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奇怪的武庫大火

天寶十載八月的一天,顏真卿因為白天忙於公務,就想晚上補補日課,習練書法。這天晚上興趣高漲,他一氣寫了幾個時辰的字,大概寫到四更雞鳴,隻覺得渾身疲憊,這才擱筆就寢。誰知剛剛躺下,忽然聽到外邊傳來火急火燎的敲門聲,驚天動地,響徹半個街道。順子站在門後詢問,原來是兵部的值夜役差,有急事前來稟報。

役差進到門內,看到顏真卿披衣出來,急忙打了個胡跪,稟道:“顏大人,大事不好,武庫失火了。值夜的監事讓我來通知您,陳尚書和楊侍郎緊急召開兵部郎官會議,請您火速趕到兵部衙門參加會議。”說罷,就飛身上馬,通知別人去了。

兵部設在俗稱南衙的皇城之內,因為夜禁,顏真卿穿過好幾條大街,被金吾衛巡街禁兵和街使攔查多次才到達皇城的正門——朱雀門。顏真卿級別不夠,不能騎馬進入皇城,他將坐騎寄放在朱雀廣場旁邊的存馬坊內,然後舉著腰牌,從耳門進入皇城,沿著天街向北一路小跑,直奔兵部大院。

兵部院內已經站了很多人,都在向北翹首張望,距離兵部約有一裏之遙的武庫上空,大火熊熊,濃煙滾滾,火光映紅了天空。值夜的監事看到顏真卿,急忙拱手一揖,喊道:“顏大人,趕快到議事廳去。”

兵部議事廳已經坐了幾十號人,有的木木地坐著發呆,有的竊竊私語,氣氛有些緊張。庫部員外郎韓洪縮頭縮腦地窩在一張矮椅上,看到顏真卿進來,急忙招呼顏真卿在他旁邊坐下,悄悄對顏真卿說:“等著瞧吧,今天有好戲看。”

顏真卿道:“現在火燒眉毛,還不趕快救火,開什麽會?”

韓洪用下頜朝台上一指,兵部尚書兼知政事陳希烈坐在台上主座,一臉愁容,低頭看著長案上的茶碗發呆。

陳希烈生於武後天授年間,今年六十一歲。他瘦長的身材,刀把子臉,白眉、白須、白淨的皮膚,雙目炯炯,很有幾分仙風道骨。自拜左相以來,被李林甫、楊國忠折騰得猥猥瑣瑣,萎靡不振,心中經常悶悶不樂,鬱鬱寡歡。

武庫在編製上屬於朝廷九寺之一的衛尉寺掌管,政令聽從兵部,實際上武庫受兵部和衛尉寺雙重領導。天寶十載,位高三品的衛尉卿是李隆基的孫子——宜都王李僑。李隆基的子孫二百多人,基本上都封有王位,官居要職,但都是掛職領薪,從不入閣視事。衛尉寺的大小事宜皆由少卿掌理。衛尉少卿王凖是皇上四大寵臣之一的王之子,因為擅長鬥雞走狗,同時還兼了內宮鬥雞供奉,常陪皇上鬥雞取樂,在京官麵前狐假虎威不可一世。衛尉少卿王凖是武庫令的頂頭上司,這時正坐在陳希烈一旁,搖晃著肥胖的身軀,嘻嘻哈哈與身後的官員說說笑笑,似乎武庫失火與他無關。

這時,忽聽門外報了一聲“楊侍郎大人駕到——”就見驢高馬大的楊國忠在二十多名武從的簇擁之下氣勢洶洶地一步跨進議事廳,陳希烈和王凖急忙起身離座,迎著國舅高高拱了一揖。

楊國忠雖然比陳希烈的官階低了三級,但他從來沒把陳希烈放在眼中,對於王凖更是不屑一顧。踏上議事廳主席台之後,他一屁股坐到正中主座,眨巴著兩眼左右掃了一陣,等到議事廳內全體人員一個個都將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之後,這才清清嗓門,用河東土話夾雜著川蜀蠻腔發話說道:“我正在中原招兵,馬上要對南詔發動第二次圍剿。正在我急需大量兵器的時候,武庫失火了。它早不失火,晚不失火,偏偏在這關鍵的時候失了火,這不是有人故意與我搗亂是什麽?這仗叫我還怎麽打?南詔蠻子還怎麽鎮壓,啊?”

