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真卿大傳·中冊 第三十三章 車轔轔馬蕭蕭

天寶九載(750)十二月,顏真卿從洛陽返京,官複原職,禦史中丞楊國忠親赴禦史台設宴歡迎。在宴會上,他假惺惺地對顏真卿大加讚揚,一再表示,他楊某人讓顏真卿到基層錘煉一年,是出於對下級的關心和愛護,冠冕堂皇的話說了一大堆,但卻勾銷了顏真卿出入大明宮的門籍,不讓他再入宮維持百官朝儀秩序,免得他見了皇上說三道四。

禦史台殿院長官的另一項任務是負責京師治安,處理京畿兵馬違紀。顏真卿仍請羅青鋒和司馬勇做他的助手,另選兩名弩機手、四名陌刀手。一行九人,每人騎一匹馬,每日巡行於京城內外駐兵地帶,專治那些無法無天的北衙禁衛士兵。

守衛京師的禁軍十六衛的將官們素聞顏禦史大名,堂堂的左金吾衛大將軍李延業違犯軍紀尚被顏真卿拉下了馬,一般的裨將、牙將、校尉、千夫長之輩,哪裏敢在顏禦史的眼皮子下邊尋釁滋事?往日在街頭巷尾和東西兩市欺男霸女、強買強賣、胡作非為慣了的禁衛官們,一聽說顏真卿回到京師巡視治安,一個個像老鼠躲貓似的夾起了尾巴,再不敢上街橫行不法,京師秩序頓時井然。這一切都被負責考察官員的吏部侍郎韋見素看在了眼裏。

吏部侍郎韋見素是開元初曾任河南尹和將作大匠的韋湊之子,武則天垂拱三年(687)生於長安,與銀青光祿大夫韋述不但是同宗兄弟,還都是弱冠及第的少年才子,入仕之後又都兼任兩院學士。韋見素初為李隆基父親李旦的相王府參軍,後擢諫議大夫和江西、山南等道黜陟使,繩愆糾謬,罰罪賞功,所至震畏。天寶九載,年逾花甲接了李彭年的班出任吏部侍郎。吏部的另一位侍郎達奚珣調任河南尹,侍郎一職由張倚接任。

吏部侍郎是吏部的實權人物,負責官員的審查、定級及選拔工作。韋見素是一個為人寬厚大度、溫雅平和的仁厚長者,朝中官員多半認為他評人公允,用人得當,頗受好評。但是,因為奸臣當國,有些事情他也難以做主,常常夾在中間兩頭為難。於是他自號“晦齋”,以忍讓為先,不與人爭。他曾對韋述說:“生逢衰世,正不壓邪。上峰無論是貓是狗,他隻要坐上了那個位置,你就得聽他擺布。否則就會弄得你頭破血流,家破人亡。我們所能做的,隻能是盡自己的權限,讓惡人少做些惡,讓好人少受些氣。如此而已。”韋見素對待楊國忠,明知其奸但從不掛在臉上,該請示就請示,該匯報就匯報,隻要不讓他害人,國舅怎麽說,他就怎麽幹,顯得十分溫順易製。有時他還和國舅坐在一起推杯換盞,開懷暢飲,遂被楊國忠引為心腹,許多事都事先征求韋侍郎的意見,因此,韋見素招來不少閑言碎語,有人罵他奸,有人誇他賢,有人譏他狡猾,有人讚他修養好。韋見素我行我素,從不向人解釋,得空就跪在佛前念念經、打打坐,誦會兒南無阿彌陀佛。韋見素鑒於和韋述的關係非同一般,對顏真卿格外關心。一日早朝結束之後,韋見素找到楊國忠,先對他匯報了吏部對一批官員的考核情況之後,滿麵堆笑地對楊國忠說道:“閣下曾對皇上說過,您將顏真卿下放東都曆練一年是為了提拔重用。在歡迎顏真卿官複原職的酒宴上,你又當著禦史台全體官員宣布,準備對顏真卿授以重任。現在兵部缺一位員外郎,根據顏真卿的資曆和才幹,擢升此職,綽綽有餘。我和張倚侍郎商量過了,特來請示閣下。”

楊國忠習慣地眨巴了幾下帶疤的眼睛,問道:“我說過提拔重用顏真卿的話嗎?”

韋見素一笑,說道:“閣下乃國之重器,柄國參政,日理萬機,說過的話時有忘記也在所難免,但是屬下不能忘記。輔弼大臣一字一珠、一言九鼎,閣下兩次講話都被史臣和記注官記錄在檔,有案可查。屬下不敢置若罔聞,以免影響閣下信譽。”

“柄國參政”“輔弼大臣”指的是宰相,楊國忠此時尚未入相,韋見素隻不過高稱他而已。權欲熏心的國舅爺聽了禁不住眉飛色舞,心花怒放,指著韋見素問道:“韋侍郎任過諫議大夫吧?”

