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躬自厚出牒尋友

天寶十五載(756)仲春時節,顏真卿指揮平原、清河、博平三郡義軍聯兵伐魏大獲全勝,不但收複了魏郡,還斬叛軍大將一員、中郎將三十員、叛兵萬餘,生擒二千人,繳獲戰馬一千二百匹,兵甲器械和糧草布帛三百車。打掃戰場之後,召開了一次慶功大會。顏真卿以叛將白嗣恭頭顱祭祀了犧牲的義軍戰士,並三開北庫獎勵立功將士,然後率軍返回平原。

一日,顏真卿正在府廨後堂向朝廷撰寫關於堂邑之戰的報告,忽見北海太守賀蘭進明帶著他的錄事參軍第五琦心急火燎地前來晉見。一看到顏真卿,他就帶著哭腔大叫一聲:“十三郎,救救愚兄啊!”然後屈膝落地,給顏真卿打了個胡跪。顏真卿嚇了一跳,不知道賀蘭太守發生了什麽不幸,伸手將他攙起,請他落座敘話。

原來,濟南太守李隨被任命為河南節度使之後,曾命賀蘭進明和他一同率軍西進宋城,阻止叛軍東進。賀蘭進明推三托四,拒不執行命令,被李隨告了一狀,說他畏敵怯戰,擁兵自重,有圖謀不軌之嫌。此時,正在長安傳檄天下、四海征兵的李隆基皇帝聞訊大怒,立即派了一個中使封刀傳書來到北海,當眾宣布道:“北海太守賀蘭進明養兵一萬二千眾,國難當頭,拒不出兵殺賊,擁兵自重,圖謀不軌。特遣中使封刀一柄,令其自裁謝罪。”中使宣罷,取出一柄禦製佩刀,放在賀蘭進明麵前。

賀蘭進明撲通跪到地上,對著中使叩頭呼道:“使公,冤枉啊!”

中使問道:“自國難以來,未見你立尺寸之功。你說冤枉,何以見得?”

賀蘭進明道:“不久之前,我應平原太守顏真卿之邀,發五千步騎北渡黃河,參加了堂邑之戰。不信你問錄事參軍第五琦。”

第五琦說道:“不錯,我們的確發五千步騎過河參加了堂邑之戰。”

中使問道:“朝廷怎麽不知道?”

賀蘭進明說道:“戰爭剛剛結束,現在還在打掃戰場。”

“勝敗如何?”

賀蘭進明頭一揚,昂然說道:“一舉克敵,大獲全勝。”

中使道:“你自己說話不算,明天你過河去,讓顏平原給你寫個證明,如果確有此事,可恕你不死。”

次日,賀蘭進明本欲邀中使同行。中使擔心河北戰火紛飛,叛軍神出鬼沒,托詞拒絕過河。賀蘭進明隻好令人請了兩個美豔歌妓,陪著中使到蓬萊仙島遊覽,自己帶著第五琦匆匆來到平原向顏真卿求救。

顏真卿預料到賀蘭進明早晚會有這麽一天,所以交戰之前強迫他率領五千步騎過河,駐守黃河崖頭。雖然賀蘭進明的目的隻是為了分得一些北庫的兵甲,而且其部作為後援最終也沒有參加戰鬥,顏真卿還是很感激賀蘭進明,因為有了這五千步騎駐紮在平原城下的黃河崖頭,顏真卿才敢於放心地將守河的三千靜塞健兒和一萬平原義軍全部調往堂邑參加戰鬥。今日,在朋友遇難之際,他不能不出手相助,於是對賀蘭進明說道:“誰說賀蘭兄沒有參加平叛靖亂?伐魏大捷,賀蘭兄功不可沒,我顏真卿可以做證。”

賀蘭進明聞言,立刻轉憂為喜,說道:“十三郎對我恩重如山,勝過我的同胞兄弟。不過,空口無憑,勞駕十三郎給我寫紙證明。”

