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第一章

她的童年是一片暗淡的灰,

南風是她灰茫茫的生活中絕無僅有的溫暖色塊。

1

陸笙是被罵聲吵醒的。

那罵聲近在咫尺:“沒用的東西,這麽晚了還不起來!整天除了吃就是睡,豬腦子!你看看你上學期的成績單,你還有臉睡覺?你給我起來!”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一眼床邊的鬧鍾,才六點。

寒假剛過,天冷夜長,室內一盞落滿灰塵的簡陋吊燈垂下來,散發著冷冽的白光。眼睛被白光刺得有些澀痛,她抬手揉了揉,然後坐起身。

罵聲還在繼續:“你看看你這樣子,一天到晚擺個死人臉,讀書也不行,做事也不靈光,我還能指望你什麽?樓上的小熙,隻比你大一歲,昨天在菜市場,白賺了兩條大鯉魚!你呢?整天就知道要錢!”

陸笙有點兒冷。她抓了外套披上,抬眼打量了一下床前不停罵她的女人。

坦白地說,女人很漂亮,臉形小巧,眉眼精致,可惜歲月不饒人,在她臉上勾畫了滿麵風霜,那是劣質化妝品掩蓋不住的。多年的鬱鬱不得誌,將她眉間擠出兩條深刻的紋路,像幹枯的河床。

這是她的媽媽,親媽。

媽媽衣著整齊,可見是在外麵打了一晚上麻將,一大早就罵人,想必她昨晚輸了不少。

陸笙的視線緩緩漫開,看到了散落一地的舊書本,那是她昨天堆在一起,打算賣掉的。小小的屋子狹窄逼仄,媽媽今天回來時應該是不小心踢到舊書本,這才引發了破口大罵。

挨罵的時候,陸笙是不會頂嘴的。

倒不是不敢,隻是……她越是頂嘴,媽媽越是罵得凶,何必。

陸笙穿好衣服下床,蹲在地上把舊書本整理好。媽媽看她這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懵懂樣子,大概是心灰意冷了,也就停下來,倒在**睡去。

時間還早。陸笙撿起一本作文本,隨意翻看起來。這是她上學期寫的作文,每一篇作文後麵都有老師用紅筆寫的評語,少則一兩個字,多則一句話,隻有一篇沒有——《我的媽媽》:

我的媽媽今年三十二歲,看起來有點兒凶。我的媽媽喜歡抽煙、喝酒、打麻將。她愛罵人,經常罵我蠢貨、豬腦子、沒用……

早上出門時,陸笙遇到了樓上的小熙。小熙大名叫“康熙”,取這樣一個了不得的名字,大概是因為長輩覺得自家孩子有著“九五至尊”的命格。小熙從小就喜歡偷偷摸摸,他爸媽還引以為榮,比如昨天在菜市場偷了別人兩條大鯉魚,連陸笙的媽媽都羨慕。

小熙今年上初一,他爸媽望子成龍心切,花了好幾萬塊錢的擇校費,讓兒子去了重點初中。上重點初中的效果是顯而易見的——康氏一家人都變得趾高氣揚,說話也中氣十足。

小熙麵對陸笙時倒並不傲慢,他笑嘻嘻地說:“小繩子,哥帶你去吃肉夾饃?”

陸笙搖了搖頭。

“那你想吃什麽?綠豆麵兒煎餅果子?鍋巴菜?炸糕豆腐腦兒?”

陸笙暗暗吞了一下口水,艱難地緩緩搖頭。

小熙又問:“你書包裏裝的什麽?那麽鼓囊。今天才第一天開學,還沒發新書吧?”

陸笙沒有回答。

公交車到了,小熙無奈地彈了陸笙腦門兒一下,揚長而去。

陸笙並沒有繼續等公交車,她看看四下沒有熟人,便背著書包掉頭朝學校的方向跑去。

這一年她都是這麽過來的,每天可以省四塊錢的車費。

到學校,她買了一個饅頭一個雞蛋,就著熱水吃,早餐可以省一塊五。

開學第一天,課本都發下來了,不過學生們普遍玩心未收,於是老師也沒講課,開個班會讓同學們講講假期見聞。一般這種時候,陸笙是不會被點名的,老師就像看不到她一樣。

她也就樂得在下麵做自己的小動作。

十幾厘米長的一張彩色細紙條,在她的指間飛快翻轉,越來越短,不一會兒,變成一顆端正的小星星。把小星星放好,她拿起另一張紙條,繼續。

同桌悄聲問道:“你折了多少了?”

