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小俠女義助大孝子

天寶十四載的冬天是一個冷風似刀、滴水成冰的惡寒嚴冬,範陽、平盧、太原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對寵他、愛他、豢養他幾十年的大唐皇帝李隆基,一不發檄書,二不下戰表,偷偷摸摸不宣而戰。他乘鐵甲車,以八千胡人假子做護衛,驅十五萬虎狼之眾,引兵夜發,鼓噪動地,煙塵千裏,所向披靡。黃河以北的廣袤大地本在安祿山的轄下,叛軍所過郡縣,官吏們有的開門迎接,有的棄城逃竄,有微詞者發配為奴,有不服者就地斬殺。

十一月十九日,叛軍到達博陵,安祿山派人將太原尹楊光翽騙到城外,擄至行轅,勸降不成,遂將他梟首示眾。然後派部將李欽湊率一千甲兵駐守土門,防備太原官軍從土門關進入河北,斷其後路。

十一月二十一日,叛軍兵至槁城,常山太守顏杲卿手下隻有臨時招募的一千兵勇,拒賊猶如螳臂當車,隻好與長史袁履謙一起出城與叛賊周旋。安祿山本以為顏杲卿正身守位、忠心奉國,擔心他不識時務,做好了發兵洗城的準備。今見顏杲卿如此馴順,心中大喜,當即命顏杲卿堅守常山,並賜三品紫服玉帶,以示器重。為防顏杲卿日後背叛,安祿山離開常山時將顏杲卿的侄子顏翊、孫子顏誕、顏幹、顏沛等十多位親人作為人質隨軍南下。

安祿山九日兵發幽州,至二十一日,僅用了十二天時間已經進軍五百多裏。四方急報頻傳,京城一片嘩然。被華清池的溫湯泡得渾身酥軟的老皇帝李隆基這時才如夢方醒,大唐朝廷舉行的宮女與妓女比美活動不了了之。李隆基攜楊貴妃、虢國夫人以及初選出來的幾百名宮中美女匆匆回到長安。為了發泄心中的惡氣,首先殺了安祿山的長子——在京擔任太仆卿的安慶宗,抄了位於親仁坊內的安祿山豪宅,然後以第六皇子榮王李琬為元帥,以右金吾衛大將軍高仙芝為副元帥,飛檄天下,詔告四方,調兵遣將,布防拒賊。命令天下三百餘郡長官兼任各郡防禦使,招兵買馬,加緊訓練。接著,又以位居前線的九原太守郭子儀為朔方節度使兼任靈武太守,以羽林大將軍王承業為太原尹,嚴陣以待,聽候調遣。與此同時,京兆府在京畿一帶招募新兵十萬餘眾。十二月一日,天下副元帥高仙芝統領京城禁衛及新募兵卒計有五萬眾,東出潼關,駐兵陝郡,設卡布陣,準備迎敵。

十二月二日,叛軍進抵黃河北岸,連舟為橋,渡過黃河。

十二月五日,叛軍兵下陳留,破城而入。新任河南節度使兼陳留太守張介然不能抵抗,交繳投降。安祿山為報殺子之仇,將張介然及已經投降的一萬官軍將士全部屠殺。陳留城血流成河,屍骨堆山。

十二月八日,叛軍攻陷滎陽,休整一天之後進攻東京洛陽。當時,洛陽城既未設統軍大都督,也未置領兵節度使,除了左金吾將軍裴儆麾下保衛皇宮和把守城門的三千士卒之外,沒有國防軍健守城。安西節度使封常青於一月之前入京晉見皇上,聞安祿山起兵作亂,主動請纓來到洛陽,臨時招募了六萬新兵,一天也未經訓練,即拿起武器阻擊叛敵。六萬烏合之眾,麵對滾石下山般訓練有素的胡兵連戰連敗,節節後退,守衛洛陽皇宮的左金吾衛將軍裴儆手握大刀戰死於上陽宮外。

