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舉義旗歃血結盟

安祿山打著“奉旨入京討伐楊國忠”的旗號揮戈南下,不但迷惑了許多渾渾噩噩、麻木無知的庸官俗吏和官鼠、官蟲、官棍棍,也唬住了不少謹小慎微、懦弱無能但卻遵理守法的循吏。就在眾多官員徘徊觀望之際,平原太守顏真卿振聾發聵地振臂一呼,大批受蒙蔽的官員才猛然從噩夢中驚醒,紛紛拿起武器襲殺叛軍偽官。有些一時糊塗接受了偽職的官人毅然倒戈,棄暗投明。平原郡一時成為聳立在敵後的抗賊堡壘,成為插在叛軍心髒的一把鋼刀。很快,平原府城雲集各地義軍兩萬餘眾,城內城外到處旌旗招展,人心振奮,一派幹城平原、備戰迎敵的緊張氣氛。顏真卿與麾下將官及各路義軍首領商議,擬於叛軍攻打平原之前,舉行一次盛大的歃血會盟活動,以造大聲勢,堅定民眾的抗賊決心,爭取更多的熱血義士聯合行動。然後,再切斷已占據東京的叛軍主力與範陽後防的聯係,斷絕敵人的糧草和兵源供給,牽製叛軍西進長安。與此同時,伺機策反叛軍的留後將領,端掉安祿山的老巢,接應王師收複洛陽。與會者聽了太守的靖亂計劃,無不歡欣鼓舞,拍手稱快,當即分工通知河北、河南兩道已經舉旗反正的郡縣官人及各路義軍,商定吉日,籌備歃盟。

顏真卿的從兄顏杲卿任職的常山郡由附近的北嶽常山而得名。常山本名恒山,漢代為避文帝劉恒名諱,改名常山。常山郡置於漢文帝三年,郡府設在正定。常山地控燕薊,路通河洛,西有土門之險可倚,自古就是軍事要塞。顏杲卿調至河北之後,由於廉明清正,勤於職守,受到安祿山的器重,被安排在這個咽喉之地,自然是希望他能為自己出力賣命。安祿山沒想到,顏杲卿並非庸俗的衣食名利小人,而是一位堂堂正正的竭忠奉國、秉公無私的青雲誌士。他對於無道昏君和奸臣當國並非麻木不仁,無動於衷,他和顏真卿一樣,無論對朝廷牢騷多大,對現實多麽不滿,但是矛盾有內外之分,衝突有敵我之別。二人都堅守著一介儒士的愛國情懷和忠君思想,大節不虧,敵我分明。

天寶十四載十一月二十二日,安祿山驅十五萬士兵,豕突狼奔鼓噪南下之後,常山太守顏杲卿脫去棉袍,身著兩襠甲,然後,將安祿山籠絡他的玉帶紫袍掛在府院的一棵老槐樹枝上,取出他在劍南遂州出任司法參軍時一位巴人酋長送給他的秦王寶刀,玩命地耍了起來。這年,顏杲卿已經六十四歲,雖白發蒼髯卻老當益壯。寶刀在他手中時而上挑下刺東劈西砍,時而左紮右剁前撩後撥,迅疾如雄鷹展翅飛龍過江,凶猛似餓虎捕食雄獅越澗,掄起來刀光閃閃不見人影,劈過去風掃落葉颯颯有聲。隻見他時進時退時旋時轉,神出鬼沒變幻莫測,就在這刀光閃閃之中,安祿山送他的紫袍玉帶被劈成無數碎片在空中飄飄搖搖墜落地上。顏杲卿的二子威明、三子季明,以及被顏真卿派到常山的外甥沈盈、盧逖二人,擔心老人遭到不測,急忙跑出來站在一旁,一字兒排開。常山郡廨的三班六房大小官員也都紛紛擁到院裏,看著武藝高強的顏太守,心中明白:老人是在舞刀明誌,以示拒賊決心,不由鼓掌雀躍,呼喚喝彩。

顏杲卿舞刀舞得渾身熱氣騰騰,大汗淋漓。突然,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麵朝西南失聲號啕,大呼道:“陛下,大難臨頭了。陛下的義子寵臣安祿山舉戈向闕,取你的寶座來了。事到如今,難道你還執迷不悟嗎?天子有道,國泰民安。陛下,你昏庸無道啊!今日卒至夷虜之禍,難道不是你和身邊那些國賊祿鬼一手釀成的嗎……”