“快一千顆了。”

“哇!”同桌低低地驚歎,又問,“你打算送給誰?”

陸笙抿了抿嘴,沒有回答。

同桌卻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是送給班長吧?”

陸笙疑惑地偏頭看她一眼:“為什麽要送給班長?”

同桌:“嘿嘿嘿嘿……”

陸笙:“……”

沒法溝通了,她隻好埋頭繼續折星星。

下午四點,放學鈴一響,同學們嘩啦啦全跑了,跟受驚的群鳥一般。

陸笙背著一書包新書,懷裏抱著一個透明的大塑料罐子,罐子裏裝滿五顏六色的紙星星。

不多不少,正好一千顆。

她的媽媽有一樣好處,那就是從來不逼她上輔導班,有那閑錢也是寧願扔進牌桌裏……因此,所有的課後時間,陸笙都可以自由支配。

從學校到市體育館有二十分鍾車程,並不遠,可惜,路上堵了一小會兒車。

陸笙有些心焦,她需要在四點半之前趕到體育館,那是活動的截止時間。

四點四十五分,她急急忙忙地下車,抱著星星罐一路小跑,來到體育館。當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溜大紅的條幅:

熱烈歡迎南風蒞臨本館!

熱烈祝賀南風勇奪澳網亞軍!

背負青天,而今圖南,乘風破浪,再鑄輝煌!

……

是的,南風。

中國迄今為止最有天分的網球運動員,去年橫空出世,四大滿貫中有三次進了八強,刷新了中國網球男單的最好成績,今年初更是在澳網中殺入決賽,惜敗於上屆冠軍勞倫斯。

雖然隻是屈居第二,但這也是全亞洲迄今為止的最好成績了,說他創造了曆史,一點兒也不為過。更何況,南風今年隻有二十歲,他的職業生涯還很長,許多人預言他以後一定能拿大滿貫獎杯,連他的對手都如此評價他。

總之,這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巨星。

這顆巨星今天下午在體育館參加廣告商舉辦的活動。陸笙在門口看到那些條幅,心情便有些雀躍,又隱隱地期待著。

然而走進去後,她發現裏麵靜悄悄的,一下子心就涼了。

這麽安靜,一定是已經結束了。

果然,她來到會場時,發現有工作人員在打掃現場。

陸笙有些鬱悶,她不甘心地問其中一個人:“叔叔,請問南風走了嗎?”

“還沒,你找他有事?”

“我……是有點兒事。”

這樣一個小女生看起來乖乖的,人畜無害,工作人員一心軟,就把她放進去了。他說:“他在後麵,快走了,你自己去找他吧。”

“嗯,謝謝叔叔!”

陸笙一陣風似的朝著他指示的方向跑去,轉過一個牆角,就看到前麵一個高大的背影。利落的短發,藏藍色休閑襯衫,肩背挺拔得像一棵小白楊。

“南風……”陸笙鼓起勇氣叫了他一聲,一開口聲音卻小小的,他沒聽到。

她隻好又拔足追了上去。

南風走進了一個房間,房間門沒關。陸笙沒多想就跟了進去,她一咬牙,大聲喊道:“南風!”

他身體一震,腳步停下來,轉過身看她。

南風有著不輸任何偶像明星的外貌,細長精致的眉眼、高高的鼻梁、清楚漂亮的唇線。他嘴唇薄薄的,自然地輕抿,嘴角平直,看起來很嚴肅的樣子。不過,他笑的時候眼睛會輕微地彎起一個弧度,讓看到的人無端就心情飛揚。

此刻他並沒有笑。他訝異地打量著眼前的女孩子。

陸笙隻被他看一眼,突然就不好意思了,她拚命地低著頭,緊張得說話都費勁:“我……那個……”

南風開口了,聲音低沉沉的:“你知道這是哪裏嗎?”

“哪……哪裏?”

