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明宮新進士拜相

新進士被迎進期集院禮賓精舍之後,每人安排一間包房,每房配置一名男仆,一名丫鬟。這天中午小宴之後,吏部選司來了一位郎中和幾名錄事、書辦,給每位進士發了一方皇帝敕牒——也就是朝廷的正式文憑,然後就開始了新進士的首項活動——拜座主。

本屆座主叫孫逖,河南鞏縣人。孫逖十五歲即以文才名聞鄉裏,學窮百家,天才傑出。開元十四年(726)高中皇榜進士,玄宗皇帝李隆基禦駕紫宸殿親自麵試,孫逖又以《賢良方正策七道》受到賞識,授職山陰縣尉,不久被宰相張說擢為左補闕。開元二十一年(733)又得到宰相蕭嵩器重,被授任集賢院修撰兼考功員外郎,負責進士遴選。

孫逖不僅以才學聞名朝野,為官也很清明廉潔、剛正不阿。知貢舉兩年,閱卷取士光明磊落,公正無私,不為權臣左右,很得人心。他筆下親點的本屆二十名進士,除卻曾任過一屆宰相的杜暹的侄子杜鴻漸之外,其他一概不認識。這天,新進士們在狀元李琚的帶領下,由進士團一位主事引路,來到崇賢坊孫逖公的住宅。按照規矩,座主坐在庭外階上,新進士在階下排成兩行,從狀元開始,一一自我介紹,然後跪在階下的蒲團上五體投地,叩頭謝恩。

顏真卿出身官宦世家,每代都有著作傳世,影響較大。由於顏真卿四歲失父,家道中落,隨母親流落江南,後來回到長安,又埋頭於南山義學,幾乎斷了社會來往。舉子考前雖填有“家狀”,為了避免學子家世對座主產生影響,律令嚴禁考功員外郎在閱卷之前披覽考生“家狀”,因此,孫逖並不了解顏真卿為何許之人。輪到顏真卿謝恩,簡略報了一下家世及父親、伯父、舅父姓名之後,孫逖突然起身奔到階下,拉著顏真卿的手激動地說道:“我少年即熟讀顏之推《家訓》,後來又讀顏元孫《幹祿字書》,顏相時、顏昭甫都是國朝碩儒,令尊顏惟貞和伯父顏元孫我都認識,唯不知顏生為諸賢之後。今日孫某門下得顏賢後人,三生有幸,希望顏生繼承先祖遺訓,發揚光大顏門遺風,為大唐建功立業。”孫逖公是位典型的讀書人,為人坦率真誠、性情耿直外露,每有激動則流於外表,難以自禁,書生氣十足。

顏真卿受寵若驚,不知所措,待醒過神來,急忙將恩師攙回座上,然後回到階下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說道:“謝恩師栽培,恩師的教導,門生一定銘記於心,終生不忘。”

二十位新進士一一謝恩畢,孫逖公就人品、學識、為人、為官之道語重心長地講了一番。臨別,還一再囑咐門生,要堂堂正正做人,幹幹淨淨做官,多為國家建功立業,不要為先人遺恥,不要給後人留罵。他特別強調作為他的門生,無論將來官職大小,除嚴守官箴之外,還要做一門學問,不得做那種隻會誇誇其談而胸無點墨的金漆馬桶式的曳白官吏。曳白就是不學無術,考試交白卷。

按照仙集程序,新進士的第二項活動即由座主率領大家到中書省政事堂參拜宰相。

宰相是朝廷中的最高行政長官,對上輔助君主,對下統領百官執掌中央大權,所以又稱“相國”“相邦”“百官長”,俗呼“相公”。

大唐中央設中書、門下、尚書三省,中書省為決策機構,門下省為審議機構,尚書省是執行機構。中書省長官叫中書令,門下省長官叫侍中,尚書省長官叫尚書令,副長官叫左、右仆射。按說,三省長官都是宰相,大唐皇帝擔心宰相位高權重,勢大壓主,有時就讓職位較低的其他官員兼任宰相,在銜前加上個“參議朝政”“參知政事”“同中書門下三品”或“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而且數人分擔,共議朝政,以此分散中央三省長官的權力。

