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真卿大傳·上冊 第一章 顏真卿金榜題名

大唐開元二十二年(734)三月初一寅初時刻,京都長安城沉浸在一片漫漫長夜的靜謐之中。城東南隅的敦化坊顏家院內,正在**酣睡的青年學子顏真卿聽到第一聲金雞打鳴,腦子一激靈挺身坐了起來。他抬頭看看窗戶,窗外還漆黑一片。北方的仲春之夜乍暖還寒,夜風從紙窗的隙縫鑽進來,依然涼絲絲的。他急忙披了上衣,伸手從床頭小幾上摸到火鐮、火石、火絨,“嚓”地一聲打出火花並燃著了火絨。他撮著唇輕輕吹了兩下,火絨“騰”地跳出一朵火苗,映亮了顏真卿的麵龐。那是一張渾實的方方正正的國字臉,臉上長著粗粗的眉,細細長長的眼,高挺的鼻梁和厚厚的唇。他眯縫著雙眼,盯著火苗看了會兒,然後又點燃蠟燭。燭苗像一塊透亮的金琥珀,金珀包著血珀,黃中透出鮮紅,燦爛豔麗,賞心悅目。顏真卿那張年輕而疲憊的臉隨之也燦爛光輝了許多。

燭苗搖搖曳曳越燃越旺,漸漸照亮了整個房間,照出了房內的書桌、書櫃、座椅以及牆壁上懸掛的字畫條幅。特別窗眉上懸掛的木匾“弗措齋”三個蒼勁的篆書大字,昭示著室主人堅忍不拔、奮鬥不息的遠大誌向。匾額下邊的書桌上置放著筆墨紙硯文房四寶,書櫃上堆著一摞摞的書籍卷軸和一劄劄的手抄詩文,連顏真卿睡覺的窄窄的木板**也散亂地堆著許多書劄和卷帙,地上還橫著幾張顏真卿睡覺前練筆寫的大字鬥方,室內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墨香。

一股絲絲涼風從窗隙透入室內,將顏真卿身上最後一點倦意也驅散了。他大概僅睡了一個時辰,無論如何睡不著了。他穿好上衣,用棉被裹了兩腿,如同一尊菩薩靜靜地盤腿坐著,心中卻像汛期的長江、大河一樣,波濤翻滾,洶湧澎湃。

他怎麽能睡得著呢?大唐律製,每年正月下旬尚書省吏部在貢院舉行全國學子科舉大比,三月一日(也就是今天),是放榜的日子,參加科舉考試的學子們寒窗苦讀十幾年,有的甚至幾十年,這一天能否金榜題名,是決定一個士子終生前途命運的關鍵一天。這一夜不隻是顏真卿一個人難以入眠,全國三都四府十五道、三百六十五州、一千五百二十八縣入京參加本年度科舉考試的三千舉子都難以入眠。他們一個個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焦急地等待著東方欲曉、紅日將出的辰時——那個令人怦怦心跳的放榜時刻。

大唐科舉分兩類,一類叫製舉,一類叫常舉。

製舉是皇帝為求非常之材親自主持的臨時性招仕考試。所謂非常之材,是根據皇帝的特殊需要而定,實在鳳毛麟角,非常得很。有時一年一招,有時三五年一招。製目試題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出類拔萃可任卿相科,雄才大略堪任將帥科,碩學鴻儒才堪經邦科,公正廉直可宰百裏科,疾惡如仇不憚權貴堪任禦史科,剛正不阿誌烈秋霜忠於社稷科,獨負奇才未逢知己科,懷才抱器高蹈不仕科……雖五花八門,卻目的明確,招之即用。製舉並非一般人所能參加,你就是有非常之材,若沒有高官顯貴的推薦,連皇宮大門都進不了,怎麽可能站在金鑾殿上回答皇帝的策問呢?實際上大唐的科舉取仕主要靠常舉這一條道路。

