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斥元凶顏杲卿殉國

天寶十四載十二月三十日,平原地區義軍歃盟誓師大會的第二天,北海太守賀蘭進明、饒陽太守盧全誠、濟南太守李隨、景城司馬李等舉旗抗賊的各地官人及起義首領,各率手下將士義勇回了自己的城防駐地,積極備戰,幹城迎敵。刁萬歲、和琳率領的三千靜塞軍健兒仍然駐守黃河渡口,服從顏真卿指揮。平原郡招募的一萬二千名丁勇由李擇交、範冬馥統率,賈載、穆寧、沈震、李銑、張澹等人皆兼千夫長,率領丁勇練兵備戰。

平原郡雖然在河北道轄內,但是地處偏僻,不似常山郡那樣地控燕薊、路通河洛,背後又有扼控天下的九塞之一——土門關,曆來為兵家必爭的戰略要地。顏杲卿舉旗反正,掐斷了安祿山與大後方的聯絡,如同扼住了叛軍的咽喉,安祿山必不會善罷甘休。顏真卿估計,叛軍不久就會回兵常山,急忙給顏杲卿寫了封信,讓二哥加緊招募丁勇。為了支援常山抗戰,又備了三十車糧食、二十車兵械,派沈盈和盧逖押車送往常山。

常山形勢果不出顏真卿所料。天寶十五載正月初五夜晚,沈盈和盧逖押著五十車兵械糧食剛剛進入常山城內,常山城即被叛兵圍了個水泄不通。

原來,顏杲卿舉旗反正之後,一連捕拿了十幾員叛軍大將,抓了幾十個來往信使,攔截了大批運往洛陽的軍械糧草,同時傳發檄文布告四方。檄文寫道:

……朝廷已命兵馬大元帥榮王李琬以及左金吾衛大將高仙芝、朔方節度使郭子儀等,率精銳王師三十萬眾,擬於近日東出土門平定河北叛亂,一靖天下。特此檄告郡縣降賊叛官,見此檄書,立即棄暗投明,反戈擊賊。先響應者既往不咎,認賊作父頑梗不化者罪上加罪……

時任博陵郡太守的張獻誠是前幽州節度使張守珪之子,安祿山的把兄弟。此時,他正驅八千叛兵攻打義軍把守的饒陽,看到顏杲卿的檄文之後,嚇得魂飛魄散、膽戰心驚,急忙撤兵返回博陵,龜縮在牙城之內窺視形勢發展,然後決定何去何從。

安祿山的賊巢範陽節度府設在幽州薊城,顏杲卿的忘年之交馬燧來到薊縣之後,秘密會見了安祿山的留後大將、範陽節度副使賈循將軍。酒後,二人來到一間密室,一杯清茶飲過,馬燧單刀直入、開誠布公地勸說賈將軍舉旗反正,歸順朝廷,並將顏杲卿的信交到賈循手上。顏杲卿在信中說:

安祿山負恩悖逆,大亂天下,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罪惡累累,天討人伐。賈公祖上世受皇恩,曆有美聲。令尊人稱“關中曾子”“裏中一龍”,雖為常山太守一任,至今府門外立有“賈會德政碑”一通,備受郡民崇敬。賈公入仕四十餘載,戰功累累,名重朝野。怎奈將臨致仕之年,受叛軍脅迫上了賊船,令尊在九泉之下輾轉反側,不能安眠。我知賈公老馬嘶風,雄心不減,堂堂國朝大將軍豈能蜷伏於逆賊麾下,為國賊看家護院搖旗呐喊,辱沒了出生入死換來的英雄美名。賈公曾任靜塞軍使,靜塞軍三千健兒已在平原郡跟隨顏真卿舉旗抗賊,翹首企盼將軍早日棄暗投明,歸朝反正。賈公一世英明,若率手下心腹將士立誅安賊死黨,傾逆賊之老巢,斷叛匪之後防,攜範陽歸國反正,定能成就流芳千古的不世奇功。機不可失,時不再逢。亟盼賈公得時無怠,當機立斷,以贖自己的從逆之罪,順乎國朝的天意民情。常山顏杲卿頓首再拜。

賈循祖籍常山,後遷京兆華原。開元末,李適之任範陽節度使時,薦賈循為安東副大都護。賈循上了賊船之後,常為自己晚年失節暗自傷懷。讀罷顏杲卿的書信,頓時老淚縱橫,飲泣吞聲,當時即與馬燧擊掌為盟,決心舉旗反正,立功贖罪。

這年賈循年事已高,雖非老而無剛,但是舉事不夠果斷。正在踟躕徘徊、瞻前顧後之際,被安祿山的心腹爪牙向潤客秘密安插在賈循身旁的一個奴才發現。向潤客接到密報,當即派人衝過常山封鎖線,馬不停蹄地飛奔洛陽報告安祿山。

