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逆國舅貶謫東都

天寶中期,朝廷權貴之中有四大權臣、兩大派係。四大權臣為上相李林甫,禦史大夫王,範陽、平盧節度使安祿山,禦史中丞楊釗。四個人都是不學無術,對皇上專事阿諛奉承、諂媚取寵而竊據朝廷大權的大奸巨猾。兩大派係為以李林甫為首的宗室派和以楊釗為首的外戚派。

李林甫在朝中翻雲覆雨十多年,排斥忠賢,結黨營私,瞞上欺下,為所欲為。此時,他突然感到力不從心了。最讓他頭疼的是那個經常在皇宮晃來晃去,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隨隨便便的國舅楊釗。楊釗這兩年羽翼漸豐,對他這個堂堂右相越來越不像前幾年那樣敬畏了,有時,甚至當著皇上和朝廷百官的麵公然頂他幾句,但他無可奈何,經常一個人在政事堂內低著腦袋踱來踱去,暗自感歎日子過得今不如昔。

禦史大夫王同時兼任戶部侍郎、關內道采訪使、京畿道黜陟使、苑內營田使等二十餘使職。京兆尹兼刑部尚書蕭炅被貶出京之後,王又兼了京兆尹一職。奸人個個頭腦靈活,善於看風使舵。王既不得罪上相,也不得罪國舅,手中一大堆肥差,悶著頭撈油水。

安祿山是封疆大吏,趁著西北戰事不斷、朝中官員矛盾重重之機,他盤踞東北,兼管河北,加緊招兵買馬,廣儲糧草和兵械,磨刀霍霍,伺機而動。受召入京時,就裝憨賣傻,逗得老皇帝李隆基和幹娘楊貴妃心花怒放,乘機要權要地要馬要槍以及各種封賞。安祿山身佩兩鎮大印,掌兵十五萬。李隆基為了籠絡他,不惜代價滿足他的欲望,先是下旨在京城親仁坊為他營造豪宅,並交代將作監李岫說:“但求壯麗,不限財力。”接著,又封安祿山為東平郡王,並賜安祿山犯法不死的丹書鐵券和一位貌美的妻子。唐律規定,國人實行一妻多妾製。普天之下,唯有安祿山被特許擁有兩個妻子,同時姬妾成群,並成為大唐將帥封王的第一人。之後不久,皇上又批準安祿山兼任河東節度大使以及管理天下戰馬的閑廄使。至此,安祿山已節製三鎮,掌兵十八萬,整個黃河以北、太行山東西兩邊的廣袤大地都劃在了安祿山的管轄之內。河北、河東及北京、太原有民謠傳曰:“燕、燕、燕,翩翩飛上天。天上女兒雲中坐,好似鋪著白毛氈。仔細看,氈上像有一千錢。”暗喻安祿山與楊貴妃的緋聞。另一首民謠唱道:“取我衣冠而奉之,取我田疇而與之。孰殺安胡兒,吾全送之。”

這一年,楊釗的官職是禦史中丞、門下省給事中、兵部侍郎、檢校度支員外郎,另兼十五使職。給事中是負責審議及封駁中書省下達的皇帝詔敕和全國各地官員上奏皇帝的奏章,兵部侍郎是掌管全國軍政的最高機構——兵部的次官。檢校度支員外郎是管理國家財政出納大權的戶部度支司次官,禦史中丞是禦史台次官,這四個衙門囊括了朝廷的軍權、財權、全國官員的監督權,以及國家政策的最後審查權。在這四個國家的重要機構中,楊釗的職務都不是一把手,但這四個衙門的大小事項如果沒有他的親筆簽名,或是未經他點頭拍板,概不作數。其勢炎炎,如日東升。不久,楊釗以自己名字由“金、刀”組成,不吉祥,請皇上更名,李隆基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賜“國忠”二字。從此,“楊國忠”的大名登上曆史舞台,權及四海,威震八方。

參加大明宮含元殿朝參的朝廷官員,按文武分為兩行,東文西武,站在龍墀前邊大殿兩側。文武兩行,又根據官員職位和品階的高下分列前後。楊國忠驢高馬大,身材魁偉,在文官一行,已經位列右相李林甫、左相陳希烈和禦史大夫王身後,雖然前邊三人並沒有擋住他的視線,但他還是感到這三個人對他礙手礙腳,經常鼓著雙眼盯著麵前的三個大腦袋,恨不得像摘梨子一樣把它們擰下來。三個腦袋先擰哪個?李林甫官最大,而且血債累累、罪惡滔天,國人無不欲啖其肉、飲其血,第一個目標自然是李林甫。

