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窘迫的境況使她成為一朵開在貧瘠沙土裏的花,

幹瘦卑微得就要被風塵掩埋。

1

陸笙第一次知道南風是在三年前。

那天是3月29號,她的生日。那天她媽媽被老師叫到學校談話,因為學校的少兒心理輔導室認為陸笙有兒童抑鬱症的前兆。談話的具體內容陸笙不知道,她隻知道,沒有人記得她的生日。

放學後陸笙不願回家,獨自一人在外麵遊**。她漫無目的地走進一家商場,賣家電的地方擺了好多電視機,電視機停在中央五台。

電視機裏,一個哥哥在笑,笑得很好看,她單薄匱乏的詞匯量無法形容那種好看。他說:“祝今天過生日的朋友都生日快樂。”

那一瞬間,陸笙隻覺心口酸酸的,不知道是難過還是感動。

旁邊一個導購員姐姐說:“這個帥哥好帥呀!”

陸笙問道:“姐姐,他是誰呀?”

導購員姐姐神色茫然:“不知道哎。”

那時候的南風,還沒有風靡全中國的知名度。

後來她在報刊亭看了幾天報紙,才知道他是誰,才了解了他的世界。那個世界的人活在陽光下,他們有夢想,有朝氣,他們付出汗水,收獲希望,他們的世界開滿鮮花。

一個人,即將墜入無望的深淵,在某一個契機,突然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很久以後,當陸笙的世界也開滿鮮花時,她回望這條道路,發現路的起點隻是一點兒不可思議的、渺小而堅硬的執念。

這執念並不複雜,它隻是一個孩子在絕望時本能的自救。

陸笙蹲在地上放聲大哭了一會兒後,漸漸改為小聲抽泣。丁主任將她扶起來,問道:“南風是你什麽人嗎?”

“他是我的偶像。”

丁主任心想,小朋友都追星,一時難以接受也是正常的。他說:“別哭了,南風不一定出事的,他是運動員,身體素質好,一定還活著。你看現在醫療技術這麽好,隻要好好養傷,他過不了多久又可以活蹦亂跳了。”

陸笙仰頭看他:“真的嗎?”

“真的。”

陸笙信了,擦擦眼淚,說道:“我希望他能快點兒好起來。”

“一定可以的。如果恢複得快,他還能打今年的中網呢!你現在好好學網球,要是表現好,我帶你去現場看他比賽。”

陸笙的眼睛亮了:“嗯!”

到底是小孩子啊,丁主任暗暗歎了口氣,真好哄。

丁主任帶陸笙買了雙新的回力球鞋,然後兩人回了樹青體校。

丁主任帶著陸笙參觀一番學校,吹了幾個牛,把小姑娘說得一愣一愣的,最後帶她去了網球場。

網球場上隻有一個和陸笙差不多高的男孩兒,男孩兒正握著球拍顛球,黃綠色的網球在水平的網麵上不停地蹦躂,像隻快樂的小螞蚱。

丁主任問男孩兒:“李教練呢?”

“不知道!”

丁主任便對陸笙說:“你在這裏等一下,我把教練叫過來。”

陸笙點點頭,目送丁主任離去。

這時,那個男孩兒停止顛球了,他一手扶著球拍,隔著半個球場大聲問陸笙:“你是新來的?”

陸笙輕輕點了點頭,小聲“嗯”了一下。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陸笙。你呢?”

“陸笙?真巧啊,我叫水生!”

“哎?”

他提著球拍大搖大擺地走過來,走到近前時問:“你上幾年級了?”

“六年級。”

“我也是,你幾歲了?”

“十二。”

“我十三了,你得管我叫哥。”

陸笙低頭,不大好意思叫他“哥”。

他又笑道:“不過你既然來這裏學網球,叫我‘師哥’就行啦,長幼有序懂不懂?來,叫一聲。”

陸笙憋了半天,漲紅了臉,小聲說道:“師哥。”

“連著名字一起叫。”

“水生師哥。”

他滿意地點頭,眉開眼笑的:“哎喲,不錯不錯,你以前學過打球嗎?沒學過?今天師哥教你!來,拿拍子。”

他跑到場邊拿了另一隻球拍給陸笙。

這是陸笙第一次摸球拍。半舊的網球拍,不知是什麽材質所做,沉甸甸的非常壓手,拍柄上纏著膠帶,因為用得久了,表麵積了一些泥汙。她兩手握著球拍,心情有些激動。

“站到對麵去。”水生吩咐道。

陸笙老老實實地跑到對麵。球場很寬大,她不知道該站在哪裏比較好,這時,水生卻突然發球了,發完球大喊:“接著接著!”

陸笙慌忙揮了一下球拍,自然是沒接住。

水生又發了一個,她追著網球跑,一拍子揮過去,接是接住了,球直接被打到天上去。

接下來,他接二連三地發球,她東奔西跑地搶救,沒過一會兒,已經氣喘籲籲。

這時,一個國字臉的中年人走過來,手裏提著一隻小一號的球拍,他朝兩人喊道:“別打了。”

水生便停下來,回頭看他一眼,叫了一聲“教練”。

陸笙便也乖乖地喊“教練”。

教練瞪了水生一眼:“胡鬧!她從來沒學過,傷到怎麽辦?還有,我的球拍太重,是成年男人用的,你怎麽能給她用?”