顏杲卿向闕哭罷,出了心中一口惡氣,遂命長史袁履謙召集全郡流內、流外大小官吏,對大家說道:“諸位同人、明公:大家有目共睹,我們的上峰長官——東平王安祿山揮戈向闕、舉旗造反了。在這天下大亂、國難當頭之際,作為基層下吏,每個人都不能不為自己的前程著想。今天,擺在我們麵前有三條路:一是追隨安祿山搖旗呐喊、為虎作倀,在偽旗下求取一官半職,苟且偷生。二是攜一家老少棄官逃遁,遠走他鄉,尋一處平安之地聊度殘生。三是留在常山和我一道竭忠奉國、守土幹城,等待王師出兵土門平賊靖難、光複河山。俗話說,人各有誌,不能強求。大家同僚一場,我作為一郡之長,決不難為諸位,何去何從,聽君自便。避難隱遁遠走他鄉者,我給你們發三個月的薪俸,負責將你們平安地送出郡界,我不怪你們貪生怕死、苟且偷安,亂平之後也決不搞秋後算賬。有意追隨叛軍者,我念大家同僚一場,做到仁至義盡,今日決不殺你,但是我把醜話說在前邊。今晚子夜之前,請你務必離開常山,今日咱們還是同人,明天就是敵人。狹路相逢,刀槍相見,屆時勿怪我言之不預,翻臉不認人。”顏杲卿說到這裏,對大家拱了一揖,接著說道:“願意留下來平叛抗賊,守土幹城者,我引以為同道。我作為一郡之守,感謝諸位。但是,大家一定要做好流血犧牲的準備。太史公司馬遷曰,人皆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如鴻毛。大丈夫死有何懼?我輩平賊犧牲,為國殉節,就會名載青史,千古流芳,死得其所,死而無憾。”

常山郡長史袁履謙、參軍馮虔,正定縣縣令賈深以及槁城縣縣尉翟萬德、崔安石皆進士出身,一向敬重顏杲卿光明磊落、正道直行。當場站出來表示決心,願唯太守馬首是瞻,平逆靖亂,竭忠奉國,馬革裹屍,死而無怨。常山郡流內、流外官員屬隸一百多人,無不振臂宣誓,願從太守捍衛常山,守土盡責,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當日下午,顏杲卿派人將時任饒陽郡安平縣縣尉的長子顏泉明叫回常山,父子二人一番交談之後,當即就與長史袁履謙以及沈盈、盧逖,參軍馮虔諸人密謀,決定當日起事。

傍晚時分,馮虔帶著沈盈、盧逖飛馬來到正定城西南五十裏的土門關,召安祿山的守將李欽湊到常山府廨參加宴會。李欽湊以為自己是安祿山大帥的親信大將,手下又有甲兵千人,自以為小小郡守多有求他之處,遂帶了二十名胡人牙將,耀武揚威來到常山郡府,趾高氣揚,不可一世。要求顏杲卿派人請來一群年輕歌妓陪著大吃大喝,大吹大擂,稍不如意,就大發雷霆。

顏杲卿強忍著一腔怒火,令沈盈、盧逖、泉明、威明輪番向李欽湊及其手下牙將敬酒。直到將他們灌得酩酊大醉,顏杲卿一聲令下,伏兵一擁而上,將李欽湊及他的二十名胡將全部梟首,然後率領新招的一千人馬,包圍了土門要塞。

顏杲卿帶著一百名敢死勇士闖進土門守軍大營,將李欽湊及二十名牙將首級在地上一字兒排開,然後站在一把交椅上對叛兵說道:“現在,王師已經東出潼關,包圍了洛陽,安祿山危在旦夕。爾等皆為多年領取皇餉、享受皇恩的國家將士,因為受安祿山脅迫,萬般無奈而棄恩負德,背叛大唐,現在跟隨我棄暗投明、歸順朝廷還為時不晚。否則,李欽湊的下場就是頑固不化、死硬到底者的榜樣。”

土門守兵多為漢人,看到他們的長官已經命歸黃泉,又聞營外金鼓齊鳴,殺聲震天,紛紛表態願意反正歸順,效忠朝廷。

顏杲卿收複土門之後,即令馮虔帶領三百義兵把守關卡,將投誠叛兵打亂之後與義軍混合一起重新編隊,設置校尉、隊正加緊訓練。與此同時,又令沈盈、盧逖飛奔太原,將收複土門關的喜訊報告給朝廷新任命的太原尹王承業,相約加強聯絡,互相支援,東西呼應,攜手靖亂。