開元二十一年,朝廷有三位宰相,領銜右相是玄宗李隆基的親家翁、中書令蕭嵩。兩位左相,一位是尚書右丞兼黃門侍郎韓休,一位是集賢院學士、中書侍郎張九齡。

蕭嵩出身於官僚世家,因無學術,以門蔭入仕。開元十六年(728)在任兵部尚書同平章事時,唐玄宗將女兒新昌公主嫁給了他的兒子蕭衡,蕭嵩成了皇帝的兒女親家,不久擢為中書令一職,當上了右相。

左相韓休是個書生,從小飽讀詩書,精通詞學,應賢良方正製舉走上仕途。開元二十一年三月受右散騎常侍王丘推薦,由尚書右丞擢為左相。韓休為官清正廉明,坦**無私,敢說敢當,不畏權貴。有天早朝,萬年縣縣尉李美玉因違法犯罪,玄宗下令將他流放嶺南。韓休以為罰不當罪,挺身出列奏道:“美玉乃一介小吏,位低職卑,所犯也僅輕罪,如膚之小疵。今朝內有大奸尚未受到懲處,如膚之巨瘤。巨瘤威脅性命,小疵無傷大體。巨瘤不除卻去小疵,陛下用事是否欠妥?”韓休說話語氣平和,綿中有剛,問得玄宗一愣,反問道:“韓卿,誰是朝廷的大奸臣瘤,你說明白。”

韓休朝對麵武官行列一指,說道:“金吾大將軍程伯獻貪汙受賄,數額巨大,至今逍遙法外,請陛下嚴懲,以正視聽。”

程伯獻是掌領皇宮和京師宿衛的金吾衛大將軍,而且是權宦高力士的結拜兄弟,權大位重,有恃無恐,無法無天,肆無忌憚,禦史台拿他也無可奈何。忽然聽到韓休當了滿朝文武百官之麵向他發難,頓時氣得咬牙切齒,手指韓休威脅道:“呆子,你活得不耐煩了!”

韓休不理睬程伯獻,兩目炯炯地望著皇帝,敦促道:“陛下,不偏不黨,王道****;豺狼當路,安問狐狸?”

金吾大將軍是皇上依靠的重臣,玄宗對程伯獻的胡作非為早有所聞,隻是不忍處置,於是駁道:“韓休,你應該知道空口無憑,誣人反坐。”

韓休抱笏對皇上一揖,說道:“程將軍貪汙受賄鐵證如山,察院早已經查證落實,隻是陛下有意袒護無法執行。律令規定,三尺法人共守之。望陛下以社稷為重,維護國家聖律尊嚴,立辦罪犯。”

玄宗支吾道:“伯獻乃朕愛將,朕實不忍辦他。”

韓休說道:“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陛下一愛將怎能與國法等而言之?”說罷,高舉牙笏,朝階下一跪,又說道:“韓休不才,陛下將韓休擢為宰相,就是讓臣維護國法朝綱。今國法受到褻瀆,臣不護法,即為失職。請陛下立即下詔懲辦犯官程伯獻,然後才可處置李美玉。”

李隆基被韓休說得啞口無言,猶豫了會兒,又爭道:“朕若不同意呢?”

韓休說道:“法不阿貴,繩不繞曲。令出法隨,法大如天。陛下若一味袒護罪官,臣願跪死朝堂,決不奉詔。”

“跪死朝堂”就是“死諫”,死諫對於皇帝是個很大的威脅。

“決不奉詔”是說,你不辦程伯獻而流放李美玉,我不在你的詔令上簽署“奉詔”二字,你執行不了。雙方相持許久,玄宗無奈,隻好聽憑韓休將程伯獻繩之以法。朝廷百官一個個高蹺拇指讚道:“韓休真乃太宗朝的人鏡魏征再世也。”致仕的著名賢相宋璟聞言,擊掌讚道:“沒想到韓休這個文弱書生竟是一個大義大勇的骨鯁之士,百官之表率。朝有諍臣,天下太平也。”