韋見素笑著點點頭,回道:“開元中,張九齡秉政,見素忝列諫職。”

楊國忠哈哈大笑,說道:“怪不得韋侍郎說話這麽中聽。顏真卿若能學得韋公一半的說話功夫,我早就提拔他了,何至於等到今日?好了,看在韋公的情麵,你就給他辦吧。不過,韋侍郎得空要開導開導這個榆木疙瘩,讓他不要像刺兒頭似的,張口說話像石頭砸人。”

韋見素笑道:“顏真卿廉能功幹,才氣橫溢,日後必為國朝棟梁。俗話說,宰相肚裏能撐船。國舅當容他慢慢改過。”

顏真卿從東都回到長安,在禦史台僅待了三個多月,十載孟春就接到敕命調入兵部,出任兵部司員外郎,由從七品下階升至從六品上階,郎中和員外郎皆稱郎官。

此前不久,顏真卿的八弟顏允臧從淮陽郡太康縣入京,參加皇帝親自主持的製舉殿試,一舉考中“才可宰百裏科”,四月被吏部授予關內道延安郡延昌縣令,下縣,從七品下階。

此後不久,顏真卿的仲兄顏允南也調回京城,授京兆府士曹參軍,正七品下階,掌京師的橋梁、渡口、舟車、官舍以及采冶、百工諸事。一時間京師敦化坊顏宅再一次張燈結彩,宴請親友,道賀的賓朋絡繹不絕。

兵部為尚書省六部之一,下設兵部、庫部、駕部和職方四司,是管理全國軍事的最高行政機構。具體負責武官的考核、選用以及軍令、軍械、兵籍、廄牧、驛傳和邊防諸事。兵部的最高長官是尚書,尚書常由左相兼領,兵部的日常事務則由兩位兵部侍郎負責。天寶十載,兼領兵部尚書的左相陳希烈是個聾子的耳朵,無論在政事堂還是兵部都沒有實權。常見他待在崇文館裏閱讀《易經》和神學,李隆基閑時召他入宮談談不老之術,別無事幹。李林甫在政事堂定下的事情,由大秘書苑鹹抱了成案讓陳希烈簽個名了事。陳希烈在政事堂是李林甫的下級,但在兵部卻是楊國忠的上峰。楊國忠更不把陳希烈放在眼中,他拍板的事情,高興了讓秘書崔圓轉告陳希烈一聲,時或也讓陳希烈簽個名,不高興時,連知情權都給他免了。

兵部的另一位侍郎是李麟。李麟任隴右、河西黜陟使屆滿回到京城,被皇上拜為兵部次官。李麟是個廉明方正、耿介不阿之士,曆來疾惡如仇,眼中揉不進沙子,因而與國舅時有抵牾,坐不到一起。二人的矛盾若告到皇帝那裏,李隆基各打五十板,誰都討不到好。吏部侍郎韋見素為了保護李麟,即從中和稀泥,將李麟以兵部侍郎本官之外另加一個“權知禮部貢舉”,讓李麟到禮部入閣上班,負責禮部的科舉工作,從而避開了兩虎相鬥。這樣一來,領導全國軍事的兵部大權就落到了楊國忠一人的掌握之中。

此時,雲南的南詔部族統一六詔之後,以洱海西岸的太和城為首府,歸附大唐,成為唐帝國的羈縻州,每年遣使赴長安朝貢,關係十分親密。

雲南太守張虔陀以天高皇帝遠,坐鎮姚州,怙惡不悛,經常向雲南王閣羅鳳勒索錢財,並欲霸占其妻,遭到拒絕之後,又惡人先告狀,誣陷閣羅鳳圖謀反唐,上書朝廷。閣羅鳳忍無可忍,一氣之下發兵攻陷姚城,殺了張虔陀。