常舉是定時定點定科目的招仕考試。常舉生員一是各地學館的學子,二是各郡縣推薦的名曰“貢生”和“舉子”的自學人才。常舉科目主要是進士和明經兩大類,兩科之中又以進士為貴,人稱“一品白衫”,不僅考試極其嚴格,而且錄取名額很少。每年大比,三千考生中總取不過百人,百人之中還包括明法、明算、三史、醫藥等科並非官職的專門技術人員,進士一科每年僅錄二三十人。人們常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有些考生一考幾十年,白發蒼蒼能榜上題名,就算鴻運當頭、三生有幸了。

唐中宗景龍三年(709)八月六日,顏真卿出生於長安敦化坊一個仕宦之家,字清臣,號應方,小名羨門子。顏氏家族自“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誌不改”的孔門大弟子顏淵起,世代以儒學傳家,以仕途為業,至顏真卿四十代。就近五代來說,顏真卿五世祖顏之推官北周中書舍人、黃門侍郎、平原太守,著《家訓》二十篇傳世,家喻戶曉、孺子必讀。高祖父顏思魯博學善文,官隋朝東宮學士,入唐為秦王府記室參軍。曾祖父顏勤禮工篆籀文字,精訓詁,官朝散大夫、著作郎,崇賢、弘文兩館學士;曾伯祖顏師古官太宗朝秘書監,崇賢、弘文兩館學士,有《注漢書》傳世;另一位曾伯祖顏相時官禮部侍郎,貞觀盛世為大唐十八學士之魁。祖父顏昭甫工篆籀草隸,明訓詁,時稱碩儒,官曹王(李治)侍讀。

顏真卿的父輩弟兄兩人。伯父顏元孫,曆官朝議大夫和滁州、沂州、濠州三州刺史。景雲二年(711)唐玄宗李隆基以太子身份監國,曾令顏元孫獨掌令誥,譽滿朝野。李隆基為了表彰顏元孫才能出眾,作詩讚曰:“孔門稱哲,宋室聞賢。翰墨元捷,莫之與先。”給顏元孫極高評價。顏元孫有五子:顏春卿、顏杲卿、顏曜卿、顏旭卿、顏茂曾。個個滿腹學問,任職於全國各地。

顏真卿的父親顏惟貞於武後朝的天授元年(689)科舉糊名考試判入高等,在玄宗李隆基的兄弟薛王李隆業府任王友,從五品下銜。顏真卿同胞兄弟七人(不包括夭折一人),兩個姐姐,共九人,七兄弟分別叫顏闕疑、顏允南、顏喬卿、顏真長、顏幼輿、顏真卿、顏允臧,加上伯父的五個孩子和夭折的兩位族兄,顏真卿排行第十三,所以人稱“十三郎”,弟弟允臧人稱“十四郎”。

先天元年(712)顏真卿四歲時,父親顏惟貞因病去世,一家人頓時陷入困頓之中,母親殷拴女哭幹了眼淚,萬般無奈之下,帶領九個子女千裏迢迢南下吳縣,投奔時任吳縣縣令的父親殷子敬。在吳期間,顏真卿的兩個姐姐先後出嫁,大哥顏闕疑明經入仕,出任杭州府參軍,二哥顏允南於開元十五年(727)進士及第,次年分配到洛陽任右武衛兵曹參軍,不久,三哥顏喬卿出為富平縣尉,四哥顏真長明經入仕,分到劍南任職。五哥顏幼輿出任太原兵曹參軍。家中就隻剩下顏真卿和弟弟顏允臧。開元十六年,母親帶著弟弟允臧到洛陽與二哥允南一起生活,二十歲的顏真卿辭別外公隻身回到長安,進入國子監太學。不久發現太學皆高官子弟,學費昂貴,學風不正,隻好退學,跑到南山進入一所名曰“福山草堂”的義學,苦讀四年,於開元二十年(732)參加大比,不幸落榜。次年又考,再次落榜。

