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身世初曉

夏爾離開紙人管理局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

他站在門口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對跟著自己的保鏢道:“去老師家。”

“我本以為你會先回家睡上一覺,明天再來找我。”秋山憶對於自己這個小弟子來找自己並不意外。他將夏爾讓進客廳,倒了一杯檸檬水遞給自己的小弟子:“你是想問,我把霍恩換成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有今日了?”

夏爾微微愣了一下,接過水杯握在手裏:“發現紙人越獄的時候我心裏已經猜到了。但我來……是想說另外一件事。”

“哦?你看起來不是很確定要不要告訴我。”秋山憶微微一笑,在他旁邊坐下。

“您讓我在六街看著的那個人,”夏爾將杯子放在茶幾上,“今天我看到他了。”

“嗯,我知道。”秋山憶顯然知道自己的學生說的是誰。

“還有,那個孩子。”

秋山憶微微皺起眉頭:“哪個孩子?你是說……簡東撫養的那個?不是死了嗎?”

“不,他沒有死。”夏爾艱難地說,“而且,四年前離開六街的前夕,我突然發現,他不是紙人,是原人。”

秋山憶臉上的表情一瞬間凝固了,而他眼裏的光仿佛燭光倒映,隨風閃動著耀眼的光芒,卻又仿佛隨時有被吹熄的危險。

“老師?”夏爾從沒見秋山憶這般失神過,連叫道,“老師!老師!”

秋山憶回過神,眨了幾下眼睛,勉強笑道:“這個消息太讓我吃驚了。到底怎麽回事,你仔細講給我聽。”

夏爾看到老師的反應,心裏不禁忐忑起來:自己擅作主張隱瞞多時的事情,莫非對老師有這麽大的影響?他一邊觀察著秋山憶的表情,一邊將自己如何發現簡墨是原人,如何利用封三的遺體製造死亡假象,一直到今年在碧海長鯨怒罵他認紙做父的事情,統統交代了個清楚。

“……我知道簡墨極可能就是李家老大的獨子,但當年李君瑜那般厲害,都沒能防住想殺他的人,他一個失去天賦的小家夥,回到李家能有什麽好日子過?還不如在外麵當個普通人,至少能夠保住一條性命。但今天在紙管局,我觀察他追簡東的樣子,幾乎可以肯定他動用了辨魂之眼。所以我猜測,他的魂力波動或許並不像我以為的那般受損嚴重。”夏爾深吸一口氣,低頭等待老師的批評,“對不起,老師,我擅自——”

“不,你做得很好。”秋山憶打斷夏爾的道歉,眼睛裏滿滿的都是感激,“我要謝謝你。你做的比我原本期望的還要好得多。”

此時此刻燈光未熄滅的,還有紙人管理局的許多辦公室,包括局長的那一間。

“……位移點關閉時,局內在押犯人有一百七十九人,其中東一區預賽被捕恐怖分子僅有兩人未逃離。”

一名屬員表情忐忑,但聲音還算平穩地做完了匯報。

“奇恥大辱!”腦袋鋥亮鋥亮的紙人管理局局長董禹閉著眼睛,壓製著怒火,“紙人管理局史上還從沒有過這樣的奇恥大辱!”

董局長的辦公桌兩側各坐著一名黑製服。右側的青年隻是安靜地看著,偶爾露出思索的表情,而左側的中年男子則笑著轉圜:“看把你們局長氣得!他不過是一日不在,怎麽就鬧出這樣的大亂子。你們就沒注意到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李副局,紙人管理局的事情還不勞你費心。”董禹瞥著中年黑製服不客氣地說,“你若是喜歡指手畫腳,請回你的造紙管理局去。”

這名黑製服中年男子正是造紙管理局副局長李君玨。他被董禹駁回後,隻笑著做了一個封嘴的動作,似乎並不放在心上。

董禹目光嚴厲地看向賀副局:“老賀,你說。”

“從在押犯人人數的突增及逃離的速度看,這次劫獄顯然是有預謀的。”賀副局仿佛早有腹稿,“位移點傳動圖泄露的可能幾乎是百分之百,但泄露者的身份目前還無法完全確定。”