這時,鮮於仲通任劍南節度使。楊國忠偏聽偏信,指示鮮於仲通調集八萬軍健攻打南詔。西洱河一戰,官軍死傷六萬多人,大敗而歸,節度使鮮於仲通險些喪命。楊國忠一心想在皇帝麵前顯示自己的才能,急於建立邊功奪取相位。於是將鮮於仲通調回京城,並欺騙皇上說,南詔之戰官軍大捷,節度使鮮於仲通凱旋。李隆基聽了大喜,特賜鮮於仲通豪宅一區、名馬兩匹,舉朝祝賀。不久,楊國忠即以南詔不服出兵挑戰為名,促使李隆基下詔,在東西兩京和河南、關內等地征召十萬士兵開赴雲南,再次討伐南詔。百姓聽說雲南瘴癘肆虐,北方士兵一過長江,十之八九不戰而亡,因此征兵十分困難,大批男丁躲藏起來不願應征。楊國忠將禦史台的大小禦史全部派遣下去,監督各州縣官員帶著役差和捕快強行抓丁,有不從者,即視同犯人,披枷帶鎖押至軍所。朝廷有規定,有勳功者免服兵役。楊國忠立即下令,取消一切功勳戶,征兵的年齡也由以前的二十歲至六十歲向兩頭擴展兩歲,中原和關內百姓怨聲載道,哭聲震野。

半個月來,從各地抓來的十萬新兵,陸續會集到長安,簡單訓練之後,即西出鹹陽,經褒斜道入川,然後開赴雲南。

這天,身為兵部員外郎的顏真卿和駕部郎中程浩、庫部員外郎韓洪等一幹兵部中層官員,跟著兵部侍郎楊國忠為率領十萬新兵開赴前線的劍南節度留後李宓送行。來到渭橋,但見煙塵滾滾,遮天蔽日,一隊隊新募的士卒身穿鐵甲,腰係弓弩,披刀執槍,列隊出征,送行的婦女手拉著遠征的親人,麵對著生死別離,禁不住眼淚簌簌,號啕悲泣。橋上橋下,到處是兵車隆隆,戰馬嘶鳴,囑咐和道別聲中伴隨著撕心裂肺的淒厲哭聲。突然,顏真卿看到了他的好友岑參和杜甫二人在不遠處四下張望。人聲嘈雜,甚囂塵上,顏真卿喊了兩聲,對方沒有聽到,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次日為旬休日,顏真卿到兵部打了一轉就回到家中。他將長女顏梅和兒子顏頗叫進書房,本想檢查一下姐弟二人近期的功課,沒想到岑參一頭撞了進來。

天寶八載冬,岑參被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聘為右威衛錄事參軍充節度府掌書記,隨高仙芝西出陽關、玉門,越過火焰山,參加了西擊大食之戰。岑參在西域經曆了邊廷軍旅生活的艱辛,也飽覽了祖國西域的大好河山,開闊了視野和胸襟,寫出了不少激動人心的詩篇,前不久剛剛回到京師。

顏梅這年十四歲,已經出落成一個端莊、文靜、賢淑而知禮的大姑娘了,看到有客人來,對著岑參拜了一個萬福就要回避,岑參一把拉住顏梅,笑道:“這不是小梅姑嗎?我的天,看她那豐滿白晳的麵容,聰慧明麗的眼睛,彎彎的眉和垂垂的耳,像一朵盛開的牡丹似的,一臉的富貴相。若在外邊,叔叔都不敢認你了。”說罷,從兜裏掏出兩顆瑟瑟,大的給了顏梅,小的給了顏頗。瑟瑟是於闐國出產的一種碧珠,十分名貴。顏梅不敢接受,看了父親一眼,顏真卿笑道:“岑叔叔送的東西,收下無妨。”顏梅這才向岑參道了聲“謝謝”,帶著弟弟出去了。

顏真卿請岑參落座之後,又給他倒了一杯茶水,問道:“昨天在渭橋看到你和杜甫在一起,有何公幹?”

岑參說道:“昨天我和杜甫也看到你了,見你跟在楊國忠後邊,我二人故意躲開了。楊國忠發動這場南詔之戰,給國人帶來多麽大的痛苦,十三郎昨日所見所聞,難道沒有什麽感觸嗎?”

顏真卿朝案上猛擊一掌,嘭的一聲,杯中的茶水都濺了出來。他怒聲說道:“據我所知,南詔叛唐完全是雲南太守對閣羅鳳敲詐勒索、欺人太甚造成的結果。楊國忠欲立邊功,取媚於皇上,遂發動這場不義之戰,攪得國家雞犬不寧!”