韓休為相,曾多次麵折皇上,不留情麵,終於在他任相的第九個月,也即開元二十一年十二月下旬被罷知政事,改任工部尚書。韓休因為“常不順旨”而被罷相,同時,右相蕭嵩又因“常順帝旨”一無建樹也被罷知政事,改任尚書右丞。

張九齡出身於嶺南曲江縣一個寒士之家,十三歲以文詞聞名鄉裏,武後朝長安二年(702)進士及第,中宗神龍三年(707)吏部銓選又登才堪經邦科。張九齡這年五十七歲,學識淵博,心胸坦**,舉仕公正,清廉無私,得到前任賢相宋璟和張說的器重,人稱“詞人之首”,被朝野士子公推為文壇領袖。蕭嵩被罷知政事之後,致仕宋璟及朝廷官員一致推薦張九齡出任中書令一職。

張九齡在任左相期間,做了兩件震驚朝野的大事。一是他曾力改前侍中兼吏部尚書裴光庭“循資排輩,無咎則升”的用官製度。大倡用人不論門第,不循資格,隻要忠誠老實、作風正派又有一技之長,就可以大膽使用。堅決反對提拔那些不學無術、不思上進,全靠耍**猾、拍馬鑽營的無賴小人。二是為了防止地方官吏營私舞弊,將全國三百六十五州、一千五百多縣分為十道,每道置采訪黜陟使,掌理本道民政並負責監督地方官吏,深受百姓擁戴。

就在宰相大換班的時候,後宮又發生了一件鬧劇。武惠妃是武則天的侄子恒安王武攸止的女兒,因為姿色嬌美深得玄宗寵幸,生有二子二女。野心勃勃的武惠妃,日夜覬覦著空了許久的皇後寶座,同時又想讓自己的兒子壽王李瑁取代太子李瑛,每天在皇帝麵前軟磨硬鬧,弄得李隆基坐臥不安。太子是天下根本,法定的皇帝接班人,無端廢黜太子,常常會引發朝廷動亂。為此,廢立太子成為國家大事,皇帝都要征求宰相的意見。武惠妃為了得到張九齡的支持,曾派心腹宦官攜重禮登門致意,並以保證張九齡永保相位作為交換條件,希望張九齡為其美言。作風正派的張九齡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藐視和侮辱,立即如實稟報給了皇帝李隆基。

年屆半百的李隆基還沒有昏庸到是非不分的地步。他心中清楚,右相乃國之棟梁、朝廷的中樞,人品的高下正邪與民族的安危和國家的興敗休戚相關。他為武惠妃的行為感到難堪,也為張九齡的正直感到欣慰,於是詔拜張九齡出任朝廷右相,執掌國柄。

與此同時,李隆基還下詔拜了兩位副相,一是京兆尹裴耀卿被拜為門下侍中,一是吏部侍郎李林甫被拜為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

裴耀卿是絳州稷山人,這年五十四歲,幼年曾中童子舉,人稱神童。他才思敏捷,學富五車,是一位蜚聲朝野的清流名士。開元初任長安令,為政寬猛相濟,很得民心。開元十三年(725)任濟州刺史時,玄宗封禪泰山路過濟州,裴耀卿冒死上書數千言,規諫皇帝“以民為本,勿擾百姓”。玄宗讀了他的奏折,盛讚他為國朝良吏,並將裴耀卿的話置為座右銘警誡自己,不久將裴耀卿擢為戶部侍郎,開元二十年改任京兆尹。政績卓著,為民稱頌。