安祿山剛剛當了三天大燕皇帝,正躊躇滿誌地沉浸在君臨天下的得意之中,突然聽說顏杲卿、顏真卿兄弟二人在他的後院放了一把火,並策反賈循端他的老巢,頓時氣得怒不可遏,熱血上湧,急火攻心,他兩眼一黑,一屁股跌坐到上陽宮地上,哇哇大叫了一陣,急命心腹爪牙韓朝陽率領三千名曰‘曳落河’的義子,日夜兼程潛回範陽,將賈循及其全家親人百十餘口全部殺害。與此同時,又命令平盧兵馬使、突厥大將史思明率五千鐵騎,命令叛將李立節和蔡希德各率甲兵一萬回兵河北,先打常山,然後圍剿平原。安祿山一再強調:務必生擒顏杲卿和顏真卿兄弟二人,押送洛陽,他要親自動刑審問,一解心頭之恨。

賈循一家被滅門之後,薊縣城四門關閉,全城戒嚴,並懸賞三十萬錢,令守城官兵傾巢出動搜捕說客馬燧。

馬燧穿了一身範陽軍胡人牙將軍服,頭戴銅盔,身披兩襠甲,腰間掛一把胡刀,嘴唇上還粘了兩撇胡人的翹尾巴小胡須,跟在吼吼叫叫著跑來跑去到處抓捕行人的士兵隊伍後邊,有時還站在路口揮著胡刀,指揮亂竄的士兵朝東朝西,朝南朝北,時不時還用胡腔胡語罵上幾句,就這樣慢慢繞到城根,爬上了城牆。他帶了一條繩索,一頭綁在堞垛上,一頭吊在牆外,然後雙手抓著繩索,慢慢滑到城外的城牆腳下,蹽開雙腿逃往西山。

馬燧藏匿在一個名叫徐遇的隱士家中,安祿山新任命的範陽留後牛廷玠命令向潤客帶三千士兵日夜搜山。馬燧怕連累徐遇,遂削去長發,向廟裏和尚討了一襲破舊的百衲衣,化裝成一個苦行僧,於半夜時分翻山越嶺逃出了西山。

馬燧本想到常山見見顏杲卿,然後潛回蘇門山。在通往常山的馬路邊,他看到叛軍鐵騎絡繹不絕向西南急馳圍攻常山,於是改變主意,抄小路朝著東南方向晝伏夜行奔向平原郡。

顏真卿熱情地接待了馬燧,在先前編纂《韻海鏡源》的小院內專門為他布置了一間房子。馬燧為自己的失敗愧恨不已,三天不吃不喝,一個人關在屋內閉門思過。顏真卿將張鎬赴京時贈送他的《孫臏八十九篇》轉贈馬燧。馬燧如獲至寶,通宵達旦,挑燈夜讀,猶如學子大考之前一樣,聚精會神,目不窺園。

天寶十四載的十二月二十六日,顏泉明、翟萬德、賈深以及張通幽四人帶著四名武差,提著李欽湊的首級,押著高邈、何千年兩個叛將,前往長安傳首獻俘。途經太原時已經日落西山,他們在城南驛住了下來。夜幕降臨之後,賊頭賊腦心懷叵測的張通幽,就在二更關城禁街之前,找了個借口,說是要進城拜訪一位親友,甩開了顏泉明、翟萬德和賈深三人,鬼鬼祟祟地潛入太原府廨。張通幽拿錢買通了門吏,以十萬火急、緊要機密的名義,要求立見府尹王承業。

王承業以門蔭入仕,不學無術而且人格卑下,是一個靠拍馬溜須、獻媚取寵步步高升的齷齪小人,為人十分奸詐陰毒,與人交往常常出爾反爾、背信棄義,損人利己不擇手段,人稱官蠍子,一向為同僚和屬下所不齒。但他深得李林甫、楊國忠升官秘訣,任世人千手所指、萬口唾罵也毫不在乎。他常說,升官發財全靠皇上一句話,隻要把皇上糊弄好了,管他媽別人說什麽都無濟於事。俚語說“慧眼識才,賊目識奸”。張通幽的鼻子像狗一樣嗅覺靈敏,嗅出王承業與他一狼一狽、臭味相投。二人見麵,幾句寒暄的話講過,就打得十分火熱,大有相見恨晚之意。於是張通幽大膽地向王承業獻上了一策瞞天過海、冒功請賞的缺德妙計——他讓王承業找個借口,抓了顏泉明和押俘的四名常山役差,燒掉顏杲卿寫的獻俘表。另以太原尹的名義起草奏表,將奪取土門關、計殺李欽湊、俘虜叛將高邈和何千年之功歸於他們二人。