水生吐了吐舌頭。

陸笙走過來把球拍還給教練,說道:“教練,水生師哥是在教我打球。”

教練有些奇怪:“你叫他什麽?”

“水、水生師哥……”說到最後一個字幾乎消了音,因為她看到教練臉色不太好。

教練抄起球拍往“水生”屁股上拍了一下,怒罵:“徐知遙,你什麽時候改名叫水生了?怎麽不叫蛋生呢!”

徐知遙捂著屁股大笑:“哈哈哈哈哈,我終於可以笑了,憋死我了……陸笙你怎麽這麽傻啊?太好騙了,哈哈哈哈哈……”

陸笙有些窘迫,低頭漲紅著臉,小聲抱怨道:“你怎麽這樣啊!”

“哈哈,別生氣了,一會兒請你吃糖堆兒還不行嗎?”

教練又拍了他一下。

接下來,教練把小球拍給了陸笙,單獨教她握拍動作,教了一會兒,也就到午飯時間了。教練讓徐知遙帶著陸笙去吃飯。

陸笙心裏還有點兒小別扭,不想和徐知遙多說話,徐知遙卻打算“一笑泯恩仇”了,厚著臉皮不停地和她搭話。

到了食堂,徐知遙笑道:“哎,我請你吃雞腿吧?”

陸笙在“雞腿”和“氣節”之間搖擺了一下,最後選擇了雞腿。

2

一轉眼,陸笙在樹青體校學了有一個星期,入門的學習內容很簡單,每天先是體能訓練,然後練練握拍和揮拍,偶爾簡單對打幾個球,感受一下傳說中的“球感”。教練隻有這兩個學生,教得特別輕鬆,總是布置完任務之後就不知道去哪裏貓著了。

陸笙還好,聽話,讓幹什麽幹什麽,徐知遙就比較搞笑了,教練在的時候他安靜如雞,教練一走,他就和夜裏老鼠出街一樣,那叫一個不安分。

陸笙總是被他捉弄。不過陸笙也不喜歡找教練告狀,每次被捉弄後最多自己生會兒悶氣。到了飯點,就是徐知遙的懺悔時間,他變著法兒地給陸笙買好吃的,雞腿啦,紅燒肉啦,牛肉丸啦,陸笙的氣性到這個時候一般都會煙消雲散。

就這麽著吧,各取所需,皆大歡喜,世界和平。

哦,有一個好消息,南風還活著,正在醫院救治。聽到這個消息的當天,陸笙中午多吃了一碗飯。

衛校長對陸笙這個小姑娘的關注度還是很高的。他問李教練:“陸笙怎麽樣?能練出來嗎?”

李教練點頭:“她條件不錯,身體好,反應快,協調性也好。”

“和喬晚晚比呢,怎麽樣?”

喬晚晚是近兩年冒出來的天才網球少女,今年十六歲,已經進國家隊了。

李教練囧囧的:“校長您想多了……陸笙還沒到天縱奇才的程度,而且她都十二歲了,這才開始學網球,早就晚了。現在好好練,能進省隊就不錯了。”

衛校長就沒再問。他換了個話題,狐疑地看著李教練:“我聽說,精英網校找過你?”

精英網校是一家專門的網球學校,老板是一個熱愛網球的土豪,現在正到處挖教練。

李教練黑了臉,誇張地提高聲音:“誰說的?怎麽可能!”

衛校長神色緩和,點點頭:“不是就好。”

坐在一邊的丁主任實在聽不下去了,他說不是就真不是啊?不會自己用眼睛看嗎?

李教練離開後,衛校長對丁主任說:“我覺得老李說得不對。”

丁主任心想,校長您終於聰明了一回,老李這貨一看就跟精英網校勾搭上了。

衛校長:“陸笙這個孩子性格很堅韌,她一定能練出來的。”

丁主任:“……”

算了,你開心就好。

校長心情不錯,晚飯去了學生食堂吃飯,順便考察一下學生們的精神麵貌,丁主任陪同。這兩人很不要臉地選擇了正對電視機的黃金位置,一桌四個座位,他們身邊空出倆兒,學生們想看電視又不想跟校長坐在一起,幹脆端著飯盒站在一旁看。

衛校長有一點兒小尷尬。

恰好陸笙和徐知遙端著飯盒走過,丁主任很有眼色,招呼陸笙。

“陸笙,這裏有位置。”

陸笙果然給麵子,徐知遙也跟著坐了過來。

陸笙一邊吃飯一邊扭頭看電視,電視正在播體育新聞。當主持人提到南風的名字時,她忘記咀嚼,直勾勾地盯著電視看。

這是一條最新發布的消息,南風的經紀公司開新聞發布會公告了南風的傷勢:全身多處骨折,以及,跟腱斷裂。

陸笙轉過頭,眼睛紅紅地看著丁主任:“傷筋動骨一百天,他要一百天才能好呢!”