楊國忠個子高,頭顱小,脖子細長,他將小腦袋慢慢轉向坐在他右側的陳希烈,眼中發出冷冷的光,惡狠狠地盯了許久,盯得陳希烈心中陣陣發怵,然後說道:“陳相公,你說嘛,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陳希烈麵色發白,尷尬一笑,兩手抱在胸前,對楊國忠連連拱揖應道:“是是,是是……”

楊國忠冷冷一笑,陰陽怪氣地說道:“陳邦國身兼崇玄館大學士,通曉易經八卦,知天知地,能掐會算,人稱活神仙,常於宮中將皇上糊弄得暈頭轉向。今日武庫大火,怎麽就沒有事先推算出來呢?或者您推算出來了,故意隱瞞不報,看我的笑話不成……”

陳希烈聽出楊國忠出言不遜,但又不敢辯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個勁地“這個……這個……”不知如何回答。

楊國忠氣勢淩人,得寸進尺,朝案上猛擊一掌,對陳希烈斥道:“武庫內存放著三十七萬件兵器,你身為左相兼兵部尚書,是怎麽管理武庫的?如果影響我發兵討蠻,我拿你是問!”

楊國忠將一盆屎扣到了陳希烈頭上,陳希烈不敢出言頂撞,小雞啄米似的頻頻點頭稱是,全沒了往日那仙風道骨的瀟灑和神氣。

顏真卿既恨陳希烈的窩囊懦弱,沒有血性,更恨楊國忠的專橫暴戾,飛揚跋扈,在大火臨頭之際還在鉤心鬥角,說不完的廢話。他心中忍無可忍,霍地站了起來。韓洪擔心顏真卿招來橫禍,急忙抓住他的衣服下擺,用力拽他坐下。顏真卿沒有理會韓洪,對著台上拱了一揖,說道:“楊侍郎,現在武庫大火熊熊,火勢衝天,再不救火,不但要殃及南邊的左庫,對東西兩邊僅一牆之隔的東宮和太極宮都威脅很大。現在不是追查責任的時候,請閣下趕快布置人員指揮救火才是當務之急。”

楊國忠回頭看到是顏真卿在台下插話,心想,參知政事的兵部尚書尚且唯唯諾諾,你一個小小的員外郎,吃了豹子膽了,竟敢當眾頂撞我。本想訓斥他幾句,卻突然改了主意,陰陰地一笑,說道:“顏郎官說得對頭,當務之急是要救火,我就不囉唆了。現在我代表皇上,任命兵部尚書陳希烈和兵部員外郎顏真卿二人為正副武庫救火使,駕部郎中程浩和庫部員外郎韓洪以及兵部四司郎官、主事、監事全體參加救火事宜。”楊國忠起身對陳希烈和顏真卿各拱了一揖,嘿嘿一笑,又道:“我現在要到興慶宮向皇上稟報火情,請二位救火使不要辜負朝廷重托,立即帶領大家救火去吧!”

這時,坐在楊國忠右邊的衛尉卿王凖看到國舅爺發了一通威風,將救火苦差一股腦扔給了陳希烈和顏真卿,自己落得一身輕鬆,不由心中大喜,起身對楊國忠高高拱了一揖,笑嘻嘻地諂媚道:“國舅身為輔弼大臣,佐助皇上日理萬機,處理事情英明果斷,辛苦、辛苦,請多多保重。”

楊國忠冷冷地看了一眼渾身贅肉,肥得比他的胖爹還大了一圈的王凖,嘿嘿一笑,回頭對他身後的幾個武從命令道:“將王凖給我捆了,押進刑部大牢,等候發落。”話一落音,四個持刀武士撲上去將王凖按翻在地,五花大綁捆了起來。

王凖萬萬沒有料到楊國忠竟敢對他如此無禮,不由得一邊掙紮,一邊大呼大叫道:“楊侍郎,我犯什麽法了,你敢如此對我。我身為朝廷四品大員,沒有皇帝詔令,不能隨便拿我!”

楊國忠抬手朝王凖臉上“啪”地打了一個耳光,說道:“你身為衛尉少卿,這武庫你是怎麽管的?你除了鬥雞、嫖妓,還會幹什麽?”

王凖從生下地從來沒有挨過別人的耳光,頓時眼冒金花,怒火三丈,跳腳罵道:“楊國忠,你是什麽東西?你靠了貴妃娘娘的裙帶爬上高位,竟敢目無王法,淩辱朝廷大臣。我非到皇上那裏告你不可!”