狗的最大本領就是嗅覺靈敏,幫助李林甫製造了一係列冤假錯案,被百官罵為上相門下一條惡狗的京兆法曹吉溫,看到楊國忠勢力日盛,李林甫已經夕陽西下,經常悄悄鑽進楊家的門洞,幫助國舅爺出謀獻策。天寶八載,吉溫因為反戈一擊,幫助禦史台查處京兆尹蕭炅貪贓枉法案立功,被擢為戶部郎中,對楊國忠感恩戴德。當他得知楊國舅欲倒上相的想法之後,主動列了張黑名冊放到了楊國忠的麵前,說道:“強敵麵前,先攻兩翼,後攻主敵,容易得手。”

楊國忠看了眼吉溫列的黑名冊,除陳希烈、王之外,還有禦史中丞宋渾和吏部侍郎李彭年等二十多人。於是抬頭看了一眼吉溫,心想:“這家夥心狠手辣,唯恐天下不亂,當打手是塊好料。”於是收到門下。

顏真卿是在楊國忠的幫助下調入禦史台的,盡管二人除公事之外沒有什麽私人交往,但從顏真卿辦的幾件案子來看,矛頭都是直指李林甫,為此,楊國忠一直將顏真卿視為自己人。

這天朝拜之後,楊國忠先到他兼職的門下省和兵部簡單處理完幾件公事,匆匆回到禦史台,派人將顏真卿請到他的辦公房。落座之後,他滿麵堆笑地對顏真卿寒暄道:“顏侍禦令兄在東台幹得不錯,如有機會,我一定在皇上麵前美言幾句,讓他擢升重任。”

東台是門下省的簡稱,楊國忠兼任門下省給事中,也是門下左補闕顏允南的上峰。顏真卿抱拳對楊國忠拱了一揖,說道:“謝閣下提攜。”楊國忠兼職太多,不便稱呼官職,顏真卿隻好稱他“閣下”。

“聽說顏侍禦六兄身體欠安?”楊國忠又寒暄道。

顏真卿道:“六兄幼輿在隴右受了風寒,久咳不止,近日越發嚴重了。”

“要不要我幫忙請禦醫看看?”

“看了,正在治療。”

“那好。”楊國忠打量了一眼顏真卿,又問道,“顏侍禦坐鎮殿院以來,還順心吧?”

顏真卿對楊國忠又拱了一揖,回道:“承蒙閣下關照,一切都很順利。”

楊國忠一邊和顏真卿寒暄,一邊急速地眨巴著兩隻三角小眼,逐漸將談話引向正題:“顏侍禦剛正不阿,滿腔正義。自入西台以來,勤於職守,卓有政績。特別是彈劾李延業一案,大振了禦史台的威風,為同僚爭了麵子。自此之後,北衙十六衛那些赳赳武夫再沒有人敢小瞧我們禦史了。這一點,西台的同僚都很感激您。如有機會,我一定在皇上麵前推薦您晉升中丞。”

一個持正嚴肅的大臣,從來不會當著下級的麵封官許願。楊國忠出身卑下,又不注重修養,經常說話失當,讓聞者身起雞皮疙瘩。顏真卿瞥了楊國忠一眼,應付道:“此乃卑職分內之事,不足掛齒。”

“那是,那是。”楊國忠笑道,“顏侍禦出身儒士之家,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如不嫌棄,楊某願與您結為金蘭,不知意下如何?”

顏真卿嚇了一跳,急忙起身對楊國忠拱了一揖,說道:“多謝閣下抬舉!顏某出身寒微,職卑位低,不敢高攀。”

楊國忠哈哈大笑道:“大本領人皆出身寒微。”

顏真卿再次婉謝道:“顏某愚笨,不善交往,從來不敢與人結拜金蘭。”

楊國忠沒有想到會在下屬麵前碰個釘子,臉一垮說道:“顏侍禦瞧不起我?”

顏真卿笑道:“閣下貴為皇親國戚,身兼朝廷數十要職。卑職乃閣下一員屬吏,何來‘瞧不起’之說?”