他表情有些為難地頓了一下,但還是繼續道:“不過我們在抓捕越獄犯人時,發現一名京華學生似乎與劫獄者關係匪淺。”

“誰?人呢?”董禹喝道。

“我正準備問話,但被四先生身邊的隨行帶走了。”賀副局苦笑了一下,“我們事後調查,這名學生叫謝首,是京華大學造紙材料與設計係4903班的一名學生。”

聽到這個完全料想不到的名字,所有人都是一愣。

董禹眯起了眼睛,審視著賀副局,懷疑著他這名油滑的副手是不是隨便拎了個替罪羊來交差。李君玨則皺起了眉頭:老四從來不插手三大局的事,這次卻為了一個學生派出初窺之賞?李微生不動聲色地取下眼鏡用手帕擦了擦,然後重新戴上:上次四叔明明對這個謝首不在意的樣子,今天怎麽讓隨行親自要人?

“局內的電子監控設備被破壞大半,隻有一名異查隊隊員留存了一個片段。”賀副局不慌不忙地叫來一名銀製服。

當聽到那句幾乎響徹全局的“吾曰——”時,其他人表情還算平靜,董禹和李君玨的眼神卻驟然起了變化。

“是他嗎?”董禹沒有點名,直接問。

“這個——”李君玨臉上掛著心照不宣的笑,眼睛卻緊緊盯著屏幕上這位言靈師,“我也不敢確定啊。我又沒親眼見過那位。”

董禹滑不溜湫的腦袋轉向賀副局:“你剛剛說這個學生叫什麽?”

“謝首。”賀副局不厭其煩地重複,“他叫謝首。”

簡墨本以為自己會失眠,但昨天一回到唐宋的房間,他就倒頭睡著了,直到上午十點,簡要叫他才醒過來。

跳下床,拉開窗簾,簡墨感覺十幾個小時的睡眠讓自己滿血複活了。此刻燦爛的陽光和良好的狀態,讓他對昨天的事情不那麽鬱結了。望著外麵來來往往的路人,簡墨心想,簡爸自己不也說過,世界上絕大多數的難題,隻要人不死,總可以找到辦法解決。他還什麽都沒做,就要放棄,是不是太沒用了?

現在首要的問題,還是趕緊查清楚六街殺手的來曆。簡墨一邊整理著自己的思緒,一邊伸伸腿彎彎腰,一回頭見簡要拿著一個文件袋,看著自己似乎有話要說。

“昨天少爺入睡後,我讓萬千去了一趟秋山陵園,取了李君瑜和秋曉的細胞樣本。”簡要望著他說,“鑒定結果已經出來了,您要看嗎?”

簡墨的笑容僵住了。他緩緩放下手,定定地瞅著簡要。

“少爺難道還覺得自己在做夢嗎?”簡要淡淡一笑。

還在做夢嗎?陽光留在皮膚上的灼熱感,自樓下傳來的人語聲,還有簡要身上——明顯是剛剛擺完早餐才沾上的食物香味,簡墨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這個時候再對自己說一切不過是幻境,也沒有任何意義了。他抿了抿嘴,瞅了文件袋一眼:“你直接告訴我結果就行了。”

“從血緣上來說,您確實是李君瑜和秋曉所生的孩子。”簡要將文件遞給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造父的表情。

簡墨掙紮了許久,還是伸出手拿過文件。

在黑色加粗的字段上看到相同的結論,他腦海中不由得浮起離開生花閣當晚,自己做的最後一個夢。

和前幾個與封三一起在六街的夢完全不同。這個夢裏的景象一片模糊,不是被什麽擋住了眼睛,倒像是視力本身不太好。簡墨隻隱約分辨出藍色、黃色和一個年輕女人的臉,並且這些景象一直在晃動,有時晃得還很劇烈。四周聲音嘈雜,有許多不同人的喊叫聲。簡墨沒能聽清任何一個人的話,卻感覺到聲音中充滿焦躁和憤怒。與此同時,還有一些並非人語的奇怪聲音不斷響起,讓夢境中的他感到極度不安。