丁主任沒有說話。陸笙發現他麵色有些沉重。

徐知遙問道:“跟腱斷裂是什麽?”

陸笙也點頭:“對哦,這是什麽?丁老師,跟腱斷裂多久能好呀?”

丁主任和衛校長對視一眼,都不忍心回答這個問題。

衛校長用筷子點了點餐盤:“先吃飯!”

陸笙心裏“咯噔”一下,總感覺不太妙。她憂心忡忡地吃完飯,衛校長對她說:“你放學時去門衛那裏一趟,他有東西要給你。”

“哦。”

下午,從李教練那裏,陸笙得知了“跟腱斷裂”的嚴重性。

這麽說吧,這種傷,最好的結果就是不變瘸子。

陸笙對這場事故的期望,從“去中網看他打比賽”,一下子跌落成“不變瘸子”。

晚上訓練完,她出門時去找門衛爺爺,門衛爺爺遞給她一袋牛奶:“是校長給你的,喝這個補鈣,可以長高個兒。”

“謝謝爺爺,謝謝校長。”

自此,陸笙每天都能收到一袋校長免費提供的牛奶。她不知道怎麽報答校長,隻好更加努力地訓練。

一個月後,陸笙看到了經紀公司宣布南風正式退役的消息。

一代天才就這樣匆忙地黯然離場,甚至不願親自和大家道一聲別。

當時陸笙正在食堂,還是那個位置,還是那四個人。徐知遙煞有介事地搖頭歎氣,衛校長和丁主任都默默地吃飯,沒有說話。大家的反應總體來說很平靜。畢竟,這個結果完全在意料之中。

“啪!”

陸笙突然猛地拍桌子,高分子陶瓷的筷子和桌麵碰撞,發出一聲驚人的脆響。

許多人嚇了一跳,紛紛望過來,周圍一片安靜。

丁主任嘴邊掛著一根粉條,愣愣地看著陸笙:“你怎麽了?”因為嘴裏還含著東西,說話有點兒含糊。

陸笙正色道:“我要拿大滿貫冠軍!”

丁主任的心:這貨瘋了。

丁主任的嘴:“好,加油加油!”

別人的反應就沒這麽淡定了,鄰桌一個十幾歲的男生譏笑道:“嘿喲,小丫頭挺能吹,你知道大滿貫幾個字兒怎麽寫嗎?”

衛校長瞪了他一眼:“吃飯!”

正當陸笙躊躇滿誌地打算為她至高無上的人生目標刻苦加練時,李教練突然罷工了。

原來他已經有了更好的去處,正是那家四處挖人的精英網球學校。

精英網校薪酬高福利好,好苗子多多,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李教練都沒有拒絕的理由。隻有衛校長才會天真地認為李教練會對樹青體校這種破落戶忠貞不渝。

所以李教練幹幹脆脆地走了,樹青體校網球部頓時群龍無首。哦,也不算群龍,隻有兩隻小蝦米。

衛校長隻好為這兩隻小蝦米再物色新教練。

這個時候陸笙才剛剛學好發球。

沒有教練的日子裏,陸笙就把教練曾經教的東西拿出來一遍遍溫習,或者給自己加一些體能訓練。徐知遙在一邊看得嘖嘖稱奇:“我說你至於這麽拚嗎?又不給你錢。”

陸笙問徐知遙:“你為什麽學網球?”

“我不學網球就要去學鋼琴了,我可不想彈鋼琴。”

陸笙覺得她和徐知遙不可能有共同語言了。

3

再見南風,是他出事三個月後,這一天剛好是六一兒童節。

學校和體校都強製性給學員放假了,陸笙沒處去,自己一個人溜溜達達的,去了市體育館。

市體育館有一個露天網球場,網球場外圍是高大的鐵絲網做的透視牆,再往外,是一條安靜的小路。小路對麵是居民區,斑駁的牆麵上爬著大片大片的淩霄花,像一朵一朵的火焰在綻放,永不熄滅。

以前,陸笙經常站在這條小路上,看對麵網球場上的拚殺。這地方安靜而隱蔽,她毫不需要掩飾自己的憧憬和渴望。

今天她再次來到這裏,卻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他站在淩霄花下,一隻腿微微屈起,足後跟輕輕抵著老舊的牆麵,身旁一輛黑色的山地車隨意地靠在牆上。他側臉的線條俊美而優雅,薄唇間咬著一根香煙,香煙的一端明明暗暗的,嫋嫋地飄起細細的青煙,他的目光便隱在青煙之中。

有花瓣落在他的肩頭,他也不去管,隻是自顧自咬著煙發呆。

陸笙輕輕叫了他一聲:“南風。”

初夏微熱的風將這兩個字送到了他的耳畔,他輕輕偏一下頭,看到了她。

然後他拿下煙,說道:“是你。”

“你還記得我?”