楊國忠鼻子裏冷冷“哼”了一聲,說道:“我知道,你們這些進士出身的人,從骨子裏就瞧我不起。”說到這裏他輕歎一聲,又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我楊某人若不是早年喪父、家中貧寒,何愁不能參加大比,高中皇榜……”

楊國忠說這話時有些底氣不足。他忘記了自己年輕時在河東道蒲州永樂縣鄉間隻不過是一個遊手好閑的潑皮棍棍而已,至今永樂人說起楊釗,依然嗤之以鼻。楊國忠為了挽回尷尬局麵,又對顏真卿說道:“我楊某想結交顏侍禦並無他意,隻為眼下朝綱不振,國是日非,正不壓邪,萬方多難。顏侍禦一向嚴於官守,正色立朝,難道不為社稷擔憂嗎?”

顏真卿心中咯噔一下,吃了一驚。國舅此話說得不錯,但他骨子裏到底是為國還是為己,讓人難以捉摸。顏真卿聽說近來楊國忠一改以前對李林甫唯命是從的態度,朝堂上二人也時有齟齬,二虎相鬥,誰敢參與?不由就多了個心眼,謹慎地說道:“卑職官微言輕,不敢對朝廷妄加評論。”

楊國忠笑笑,說道:“顏侍禦身為殿院長官,肩負著監察朝廷百官的重任,抑製邪惡,糾彈不法,匡扶正義,整肅綱紀,本屬禦史官守職責,怎麽能說妄加評論?”

顏真卿眨眨雙目,問道:“閣下的意思是……”

楊國忠反問一句:“顏侍禦對上相李林甫有何看法?”

顏真卿不由倒抽一口冷氣,許久沒有吱聲。

李林甫自開元二十四年任上相以來,迎合上意以固其寵,杜絕言路以成其奸,嫉賢妒能排異勝己,屢起大獄以張其勢,將大唐這輛馬車已經趕到了危險的懸崖峭壁之上,這種人誤國害民,死有餘辜。可是要打倒朝廷宰輔,皇帝老子不開口,誰又敢動他一根毫毛?鹹寧太守趙奉璋大膽上書死於非命,那是殺雞給猴看。退一步講,趙奉璋的狀子即使送到了禦案之上,皇上也不一定相信趙奉璋之言。時機不成熟,要想倒李豈不是蚍蜉撼大樹、雞蛋碰石頭?顏真卿並非貪生怕死、明哲保身,如果有一位像前朝賢相宋璟、姚崇、韓休、張九齡這樣德高望重真心為社稷的人挺身而出,登高一呼,顏真卿定會奮不顧身奔其麾下,即使犧牲也在所不惜。可是楊國忠何許之人?他要打倒李林甫又哪裏是為了國家和社稷?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楊國忠一旦執掌國柄,政事堂不過是前門走狼,後門進虎而已。狗咬狗,兩嘴毛,顏真卿不想給國舅當槍使。

楊國忠看到顏真卿在發愣,輕輕敲了下幾案,說道:“慶父不死,魯難未已。李林甫橫行朝堂十數年,使皇皇大唐日趨衰敗,我們應該團結一批有誌之士以清君側。不過,李林甫在朝經營二十多年,關係盤根錯節、根深蒂固,眼下要動他還不大容易,我的意思是先清除他的兩翼。眼下,他的心腹蕭炅和幹將李延業都已被貶謫出京,禦史中丞宋渾和吏部侍郎李彭年都與李林甫交厚,顏侍禦不妨先收集一下宋渾的材料,然後上書彈劾,讓宋渾的位置給你騰出來……”