“男、廁、所。”

“啊!”陸笙怪叫一聲,轉身跑了。

南風看著她纖細的小小背影,無奈地搖搖頭。

等從洗手間出來,南風發現,那姑娘還在。她靠牆站著,低著頭,臉上紅暈未褪,懷裏緊緊地抱著一個罐子。看到他出來,小姑娘抬頭看了他一眼,卻像受驚的小鹿一般,又飛快地低下頭去。

南風想逗逗她。他走到她身邊,和她並肩站著,悠悠歎了口氣,說道:“這麽小就學會耍流氓了?”

陸笙羞憤難當,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對對對……對不起!”

她聲音微微打戰,像是快哭了,南風也就不忍心逗她了。

他問道:“你幾歲了?”

“十二歲。”

“上幾年級?”

“六年級。”

南風忍不住微微皺了一下眉:“小小年紀,不好好學習,跟著追什麽星?”

陸笙雙手捧著星星罐,遞給他,小聲說道:“這是我的祝福,希望你能收下。”

南風接過來一看,裏麵是五顏六色的紙折的幸運星,他晃了晃那罐子,嘩啦嘩啦。

“這是你自己折的?”

“嗯。我……我隻是想謝謝你。”

她這樣一說,倒讓南風有些奇怪,他問道:“謝我什麽?”

陸笙答:“去年你的慈善基金資助了我們學校,老師發給我一千零八十五塊錢。”

南風有些愣神。

陸笙低著頭等了一下,沒等到他說話,她有些忐忑,抬頭小心翼翼地看他。

他正低頭望著她,唇邊掛著淡淡的笑,笑意清淺,如春光浮動。

他說:“我幫助過很多人,你是唯一一個跑來和我說‘謝謝’的。”

2

開學以來,除了親眼見到南風並且把自己折了半年多的幸運星送給他,陸笙並沒有經曆什麽值得說道的事件。

日子波瀾不驚地劃過,像不留痕跡的風。課堂上老師講負數,講圓錐體,講《兩小兒辯日》,陸笙坐得端正,聽得投入,成績卻不見半點兒起色。

學校裏最耀眼的是尖子生,最惹眼的是後進生,但其實,像陸笙這樣的學生,才是大多數。他們沉默、低調、心懷希望,也不乏努力,上課很認真地記筆記,課後很用心地做作業,然而成績卻像一頭倔牛,無論怎麽抽打,都不肯往前邁一步。

有些人天生不凡,有些人注定平庸。陸笙覺得,自己毫無疑問屬於後者。

傍晚,陸笙做作業時,媽媽回來了。

真是奇怪,怎麽今天回來得這麽早,難道錢又輸光了?陸笙不無惡意地想著。

媽媽一回來就翻箱倒櫃的,把衣服全部找出來試了一遍,又找首飾。

陸笙不知道別人的媽媽是怎樣的,反正她媽媽有點兒糊塗,東西喜歡亂放,找的時候就像世界大戰爆發,弄得雞飛狗跳,滿室狼藉。

找東西太麻煩,導致媽媽心情暴躁,陸笙又成了出氣筒,被顛來倒去地罵。

翻著翻著,媽媽把一個鐵皮盒子拎出來,抖了抖:“這是什麽東西?”

陸笙本來在寫作業,聽到稀裏嘩啦的抖動聲,她肩膀一僵,扭頭假裝不在意地看了一眼那鐵盒子,鎮定答道:“我的。”

“你的什麽?”媽媽說著,隨手打開盒子。

陸笙抿了抿嘴,神色有些緊張。好在媽媽的注意力都在盒子上,她並未察覺到陸笙的異常。

盒子裏都是小孩兒的玩意兒,橡皮泥、彩貼、玻璃珠兒,下層鋪著一張明星的海報。因盒子太狹窄,海報折疊,明星屈尊,隻露半張臉。

“什麽好東西!”媽媽不屑地扯了一下嘴角,扔開盒子。

陸笙起身把盒子收好,放在自己桌上,然後繼續淡定地做作業。

媽媽打扮好時,陸笙的作業已經從數學換到語文了。空氣中飄浮著劣質香水濃烈而刺鼻的氣味,陸笙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媽媽說:“今晚我有事,你自己吃飯。”

“哦。”陸笙朝她伸手,“給錢,買飯。”

媽媽似乎心情不錯,從錢包裏抽了五塊錢給陸笙。陸笙接錢時,媽媽看到了她正在寫的作文。

媽媽“嗤”的一聲:“《我有一個夢想》?”