簡墨當時試圖改變自己的視角,可夢裏的身體似乎並不能動。年輕女人好像感受到了他的想法,低頭向他望來。簡墨看不清她的五官,卻能感到身體猛地一緊。

一個男人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年輕女人突然就哭了。男人聲音低沉地說了幾句,隨後將什麽東西套到他脖子上,又用自己的額頭挨了一下他的額頭。

周圍的景象又開始晃動,雖然與之前並沒有什麽區別,但簡墨有種什麽即將發生的感覺。正當他想從夢境中掙脫,便聽見年輕女人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緊接著他臉上一痛,整個人飛到半空……

夢到那一刻就醒了。

那時,他猛地從**彈起來,捂住左半邊臉,胸口一陣強烈的心悸。等到這股悸動慢慢平息,他才爬下床,扶著牆壁走進洗手間,打開燈,對著鏡子放下手。

殘留於皮膚的痛感來源,正是他左眉眉尾的破口處。

原來是那個時候劃破的?簡墨此刻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眉,沉默了足有一分鍾,最後嗤笑一聲,將文件合上扔到一邊,聲音微啞:“是又怎麽樣?到最後……還不是什麽都沒有。”

站在簡墨身後的簡要聽到這句話,平靜的神色突然變得無比糾結。

重簡方略曾有成員懷疑,他之所以願意遵從簡墨的決策,完全是因為組織需要一名原人作為名義上的領袖,以便規避風險。

可簡要無法向每個成員解釋,他的造父到底有多強大。

剛造生的時候,他以為簡墨會將他的誕生紙上交,順理成章將他留在身邊,就像其他造紙師一樣。

然而簡墨卻讓他帶著誕生紙離開了——有多少人膽敢在自己身單力薄,危險重重之際,讓為數不多的安全保障離開自己?

簡墨陷入身份錯位的認知困擾時,他認為造父遲早會適應原人的身份,勸其不必左右為難,安享屬於他的“權益”即可。可他的造父回答他,是非黑白,該依據行為本身對錯判定。

可作為一個原人,將紙人和原人擺在同樣的位置,麵臨的難度甚至比完全站在紙人這邊,要更高不知幾許。

在對複刻紙人宋小朗的追查一事上,簡墨與他爆發了第一次激烈的衝突。自身危機未解的情況下,他的造父居然要為了毫無關係的人,去挑戰一個實力超群又滅絕人性的造紙師團夥?簡要的絕高智商和判斷力一再告訴他,無論是為複仇還是為了自身發展,這都不是最優選擇。若換作自己,絕不會做出這樣的抉擇。可他造父呢,明明也對萬千重傷耿耿於懷,明明在獲知敵人有多強大的那一刻,也被壓得艱於喘息,怎麽就不能夠適時收手,後退一步?

他的造父本可以輕輕鬆鬆走一條令多數人豔羨不已的康莊大道,但為了認定的道理,與在這個世界持續運轉了那麽多年的強大規則,一次又一次星火交鋒。

所以,到底誰更強大,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嗎?

可是,昨天那對著簡東的背影喊出“如果我是紙人”的造父,還有剛剛對著鑒定報告,說出“還不是什麽都沒有”的造父,卻讓簡要很不適應。他心中的簡墨,無論前路有多少艱難險阻,隻要是想要做的事情,都敢笑著對他說要試一試——他的造父就是這麽無所畏懼的一個人,不是嗎?

看著簡墨的背影,簡要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和茫然。數家大型企業的經營,上億資金的運作,數百人的戰鬥指揮,都沒能難住這位藍值高達一百五十八億的異級紙人,可眼下這種狀況該如何處理,造父在原文中未曾提過隻言片語——他該怎麽辦?他是不是該去安慰一下造父?可是怎麽安慰呢,他一點經驗都沒有!