宋渾是前朝著名賢相宋璟的兒子。宋璟弱冠舉士,一生曆武後和中宗、睿宗、玄宗四朝,開元四年(716)接姚崇出任宰相。宋璟一身正氣,耿介而有大節,在張易之、張昌宗兄弟以麵首而受武後恩寵時,許多大臣諂媚逢迎,唯有宋璟大義凜然,多次斥責兩個麵首的惡行。太平公主拉幫結派,大肆封官,也受到宋璟的嚴厲指責。皇帝每有言行失當,宋璟都毫不留情,犯顏直諫。開元七年,李隆基未經吏部審查,想開後門給他的妻舅王仁琛封個五品官,宋璟在朝堂上公開指出皇上違反朝廷章程,迫使李隆基收回成命。壯年時期的李隆基勵精圖治,為了表彰宋璟為國為民耿介無私、犯顏直諫的精神,特賜宋璟一雙金筷子,以“金箸表直”被傳為佳話。宋璟一生光明磊落,寬惠為政,褒賢勸善,激濁揚清,輔佐皇帝整肅朝綱,推行了一係列利國利民的善政,還為朝廷選拔了一批德才兼備的清官廉吏。在他任相輔政的三十年間,將大唐帝國推進到了前所未有的繁榮昌盛。開元二十年,宋璟上《乞休表》請求致仕,開元二十五年壽終正寢,享年七十五歲。宋璟是中國曆史上少有的清明賢相,也是後來眾多青年士子的偶像和楷模。顏真卿從小就聽姑媽顏真定和伯父顏元孫講過許多宋璟的故事,決心學習宋璟,為國為民建功立業。宋璟的兒子宋渾在朝中勤勤懇懇,廉能功幹,自洛陽入京為禦史中丞,成為顏真卿的上峰,顏真卿與他沒有私交,但也沒有聽說他什麽地方有忝官箴。楊國忠一提出要彈劾宋渾,顏真卿霍地一下就站了起來,盯著楊國忠質問道:“宋中丞何罪之有?”

楊國忠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你這是誣人清白。”

楊國忠哼哼一笑,說道:“朝中百官有幾個清白的?隨便整哪個都能整出一屁股屎。”

楊國忠以賄入仕,以媚受寵,掌權之後,四方賄賂者不絕於道,進貢依附者踏破門檻,自己一身屎,以為天下皆為臭人。顏真卿本想揭露他,但又念他是自己的上峰,不想把他弄得無地自容,遂改口說道:“頭上三尺有神靈!我敢對天發誓,我顏真卿自入仕十五年來,從未非法取國家和他人一銖一文,國舅何出朝無清吏之言?就我所知,前左相裴耀卿和禦史大夫王丘公出仕數十年,從未非法取國家一針一線;裴耀卿開鑿黃河三門,以左相充轉運使,為京師運糧三百萬石,為國家節約腳錢三十萬貫,他自己未取一文,悉數交入國庫,誰敢說裴耀卿不是清吏?王丘公官高三品,致仕歸家之後,家徒四壁,連醫病買藥的錢都拿不出,皇上得知之後,特批了幾十貫錢才購藥治病,誰又敢說王丘公不是清官廉吏?我還敢說,我的嶽父韋迪公及其兄韋述公,我的二哥顏允南、六哥顏幼輿以及我所有的顏氏兄弟都是幹幹淨淨、清清白白的人。國舅爺身為朝廷重臣,為何一言以蔽之,不分青紅皂白,將國朝一萬八千多員官人一棍子打死……”

顏真卿一番話說得楊國忠語塞,結結巴巴說道:“似你顏門這樣賢良方正、一廉如水的金昆玉友,在國朝實乃鳳毛麟角。宋渾和李彭年入仕多年,又都與李林甫交厚,不可能沒有問題。”

顏真卿又冷冷一笑,說道:“這算什麽邏輯?與壞人交厚不一定就是壞人,與好人交厚也不一定就是好人。物以類聚隻是一般而言,凡事都得實事求是,區別對待。李侍郎在吏部無論掌管貢舉還是考核官員,一向公正公允、口碑載道,從未聽說他在什麽地方有失官守。宋中丞自調禦史台之後,亦未聽說他有忝官箴之處,禦史台乃朝廷綱紀,一台正則朝廷正,朝廷正則天下治。禦史台官員皆應正身守位,秉公執法,揚清激濁,鐵麵無私,做三尺法的護法金剛,不能憑空誣人清白,我身為殿中侍禦史,豈能以身試法?”

楊國忠板著麵孔,冷冷地看著顏真卿,覺得這個人既不夠朋友,也不講義氣,難以拉入自己黨夥。他心中有些惱恨,說道:“你這人不識好歹。我一心為了你好,不扳倒宋渾,你怎麽上來?”