次日上午,顏杲卿得到密報,安祿山的金吾將軍高邈奉命到幽州征兵返回洛陽,路過常山,正在槁城驛小憩。顏杲卿一聽大喜,立即令槁城縣縣尉崔安石和翟萬德將高邈抓捕,戴上鐵枷打入死牢。下午,顏杲卿又得到密報,叛軍大將何千年奉安祿山之命到範陽調運糧草,昨日從洛陽出發,剛剛來到常山,正在城南的醴泉驛用餐,顏杲卿急忙派沈盈和盧逖帶人去將何千年捆了起來。

兩日之內,常山郡太守顏杲卿斬叛將一員、牙將數十,俘虜大將兩員,並且奪回了土門要塞,收編叛兵千眾,大殺了叛軍威風,全國為之大震。周圍十七郡受安祿山脅迫反叛朝廷的大小官員,紛紛舉旗響應,棄暗投明。

戰亂之際,顏杲卿怕人心惟危,不可揣測。第二天一大早,即命長子顏泉明與正定縣縣令賈深和槁城縣縣尉翟萬德三人,帶領四名武差,攜叛將李欽湊首級,將何千年、高邈等叛將披枷帶鎖押送長安,向朝廷獻俘,以激勵國人平賊靖亂的決心。臨行,內丘縣縣丞張通幽鬼頭鬼腦、猥猥瑣瑣地趨至顏杲卿麵前求道:“府公,大家都知道,我有兩個哥哥,一個叫張通儒,一個叫張通晤,皆在安祿山麾下任職,被迫無奈跟著安祿山反叛朝廷。家門不幸,令卑職受到牽連,從此斷了我的前程。人人都說,府公一向大人大量,曆好施德於人。府公如能讓我跟隨令郎一同押解高、何兩個叛將赴京,讓卑職有機會為朝廷立下尺寸之功,說明卑職與兩位兄長劃清了界限,分清了敵我,皇上對我必然網開一麵。此舉關係到小人的仕途前程和身家性命。如蒙府公恩準,小人定以府公為再生父母,永世不忘府公的大恩大德。待府公百年之後,小人甘做孝子賢孫,為府公披麻戴孝……”張通幽說著說著,撲通一下跪到了顏杲卿膝下,大叫一聲:“義父,可憐可憐兒子吧!”五體投地放聲號啕。

張通儒和張通晤雖然不像張通幽所說是受安祿山脅迫背叛朝廷,而是安祿山集團的核心骨幹人物,但顏杲卿看著張通幽可憐巴巴的樣子,還是心有所動。暗暗思量:這人雖然才氣不大,庸庸碌碌地幹了十幾年,盡管沒有業績,但是也無大過,至今還是一個下縣的九品下階縣丞。念他一貫謹小慎微,謙恭奉上,而且又決心與兩個叛逆的哥哥劃清界限,於是決定給他一個立功的機會,當即答應了張通幽的請求。

張通幽抹了把淚水,對著顏杲卿像拜祖宗似的連叩了三個響頭,唏噓著從地上爬起來,口中仍千恩萬謝地喃喃著跟著顏泉明、賈深和翟萬德上路走了——這是天寶十四載十二月二十四日的事。

十二月二十六日,顏杲卿正在府廨布置招募民工加固城垣事宜,平原郡來了一位信使,火急火燎求見太守,被門吏擋在府衙門房。

時傳顏杲卿斷了叛軍的咽喉要塞,安祿山在發兵圍剿之前已派刺客前來行刺。為防不測,顏杲卿急令沈盈先會會信使。沈盈跑到府門一看,原來是舅舅顏真卿手下的防禦使判官賈載。

賈載的父親賈曾,是開元初年的中書舍人。他作詩不多,卻因一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震驚詩壇,為天下書生津津樂道。賈載的弟弟賈至時為朝廷的起居舍人知製誥,因才氣橫溢受到皇上器重。賈載的哥哥叫賈深,是常山郡正定縣縣令。賈載想見見兄長,因而主動向顏真卿要求來常山送信。

沈盈帶著賈載來到二堂見到顏杲卿。賈載雙手取下皮帽之後,小心翼翼地從發髻中摸出一粒蠟丸,交到顏杲卿手中。

顏杲卿將蠟丸捏碎之後,抖出一張小小的字條,字條上綠豆大的字寫道:“二哥台鑒,兄弟擬於近日在平原郡舉行河北、河南諸路義軍歃血結盟誓師大會。各路首領有意推薦二哥為盟主,敬請大駕光臨,切切勿誤——十三郎。”