陸笙收好錢,繼續寫未完的作文。媽媽卻饒有興致地念起來:“我有一個夢想。我想當一名網球運動員,像南風一樣,為國爭光……”念到這裏,她搖搖頭,似乎看到了大笑話,“嗬嗬,為國爭光,就你?南風又是什麽東西,我還發財呢!”

陸笙可以容忍媽媽侮辱她,卻不能容忍南風被侮辱,她板著臉頂回去:“南風是一個人,一個你不配提他名字的人。”

一時衝動的頂撞,招來的是長達十分鍾的辱罵。

媽媽走後,陸笙用圓珠筆小心地描著南風的名字,一筆一畫,一遍一遍。

人人都說童年是七彩的,陸笙卻覺得,她的童年是一片暗淡的灰。南風是她灰茫茫的生活中絕無僅有的溫暖色塊。她不允許任何人玷汙這點兒珍貴的色彩。做完作業,陸笙從抽屜裏翻出一本上鎖的日記本,打開日記本,從裏麵取出一張字條。她仔仔細細地把字條上的內容又看了一遍:

樹青區業餘體校

地址:T市樹青區××路××號

招生主任:丁老師

電話:138××××××××

樹青區業餘體校創辦於20世紀50年代,名字聽著有點兒像野雞學校,實際是每年拿教育局補貼的正規單位。業餘體校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紅火過一陣,後來因為種種原因,逐漸走向沒落。現在,樹青區業餘體校靠著教育局那點兒資源,日子過得苟延殘喘,狼狽如喪家之犬。生源漸少,人才凋零。衛校長每天最擔心的一件事就是早上醒來接到教育局通知,這所學校即將被取消。

認真說來,衛校長才接管樹青業餘體校半年,感情並不深厚,他自己對體育事業也並無了解和熱愛。他不希望學校被取消的原因是:混到這種地方當校長已經夠寒酸了,難道還要把這地方給混沒了?

傍晚時分,衛校長把招生辦的丁主任叫到自己辦公室喝茶。兩人就著日薄西山的景色,看著外麵操場上訓練的小孩兒們。打羽毛球的,扔鉛球的,跑步的,跳高的……衛校長看了一會兒,疑惑地問丁主任:“怎麽今天沒人打網球?”

“咳……”丁主任四十歲出頭,戴一副無框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

他聽到校長問話,慚愧地摸了摸下巴,答道:“校長,我正想跟您說呢,咱們學網球的學生一共就四個,今天一下走了三個,就剩一個了,沒人和他對打,教練估計讓他自己練揮拍呢。”

“怎麽就……都走了?”衛校長一時沒反應過來,神情發愣。

“家長都有點兒急功近利。其實網球很難練出來,咱們還省得白費力氣呢。”

“怎麽說?我聽說網球是全世界職業化最高的運動,為什麽就不能練出來呢?”

“正因為職業化高,所以前期投入很大,想練出來,就要舍得往裏砸錢。請一流的教練一流的陪練,保養身體,每年全世界飛來飛去打比賽,訂機票住酒店,這些都要白花花的銀子。還沒賺呢,先花進去一大筆,這筆錢普通人家根本承受不起。有點兒天分的進省隊,再有天分的進國家隊,可省隊國家隊也沒那麽大資源供著你,真心話。”

衛校長更疑惑了:“那麽南風……”

丁主任擺擺手:“南風不一樣,他和國家隊有協議,不受國家隊管製。他有全世界頂級的私人教練團隊,有最牛的陪練團,說實話,世界第一都沒他這麽大排場。南風很有天分,這點我承認,但是打職業網球光靠天分絕對不夠。你得有錢進行先期投資。南家家大業大,不差這倆錢,可勁兒造,隻要他高興。”

衛校長有一種三觀被刷新的感覺。

丁主任還想繼續八卦一下南風,這時隔壁他辦公室的電話鈴響了。他隻好停下話頭,回辦公室接電話。

電話是門衛打來的,說是校門口有個小姑娘,非要見丁主任,問她想做什麽,她說要學網球。

丁主任有些奇怪,問道:“就一個小孩兒?沒有家長陪著?”