開元二十二年是顏真卿第三次參加全國大比,大考之前,他流著眼淚給二哥顏允南寫了封信,決心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如果今年再不中榜 ,就打算走棄筆從戎之路——那是一條“一將功成萬骨枯”的艱難之路,一般士人不敢涉足。

顏真卿一連考了三場。第一場雜文,一詩一賦,詩題《詠懷》,賦題《象魏》,第二場經帖,第三場策文,文題《武庫》。考試那天雖天寒地凍,滴水成冰,硯台上的墨汁要不斷哈氣釋凍才能行筆寫字,但他這一詩三文寫得卻十分順利。每次作文,他先打好腹稿,然後走筆疾書,腹中的詞句就像山中小溪一樣,奔湧跳躍,汩汩流淌。文章層次分明,立意高遠,對仗工整,言情並茂,引經據典無不得體。文章寫得順手,也就有暇顧及書體。顏真卿三歲提筆習書,練了二十多年,筆下的字橫平豎直,雄渾敦厚,儼如其人。交卷之前,他從頭至尾讀了兩遍,心中愜意,順手在卷尾題了兩句“皇天不負我,我自報皇恩”的口號。詩賦經策三舉大關順利結束了,可是能否金榜題名,一個月來他心中每天都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顏真卿坐在床頭胡思亂想,忽然聽到十裏之外太極宮承天門城樓鼓台上的啟門鼓擂響了。那是朝廷太史局司天台刻漏院下設的指揮鼓。啟門鼓一響,長安城內九衢十三街的街鼓也都聞聲雷動,咕隆隆——咕隆隆——啟門鼓一氣要擂三千槌,此起彼伏,聲撼全城。接著,長安城東西南北幾十座大小城門、宮門,幾百扇街門、坊門無不聞聲而動,到處都是咯咯吱吱的啟門聲。顏真卿一個鯉魚打挺,從**跳到地上。他穿好衣服,打開房門,抬頭看看,天上仍然黑黢黢的,隻有東方天邊剛剛泛出一縷蒼蒼的魚肚白色。

這次大考之前,為了照料顏真卿的起居,母親殷拴女帶著小兒子允臧和丫鬟九菊也回到長安,住在敦化坊老宅。殷拴女這年五十八歲,千辛萬苦將九個子女拉扯大,年未花甲已滿頭白發,舉止也略顯遲鈍。她聽到啟門鼓聲,急忙起床給兒子做飯。她看兒子有些心急火燎,懷揣了兩塊胡餅就急著到皇宮去看榜。於是將兒子叫到身旁,語重心長地對他說:“十三郎,你老大不小了,遇事一定要沉得住氣,千萬不可心浮氣躁。常言道,每遇大事有靜氣。今日吏部放榜,你要做好兩種準備,中了,是祖上陰德,顏門榮耀,切忌得意忘形;未中,也不要垂頭喪氣,怨天尤人。記住,天無絕人之路,隻要心懷高誌總是有出路的……”

顏真卿急著去看榜,不想聽母親囉唆,胸一挺說道:“母親放心,今科如不取我,天下無士可取。”

殷拴女柳眉一豎,怒道:“放肆……”正要申斥兒子,顏真卿一跺腳,已經跑出了大門,殷拴女急忙讓小兒子顏允臧與哥哥一同去看吏部放榜。

顏真卿和弟弟顏允臧一氣跑到皇城的東大門景風門外。這時天仍未大亮,景風門外的廣場上人山人海,萬頭攢動。晨霧繚繞之中,到處閃爍著形狀各異、忽高忽低、明明滅滅的小紅燈籠,此時此刻,儼然成為京都長安一大景觀。

天漸漸亮了起來,東方的天空浮出一條長長的魚鱗似的雲河,尚在地平線下向上湧動的朝陽射出的光芒給魚鱗白色的雲河鑲上一絲金紅色的邊。人們互相看清了麵孔。景風門緊閉著,巨大的城門前列隊站著身著盔甲、手執大刀長矛的八百名高大威武的皇城衛士。