顏真卿心想:幹脆,救人救徹,救火救滅。於是說道:“我正準備給皇上撰寫報捷奏表,無奈手頭還有很多急事要辦,這封奏表就由你來寫好了。堂邑之戰戰績輝煌,足可以功留青史。皇上看到奏表一定會犒勞我們,對賀蘭兄也定會盡釋前嫌。”

賀蘭進明對顏真卿抱拳一揖,激動得兩眼噙淚,說道:“十三郎的大恩大德,進明我銘心刻骨,永世不忘。”

顏真卿笑道:“這倒不必。不過……”顏真卿麵孔一板,肅然說道:“時下國難當頭,天下板**,百姓身陷水深火熱之中,平叛靖亂還十分艱難。你我都是衣租食稅的朝廷官人,國步艱難之際,正是我們一展驥足的時候。大敵當前決不能貪生怕死,畏敵怯戰,更不能斤斤計較於個人得失而擁兵自保。我希望賀蘭兄自勉自勵,自強不息,盡快率兵投入戰鬥,為國為民建功立業。”

賀蘭進明自知理屈,臉上一陣熱辣辣地,連忙抱拳作揖,躬身說道:“是是,是是。我雖年長數歲,十三郎真正是我的嚴師畏友啊!”

賀蘭進明回到北海郡廨之後,連夜給皇帝李隆基寫了一份關於堂邑之戰的報捷奏書,書曰:

伏惟聖文神武皇帝陛下:

臣進明再拜言:陛下奉天承運,君臨天下,手握天書,權秉地軸,駕馭風雲,驅馳龍虎,恩澤天下,光被四海。雖八風並唱,未足頌其英聲,六樂俱陳,無以歌其神功。豈料逆賊安祿山棄恩負德,覬覦廟堂,舉戈向闕,禍亂八方,遂至國無寧日,天下板**,流血千裏,伏屍百萬,舉國上下無不同仇敵愾,戮力國難。臣於兵亂之日,聚山東丁勇萬眾,幹城守土,平逆靖亂。上月,叛將白嗣恭奉元惡之命,驅虎狼之師三萬餘眾,盤踞魏郡,稱霸四方,張牙舞爪,圖謀天下北庫。臣遂披堅執銳,揮師渡河,與平原太守顏真卿麾下一萬義軍並肩齊驅,奮勇殺敵。威風所振,猶如烈火之燃鴻毛;旌旗所指,恰似狂風之卷落葉。堂邑一戰,直殺得叛軍丟盔曳甲,望風披靡,狼奔豕突,作鳥獸而散。克敵之時,一輪紅日衝破烏雲噴薄而出,金光燦爛,普照大地,龍飛鳳舞,紫氣蒸騰。人道是天子聖駕光臨,無數百姓載歌載舞,高呼吾皇萬壽無疆。三軍將士齊聲高唱:“黃河如帶,泰山若礪,河清海晏,皇唐萬年。”我軍將士揮戈舞槍,乘勝向前,一舉收複了魏郡,保住了國庫,斬白嗣恭等叛軍大將三員、中郎將五十員、匪首萬餘級,生擒三千餘卒,取叛軍將校麵皮八百具、耳兩千隻,獲戰馬千匹,兵甲器械糧草六百車,大長了王師威風,重挫了敵人銳氣。

皇威遠被,天命攸歸,一方既平,舉國歡慶。臣雖獲得尺寸之功,謹奉老子聖教:“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臣誠惶誠恐,朝乾夕惕,竭智盡忠,正身守位。傾接陛下詔書,責臣擁兵自重,圖謀不軌,臣始知有人進諂,誣臣不忠。臣進明泣血頓首,西向長跪,指天發誓,大呼冤屈。伐魏之戰,臣風餐雨露,臨戰決策,斬將搴旗,身先士卒。臣自胡兒揮戈之日即抱定了馬革裹屍精忠報國的決心,不求名登淩煙高閣,隻求天下早日太平。至今臣未得一字褒獎,卻招來封刀一柄,令臣魄散九霄,魂飛天外,含冤抱屈,宿昔白頭。臣死不足惜,但使天下的忠臣烈士心寒意冷。上有蒼天,下有後土,忠臣獲冤,六月飛雪。陛下天聽四達,靈光昭遠,萬勿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兩耳塞豆,不聞雷霆。