十二月十二日,叛兵占領洛陽,河南尹達奚珣貪生怕死,屈節投降。東京留守李憕對禦史中丞盧奕和判官蔣清說:“古人雲,良將不怯死以苟免,烈士不毀節以求生。我輩肩負國家重任,雖然力不敵賊,但願以死報國,決不能辱身失節。”三位恪盡職守的忠貞良吏回到自己的衙門,整衣端坐在大堂之上,麵對氣勢洶洶、張牙舞爪的叛將,正言厲色,痛斥逆賊忘恩負德,背信棄義,禍國殃民,豬狗不如。然後麵無懼色,壯烈殉國。

平原郡司兵參軍李平受顏真卿之命,匹馬單槍赴京送信,十一月底到達長安時,安祿山的叛軍已經橫掃河北,渡過黃河占領了靈昌。李隆基又氣又急,臥病不起。這天,他仰臥在興慶宮的龍**,接連不斷地聽到河北諸郡陷賊的噩耗,氣得手拍龍床,連連哀歎道:“河北二十四郡,難道就沒有一個忠臣嗎?”話剛落音,內侍監高力士報告說:“平原郡太守顏真卿派使者李平入京求見大家。”

李隆基心急上火,又年高耳背,沒聽清楚,問道:“高公公,你說什麽?”

高力士趨前一步,回道:“啟稟大家,平原太守顏真卿派使者來京求見。”

李隆基又驚又喜,指著高力士道:“宮深道遠,快!快!準那使者走馬入宮,快來見朕。”

李平接到皇上口諭,驅馬入宮,一氣跑到勤政務本樓前才翻身下馬,然後跟著一個宦官進入寢殿,伏地叩首之後,向皇帝呈上了太守密信。

李隆基看信之後,又向李平詢問了平原郡組織義軍守城拒賊的情況,不由精神大振。他將錦被一掀,起身下床,對室內的楊國忠、韋見素、高力士說道:“安祿山這個雜胡把朕氣得頭昏腦漲,朕的記性越發不如從前了,一時想不起來顏真卿長得什麽樣子,竟能如此忠貞仁義。孔子曰:‘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南朝宋人鮑照詩曰‘時危見臣節,亂世識忠良’,不就是說的顏真卿嗎?顏真卿真乃國朝第一忠臣也。朕要賜他金書鐵券,賊平之後,委以重任。”說罷,對韋見素指示道:“韋卿,現在你就草擬金書鐵券。”

李隆基看著韋見素伏在牆角的小幾上擬稿去了,又令高力士傳來起居舍人知製誥賈至,下旨道:“賈至擬詔,朕拜顏真卿為戶部侍郎、平原郡守兼本郡防禦使,平原郡及下屬各縣官人皆升一級,靜塞軍將刁萬歲、和琳及三位郎將各升兩級。”李隆基朗聲宣罷,看到李平不但不跪地謝恩,反而精神萎靡,閉目打盹,不由龍顏大怒。正欲發作,忽然想到李平為了將信盡快送到京師,馬不停蹄一氣奔馳了四天四夜,饑腸轆轆,口幹舌燥,精疲力竭,情有可原。於是又宣道:“賜參軍李平開元金幣百枚,階提三級。賞禦餐一席。”說罷,指示宮女將李平帶到另一間房內用餐去了。

這時,韋見素已經擬好了賜顏真卿金書鐵券的文稿,文曰:

維天寶十四載,歲次乙未十二月十日皇帝若曰:

祿山賊豎,大逆不道,揮戈向闕,塗炭百姓。攻城略地,天無寧日,河北諸郡,悉陷賊兵。命官千員,降者無數,惟平原郡,巋然不動。郡守顏卿,蹈義不去,戮力盡瘁,奉國竭忠。功載鼎彝,義光青史,高風亮節,日月同明。賜卿鐵券,恕卿九死,河帶山礪,永世為榮。