辰時一刻到了,刻漏房鍾樓上的撞鍾小吏攢足了勁,將粗大的紫檀吊樁用力拉了起來,然後使出全身力氣向巨大的金鍾撞去,“咣——”一聲巨響,驚天動地,響徹長安。兩扇釘滿碗口般大的鎦金乳釘的巨大官門被二十名高大威武的門衛緩緩地推開了,宮門洞內傳出咯咯吱吱的啟門聲。舉子中有人大喊一聲“金榜牆張榜了,快看皇榜去啊!”三千舉子和許多看熱鬧的人發威似的“啊嗬”一聲,一齊向景風門的大門洞內衝去。

顏真卿緊緊拉著弟弟顏允臧的手,隨了人流擁進了景風門內。穿過幾條宮道,一直跑到尚書省吏部選院廣場才停下腳步。

張榜牆在吏部選院廣場南邊,緊靠著一座巍峨的大殿,坐南麵北,是一座一丈寬、兩丈高、四丈長的長亭式建築,頂上琉璃瓦金光閃閃,飛簷淩空。張榜牆四周豎著一圈鐵柵欄,欄外有二十名身著盔甲、佩刀執戟的衛士守護著。皇榜上金紙黑字,人稱金榜。金榜前人山人海黑壓壓一片,幾千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張榜牆,議論紛紛,嗡嗡一片。

顏真卿和兄弟允臧站在後邊。因為離得遠,隻看到榜首寫著“吏部選院”四個大字,榜文和中榜人名金光閃閃一片模糊。

此時,有人高喊一聲“肅靜”,選院廣場上立刻鴉雀無聲一片靜寂。有一個頭戴襆帽、身穿緋袍的考功司宣榜官員,晃動著肥胖的身軀被人攙扶著站在一張高凳上。他神氣十足地舉目環視了一遍廣場人海,然後清了下嗓門,朗聲唱道:

皇唐開元二十二年三月一日詔:

奉天承運,大唐一統,四海晏如,國家昌盛。

皇帝竭慮,憂思民生,詔告天下,薦賢舉能。

舉國英才,雄聚上京,群策安邦,國運永恒。

今科俊傑,如下大名,千秋萬歲,永載汗青。

本科狀元:李琚。

甲科進士:顏真卿、韓液、郗昂、梁洽、楊諫、王澄、魏縝、李史漁。

乙科進士:杜鴻漸、閻防、張茂之、申堂構、崔圓、馬之、盧先之、孫嵩、柳縱、陸據、玉成。

顏真卿恍忽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他心頭咯噔一下,渾身血液湧上腦門,但他沒有吱聲,隻是緊緊抓著兄弟的手有些顫抖。顏允臧聽到了宣榜官叫了哥哥的名字,激動得抱著顏真卿叫道:“哥哥,你中了!你中了!”顏真卿聲音顫顫地問道:“是嗎?你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哥哥,你是甲科第一名呢!”顏允臧大聲說道。

顏真卿高興地點了點頭,心頭一熱,淚水湧滿了眼眶。他急忙擦幹淚水,強壓著心頭的激動,一直到宣榜官唱完名單,廣場內又哄然一聲喧騰起來,他才回過神來,拉著兄弟朝皇榜牆前擁去。常言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他要親眼看看皇榜上自己的名字。待他親眼看到了金榜上麵甲科進士第一名的位置上真真切切地寫著“顏真卿”三字時,他才長長地痛痛快快地噓了一口氣。

