆匆進來附在顏真卿耳邊悄悄說道:“安祿山旗下的平盧軍將劉客奴舉兵倒戈,被朝廷任命為平盧節度使兼柳城太守,控製了柳城和平盧兩郡。他派內弟帶著自己的兒子和四個武從渡海來到平原,說是有十萬火急的要事商量,要求立即進見府公。”

顏真卿又驚又喜,說道:“快,請他們到小客廳晤談。”

劉客奴是東京都畿道河內郡武陟縣人,性格剛直、樸厚,家貧從軍,勇氣過人,開元中跟隨節度使薛楚玉來到平盧軍。室韋部落首領段普洛以驍勇鐵騎經常襲擾平盧,搶掠婦女和財貨。一次對陣叫罵,劉客奴趁敵人不備,悄悄繞到敵陣後側,匹馬單刀突然向正在耀武揚威、大聲罵陣的段普洛衝了過去,三千披堅執銳的胡騎以為戰神從天而降,頓時驚慌失措,一片混亂,及至明白過來,劉客奴已經取下了段普洛的首級,飛馬返回了唐師軍陣。從此,大唐將士皆知劉客奴於三千軍陣之中取賊魁首級,一時名動天下,威震四夷,被皇上拜為左驍衛將軍、平盧軍橫海遊奕大使。安祿山圖謀天下,以他的鐵杆心腹呂知誨為平盧軍節度大使,率軍鎮守榆關內外的柳城和北平諸郡。呂知誨為了確保叛軍老巢後防萬無一失,多次屠殺對安祿山不滿的將士。劉客奴忍無可忍,秘密聯絡了一批被迫從逆的將士,起兵誅殺了呂知誨,並派人赴京向皇上奏聞。不久之前——也即天寶十五載四月,皇帝李隆基下詔,表彰劉客奴精忠報國,義烈千古,並拜劉客奴為柳城郡太守、平盧軍節度使、攝禦史大夫,賜名劉正臣,管轄柳城及北平兩郡。

柳城郡即唐初的營州,治所設在柳城縣(今屬遼寧朝陽市),時為遼西重鎮,平盧軍節度府設在這裏。北平郡為唐初平州,郡治設在灤水下遊的盧龍城中,轄內有號稱天下第一關的榆關(即山海關)。安祿山的範陽節度府駐地薊縣距柳城不足千裏,距盧龍僅有五百餘裏,快馬加鞭,一日可至。劉客奴率軍反正棄暗投明,猶如插在敵人背上的一把匕首,安祿山豈肯善罷甘休,隻是一時鞭長莫及,無可奈何。史思明、蔡希德東拚西湊的五萬士卒嘉山一戰土崩瓦解,蔡希德再次回洛陽向安祿山求援,史思明龜縮在博陵城內不敢妄動。劉客奴打算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以攻為守,主動出擊,厲兵秣馬,奇襲範陽節度府。如果得手,可一舉端掉叛軍老巢,然後揮師南下,與郭子儀、李光弼率領的官軍會師。平盧軍原有將士兩萬,堅甲利器,兵強馬壯,前後多次被安祿山調往河南,庫存糧食也被叛軍征調一空。劉客奴舉旗反正之後,麾下僅有三千士卒,加之最近征募的五千丁壯,共有將士八千餘眾,經過訓練之後,雖然敢打敢衝,驍勇能戰,但卻苦於兵甲不足、糧草匱缺。正在為難之時,忽聞平原義軍伐魏大捷,並掌控了天下北庫,急忙派遣內弟李誌帶領兒子劉逸標悄悄渡海來到平原,希望得到顏真卿的支援。

顏真卿跟著李平來到客廳,平盧一行來人呼隆都站了起來,李平介紹之後,一位眉目清朗、舉止文雅的中年官人對著顏真卿抱拳一揖,自我介紹說:“卑職柳城郡司馬兼平盧節度府孔目官李誌,奉平盧節度使兼柳城太守劉大人之命前來平原晉見府公。”說罷,從身後拉出一位十一二歲的英俊少年,又對顏真卿介紹道:“這位哥兒是我們劉大人的公子,名叫劉逸標,奉父命前來平原拜見府公。”說罷,即令劉逸標雙腿跪地,對著顏真卿頓首大拜。拜罷,李誌從發髻中取出一粒蠟丸,雙手呈給顏真卿。

顏真卿打開蠟丸,取出一紙蠅頭小楷寫的密信,信曰:

河北道采訪黜陟使顏真卿足下:

古賢曰:布德施惠,悅近來遠。客奴曆聞使公懷瑾握玉,誌潔行芳,大仁大義,有萬裏之望,特派內弟李誌浮槎渡海登門拜謁,作為客奴的全權代表,與使公協商靖難事宜。為表我誠心,特遣犬子前去為質,以釋公懷。

平盧節渡使劉客奴頓首再拜

顏真卿看過密信,細細驗過印鑒,突然發現下邊還有“肝腦塗地,誓死奉國”八字血書,不由雙眉一挑,眼中射出熠熠光輝,一連叫了三個“好”。他向李誌詳細詢問了一番平盧軍情況以及兵甲糧草、各種急需物資,當即承諾:全力支持劉客奴將軍,誓作平盧軍的堅強後盾。