顏真卿兩眼盯著楊國忠,突然感覺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說道:“國舅欲置我於不仁不義之地嗎?恕我不能從命。”說罷拂袖而去了。

沒過幾天,顏真卿接到通知,被調到洛陽,降為東都畿采訪黜陟使判官,顏真卿的仲兄顏允南受到牽連也被貶出京,任山南道襄陽縣丞。顏真卿離京之後不久,聽說楊國忠讓走狗吉溫給宋渾和李彭年羅織罪名,將二人流配到了嶺南。

開元二十二年(734),天下分為十五道,每道皆置采訪黜陟使,簡稱采訪使。采訪使由皇帝任命,副使和判官由吏部任命,推官、巡官和書吏由采訪使自辟,總共六七個人,設公府監察本道州縣官吏。如果轄內官員清廉守正,大家無事可做,每天聊聊天,品品茶,翻翻京報、邸抄雜聞打發日子。當然,如果想做事也有做不完的事。

都畿道又叫東都畿,轄河南府以及鄭州、懷州、陝州,共計一府三州四十二縣,現任采訪使叫蔣冽。蔣冽是高宗李治朝宰相高智周的外孫,與兄弟蔣渙二人都屬國朝才子,進士及第。蔣冽曾在京任考功員外郎,因不依附李林甫被排斥出京,宋渾任都畿道采訪使時他任副職,宋渾入京後,蔣冽升為正職。

蔣冽是一位仁厚長者,對下級主張“小過不察則無煩憂,大罪不漏則止奸邪”。他為人非常隨和,轄內官人隻要不犯大法,大家都過得去。蔣冽將顏真卿視為“同是天下淪落人”,對顏真卿十分客氣。在為顏真卿舉行的接風酒宴上,蔣冽對顏真卿說:“采訪府是個清水衙門,油水不大,事也不多。你高興了就來府內坐會兒,不高興時,盡可以外出訪親會友,遊山玩水。東京寶地,北依黃河,南麵嵩山,伊、洛貫境,水秀山清。定鼎門外還有一個龍門石窟,有看不盡的名勝古跡。”

蔣冽與韋述、韋迪弟兄交厚,顏真卿視蔣冽為父輩,他對蔣冽連連拱揖感謝,說道:“蔣公乃我父執,冰清玉潔,德高望重,晚生如有不當之處,請不吝賜教。”

蔣冽笑笑,取出一紙,說道:“前日遊埋輪地,得詩一首。顏判公若不嫌棄,請您揮筆作書,為蔣某留為墨寶,不勝感激。”

“埋輪地”是洛陽郊外的一個地方,東漢洛陽是國家首都,順帝漢安元年,司徒府屬吏張綱被派出京巡察風俗,駕車行至南郊都亭,想到朝中外戚驕奢橫暴,放縱不法,麵對洛水歎道:“豺狼當道,安問狐狸?”決定返回朝廷,上書彈劾梁太後的哥哥、獨權專政的河南尹——大將軍梁冀。為了表示與奸臣鬥爭到底的決心,就將車輪埋於地下,以示決不回頭之決心。結果,張綱沒有鬥過外戚被貶謫出京,張綱明誌埋車輪的地方遂成為後來的清官廉吏瞻仰的一處古跡。蔣冽路過張綱埋輪的都亭,感慨萬千,作詩一首,詩曰:

漢家張禦史,晉國綠珠樓。時代邈已遠,共謝洛陽秋。

洛陽大道邊,舊地尚依然。下馬獨太息,擾擾城市喧。

時人欣綠珠,詩滿金穀園。千載埋輪地,無人興一言。

正直死猶忌,況乃未死前。汨羅有翻浪,恐是嫌屈原。

我聞太古水,上與天相連。如何一落地,又作九曲泉。

萬古惟高步,可以旌我賢。

顏真卿讀過蔣公的《遊埋輪地》一詩,不由怦然心動。他覺得,此詩似乎就是專為他而作。於是抱拳對蔣冽拱了一揖,要來筆墨紙硯,立即揮毫寫了出來。眾人看時,滿紙龍騰虎躍,劍拔弩張,剛健雄渾,氣吞山河。