這時,皇榜牆前有人大笑,有人哭泣,有人叫著朝前擁,有人罵著朝外擠。顏真卿帶著允臧擠到一個人少的地方,坐在花壇的石雕欄杆上休息了會兒,心情也慢慢沉靜下來。

一陣清風拂麵而過,宮苑中百花爭豔,花香醉人。多少年了,顏真卿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渾身輕鬆愉快。他抬頭望著皇宮內那一座座高大巍峨、鱗次櫛比的殿宇,望著藍天上悠悠**漾的白雲,望著空中那一群帶著呼哨淩空翱翔的鴿子,頓時感到世界是這麽壯麗,人生是這麽美好,禁不住熱血沸騰,心花怒放,隨口吟詩一首:

埋頭苦讀二十春,今日中榜躍龍門。

陽光燦爛風送爽,身輕飄然似淩雲。

明日爭當探花使,雁塔題名顏清臣。

太平盛世遂人願,一展宏圖報皇恩。

顏允臧聽到哥哥口中咕噥什麽,笑問道:“哥哥,你在吟詩嗎?”顏真卿沒有理會弟弟的問話,抬頭又望一眼金光閃閃的皇榜,脫口又吟道:“皇榜牆前放聲笑,我輩豈是等閑人!”抬手朝允臧的肩上用力一拍,對兄弟說道:“我說什麽?今科如不取我,天下無士可取。走,回家向母親報喜去。”

高中皇榜的顏真卿,挺胸昂首地在宮道上邁著輕鬆的腳步,出了選院大門,又穿過一道花牆,正準備出宮,忽然看到一位青年學子披頭散發,兩眼直直地看著遠方,一邊機械地邁著兩腿,東一步西一步地走著,一邊“嘿嘿,嘿嘿,嘻嘻,嘻嘻”地笑著,口中喃喃道:“年年棘圍年年試,年年金榜無我名……”吟罷,又“嘿嘿,嘻嘻”地傻笑。

顏真卿一看,吃了一驚,那不是一連三年都和他一同參加大考的華州舉子吳筠嗎?他急忙迎上去高高一揖,說道:“吳君,別來無恙乎?”吳筠沒有理他,依然自笑自語地吟道:“年年棘圍年年試,年年金榜無我名……”顏真卿看出吳筠不大對勁,跨前兩步,又高高一揖道:“吳生,我是顏真卿啊,不認得了嗎?”吳筠木木地看了顏真卿一會兒,眼中簌簌地流出兩行熱淚,又自笑自語地朝前走。走了不遠,看到路旁有一塊兩人多高的花石,表麵疙疙瘩瘩加上許多洞眼,乍一看,好像是一些羅漢笑臉。吳筠愣愣地看了會兒,突然揮起拳頭朝石上擊去,斥道:“我今年三度失桂,你是在恥笑我嗎?”說罷,一頭朝花石撞去,霎時鮮血流了一臉。顏真卿急忙跑過去,雙手抱著吳筠,一邊從身上撕下一塊布為吳筠包紮,一邊埋怨道:“吳生,你年紀輕輕,何苦如此?”

這時,一位巡吏帶了兩名宮衛匆匆跑過來,將吳筠抬到了附近一間小房內。原來,這是吏部為防備落榜學子自殺特意準備的一個診室,並從太常寺太醫署調來一名醫正、兩名醫師。醫師給吳筠上了傷藥,包紮了傷口,又取出一支銀針對著吳筠的人中紮了一下,吳筠馬上喘了口氣蘇醒過來。他看著顏真卿,禁不住淚水又簌簌地流了出來,說道:“顏兄,慚愧!慚愧!”

顏真卿道:“一個人死無所謂,但上有高堂,下有妻小,留得他們如何度日?”

一個叫賈季鄰的考生說道:“賈某今年三十四歲。我都考了十幾年了,屢敗屢戰,鍥而不舍,明年再考一次,若仍不中,就洗手不幹了。!不入仕又怎的?也犯不著尋短見啊,糊塗!”

一位叫高適的青年撥開人群擠進診室,指著吳筠嗔道:“吳君,何苦如此?”