岑參點點頭,起身關了書房的門。他從身上掏出一紙,展開放在桌上,說道:“昨天我和杜子美在渭橋看了新兵出征的悲慘情景。杜子美心情激**,夜不能眠,連夜寫了一首《兵車行》,請顏公過目。”

顏真卿展了展詩箋,隻見上邊寫道: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雲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裏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複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顏真卿讀罷杜甫新詩,不由拍案叫道:“好一首《兵車行》,寫得回腸**氣,感人肺腑,簡直是對官家窮兵黷武的血淚控訴。”

岑參道:“楊國忠如此大動幹戈討伐南詔,天怨地怒,人神不容。就憑杜子美這一首《兵車行》,足可以將楊國忠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讓他挨罵千古,遺臭萬年。”

顏真卿點點頭,對岑參說道:“你讓杜甫謹慎點。此詩如同一杆長槍指向楊國忠,楊國忠門下走狗三千,此詩一旦傳到楊國忠耳中,他必打擊報複。奸人當道,防人之口甚於防川,自古如此。”說罷,顏真卿歎了口氣,又道:“南詔部族和中原百姓同屬華夏子孫,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刀槍相向,互相殘殺?我聽說閣羅鳳將官軍打得一敗塗地,仍然主動上書,請求罷兵息戈,歸附朝廷。楊國忠不依不饒,非要一決高下,血戰到底。這種把百姓生命當兒戲的人,簡直就是人麵畜生。違背民心之戰必敗無疑。”

二人談了會兒,顏真卿忽然問道:“杜子美為何沒有和你一同到我家來?”

岑參猶豫了一下,說道:“他到廣文館鄭虔公家裏去了。他二人是老鄉,情投意合,說是想一同去拜訪王維。”

顏真卿道:“杜子美似乎對我有些意見。”

“沒有。”岑參為杜甫開脫道。

顏真卿笑道:“我看有。要不,幾次見麵都回避我。”

岑參笑笑,說道:“杜子美和杜濟叔侄兩家都住在杜曲。杜子美的父親杜閑公去世之後,家道中落,杜濟瞧不起他這個寒酸叔公,兩家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十三郎是杜濟的連襟,你說,杜子美能不忌諱嗎?”

顏真卿哈哈笑道:“杜濟那人是有些勢利。可是,岑參老弟,你說說,我顏真卿是那種人嗎?沒想到,杜子美也搞株連啊!”

岑參笑道:“好,回頭我勸勸他。”說罷,端起茶水飲了一口,突然問道:“王摩詰還在兵部嗎?”

顏真卿回道:“王維公在兵部任庫部郎中,去年母喪在家守孝。前幾天庫部員外郎韓洪約我一同到輞川去拜訪他,聽他談詩、談畫、講禪、說經,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興致上來,一邊彈琴,一邊高歌長吟,就是閉口不談時政。那消停自在,簡直就是世外桃源的人了。”說著,他順手從屜中取出一紙,又道:“這是他的兩首近作,請岑公過目。”岑參接過來一看,隻見一首《竹裏館》詩曰:

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另一首《山居秋暝》詩曰: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岑參看了,搖搖頭,笑道:“這人,簡直是不食人間煙火。”

顏真卿道:“人各有誌,不可強求。不過,我聽王摩詰說過:‘寧棲野樹林,寧飲澗水流。不用坐粱肉,崎嶇見王侯。’可見他心底高潔,隻是恨現狀齷齪,不得已才流連於月下清風、石上清泉之間,求一個精神寄托而已。”

岑參道:“他可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顏真卿搖搖頭,說道:“跳不出,他心中苦惱得很呢。”

兩個知心朋友正說話之間,忽聽門外一陣人喧馬叫,接著聽到門人順子高喊一聲:“劍南節度大使鮮於公駕到——”

鮮於仲通祖籍範陽,他本人出生在山南西道閬州新政縣一個富豪之家。鮮於仲通年輕時行俠仗義,喜以鷹犬射獵自娛。年過而立才發憤讀書,年屆不惑科舉中榜,在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手下任采訪支使。楊國忠因為得到鮮於仲通的幫助,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對鮮於仲通感恩戴德,於天寶六載一紙調令將鮮於仲通調入京城拜任禦史台監察禦史,與顏真卿為同曹僚友。顏真卿胸懷坦**,性格耿介,鮮於仲通熱情大度,豪爽磊落,二人一見如故,十分投緣。鮮於仲通長顏真卿十六歲,二人遂結為忘年之交,在一起供職兩年多。楊國忠對鮮於仲通一飯千金,不忘舊恩,八載將鮮於仲通提為禦史中丞,不久又擢為劍南節度使,成為威震一方的封疆大吏。

鮮於仲通一躍而為朝廷重臣,官階比顏真卿高了許多。顏真卿為避攀附之嫌,從來不登鮮於豪宅,並主動與鮮於疏遠,以避外邊的閑言碎語。鮮於為人大度,你不來,我照往,每次從劍南回京,從不忘帶禮物拜訪好友。

鮮於仲通年近花甲,身材高大偉岸,肚子微微隆起,胖胖的臉上留了兩撇尾巴上翹的小胡子,一雙豹眼熠熠閃光。為人舉止瀟灑,氣度豪放,大大咧咧,不拘細行。一進大門,就滿口的蜀音川調,衝著門人順子喊道:“啥子節度大使喲,龜兒子,已經不是了……”抬頭看到迎出來的顏真卿,高高拱了一揖,又道:“十三郎榮升兵部郎官,鮮於特來賀喜。”說著就指揮兩個隨從抬進來兩大壇子劍南燒春。

鮮於仲通跟著顏真卿進了書房,看到岑參在座,就對岑參拱了一揖,說道:“岑參軍不是跟著高仙芝西出安西,討伐大食國去了嗎?勝敗如何?”