次日,顏真卿到采訪府領了一匹馬,向蔣公請了三天假,他要辦兩件事,第一是到邙山祭奠去世的同年好友李琚,第二是看望恩師。

李琚在洛陽縣尉任上兩年,不幸於天寶七載因病去世,葬在北邙。顏真卿在路邊小店買了一瓶燒酒和一捆香火,在北邙山上一片累累陵墓之中找到了李琚的墳墓。石碑不大,碑表為張旭篆書“河南府洛陽縣尉頓丘李公琚之墓”。李琚不認識張旭,病危期間,他給顏真卿寫了封信,讓兒子李觀去長安送到顏真卿家中。信中說,自己一生沒有多大成就,如能得到張旭公書法碑額,令自己的名字隨書不朽,他也就含笑九泉了。顏真卿讀罷李琚的手劄,心中一酸,不由淒然淚下,當即給恩師張旭書信一封。李觀持了顏真卿的信找到張旭,順利地拿到了張旭的墨寶。李琚去世之後,同年韓液為李琚作碑銘。銘曰:

秋風始高,素車早引。門客痛骨,泉扉掩櫬。

何處登龍,空餘慕藺。遺芳紀石,歿而猶存。

顏真卿在碑前點燃了香火,又將燒酒灑在墳頭。他看著那黃表紙灰燼飄飄嫋嫋在空中慢慢散去,心中不由悵然若失。他雙手扶著冷冰冰的石碑,不由想起了開元二十二年春天,他和李琚、杜鴻漸、韓液、閻防、王澄、梁洽等二十位同年進士大明宮拜相,大雁塔題名,杏園歡聚,跑馬長安以及暢遊曲江……那時大家一個個雄心勃勃、壯誌淩雲,一心要為國家、為社稷建功立業。可是眨眼之間,同年們都已青春遠逝,過了不惑之年,滿頭蒼發,垂垂近老,誰又做出了多大的成就呢?杜鴻漸在延王府任參軍多年,近日調任了大理司直。閻防仍在潭州,洛陽尉韓液也調到了江南。李史漁在幽州,崔圓卑躬屈膝依附國舅,當了楊國忠的大秘書,陸據、王澄在劍南任從事,五原縣孫嵩貶到了河西,其他同年不知道花落何處。最可悲的是狀元李琚,蘭摧玉折,英年早逝,埋骨邙山,與大家永訣了。說什麽功業!道什麽貢獻!想到這裏,顏真卿心中一陣悲切,不由得芝焚蕙歎,兔死狐悲。猛抬頭,望著那浩浩****一瀉萬裏東流而去的黃河浪濤,他長長歎了口氣,說道:“逝者如斯夫?”

顏真卿牽著馬,在北邙山上那無數的墳墓之間默默地溜達了一圈,然後打馬回城。他看看天色尚早,於是撩了一下馬鞭,從城北一氣跑到城南的洛水河邊。

他牽著馬,順著洛水堤道走了一會兒。忽見河中有一小舟,船尾立著一個小姑娘揮篙撐船,船頭有一位老翁撒網捕魚。網起之時,鱗光閃閃,逗起一船歡笑。顏真卿想到先生張旭一生愛魚嗜酒,於是呼喚船家靠岸。小姑娘十二三歲,脆脆地應了一聲,待老翁收了網,就麻利地將小舟撐到岸邊,老翁提著魚簍,一個箭步跳下了小舟。

簍中有十幾條魚,大小不一,多為金絲鯉魚。有兩條三四斤重的大魚,顏真卿看著喜歡,即請老翁稱了,付過錢,忽然想起朝廷有旨,國人禁食雞、犬、鯉魚。犬可護院,雄雞報曉,母雞下蛋,皆有用於人,詔令不得屠殺。禁屠鯉魚是因為“李”為國姓,鯉、李諧音,因此鯉魚被皇上拜為“國魚”,禁止國人捕食,違者送官究辦。

黃河流域向以鯉魚聞名,曆來被人視為美味佳肴,東西兩京達官貴人的盛宴之上是道不可或缺的名菜。朝廷的許多政策就那麽滑稽,無人告官由你吃去,一旦有人告官,官府就會派人追究。顏真卿身為采訪府官員,提兩條大鯉魚招搖過市,不能不心懷顧忌。坐在一旁抽著旱煙小憩的老翁看出了客人的心思,嘿嘿一笑說道:“官人無須擔憂,現在此魚改名金絲荷包,盡可大膽食用。”又對小姑娘吩咐道:“丫頭,幫助官人把魚剖了。”丫頭應了一聲,從船上取出一把刀子,三下五除二就將兩條大魚剖去了內髒和金鱗,又用大荷葉包了,遞給了顏真卿。