王承業聽了大喜,當即請張通幽捉筆重擬了一份獻俘表,然後帶了三百甲兵連夜出城,抓了顏泉明和押俘的四名常山役差,脅迫賈深和翟萬德二人就範。天明之後,王承業給張通幽封了五萬賞錢,又給賈深、翟萬德二人每人一萬錢封口費,並威脅二人說:“誰敢泄露了機密,我滅他三族。”然後派了一名心腹爪牙,帶著二十名太原兵跟隨張通幽、賈深和翟萬德三人押俘上路。

王承業的太原尹一職本是安祿山於反叛前夕舉薦的,王承業上任之後腳踩兩隻船,徘徊猶豫,左右觀望,李隆基也懷疑王承業心懷二誌,正考慮找個人取而代之,恰在這時,張通幽一行到達長安。皇上看了王承業的奏表,頓時盡釋前嫌,當即下詔拜王承業為羽林軍大將、太原尹兼領河東節度使,太原府大小官人皆升二級。張通幽由下縣九品縣丞連升十二級,擢為六品朝廷郎官,並賜光彩奪目的緋色宮造朝服一套。

天寶十五載(756)正月初五,平盧兵馬使、叛軍胡將史思明率五千胡騎兵臨常山城下,顏杲卿於半天之內一連三次派人飛馳太原,請求河東節度使兼太原尹王承業發兵救援。一向為人光明磊落、真誠坦**的顏杲卿做夢都不曾想到:身居高位、肩負著安邦治國重任的王承業會冒領他人之功。他做賊心虛,不僅不發一兵一卒,甚至盼望著叛軍早日攻陷常山,捉了顏杲卿,幫他殺人滅口,以除他的後顧之憂。

次日,叛將蔡希德和李立節又各率一萬甲兵擁到常山城下,顏杲卿手下隻有一千多招募的丁勇,弱難勝強,寡不敵眾,隻能緊閉四門,不能出城迎戰。顏杲卿站在城頭翹首西望,遲遲不見太原救兵,顏杲卿又命沈盈和盧逖二人衝出城去,直接到附近的娘子關,請求守關的承天軍發兵救援。沈盈和盧逖兩個小將趁敵人中午吃飯之際,突然催馬從圍城叛兵的萬軍陣中衝殺了過去,直奔娘子關承天軍大營。沈盈和盧逖二人痛哭流涕,請求出兵救援。一位軍將拿出王承業的手令說:“不是本將見死不救,剛剛接到王節帥的手諭,沒有他的命令,擅自發兵十人以上者,以軍法論處。”沈盈無奈,抽出腰刀斬斷一指,對天喊道:“王承業背信棄義,見死不救,與叛賊何異?頭上三尺有神靈,湛湛青天不可欺!我今日斷指明誌,破敵之日,必斬老賊!”說罷,又帶領盧逖衝進了常山城內向顏杲卿複命。顏杲卿求王承業無望,隻好又派勇士出城向平原郡顏真卿求援。不幸,幾次都未能衝出重圍,所派勇士被史思明的胡騎追殺身亡。

常山城內隻有一千多丁勇和百十名尉卒,皆不善兵戰,隻好緊閉城門,深溝高壘,多次以滾木雷石和弓箭、火球打退叛軍進攻。常山城堅持了六天,城內糧盡矢竭,抗賊丁勇饑疲交困,顏杲卿發動百姓排成長隊向城頭運送石塊。石塊用完,又拆掉房屋,以磚瓦擊敵,不屈不撓,頑強抵抗。

常山城有幾處新修的缺口,磚瓦尚未幹透,不太牢固。蔡希德和李立節發現之後,弄來十幾門火炮猛力轟擊,竟轟出了一個豁口,然後發兩萬賊兵架起雲梯,高聲呐喊著一齊攻城。在敵我相較差若天淵的情況下,兩萬叛兵攻進了常山城內,橫衝直撞,見人就砍,一日之內殺人上萬,常山城內大街小巷屍體枕藉,血流成河。

顏杲卿從小習武,在河北多年,常到北嶽恒山的道觀、寺廟與習武的僧道切磋武藝,刀槍劍戟、斧錘戈矛無所不能。城破之時,雖年逾花甲,依然老當益壯,武藝超群。他手持一把長柄大刀,雄立於萬軍陣前,一氣砍殺了三百多個胡兵,直砍到鋼刀卷刃,自己也筋疲力盡,手拄大刀挺立在一個十字路口,威風凜凜,怒發戟張,猶如一尊金石雕塑一般。史思明親帶三百胡騎,圍著挺胸昂首、巋然不動的顏杲卿,直轉了半個時辰也沒有人敢於上前。有人就說,顏杲卿一定是三國的關雲長再世,隻是未遇明主,否則定能成就一番驚天大業。史思明嚇得倒抽一口冷氣,心說,中原漢人如果都像顏杲卿這樣,安祿山絕對不敢發動叛亂。兩下相持許久,史思明選了一百名剽悍的驍勇,齊聲吼叫著揮刀撲了上去,這才將顏杲卿捆了起來。