楊國忠出了議事堂,踏著馬夫的背翻身上馬,回頭用馬鞭指著王凖,用川話罵道:“龜兒子,你告去吧,老子等著你。”說罷,舉起馬鞭朝五花馬臀上狠狠一擊,沿著天街飛馬而去,二十多名武從一色高頭大馬,跟在楊國忠的五花馬後,沿著天街向南飛馳而去。

顏真卿沒有想到,自己幾句話,竟招來一項苦差,抬頭看了眼年逾花甲的左相陳希烈,不知如何開口。陳希烈意識到自己的相位不會維持多久了,兩臂哆嗦著對顏真卿抱拳拱了一揖,聲音顫顫地說道:“顏郎官,拜托你了。”

顏真卿看看滿頭白發、瘦骨嶙峋的陳希烈,安慰道:“陳相公,水火無情,現場危險,你就不要去了,請你回府休息去吧。”回頭對韓洪、程浩以及兵部的主事、監事招招手,帶著大家徑直朝武庫奔去。

武庫和左藏庫都在西內太極宮的東南隅,東與太子宮一牆之隔,西邊和北邊與西內為鄰,南邊即宮城的長樂門。兵部距武庫一裏多路,顏真卿帶著兵部官員來到武庫時,大火已經燃了一個時辰,庫內的物品以及庫房的木檁和梁柱都燃了起來,大火熊熊,火光衝天,熱浪滾滾,人不能前。被燒炸了的琉璃瓦劈裏啪啦地帶著火苗射向四方。

皇帝李隆基住在數裏之外的南內興慶宮,他站在高高的花萼樓上,向西北方向的武庫徘徊張望,心中焦急萬分。與武庫一牆之隔的東宮太子李亨,早已被人護送到遠遠的大明宮內,他擔心火勢延及東宮,憂心如焚,坐立不安,讓人兩三刻鍾報告一次火情。可憐太極宮和東宮二萬多名宮女和宦官不能逃離禁宮,他們爬到高高的閣樓上,眼看著隨時都可能越牆撲來的熊熊烈焰,一個個嚇得哭爹喊娘,驚恐萬狀。

宮內有左藏、右藏兩個皇室倉庫。左藏距武庫百步之遙,裏麵除了堆積如山的銅錢之外,還堆滿了綢緞、絹帛、禦酒以及其他四方貢品。武庫和左藏庫原本都備有一個百十人的救火隊,顏真卿一行到達武庫時,救火隊的消防役夫正從武庫四周的四口水井和三十六口巨大的銅製太平水缸內取水救火。因為火勢太大,三十六口太平水缸的水簡直就是杯水車薪,四口禦井中的水也將告罄。一個滅火的役夫頭目正手提著兩個太平水桶,口中喃喃叫道:“完了,完了,我命完蛋了!”東跑西顛,張皇失措。

顏真卿向滅火的役夫要了一條打濕的棉被披在身上,帶著幾個人匆匆在武庫四周跑了一圈。他發現:武庫四周不僅建有庫令署值班房,還有亭台、廊軒及廨舍之類附屬建築,空地上還堆了大堆煤炭。

這時,攻城和開山都已用火炮和炸藥,庫內若儲有這類東西,一旦燃爆,東宮、大明宮、太極宮、興慶宮四大禁宮以及半拉長安城都將化為灰燼。顏真卿詢問庫內有沒有這種東西,大家都不知道。顏真卿頓時急紅了眼,急忙令人尋找庫令詢問情況。十幾個人找來找去,在一間小房內找到了庫令的屍體,庫令、庫丞、監事和幾個庫夫全部被人殺害。很顯然,這是一起人為的火災。庫部員外郎韓洪在一個監事身上搜出鑰匙打開武庫大門,幾十個人分頭在庫內搜尋了一遍,庫內除了刀槍劍戟、錘叉戈矛、弓弩棍棒十八般兵器之外,還有大量的盔甲、鞍鐙和士卒的號服,沒有發現炸藥,大家吊著的心這才落進肚內。

這時烈焰騰騰,火勢越來越大。顏真卿將三大禁宮的救火隊全部調了過來,仍然難以將大火撲滅。而且,眼見得水源即將枯竭,顏真卿身為滅火使,知道肩上任務之重。他一邊指揮滅火,一邊四處查看。心想:武庫是難以保全了,眼下最重要的是保證火勢不向四周蔓延。於是做出兩個決定:一是分出一半滅火役夫,拆除武庫四周的附屬建築;二是要求從南衙調一千名禁衛士兵,在左藏庫與武庫之間挖一條水溝,將長樂門外禦渠的水引過來。這樣,既可減輕武庫大火對左藏庫的威脅,又可保證有充足的水源繼續滅火,挖出的溝土用來滅火效果更好。當顏真卿向程浩、韓洪諸位郎官提出自己的想法時,在場官員無不舉手讚成,武庫四周附屬建築當即就派人拆了起來,但是,要從南衙調兵談何容易?