顏真卿看著小姑娘,比自己的長女顏梅大不了多少,卻已經跟著爺爺駕船謀生,頓起愛憐之心。他從身上掏出二十文錢給小姑娘,小姑娘不要,說道:“爺爺常說,不勞而獲,受之有愧。”顏真卿看著小姑娘那純真無邪的笑臉,心中也快活起來,說道:“你幫我剖了魚,怎能說不勞而獲呢?”遂把錢放在船頭,一手牽馬一手提魚,哼著小調走了。

顏真卿來到左金吾衛大街,就近買了一壇子老酒,讓店小二抱著來到了張旭的小院。

張旭這年七十五歲,須發皆白,瘦骨嶙峋。卻依然目光炯炯,精神矍鑠。他瞥了一眼荷葉包中兩條肉質肥厚鮮嫩的大鯉魚,故意問道:“顏生所帶何物?”

顏真卿道:“魚。”

張旭又問:“什麽魚?”

顏真卿又回道:“金絲荷包魚。”

張旭仰起臉來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頷下那一小撮山羊胡須抖抖地顫動。說道:“顏生這次貶謫東京,腦筋學會拐彎了,閉口不說那個‘鯉’字。”遂對外喊道:“秋生,快將這兩條金鯉送到廚上燒了,今日見到顏生心中高興,老夫要多飲幾杯了。”

秋生是九公的書童,姓郭,洛陽南郊龍門鎮人。進門之後,他先向顏真卿躬身行了一禮,提上兩條金絲大鯉到後廚去了。

魚燒好後,張旭特意將左金吾衛將軍裴儆也請了過來。裴儆這年五十多歲,也是嗜酒如命。顏真卿將他看作同門學長,從不以將軍相待,關係也還融洽。三人暢所欲言,邊聊邊飲,十分開心。飲罷,即擺開三張桌子,師徒三人每人一桌,揮筆寫字。顏真卿見一次先生不大容易,就想觀察先生寫字時如何落筆、行筆、收筆以及擰筆、使轉,看先生如何處理筆畫間的揖讓、交錯及書寫過程中的發力和換氣,直到先生將要擱筆,才匆匆揮寫一版。

顏真卿的字這兩年已經趨於成熟,而且形成了自己的風格。眼前這一版字,倉促之間有幾分飄浮。張旭看了下,不便指責,隻說道:“書如人生,一波三折,左遷不一定是壞事。古人曰,窮則獨善其身。顏生可以趁此機會潛下心來練練字了。潛心才能氣沉丹田,氣沉丹田才能字字沉穩。”張旭一席話,句句說到顏真卿心中,禁不住垂手侍立,點頭稱是。

這天,裴儆將軍認認真真寫了兩版字,想在顏真卿麵前炫耀一番,故意請先生指點。張旭看了看,笑道:“好,很好!裴公的字在本朝將軍中已經名列前茅了。”裴儆知道自己的字比不上顏真卿,不過聽到誇獎,還是開心地笑了。

顏真卿貶謫洛陽,得以沉下心來練書習字,遇到難題也能夠隨時請教先生。其間還和朋友們一起數赴龍門石窟參觀北魏石刻書法,遂使自己的書藝登上一個新的台階。

這年七月中旬,顏真卿的六哥——時任左衛率府兵曹參軍的顏幼輿,由於寒邪入裏,病入膏肓,不幸去世,享年四十八歲。顏真卿痛失手足,悲不自勝,匆匆返回京城,辦完喪事之後,自己也病了一場。

轉眼到了冬天,時任東宮太子右庶子兼朝廷禮儀使的三品銀青光祿大夫韋述,奉旨在家撰寫《禦史台記》。忽一日被皇上召入興慶宮,詢問他撰寫情況。韋述將寫好的前五卷呈給皇上,李隆基隨便翻了翻,然後選出一卷細細看了幾段,連連點頭表示滿意。又詢問韋述何時殺青。韋述兩眼骨碌碌一轉,說道:“臣沒有在禦史台待過,對禦史台的許多細枝末節都不大清楚。初擬草稿時,曾得到時任殿中侍禦史的侄婿顏真卿的幫助。年初,顏侍禦左遷東都去了,寫後五卷會有不少麻煩。”

李隆基仰起瘦瘦長長的臉,凝神少思,想起來年初朝拜,一臉肅穆地站在丹陛下維持朝儀秩序的那個英武的殿中侍禦史,給他留下頗深的印象。於是又問道:“韋學士是說,那個叫顏真卿的殿中侍禦史是你的侄婿?”