顏杲卿的三子顏季明和表弟沈盈、盧逖二人,被洶湧而來的叛兵衝散之後,邊戰邊退,一個個與敵人廝殺得渾身是血,一以敵百,力竭被俘。史思明此時在叛將之中地位不高,在安祿山麵前立功心切,親自勸降顏杲卿,沒想到被顏杲卿痛罵了一頓。顏季明和沈盈、盧逖三人被押在另一間房內。蔡希德對顏季明說:“顏三郎,你還年輕,不要頑固不化。若能說服你父親投降,保你全家不死。”

顏季明對兩位表弟使了個眼色,回頭笑道:“這好辦,我們哥仨兩天都沒有吃飯了,肚子餓得咕嚕嚕直叫。承蒙蔡將軍關照,給我們弄點好吃的,先讓我們吃飽了肚子再說。”

蔡希德大喜,回頭對李立節說道:“還是年輕人識時達務。”於是讓人弄來兩隻燒雞,一大盆羊肉,一大壇子九釀老酒,給顏季明、沈盈和盧逖鬆了綁,讓三人享用。三個青年人吃飽喝足之後,顏季明回頭對沈盈和盧逖使了個眼色,三人突然回身從叛兵手中各奪得一把武器,舉刀去砍蔡希德和李立節。二賊首猝不及防皆被砍了一刀,大呼小叫著奪門而逃。顏季明和沈盈、盧逖三人追到院外被大群叛兵團團圍住,三個人將刀掄得車輪一樣,一氣殺死百十個叛兵,再次因筋疲力盡被敵人綁了。

史思明指揮叛兵將顏季明、沈盈、盧逖三人押到顏杲卿麵前,惡狠狠地問道:“顏杲卿,你投不投降?不降我就殺了你的兒子。”

顏季明大聲說道:“父親,我今天宰了一百多個叛兵。我死得值,死而無憾。”

顏杲卿高聲說道:“好小子,我為有你這個兒子感到驕傲!挺胸昂首,笑著走!”

史思明怒不可遏,揮刀砍掉了顏季明的頭顱。

沈盈叫道:“二舅,我和盧逖今日每人殺賊六十多個,先你老人家一步為國捐軀了。”

盧逖也叫道:“二舅,剛才沒有劈死蔡希德、李立節二賊,不勝遺憾,請告訴我十三舅,為我們報仇!”

顏杲卿又高聲叫道:“好小子,英雄不死,笑赴黃泉!”

史思明獠牙一齜,下令砍掉了沈盈和盧逖的頭顱。這天,被史思明屠殺的常山府官人和抗敵義勇有八百人之多。

常山郡廨有一個叫趙光的老吏,身上被砍數刀後倒在血泊之中。醒來之後,借著同伴屍體的掩護,目睹了顏季明、沈盈、盧逖英勇就義的經過。是夜,當叛兵散去之後,趙光從血泊之中爬起來,借著慘白的月光,認出了季明的麵孔。他飲泣吞聲擦去季明臉上的血跡,用一件破衣包住季明的頭顱,又撿了兩個銅盔將季明的頭顱套在中間,偷偷埋到了府衙後院小塘邊的假山後麵。

常山太守顏杲卿及屬下長史袁履謙被史思明派重兵連夜押赴東京洛陽。一日,寒風刺骨,滴水成冰,安祿山下令將顏杲卿、袁履謙及其尚未被殺的家屬全部扒去身上的棉衣,綁在洛水中橋的石柱子上。

中橋又叫立德橋,西距端門外的天津橋不遠,正處於洛陽市最繁華的中心地段。張牙舞爪的胡兵吼吼叫叫著,將從東、西兩京抓到的一百多名朝廷官員用繩子拴著押到了橋下。一夥夥如狼似虎的叛兵,又揮舞著血跡斑斑的刀槍從四麵八方驅趕來一萬多名老百姓。蓬頭垢麵、布衣襤褸的窮苦蟻民,一個個戰戰兢兢地瑟縮在中橋的橋上、橋下及洛水北岸。