“沒有。”

這種情況如果放以前,丁主任一定讓門衛把姑娘勸回去,至少回去帶個大人過來。可是這當口,對於“想學網球的孩子”,丁主任有那麽點兒饑渴了……於是他說道:“那你先讓她進來看看吧,啊不,我下去接她吧,別讓她亂跑。”

出門時,丁主任在樓道裏遇到衛校長。

衛校長也真是閑得慌,在自己辦公室坐不住,出來看看丁主任那邊發生了什麽。一聽說事情經過,衛校長也來了興致:“我和你一起看看去。”

丁主任心想,你是老大你說了算。不過,跟了這樣一個智商欠缺的老大,他一定不會有好下場的……

這兩位本校的重量級領導下樓到大廳時,壁掛電視正在插播新聞:“本台消息,當地時間19點30分,一架從法國巴黎飛往迪拜的A330型客機在土耳其境內墜毀,截至發稿時間,已造成一百零九人死亡,五十六人受傷,當地政府已經展開救援,事故原因正在調查……”

丁主任瞥了一眼電視屏幕,恰好看到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被抬下飛機,那樣子慘不忍睹。

他突然停下腳步。

衛校長問:“怎麽了?”

“南風就在巴黎,這兩天要飛迪拜,準備打比賽。”

衛校長搖頭:“哪有那麽巧,你瞎操心。”

丁主任自嘲地笑笑:“也對,走吧。”

陸笙被帶到了招生辦公室。

衛校長和丁主任一左一右,兩大護法一樣,走在她身邊,給她造成了無形的壓迫感。她有些緊張,身體微微發僵,連步子都邁得小心翼翼,遠不如來時的堅決。

走著走著,丁主任突然對陸笙說:“你……”

陸笙立刻反應:“啊?!”

丁主任反倒被她嚇了一跳:“你不用緊張,都出汗了……”

陸笙臉龐發熱,胡亂地摸了一把額頭,手心濕濕的。

到辦公室,三人坐下後,丁主任問道:“我先問一件事,你怎麽沒有家長陪同呢?”

陸笙想也不想便答道:“我媽媽沒時間。”

“嗯,你叫什麽名字?”

“陸笙。”

“多大了?”

“馬上就十二周歲了。”

丁主任推了一下眼鏡:“這個年齡學網球有點兒晚,不過也還可以。你過來,我量一下你的身高。”

許多競技體育項目,身高都是影響成績的重要因素。在網球對抗中,個子高的人有著巨大的優勢。所以在選擇網球苗子時,丁主任總是先看身高。

辦公室白色的牆麵上豎直貼著一條黃色膠帶,上麵印著標準刻度。丁主任讓陸笙站在膠帶旁邊,在她頭頂上平放一把塑料尺子。

作為體校中的破落戶,樹青體校招生時一直用這種傳統的方式量身高。

“一米五五,不錯不錯。”丁主任挺滿意這個數字,他讓陸笙坐回去。然後他攤開一張表格,在上麵記錄了陸笙的姓名、年齡、身高。

寫完這些後,丁主任又問道:“爸爸媽媽身高分別是多少呢?”

“媽媽差不多一米六五。”

丁主任點點頭,在“母親身高”那一欄裏寫了一個數字,等了一下,他抬頭看她:“爸爸呢?”

陸笙沉默。

丁主任和她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會兒。這個年紀的小姑娘,眼睛總是清澈幹淨的,丁主任有點兒不忍心問下去了。

但是旁邊有個二百五憋不住了,問陸笙:“你不知道自己爸爸是誰嗎?”

“我媽媽說他是王八蛋。”

丁主任皺眉看了一眼衛校長,此刻他不想掩飾自己的不滿。

衛校長的注意力都在陸笙的身世八卦上,並沒有注意到這個下屬的神色。

丁主任幹咳一聲,他在“父親身高”那一欄裏畫了一杠,接著安慰性地說:“沒事,你現在身高不錯,你媽媽也不矮,以後你肯定能長更高的。”

陸笙有點兒慚愧自己不能說出爸爸的身高,她努力在腦中搜刮了一下關於自己身高的其他信息,突然說道:“那個,我最近一年好像長得特別快。”

“是嗎?”