李隆基看罷鐵券內容,提筆又在兩旁寫了“卿之一門,義冠千古”八字。遂令韋見素派人送到少府監,交由少府卿嵌金鑲寶,精工細作,以示皇上對忠臣的愛重。

李平用罷禦餐,取了皇上的任命詔書,即匆匆離開長安返回平原,始終不知道有“禦賜顏真卿金書鐵券”一事。少府監將金書鐵券製好之後,送到興慶宮請皇上審查。李隆基禦覽之後,當即交給楊國忠,令他派人送往平原。楊國忠回到政事堂,取出鐵券看了幾眼,不由妒火中燒,脫口用川話罵道:“格老子,我堂堂當國上相還沒有得到過這玩意兒,豈能讓一個小小郡守受此殊榮?”他抓起鐵券,狠狠朝地上摔了下去。沒有摔破,抬腿又跺了兩腳,摔缺了一角的鐵書硌了國舅的腳,楊國忠暴怒之下,飛起一腳將“禦賜顏真卿金書鐵券”踢到了一個牆角旮旯。

李平進京之前經過洛陽,拜見了正在東京募集新兵的安西節度使封常青將軍。從長安返回時,東京已經陷入叛兵之手。李平出了潼關,隻好繞道伊闕和嵩山,晝伏夜行,忍饑挨餓,千辛萬苦回到平原,圓滿完成了顏真卿交給他的使命,不但帶回了皇帝詔令,還從封常青將軍那裏帶回了幾十份朝廷動員全國軍民奮勇抗賊以及懸賞誅殺匪首安祿山的告示。顏真卿立即安排郡府書吏一齊動手,將朝廷告示抄寫了數百份,派役差到四周郡縣廣為張貼。大批不明真相而受蒙蔽的官吏和百姓看到朝廷告示之後,紛紛反戈一擊奮勇抗賊。

首先響應顏真卿號召的,是景城郡清池縣尉賈載和鹽山縣尉穆寧,二位少府經過密謀,各帶領手下的緝盜馬快百餘人衝入景城郡府,殺了安祿山派來的偽太守——死心塌地追隨叛匪的原海運使劉道玄,然後帶著劉賊首級以及繳獲的幾十車軍械糧草,浩浩****奔赴平原。接著,饒陽太守盧全誠、司馬李正,濟南太守李隨及屬下遊奕將訾嗣賢、鄴郡太守王燾、博平太守張獻直、景城司馬李、清河縣尉張澹、河間縣司法李奐等諸路愛國誌士也紛紛響應顏真卿的號召揭竿而起,所聚丁勇少則數千、多則近萬,齊聚顏真卿麾下。河北采訪使判官王延昌在安祿山興師反叛時,裝病沒有隨軍南下,聽說顏真卿在平原起義,悄悄聯絡了幾十位不願跟隨安祿山叛亂的朋友,以外出巡視為名,潛出幽州匪巢,飛馬投奔平原。一時間,平原郡英雄群集,人心激**,旌旗招展,人歡馬叫,府城內外到處湧動著一股“保家衛國,痛擊叛匪”的浪潮。

平原郡的西鄰信都郡下有一個武邑縣,一日,縣尉李銑率領三百多人起義,與偽縣令龐宣遠一場惡戰之後,因寡不敵眾退出縣城,投到平原城內,受到顏真卿的熱情接待。第二天,李銑突然跪在顏真卿麵前,痛哭流涕地說,他要一個人返回武邑去救母親。

原來,李銑來到平原之後,當時就收到一封龐宣遠的通牒,說是抓了他的老母,限他五日之內回武邑自首,可保他母親一命,否則,到第六日就將其母首級懸於武邑縣城南門。

李銑三歲失父,寡母千辛萬苦將他撫養成人,母子二人相依為命。李銑是全縣聞名的大孝子,寧願自己一死,也要挽救老母性命。

顏真卿認為此事非同小可,不能等閑視之,急忙勸說李銑不要擅自行動。然後讓李平叫來李擇交、範冬馥、刁萬歲及和琳,開會商量辦法。顏真卿說:“國難當頭,抗賊就是一家,李銑舉旗反正是盡忠報國,舍身救母是行孝道。一個忠孝兩全的人,體現了中華民族的高尚品德。平原郡是插在敵後的一麵靖難大旗,對於投奔旗下的各地義勇將士,我們必須格外關心,幫助他們排憂解難,以鼓勵更多的愛國誌士參加平叛大軍。國人上下同心同德,何愁不能平定叛亂,還我大唐的太平世界!”