“嗯。”

陸笙有些高興,可是一想到他經曆過什麽,她又高興不起來了。她走過去,仰著頭看他。

青煙散盡,這個時候她才看清楚他的正臉。

他的頭發變得比以前長了,劉海兒淩亂地搭在額前,眉眼還是細長而漂亮的,鼻梁還是高挺而精神的,隻是,右臉上多了一道疤痕。兩三厘米,比膚色稍暗,斜著從後上方劃下來,停在顴骨下方。

那道疤痕像一根針一樣刺著陸笙的眼睛,她隻覺眼睛澀澀的,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麽。

南風見她一直盯著他的右臉看,便伸手摸了摸那道疤痕,然後他扯了一下嘴角,輕笑道:“難看?無所謂,我又不靠臉吃飯。”

陸笙紅著眼睛問道:“疼嗎?”

南風愣住了。他神色複雜,突然抬手吸了一大口煙,然後把胸腔內所有的情緒都化作青煙吐了出來。

他隨手往牆上按滅了煙,接著眉眼彎彎地望著她:“不怎麽疼。”

南風低頭看著陸笙。小姑娘清清秀秀的一張臉,歪紮著一條馬尾辮,薄而細碎的劉海兒貼在額前,發絲細而柔軟。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眼底清澈幹淨,像不染纖塵的清泉。

她穿著半舊的校服,胸前端端正正地係著紅領巾,沒有背書包。

南風問道:“怎麽不去上課?”

“今天兒童節,學校放假。”

“嗯,怎麽沒人陪你過節?爸爸媽媽呢?”

陸笙便低頭不語了。她發現,她可以毫無壓力地告訴別人自己的家庭,可是對著南風不行。好像那窘迫的境況會使她成為一朵開在貧瘠沙土裏的花,幹瘦卑微得就要被風塵掩埋。

南風看著她像隻無精打采的小鳥一般低著頭,他這才發現,她穿的校服不太合身,明顯小了一些,手腕和腳踝都露出一大截兒。

他抱著胳膊,輕輕呼了口氣,盡量使聲音顯得輕鬆而愉悅:“反正我也很無聊,那麽,不如今天我陪你過節?”

陸笙猛地抬頭,不敢相信地看著他,清澈的眼睛中全是驚喜。

南風推起一旁的山地車:“走吧,你想去哪裏?”

陸笙趕緊跟上去,走在自行車的另一旁,她現在還有點兒做夢的感覺,頭腦暈乎乎的,心情激動難抑,感覺連空氣都帶著香味兒了。

她語氣輕飄飄的:“哪裏都行啊。”

“不能哪裏都行,今天是你的節日,你說了算。”

陸笙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哦,那要不,遊樂場?”還沒去過遊樂場呢!

“可以,不過今天兒童節,遊樂場的人一定很多,你確定?”

“啊?那不去了不去了!”陸笙連忙擺手:“嗯,海洋館呢?”

“海洋館的人應該能少一些。”

兩人邊走邊商量,太陽高高地掛起來,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安靜而溫柔。微風吹來,牆上的淩霄花在濃密的綠葉間輕輕擺動,像跳動的火精靈。

走出這條小路,南風隨便找了個地方把山地車停下,然後和陸笙打車去海洋館。

南風在海洋館門口給陸笙買了個藍色的鯨魚寶寶氣球,鯨魚寶寶的肚子鼓鼓的,憨態可掬。陸笙有點兒為難地拿著氣球:“好像有點兒幼稚哎!”

南風覺得有趣,忍著笑說:“不許扔掉。”然後他去售票窗口排隊買票。

售票窗口前排了不少人,長長的一條隊伍,隻有南風最為突出,高大挺拔,玉樹臨風。陸笙站在不遠處,目光隨著他的身影移動。看了一會兒,她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想了一下,她頓時明了:這麽半天了,都沒人認出南風。

如果是幾個月前南風剛拿澳網亞軍那會兒,他走在街上一定會被人圍堵的。

才不過三個月,卻已經物是人非,人們早已經忘了他。

突然又有點兒心酸了……

南風買完票回來時,發現小姑娘的情緒不大對勁,他問道:“怎麽了?”

陸笙低頭小聲說:“他們都把你忘了。”

她低著頭,並未看到他眼中的情緒,隻聽到他說:“並沒有什麽規定誰必須記住誰。況且,被遺忘,於我來說也算一種解脫。”

陸笙不太能理解這話,她仰頭疑惑地看著他。

南風目光平和,雲淡風輕的樣子,他說:“至少我還活著。你知不知道,我的教練、陪練、醫師、助理……全都不在了。”

陸笙突然對這個世界充滿感激了,她急切地點頭:“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啊!”