顏杲卿看罷密信,當即將信燒了,對賈載說:“我不寫回信了。請你轉告我十三弟,常山是叛軍的咽喉之地,每天叛軍的信使、支前將士以及運送兵械糧草的車輛來往不斷。我不能讓這些東西白白在我眼皮子下邊溜走,所以我須臾不能離開常山。再說,一場惡戰在所難免,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結盟大會我就不參加了。”顏杲卿轉身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沈盈和盧逖表兄弟二人,對他們說道:“你二位到平原走一趟吧,一來代表我出席平原郡義軍歃盟大會;二來你們來常山這麽久了,也該回平原看看你們的十三舅了。”

沈盈看了一眼盧逖,猶猶豫豫地說道:“現在是非常時期,沒有十三舅的命令,小子不敢妄自行動。”

顏杲卿麵有不悅,說道:“你現在在我麾下,我的話就是命令。”說罷,從腰間取下秦王寶刀,對沈盈囑咐道:“你將這把寶刀交給你十三舅,刀到,就算我到了。我將這把寶刀送給你十三舅,感謝他在敵後首舉義旗,為我顏門爭光,並祝平原義軍歃盟成功!”

這時,賈載又對顏杲卿拱了一揖,說道:“我郡顏太守讓我轉告府公,現在平原郡有靜塞甲兵三千,義勇丁壯一萬二千眾。如果叛軍攻打常山,請府公及時派人告知平原,以便火速發兵救援。”

顏杲卿搖搖頭笑道:“謝謝你們府公的美意,發兵就不必了。平原郡距此四五百裏,遠水解不了近渴。現在土門關在我掌控之中,我已與新任太原尹王承業取得了聯係,太行山西麓的娘子關距此僅有一百裏路,那裏駐有承天軍的精銳王師一萬多人。一旦叛軍攻打常山,王承業答應立即出兵接應。現在我這裏有守城將士一千多人,另外還有土門守兵一千多人,若與河東官軍內外夾擊,粉碎圍城之敵不成問題。”想想,接著又道:“萬一需要支援,我會派人通知你們。”

賈載辦完了公事,跟著沈盈到府廨夥房吃飽了肚子,府廄馬夫也喂飽了他的坐騎。賈載提出要見哥哥賈深。沈盈告訴他,賈縣令肩負重任,入京傳首獻俘去了。入京獻俘是地方官晉見皇上請功領賞的美差,賈載聽了很高興,帶著沈盈和盧逖快馬加鞭回平原去了。

賈載剛走不久,常山府又來了一位客人。這人顯得很神秘,顏杲卿在一間平時讀書的小房悄悄接見了他。

這位神秘人物叫馬燧,表字洵美,河南汝州郟城縣人。馬燧於開元十四年(726)出生在一個世宦之家,父親馬季龍官至河東嵐州刺史、幽州經略軍使,三年前因病去世。馬燧少年時與諸兄一起讀書,一天突然輟卷歎道:“奸人當國多年,不久天下必亂。大丈夫當建功於世,以濟四海,安能矻矻於一介儒士了此殘生?”他壯懷激烈,誌高淩雲,大有縱橫天下、安邦治國的豪情,從此棄儒學而攻習兵法。冠禮之後,又仗劍遠遊,遍訪天下高人隱士,得鬼穀子捭闔之術十二章。馬季龍任幽州經略使時,馬燧曾隨父親在幽州軍營住過一段時間,與時任範陽戶曹判司的顏杲卿結識。顏杲卿比馬燧年長三十多歲,二人卻談話投契,相見恨晚,遂結為忘年之交。安祿山叛亂時,馬燧正在衛州蘇門山與隱居在那裏的大哥蘇烽議論天下大勢,商討伺機出山。正在這時,他接到常山太守顏杲卿派人送來的密信,讓他火速趕到常山,有要事相商。

馬燧身高六尺二寸,燕頷虎頸,方麵大耳,姿度魁傑,相貌堂堂,給人的印象沉穩而有謀略。安祿山的留後大將、範陽節度副使賈循,早年曾受馬燧之父馬季龍抬舉,並一向被馬燧敬為父執。顏杲卿以馬燧身懷捭闔之術,高談宏辯,雄才大略,又與賈循有舊,遂動員馬燧秘密潛入薊城,以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勸說上了賊船的賈循棄暗投明、舉旗反正,伺機端掉安祿山的老巢。然後發兵南下,配合王師掃平叛亂。

顏杲卿備了一壺聞名天下的正定煮酒、四盤菜肴,二人邊吃邊談,興致勃勃,言語投機,不覺金雞長鳴,東方破曉。顏杲卿急忙讓馬燧在小榻上休息片刻,自己伏案給賈循書信一封,情真意切地規勸賈循舉旗反正,保持晚節,勿做遺臭青史的千古罪人。顏杲卿將信密封在一個蠟丸之內交給馬燧藏好,然後令人到府廄牽來一匹高頭駿馬交給馬燧,直將馬燧送到府城門外才連連拱揖,依依惜別。