次日,顏真卿立即召開了動員大會,決定令沈震、馬燧、李銑三人負責到黃河下遊以及馬頰河入海口一帶租賃二十艘渡海用的三桅大船,又令河北采訪支使張澹、判官王延昌及負責保衛北庫的清河義軍領袖李崿三人負責,從天下北庫調出足夠武裝八千士卒的兵甲糧草。十日之後,二十艘渡海的大船裝滿了各種軍用物資,每船配備船夫十名、熟悉水性的丁勇二十名。平原防禦副使賈載主動請纓,擔任橫海押運使。萬事俱備,隻等顏太守一聲令下,二十艘滿載著國人希望的三桅大船就可以乘風破浪,揚帆出海。

戰爭年代,局勢動**,人心叵測,兩國結盟,常以太子或其他王子為質押往對方。不同地區或者軍伍之間的結盟,則以首領之子為質,一來表示信譽和決心,二來用以製約和敦促對方,以保證盟約和承諾的履行。平盧節度使劉客奴將兒子劉逸標作為人質送到平原郡,就是想以此向顏真卿表明自己奉國抗賊的決心。

顏真卿是一位高風亮節、高義薄雲的坦**君子,他想,劉客奴在叛軍老巢的大後方,沒有朝廷支持,也沒有盟友援助,四周駐軍將領多為安祿山的心腹。在如此險境之下舉旗反戈,孤軍討賊,若沒有破釜沉舟的決心,豈敢輕舉妄動?如此可歌可泣的壯舉,還有什麽理由不相信人家?顏真卿身兼河北道采訪黜陟使,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代表朝廷,代表國家,他決心毫無條件地全力支持劉客奴。為了堅定劉客奴攻克叛軍老巢的決心,同時也為了向劉客奴證明自己的誠信,保證劉客奴萬一兵敗範陽而率軍南下平原時受到禮遇,顏真卿決定將劉客奴之子劉逸標送返柳城,同時將自己的兒子顏頗作為人質送到柳城,以此解除劉客奴的後顧之憂。

顏真卿共有三子:長子顏頗生於天寶五載秋天,這年剛剛十歲;仲子顏生於天寶八載,這年七歲;三子顏碩生於十三載冬,這時剛剛一歲半。顏頗出生時,顏真卿已經三十八歲,壯年得子,視子若掌上明珠。天寶十五載,顏真卿已年近半百,卻讓兒子冒險渡海,為人作質,若以常理,絕不可能。可顏真卿就是這樣的人,盡管老牛舐犢,父子情深,為了國家早日太平,為了更堅定劉客奴的信心,他下決心要讓兒子渡海為質。當範冬馥和李擇交兩位老友得知此事時,公然表示反對。範冬馥勸道:“目前局勢動**不穩,敵我雙方像拉鋸一樣反複無常,你將頗公子送到叛賊後方為質,兵荒馬亂的,凶多吉少。”

李擇交出身於世家,說話較硬氣。他朝案上猛擊一掌,嗔道:“胡鬧!劉客奴雖然決心很大,但畢竟兵弱將寡,勢單力薄,萬一出兵失利,柳城陷入賊手,這不等於讓賢侄去送死嗎?”

顏真卿臉一紅,爭道:“我將兒子送往柳城,也就是說,他劉客奴必須破釜沉舟、背水一戰,隻可勝戰,沒有敗北。”

李擇交指著顏真卿氣道:“迂腐書生。勝敗乃兵家常事,哪有出兵必勝之理?”

顏真卿住在府衙大院後邊的一方小院子內,同僚都知道,他家中有一個叫成方的男仆,這年十五歲,長得虎頭虎腦,渾樸結實,說是仆人,顏真卿卻把他當作義子一樣,每日陪同顏頗、顏讀書習字。範冬馥說道:“如果府君非要質子渡海,表示信義,小奚奴成方比顏頗年長五歲,人又長得機靈壯實,何不讓成方代走一趟?”

顏真卿麵孔騰地一下變得通紅,脖子也熱辣辣的,似乎被人扇了一耳光般不是滋味,說道:“成方是我長安老宅的門人順子的長子。順子之所以讓兒子跟我來到平原,是希望他的兒子能夠跟著我的兒子一起學些文化知識,有所出息。現在還沒有什麽出息,卻代人為質,去冒犧牲的危險,無論能否平安歸來,對於我都是不義之舉,而對於平盧將士來說,這種李代桃僵的把戲,屬於欺騙行為。公勿置我於不仁不義之地。”

範冬馥囁嚅道:“平盧遠在千裏之外,誰會知道呢?”

顏真卿道:“他們不知道,我知道啊!民諺曰,天不可欺,地不可欺,人不可欺。我不欺人,人不欺我,自欺欺人,非災既咎。”說到此,他望望天空,又感歎道:“頭上三尺有神靈啊!”遂對二位僚友拱了一揖,回家去了。

這天晚上,顏真卿將顏頗叫到書房,顏頗雖然隻有十歲,長得卻威武高大,虎頭虎腦,神采奕奕。他進門之後朝父親書案旁的高凳上一坐,弓著背,叉著腿,歪著頭,兩眼盯著鎮尺上雕刻的一對螭龍,心不在焉地問道:“父親喚兒何事?”