刁萬歲提出,安祿山的大部隊已經雲集在洛陽四周,武邑城內隻有兩千偽兵。他願領手下的三千靜塞健兒攻打武邑縣城,捉拿龐宣遠,救出李銑的母親。

顏真卿搖搖頭道:“不行,如果發兵攻城,我怕是城未攻下,李母就沒命了。”

李平說道:“我們給龐宣遠下一道檄文,警告他,若敢傷害李母,殺他全家,迫使他交出李銑的母親。”

顏真卿又搖搖頭,笑道:“龐宣遠是塊糞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嚇不住他。”

範冬馥在平原縣做過兩任縣令,熟悉本地民風,說道:“西漢桓寬在《鹽鐵論》中說:‘夫山東,天下之腹心,賢士之戰場也。’平原郡曆為藏龍臥虎之地,向以崇文、尚武並舉,民間多激昂慷慨的俠義之士。府君何不公開張榜招納義俠,悄悄潛入武邑城內,先將李母救出縣牢,然後發兵攻城,捕殺逆賊龐宣遠,解武邑百姓於倒懸。此舉對於府侯雖然是牛刀小試,卻能一舉兩得,既救了李母,成全了李銑的孝道,也大振了我平原義軍的雄風。”

顏真卿覺得此計可行,於是親自擬了一紙榜文張貼在府門之外,榜文寫道:

十萬火急招募義俠

當此夷虜橫行、國難當頭之際,信都郡武邑縣尉李銑率三百壯士棄暗反正,投奔平原。其行為光被四表,義烈千古,浩氣英風,人共欽佩。不幸,李君花甲老母被偽縣令龐宣遠拘為人質,限李銑於五日之內回縣贖母。否則,至第六日即懸李母首級於武邑城頭。天者人之始,父母人之本。李銑至孝,聞母親遭難,肝腸寸裂,痛不欲生。本太守誠招武藝高強的俠義之士,如能於五日之內將李母救出武邑縣牢者,願以私儲十萬錢為酬。一言九鼎,絕不食言。

平原郡太守顏真卿

天寶十四載十二月十三日

招俠榜貼出的第一天,榜前觀者圍得水泄不通,有相互推搡者,有躍躍欲試者,就是無人敢於揭榜。城裏的丁勇和百姓議論紛紛,一傳十,十傳百,平原七縣很快家喻戶曉。第二天,府衙榜前圍人更是裏三層、外三層,一個個摩拳擦掌,欲展驥足,但到傍晚仍然無人揭榜。五天時間旋踵過了兩天,顏真卿急得火燒火燎,背著雙手在公堂踱來踱去,心想:這一招有點懸,明天如果仍然無人揭榜,到第四天就照李平說的去做,先向龐宣遠下一道檄文,讓他不敢輕舉妄動,然後一邊派幾十名勇士暗中潛入武邑城內劫獄,一邊令刁萬歲大張旗鼓地圍城,雙管齊下,內外夾攻。龐宣遠再橫,不能不為他全家人的性命擔憂。

第三天,顏真卿挑選了一百名武藝高強的劫獄勇士,並下令三千靜塞兵整裝待發。不料,就在這時,衙門前的招俠榜被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揭下了。守榜的兩個衙役急忙吆喝圍觀的人眾讓出一條通道,將小女子請進府衙。顏真卿一看,這小女子圓臉、圓眼、圓嘴唇,頭上紮著兩個圓螺髻,個子不高,身材均稱健實,上身穿緊身胡襖,下身著燈籠褲,溜圓的肩上披一襲黑絨暗花披風。他不由吃了一驚,這不是神頭鎮東方朔廟的廟主東方鋤非的孫女嗎?顏真卿記起來,她叫東方子玉,不由麵露慍色,嗔道:“小丫頭,人命關天,豈可兒戲?”