淒厲的寒風鬼哭狼嚎般地嘶叫著,洛水和附近的魏王池水麵結上了厚厚的冰,冰上邊相距不遠就有一具屍體與冰凍在一起,或露出頭腳,或露出半身,令人毛骨悚然。

大唐多義俠,無論男女皆能飛簷走壁、穿堂入室,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輕功硬功、明器暗器、強弓硬弩、百步穿楊無所不能。偽大燕皇帝安祿山聞風喪膽,聽俠色變。每次出行,皆乘鐵甲專車,前後保鏢的“曳落河”義子不下千人,輕易不敢出門。自從攻陷洛陽、住進上陽宮之後,還沒有在洛陽大街上公開露過麵。這天,他要以征服者的姿態在洛陽人麵前大顯**威,因此,這天出行他沒有乘坐八馬鐵甲專車,而是乘了一匹雄壯的大宛馬。為防不測,專門從攻打潼關的前線調回了兩萬名全副武裝的甲兵清道淨街,八千“曳落河”義子前呼後擁,身旁兩百近侍高舉藩旗和障牌,將一個一肚子臭狗屎的元惡叛魁遮擋得嚴嚴實實,這才出了上陽宮前往中橋,後邊跟著偽大臣張通儒、高尚、嚴莊和降官達奚珣等人,安祿山的鐵甲車跟在最後。從上陽宮到中橋七裏路,實際上安祿山是從叛兵組成的一道人牆中穿梭而過,黎民百姓皆在百步之外,沒有一人能看到他的醜惡麵目。這天,天下義俠潛入洛陽欲喋其血者有一百多人,皆身藏暗器,伺機殺賊。

安祿山這年五十三歲,體重三百多斤,大腹便便,下垂過膝,奇胖無比,百病纏身。下馬時,十幾個義子趨前攙扶。馬的左側,一個敦敦實實的小矮人跪伏在地,拱背聳腰,作下馬石。有人認出來,這個下馬石矮個子不是別人,正是天寶初年長安西市臭名昭彰的兩個棍丁之一的劉矮丁。降賊之後,洛陽人稱他為“劉害蟲”。安祿山踏著劉害蟲的背下了馬,又被攙扶著在距顏杲卿十幾步遠的一把交椅上坐了下來。左邊站著侍候了他多年的近侍李豬兒,右邊站著他與義子孫孝哲母親**生的私生女兒安寧馨兒。頭上罩著一把巨大的鐵甲傘,兩邊豎著畫有怪獸的鐵甲障扇,四周站滿了如狼似虎的胡兵胡將。

安祿山正了正頭上的皇冠,扯了下厚重而又棒硬的新製龍袍,睜大一雙環目朝著顏杲卿翻了幾眼。因為兩眼紅腫,眼前一片昏花,就叫李豬兒和安寧兒將交椅朝前移了移,這才看清了被綁在大橋石柱上的顏杲卿。他喉嚨裏“哼哼”兩聲,仰起豬一樣的大腦袋嚄嚄嚄嚄地笑了起來,直笑得大腹和胸脯的贅肉顫顫地抖。許久,才操著燕北胡腔夾著洛陽京調說道:“顏府君,別來無恙乎?”

顏杲卿“哼”了一聲,將頭一扭,口中罵了一句:“叛賊。”

安祿山扯開大口又嚄嚄地笑,說道:“顏杲卿,沒有想到我們二人今天會在這個場合晤麵吧?”

顏杲卿朝著安祿山“呸”的一聲,咬牙切齒,怒目而視。

安祿山說道:“我知道,顏公是一位剛烈耿介之士,先不要生氣,聽我說。先前,我敬佩你的高品大德,賢良方正,故而器重於你;今日,你雖為我階下之囚,我仍不敢小視於你。所以,我以如此隆重的禮節來接見你,你不能不知好歹。若換個人,我早將他一刀兩斷了,哪有工夫和他囉唆?你不同,你是個賢才,又在我麾下多年。我愛慕賢良,憐才念舊,不像李隆基那個傻瓜皇帝,不愛賢士,專用小人。顏二郎,你應該體會我的良苦用心啊!”

顏杲卿哈哈大笑,說道:“黃鼠狼給雞拜年——狼子野心。”

安祿山笑笑說道:“你們中原漢人有句老話,叫‘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你今天已經成了我的俎上肉,還嘴硬什麽?這樣,顏杲卿,今天你隻要當著洛陽百姓的麵,叫我一聲‘陛下’,表示願意臣服於我,我不殺你,也不計你前嫌。然後,給你從弟顏真卿寫封信,勸他看清形勢,識時達務,不要螳臂當車,我對你弟兄二人都既往不咎。你還回常山官複原職,當你的太守……”