顏真卿麵孔一板,說道:“挺胸,抬頭,兩腳放正,雙目前視。”他看著兒子坐端正之後,清了下嗓門,又道:“站有站姿,坐有坐相,站如鬆,坐如鍾。無論站著還是坐著,都必須兩腳站穩,脊梁骨挺直,雙目平視前方,端端正正,不歪不斜。”

顏頗有些緊張,按照父親的指示,挺直腰杆坐正之後,兩隻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如在塾屋聽先生授課一樣,眨巴兩眼看著父親。

顏真卿臉色平和了一些,看著兒子,輕聲問道:“近來在讀什麽書?”

顏頗答道:“在讀《太史公書》。”

顏真卿喉嚨裏輕輕“嗯”了一聲,又問,“讀了《列傳》嗎?”

“讀過了。”

“知道甘羅這個人嗎?”

“知道,”顏頗興奮起來,說道:“甘羅乃戰國時期的楚國下蔡人,秦國左相甘茂的孫子。甘羅十二歲任秦相呂不韋的家臣,出使趙國,為秦國爭得五座城池,因功封為上卿……”顏頗說得眉飛色舞,忽見父親不耐煩地擺擺手,急忙閉上了嘴巴。

顏真卿又問道:“你知道父親為什麽給你起名叫‘頗’嗎?”

“知道,”顏頗又高興起來,說道:“父親是希望兒子將來能成為趙國廉頗那樣的愛國將領。”

顏真卿對著兒子微微一笑,說道:“你行嗎?”

“行!”顏頗霍地起身,挺胸昂首說道,“等孩兒長大,一定要為國家建奇偉之功,立不朽之業。”

顏真卿擺擺手,示意兒子坐下,看著顏頗那憨憨的,木木的,甚至還有些懵懵懂懂的樣子,搖著頭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孩子,你今年十歲,已經不小了。且不說甘羅十二歲拜秦上卿,為國家立下鴻勳,就說本朝劉晏吧,開元十三年,天子東封泰山,劉晏時年剛滿八歲,不卑不亢,麵謁皇上,上《東封書》一卷,當場被封為秘書省正字,被世人視為神童。與劉晏相比,兒子應該感到羞愧了。”顏真卿說到這裏,忽然看到顏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眼中也湧出了淚水。急忙說道:“父親沒有責怪你的意思,頗兒不必難過。人比人氣死人嘛!”顏真卿掏出手帕,輕輕給兒子拭去淚水,微歎一聲,接著說道:“我的意思是說,兒子已經這麽大了,至今沒有經曆過什麽磨難。就說讀書吧,你既沒有嚐過漢人匡衡鑿壁偷光讀書的滋味,也沒有受過晉人車胤、孫康囊螢和映雪夜讀的磨難,更沒有經曆過戰國蘇秦錐刺股和晉人孫敬頭懸梁而發憤苦讀的痛楚,就連為父在南山草堂讀書時吃的‘苦中苦’,你都沒有吃過。民諺曰:劍不磨刃不利,玉不琢不成器。我兒長這麽大,從未曾經過絲毫痛苦的磨礪,將來怎麽能成器呢?”

顏頗覺得自己有些委屈,鼓起勇氣,頂了父親一句,說道:“民諺曰:養不教,父之過。父親並沒有安排我去做什麽,兒子怎敢妄自做主。”

顏真卿吃了一驚,本欲嗬斥兒子,想想,又覺得兒子言之有理,於是微微一笑,說道:“沒錯,是父親太嬌慣你了。”顏真卿兩眼看著顏頗,說道:“最近,賈載叔叔要押運一批軍事物資送往平盧,父親想讓你跟隨賈叔叔一同到平盧去,這是一個為國家建功的機會,你敢不敢去?”

顏頗又霍地一下站了起來,大聲回道:“敢!”

“那是要浮槎渡海,到很遠的地方啊!”

顏頗拳頭一揚,說道:“隻要能為國家建尺寸之功,就是天涯海角,兒子也敢去。”

“要吃很大的苦啊!”

顏頗胸一挺,反問道:“難道還有什麽比父親在南山草堂讀書時吃的‘苦中苦’更苦的嗎?”

顏真卿感到一股熱血在胸中澎湃,他強壓住心頭的激動,說道:“去,就要做好犧牲的準備。”

對於一個十歲的孩子,這話有些冷酷,但他又不能不說。話一出口,禁不住兩行熱淚潸然而下。顏真卿急忙一把抹去眼淚,雙目炯炯,凝視著兒子。

顏頗卻沒有流淚,不急不慢地說道:“自從平原歃盟的那一天,父親不是已經做好了為國捐軀的準備了嗎?”

顏真卿霍地站了起來,跨前一步,將兒子緊緊地攬在懷中,激動地喃喃說道:“我兒長大了,這真是‘國家多難,少年老成’啊!古賢常說,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始信此言不虛。”顏真卿朝兒子背上狠狠拍了兩下,又道:“去吧!父親為有你這樣的兒子感到驕傲。平叛勝利那天,大唐天子一定會為我兒披紅掛彩,記功行賞。”

顏頗興衝衝地來到母親臥室,把他要渡海到平州去的消息告訴母親。韋弦娘吃了一驚,問道:“真的?父親逗你玩的吧?”

“真的,”顏頗回道,“父親說,要我擺脫父母的翼護,去經一番戰火的曆練和洗禮。”

韋弦娘又問:“父親和你一起去嗎?”

“不,父親讓我跟賈載叔叔一同去。”

韋弦娘笑道:“我的兒子,你還未曾成丁,個子還沒有馬駒高,怎麽騎馬打仗啊?”