李林甫宗室出身,小名哥奴,叔伯兄弟中排行第十,人稱十郎,是京城著名的棍棍兒,從小遊手好閑不思進取,年屆二十還未入蒙讀書,不但素無學術,而且養成了投機取巧、拍馬鑽營、無信無義、心狠手辣的本性。人雖長得標標致致,卻一肚子壞水,見了比他弱的就往死裏踩,見了比他強的就一臉的阿諛媚態,心中卻琢磨著尋找機會捅一刀。李林甫時運不佳,到了父輩家道中落,連門蔭授官的資格也被取消了,靠親戚關係在南衙禁軍謀了一個千牛直長的小吏。後來又靠曾任秘書監的舅舅薑皎的關係調入東宮,任太子諫官,因善於投機取巧和獻媚討好升為監察禦史。在察院辦案時,他敲詐勒索到不少奇珍異寶,托人送到皇帝心腹宦官高力士府上,很快被高力士薦為吏部侍郎。李林甫通過高公公得知了武惠妃的心思,就厚賄武三思的女兒——裴光庭的遺孀武氏,讓武氏以叔伯姐妹情義到後宮與武惠妃聯係,明確表示他李林甫願為實現武惠妃母子二人的夙願甘效犬馬之勞。武惠妃心領神會,報之於瓊瑤,很快說服皇上拜李林甫為相。事情雖然機密,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皇宮之外很快風雨謠傳,閑話四起。

李隆基在下詔任命兩個左相之前,征求張九齡的意見。張九齡惺惺相惜,對於京兆尹裴耀卿這種高才大德的清明廉吏十分敬重,不要說讓裴耀卿位居其下,就是讓裴耀卿位居其上,他也心甘情願。但對於李林甫被皇上提名入相一事,他心中卻像吞了一隻蒼蠅似的難以忍受。張九齡緊鎖眉頭悶悶不樂,許久才說:“宰相乃朝廷重臣,身係著國脈民命。我聞李林甫不學無術,又心術不正,從政多年一無建樹,此人為相難服百官。”

玄宗微微一笑,不以為然地說道:“朝廷百官不能全讓你們這些進士出身的人占了,三位宰相有兩個文人足夠了。摻把沙子,免得你們文人相輕,互相掣肘,也防止你們黏到一塊,不聽使喚。”

張九齡輕聲爭辯道:“聽說此人常表裏不一,言行相悖,不能取信於眾。”

玄宗搖搖頭,說道:“都是流言蜚語,道聽途說,不足為憑。朕還聽人說過他不少好話呢。”顯而易見,這是武惠妃大吹枕頭風的結果。

張九齡心中暗暗吃了一驚,咬咬牙,再次爭辯道:“聽說,有人在他宅門貼了一紙,上書‘口有蜜,腹有劍’六個字,可見他心術不正。此人為相,臣擔心從此朝廷不得安寧了。”

玄宗的瘦臉一沉,變色道:“他每見朕就一臉笑容可掬,所言所行皆為朕著想。朕看不出他有什麽邪惡之處。常言說,宰相肚裏能撐船。你身為上相,應當虛懷若穀容得下人,特別應當學會容納與自己意見相悖的人才對。”

張九齡看到皇上油鹽不進,有意偏袒李林甫,起身一揖又懇切地說道:“陛下,臣為社稷和天下黎民著想,實在擔憂……”李隆基未等張九齡把話說完,拍案而起,斥道:“朕不擔憂,你擔什麽憂?你們進士出身的人一向瞧不起門蔭子弟,清高固執,桀驁不馴。我不相信他李林甫入相,就能亂了朕的江山不成!”李隆基看了張九齡一眼,似乎感覺到自己對這位輔弼大臣有些失禮,於是態度和緩了一點,說道:“好了,既然你不同意李林甫入相,那就先放放再說,政事堂就暫由你和裴耀卿二人負責吧!”說罷,拂袖回後宮去了。

第二天,新進士們要拜的宰相隻有張九齡和裴耀卿二人。

宰相辦公的中書省政事堂設在大明宮內。大明宮是長安三大禁宮之一,俗稱東內。建有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蓬萊殿、長生殿、金鑾殿……殿堂林立,長廊交錯,樓閣參差,軒窗無數。朝廷各省、寺、部、監都設在皇城的南衙之內,中書、門下、翰林院的官員,都是皇帝要隨時傳喚的樞機近臣,因此在大明宮內辦公。