宮內調兵曆來是皇家大忌。朝廷規定,發兵必須上報皇帝,差兵十人以上,須銅魚、敕書勘同不誤,方可發兵。否則,擅發十人以上、九十九人以下者,徒一年;擅發百人者,徒一年半;擅發七百人以上者,流三千裏;擅發千人者,絞刑。顏真卿要調一千名禁衛士兵,從南衙駐地到武庫,中間僅隔一條一百多步的橫街,但如果沒有皇帝的銅符和命令,就犯了天條。可是,大火無情,如不盡快地阻止火勢蔓延,後果不堪設想。誰願冒天下之大不韙,敢向皇上要求調動宮廷禁衛呢?

“我去吧。”兵部尚書兼參知政事陳希烈沒敢回家休息,一直跟在大家後邊,看到兵部的郎官們正在為難。突然從後邊來到顏真卿麵前,拉著顏真卿的手,說道:“我雖身為左相,可是這麽多年還沒有為朝廷幹過一件正經事。這事就交給我吧!再說,眼下也隻有我這個老朽可以直接到興慶宮麵謁皇上。”

這時,陳希烈的大弟子馮朝隱跟在身後,急忙攔住師傅說道:“先生,你不要命了?這可不比往日在皇上麵前說‘老莊’、講‘易經’,弄不好要掉腦袋的。”

陳希烈歎了口氣,說道:“皇上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國舅難容老夫。”

駕部郎中程浩戲道:“陳相公善卜,推個八卦、占占吉凶再去吧。”陳希烈白了程浩一眼,拂袖走了。

陳希烈騎著馬從興慶宮轉回武庫時,天已平旦。李隆基派了龍武大將軍陳玄禮持了調兵的敕書和銅符,跟隨陳希烈來到武庫。陳將軍看了看火勢,又聽顏真卿講了調兵的理由,很快從駐紮在南衙的左右千牛衛、左右武衛和左右驍衛調出一千禁兵。禁兵由右金吾衛將軍韋由率領,士兵們帶著挖土的鐵鍬、頭、推車、麻袋以及扁擔、荊筐之類跑步來到武庫。顏真卿一見大喜,簡單分了下工就讓大家動手幹了起來。一千禁衛士兵從淩晨一直幹到天黑,終於在武庫和左藏庫之間挖出了一條一丈多寬、百十丈長的漕渠,將長樂門外的渠水引到武庫附近。一千多人一齊滅火,武庫大火漸漸被撲滅了,庫內的三十七萬件兵械和二十萬套盔甲絕大部分燃成了廢鐵和灰燼。

就在顏真卿忙前忙後指揮宮廷滅火隊和南衙禁兵挖渠救火的時候,忽然發現楊國忠帶了三百名全副武裝的北衙禁兵也來到武庫,他們不是來救火而是來監視南衙士兵和救火人員的。一百名陌刀手,一百名長槍手,一百名強弩手,一排站在長樂門口堵住通道,劍拔弩張、虎視眈眈地監視著挖渠的南衙士兵和滅火的役夫,防備這些汗流浹背冒死救火的人員有什麽不軌之舉,直到南衙的士兵撤走之後,楊國忠和三百北衙禁衛兵才離開現場。

武庫大火被撲滅之後,顏真卿回到家中僅休息了一天,又接到楊國忠派人送來的敕書,任命顏真卿為“武庫火案推問使”,韓洪和程浩二人為副。顏真卿看著敕書哭笑不得,不知道國舅爺是抬舉他呢,還是故意折磨他,隻好持了敕書去找程浩和韓洪。

韓洪出身於儒士世家,從小受到父親韓休的嚴格教育,滿腹學問,但在生活上沒有經受過大苦大難。顏真卿和程浩二人來到他家時,已經午時三刻,韓洪還在蒙頭大睡。韓洪弟兄五人,四弟韓滉時任右威衛騎曹參軍,為人熱情大方。看到顏真卿來,急忙去催哥哥起床。催了好久,韓洪才伸著懶腰來到客廳,一看到顏真卿就發牢騷說:“兩天兩夜啊,人都烤焦了。回到家,衣服一抖都成了碎片,渾身上下骨頭架子都散了……”

韓滉參加了挖渠和救火,對現場比較了解,批評哥哥說道:“別埋怨了,顏郎官跑上跑下渾身都濕透了,不比你辛苦?”