顏頗道:“父親說,不讓我打仗,隻坐在劉將軍幕中,就能為國家建功立業。”

韋弦娘立刻明白是怎麽回事兒了,臉色立刻嚴肅起來,說道:“傻兒子,那是讓你去做人質呢!”

“對,做人質。”顏頗說道,“父親說,我隻要到了平盧軍營,劉將軍就會下死決心,揮師直搗叛軍老巢。”

韋弦娘搖搖頭,說道:“不行,你還不到冠年。一個十歲的孩子,不能離開父母。”

顏頗道:“母親,孩兒不小了。甘羅十二歲被拜為上卿,為國家立下殊勳;本朝劉晏八歲上書天子,被封為蘭台正字。我都十歲了,我也要為國家建立功勳,名留青史,光照汗青。”

韋弦娘看著兒子那得意之中還流露著幾分稚嫩和頑皮的神情,戲道:“好,好,你去吧!去給大唐天子建立奇功大勳,給你們顏家光宗耀祖。”

顏真卿聽到妻子和兒子說得熱鬧,一步跨進房內,坐在妻子身旁,將顏頗出使平盧軍的重要意義說了一番。

韋弦娘笑道:“男人心狠,你還真讓頗兒到柳城去啊?”

顏真卿勸道:“頗兒已經十歲了,我們不能老像母雞似的將孩子攬在懷裏,應該讓他像雛鷹一樣飛到天空去翱翔。頗兒到了柳城,不僅可以更加堅定劉客奴攻打範陽的決心,對頗兒也是一次鍛煉。古人曰:身處鼓鼙之間,必建將帥之勳。我不盼望兒子能建蓋世奇勳,但定能磨礪他的意誌和膽量,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夫人萬萬不要拖兒子的後腿。”

韋弦娘舉目翻了丈夫一眼,說道:“我拖過你的後腿嗎?”

顏真卿對妻子抱拳拱了一揖,笑道:“那是,我妻子是什麽人?朝廷大賢相裴耀公的外孫女,國朝大儒韋述公的侄女,太子中書舍人韋迪公的掌上明珠,大名鼎鼎的國朝女才子韋弦娘是也。弦娘向來就是一位冰清玉潔、蘭心蕙性、通曉大義、明白事理的賢妻良母啊!”

韋弦娘笑道:“夫君要用此話來堵我的口嗎?”

顏真卿笑道:“夫人,你想想,劉客奴看到頗兒,就會想到河北采訪黜陟使顏清臣在看著他,大唐天子也在看著他,朝廷百官和天下五千萬華夏子孫都在看著他,他能不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發兵攻打範陽嗎?此舉成功,我兒為國家立下多大的功勞啊!”顏真卿說得激動,眼中閃出熠熠光彩,又道:“顏、韋兩門世受皇恩!而今國難當頭,我們一定要心懷大義,為了國家的安定和天下太平做出貢獻。”

韋弦娘嗬嗬地笑了兩聲,說道:“好,好,去吧!讓頗兒到柳城跟著劉客奴建功去吧!將來也好向皇上討個一官半職,為你們顏門光宗耀祖……”說罷,手一甩出了房門。

顏真卿見妻子開明大度,心中十分高興,親自動手為兒子準備遠行的衣物。

這晚,顏頗睡下之後,韋弦娘坐在兒子身邊,愣愣地看了兒子許久,輕輕地自言自語說道:“我兒真的要漂洋過海了嗎?我兒真的要到柳城軍營做人質去嗎?那可是叛軍的大後方啊!那是個狼蟲虎豹出沒的地方啊!那是個鬼都不去的荒野之地啊!”說著,兩行熱淚潸然落下。

第二天,平原府馬頰河碼頭彩旗招展,鑼鼓喧天。顏真卿率領平原府官員和義軍首領數百人雲集碼頭,為支援平盧義軍押送物資的人員送行。二十艘三桅大船,滿載兵器、盔甲、糧草、布帛,每艘船上配了十名船夫、二十名護船丁勇,英姿勃勃,張帆待發。

顏真卿拉著兒子顏頗來到橫海押運使賈載麵前,說道:“船到北平郡之後,劉將軍會派人在盧龍的灤河碼頭迎接你們,貨一上岸,你的押運任務就完成了。二十艘船可暫舶在盧龍,估計也就是十天半月時間。劉客奴出兵伐賊如果勝利,你可帶著顏頗立即起航回程;如果失敗,劉將軍會退兵盧龍,帶領家眷及麾下將士乘我們的海船前來平原。”回頭又對柳城司馬李誌拱了一揖,說道:“請務必轉告劉客奴將軍,平盧軍如果來到平原,我一定會以上賓相待。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故而讓犬子赴平盧為質,我顏清臣決不食言!”

顏真卿將顏頗拉到麵前,說道:“盧龍在叛軍老巢的後方,情況十分複雜,頗兒到了平盧,要學會保護自己。如果落入虎口,不要泄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更不可道出父親的姓名,隻說是逃難的百姓與家人走散。萬一被敵人認出來,兒子,要當好漢,不當孬種。”

顏頗看著父親,很堅決地點了下頭,回道:“孩兒記住了,寧可一死,決不降賊!”