東方子玉劍眉一挑,雙手抱拳對太守拱了一揖,說道:“太守,子玉不敢兒戲。”

顏真卿道:“武邑縣牢不是東方朔廟,由不得你戲耍。你高不過六尺,重不過八十斤,手無縛雞之力,怎麽能救人出獄?”

這時,東方鋤非突然站在了孫女的身後,用手捋了下蒼蒼虯髯,嗬嗬一笑,說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秤砣雖小,能撥千斤,螞蟻不大,穴可潰堤。府公,你小瞧我的孫女了。”

顏真卿看到瘦骨嶙峋、兩目如炬的東方鋤非,急忙起身抱拳行了一禮,笑道:“東方老丈,我料到是你來揭榜應招。”

東方鋤非搖搖頭,說道:“府公又錯了,我可不想拋頭露麵。子玉和我鬧了一夜,決心要來揭榜,我隻是不放心,跟過來看看。”

顏真卿請東方鋤非坐下,讓人上了茶,說道:“東方老丈,要打仗了啊!兵凶戰危,隨時都會流血犧牲啊!我歡迎年輕人踴躍參加義軍,保家衛國,平叛殺賊,但是老弱婦幼就不必獻身了。”

東方鋤非道:“老夫並不糊塗。府公若不是竭忠平逆,禁暴救亂,我爺孫二人決不會出這風頭。”

顏真卿麵孔嚴肅,說道:“軍中無戲言。”

東方鋤非嗬嗬一笑,說道:“生死攸關,豈能戲言!太守若不放心,讓我孫女當眾立下軍令狀。”

顏真卿道:“子玉既非官人,又非軍士,何必難為她?”

東方鋤非慨然說道:“愛國不分彼此,平賊人人有責。立下軍令狀,破釜沉舟,以示決心耳!”

東方子玉聽了爺爺的話,英姿煥發,精神陡振。她看到太守身旁的案上有筆墨紙硯,取過一張白紙,提筆寫道:

國家蒙難,國人有責。武邑縣尉李銑大哥感於我郡太守之大仁大義,率手下壯士投奔平原,忠心義膽與日月同輝。旋又孝思不匱,舍身救母。人以孝悌忠信是教,家惟禮義廉恥是尚。民女東方子玉欽佩李銑的高風亮節,願領太守之命,於三日之內,將李母救出武邑縣城,特立此狀,以示決心。若辱使命,願從軍法。

民女東方子玉十四載十二月十五日

顏真卿目視著東方子玉嚴肅認真的樣子,忽然發現這小丫頭兩隻圓圓的秀目之中似有兩團火苗微微跳動,兩眉之間的印堂也如有一股光芒閃爍。突然,子玉腰佩的一把三尺寶劍發出輕微的索索之聲。俗話說,人無金剛鑽,不攬瓷器活。顏真卿斷定,眼前這個稚氣未脫卻義形於色的小姑娘一定身懷絕技,非同尋常,不由對她肅然起敬。他抱拳對著爺孫二人拱了一揖,說道:“如此,我就拜托二位了。剛才出言不遜,還請多多見諒。”說罷,即詢問二人如何行動。

東方子玉看了爺爺一眼,對顏真卿說道:“我和爺爺二人今晚就潛入武邑縣城。如果順利,明日平旦就能完成使命。萬一有什麽意外,後天平旦時分一定將李母送到太守麵前。”

顏真卿非常高興,急忙說道:“我已備好了一百名劫獄勇士,要不要他們協助二位?”