顏杲卿未等安祿山說完,哈哈大笑,說道:“安胡兒,你做夢去吧!我乃堂堂大唐臣子,豈能拜在你這個羯奴的腳下?我的從弟顏真卿更是高品大德,誌潔行芳,對大唐忠肝義膽,堅貞不渝,決不會做那種天誅地滅、遺臭千載的貳臣。”顏杲卿罵罷,狠狠瞪了一眼縮在安祿山身後的一群降賊官人。降官們臉紅似火,羞愧難當,一個個將腦袋龜縮在兩肩之中,恨不能鑽到地下。

安祿山氣得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擰到了一塊,他朝交椅扶手上猛擊一掌,霍地站了起來。看著五花大綁著的顏杲卿,忍了忍又慢慢坐了下來,說道:“顏杲卿,你初到範陽時,僅僅是一個小小的從八品戶曹,是我薦你升為七品判官,不數年又將你升為四品太守。你說,我哪一點兒對不住你?你竟然背叛於我,令我心寒。人說你是一位忠義之士,你忠在哪裏?義在何方?”

顏杲卿光著膀子,身上凍得發紫,鼓突的肌肉被麻繩勒出一道道血痕。他用力晃了晃被牢牢捆著的肩膀,咬牙切齒地罵道:“安祿山,你是什麽東西?你本是營州山溝溝裏的一個無名無姓、沒有教養的牧羊羯奴,一個不知父親是誰的雜胡野種。皇上提拔你為三鎮節度使,對你恩比天高,情比海深。大唐天子哪點對不住你?你竟揮戈向闕,分崩天下,陷中華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你這個雜種,還有一點人性嗎?我顏杲卿世為朝臣,祿位無論大小,皆朝廷所賜。豈能由於你的舉薦就必須跟著你背主棄恩反叛朝廷?我忠於大唐,忠於社稷,這正是我的忠,我的義,我為國家討伐你這個逆賊,恨不能一刀宰了你!”

安祿山被罵得無地自容,怒不可遏,又朝交椅扶手猛擊一掌,吼道:“顏杲卿,你投不投降?”

顏杲卿又“呸”了一聲,說道:“你癡心妄想。”

安祿山口中咕噥道:“好,你有種。”舉手朝身後一揮,叫道:“犢子們,把顏誕拉上來。”

顏誕是顏泉明之子,顏杲卿的長孫。這時他雖年不及弱冠,但已經滿腹才學。若非戰亂,已做好準備赴京參加禮部的天下大比。十一月二十一日,安祿山驅兵南下路過常山時,將他和顏幹、顏沛等十多個從弟擄為人質隨軍南下。此時,顏誕披枷帶鎖、蓬頭垢麵地被幾個凶惡的叛兵推到顏杲卿麵前,淒厲地叫了一聲“爺爺——”

顏杲卿看到長孫禁不住熱淚盈眶,但卻滿麵笑容地說道:“好孩子,挺起胸,抬起頭,我們顏門沒有孬種。記住,你是為國家而死,為社稷而死,要死得壯烈、豪邁,不能為先人遺恥。為國殉節,國人永遠都不會忘記你的英名。”

顏誕對爺爺用力地點點頭,眼中噙淚說道:“爺爺,你放心,顏誕決不給先人遺恥。”說罷,胸脯一挺,對安祿山喊道:“安胡兒,來吧,你小爺到了陰曹地府,也要啖你的肉,喝你的血!”一個劊子手揮起屠刀,顏誕壯烈殉國。接著,安祿山又下令將顏杲卿的次孫顏幹、顏沛和侄孫共十幾個人全部斬殺。

顏杲卿破口大罵道:“雜胡,你這個畜生!你殺吧,我顏門子弟個個都是鋼鐵漢子,決不向你屈服。”

這時,橋上有人喊道:“顏杲卿,英雄,英雄啊!”橋下的人仰頭看時,橋上一陣**,一顆人頭被扔到橋下。

安祿山起身吼道:“犢子們,有不服者,斬盡殺絕!”

顏杲卿又罵道:“安祿山,你這個狗娘養的雜胡!中原五千萬人都不會向你屈服,你永遠也斬不盡,殺不完。”

安祿山環目一豎,又吼道:“犢子們!顏杲卿數次罵我雜胡,去把他的舌頭給我割下來,看他還如何罵我。”幾個滿臉橫肉、胡須戟張的契丹牙將,嗷嗷叫著撲到顏杲卿麵前。四個凶漢用力抱住顏杲卿的頭,一個人用匕首撬開了顏杲卿的牙齒,另一個人用一個尖利的鐵鉤子擩進顏杲卿口中,用力一拽,將顏杲卿的舌頭勾到唇外,一刀割了下來。顏杲卿口中血流如注,地上一片血紅。

安祿山出了口氣,仰著肥大的腦袋嚄嚄嚄地笑。顏杲卿不能說話了,安祿山想狠狠羞辱他幾句,解解心頭之恨,趁機向洛陽百姓顯顯**威——誰敢反抗,格殺毋論!於是,他示意李豬兒扶著他,起身向前跨了幾步,瞪著鱷魚大眼得意揚揚地問道:“顏杲卿,還罵我雜胡嗎?罵吧,你使勁罵吧。營州人都知道,我娘跟牧羊的野漢子睡了才生下我,我就是雜種。你罵呀!”

