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三百僧人圍縣衙

大唐縣級的令、丞、簿、尉為基層親民之官,在這些官員之中,尤以縣尉的職事最為繁雜、忙碌、緊張而無頭緒,猶如後來的警察,每天都有許多突發事件等著他們處理,躲不開,推不掉,接二連三,沒完沒了。這天,長安縣尉顏真卿正坐在尉司公堂翻閱文牘,縣衙一個書吏氣喘籲籲地跑來叫道:“顏少府,不好了,劉明府請你速到縣衙去一趟。”

“什麽事?”

“三百僧人將縣衙圍了。”

顏真卿還想詢問詳細一點,書吏已慌慌張張地走遠了。顏真卿心中蹊蹺:劉儀之口口聲聲告誡尉司的人說,不要給他添亂增堵,不要給他惹是生非,特別不要招惹那些有錢有勢的豪門貴族。這下好,我們尉司沒有惹事,縣大衙怎麽就惹了那些既無權又無勢、一天到晚隻知盤坐誦經的和尚呢?

顏真卿急忙收拾了文牘,佩了腰刀,準備到縣衙看看,剛走幾步又停下來,心想,劉儀之屢屢教訓我要學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有本事“化”事,讓他自己去“化”好了。於是轉身又回到房內,解下腰刀坐了下來,提筆練起了字。剛剛寫了“韜晦”二字,副尉狄龍一步跨進公堂,說道:“顏少府,你可真沉得住氣。”

“發生什麽事了?”顏真卿明知故問。

狄龍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之後,擦了把汗,說道:“南郊木塔寺三百和尚堵了縣衙大門,狀告朝廷新貴楊錡霸占佛寺磨坊。”

顏真卿聽說“木塔寺”三字,心中吃了一驚,急忙問道:“發生衝突沒有?”

“沒有。”狄龍說道,“幾個小和尚打著‘還我磨坊’的紙牌子,其他和尚都盤腿趺坐地上,雙手合十,口中誦唱‘南無阿彌陀佛’,和平抗議。劉縣令嚇得躲在照壁後邊走來走去,口中不斷念叨著:“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顏真卿笑笑問道:“什麽完了?”

狄龍道:“大概是他擔心自己的烏紗帽要完蛋了吧。”

“楊錡家來人了嗎?”

“沒有。”

楊錡是楊玉環的堂兄,因了楊玉環被冊封貴妃娘娘而被拜為駙馬都尉,由皇帝李隆基做主,尚了武惠妃之女太華公主。京城權貴之家多半妻妾成群、奴仆成夥,有的還豢養門客和家丁。每天吃飯的人少則一兩百,多則三五百,因而豪門貴戚之家,家家都有磨麵舂米的私家磨坊。小戶人家用人或畜拉磨,大戶人家則用效率強大的水碓、水磨。開元、天寶年間,水磨坊多設在京城四郊水大流急的涇水、灞水、豐水、潏水及漕渠上邊,不足一裏就有一個磨坊,建築別致,各具特色,儼然成為京郊一大景觀,同時,因為爭奪磨坊而打鬥流血的事也屢見不鮮。楊玉環是於天寶三載開始得寵,四載秋天冊為貴妃,楊家一族便一夜暴富,雞犬升天。楊玉環的三個堂姐和楊銛、楊錡兩個兄弟號稱五楊,加上後來的楊釗則成“六楊”。六楊皆皇賜豪宅,煊赫京城,勢傾天下,炙手可熱。連皇子皇孫以及公主們都無不聞“楊”色變。家口龐大,日耗萬錢的“六楊”很快都在京郊有了自家的水力磨坊,或購或建各有路數。駙馬都尉楊錡家在長安西南郊的清明、永安兩條渠上各有一座磨坊,清明渠磨坊靠近弘福寺,因寺內有一座高三百多尺的木塔,百姓俗稱木塔寺,臨寺靠渠的一個村莊叫木塔寨。木塔寨磨坊原本屬於木塔寺,不知怎麽就被楊錡家據為己有了。木塔寺和尚告了多次,長安縣令劉儀之懾於楊家勢力,遲遲不敢公斷。他本想和尚好說話,打算一拖了之,沒想到和尚也要吃飯,被逼急了隻好孤注一擲,三百和尚圍了縣大衙,靜坐示威,討還公道。

“劉儀之打算怎麽處理?”顏真卿詢問道。

“這家夥,”狄龍說道,“他以為和尚好欺,就想將他在河南山城小縣嚇唬農民的辦法搬過來,讓我集合三百捕役驅趕和尚。現在人都集合齊了,在校場待命。特來請示顏兄,去是不去?”