“嗯。”南風點點頭,心裏卻重重歎了口氣。

人還活著,夢想已死。

兩人進了海洋館之後,先看了化石和標本。陸笙從來沒見過這些,看到什麽都驚歎,漂亮的珊瑚海星、奇形怪狀的貝殼、顏色豔麗的魚,還有兩米多長的用真鯊魚做的標本……歎為觀止,目不暇接。南風走在她旁邊,聽著她一陣陣低呼,小女生的聲音柔和而清亮,聽在耳中,忍不住好奇心也被她帶動了,南風竟然認真看起了那些標本簡介,看完之後還給陸笙講解。

然後就是重頭戲了——海底世界。

海底世界用拱形的玻璃架起,玻璃裏麵是真實的海水和海洋生物,人走在玻璃下麵,完全被海洋世界包圍,左右兩旁是搖曳的海草和穿梭的魚群,還有飛碟一樣的大鰩魚,線條漂亮的海豚,仰頭可以看到大海龜從頭頂緩慢地遊過……

站在這樣的世界裏,陸笙隻覺驚豔無比,心潮澎湃。

海底世界是最受歡迎的,這裏人也最多,幾乎到了摩肩接踵的程度。陸笙光顧著看海豚,一時忘記跟著南風。

突然,她看到一叢大海帶中間,有一條巨大的彩色的尾巴甩了一下。她有些奇怪,順著彩色的尾巴,看到了一個人類的上身。

“啊,美人魚!”她忍不住驚叫。

周圍一陣混亂,許多人擠過來看“美人魚”,雖然都知道是人扮的,卻依舊擋不住這份熱情。

陸笙隻覺不妙,她轉身想找南風,然而人群都擠了過來,她被擠得後背緊貼著欄杆,硌得發疼,身前被一個胖阿姨壓著,連呼吸都有點兒困難。

陸笙有些無助,伸手胡亂抓著。她現在不想看美人魚了,她隻想離開這裏。

“南風……”她試圖呼救,然而人聲喧嘩,蓋過了她的喊聲。

陸笙心頭一陣慌亂,她心想,我會不會被壓死啊……

突然,她的手被握住了。溫暖幹燥的手,力道有些大,緊緊地扣著她。接著,擠壓在她身前的人群一陣鬆動,那個胖阿姨不滿地嚷著:“誰推我?”

然後,陸笙就被拽出去了。她大口喘著氣,看到拽自己的是南風。

南風一手拿著那個鯨魚寶寶的氣球,一手握著她的手,無奈地搖了一下頭:“為了看魚連命都不要了?”

陸笙有些不好意思。

南風把氣球還給了她。他牽著她擠在人群中。

海洋館開著冷氣,空氣涼涼的,她的手陷在他溫暖的掌心中,在喧囂的人群裏,心中突然有種特別安定的感覺。

走出海底世界,他們去吃了魷魚丸和海鮮麵,然後去看海豹表演,看水母世界。出來之後,南風又給她買了香草冰激淩和手工糖果。

總之,今天真是她最幸福的一天了。

陸笙的心情好得快要飛起來,小臉紅撲撲的,話也變得多了。

然而再美好的相處,終究還是要分別的。

南風問陸笙:“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

現在時間還早,陸笙不想回家,她說道:“我想先去學校看看。”

“好。”

當出租車停在樹青體校門口時,南風有些意外:“你說的學校是指這裏?”

“嗯,我平常放學就來這裏訓練。”這話說得有點兒大言不慚,她連教練都沒有了……

陸笙一邊說著,一邊偷偷地打量南風的神色,見他似乎有點兒興趣,她連忙問:“你要不要參觀一下?”

南風發覺這個小姑娘還挺機靈。他側臉看了她一眼,眉目中有淡得幾乎察覺不到的笑意:“你還沒有邀請我。”

兩人下了出租車,進校。陸笙一邊走一邊給他介紹,把丁主任曾經跟她吹過的牛,原封不動地跟南風吹了一遍。

走到網球場時,陸笙“咦”了一下。

“怎麽?”

陸笙指指網球場上正在對打的兩個人:“那邊,一個是我們的衛校長,一個是招生處的丁老師。他們都是好人。”

今天小朋友放假,這對於網球部來說,算是全體歇業了,於是衛校長和丁主任樂顛顛地來打網球了。

兩人相比,丁主任尚且算“會打”,衛校長隻能算“會打著玩”。雖如此,兩人倒也打得不亦樂乎。

衛校長已經發現了陸笙,當陸笙和南風走近時,衛校長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說:“這位……這位是不是……”

丁主任聞言也轉過身,一眼認出了他:“南風?”

南風點了一下頭:“衛校長好,丁老師好。”

“真的是南風!”校長激動得直拍大腿,“南風來我們樹青體校了,哈哈哈哈!小丁我說什麽來著?我就知道陸笙是個幹大事兒的人,你瞧!”

陸笙有點兒不好意思,站在南風身邊,她又有點兒隱隱的自豪。

丁主任倒是淡定,他和南風寒暄了幾句。南風話不多,目光無意間掃過丁主任手中的球拍,丁主任自認是“整個樹青體校的智商擔當”,此刻怎麽會不明白南風的心情,於是很體貼地問道:“你要不要來一局?”

“好。”南風欣然應允。

陸笙卻有些擔憂:“你不是不能進行劇烈運動嗎?”