子玉笑道:“不就是搭救李母一人嗎?我一個人就行了。爺爺不放心,非要跟著我,隻好由他。再有人就礙手礙腳了。”

顏真卿摩拳擦掌,激動地說:“好,好!隻要二位能將李母救出武邑縣大牢,可暫且在城內找個地方隱藏起來,設法告知我一聲,或在城內發個信號,我馬上發兵攻城。”

子玉搖搖頭道:“太守放心好了,我會將人救出城外,送到你麵前。攻城是大事,可以從長計議,何必倉促出兵?”

顏真卿還有點不放心,說道:“那麽,為保險起見,我讓這一百勇士在武邑城外接應二位如何?”

東方子玉有些不耐煩,起身對顏真卿拱了一揖,說道:“太守隻需坐在府內等候就行,其他就不用你操心了。”說罷,就欲告辭。李銑一步跨進房內,攔住子玉拱揖說道:“謝謝女俠救我老母!讓我隨你一同去吧,我熟悉武邑城內地形,再說,若遇賊兵,我一個抵仨。”

東方子玉上下打量了一眼李銑,有點瞧他不起,說道:“李生,我敬重你的人品和孝行,所以出麵救你母親。但我並不打算與賊人交手,真要打起來,你的母親就很難救出來了。”說罷,抱拳對眾人打了個環揖,說了聲“告辭”,爺孫二人步履輕快地出了府衙。顏真卿目送二人到了門口,看到爺孫二人各騎了一頭毛驢,朝著城西嘚嘚地走了。毛驢後邊有兩隻麋鹿,很神氣地高仰著頭角,一蹦一跳地跟著主人奔跑起來。

顏真卿遠遠地望著有點神神道道的爺孫二人,總有些放心不下,悄悄對李平囑咐道:“你帶二十名快騎,遠遠地跟著他們,不要讓他們發現。萬一有什麽不測,也好助他們一臂之力。”李平應了一聲,調人去了。李銑為母親的安全憂心如焚,惴惴不安,趁著顏真卿沒注意,一路狂奔追李平去了。

信都郡武邑縣城距離平原郡府城一百五十裏路。顏真卿心中惦著東方爺孫二人,一夜輾轉未能安眠。次日天剛蒙蒙亮,顏真卿就起床來到府衙二堂,不久李擇交、範冬馥、沈震、賈載諸公也相繼來到。說起東方爺孫二人,幾個人心中都像懸了一塊石頭似的。沈震請纓,要帶幾個人到武邑探聽虛實。大家正商議間,忽然看到東方鋤非牽著一頭毛驢,驢背上馱著一位老嫗。東方子玉一手提著一個包袱,一手扶著老嫗進了府衙,大家呼啦一下都跑出房門迎了上去。

東方鋤非和孫女二人扶著老嫗下了驢背,來到房內讓老嫗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役差急忙端過來一個火盆放在老嫗麵前,紅通通的炭火很快烤得房內暖烘烘的。老嫗迷迷糊糊地微閉著雙目,口中喃喃地不知道說些什麽。東方鋤非從懷中掏出一個核桃大的橢圓形黑釉小瓶,從瓶內倒出三粒紅藥丸,然後要了半碗溫開水,將紅藥丸在水裏化開,慢慢灌進老嫗口中。老嫗長長地噓了口氣,睜開雙眼四下看了看,問道:“老丈,我還活著?”

東方鋤非笑道:“夫人,你活著呢。”

老嫗用右手指甲掐了下左手背,感到疼痛,喜道:“我真的活著呢!剛才我咋就渾身木木的,腦子也昏昏沉沉的,好像是騰雲駕霧似的,身上也冷颼颼的。我還以為到了陰曹地府呢。”說罷四下看看,又問:“這是什麽地方?”

東方鋤非回道:“這裏是平原郡府。”

老嫗“啊呀”一聲,說道:“我咋一下子就出了武邑城來到了平原府呢?剛才背我出獄的那個小丫頭呢?”回頭看到東方子玉站在自己身後,一把將子玉抱在懷裏,激動地說道:“閨女,多虧你救了我這條老命,要不我就死在武邑大牢裏了。”說著,眼淚簌簌流了滿麵。

子玉扶老嫗坐在椅上,指著站在一旁頷首微笑的顏真卿說道:“不用謝我,要謝,你得感謝顏太守,是他出榜招我去武邑救你出牢呢!”