韓洪笑笑,說道:“那是,那是。”

顏真卿取出敕書,讓韓洪看過,說道:“君命不可違,還得接著幹。”

韓洪道:“什麽君命?都是楊國忠那二皇帝幹的。”

顏真卿笑道:“皇帝也好,二皇帝也好,這是聖旨,誰敢不從?走吧,今天我請客慰勞你,吃罷飯就去勘查現場。”

韓滉看到顏真卿要走,急忙對顏真卿拱了一揖,猶猶豫豫,欲言又止。顏真卿看看韓滉,麵孔白淨,身材修長,眼中閃爍出一股睿智之光,很討人喜歡。他抬手拍了下韓滉的臂膀,問道:“什麽事?說。”

韓滉道:“欲向足下請教筆法,看您這麽忙碌,不好意思開口。”

顏真卿道:“你不是在跟太府丞韓幹學畫走獸嗎?”

“是。”韓滉道,“先生說我的線條缺乏彈性,不夠勁健,讓我同時學習書法。”

顏真卿聽了很高興,說道:“這樣吧,你到洛陽去投奔張旭門下,讓他指導你吧,名師門下出高徒嘛!吳道玄在畫人物之初,也曾遇到線條柔弱的問題,得到九公指導,提高得很快。”

韓滉又驚又喜,說道:“那當然好!隻是小子無名,怕到洛陽會吃閉門羹。”

顏真卿笑道:“不會。”遂要來筆紙,給韓滉寫了一張推薦信,然後與韓洪、程浩匆匆走了。

兩天前,正值武庫大火熊熊、烈焰衝天,大明宮、太極宮、東宮的宮人們一片慌亂之時,有人潛入了武庫西鄰的太極殿內。這人武藝高強,膽大包天,坐在太極殿的龍椅上,用禦筆、禦紙寫了一張近似預言、又似讖語的民謠,謠曰:

當戰不戰,為國遺患;不當而戰,死民十萬。

南北倒置,黑白混亂;無視熒熒,奈何炎炎?

——火邪

謠語筆畫歪歪扭扭,字不成體,似蟲若鳥,卻不難辨認。落款“火邪”二字。

火邪是什麽人呢?顏真卿和韓洪、程浩以及兵部的十幾位主事一連調查了個把月,並且懸賞十萬緝拿案犯。但是,一絲線索都未能得到。楊國忠一氣之下,撤了顏真卿的“武庫火案推問使”一職,親自組織了一個破案班子,一氣抓了三百多人。其中有長安遊民,有西市的無賴和討飯花子,有把守宮門的監門衛士兵,有巡夜的金吾禁衛,還有值夜的男女宮人。楊國忠讓他的爪牙吉溫審問,很快,三百多疑犯一個個被打得渾身鮮血淋淋、皮開肉綻,承認自己為火燒武庫的案犯。可是,除了口供,沒有一件證據。

社會上輿情大嘩,謠言四起。有人說火邪是一個能夠飛簷走壁、刀槍不入的武林高手,來無蹤去無影,受閣羅鳳雇用,火燒武庫以阻止大唐討伐南詔;有人說,火邪是一個能夠騰雲駕霧、上天入地的神仙,不滿大唐帝國窮兵黷武,在宮中放一把神火,燒掉殺人的武器;有人說,火邪就是火神祝融,向皇上進行火諫;也有人說,這是李林甫為了刁難楊國忠製造的事端;還有人說楊國忠發動南詔之戰,屢戰屢敗,為了尋個戰敗的借口,自己燒了武庫,又賊喊捉賊……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火邪是個心懷正義的明哲,他的確是在“火諫”,而且他講出了人人心中明白、人人都不敢講的一句話——南詔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北方的安祿山。

楊國忠最終沒能抓住案犯,從此得下了心病,常常心跳過速,意亂心慌。他相信,火邪既然能夠輕易地進入戒備森嚴的禁宮之內,就可能隨時潛入他的住宅取他的頭顱。他急忙從北衙禁軍中調了八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夜晚在他的臥室四周宿衛。白天出行,原來的二十名武騎增至三百名,前一百,後一百,左右各五十騎,金吾淨街,前後戒嚴,每至一處,無論公卿王侯一律回避。