南風低頭,安撫地看著她,目光溫和:“放心,和丁老師打,應該不算劇烈運動。”

丁主任:(-_-#)能不能考慮一下聽眾的感受……

這場對打幾乎毫無懸念。

這也是陸笙第一次近距離地觀看南風打球。他的動作說不出的賞心悅目,跳起來的時候身體顯得輕盈而靈活,擊球時動作快而凶猛,氣勢如虹,目光狠戾,宛如手持神器的羅刹。一球結束後,他泰然自若,麵容恢複平靜,甚至帶了點兒淡淡的笑意。

陸笙心想,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優雅的球員。

一場切磋很快結束,丁主任臉色有些不好意思,嗬嗬笑道:“南風,你威風不減啊。”

“哪裏。”

丁主任跟衛校長使了個眼色。他對陸笙說:“陸笙你先去那邊自己玩。”

“哦。”

支走了陸笙,丁主任掏出煙來遞給南風:“要不要來一根?”

“不用,我帶了。”南風說著,拿出自己的黃鶴樓,然後他就看到衛校長和丁老師一個勁兒地瞄他的煙盒。

南風怎能不知其意,於是把自己的煙分給他們。

衛校長抽得一臉陶醉。畢竟,作為一個每月零花錢隻有兩百塊的破落戶校長,他難得有機會抽好煙。

三人就這樣一邊吞雲吐霧一邊聊天。

丁主任沒問南風在做什麽,隻是問:“最近忙不忙?”

南風一手夾著煙,淡淡地搖了一下頭。

丁主任鼓起勇氣說:“要是不忙呢,也可以做個兼職什麽的,主要是找點兒事兒做,別閑著就行。”

南風本來垂著眼睛抽煙,聽到這話,突然抬眼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目光有著微微收斂的銳利,把丁主任看得一愣。丁主任差一點兒說不下去了,感覺南風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麽。

丁主任幹咳一聲,硬著頭皮繼續道:“那個,我的意思是……算了,我還是直說吧。我這邊有兩個學生,都是好苗子,其中一個是陸笙你也看到了,有天分,也有拚勁,就是學得晚,不過好好教肯定能練出來。還有一個,更有天分,那個孩子現在已經能把教練打趴下了,教練就是因為這個走的……嗯,所以說我們教練負氣走了,怎麽勸都不回來……”

衛校長一邊嘬著黃鶴樓,一邊想,這小丁,可真能吹啊!

南風打斷了丁主任的話:“可以。”

丁主任張了張嘴:“啊?”

倒是大腦一直休息的衛校長反應快:“這麽說你答應了?來我們這兒做兼職教練?”

南風輕輕抖了一下煙灰,又是淡淡的一聲“嗯”。

衛校長簡直不敢相信這麽大一塊餡餅能砸到自家頭上:“你……你不再考慮考慮?”

“考慮之後就不會答應了。”

這是什麽話啊……

還好丁主任這會兒反應過來了:“我說,要不我們今天就簽合同?”

“好。”

“等一下。”衛校長猶猶豫豫的,有些不好意思,“薪酬這方麵,我們可能無法提供太高的……”

“隨便。”

衛校長:為什麽從這兩個字裏感受到了鄙視。(〒_〒)

衛校長和丁主任很著急,像是土匪老大突然劫持到一個漂亮小娘子而急於入洞房……的那種急切的心情。他們立刻把南風帶回教務室簽合同辦手續。

陸笙覺得很不可思議,不過一想到以後南風會成為她的教練,她又難掩興奮之情,於是樂顛顛地跟了過去。

南風和樹青體校簽的是雇傭協議,協議一式兩份,簽字蓋章之後,辦事員把合同裝訂好遞給南風。

南風沒帶包,於是問:“有文件夾嗎?”

辦事員貢獻了自己的一個透明塑料文件夾,他小聲嘟囔著:“一塊錢一個呢!”

南風感覺,這所學校的氣質很特別,從校長到職員,風格是那麽統一。

作為補償,他給了辦事員一根黃鶴樓。

簽訂完合同,衛校長握著南風的手表達了歡迎之情。南風說道:“我的精力有限,隻會帶這兩個學生,如果有更多學生,請你們再找別的教練。另外,我不希望你們以我的名義招攬學生。”

衛校長一下被他說中了心事,有點兒小小的尷尬:“我懂,我懂。”

“所以?”

衛校長隻好硬著頭皮保證:“所以我不會把這事透露出去的,你放心。”

“嗯,謝謝。”

簽完合同,南風也不打算多逗留,這就離開。

陸笙見他離開,都不過腦子,立刻就跟在他身後往外走。

丁主任看著二人的背影,向衛校長抱怨:“這孩子,怎麽像是南風的跟屁蟲,我還沒問她怎麽回事兒呢!”

衛校長朝著陸笙的背影喊:“陸笙,不要忘了去傳達室。”

陸笙出門時便順路去傳達室,又拿到了一袋牛奶。

南風看到傳達室裏放著一箱牛奶,已經空了一半,他有些好奇,便問是怎麽回事。陸笙照實說了。南風聽罷,想想衛校長吸黃鶴樓時那個陶醉的表情,再看看眼前的牛奶,突然對這所學校有那麽點兒好感了。

4

直到兩人坐上出租車時,陸笙對自己今天的經曆都還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她捧著臉,偷偷打量著身旁的南風。

他閑閑散散地靠著車椅,眉目低垂,也不知在想些什麽。車窗外飛速掠過的景象雜亂而模糊,他精致深刻的側臉線條靜止不動,像一幅寂靜的油畫。傍晚橙紅透亮的陽光照進車窗,折到他的臉上,他顴骨下方那道疤痕便更加清晰,細細的一道,劃在白皙俊美的臉龐上,像是漂亮的夜空定格住流星的軌跡。

南風突然抬手,白皙的指尖碰了碰那道痕跡,問道:“有那麽好看?”