“不去。”顏真卿斬釘截鐵地回道,“和尚乃出家之人,一日僅一餐粥食充饑,經常饑腸轆轆,痛苦難耐,還不如討飯花子。如非萬般無奈,怎麽敢到縣衙狀告當朝駙馬?”顏真卿起身對狄龍揮揮手,又道:“你帶捕役到郊外跑操去吧,我們不能用武力對付和尚。劉儀之問起,你就說到郊區製止打鬥去了,和尚的事我來處理。”

這時,一位役差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說道:“二位少府,縣尊發火了。他命令你們立即帶上捕役,到縣衙門前驅逐和尚。”

顏真卿道:“和尚們不是坐著誦經的嗎?有什麽可怕?”

“是啊!”老役差說道,“和尚們安安靜靜地坐著,縣太爺如臨大敵,說是影響不好,讓門吏用刑杖驅趕。有幾個奴才不知道天高地厚,真就舉杖去打。誰知木塔寺和尚個個身懷絕技,雖坐著一動不動,待刑杖落到身邊,突然出手接了刑杖,隻輕輕一拉一,那幾個奴才就仰麵朝天摔到地上,哭爹喊娘,叫苦連天。四周看熱鬧的人像看猴把戲似的,一個勁地鼓掌叫好。縣太爺嚇得渾身顫抖,話都說不清了。”

顏真卿笑笑,叫了羅青鋒和司馬勇,對老役差說:“老丈,走,看看去。”

縣衙大門已經關閉,二十個役差手持棍棒堵著耳門,長安縣令劉儀之老遠看到顏真卿從後衙過來,氣不打一處來,衝上去指著顏真卿鼻子斥道:“顏少府,你好大的架子!我長短是根棍兒,好歹是京縣的父母官兒,你竟然三請而不出,你眼中還有沒有我這個上峰?”

顏真卿抱拳對劉儀之拱了一揖,滿臉堆笑,說道:“發生什麽事了?令父母官如此光火?”

劉儀之朝門外一指:“你看看,這堂堂的長安縣衙門都變成寺廟佛堂了。”

顏真卿站在堵住縣衙耳門的一群差役後邊,抬頭朝外邊看了看,和尚們在門外空地上一個個跏趺而坐,雙手合十,閉目誦經。後邊觀眾有一千多人,一些善男信女給和尚送來了茶水、胡餅、蒲團、席墊之類。顏真卿看著和尚們頭頂上豎的兩塊巨大的白紙牌子,牌上寫著“和尚要吃飯,磨坊要歸還”十個榜書大字,禁不住讚道:“這字寫得超塵脫俗,頗有功力。”

劉儀之瞪了顏真卿一眼,問道:“你說什麽?”

顏真卿笑笑,說道:“和尚們赤手空拳,趺坐誦經,似乎是給縣尊歌功頌德呢!”

劉儀之怒道:“顏真卿,你身為朝廷命官,還在說什麽風涼話?堂堂京師縣衙、皇帝輦下,和尚堵了衙門,像給死人做道場似的,成何體統?你還有心思譏諷本縣!一旦皇上怪罪下來,你我都吃罪不起。”

顏真卿對劉儀之一揖,又笑道:“縣尊有春風化雨之才,為何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

“你……”劉儀之全沒了上峰的自尊和斯文,氣急敗壞地吼道,“我命令你,火速集合你手下捕卒和馬步弓手,限你在一個時辰之內,將這夥刁僧給我趕到城外,然後捕拿鬧事首犯,吊銷他們的度牒,發配充軍,長流三千裏。不然的話,我劾奏你執法不力,慫恿鬧事,讓京兆吉法曹拿你是問。”說罷,就背了雙手,在照壁牆後悻悻地走來走去。

顏真卿心中一笑,輕聲嘀咕道:“看來,今天我真要執法不力了……”

“你說什麽?”劉儀之雖然老態,反應依然十分機敏,兩眼一瞪,質問道。

顏真卿笑道:“我是說,遵——命。”說罷,本欲出門,忽然想到,麵對赤手空拳的僧眾,不宜帶刀。他取下腰中佩刀交給一位門吏,又將羅青鋒和司馬勇拉到一邊耳語了一陣,這才整整衣裝,大步走出縣衙大門。顏真卿站在台階上先是四下掃了一眼,然後對著席地趺坐的木塔寺和尚高高一揖,大聲說道:“各位高僧大德,辛苦了。”

三百名和尚一齊仰起了光光的腦袋,四周圍觀的人頓時也都鴉雀無聲。大家抬頭注視著顏真卿,看他如何對付這些僧人。

顏真卿下了台階,站在前排跏趺而坐的和尚跟前又拱了一揖,聲調和藹、滿麵堆笑地說道:“請問,哪位是住持?”