簡要看了看自己的手,想抬起來揉揉簡墨的頭發,學造父以往哄自己時的那般。可快要碰到的時候,他卻又不敢真的摸上去。手收回來的那一刻,簡要露出一個自我嫌棄的表情,可終歸沒有勇氣再試一次。

蹙眉想了想,他離開房間,回來的時候拿了一塊熱氣騰騰、擰得恰到好處的濕毛巾:“少爺,先擦個臉再吃飯吧。”

一等簡墨接過毛巾按在臉上,簡要立刻不動聲色地將那份文件置換到了別處。等造父一放下毛巾,簡要趕緊挑起其他話題:“其實我不認為李銘有必要在這件事上撒謊。我現在擔心的,反而是另一件事。”

簡墨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你是說六街的殺手——我記得你曾說過,既然我本身沒有值得謀殺的價值,那麽唯一能懷疑的,就是我的來曆。”

“李君瑜十九年前遇刺身亡時,李家對外宣稱是遭到紙人恐怖組織的襲擊。”簡要鬆了一口氣,迅速回歸自己擅長的領域,“可問題在於,哪個紙人恐怖組織在殺死了一名造紙管理局局長後,還會堅持十六年尋找一個連話都不會說的嬰孩,不斬草除根不罷休?還有,簡老先生在救了您後,為什麽不直接將您送回李家,難道真的隻是為了培養一位親紙立場的李家人?李銘確定了您的身份後,正常情況不是應該立刻告知李家其他人,歡天喜地地將您接回去,為什麽反而像是害怕被某些人知道一樣,讓隨行故意在外人麵前掩蓋對您的關注?”

“原因隻有一個。”簡要對簡墨肯定道,“少爺,指向你的死亡威脅仍在,而且這個人極可能就在現存的李家人之中。”

簡墨回到寢室,薛曉峰一見他便上下打量:“你傷好了嗎?昨天院長找你,到底什麽事?”

“傷已經好了。院長隻是問了問紙管局發生了什麽。沒事。”簡墨笑著說,“放心。”

薛曉峰聽到這聲“放心”,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皮,鼓起勇氣對簡墨道:“之前我覺得你帶保鏢去檔案局就是想炫耀,但現在看來你是對的。昨天若是你保鏢在身邊——”

“這隻是個意外。”簡墨打斷他,“你說得沒錯,作為一個學生,我是不應該搞特殊。”

“所以,你的報告還是得認真寫。”薛曉峰故作嚴肅地回道。

“是的,副班大人。我保證以後一定認真寫。”簡墨立刻表態。

兩人對望一眼,都笑了起來。

“若不是你領著大家避開了主戰場,”薛曉峰感歎道,“我們恐怕會像其他幾個班那樣,少則三五個,多則大半個班都進了醫院。”

因為昨日那場亂子,全係破天荒停課兩天,讓大家養傷調整心態。簡墨正好借這個機會去找了方執。

簡爸是一個意誌很堅定的人。他平常看著溫和,實際上一旦做了決定就很難改變。簡墨認為他爸在看待紙原相處這件事上太過極端。雖然紙人和原人大形勢上不睦,但是也並非所有的紙人和原人都水火不容。他自己的造紙不提,歐陽、老板娘童小琴,自己的保鏢團,還有重簡方略的夥伴,這些人他不都能友好相處嗎?

“如果我與新認識的紙人都能夠好好的,”早上離開唐宋前,他對簡要這樣說,“總不至於一起生活了十六年的父子,就非得老死不相往來吧?”

“可您父親的經曆您幾乎一無所知。讓他的態度如此決絕的原因是什麽,我們至少得先弄清楚這個。”簡要提醒他不要太樂觀,“看昨天的情形,簡老先生是支持紙人獨立的——這可不是對原人普通的不滿。”

上次與方執見麵,還是在連蔚家。想到那天自己拒絕方執的情形,簡墨不禁有些尷尬。

方執倒比他想得溫和,笑著拉過一把椅子:“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踏進我這間辦公室了呢。”

簡墨有些別扭地坐下來:“我想請教一下,關於世上第一位紙人的事情。”

“第一位紙人?”方執有些意外他的問題,思索了一會兒,搖搖頭,“據我所知,目前的資料中對第一位紙人的記載非常少。除了眾所周知的紙人造生節就是第一位紙人的造生日,其他的——比如是男是女,有什麽天賦,曾經做過什麽事情,與紙人之父的關係如何,什麽時候去世的……這些都沒有任何文字留存。”