顏真卿心頭一熱,咬咬牙將湧到眼眶的熱淚咽進肚內,轉身對賈載又拱了一揖,說道:“賈君,犬子就拜托給你了。”

賈載抱拳回了一揖,說道:“府公放心!我在,侄兒就在,半月之後完璧歸趙。”

顏真卿正欲讓顏頗和賈載上船,一回首間,突然看到妻子韋弦娘站在旁邊,呆呆地盯著顏頗,叫道:“頗兒,頗兒。”

顏頗聽到母親呼喚,大步奔到母親身前,跪到地上叩了個頭,說道:“母親,兒子告別了。”

韋弦娘緊緊抱著兒子,目光呆滯地望著遠方,眼前好像突然出現一片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景象,舉目所見,遍地都是死屍枕藉,鬼哭狼嚎……韋弦娘禁不住打了個冷戰,渾身哆嗦著連聲叫道:“不,不,不——”最後一個“不”字猶如雷霆震怒一般,響徹了碼頭,然後拉著顏頗就往回走。

這些天每日忙得焦頭爛額的顏真卿一直沒有發現,妻子壓根就沒有同意讓兒子跨洋渡海遠赴平盧為質,此時,他還以為妻子臨陣變卦,有失體統,輕輕嗬斥了一聲“胡鬧!”急忙奔到前邊攔住了妻子。

韋弦娘眼中流露出冷冷的光,苦著臉,嘴角勉強扯起一絲微笑,理論道:“顏真卿,顏大人,我兒沒有食租衣稅,我兒不是官人,我兒是一介布衣啊!國朝律令,二十歲冠年,二十一歲成丁,我兒今年剛進十歲,還是個垂髫童子,我兒沒有義務渡洋跨海去做人質。顏官人,你是平原太守,又兼著河北道采訪使,你自己到平盧去做人質吧!”說著,拉著兒子就走。韋弦娘這年三十八歲,正值壯年,國難以來,為防不測,也時常練練手腳,耍耍棍棒,身板十分硬朗。顏頗一邊掙紮,一邊叫著:“母親,母親,人不能言而無信。”韋弦娘“哼”了一聲,說道:“母親從來就沒有答應讓你去做人質,何來言而無信?”拉著顏頗如拉一隻羊羔一樣朝前走。

顏真卿平時有些懼內,這不僅是因為嶽父的兄弟們在朝中的顯赫地位和韋氏家族的強大背景,還因為韋弦娘的知識和學問一點不亞於丈夫。顏真卿十分尊重妻子,凡事都禮讓三分,韋弦娘也一向通情達理,支持丈夫。可是,兒子還沒有成人啊,叫她如何放心得下?兒行千裏母擔憂,此情此景,誰又能說些什麽?眾目睽睽之下,顏真卿頓時感到自己威信掃地,臉上無光。他大吼一聲“胡鬧!”左胳膊挾住兒子,右手用力掰開妻子的手,輕聲說道:“夫人,大庭廣眾之下,不可失了身份!”韋弦娘急紅了眼,吼道:“你休了我,我不是你的夫人,我不能看著兒子去送死。”她看看丈夫還不鬆手,朝著丈夫的手背狠狠咬了一口,顏真卿頓時怒不可遏,揮起右手,用力一掌將妻子推出一丈開外,韋弦娘踉踉蹌蹌退了幾步,腿一軟跌倒在地上。她抬頭瞪著丈夫,怒斥道:“顏真卿,我父親和伯伯從未曾動過我一指頭。你竟敢打我,我和你拚了。”說道,兩手在地上撐了幾撐,沒能站起,頭腦一陣暈眩,昏倒在地上。二子顏看到母親跌倒在地上,哇哇地哭著撲了過去。弦娘的一個丫鬟抱著主人坐在地上,淚水簌簌流了滿麵。李擇交、範冬馥、張澹、馬燧等人急忙圍了過去,範冬馥懂點醫術,翻開弦娘的眼皮看了看,抬頭看著顏真卿,說道:“沒有大礙,休息幾天就好了。”這時李平已經弄來一副擔架,急忙令人將弦娘抬回家中。

顏真卿拉著顏頗直奔舷梯。這時,顏家的仆人成方背著一個包袱,氣喘籲籲地來到碼頭,撲通一下跪在顏真卿麵前,說道:“主人,讓我代顏頗到平盧去吧,主人對成方恩重如山,成方知恩不報,豈不和豬狗一樣,枉在世上行走一遭。”

顏真卿一手拉著顏頗,對成方說道:“你起來,你不是我的兒子。在這件事情上,你代替不了顏頗。”

成方對顏真卿叩了個頭,起身說道:“主人平時將成方視為義子,今日為什麽又不承認了呢?成方今年已經十五,年近成丁,願為主人效勞,萬死不辭!請主人給奴才一個為國家建功立業的機會吧!”說罷,轉身欲上舷梯。顏真卿一把拽住成方,說道:“你父親讓你跟著我,是想讓你能夠學些知識,不是讓你代我兒子去冒險犧牲。今日我若讓你代替顏頗到平州去做人質,不僅失信於你的父親,同時我也失信於平盧軍節度使劉客奴將軍,失信於天下。”說罷,將成方推到一旁,拉著顏頗跨上了指揮船,然後對著橫海押運使賈載拱了一揖,說道:“一路順風。”賈載輕輕將顏頗攬到胸前,對顏真卿揮揮手大聲說道:“府公放心。”顏真卿下船之後,順手將跳板一拉,手舉一杆小牙旗揮了幾揮,命令道:“啟航!”一杆四周鑲著牙邊、中間繡著“橫海押運使賈”的大旗,徐徐升上了高高的桅杆,賈載用力喊了一聲“啟航嘍——”二十艘海船上一齊吹響了激越雄渾的海螺號角,“嗚——嗚——嗚——”聲振四野,響徹雲霄。船夫們一齊搖動槳板,二十艘滿載軍資的渡海大船,舳艫數裏,慢慢蠕動著啟航了。顏真卿站在碼頭,兩眼緊緊盯著不斷向他揮手致意的兒子顏頗,眼中潸然流出兩行熱淚。