臣進明匍匐再拜,泣血頓首,希望陛下天鑒孔明,照臣忠心,但得天下人知臣不負陛下,臣雖死猶生。

臣賀蘭進明頓首頓首

賀蘭進明寫的奏書意若貫珠,激昂慷慨,但卻含糊其詞語焉不詳,以圖瞞天過海,欺世盜名,添油加醋,蒙混皇上。寫好之後,交給中使帶回京師,李隆基看後,不由龍顏大喜,當即下詔重獎賀蘭進明及其屬下將士,並拜賀蘭進明為河北招討使,令其率麾下兵馬攻打叛軍盤踞的信都郡,同時拜顏真卿為平原太守兼領河北道采訪黜陟使。

此時天下十五道,每道皆置采訪黜陟使,簡稱采訪使,掌管本道民政,負責監察道屬各州縣官吏,表彰忠良,彈劾違法,薦賢舉能,揚善抑惡。戰前,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兼任此職,並借此籠絡了一批官員為他所用。此時,李隆基讓顏真卿兼領此職,不僅讓他負責監察河北道各郡縣官員在平叛靖亂中的表現,還讓他負責籌備軍衣和糧草,支援河北的平叛官軍。顏真卿感到肩負的任務重大,遂請戰前的河北采訪使判官王延昌官複原職,另聘前清河縣尉張澹為采訪支使,在平原府廨辟出幾間房子掛牌公幹。

國難之初,朔方軍節度使郭子儀將軍在河東道北部的雲中、雁門等地與叛軍擺開戰場,一月之內坑賊七千,威震敵膽,所向披靡。堅守常山的河東節度使李光弼率一萬將士與史思明、蔡希德、李立節的三萬叛兵交戰一個多月,以一當十,以寡敵眾,連戰連捷,殺賊無數。四月九日,郭子儀率軍東出土門關,與李光弼合兵十萬,與叛軍大戰於九門,將敵人打得落花流水,屁滾尿流。官軍乘著破竹之勢,連克數郡。陷趙之日,郭子儀下令,隻殺罪大惡極的偽太守郭獻璆一人,四千俘虜全部釋放,願吃餉者編入王師,思念親人者放歸故裏。李光弼聽說有士兵恃功掠奪民財,遂令都虞侯封住四門,無論功勞大小和官階高低,凡是掠民者一律先杖二十,然後令其物歸原主。河北廣大百姓歡呼鼓舞,欣喜若狂,壺漿簞食,迎接王師。

顏真卿一向與郭子儀交厚,當年在醴泉縣尉任上推薦給郭子儀的青年杜希全,跟隨郭子儀征戰多年,如今也由馬弁擢為郎將。顏真卿得知郭子儀和李光弼將軍麾下十萬官軍糧草緊缺,而且,時臨初夏,天氣日益炎熱,有些士兵至今仍身著棉袍,沒有單衣更換。顏真卿身為河北采訪使,必須迅速為官軍籌集糧草和夏衣,責無旁貸,義不容辭。他當即下牒通告四方,令平原、清河、博平、魏及其他未陷賊手諸郡捐糧、捐草支援官軍,同時通知清河太守王懷忠和團練指揮李崿打開北庫,速調布帛二萬匹,夏日軍服十萬套。不料,當顏真卿派張澹、王延昌二人到清河通知王懷忠和李崿時,掌管北庫鑰匙的李崿卻失蹤了。