老嫗上下打量了一眼顏真卿,說道:“我聽兒子常說,平原太守是一位高品大德,今日老身見到了你,相貌堂堂,果真不是凡人。”說著,跪到地上給顏真卿叩了個頭,又道:“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我知道我兒子李銑投你來了。龐宣遠那賊子騙我兒子去換我的命,我怕兒子上當,就想上吊,讓兒子盡忠報國,一心殺敵。誰知那賊子派人日夜守著我,不準我自殺。要不是太守派這爺孫二人搭救,我和兒子都會死在那賊子手中。”說著又伏地叩頭。

顏真卿雙手攙起老嫗,說道:“夫人,你兒子是位精忠報國的義士,又是一個大孝子,我為你有這樣的好兒子感到驕傲。”說罷就叫:“李少府!李少府在哪裏?”

這時,李平和李銑帶著二十名甲騎回到郡府,李銑一步跨進二堂,跪在母親膝下,抱著母親痛哭流涕,說道:“母親,兒子不孝,讓你受苦了。”

李母推開兒子說道:“銑兒,快謝謝這位老丈和這位小姑。二位恩人把我背出大牢,從水道出了城,然後讓我騎在驢上。老丈牽著毛驢,小姑在旁邊扶著我,一路來到平原府。若不是這爺孫二人搭救,娘就見不到兒子了啊!”說罷又抱著李銑的頭痛哭流涕。

李銑不違母命,對著東方鋤非和東方子玉連連叩頭謝恩。然後起身說道:“昨晚我尾隨二位恩人到了武邑城下,突然就不見了你們,我和李平二人騎著馬繞城跑了三四圈也沒能找到你們。今日淩晨城門開啟之後,我又在城門外等了許久。一個探馬報告說,你們已經將我母親救到了平原府,我和李平才匆匆趕了回來。二位若非神人,一定是武林高士。小子李銑願拜老丈為師,請受我一拜。”說罷又跪地叩首。

東方鋤非笑笑,沒有理睬李銑,回頭對顏真卿拱了一揖,說道:“老夫東方鋤非和孫女東方子玉向太守複命。”

顏真卿很感激地上下打量了東方鋤非爺孫二人一眼,發現東方子玉手中提了個包袱,上邊還浸出斑斑血跡,不由吃了一驚,詢問子玉提的什麽東西。東方子玉“啊”了一聲,急忙將包袱朝地上一扔,包袱內竟然滾出一顆人頭。大家不由吃了一驚,李銑一眼看出是武邑縣偽縣令龐宣遠的首級,頓時咬牙切齒,滿腔怒火,對著那首級狠狠踩了兩腳。李母指著首級罵道:“這個千刀萬剮的瘟頭,可把老身害苦了。”說罷,朝那血淋淋的頭上連吐幾口唾沫。

顏真卿下意識地看了東方鋤非和子玉一眼,爺爺鷹揚虎視,精神抖擻,孫女颯爽英姿,神采飛揚,心中嘀咕:“奇怪,麵前站著的這爺孫二人分明都是有血有肉、平平常常的人,卻有此出神入化的非凡功夫,也許這就是民間盛傳的義俠吧!”於是令役差將叛賊首級拿出去,懸於西城門樓示眾,警告叛亂官員,這就是他們的下場。

顏真卿令李平傳來幾桌酒席,請本郡官人及各地來的英雄豪傑和殺賊義士歡聚一堂,一為東方爺孫慶功,二為李銑母子壓驚,三為英雄聚義聯歡。宴罷,顏真卿當即聘請景城司馬李為防禦副使,並以沈震、賈載、李銑為防禦判官。然後令李平取出已經備好的十萬賞金,獎賞東方鋤非和東方子玉爺孫二人。