韋述心中有些緊張,不知皇上何意,猶豫了一下才回道:“是。”

李隆基“啊”了一聲,說道:“朕還以為禦史台換人入值了呢,原來是左遷東都去了。什麽原因啊?”

韋述道:“聽說是因為什麽小事與楊國舅爭執了幾句。”

“到底因為什麽事啊?”

韋述搖搖頭,回道:“臣……也不大清楚。”

李隆基回頭對垂手侍立一旁的高力士吩咐道:“將王和楊國忠給我叫來。”

沒有多久,就見肥肥胖胖的禦史大夫王和瘦瘦長長的禦史中丞楊國忠先後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垂手侍立在皇帝身側。李隆基抬頭看了一眼兩個禦史台的頭頭,問道:“殿中侍禦史顏真卿因為什麽事被左遷到東都去了?”

奸人的頭腦都十分活泛和機靈。二人一聽皇上的口氣,又看到兩院學士韋述在座,心中便明白了怎麽回事兒。禦史大夫王急忙對皇上抱拳拱了一揖,笑道:“承蒙陛下厚愛,臣任禦史大夫、戶部侍郎,外兼二十餘使職。自蕭炅離京之後,又兼了京兆尹一職,每日要管理十幾個府衙。臣愚笨,不能多為陛下分憂。楊國舅年輕能幹,禦史台諸事皆由國舅拍板定奪。”

楊國忠一看王將自己擇得一幹二淨,恨恨地橫了他一眼,心中罵道:“老奸巨猾的東西。”回頭看到皇上正看著他,等他回話,急忙換了一副笑臉,躬身說道:“顏真卿精明能幹,年輕有為。臣讓他到下邊曆練曆練,以備將來提拔重用。”

李隆基半信半疑,眨巴著眼問道:“不是你二人之間有什麽過節吧?”

楊國忠斜睨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韋學士,眼中閃出怨恨之光。李隆基道:“朕聽別人說的,與韋學士無關。”

楊國忠一臉諂笑,說道:“不是什麽大事,故而未敢叨擾天聽。”

李隆基麵帶慍色,斥道:“小有齟齬,就容不下別人了嗎?”

楊國忠看到皇上緊追不放,隻好支吾道:“顏真卿自視清高,恃才傲物,目無上峰,不聽調遣,因而才……”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李隆基打斷國舅的話,說道,“顏真卿恃才傲物,首先是他有才。傲一點算什麽?比一無所長的平庸之輩強多了。我聽說,你年輕時連一本《千字文》都沒有學好,隻好去讀《太公家教》。《太公家教》乃蒙童識字讀本,比村塾童子讀的《兔園冊子》還淺顯簡易。你胸無點墨,自己無才可傲,還雞腸小肚,壓製青年才士。你這般氣度,將來如何柄國輔政,為朕分憂?我對你真是恨鐵不成鋼啊!”李隆基抬頭看看楊國忠腦袋縮在兩個肩膀中,猥猥瑣瑣、卑躬屈膝的可憐相,禁不住又心生憐憫。他指著文文靜靜坐在麵前的韋述,說道:“韋學士是國朝碩儒,皇唐第一椽筆,學識淵博,著作等身。要想自己有所建樹,就拜韋學士為師,多學些知識,勿辜負朕對你的厚望。”

楊國忠受到訓斥,卻心中大喜。他急忙匍匐在地,叩頭大拜,山呼謝主隆恩。起身之後,又道了一句“國忠絕不辜負陛下聖教”。轉身又對韋述拱了一揖,說道:“從今之後,我就是韋學士的弟子了,請韋大人不吝賜教。”

韋述急忙起身對楊國忠回了一揖,婉謝道:“卑職才疏學淺,不敢為人師表。”

李隆基揮揮手,說道:“好了,好了,韋學士別謙虛了。”回頭對楊國忠命令道:“馬上下敕,將顏真卿調回西台,官複原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