顏真卿覺得有點蹊蹺,急忙帶上張澹、王延昌二人,親赴清河了解情況。清河太守王懷忠和幾位執事都說好多天都沒有見到李崿了。大家來到李崿宅中詢問,李夫人哭哭啼啼,說丈夫沒有留一言一語,也沒有帶仆從,於十天之前匹馬仗刀離家出走,至今沒有音信。顏真卿感到事情嚴重,急忙令張澹組織人員分頭尋找,周圍四郡之中,凡有李崿親朋好友的都派專人前去打聽。大家興師動眾找了三天,李崿君依然杳如黃鶴。

這晚,顏真卿突然想起馬燧是李崿的知交,伐魏之後,馬燧仍住在平原府旅舍,由平原府按八品錄事參軍待遇供給俸祿。馬燧冰清玉潔,誌高行芳,每天打拳習武,演練兵法。當顏真卿登門問及李崿下落時,馬燧也大吃一驚。顏真卿對馬燧抱拳拱了一揖,懇切地說道:“馬燧君,您與我家杲卿兄是忘年之交,我們二人也因為奉國抗賊的共同目標走到了一起,請您直率地告訴我,我在與諸友的交往之中,有哪些失禮之處嗎?”

馬燧急忙起身對顏真卿恭恭敬敬地回了一揖,肅然說道:“燧愚笨,範陽節度府策反賈循失敗,落荒來到平原,承蒙府公厚愛,遂得安身之所,一日三餐,衣食無憂。堂邑之戰,又蒙府公不棄,令馬燧有機會一展驥足,燧今生今世銘心不忘,在府公麾下雖肝腦塗地,也當在所不惜。府公待人敬而無失,恭而有禮,哪裏有什麽失禮之說呢?”

顏真卿搖搖頭說道:“馬燧君誤會了。諸公來到平原,是對我顏某的信任,我作為東道主,理應供給諸友衣食日用,不足掛齒。我的意思是,自安祿山叛亂以來,天下板**,國事日非,各地官員多各自為政,自行其誌。顏某愚鈍,身上有許多毛病,半年來在諸多事情的處理上主觀武斷。如蒙馬燧君不棄,應當對我直言不諱,使我能夠及時地反躬自省,及時改正。”

馬燧支支吾吾不知說什麽才好,顏真卿又對馬燧抱拳拱了一揖,親切地說道:“古賢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馬遂君乃我益友,請不吝賜教。”

馬燧嘿嘿地笑笑,說道:“府公一向躬自厚而薄責於人,沒有聽誰說過什麽。”

顏真卿蹙眉想了下,問道:“我讓李崿數啟北庫之門,拉出了不少北庫軍資,李崿不會有什麽想法吧?”

馬燧搖搖頭,斬釘截鐵地說道:“不會,北庫之物本來就屬於國家所有,府公用來武裝義軍平叛靖亂,這是物盡其用,理所當然的事。李崿君是位仗義持正、明事達理的人,對此絕無微詞。”

“那是因為什麽事對不住李崿君呢……”顏真卿緊鎖眉頭,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馬燧在平原客居數月,深深感受到顏真卿是一位對人真摯厚道的誠篤君子,曆善一日三省,內視反聽,求其所由。他看到顏真卿為朋友的失蹤如此著急,心中很受感動,沉思片刻,細聲說道:“十天之前,李崿君曾請我小飲。酒酣,他輕輕長歎一聲,喟然說道:‘竊人之鉤,是謂盜賊;竊人之功,又算什麽……’”

常言道,心有靈犀一點通,馬燧輕輕一語,顏真卿立刻明白了李崿出走的原因,重重歎了口氣,自責道:“都怨我,都怨我不該將報捷奏書讓賀蘭進明去寫。”

原來,賀蘭進明在給朝廷的奏書中,混淆主從,倒置本末,貪天功而為己有,將伐魏之功,多半列到自己名下,顏真卿及其麾下眾多將士僅列居其次。而對清河李崿、博平張獻直及其麾下將士卻不讚一詞,遂導致皇帝詔書連他們的名字都不曾一提,這無異於一筆抹殺了他們舍生忘死立下的汗馬功勞。博平太守張獻直因為伐魏勝利,解除了叛賊的威脅,個人也保住了晚節,朝廷表不表彰並無所謂。李崿年輕氣盛,咽不下這口氣,遂恨賀蘭進明無德,怨顏府君不義,感世態炎涼,人心不古,心中鬱鬱不樂。