“嗯!小熙說他爸爸說我這一年像六月裏的棒子苗。”

什麽鬼話,一個字兒聽不懂!丁主任內心這樣吐槽,表麵卻鎮定地點點頭:“嗯嗯,怎麽突然就躥高了,是不是吃了什麽有營養的東西?喝牛奶了?”

“沒有。”

丁主任也就沒再探究,他又問了幾個問題,陸笙一一答了。

最後,丁主任問:“陸笙,你知道我們的招生製度嗎?”

“知道,第一年要收錢。”

這句總結真是穩準狠……

一般情況下,學生入學第一年並不算正式學生,隻是試訓,試訓要自己掏學費。試訓一年之後如果各項測試都合格,學校就會把這個學生作為“苗子”正式招進來,到時候隻需要花點兒食宿費,學費由國家補貼。

陸笙有些猶豫地問:“我隻有一半的錢,能不能先學半年呢?”

丁主任看到她緊緊捏著自己的書包。那書包真夠破,好幾處開線,表麵的塑料卡通裝飾已經斑駁脫落;看起來很結實的布料,在邊角處磨出幾個小洞,露出裏麵的書本和一個不明物體。

他心想,這書包是祖傳的吧……

衛校長見陸笙不停地捏書包,他突然智商上線了,問陸笙:“你把錢帶來了?”

“嗯!”陸笙拉開書包拉鏈,從裏麵取出一個長方形的盒子。

衛校長和丁主任都好奇地看著那個盒子。然後,他們看到她打開盒子,從裏麵取出了一團橡皮泥、幾張美少女彩貼、五六個玻璃珠兒。嘩啦啦,全部放在桌上,那叫一個耀眼。

丁主任眼睛都直了:“你不會想用這些寶貝抵學費吧?”

“不是啊,”陸笙紅著臉答,她掀開那張折疊海報,再取出幾張陳舊的明信片,最後,見證奇跡的時刻到了——盒子最下層出現了整齊平鋪的人民幣。

“咳!”丁主任覺得自己剛才那個想法真是腦殘,可怕的是他還把這個腦殘的想法說出來了……

他摸了摸鼻子,有些責備道:“你怎麽不直接把錢帶來?”

“怕被人發現。”

衛校長笑道:“小姑娘還挺賊。”

丁主任見她如此小心對待這點兒錢,便忍不住問:“這錢是你家長給的,還是你自己攢的?”

“我自己攢的。”

果然。

衛校長:“怎麽攢的?這錢可不少!”

“上學和放學都跑著去學校和回家,吃飯時也能省點兒。”

真不容易。丁主任突然有點兒感動了。

丁主任和衛校長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讚同之色。畢竟這個小姑娘身高不錯,學費也不成問題,最重要的是他們實在太缺學生了……

不過,他們是正規單位,要走流程的,小孩子想入學,一定要通過家長的同意。

於是丁主任告訴陸笙:“你媽媽什麽時候有空,讓她來一趟學校,辦入學手續需要家長簽字。”

陸笙低頭,沉默不語。

丁主任是很會察言觀色的,這樣的小朋友,他不用費心思就能看明白。於是他問道:“媽媽不同意嗎?”

陸笙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她幹脆一狠心,把盒子裏的錢都取出來放到丁主任麵前:“老師,請您先把錢收下。”

丁主任想了一下,突然笑道:“好吧,既然你相信我,這錢我就先替你保管。如果不能入學,我再還給你……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媽媽知道的。”

說到這裏頓了一下,看到她悄悄鬆了口氣,他繼續說:“你媽媽什麽時候在家?我去你家一趟吧,爭取能說服她。”

“明天行嗎?”

“可以,明天上午?”

“嗯!”

送走陸笙後,衛校長和丁主任坐在一起圍著剛才那張記錄表討論了一下。

丁主任:“身高可以,等練一段時間看看吧。”

衛校長:“我覺得這小姑娘是幹大事兒的人。”

丁主任沒料到校長能給出這麽高的評價,他有些好奇,問道:“何以見得?”