顏杲卿怒視著安祿山,二人相距有五步之地。顏杲卿忍住陣陣刺心裂肺般的疼痛,運動全身之力,鼓起雙腮,將凝聚的一大口鮮血“噗”的一聲,朝著安祿山那雙鱷魚眼用力吐了過去,血星子猶如粒粒鐵砂彈子一般射入安祿山圓睜的雙目之中,安祿山的兩眼頓時像火燒針紮般疼痛難忍,張牙舞爪,哇哇大叫。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睜眼看時,眼前血湖血海一片猩紅,“啊呀”一聲,捂著雙眼大聲叫道:“我的眼瞎了,我的眼瞎了!犢子們,快,把顏杲卿這廝給我一刀一刀地剮死,以解我心頭之恨!”

安祿山的幾個假子嗷嗷叫著撲到顏杲卿麵前,用一條皮繩勒住顏杲卿的嘴,將顏杲卿的頭綁在石柱子上,又從靴中拔出匕首舉刀欲剮。這時,突然從橋上飛下來幾十隻飛鏢,隻聽到一陣“嗖嗖嗖嗖”之聲,飛鏢直射安祿山。多數飛鏢射到了安祿山頭頂的鐵甲傘上,有幾支射到了安祿山身邊的假子盔上,但沒有傷及皮肉。發鏢人很快被叛兵亂刀砍死。橋下有一個壯士衝過叛兵排成的人牆,向安祿山甩去一個暗器,隻聽到“啪”一聲響,擊中了安祿山的銅盔。這是一個用浸過劇毒的柳葉刀片組成的小飛輪,一旦見血,必死無疑。安祿山又逃過一命。李豬兒叫了一聲:“快走!”安祿山還不想走,指著顏杲卿大叫:“把他剮了,把他剮了!”高尚、嚴莊、張通儒幾個人生拉硬扯將安祿山拉進了鐵甲車中,三千“曳落河”團團圍著鐵甲車,由八匹大馬拉著,沿著端門前順河大道的石板路,咕咕咚咚地逃回了上陽宮。

安祿山走後,現場留下一群嗜血成性殺人不眨眼的叛軍胡將。他們遵照安祿山的命令,揮著匕首欲淩遲顏杲卿。沒有跟隨安祿山回宮的小胡妖安寧馨兒突然打了個忽哨,揮手止住幾個契丹牙將,說道:“慢!把顏杲卿交給我吧!”

寧馨兒這時已經成了安寧公主,這年二十一歲。有人說,寧馨兒成年之後經常隨便與男人**。她一身胡服男裝,自由出入內宮多年,跟李隆基、楊國忠都睡過覺。還有人說,寧馨兒敢吃人肉,有人就叫她寧狐兒。這天,小妖精身穿銀鼠紫貂裘皮盛裝,裘帽上還插了一支雉翎。她將身上的披風和裘衣脫下,扔給身後兩個胡女侍從,從皮靴中抽出一把匕首,朝空中一撂,又接在手中搖了幾搖,走到顏杲卿身邊。

顏杲卿用力晃動身體,喉中嗷嗷地叫。寧狐兒拍了拍顏杲卿凍得發紫的胸脯,說道:“你別叫了,我明白,你想讓我將你一刀殺死,是吧?”她見顏杲卿吃力地點了下頭,笑道:“不行,我父皇讓把你一刀一刀剮死,我不敢違命。在他們將你淩遲之前,我要取你身上四件寶物。一、你的眼珠子;二、你的心子兒;三、你的腦汁;四、你的這玩兒。”她用手指了指顏杲卿的褲襠,一把抓住顏杲卿的**,嘻嘻笑道:“還不小呢,好啊!眼珠子我生著吃,心子兒我燒了吃,腦汁我打湯喝,你這玩意兒我得用小火慢慢地燉了吃。這四件人寶都是大補的美味佳肴啊!”安寧狐兒猙獰著麵孔,怪聲怪氣地說著,猛地拉下顏杲卿的褲腰,一手抓著顏杲卿的**,另一隻手搖晃著匕首,咧著一口白牙嘻嘻地笑,那瘮人的怪笑聲像半夜鬼嚎似的令人發怵。