馬燧說道:“伐魏之戰本來就緣起於李崿借兵,聯兵之後,兩萬參戰將士的堅甲利器又全部來自於由李崿掌管的天下北庫。開戰之後,李崿君親率六千將士舍生忘死,身先士卒,一舉擊潰乙舒蒙的八千團練叛軍。然後與平原、博平聯軍夾擊魏府元城,遂至伐魏大捷,威震敵膽,功垂竹帛。此次大戰,李崿君勞苦功高,功不可沒,不報頭功也可屈居第二,可是皇帝詔書中對他卻一字未提。賀蘭進明何德何能,未曾開戰,先就撈了五千套堅甲利器,開戰之後未出一兵一卒,卻撈了個首功,官拜河北招討使。古賢曰,士不患寡而患不均。皇上獎賞不公,擢拔失當,怎麽能不令李崿君心寒意冷呢?”

顏真卿對馬燧拱了一揖,說道:“馬燧君對我剖肝瀝膽,傾心相告,真是我的患難兄弟啊!詔書行賞不公,這不怪皇上,隻怪我太相信了賀蘭進明。我一定就此事重新上書,如實匯報諸公功績,切切實實酬功報德,論功行賞,決不委屈有功將士。”說罷,又征求馬燧意見如何能找到李崿。

馬燧道:“李崿君是一位懷瑾握玉的正道君子,盡管對朝廷行賞不公心存芥蒂,但在大是大非麵前涇渭分明,絕不會有出格之舉。我聽說趙郡收複之後,逼迫李崿出走的偽太守郭獻璆被郭子儀將軍梟首示眾了,李崿君出了一口惡氣,也許回家鄉探望親人去了。”

“肯定嗎?”

馬燧搖搖頭,說道:“不敢肯定。但我相信,他決不會走遠,出去散散心,也許自己就會回來。如果府公急於找他,不妨出一牒文,到附近幾個郡縣張於城頭和鬧市,李君見字,一定會立刻來見府公。”

顏真卿擔心召不回李崿,又對馬燧抱拳拱了一揖,求道:“我知道你二人是莫逆之交,以馬燧君的名義出牒如何?”

馬燧雙眼一瞪,說道:“開玩笑,我算什麽?顏府公在我和李崿眼中既是上峰,又是兄長和朋友。以你的名義出牒召喚李君,我敢保證招之即來。”

顏真卿聽了馬燧的話很受感動,對馬煫高高拱了一揖,說道:“顏某何德何能,竟受這等抬舉,慚愧,慚愧。”說罷,借了馬燧的紙筆,揮筆寫了一張《訪求清河行人李崿君牒》。牒文之中,顏真卿以河北道采訪黜陟使的身份,高度讚揚了李崿的人品,充分肯定了李崿在伐魏之戰中的功績,請他見牒之後,速至平原府共商要事。

顏真卿回到府廨,將牒文交給李平,讓書吏抄寫了三十份,派人分赴清河、博平、魏、趙諸郡張貼於城門和鬧市。牒出第三天,李崿匹馬隻身翩然來到了平原府。李崿頭紮襆頭,身掛腰刀,肩上披一領黑麵紅裏子的絲織披篷,見了顏真卿左腿落地,胡跪而拜。顏真卿正和馬燧議事,看到李崿歸來,禁不住心頭一熱,急忙伸出雙手將李崿攙起,朝李崿肩上用力拍了兩下,笑道:“古人雲,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今已有十多日未見李君之麵了,想煞愚兄也!這十幾天,賢弟跑到哪裏逍遙去了?”