先是無人回答,場上一片寂靜。過了許久,一個十二三歲的小沙彌霍地站了起來,挺胸昂首,說道:“我們弘福寺的住持不空金剛,奉師之命到南天竺師子國去了,現在沒有住持。”

顏真卿對小沙彌抱拳拱了一揖,說道:“小法師,敢問,這裏誰管事?”

小沙彌蹺起大拇指朝自己的鼻頭指了指,說道:“這裏我管事。”話一落音,趺坐的三百僧眾和四周圍觀群眾哄然大笑起來。小沙彌撓了撓小光頭,看著大家嘿嘿一笑,自語道:“不相信我?算了。”屁股朝地上一坐,大聲誦起了“唵嘛呢叭咪吽……”躲在衙門耳門後邊的縣令劉儀之貓在差役後麵嚷嚷道:“顏真卿在搞什麽鬼?”

顏真卿在趺坐誦經的三百和尚麵前俯身觀察了會兒,從念珠、衣著以及人的氣質上看出前排正中趺坐誦經的一位壯年僧人可能是這群和尚的首領,於是在這位壯年僧人麵前也盤腿趺坐下來,雙手合十,誦了一句“阿彌陀佛”,輕聲問候道:“法師,您辛苦了。”

那壯年僧人微微睜開雙目,瞥了顏真卿一眼,又微閉雙目輕聲問道:“施主有何見教?”

顏真卿低聲問道:“敢問法師法號和兩序職事?”

壯年僧人回道:“木塔寺知事僧妙白是也。”

顏真卿眼前一亮,急忙朝前挪了挪身子,雙手合十,對妙白深深施了一禮,說道:“這麽說來,我還是您的師兄呢!”

妙白翻了顏真卿一眼,嗔道:“官人,請您自重,坐得離我遠一點兒,勿弄髒了我的衣履。”

顏真卿將身子朝後挪了一下,低聲說道:“三十年前,嵩影方丈在淨影寺時,本來打算度我為僧。天竺高僧善無畏大師說我命中還有幾年俗人的紫陌生涯,命我在家出家,法號妙聰。妙白法師,今日你我有緣相會,難道你就不想認我這個在家師兄嗎?”

妙白吃了一驚,猛地睜開雙眼,詫異地看了顏真卿一會兒,問道:“敢問施主高姓大名?”

顏真卿雙手合十行了一禮,說道:“免高姓顏,俗名真卿,字清臣,法號妙聰,世俗人稱顏十三郎……”

顏真卿尚未自我介紹完,妙白和尚一把抓了顏真卿的雙手,驚喜地說道:“阿彌陀佛,我早在香積寺嵩影方丈門下做小沙彌時,就曾欣聞施主大名。後來又曾聽淨影寺的妙知禪師和瑤台寺圓寂上人說到過你,隻是無緣相識,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見到您,抱歉。”

顏真卿問道:“妙白,請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啊?”

妙白和尚歎了口氣說道:“劍南嘉州淩雲寺和峨眉諸寺僧眾向天下募捐,要在淩雲山三江口沿山開鑿一座大佛,自開元元年動工,已三十多年,剛剛鑿出一尊佛首,極缺資金雕塑佛身。半年前,我受南山僧眾所托,將大家募得的三百貫錢送至嘉州,沒想到我回來之後,每天賴以舂米磨麵的磨坊竟被人騙賣。和尚雖以慈悲為懷,總不能不吃飯啊!無奈之下,隻好告到長安縣衙,請官府公斷。誰知縣太爺一拖再拖,模棱兩可,直至今日。”

顏真卿埋怨道:“你為何不早些找我呢?”