天寶十五載五月中旬,橫海押運使賈載率領四百名護船丁勇、二百名船夫,駕駛二十艘裝滿兵甲糧草的三桅海船,浩浩****渡過渤海,來到北平郡灤河口,然後又溯灤水而上,到達北平郡盧龍碼頭。

兵亂之前,安祿山為了防備後院起火,曾將東北廣大地區的邊防駐軍做了一番調整,在各個都護府、都督府,各郡、各鎮以及各個少數民族部落安插了親信。嚴格規定,沒有他的命令,各節鎮將帥以及郡守不得擅自離開轄境。劉客奴為了不招人懷疑,沒有離開柳城,派遣他手下的兵馬使董秦,帶著牙將田神功和馬弁李希烈在盧龍碼頭迎接。駐守盧龍的安東都護府大都護王玄誌也奉命在碼頭等候。董秦看到顏平原給他們送來這麽多兵甲糧草,高興得擊掌歡呼,讚不絕口,一個勁地稱頌顏真卿仗義持正,厚德載物,當即就令手下士兵卸船裝車,運往柳城。次日,董秦設宴招待過賈載和平原將士,即請賈載按照柳城司馬李誌和顏真卿的約定,暫且待在盧龍,等他回到柳城請示節帥劉客奴之後,再決定平原船隻的去留。

劉逸標雖然年長顏頗兩歲,二人的個頭卻相差無幾,長相也有幾分相似,盡管隻有半個多月的交往,由於日共嬉戲,言語投機,竟然親如手足一般,而且學著大人的樣子,結下了八拜之交。劉逸標要跟隨舅舅李誌到柳城去見父母,顏頗也很想到柳城走一趟,一來是和盟兄劉逸標難分難舍,二來是想見見劉逸標的父親劉客奴——這位於三千軍陣之中取賊魁首級的國朝英雄。盧龍距柳城六百裏路,盡管眼下東北尚無戰事,賈載卻放心不下,一口拒絕了顏頗的要求。

兵馬使董秦少年從軍,連蒙館《兔園冊子》都未讀過。他驢高馬大,膀寬腰粗,小眼大耳,滿臉虯須,雙目一瞪,對賈載斥道:“天下人皆曰,顏平原是一位高義薄雲的正人君子,他敢將兒子送到平盧,就是對平盧將士的信任和器重,讓頗公子到柳城去見見我們節帥,有何不妥?”

賈載對董秦拱了一揖,笑道:“頗公子首次遠離父母,怕他一個人在外擔驚受怕……”

董秦又小眼一豎,怒道:“柳城又不是狼巢虎穴,我們將頗公子奉為貴賓,擔什麽驚?怕什麽鳥?”

牙將田神功對賈載說道:“我們劉節帥將逸標哥兒送到平原,是為了向顏府侯表明平盧將士舉旗反正的決心。顏府侯既派足下給我們送來了二十船兵甲糧草,同時又將兒子送到平盧,是對我們平盧將士的信任和敦促。可見,顏公子的身份比足下還重要三分,我們不會慢待於他。再說,讓他去見見我們節帥,也符合古製和禮儀。”

賈載仍不放心,又推托道:“頗公子年幼,怕他說話造次,有失禮節……”

柳城司馬李誌笑道:“俗話說,虎門無犬子。顏府公大仁大義,後日其兒必為人傑。即使有什麽不妥,小孩子出言無忌,我等決不計較。”

董秦急著上路,說道:“足下再勿多言,待我和節帥議定出兵日期之後,立即派人將頗公子和逸標公子一並送回你的船上,萬無一失。我董大耳一向說到辦到,若有食言,你將我的兩隻大耳割下來當菜下酒。”說著,扯了下自己的大耳朵,逗得大家哄然大笑。

賈載仍猶猶豫豫,支支吾吾道:“賈某受上峰所托,責任重大,不敢有絲毫差池……”

董秦身後的馬弁李希烈長了個刀眉、蛇眼、鷹鉤鼻,左額有塊刀傷疤痕,怒目圓瞪,毛發戟張,按刀斥道:“顏真卿是一位心雄萬夫的豪邁之輩,麾下怎麽有你這種板板六十四的死屌?”