顏真卿第一次與李崿稱兄道弟,令李崿感到格外地親切和友好,頓時心中也輕鬆了許多,說道:“旋踵之間,我離開趙郡老屋已半年之久。忽聞趙郡光複,逆賊郭獻璆也遭到了報應,天理昭彰,天道好還,禁不住心中感歎唏噓,涕淚交流,心頭一熱,就回了趙郡。”說到這裏,李崿長長歎了口氣,又憤怒地說道:“萬萬沒有想到,郭獻璆那賊子恨我不依附於他,我離開趙郡之後,他竟然喪心病狂地將我家三進老宅付之一炬。”

馬燧朝案上猛擊一拳,罵道:“老狗,死有餘辜。”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安慰了李崿一陣。馬燧問道:“難道李崿兄就在老屋的廢墟中待了十來天?”

李崿又輕歎一聲,說道:“心情鬱悶,在街上溜達了一圈,適遇城東柏林寺靜觀禪師,靜觀和尚為了安慰我,就拉我到觀音院,陪著那尊千手千眼的觀音菩薩住了十天。觀音院有一壁吳道子親繪的《仙槎浮海》圖,每天聽靜觀和尚講四大皆空,觀吳道子壁畫,過了十來天井水一般的塵外日子。”

馬燧笑道:“在佛寺閑居十日,是否萌生了脫離紅塵的念頭?”

李崿搖搖頭道:“國家多難,賊亂未平,此時出家,怕要被朋友們指責為不能與國家患難與共的逃兵。更何況,上有高堂,下有妻小,一時也親情難舍啊!”

顏真卿點點頭,笑道:“閑居非君誌,甘心赴國憂。不過,忙中偷閑,小憩幾天,寬寬心,無可厚非。”

李崿笑道:“是啊,心寬多了。老子曰:‘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一切財產和虛名皆身外之物,沒有,少了許多塵慮,正所謂‘巢林一枝,聊自足耳,安事豐屋哉?’”

馬燧擊掌樂道:“我就知道,李崿君是一位誌潔行芳的精忠報國之士,雖然位卑,不忘憂國。”

顏真卿脫口吟道:“茲夕無塵慮,高雲共片心。”

次日,顏真卿即令采訪支使張澹和判官王延昌跟隨李崿來到清河北庫,調出夏季軍服十萬套、布一萬匹、糧五萬擔以及兵甲器械酒肉菜蔬若幹,裝了滿滿兩百輛大車,然後讓李銑、沈震等人率兩千士卒隨車押運,浩浩****送往駐紮在常山和趙郡的官軍營寨。郭子儀、李光弼麾下十萬將士換上新衣及堅甲利器,於五月二十九日與史思明、蔡希德、李立節新拚湊的五萬叛兵大戰於博陵郡恒陽縣境內的嘉山腳下,一日之內殺敵四萬,俘虜數千,賊首史思明在混戰之中被官軍刺傷落馬,於亂軍陣中披頭散發狼狽逃竄,跑到天黑才拖著半條斷槍,光著腳逃進博陵城內。

與此同時,河北招討使賀蘭進明奉命收複信都郡,北海軍圍住信都城,但卻久攻不克,一拖四十餘日,賀蘭進明急得焦頭爛額,束手無策。賀蘭手下的錄事參軍第五琦頭腦機敏,年輕能幹,一心想在戰爭之中一展驥足,為國家建功立業。他身在賀蘭麾下,但卻留心於顏真卿的人品、道德和治郡措施,從顏公身上學到不少東西。他看上峰計窮智短,主動獻上兩策:一、北海郡府庫充盈,財貨山積,勸說賀蘭進明學習顏平原,以金帛激勵士氣;二、北海士兵頭次臨戰,既缺乏勇氣,又沒有經驗,建議賀蘭進明向顏平原借郎將十名,老兵三百,分進各團、各校隊之中出任校尉、隊正,教以戰法,指揮攻城。賀蘭進明依計而行,果然大見成效,不數日即克敵陷城,收複了信都郡。賀蘭進明再次受到皇上表彰。不久,淮北地帶戰事吃緊,賀蘭進明奉命調回河南,駐兵臨淮境內,阻止叛軍南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