妙白歎了口氣,說道:“天下人皆言,佛光普照眾生,卻難敵官場上的利欲熏心。師兄入仕多年,我不知道您那顆曾經在南山草堂受過菩薩淨水洗禮的純淨的心被官場上的邪火熏黑了幾許,故而不敢登門求助。”

顏真卿心中一陣酸楚,禁不住泫然淚下,雙手合十,輕輕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道:“顏某雖未剃度受戒,公事之餘亦常誦經念佛,自以為心中還算幹淨。隻是想借了手中的權力,盡多地為百姓辦些好事而已,從來不曾有過違背佛祖教誨的邪念和惡行。頭上三尺有神靈,我佛無處不在。”

妙白聽了麵露喜色,雙手合十,重重地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顏真卿和妙白正說話間,羅青鋒和司馬勇帶了幾個飯店的夥計,抬了三大籮筐青菜包子和兩大桶開水來到衙前。司馬勇對顏真卿耳語道:“尋了十來家佛寺,弄來了三籮筐包子。慈恩寺齋堂答應,馬上再送兩筐豆餡包子過來。”

顏真卿點點頭,高興地說道:“好,好,來得正是時候。”回身對妙白行了一禮,說道:“妙白法師,和尚們在地上趺坐兩個時辰,肚子早該餓了。請您發話,讓大家吃點東西吧。”

和尚中有人叫道:“我們要磨坊,不吃官家的嗟來之食。”先前那個自稱管事的小沙彌又站起來,說道:“我們不吃官家的穢物,太髒。”和尚們應聲附和,吵吵嚷嚷。

妙白和尚站起來,舉手啪啪兩掌,讓大家靜下來,手指小沙彌說道:“半瓢子,不要胡說,今日這幾筐包子不是官家的穢物……”他指指身旁的顏真卿說,“這是在家居士妙聰請附近的寺院專門為我們做的,幹淨著呢!大家起立,進膳。”

和尚們聽了知事僧妙白示下,“啊哈”一聲,挺身而起,爭先恐後地擁到籮筐前,每人抓了幾個包子大嚼起來。

顏真卿長長噓了口氣,正想著下一步怎麽辦,不料背後有人朝他背上猛戳一下。回頭看時,原來是縣令劉儀之縮頭縮腦站在他身後,狐疑地看著他低聲問道:“顏少府,你搞什麽名堂?難道讓他們吃飽肚子繼續坐在縣衙門口向我示威不成?”

顏真卿對劉儀之拱了一揖,說道:“縣尊,少安毋躁。讓他們吃飽了肚子,我自有退兵之計。”

劉儀之心中明白,這是一樁十分棘手的案子,弄不好要掉烏紗帽,於是心中冷冷一笑,連忙嗯嗯兩聲,說道:“那好,那好,這樁案子我就交給你來辦了。辦好了我給你記功請賞,隻要不給我招惹麻煩就行。”說罷,又龜縮了腦殼,顛顛地跑回衙門裏邊躲了起來。

三百僧人吃過包子,飲過開水,妙白對顏真卿合十行了一禮,說道:“顏施主,多謝了。”

顏真卿回了一禮,說道:“妙白法師,倉促之間不成敬意,請多多包涵。以後我請師弟到慈恩寺齋堂吃一次大餐,以盡我這個在家出家的師兄情誼。”

妙白說道:“施主,出家人一缽粥飯足矣,不敢饕餮天物,大餐就免了。關於磨坊一事,我等眾僧實屬萬般無奈,才出此下策,務請施主多多關照。”妙白對顏真卿合十拱了一揖,又道:“本寺住持不空金剛乃師子國人,天寶二年奉敕回師子國探親去了,寺中諸事委托給我。也是我一時疏忽,被棍徒鑽了空子。現在寺內有僧眾三百,平時進香的善男信女以及各地來寺掛牌雲遊的行者不少於兩百之眾,每天食僧不下五百。一盤磨晝夜不停地轉動還供不應求,失去了磨坊,和尚們靠什麽果腹?自三個月前磨坊被楊家騙去之後,僧人們每日外出化緣和靠四周佛寺接濟,一日一餐,勉強度日。磨坊要不回來,三百僧人絕不會善罷甘休。施主,不看僧麵看佛麵,此事還請你早日明斷。”

顏真卿道:“師弟放心,今天請大家先回寺休息,明天我就著手調查此案,一經落實,立即責令楊家歸還磨坊。至於僧眾夥食,我馬上派人給你送去三十石麵粉,暫解燃眉之急。”

妙白雙手合十,對顏真卿深深鞠了一躬,表示感謝。顏真卿道:“我從小就受到僧人恩澤,弱冠束發,又入香積寺福山草堂攻讀儒學。我今生今世與沙門結下不解之緣,佛的恩德我永遠也報答不完,能為僧人做一點善事,也是我結的一份善緣。”

妙白說道:“這麽說來,我也就心安了。”說罷,招呼三百僧人排成兩隊,雙手合十,目不旁視,沿著路邊,不疾不徐,款款地朝城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