“啊?不是!”偷看被發現,陸笙很不好意思,慌忙低下頭, 解釋道,“我就是有點兒好奇。”

“好奇什麽?”

“你為什麽願意答應校長呢?”

“為什麽?”南風側頭看她,因為迎著光線,他不得不眯著眼睛,“大概隻是一時衝動吧。”

衝動嗎?事實上,這世上所有的衝動都是借口。所有的衝動,都最真實地反映人們內心的渴望。他在那條道路上奔跑了那麽久,期待了那麽久,卻突然被生生掐斷。

徘徊,彷徨,兜兜轉轉,流連不返。

“說到底,”南風突然笑了一下,陸笙看著他的笑容,莫名地竟有些難過。她聽到他說,“我也不想說再見啊。”

小巷子太窄,出租車不好開進去,陸笙和南風在巷子口下了車。

陸笙站在巷子口,眨著眼睛跟南風解釋:“這個巷口曾經上過報紙。”

“是嗎?”

“嗯!不過是很久以前了。有一個年輕人,拿著一朵玫瑰花在這裏等人,被攝影家拍下來了,那張照片還獲獎了呢。”

陸笙見過那照片。照片裏的年輕人高高瘦瘦的,手裏的玫瑰花很鮮豔。他立在巷口,外麵大路邊光鮮亮麗的繁華與小巷深處的破敗民居同處一框,形成很強烈的視覺衝擊。照片的名字叫作《城市》。

十二歲的陸笙並不能理解攝影的藝術魅力,她隻是為此有一點兒很原始的自豪感。

兩人並肩走進小巷。大多數的這種小巷,並不如詩人寫得那麽漂亮。空間狹窄,路麵坑坑窪窪的,偶爾有汙水積在溝裏,散發著腐敗的臭味。垃圾桶比垃圾還髒,是蒼蠅聚集的寶地。違章搭建亂糟糟地占著路,屋下有男人光著膀子罵老婆……

南風深吸了一口氣。他真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地方。

走到自家樓下時,陸笙抬頭望了一眼,她看到媽媽正扶著窗沿抽煙,窗戶大開著。陸笙便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果然,媽媽看到了她,於是隔著窗戶罵道:“你死到哪裏去了?一整天不著家!還知道回來?怎麽不死在外麵?”

南風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以為是誰家夫妻吵架,待看到陸笙低頭丟下一句“我先回家了,再見”,南風才知道,那女人罵的是陸笙。

簡直莫名其妙,他拉住陸笙問:“那是你媽媽?”

南風有些氣,怎麽會有這樣的媽媽。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剛要說話,陸笙卻掙開他,噔噔噔跑了。

落荒而逃。

南風看著她慌張的背影,突然有些無力。那是她的媽媽,他有什麽立場插手這種事?

陸笙在樓道口遇到了康熙。康熙正要出門,看到陸笙,突然笑得燦爛:“哎喲,小繩子,我好久沒見到你啦?”

“嗯。”

陸笙現在不太想回家,於是就站在樓道口和他說話。

康熙:“你最近幹什麽呢?放學後找你也不在。”

陸笙:“我學網球去了。”

康熙有些驚奇:“是嗎?怎麽樣?網球好玩嗎?”

“挺好玩的。”

“要錢嗎?”

“要。”

“哦,你哪兒來的錢?不會是你媽給的吧?”康熙一臉的不相信。

陸笙鎮定地扯謊:“老師覺得我有天賦,就免費了。”

“啊,是嗎?真好真好,回頭我也去試試。”

說了會兒話,康熙也不出門了,和陸笙一同上樓。

陸笙回到家時,媽媽已經抽完煙了。此刻,她坐在小客廳裏那個髒兮兮的沙發上,冷冷地問陸笙:“那個人是誰?”

“教練。”

“有那麽年輕的教練?教練還管送學生到家?”見陸笙沉默不答,她突然抬高聲音,“他別是對你居心不良吧?”

陸笙不理會她,自己找書本來溫習功課。

畢竟是六年級,她還要麵臨小升初的考試。

媽媽最討厭她這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臭德性,冷笑著說:“別不識好人心,你要是被他騙了,你這輩子就完了。”

陸笙心想,我有什麽值得他騙的,我騙他還差不多。當然,我是不會騙他的……

媽媽:“你不是不信嗎?我等著看你的下場!那小子一看就不像好人,小混混吧?還帶疤呢!”

陸笙最不能忍受有人說南風壞話,便回擊道:“你自己被男人騙了,就覺得全天下的男人都是壞蛋嗎?”