吳筠道:“一時糊塗,一時糊塗。”遂指著顏真卿對高適介紹道:“這位是顏真卿,今科進士。”

高適對顏真卿抱拳拱了一揖,說道:“我乃河北道蓨縣人,祝賀您今科折桂!常言道,一登龍門,聲譽十倍。顏生來日發達,勿忘我輩啊!”

顏真卿回了一揖,說道:“人生多舛,顏某已連試三年。今年年近而立,僥幸中榜,慶幸之中不勝酸楚。高君和吳君學富五車,才高八鬥,明年再試必能中榜。今日結識高君非常榮幸!走,我請諸位飲酒去。”說罷,就邀吳筠、高適、賈季鄰諸生一同到東市酒樓。沒走多遠,忽然傳來一陣鑼鼓聲,接著就有人高喊:“進士團接進士來了。諸位新進士聽了,馬上集合!”邊喊,邊搖動手中的紅色牙旗。

眾人望去,選院門口一座琉璃亭子旁站了幾十號人,有敲鑼打鼓的,有吹響器的,十幾杆彩旗迎風飄揚。一條大橫幅上寫著“新進士集結處”六個金色大字,光彩奪目,熠熠生輝。

“進士團”的名字,乍聽起來似乎是由進士組成的官辦團體,實際上是由吏部官員暗中支持,由長安城一夥閑雜人員出麵,以新進士為服務對象,專門以贏利為目的的民間組織。他們安排的各種活動都很冠冕堂皇,名正言順,在讓新進士風光體麵、大出風頭之時,也向他們狠狠地捅去一刀,讓有錢的新進士脫一層皮,寒門出身的新進士則負債累累,傾家**產。因為金榜題名興奮得昏頭昏腦的新科進士們,哪裏會想到“進士團”幌子下的玄機,聽到有人叫“新進士集合”,一個個都喜滋滋地跑了過去。

進士團一個姓刁的主事手執新進士名冊開始點名。他點過李琚,就叫:“顏真卿,顏真卿……”

狀元李琚和新進士杜鴻漸都認識顏真卿,老遠看到顏真卿在與人說話,就大聲喊道:“顏生,新進士集中了,快來報到!”

顏真卿對高適、吳筠、賈季鄰無奈地說了一句:“如何是好?”

高適對顏真卿拱了一揖,說道:“新進士集中,就開始各種宴集活動了。顏生甲科第一,不能不出席宴集,改日再會吧。”

吳筠也拱拱手說道:“顏君放心去吧。我吳某也想通了,天無絕人之路,決不再自尋短見。”

顏真卿道:“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吳君,好自為之。”說罷,取出二百文錢交給吳筠,又說道:“今日我不能陪諸位了!請諸位到東市小飲幾杯吧!”

高適又對顏真卿拱了一揖,說道:“苟富貴,毋相忘。”

顏真卿回了一揖,也說道:“苟富貴,毋相忘。後會有期。”說罷,拉了兄弟允臧到進士團集合處去了。

二十名新進士全部到齊了。刁主事站在琉璃亭的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了大家一眼,說道:“現在請進士團的團頭講話。”

團頭名叫何三,肥頭大耳,環目鼓腮,他對大家抱拳一揖,說道:“諸位新科進士,十年寒窗苦,一朝躍龍門。今日諸位高中皇榜,不久即可解褐懸鈕,高官厚祿,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啊!為了恭賀諸位金榜題名,卑人何三奉吏部有司之命,特來迎接諸位龍門新鯉前往進士樓。今年的進士樓設在崇仁坊鴻臚寺禮賓院國賓精舍,專為諸位舉辦五天隆重熱烈的宴慶活動——人稱蓬萊仙集。這是諸位一生的大事,每位新進士都必須參加,不得缺席,否則將影響諸位的錦繡前程。仙集活動有拜座主、謁宰相、會百官、雁塔題名、聞喜宴、櫻桃宴、大相識、次相識、月燈宴和杏園探花宴、曲江泛舟宴……”

何三正說著,新進士杜鴻漸截了他的話,高聲問道:“如此多的宴會,是朝廷出錢,還是自掏腰包?”