東方鋤非看著一百貫黃澄澄的天寶銅錢,提了提,沉甸甸的。他顫抖著虯曲的胡須嗬嗬地笑了兩聲,說道:“我這一生第二次看到這麽多錢了。第一次是天寶五載,皇上求長生之道讓我赴京,我不去,那個欽差大使強行把我捆到車上拉到了長安大明宮。皇上給了我一大堆開元金幣,讓我住在望仙台傳授長生不老之術。那一大堆開元金幣,金燦燦的,看著就令人眼花繚亂。可是我沒有長生不老的本事,一文錢都沒有要,隻給皇上留了八個字:‘粗茶淡飯,清心寡欲。’今天,我和孫女因為將李銑之母救出大牢,太守就獎我十萬錢。這錢能蓋多少房子?能置多少田地?誰不動心啊!可是,我能要嗎?”東方鋤非回頭向孫女子玉問道:“玉兒,你說,這錢,我們能要嗎?”

東方子玉斬釘截鐵地回道:“不要,一文也不能要。”

“為什麽?”

東方子玉又道:“不要,彰顯了一個‘義’字;要,則壞了我東方家的聲譽。”

東方鋤非轉頭對眾人說:“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這錢,我們一文不取。”

顏真卿道:“二位深入虎穴,冒死救人,本身就是為國為民的義舉,是可歌可泣的愛國行為。而這十萬獎賞我有言在先,作為一郡之守,本應信守承諾,獎功罰罪,不可違約食言。言而無信,豈不是失信於民嗎?”

東方鋤非看著太守左右為難的樣子,眉頭一皺,笑道:“太守在京之日,楊國舅以數十萬金未能求得太守一字。去年冬,太守冒著刺骨嚴寒,揮筆千言,寫下《東方朔畫讚並碑陰記》,價值之高,何止十萬?太守卻未取一文!這十萬錢算我還了太守的人情。”

顏真卿不以為然,爭道:“書家為人書碑作頌,大凡都有一個標準,豈能不分忠奸、良莠,隻要給錢就大吹大擂作碑歌頌?那叫諛墓,吃死人。這種人不是書家,而是鑽進了錢眼兒的錢蠹,混飯吃的寫字匠人。書法是藝術,也是一種工具,隻有表現了高尚的品德和偉大的精神,才具有靈魂和感染力。所以說,為先賢大德書碑是書家求之不得的幸事啊!向先賢伸手要錢,豈不喪失了人格?我書東方朔畫讚碑,不能與此相提並論。”

東方鋤非聽了太守為人書碑立傳的一番道理,更為太守的人品道德所感動。為了不讓太守落下‘失信於民’的話柄,擊掌說道:“好,這十萬錢我收了。”轉身對在場的眾多官人和義士說道:“國難當頭,太守舉旗幹城平原,聚天下豪傑,共圖平逆靖亂大業,需要購置大量的刀槍、盔甲、馬匹和糧草,正是多方用錢之際。我和孫女兒作為平原人,自願將此十萬錢捐給抗賊將士,略表我爺孫二人的愛國之心。”說罷,對太守拱了一揖,又對眾位義士環拜了一揖,拉著孫女出門走了。二人在院內騎上毛驢,輕輕拍了下毛驢屁股,兩頭小黑驢顛顛地跑起來。毛驢的樣子有些笨拙,跑起來卻風馳電掣,如神駒一般。驢後跟著兩隻麋鹿,神氣地高仰著頭角,一蹦一跳地尾隨而去。

武邑縣偽縣令龐宣遠被東方子玉斬殺之後,城內群賊無首。李銑趁機聯絡他的舊部打開城門,帶著他手下的三百名丁勇和義士殺進縣衙,趕跑了龐宣遠從漁陽帶來的百十名爪牙,龐宣遠臨時招募的一千多名團練兵全部投到了李銑旗下。李銑遂以平原防禦史判官身份守城抗賊,與平原郡城南北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