賈載瞟了一眼凶神惡煞的李希烈,嚇得倒抽一口冷氣,急忙拱手說道:“請將軍體諒賈某的難處,如果一定要將顏頗帶到柳城,務必於三五日之內給我送回。”

賈載在盧龍等了五天五夜,還不見顏頗回來,心中就有點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天三次到平盧的安東都護府向大都護王玄誌打聽消息。王玄誌是劉客奴麾下的守邊將領,負責守衛北平郡及渤海北岸沿海邊防,階高權小,手下僅有一千士卒。因為他對人奸詐陰險,狡猾歹毒,不受劉客奴器重,為此,王玄誌常心懷不滿,鬱鬱寡歡,暗中腳踏兩隻船,手打順風旗,隻盼平盧軍敗北,不希望劉客奴凱旋,因而,對賈載也不冷不熱,敷衍了事。

這天夜裏,賈載正在船上心焦火燎,埋怨顏真卿不該將兒子送到平盧來做人質,忽見盧龍城內火光衝天,殺聲四起。賈載估計發生了兵變,急忙披甲持槍,一邊令護船士兵嚴陣以待,一邊令船夫將船隻駛離盧龍,開到渤海灣灤河口以觀動靜。

三天之後,賈載帶著二十名化裝為流民的士兵上岸打聽消息,原來,董秦和田神功帶著顏頗和百十車兵甲糧草到達柳城之後,柳城太守劉客奴聽了內弟的匯報,並讀了顏真卿的信後,頓時激動得熱血沸騰,欣喜若狂,竟然不顧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強迫顏頗坐到客廳上座,就將顏頗當作了顏真卿,大叫一聲“恩人”,恭恭敬敬地對著顏頗抱拳拱揖,頓首大拜,顏頗嚇得大叫一聲:“叔叔,使不得。”急忙躲到了劉逸標身後。

次日,劉客奴驗收過賈載送來的兵械和甲衣,當即將麾下八千將士武裝一新,明恥教戰,宣誓討賊,中午殺豬宰羊,犒勞三軍,酒足飯飽之後,一聲令下,揮師西征,攻打設在範陽郡薊縣城內的範陽節度府。大軍路過西鄰饒樂都督府奚王領地時,奚王阿篤孤主動要求與劉客奴一同出兵收複範陽,歸附唐廷。不料,兵至半道,突然遭到史思明和範陽節度留後牛廷玠兩萬伏兵的攔擊。奚王阿篤孤臨陣反戈,指揮三千奚兵鐵騎在劉客奴背後發動攻擊。劉客奴腹背受敵,難以招架,急忙兵分三路:一路由董秦率領,回兵攻打奚王阿篤孤;一路由田神功率領,迎戰牛廷玠;一路由劉客奴親自率領,與史思明展開血戰。兩軍交鋒,你死我生,從上午殺到黃昏,從黑夜又殺到黎明,直殺得山崩地裂,天愁雲慘,屍橫遍野,血流漂杵。兵馬使董秦與奚王阿篤孤大戰三百回合,阿篤孤力不能敵,拍馬逃出一百多裏,窮途末路,被董秦的馬弁李希烈追上,揮槍刺穿了他的胸膛。田神功與牛廷玠戰,直殺了八百回合,二人皆筋疲力盡,隻能對罵,不能交手,罵得口幹舌燥才分道揚鑣,各自離去。劉客奴率三千步騎,與史思明的五千鐵騎對決,雙方士卒直殺得一個個血肉紛飛,遍體鱗傷,殺到深夜,敵我士卒皆傷亡過半,活著的雖然體無完膚,仍然手持火把拚命死決。最終,劉客奴寡不敵眾,麾下隻餘幾百士卒,還被敵騎衝得七零八落,最後隻帶了百十個騎從衝出包圍,落荒而逃,逃到盧龍小憩時,被心懷叵測之徒鴆殺身亡。

劉客奴揮師出兵之前,曾令內弟李誌帶領妻子李氏、兒子劉逸標和顏頗三人迅速離開柳城,到盧龍乘賈載的海船南下平原郡,一來將顏頗送回平原,二來將妻兒暫寄顏真卿麾下,待戰局穩定之後,再派人將妻兒接到自己身邊。從柳城到盧龍要經過榆關,榆關本由平盧軍將把守。不料,當李誌一行到達關前時,把關的守將已經換人,關卒也已經換了軍號,關牆上貼著捉拿柳城司馬李誌以及劉逸標和顏頗的告示和畫像。關前有幾百個過關的百姓,擁擁擠擠排著長隊,每人都要經過檢查才能入關。李誌見此,心中明白發生了兵變,不由嚇出一身冷汗,急忙帶著姐姐、外甥和顏頗往回走,尋思著找個去處暫避兵亂。不料,沒走多遠,被巡邏的叛兵發現。李誌一行急忙拋下行李,朝山上逃跑,眼看叛兵追了上來,李誌讓姐姐帶著兩個孩子逃命,自己拔出腰刀,堵住山口,與五個叛兵一氣廝殺了半個時辰,力盡身亡。

韋弦娘生逢亂世,跟隨丈夫來到這荒涼的渤海之濱一住多年,常常思念梅娘和蘭姑兩個女兒,數夢父親和伯伯橫遭不測。她多次獨上高丘,西望長安,唏噓長歎,仰天垂淚。顏真卿沒有做好妻子的思想工作,突然間又讓兒子渡海為質。在這兵荒馬亂的歲月,大家閨秀出身的韋弦娘哪裏經得住這等生離死別的折磨。她每日躺在**,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日日等,夜夜盼,盼到的竟然是兒子失蹤的噩耗。韋弦娘霎時感到天塌地陷一般,大叫一聲:“顏真卿——”頭腦“轟”地一下暈死過去。