顏杲卿有三子,老二顏威明從小身體羸弱多病,不勝體力。顏杲卿尋思,一場惡戰為時不遠,家屬留在身邊是個累贅。次日,即令顏威明帶著母親和兩個姑姑、三個妹妹離開常山,藏身到恒山深處的一個寺廟之中。同時在府廨貼出告示,令屬吏迅速轉移家眷,準備迎敵。

再說平原府防禦使判官賈載和沈盈、盧逖回到平原之後,向太守顏真卿如實轉達了顏杲卿的意思,並將秦王寶刀交到顏真卿手上。顏真卿看到寶刀,如見二哥一樣親切,心中也禁不住湧上一股豪邁之氣。他左手抓鞘,右手握柄,慢慢將刀抽了出來,霎時眼前寒光閃爍,光芒四射,顏真卿頓足昂首揮刀耍了一個套路,雖然刀術不如顏杲卿精湛,也贏來圍觀者一陣熱烈的掌聲。

轉眼到了天寶十四載的年根,有探馬傳來消息:逆賊安祿山盤踞洛陽,決定於天寶十五載(丙申年)正月初一——也就是大後天,在上陽宮舉行大典,僭號登基,國號大燕。登基之後馬上兵分兩路,一路西攻長安,一路回兵河北,圍剿常山、平原及其他反正郡縣。顏真卿為了給安祿山當頭一棒,決定立即舉行河北、河南各路義軍歃盟大會。

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平原郡府城西門外的練兵校場上旌旗招展,鑼鼓喧天,號角聲聲,人歡馬叫,一派莊重嚴肅、緊張而又熱烈的氣氛。校場一端築了一座高台,人稱歃盟台,台上插著幾十杆各色高牙大纛,五彩繽紛。旗上標著起義郡縣及將領姓氏,旗下坐著各路義軍首領。台下的校場上,約有三萬將士英姿颯爽,列陣而立。從歃盟台上望去,呼啦啦五彩旌旗迎風招展,冷森森寒光閃閃刀槍林立,威凜凜堅甲鐵衣裹紅心一顆,雄赳赳精神抖擻決心抗敵。

參加歃盟誓師大會的官人[1]有:

平原郡太守兼本郡防禦使、守戶部侍郎顏真卿

平原錄事參軍、本郡義軍統領李擇交

平原縣令、本郡義軍副統帥範冬馥

平原郡長史、本郡義軍監軍蕭晉用

平原錄事參軍、本郡義軍都虞侯李平

平原郡防禦副使、原景城司馬李

平原司馬兼本郡防禦使判官沈震

武邑縣縣尉、平原防禦使判官李銑

清池縣縣尉、平原防禦使判官賈載

清河縣縣尉張澹

河北采訪使判官王延昌

靜塞軍將軍刁萬歲、和琳

靜塞軍中郎將馬相如、高抗郎、徐浩

饒陽郡太守盧全誠、司馬李正

博平太守張獻直

清河郡太守王懷忠

魏郡太守司馬垂

河間司馬李奐

景城郡鹽山縣縣尉穆寧

河南道濟南太守李隨及遊奕將軍訾嗣賢

常山郡太守顏杲卿的代表沈盈和盧逖二位年輕小將

東平太守、吳王李祇和許多郡縣所派代表

北海太守賀蘭進明是顏真卿在禦史台時的同僚,手下擁有一萬將士。應顏真卿邀請,親率五千勇士北渡黃河,陳兵黃河崖渡口參加歃盟大會。另外,神頭鎮東方朔廟廟主東方鋤非及孫女東方子玉率領三百鄉勇也參加了歃盟誓師大會。

校場旁邊有一片樹林,林下站滿了圍觀的百姓,顏真卿的夫人韋弦娘帶著長子顏頗及仆從成方悄悄站在人群一旁。平原郡府許多官員的夫人看到太守夫人,一個個都帶著孩子趨到韋弦娘身後為大會呐喊助威。