岑參道:“三萬健兒幾乎全軍覆沒,狼狽而歸。受到國舅斥責,幾乎丟官。不像鮮於公,凱旋榮歸,紫袍加身。”

“啥子喲!”鮮於仲通罵道:“都是楊國忠那龜兒子糊弄皇上搞的名堂,弄得老子騎虎難下。”

顏真卿給鮮於斟了杯茶,笑道:“別急,慢慢說。”

鮮於端起茶水一飲而盡,說道:“不怕二位見笑,我與南詔王閣羅鳳大戰於西洱河畔,無奈天氣炎熱,瘟疫肆虐,加之山高路險,蠻子兵利用險要地勢,神出鬼沒,拚死抵抗。特別是他們的毒箭,射到身上見血即死,人稱封喉箭,可憐我麾下八萬健兒,一戰下來死傷六萬之眾,我這條老命也差點丟進西洱河中。不是我鮮於仲通無率兵之才,實在是天不佑我也!”說罷,長嘯一聲,突然伏在案上嗚嗚地哭起來。顏真卿、岑參吃了一驚,急忙好言安慰。鮮於仲通擦了把眼淚,又憤然說道:“國舅爺那個龜兒子,為了向皇上領功請賞,竟然糊弄皇上,謊報軍情,大張旗鼓地慶功祝捷,背後卻悄悄撤了我的節度使職。他自己以兵部侍郎身份兼了劍南節度使,又招十萬健兒,讓劍南留後李宓率兵再次與南詔開戰。出兵無名即為不義之戰,我看,這次也不一定就能戰勝南詔。”

岑參問道:“鮮於公罷黜軍職之後,高就何職?”

鮮於仲通歎了口氣,說道:“讓我到司農寺去。司農卿是什麽?不就是為吃皇糧的老爺們種糧食、看倉庫、發放祿廩的農夫長嗎?”

顏真卿大拇指一蹺,嘖嘖稱道:“司農卿乃國朝九卿之一,朝廷三品大員,沒有你,三宮六院的娘娘妃子、四萬宮人以及禁軍的十萬將士和朝廷百官都得喝西北風去。”

鮮於仲通指著顏真卿說道:“十三郎,我向來以為你為人厚道。我初入京時,別人罵我為川老鼠,唯君對我青眼相待,願與我這隻川老鼠交往,鮮於幸甚。今日為何也拿話刺我?”

顏真卿對鮮於仲通抱拳拱了一揖,學著鮮於的川腔,笑道:“鮮於公乃朝廷重器,卑職是恭維你,哪裏敢諷刺你嘛!”

鮮於一拍桌子,氣道:“啥子朝廷重器?楊國忠欺君罔上,犯了殺頭之罪,害得老子也整天提心吊膽,腦殼別在腰帶上過日子。哪裏有足下二位過得舒心自在喲!”

岑參說道:“楊國忠隻要不倒,鮮於公就沒事。”

鮮於接著說道:“龜兒子,楊國忠膽子大得很。他對我說,他的一大堆官職都是皇上給的,隻要糊弄住皇上,誰都拿他無可奈何。所以他敢無法無天,胡作非為。古人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如此下去,他龜兒子哪有不倒的一天?”說到這裏,鮮於仲通對顏真卿和岑參拱了一揖,傷心地說道:“哪一天,我若被拉到西市砍了腦殼,還拜托二位給我收屍呢!”話說得悲切,禁不住潸然淚下。

顏真卿一把抓住鮮於仲通的手,又拍拍他的臂膀,懇切地說道:“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不得不奉勸老兄一句。楊國忠雖然知恩圖報,但他野心勃勃,心懷邪誌,不是個正人君子。從今往後,鮮於兄還是離他遠點為好。”

“對頭!”鮮於仲通轉悲為喜,朝顏真卿胸脯輕輕搗了一拳,說道:“還是十三郎夠朋友,說話中肯。走,到京華樓去,今日我請二位吃酒,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