簡墨愕然,沒想到竟然是這樣一個結果。

“不光是第一位紙人,關於紙人之父的造紙,史料上也幾乎全是空白。我想除了李家人外,沒人知道李青偃一生到底寫造了幾名紙人,他們各自的經曆如何——這在造紙學術界一直是一個謎題。”

方執見他不願多說,也沒有多問。將簡墨送到門口時,他好心建議道:“如果你一定想知道關於他的事情,不妨去問問院長。或許他會告訴你一些事情。”

可這個時候,簡墨最不想見的人就是院長。他心思飄忽地走到教學樓下,卻遇到了丁一卓。

丁一卓詫異道:“今天你們係不是停課休息嗎?”

簡墨含糊道:“有點事找下老師。”

“正好我準備一會兒去找你的。”丁一卓見他含糊其詞,“東一區參加角逐賽的五名選手,明天會在星光塔舉行一場入圍慶祝會。受邀的都是本區的精英造紙師,你有沒有興趣與我一起去?”

延期到8月16日的東一區預賽終於順利舉行。被挑選出的選手與高年齡組進行綜合評判後,終於產生五人作為東一區的代表,參加東三十三區舉行的全泛亞角逐賽。丁一卓雖然已是異二級,可也止步於大區級預賽。不過對這位造紙世家的繼承人來說,比賽隻是為了錦上添花,在星光塔這樣的宴會上搜羅人才才是正事。

丁一卓的邀請如果放在兩天前,簡墨必定一口答應。但此時六街殺手幕後指使的嫌疑對象已有眉目,他並不急於結識更多異造師。

簡墨正要拒絕,卻有一個斬釘截鐵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謝首跟我一同去。”

李銘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對簡墨道:“晚點我讓主辦方給你單獨發一張邀請函,到時候你跟我一起去。”

縱使丁一卓心思內斂,聽到這句話也差點沒管住自己的表情。但更令他驚訝的,是身邊這位被邀人的回答。

“院長,我沒打算去。”簡墨不情不願地說,“我這學期要跟大三生一起期末考,我還有很多書沒有看。”

“石主任給你安排的進度表有留給你社交的時間。”李銘哪裏看不出簡墨在推托,態度十分堅決,“如果任務實在緊張,我會跟石主任說,重新給你再排。”

簡墨相信如果自己繼續堅持不去,院長會讓石主任親自來說服——這本來就是石主任喜聞樂見的事情。

見簡墨不再搪塞,李銘露出滿意的笑容。他看了看手表:“現在離吃飯時間還早,我先帶你去選兩套衣服。你以前穿得太過隨意,以後不能如此了。”

“不,不用了。衣服簡要會給我準備的。”簡墨能感覺到身邊這位丁師兄眼裏的疑問越來越多,覺得自己有點承受不住,“院長,我先走了。”

等兩人都走遠了,李銘的影子突然抖了抖:“院長,微寧少爺似乎對自己的身份很抗拒。”

“無妨。”李銘目送簡墨,“他隻是需要一點時間適應而已。”

“那個老不死又出現了?嗯……知道了。我馬上看。”

穿著黑色襯衣的男子神色凝重地掛斷電話,果斷將才點燃的煙按熄在白瓷煙灰缸裏,然後打開圍棋盤上的筆記本電腦。下載了最新的郵件附件,他先點開視頻文件,看完後立刻點開了另幾張的照片。

照片裏的少年中等身高,體型勻稱,左眉眉尾有一破口,眼神平和清澈,沒有這個年紀常見的張揚耀眼,卻多了一份穩重沉靜。看時間是昨日才偷拍的,一張是在實驗室中專注地雕刻筆芯,修長的五指顯得靈活有力;一張是在籃球場看台上一邊看書一邊翻記分牌,一心兩用得遊刃有餘;最後一張則是對著食堂餐盤,認真地把一個胡蘿卜丁挑出來。

“你們都過來看看。”黑襯衣將其中最接近正麵的一張放大,“四年前,六街,見過這個小子嗎?”