衛校長:“這麽小年紀攢這麽大一筆錢,談何容易?她看起來挺窮的,估計也吃不好喝不好,守著那麽多錢還能忍著不花,實在太難得了。”

這個角度還真是……獨特。

衛校長悠悠歎了口氣:“她才十二歲。我今年五十二了,都做不到她這樣。”

丁主任忍不住問:“校長,我冒昧地問一句,您一個月零花錢是多少?”

衛校長伸出兩根手指。

“兩千?”

“兩百。”

“……”

3

第二天是星期六。

雖然不用上學,陸笙還是早早地醒了。媽媽昨天玩得很晚,現在還在昏睡,陸笙不敢吵醒她,輕手輕腳地穿衣下床。

她去樓下吃了點兒早餐,還給媽媽買了一份帶上來。然後,她就坐在窗前看外麵的人間煙火。初春的早晨還是很冷的,人們都穿得很嚴實,圍在早點攤子前。係白圍裙的胖大媽正在炸油條,小個子叔叔蒸包子,他揭開大大的竹子蒸屜時,白色的水汽爭先恐後地飛出來,霧一樣把整個畫麵都氤氳了。他們活潑的小女兒在這霧氣中穿梭,陸笙仿佛聽到了她的笑聲。

陸笙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丁老師經過早點攤時,太陽已經高高的了。

她趕緊叫醒媽媽:“媽媽,有人來找你了!”

陸媽媽被叫醒,有點兒起床氣。

丁主任看起來文質彬彬、溫和無害,這樣的外表容易給陌生人安全感。他進門之後態度謙恭,陸媽媽的脾氣到底沒發出來。

丁主任見到陸媽媽之後,有點兒懷疑陸笙是不是她親生女兒。第一,哪有這樣對自己女兒的,呼來喝去,一點兒不心疼;第二,當媽媽的長得很漂亮,陸笙卻隻是清清秀秀的,兩人一點兒也不像。

當然,這種懷疑慣例是內心吐槽,不會宣之於口。

今天這場談話竟然很順利。主要原因是丁主任隱瞞了“要交學費”這個事實,隻說陸笙看起來不錯,可以試著打網球,學校免費教,放學之後讓孩子自己過去。

又不用她花錢,又不用她操心,陸媽媽也就同意了。

雖然她還是嘲諷了一句:“陸笙沒出息,你們看走眼了。”

事情就這麽敲定了。丁主任拿了一份家長知情書,讓陸媽媽簽好字,然後他把陸笙叫過來說道:“今天就可以入學了,要不你和我一起走?”

陸笙巴不得呢:“嗯!”

走的時候,丁主任讓陸笙先出門,他有事和陸媽媽說。

陸笙很聽話地出去了,然後陸媽媽警惕地看著丁主任:“你想幹嗎?”

“沒什麽,”丁主任推了一下眼鏡,“您介不介意告訴我,陸笙的爸爸有多高?”

“滾。”

“有一米八嗎?”

“滾!”

丁主任麵不改色地滾了。他出來時見到陸笙小朋友眉飛色舞、一雙清澈的眼睛亮晶晶的,便笑道:“你這身衣服還可以,鞋子不行,走,我帶你去買雙球鞋。”

“嗯!”

兩人走出巷子,路過報刊亭時,陸笙突然停住:“看看報紙。”

她現在滿心都是可以學網球的喜悅,她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看南風的消息,想重新丈量他們之間的距離。曾經那距離是無法逾越的巨大天塹,而現在,終於有一條路連接彼此了。

盡管這條路悠遠而漫長。但,希望,是全世界最美好的事。不是嗎?

她拿起一份《體壇周報》,一眼看到了頭版頭條:

南風墜機,生死未卜!

陸笙腦子“嗡”一下,感覺像是被一把悶錘狠狠砸中。

丁主任看到陸笙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握著報紙的手哆哆嗦嗦,甚至她整個身體都在微微發抖。他有些不放心:“你怎麽了?”

陸笙不答,隻是死死地盯著報紙,她一字一字地讀完了那一小塊新聞。

然後,丁主任就看到這個沉靜堅韌的小姑娘突然失控,抱著報紙號啕大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悲痛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