大明宮距離新進士住的崇仁坊不遠。三月初二早膳之後,狀元李琚帶領新進士步行來到大明宮建福門外的待漏院。這裏是百官朝拜排隊入宮的地方,唐朝皇帝規定單日上朝議政。這天是雙日,百官不入宮朝拜,所以待漏院內冷冷清清,隻有座主孫逖公坐在裏邊等候新進士入宮拜相。

監門校尉按照門籍對新進士點名之後,帶大家來到四方館客室,並向大家宣讀了許多入宮注意事項,這才由通事舍人帶領大家進入宮內的政事堂。不料,恰在這時中書令張九齡被皇帝傳入後宮議事去了。

原來,這天發生了這樣一件事。範陽節度使張守珪大破契丹,遣使獻捷,同時還押來一個犯官。犯官叫安祿山,胡人,是張守珪麾下的一個捉生將。因為作戰勇敢,被張守珪收為養子,並將其擢為平盧討擊使,授左驍衛將軍銜。在討伐契丹之戰中觸犯軍令,按軍法當斬。張守珪想保其性命,又不敢擅自做主加以袒護,就將他押送長安,請朝廷發落。

張九齡看過行文,同時接到河北采訪黜陟使的密信,當即在安祿山的文件上批了一個“斬立決”。李林甫受人錢財為人消災,立即入宮為安祿山美言。李隆基聽信了李林甫的話,又惜其驍勇,就將張九齡找去,讓他將安祿山赦過宥罪,放還幽州。

張九齡不聽,說道:“昔日穰苴誅莊賈,孫武斬宮嬪,皆以此振拔軍威,嚴肅號令。今邊陲多事,陛下應當嚴明軍紀,懲一儆百,以儆效尤。”

李隆基說:“卿如果非要處置,那就褫奪他的爵位,留他一條性命,令他以白衣身份立功贖罪。”

張九齡說:“安祿山曆以狡詐凶悍、不講信義聞名軍中,經常違反軍紀,擅自行動,妄殺無辜,謊報軍情。有時甚至故意挑起邊疆矛盾,屠戮夷族,冒功領賞。這次又抗命胡為,恃勇冒進,失律喪師,影響極壞。軍法難容,不可不斬。”

李隆基不悅,說道:“人說是天子金口玉言。我作為一國之主,難道連一個將軍都保不住嗎?”

張九齡自己不信迷信,他看到皇上的長臉垮了下來,想起皇上對佛道、巫術十分迷信,就想以迷信之言勸說皇上,以正國法。說道:“臣觀其五官骨骼,察其氣色,奸門高聳,橫山兀立,反骨異常突出,此人不誅,必有後患。”

李隆基笑笑說道:“我請司馬承禎先生給他卜了一卦,說他是頭豬龍,翻不起大浪。”司馬承禎是嵩山道士潘師正的得意門生,曆受武後和睿宗李旦推崇,是當時國內著名的八卦先生。

張九齡有些著急,對皇上拱了一揖,又說道:“陛下留此禍根不除,將來後悔,噬臍莫及啊!”

這時,吏部侍郎李林甫躬身垂手立於皇帝後側,他早從內侍監高力士口中得知張九齡反對他入相一事,對張九齡恨之入骨。他見張九齡公然逆鱗犯上,遂對玄宗抱拳一揖,火上澆油道:“陛下乃一國之主,九五之尊,真龍天子,一言九鼎。張九齡全不把陛下放在眼內,狂妄自大,不可一世。這樣權大壓主的作風,陛下萬萬不可放縱,以防大權旁落。”李隆基“嗯”了一聲,對張九齡說道:“卿不要用西晉王衍知石勒故事誤害忠良。”張九齡還想爭辯,李隆基想起張九齡最近抓了一批貪官汙吏,任誰講情,他一概不聽,也一個不放,不由得氣衝牛鬥,一拍玉案,怒道:“張九齡,難道朝廷諸事,事事都要由著你嗎?”