陳希烈認為武庫大火乃天火所致,他背著楊國忠對李隆基說:“古人曰:人火為火,天火為災。天火是上天的懲罰警戒之兆,人主若不惕懼慎行,必有亡國之危。”

李隆基點點頭,信以為真。遂令陳希烈為祭祀使,帶領弟子馮朝隱在太極宮內設祭壇、立紅幡,置牛羊豬三牲,並在武庫四角埋下四塊巨石,上刻《無上三元鎮宮靈籙》,三百道人在宮中焚香化符,念咒誦經,折騰了七天七夜。

李隆基被武庫大火嚇得大病了一場,經常夜夢厲鬼纏身,噩夢醒來則大汗淋漓,膽戰心驚。

時有俳優黃幡綽,常在宮中以滑稽戲謔和俳諧雜談逗皇上開心。先前,他曾對皇上說,他看到天上的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在吃仙桃;時而又說,他看到地下閻羅王在審鬼。李隆基令左右侍從提來一桶水,又讓他們將黃幡綽的腦袋按進水裏,黃幡綽在水中差一點憋死。出水之後,他麵色煞白,氣喘籲籲。李隆基問他在水中又看到了什麽,黃幡綽咧開嘴笑笑答道:“臣在水中見到了屈原,屈大夫對我說:‘我逢荒**無道的楚懷王,憤而沉入汨羅江中。你生逢英明聖主,為何也沉到水下?’”李隆基聽了開懷大笑,遂賜黃幡綽細絹百匹。

這天,李隆基又臥病不起,病懨懨地歪在龍**。蒙矓之中,見一小鬼在床側張牙舞爪地跳了幾跳,然後騎到他的身上,齜牙咧嘴,吹胡子瞪眼。李隆基正心急火燎地大喊救命,忽見黃幡綽帶了一位怪模怪樣的人來到寢殿。李隆基看時,隻見那人濃眉大眼,黑臉方頤,長髯戟張,麵目特異。蓬發戴一頂翅帽,身著藍袍上衣,腳蹬朝靴,右手執笏、**左臂。他先對皇上拱揖道了一聲:“鍾馗捉鬼來也。”然後手執寶劍頓足昂首,作龍躍虎跳狀,忽而躥上瑤階,忽而又飛身雕梁,時而蹲身四窺,時而又咬牙揚音。動作敏捷,起落應節。頃刻之間,寢殿內煙雲四起,風雨交加,電閃雷鳴,鬼哭狼嚎。在一片漆黑之中,忽聽“呀,呀”連聲,霎時煙消雲散,風雨遁跡。鍾馗收了寶劍,一手抓鬼,一手伸指挖了鬼目,大咬大嚼,如食美味佳肴。李隆基突然精神大振,麵露喜色,起身問道:“壯士何人?”

鍾馗稟道:“臣開元中武舉落榜進士、南山布衣鍾馗是也。陛下朝中有大慝,後宮有妖孽,禍國殃民,危及社稷。臣願為陛下鏟除天下魑魅魍魎、妖魔厲鬼,為國為民建功立業。”

李隆基心中大喜,一陣開懷大笑之後,豁然夢醒,沉屙頓愈。遂令高力士速傳內教博士吳道子來到興慶宮,將夢中所見一一告知,令吳生為鍾馗圖貌寫真。

吳道子根據皇上所述,稍加運思,揮筆而就。畫為焦墨勾線,略施淡彩,筆力遒勁,氣韻生動,造微入妙,栩栩如生。李隆基看了,驚喜道:“難道吳卿與朕同夢嗎?為何畫得這般酷似?”遂賜吳道子百金作為報酬,並取一紙,為《鍾進士除妖圖》批示道:

靈祇應夢,朕病痊愈。烈士除妖,實須稱譽。

鍾馗寶相,朝野敬之。高懸於室,避邪祛疾。

李隆基夜夢鍾馗,受到神人點撥,本應鏟除朝中的元惡大憝和國賊祿鬼以澄清寰宇,無奈終因冥頑不化,隻將鍾進士作為一紙驅邪的鎮宅神像張於壁間,卻未動秉國大奸一根毫毛,直使大唐帝國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一步步滑向了衰亡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