何團頭、刁主事以及他們身旁幾十號辦事走卒,聞言哄然大笑起來。刁主事斜睨著一雙豆豆小眼,望著杜鴻漸不無嘲諷地譏道:“你做夢娶媳婦,淨想好事。我為你們新進士舉辦酒宴,你們不出錢,難道讓皇上出錢不成?”

杜鴻漸又問:“六天宴集,要多少錢?”

何三說:“要不了幾個錢。”

有人就叫:“聽說要不少錢呢!”

何三說道:“金榜題名是你們一生大事,天下士子無不盼著有此一天,多花幾個錢算什麽?有人想花這個錢,還沒有這個資格呢!”

有進士吆喝道:“家中並不富裕,拿不出許多錢來。”

刁主事道:“你們新進士多半都是世宦之家,家資萬貫,怎麽可能拿不出這些許小錢?”

有幾個新進士說,他們不是世宦之家。刁主事譏道:“你們在戶部報名時,家狀中個個寫得清楚,某兄、某伯、某表叔、某姑丈在何處做什麽官。這幾個小錢要拿不出,誰信?”

狀元李琚說道:“見笑,為了壯自家門麵,沾了邊的遠親舊戚都寫上了,見都不曾見過。”

刁主事冷笑道:“那不是拉大旗作虎皮嚇唬別人嗎?”

顏真卿道:“我家雖然世宦,但一直門第清寒,不敢奢侈。”

何三道:“顏真卿,你們家幾百年來世代都是官宦,能清寒到哪裏?”

顏真卿道:“慚愧,家父去世早,兄弟又多,家中十分困難。我是在城南福山義學讀書,多年來吃住都隨僧人。幾位兄長都入仕不久,薪俸僅夠養家糊口,家無餘儲,讓各位見笑。”

何三說:“沒錢沒關係,你們新進士一兩年內就做官了。先畫押記賬,待以後有了俸祿再還不遲。”

有人就叫:“那如何使得?誰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解褐啊!”

團頭何三看看爭執不下,心生一計,揮揮手叫道:“各位龍門新鯉,不要再為幾個宴集費用擔憂了。說不定哪位王公貴族、豪門巨富,或者東西市大賈心中高興,將宴集費全給包了也不是沒有可能。再則,四方館主事說了,隻要每位新進士給他們作首詩、寫幅字,費用好說,你們隻管吃喝玩樂就行了。”

何三這一說,大家才歡呼雀躍起來,何三急忙朝後邊揮揮手,二十個身穿彩服的馬夫每人牽了一匹轡鑲金飾、鞍嵌寶石、頭紮彩綢大花的高頭大馬,踢踢踏踏跑了過來。

何三神氣地道:“你們見過嗎?這是禦馬廄的龍駒,我們租用五天,專門給你們進士騎的,請各位披紅上馬。”話音一落,就有十幾個美貌的青年女子給每位新進士打上十字披紅,胸前又別上一朵蒲團大的紅綢牡丹。然後攙扶進士上馬。

顏真卿摸摸口袋,掏出二十文錢交給兄弟允臧說:“你雇頭毛驢回家去吧,請你告訴母親,我這幾天要參加進士團的活動,活動結束馬上就回去,請母親放心。”顏允臧說了聲“哥哥早回啊”自個兒出了景風門走了。

二十名新進士上馬之後,隻聽嗩呐“嗚啦——嗚啦——”一陣起鳴,霎時鑼鼓喧天,彩旗招展,披紅掛綠的新進士們騎在禦馬背上,一個個如癡如醉騰雲駕霧一般出了景風門,在沿街兩側成千上萬雙羨慕的眼光仰視之下,緩緩地穿過兩個街坊,進了設在崇仁坊的新進士期集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