張九齡看到皇上發火了,急忙跪到地上,解釋道:“陛下不知臣愚,令臣待罪相位,國脈民命係於一身。此事關係江山社稷,臣不敢不嚴守官箴,竭智盡忠。”

李隆基拍案而起,說道:“我就不相信,一個小小的安胡兒還能動搖朕的鐵打江山不成!”回頭對高力士說道:“傳詔,放了安祿山。”

張九齡怏怏不快地回到政事堂,見孫逖公正在階前徘徊踟躕,這才想起還要接見新科進士,急忙讓政事堂主書將門下侍中裴耀卿和三省六部長官都請了過來,一同接見新科進士。

張九齡高挑兒身材,體態清瘦,眼窩內凹,雙目炯炯,閃爍出智慧的光芒。他坐在政事堂階上一把圈式竹編扶手椅上,裴耀卿和其他官員站在他的身後,新進士垂手侍立於九級階下。李琚代表新進士致辭謝恩之後,帶領新進士向宰相行長揖大禮,然後鼓掌請宰相講話。

張九齡的麵孔顯得有幾分憂鬱和疲憊。他起身從竹圈椅上站了起來走到九級台下,將二十位新進士一個一個端詳了一番,拍拍他們的肩膀,然後說道:“看到諸位龍門新鯉,九齡心中倍感欣慰。諸生乃國家俊傑,天下學子之佼佼者,今年蟾宮折桂,脫穎而出,諸生之幸,朝廷之幸,社稷之幸,民族之幸。為此,我代表朝廷向諸生表示祝賀,同時感謝本屆座主、考功員外郎孫逖公……”張九齡說到這裏,轉身對身旁的孫逖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然後對新進士繼續說道:“逖公是一位賢德之士,心胸坦**,光明磊落,素得人望,深受皇上器重。兩年來,每知貢舉,眾稱公允。明年……”張九齡說到這裏,心中突然湧上一股酸楚,猶豫了一下接著說道:“明年九齡如果仍在相位,還請逖公知貢舉。”

張九齡講到這裏,突然身後的三省六部長官一齊鼓起了掌,掌聲夾著笑聲和叫好聲,有幾位老年官員激動得咳了起來。

孫逖急忙對張九齡深深一拜,又對後邊的三省六部長官高高一揖,激動地說道:“感謝相國的知遇之恩,感謝諸位閣老抬舉。孫逖一定盡心盡責,以報朝廷厚望。”政事堂門外階上又暴起一陣熱烈的掌聲。掌聲雷動,一群鴿子從政事堂殿頂的金瓦上撲撲棱棱飛了起來,在大明宮上空旋了一圈飛向遠方。

張九齡等大家靜下來後又說道:“承蒙皇上錯愛,九齡身拜中書令,忝坐西台。無奈才疏學淺,德薄望寡,生怕上負天子,下負百姓。為此常常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憂心如焚,深自刻責。今日諸位龍門新鯉前來拜相,此乃蓬萊仙集常例,無非是想聽我講幾句鼓勵的話,講什麽呢……”

顏真卿站在前列,距宰相不遠,抱拳一揖道:“早聞相國大名,今日得見,不勝榮幸。隨便講幾句吧!”

張九齡愛撫地拍了拍顏真卿的肩膀,說道:“好,我就隨便講幾句。”於是,昂首說道:“南海郡出荔枝,每至季夏,其實乃熟,狀甚瑰瑋奇異,肉甘味美,百果之中無一可比。我在西台曾大加稱讚,諸公不知,因而不信。唯舍人彭城劉侯弱年累遷,經過南海,聞我之言,嘉歎不已,以為甘美之極也。夫物以不知而輕,味以無比而疑,遠不可驗,必受委屈。況士有未效之用,身又在無譽之中,若無深知,與荔枝何異?九齡為揚其實,特作《荔枝賦》,令天下人皆知荔枝味美,無與倫比,於是乎荔枝得以名揚四海,效得其所。孔子曰:‘學而優則仕。’今日諸生於三千舉子之中被逖公拔優擇粹,脫穎而出,一登龍門,聲譽十倍。從此再無懷才不遇之憂,而且不久即可解褐入仕。”張九齡說到這裏,突然停下來掃了大家一眼,叫了聲“諸位”,接著說道:“本來我想講幾句入仕的目的,可能大家都會說,安邦治國,輔君濟民,建功立業,振興大唐。諸生皆天下學子之佼佼者,學富五車,高誌淩雲。入仕宏圖,無須九齡在此贅述,此時此刻,我隻想對諸生略述幾句怎樣做官。