這下子真嚇壞了顏真卿,急忙讓李平飛馬趕到神頭鎮去請東方鋤非。東方道長從一個小葫蘆裏取出一粒名曰“東方紅”的小紅丸,讓孫女子玉用溫開水化開之後,輕輕灌進弦娘口中。韋弦娘打了個激靈,慢慢從昏迷中蘇醒過來,欲哭無淚,欲罵無聲,手指哆哆嗦嗦地指著丈夫,一個勁兒地叫:“還我頗兒,還我頗兒……”情緒一激動,頭腦如刀絞一般疼痛難忍。東方道長又給玄娘開了三劑藥,吃下之後,頭不疼了。但是,從此之後韋弦娘開始精神失常,有時哭,有時笑,經常一個人向隅而坐,自言自語。說累了,就抽抽搭搭,低聲啜泣。顏真卿心中愧疚,默默地坐在妻子身旁,軟聲細語地安慰妻子,輕輕地給妻子拭去臉上的淚水。韋弦娘糊塗時,就將丈夫錯認為兒子,拉住顏真卿的手,笑道:“頗兒,你回來了?你在平盧軍營吃苦了吧?”說罷,就拿點心朝著顏真卿的口中塞。顏真卿歎口氣,禁不住淚水簌簌而下。二兒子顏和仆人成方以及丫鬟都跟著主人垂淚不止。韋弦娘有時頭腦清醒,指著顏真卿,恨恨地說道:“我知道,你屬雞,頗兒屬狗。雞狗相克啊!你容不下頗兒,將他朝火坑裏推。虎毒不食子啊!你這個狠心的父親,你到平盧去,把我的兒子找回來,我帶著兒子回西京,不在這裏礙你的眼……”說罷,又雙手掩麵,嚶嚶啜泣,邊哭邊低聲喊道:“我苦命的頗兒啊……”

原來,弦娘看到丫鬟、仆人都在忙忙碌碌地,想起兒子乘的船是沿著馬頰河朝東入海走的,於是就悄悄出了門,沿著馬頰河的堤岸,一邊叫著“頗兒,回來吧!”一邊朝大海的方向走去,不知不覺走了三四十裏路,晚上在一家人的麥秸垛邊睡了一夜,第二天接著又朝東走。這天,在馬頰河邊一座觀音廟前,一群村婦看到了弦娘長得慈眉善目,富富態態,穿著高雅脫俗,說話也輕言細語,一口的京腔京調,看得出是尊貴人家的夫人落難在外,急忙就端茶送飯,熱情招待。有幾個給菩薩進香的信女,看到韋弦娘坐在寺前一棵鬆樹下的石板上小憩,竟以為是東海觀音下凡巡視民間疾苦善惡,急忙跪在地上匍匐大拜,祈求降福祛災,保佑平安。後來有許多大嫂大娘聽說她是出來找兒子的,就幫她四處打聽。

渤海名士封紹和高筼二公,曾於天寶十三載被顏真卿聘到平原郡廨參加過編撰《韻海鏡源》一書的工作,後經顏真卿推薦,被朝廷分別任命為渤海郡陽信縣縣令和主簿。這天上午接到平原郡府發來的一份關於太守夫人失蹤的文牒,急忙派人四處打聽,下午就傳來消息說,許多百姓在城南觀音寺看到了觀音下凡,封紹心中一咯噔,斷定必是顏太守的夫人來到渤海,他急忙備上轎子,拉上高筼飛馬趕到觀音寺,一見到弦娘納頭便拜,竟把弦娘嚇了一跳。

渤海郡陽信縣兩位縣尊,一邊派馬快飛奔平原郡向顏真卿報告平安,一邊請弦娘坐進轎子,二公騎馬跟在小轎後邊,連夜將韋弦娘送回家中。

神頭鎮的東方鋤非得知之後,立刻帶著孫女子玉來到郡廨。淨手之後,先給夫人號了下脈,又看了下夫人的舌苔、瞳孔和視網膜,心中已經有了把握。於是在院內點了三炷香,敬過天地諸神之後,又殺了一隻黑公雞,在宅子四角各灑了幾滴雞血,然後手揮桃木劍,口中念著 “東方在此,神其聽之,立誅魑魅,急急如律令……”接著就在小院的角角落落召神拘鬼,斬妖驅魔,最後向空中求得三紙符咒,分貼在宅院的前門、後門和弦娘床頭。折騰了一番之後,這才給弦娘紮針灸、拔火罐、煎製草藥。次日,東方鋤非帶著子玉姑娘下了一趟海,來回十日。回來時,帶回了十副配製好的藥物。什麽黃檗、鉤藤、半夏、白芍、牡蠣、蚌肉、朱砂、沉香、紫金錠、鬱金粉,還有二百年的鼇頭腦,三百年的老蚌珠粉,有千尋峰頂的風化石筋,有海底的蛟龍骨髓,有丸有粉,有膏有露,動物、礦物、草根、樹皮樣樣俱全。總之,東方鋤非盡了最大的努力,並請求時年已經一百歲的師父——住在渤海梨花島海螺宮的海音道長親自配製了十副天王補腦丸。當天,東方祖孫二人就動手給弦娘熬了一劑藥,用東方氏自製的“東方紅”藥丸做引子,讓弦娘飲下。韋弦娘服藥之後,躺到**睡了一覺,發了一身汗,當天病情就明顯好轉。之後,一日一副,至第十天,十副藥用畢,韋弦娘頭腦清醒,精神大振,玉體康複,病情痊愈。但是,從此之後卻又變得鬱鬱寡歡,黯然神傷,常自跏趺入定,合十誦經,日念《金剛經》三百遍,夜誦《般若心經》八百通,一炷心香,四大皆空,國事、家事概不過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