三聲火炮響過,在旌旗獵獵、鼓聲隆隆之中,歃盟誓師大會開始。東道主顏真卿頭戴銅盔,身著兩襠甲,腰佩秦王寶刀,挺胸昂首站在盟台中央,對著台上在座的各路義軍首領打了一個環拜,請大家推薦盟主。首領們忽地一下都站了起來,大家議論紛紛,莫衷一是。顏真卿提出,請靜塞將軍刁萬歲或者和琳出任盟主。二人急忙高揖後退,堅辭不允。顏真卿又提出請饒陽太守盧全誠或者博平太守張獻直出任盟主,二人亦連連擺手婉謝不受。顏真卿急了,用力將濟南太守李隨拉到前邊,李隨笑道:“我乃河南道前來助威的客人,哪有喧賓奪主之理?”顏真卿無奈,又去拉北海太守賀蘭進明。賀蘭進明東張西望,滿麵堆笑,向諸公一一作揖,有做盟主之意。靜塞將軍刁萬歲和濟南太守李隨都與賀蘭進明打過交道,知道此公奸詐自私又好大喜功,做人不夠仗義。二人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李隨看了一眼賀蘭進明,笑道:“河北義軍結盟,我們河南各位擂鼓助威,搖旗呐喊也就夠了,若做盟主,來日一旦打仗,難道你在北海遙控不成?”刁萬歲鼓突雙目,抖動著絡腮胡須大吼一聲,說道:“平原太守顏真卿德高望重,仁及四方,首舉義旗。今日歃盟又是東道主,群星拱辰,眾望所歸,無須議論,理當為盟主。”話音一落,李、李奐、賈載、張澹、穆寧、李銑以及諸多代表一齊對著顏真卿高高一揖,異口同聲說道:“願奉顏府公為盟主,竭忠奉國,平亂抗賊!”

顏真卿仍然有些猶豫,推辭道:“真卿乃一小郡太守,公餘習書,不諳兵法,大敵當前,不敢受此重任。大家若能公推一位擅長兵戰的軍事人才……”不料,話未說完,眾人呼隆一下左腿跪地,雙手抱拳拱揖,大聲道:“我等皆願唯顏府公馬首是瞻。”

顏真卿拉著賀蘭進明朝中間走了兩步,仍想推薦賀蘭進明。賀蘭進明不好意思,對顏真卿拱揖說道:“顏府公人心所向,如水赴壑,萬萬不可拂了眾意。進明不才,願奉顏府公為盟主,聽候調遣。”

顏真卿無奈,隻好對大家連連作揖致謝,一一將跪地的人扶起,口中仍喃喃說道:“真卿何德何能敢受此殊榮?既蒙大家抬舉,真卿隻好暫且受命。一伺有合適人選,再行更換。”說罷,雙眉一挑,挺胸昂首走到台前,高舉起一麵小小的三角牙旗。正準備宣布大會開始,忽然看到在校場外邊負責警戒的李平和他的衛隊押著幾個胡將裝束的人和二十名叛軍騎從進了校場。騎從還打了兩杆牙旗,一藍一綠,旗上分別寫著“大燕巡察使”和“大燕督糧使”。

被押進校場的幾個胡將,為首的叫段子光,四十多歲,鷹鉤鼻子,小豆豆眼,大嘴巴裏露出兩顆尖尖獠牙。段子光身後跟著的兩個裨將即黑彪、黑豹兄弟。天寶十三載冬,這三個人奉安祿山和嚴莊之命,偷偷潛入平原調查顏真卿,回到漁陽之後,這三個人堅持說顏真卿養兵備戰,圖謀不軌,建議安祿山誅殺顏真卿,遭到河北采訪黜陟使判官平冽、李史漁、閻寬、宋謇四人的反對。安祿山、嚴莊以顏真卿不屈服於楊國忠,正道直行,心不藏奸,遂使顏真卿免遭劫難。安祿山攻陷洛陽之後,風聞顏真卿在平原拉起一支平叛大軍與他對抗,後悔當初未聽段子光的話,於是讓段子光到平原警告顏真卿,勸說顏真卿認清形勢,歸順叛軍,然後再到常山威脅顏杲卿。如果二顏歸順,就讓他們交納軍糧,若不歸順,就地捕殺,然後派鐵騎前去屠城。

段子光大搖大擺地來到顏真卿麵前,小豆豆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喝道:“顏真卿,我告訴你,大後天就是丙申年的正月初一,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大帥就要在洛陽上陽宮登基稱帝了,國號大燕,帝號雄武。安大帥低三下四、忍氣吞聲,給李隆基當兒子、當孫子,還縮著脖子裝王八,十年臥薪,一步登天。這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啊!”說到這裏,段子光朝顏真卿一指,又厲聲說道:“顏真卿,我今日奉大燕雄武大帝之命,以大燕欽差大臣身份警告你:你是我們雄武大帝陛下的一名小小太守,必須老老實實地聽命於大燕皇帝,否則……”段子光朝身後的黑彪、黑豹兄弟一揮手,黑氏兄弟高應一聲,急忙將手中提的三個包袱扔在地上,一個小卒解開包袱,現出三個血淋淋的人頭。段子光指著三個人頭,氣勢洶洶地說道:“這三個人都是唐廷官員,一個是東京留守李憕,一個是禦史中丞盧奕,一個是東都采訪處置府判官蔣清。三個人不識時務,竟敢與大燕鐵騎為敵,負隅頑抗,拒不投降,這就是頑固不化者的下場。”段子光用馬鞭四下點著參加歃盟的各地官員,又張牙舞爪地吼道:“你們,要放明白,識時務者為俊傑,頑抗到底,死路一條!”