“諸生入仕之初,都要外任地方親民之官。親民之官,首先要明白‘四民’之中孰前孰後、孰重孰輕。《漢書》中說,四民有士農工商。學以居位曰士,辟土殖穀曰農,作巧成器曰工,通財鬻貨曰商。類比之下,一目了然。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天下無農夫,舉世皆餓死。由此可見,天地之間第一等人為農夫。

“諸生到地方上出任親民之官,一定要心懷‘親民’二字,推行‘輕徭薄賦,寬政舒令’之策,抑強扶弱,愛民如子,切勿忘記‘下民易虐,上天難欺’的先賢教誨。諸生若行走於京師台閣遠離農村,則萬萬不可忘記自己是吃俸祿的食租衣稅之輩。國庫不會生產糧食,國庫裏的糧食都是民脂民膏、百姓血汗,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不要坐在公廨混日子,更不得結黨納夥,膠葛成團。結黨就會營私,糾團必然舞弊。無偏無黨,王道****。人要有自知之明,你若是個為一家溫飽而奮鬥的衣冠俗士,隻要奉公守法,循規蹈矩,做一個循吏也無可厚非;你若是個中庸之才,竭智盡忠之餘,寫寫詩,做點學問,藏之名山,傳之後世,也是千秋萬載功德無量的事;你若是一位槃槃大才,就做一個魏征那樣的骨鯁諍臣,獻可替否,繩愆糾謬,犯顏直諫,罄盡臣節,被太宗讚為國朝人鏡,千秋萬代受人敬仰。當然,無論你身在朝堂之上或居江湖之遠,都要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做一個正人君子,寧肯正不足,不要邪有餘。幹幹淨淨,一廉如水。不得蠅營狗苟,為非作歹!否則,官微被國人罵為官蟲、官鼠、墨吏、猾吏;官高則被罵為國狗、國狼、國賊、祿鬼。為朝廷招罵,為皇上招罵,為你的祖宗招罵。你若不聽我言去搞邪門歪道,你的先人做鬼都不得安寧啊!諸位,若不能奉公守法、廉潔自律,沒有入仕的,幹脆不要入仕,已入仕的何不掛冠退隱,做一個誌潔行芳的林泉高士,也不失為明智之舉,免受國人唾罵……”

張九齡心情有些激動。他雖然麵對著二十位尚未入仕的青年學子,有些話顯然是說給身後的官員聽的。他對大家拱手一揖,說了聲:“共勉!共勉!”然後從袋中掏出一紙,微微一笑,說道:“昨夜得詩一首,求教於大方之家。”於是吟道:

聖人合天德,洪覆在元元。每勞蒼生念,不以黃屋尊。興化俟群辟,擇賢守列藩。得人此為盛,谘嶽今複存?降鑒引君道,殷勤啟政門。容光無不照,有象必為言。成憲知所奉,致理歸其根。肅肅稟玄猷,煌煌戒朱軒。豈徒任遇重,兼爾宴錫繁。載聞勵臣節,持答明主恩。

張九齡一聲“獻醜”,在一片掌聲中結束了講話。他麵色憂鬱,精神恍惚,心中似乎還有很多話沒有講出來,連連向四周拱揖致禮。甲科進士顏真卿聽出了他講話的深意,心中很受感動。他想,有張九齡前輩執掌朝綱,是國之大幸,民之大幸。他暗下決心,我顏真卿一定不辜負張相國的諄諄教誨。無論在京還是外放,都要做一個一顆紅心、兩袖清風的清廉之士,為國為民竭忠盡智,建功立業,決不為朝廷和自己的先人招罵遺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