顏杲卿被牢牢地捆死在橋下的石柱子上,隻有下邊兩條腿還能活動。他咬了咬勒在口中的皮條,猛地朝寧狐兒臉上哈了口氣,一股血腥夾著汗臭的異味直衝進寧狐兒的喉嚨,寧狐兒急忙鬆開抓著顏杲卿卵根的手,朝後退了一步。她叉著兩條細腿,一手在鼻子前扇了幾扇,一手抓著匕首指著顏杲卿罵道:“你這個死鬼,你哈什麽?一嘴的血腥氣,叫姑奶奶惡心死了。”顏杲卿抓住時機,將全身氣力運到腳尖,朝著寧狐兒的胯襠猛地踢了上去。顏杲卿為防遭人暗算,曾請恒山道士專門為他特製了一雙山字形虎皮靴,在高高翹起的鞋尖內嵌了一把二寸長的倒鉤利刃,外邊包了一個蓬鬆的花球。顏杲卿拚死地用力一踢,半隻腳踢進了寧狐兒的陰門之內,踢斷了她小肚下邊的千斤骨,利刃直插子宮。顏杲卿收回腳時,寧狐兒的腸子都拉了出來。鮮血噴湧,疼痛難忍,撲通一聲倒地身亡。幾個叛將見狀,呀呀地號叫著揮刀撲了過去,將顏杲卿亂刀砍死。

常山失守的第三天,平原郡得到消息,三日後又傳來顏杲卿殉難的噩耗。顏真卿氣急之下,一時失去理智,急令李擇交、李平、刁萬歲、和琳諸將集合平原人馬,同時以盟主身份下令召集歃盟各郡義勇,發兵常山,欲與史思明、蔡希德和李立節決一死戰。

刁萬歲是一位領兵老將,深諳用兵之道,出麵阻止道:“兵書雲,百裏而爭利,則損三軍之將;情急而發兵,必遭敵人伏擊。常山遠隔五百裏之遙,勞師以襲遠,犯了兵家大忌。府侯沒有做好充分準備,一時激憤之下倉促發兵,凶多吉少。望府侯三思!”

範冬馥、李擇交都是老成持重的長者,比顏真卿略長幾歲,雖為下級,正直敢言。範冬馥說道:“各路義軍共推府公為盟主,不僅因為府公高品大德、誌潔行芳,還因為府公是位明哲,遇事沉著冷靜,能夠深謀遠慮,知進知退,不盲目從事。平原及各地義軍都來之不易,首次發兵當凱旋大勝方能鼓舞士氣,以利再戰。首戰失利,必一蹶不振。今史思明手下有五千鐵騎,蔡希德及李立節手下皆有堅甲利兵萬眾,而且都是訓練有素、身經百戰的勇兵驍將。我們的義軍總共不足兩萬,除刁將軍麾下三千甲兵為正規軍外,其他都是新募農民。雙方實力懸殊,敵人銳不可當,我們以卵擊石,勢必敗北而還。大傷義軍元氣,以後還怎麽和敵人戰鬥?請府公慎重考慮。”

李擇交也勸道:“我們與安祿山的仇恨乃國家之仇、社稷之恨,非府公一家之仇恨,朝廷早晚必發兵剿賊。我們現在的力量,還不足以與敵人的主力正麵對決。除了堅守城池、加緊訓練義兵之外,隻能瞅準機會襲擊敵占城鎮,消滅小股敵兵,等待王師出兵,然後配合王師打擊敵人。府公乃一郡之長,平原郡三十萬民眾命係於府公一身。府公當以國家和社稷為重,以三十萬郡民為重,從長計議,伺機而戰。”

顏真卿心中明白,刁萬歲、範冬馥和李擇交的話都是金石之言,隻是心中一口惡氣無處發泄。他拔出腰中的秦王寶刀,朝著院中一棵榆樹狠狠劈了下去。刀落之處,碗口粗的樹幹被斬為兩截。

次日,參加平原歃盟的景城司馬李和李平一起帶領二百義士衝進安祿山的偽宰相嚴莊的蓨縣莊園,殺嚴莊一家三十餘口,以慰顏杲卿在天之靈。暫時棲身平原的馬燧,聽說忘年好友顏杲卿為國殉節,悲痛欲絕。馬燧為人真摯,有誠篤君子之風,且比顏杲卿小三十多歲。遂以晚輩身份披麻戴孝,匍匐在顏杲卿的靈堂前痛哭流涕,三日不食。有人說,神頭鎮的東方鋤非帶著孫女東方子玉曾經三下洛陽刺殺安祿山。安祿山已經雙目失明,深藏於上陽宮內。宮內有八千假子保衛,宮外有兩萬叛兵防守,身旁還有兩百保鏢日夜不離左右,戒備森嚴。東方氏爺孫二人隻殺了幾個牙將和住在宮外的幾個叛官,遺憾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