“啪——”媽媽揚手甩了她一巴掌。

陸笙被她罵慣了,這一巴掌挨下來之後,除了疼,竟也不覺得有多難受。甚至,挨打似乎比挨罵還稍微好受一些……

然後媽媽氣得出門走了,陸笙就坐在桌前發呆。

窗戶開著,微風吹過,送進來鄰居們的說話聲,飄飄忽忽的,聽不真切,像寂夜裏鬼魅的低語。

突然,其中有一個聲音拔高了,聲音裏透著不耐和怒火:“陸笙是個笨蛋,上學不頂用才去學體育。她腦子不行,沒出路了,隻能當運動員,你不一樣。學網球,學個屁啊!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學習,這學期要是敢不及格,我打斷你的腿!”

5

南風回到家時,家裏剛把飯擺好。呂姨係著圍裙,殷殷勤勤地圍著他父親南爭鳴轉,把他妹妹南歌晾在一旁。

南歌急得直敲碗:“媽媽,你給我盛點兒飯。”

呂姨並不是保姆,而是南歌的媽媽,南風的繼母,南爭鳴的第二任妻子。

她今年三十一歲,是個玲瓏綽約、很有風韻的女人,和南爭鳴的感情很好。

南風一進門就看到這樣一幅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畫麵。呂姨和南爭鳴忙著秀恩愛,沒注意到他,反而是南歌先發現了他:“哥哥!”

南風朝南歌點了一下頭。

呂姨見到南風,臉上立刻堆起笑容:“小風回來啦?吃了沒?我去添副碗筷。這孩子,回來也不說一聲。”

一句話輕輕巧巧的,把南風帶得有些生分。

南風也不理會她那點兒心思,隻是說道:“不用麻煩了,我在外麵吃過了。”

呂姨說:“那你喝碗湯吧。”

南爭鳴微笑著點頭:“喝點兒湯吧。今天保姆不在,你呂姨親自下廚,這竹蓀土雞湯,你嚐嚐,絕了。”

呂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鳴哥你不要誇我了,讓小風笑話。”她羞澀地看著南爭鳴,卻也並不扭捏,溫溫婉婉的,拿捏得恰到好處。

南爭鳴故意一瞪眼,以絕對維護的姿態說:“他敢!”

南風快看不下去了。他隻好坐在桌旁:“呂姨麻煩您拿個碗吧,我嚐嚐您做的湯。”

南歌把笨重的黃花梨實木椅子挪了挪,捧著碗湊到南風身旁。

“哥哥,你今天去哪裏了?”她一邊說著,一邊用筷子戳碗裏的飯菜。

南歌已經十一歲了,吃飯時小動作很多,沒規沒距,南風有點兒看不慣。如果他小時候這樣做,南爭鳴早就把他打出去了,但南歌是南爭鳴的掌上明珠,舍不得罵,說幾次不聽,也就由她了。

南風隻用兩個字回答她:“上學。”

“去哪裏上學?”

“N大。”

南歌笑道:“我以後也要上N大。”

呂姨盛了碗湯遞給南風,笑道:“你看,你才幾天不回來,南歌多想你。”

南風輕描淡寫地掃了一眼南歌。南歌長得俊眉鳳眼,麵龐稍有些寬闊,臉形五官都像極了南爭鳴。當初南爭鳴根本不用做親子鑒定,直接把她們母女領回來了。

那時候南歌已經五歲了,一身的壞毛病,脾氣很大,敏感自私,也不知當媽的是怎麽教的,大概她一生的精力都用在怎麽討男人歡心上了吧。

也是從那一年起,南風沉浸在網球的世界裏無法自拔,自此越奔越遠。

南風喝了一口湯便把碗放下了。南爭鳴夫婦正在集體討伐南歌,原因是今天下午她把別人的裙子剪了。

南歌噘著嘴說:“我就剪,誰讓她和我穿一樣的,我不喜歡有人和我穿一樣的衣服!”

呂姨說道:“鳴哥,你太驕縱她了。”

南爭鳴笑道:“我南爭鳴的女兒,驕縱些沒什麽。”

南風聽到這裏,輕輕皺了一下眉。他看著南歌那一身香奈兒的童裝,莫名地想起陸笙,那個連嶄新校服都買不起的小姑娘。

南歌坐在哥哥身旁,見哥哥一直不理她,便突然說:“哥哥,我最近正在學打穿越球,你能不能教我呀?”

“穿越球”是網球比賽的技巧,觀賞性和實用性都不錯,且是在對方攻擊時反將一軍的打法,打起來很過癮。

南風果然正眼看了她一眼。

南歌有些高興,剛要繼續說話,卻被媽媽打斷了。

呂姨:“小歌,好好吃飯……我是怎麽囑咐你的?”

南歌撇了撇嘴。媽媽確實囑咐過,不許在哥哥麵前提網球。

南歌很早就練網球了,南風是知道的。不過他也不怎麽在意——對於自己父親的情婦和私生女,他真的在意不起來。

他也不怎麽喜歡“妹妹”這種生物。

如果一定要有個妹妹……陸笙那樣的倒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