顏真卿環視四周,圍觀的百姓中有些**。他怕段子光這一號叫影響士氣,一步跳上盟台,大聲說道:“諸位,我曾在東都采訪府行走一年多,我認識東京留守李憕、禦史中丞盧奕和判官蔣清,這三顆人頭都不對。這是段子光在馬路上截殺無辜百姓的頭顱,拿來嚇唬我們。段子光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大家不要聽他妖言惑眾……”顏真卿話未講完,段子光截了顏真卿的話喊道:“顏真卿,你胡說。這就是李憕、盧奕和蔣清的腦袋,是我親自斬的,難道還會錯嗎?不信,你問問黑彪、黑豹兄弟。”

黑彪跨前一步,大牙一齜,小眼一瞪,說道:“顏真卿,你識相點,現在是安祿山的天下……”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屁股上被段子光狠狠踢了一腳,急忙改口說道:“現在……現在是大燕國雄武大帝的天下,中華江山姓‘安’了。雄武大帝神兵二十萬,驃勇無比,所向披靡,不僅要掃平大唐,還要稱雄天下。你一個小小太守,帶著一群鄉丁草民能成什麽氣候?你不是雞蛋碰石頭嗎?我勸你還是學學河南尹達奚珣,歸順了雄武大帝,不但能保全性命,還能在大燕朝廷做鸞台侍中,三品副相啊!”他又朝前邊趨了兩步,繼續說道:“顏真卿,現在我以大燕國河北道軍糧草料催交使身份宣布,平原郡三十萬民,按大燕法律需交軍糧三十萬石,軍馬草料三百車。限你於十日之內準備好,運往洛陽,向雄武大帝領功請賞。逾期不交者,格殺毋論。”說著,突然感到勢頭不對,急忙躲到段子光的身後。

段子光四下瞅瞅,周圍的人看著他,一個個咬牙切齒,橫眉怒目,有的拔出了腰刀,有的舉起了長矛,不由倒抽一口冷氣。他壯著膽子說道:“顏真卿,想當年你陽奉陰違,蒙混過關。今日,你沒有得到大燕皇帝批準,又擅自在這裏聚眾鬧事,圖謀不軌。你要掂量後果,不要胡來啊!”一邊後退,一邊又說道:“我乃大燕國欽差大使,你們敢動我一根毫毛,雄武大帝馬上就發兵屠城,全城老少一個不留,一個不留……”

顏真卿“唰”地從腰間抽出秦王寶刀,用刀尖指指段子光,又指指黑彪、黑豹,厲聲說道:“你等叛逆,蔑棄國恩,攻城略地,殘暴人民,嗜血成性,禽獸不如。今日,河北、河南各路義軍在這裏歃血盟誓,正好拿你等祭旗。”顏真卿大叫一聲:“李平,將這夥逆賊拿下。”

段子光和黑彪、黑豹以及跟隨他們的二十名騎從見勢不妙,急忙跳上坐騎,揮動著武器,準備逃遁。李平指揮著一百名甲騎,將賊夥團團圍住。沒有幾個回合,二十個騎從一個個被砍翻在地,舉手投降。段子光和黑氏兄弟知道自己的性命難保,拚命殺出重圍,向馬路逃竄。李平欲帶手下騎勇追趕,靜塞軍大將刁萬歲早已飛身上馬,攔住李平說道:“我守衛黃河渡口十幾年,每天騎馬習武,卻從未殺人,今日新刀開刃,令老夫開戒一試。”說罷,催馬追了過去。俯仰之間,他已提著三顆人頭轉了回來。人們看時,三個逆賊皆留著安祿山八千假子的“削平四夷”頭——腦袋四周頭發剃得光光的,隻在頭頂留一方塊黑發,結為衝天小辮,以此表示追隨安祿山顛覆唐廷、征服華夏的決心。

顏真卿派人弄來三個木匣,分別將李憕、盧奕和蔣清三位烈士的頭顱裝進匣內,用黑綢子包了,悄悄藏在一邊。這時,義軍首領李擇交雙手捧著一條繡著“盟主”二字的紅綬帶,給顏真卿披到肩上。顏真卿這時才猛然想起歃盟儀式,他站在台前高舉一杆牙旗搖了幾搖,大聲說道:“各路義軍首領,請到台上就座!各郡兵馬請列好陣勢,誓師大會現在開始!”說罷,令人將三個逆賊的頭顱與豬頭、牛頭等祭品一起置於案上,燃起三炷香,又燒了一紮黃表紙,祭了義旗。然後轉身對大家說道:“真卿愚鈍,忝受諸公推崇,今願執牛耳,歃血盟誓,舉旗抗賊,上為社稷,下為黎民,共赴國難,死而無悔。”說罷,手舉牙旗在空中一揮,大聲宣道:“歃盟開始!”

顏真卿一聲令下,二十條彪形大漢抱了二十個碩大的酒壇子登上盟台,兩排長案上擺了一百多隻大瓷碗,漢子們抱著酒壇一一朝碗內倒滿燒酒。接著,四條大漢牽出一頭高大肥壯的黑色犍牛,防禦使判官沈震雙手端著一個大紅漆盤,盤上放著一把鋒利的匕首和一個白瓷缽子,快步走到顏真卿麵前。顏真卿一手抓住犍牛左耳,一手持匕首,朝著牛耳猛地劃開一條口子,急忙端起白瓷缽子,接了半缽子牛血,然後將缽子放回漆盤。沈震端著牛血,對天舉了三舉,先請盟主顏真卿歃血。顏真卿中指蘸血在自己的唇上抹了兩下,即請諸位義軍首領和各地官人歃血。參加歃盟者爭先恐後,有的將血塗於上下兩唇,有的塗於兩頰,有的塗在上額、下頜。顏真卿趁著大家歃血之際,揮筆擬了一篇盟詞。等到大家歃血完畢,又請大家每人飲了一碗春酒,然後對台上台下高拱一揖,大聲說道:

“諸位僚友,四方義士,父老兄弟們!逆賊安祿山本發自細微,擢於行伍,勾連後宮,重賄大臣,進小忠而自售,包巨猾以貪天。欺君罔上,騙取寵任,位列衣冠之上,權握三鎮節度。忽於今載十一月十日,狼奔豕突,舉戈向闕,縱暴殘民,窮凶極惡。一月之內掃**河北,攻陷東京,盜掠國庫,擄掠婦女,殺人如麻,血流成河,罪行累累,慘無人道啊!

“各位義士、兄弟、同胞們!大海在咆哮,黃河在哭泣,大唐的國脈民運岌岌可危。常言道:國家興衰,國人有責。我輩皆大唐臣民,朗朗乾坤之下,豈容夷虜肆其蠆毒,恣行殺我父老兄弟,任意**妻女姐妹。今日黃河兩岸的官兵、義士、愛國丁壯雲聚於平原郡歃血盟誓,共赴國難,現在……”

顏真卿說到這裏,對著台上台下又高高拱拜一揖,接著大聲宣布道:“現在請大家各報姓名。”說罷,首先報了自家姓名。接著,刁萬歲、和琳、李擇交、李平、蕭晉用、範冬馥、李銑、李、李隨、賈載、穆寧、沈震、沈盈、盧逖、張澹、王延昌、盧全誠、王燾、張獻直、賀蘭進明等一一報過姓名,然後大家麵對盟辭齊聲宣道:

逆賊安祿山,棄恩負德,背叛朝廷,稱兵天綱,盜逞凶禍,攻城略地,屠戮黎庶,燒殺**,無惡不極。我輩身為唐民,義為唐守,安能從逆賊而背天子,受偽命以辱名節?古賢曰:居鯨之腹可刳其腸,履虎之尾可鞭其背。當此國家危難之際,凡我諸僚以及掾輔佐吏、四方義士丁勇,務必一心一德,精誠團結,同仇敵愾,保家衛國,戮力殺賊,誓不辱節。皇天在上,後土在下,神祇聽之,河海為證。有渝此盟者,人神共誅,天地不容。

大唐天寶十四載冬十二月二十九日

台上首領及官人們每宣誓一句,台下三萬義軍跟著宣誓一句,山呼海嘯,地動天搖,此伏彼起,響遏行雲。義軍誓罷,突然,顏真卿的長子——十歲的顏頗帶著二十多名平原府廨的官人子弟跑步站到盟台旁邊,高舉右手一齊宣道:“捍城守土,謁忠奉國。苟可殺賊,萬死不辭!”孩子們宣誓罷,頓時贏來一片熱烈的掌聲和歡呼。

[1].歃盟諸公皆青史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