他背後幾名手下聞言上前,仔細端詳了幾秒屏幕上的少年,麵露不確定之色。其中一人為難地回答:“周先生,這件事已經過去四年。一個成長期的男孩,四年外表可能發生很大的變化。我們現在也不能肯定是不是見過這個學生。”

黑襯衣的手指在鼠標滑輪上輕輕地滾著,沉默了幾秒又問:“當年那個孩子確定是死了嗎?”

“是的,”這次手下立刻道,“這一點我們絕對確定——那次同去的是我們組織的一位辨魂師,絕非李家的人。那人是親眼盯著魂力波動消失的。”

黑襯衣沉思了幾秒後做出決定:“你們馬上帶著照片再去一趟六街——這次給我一個一個地問。”

對簡墨這名毫無背景的在校學生,居然能被主辦方安排到與自己同桌,李微生不用想也知道是自己四叔的功勞。

“謝同學,又見麵了。”鑒於上一次糟糕的會麵,李微生語氣客氣而生疏。

簡墨也以同樣的語氣回了一聲“晚上好”,然後向身側的丁一卓招呼:“丁師兄。”

“院長倒沒說錯,你以前的衣著確實太隨意了。”丁一卓故意上下打量著他,半開玩笑地道,“今天這麽一看,真是位翩翩貴公子。”

李銘見簡墨寧可與丁一卓沒話找話,也沒有搭理堂兄的意思,心中暗歎一口氣,向李微生道:“微言今天沒來?”

李微生隨意道:“他約了陸道庭今天吃飯。”

李銘掃了一眼主持人附近的幾人,沒再繼續問下去。萬山席主的位置未定,兩個侄子各自籠絡看中的人選,自然沒有必要捧另一個的臭腳。

這個時候,又有人被引導向這桌走來。簡墨抬頭一看,沒想到來人竟是夏爾與霍恩。這一對師兄弟是出了名的貌不合神也離。兩人一前一後,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們關係不睦。

不過夏爾今天有點奇怪,居然沒有冷嘲熱諷,隻深深看過來一眼,就像互不認識一樣別過頭。反觀霍恩,態度自如地與桌上每個人都打了招呼,連簡墨也得了一句“好久不見”。

在得知身世後,簡墨和簡要重新分析過:夏爾長期以來的表現其實頗令人費解。當年在六街,他對自己可一點不像是待自己老師的……外孫。簡要認為,秋山憶當年極力反對秋曉和李君瑜結婚,說不定會因女兒的死遷怒自己,因此一直避而不見也說得通。

從未謀麵的秋山憶用行動表示了他希望保持的距離,簡墨對此也並無異議,至少——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院長,心道,這樣簡單又輕鬆。

看到簡墨與丁家小子氣氛融洽地聊天,夏爾是一肚子牢騷。

那天晚上他問老師:“您一向不喜李家,也沒有投資誰的意思。就算簡東撫養的這個孩子當真是李君瑜的兒子,和您又有什麽關係?”

老師也不直接回答,道:“夏爾,你是5134年到我身邊來的吧?”

“是的,那年我十四歲。”他回答。

“我從來沒有跟你提過,我是有一個女兒的吧?”老師說。

“我知道老師有個女兒,而且已經過世了。”夏爾坦承,“不過,您沒主動提過她,想必是不想再提傷心事,所以我也一直沒問。”

“你和你師兄不一樣,你從來不打聽這些事。即便知道簡墨可能是李君瑜的兒子,也沒想過利用這一點給自己謀劃什麽。這也是我沒有讓霍恩,而是讓你去盯六街的原因。”老師欣慰地笑了起來,“夏爾,我的女兒叫秋曉。”

幾句熱場詞結束,主持人開始逐一介紹今天的五名主角。場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時不時報以熱烈的掌聲。簡墨也漫不經心地聽著。突然間,他全身一僵,背上汗毛都豎起來了。

“怎麽了?”李銘見簡墨臉色唰地變了,忙問緣故。

簡墨心髒狂跳地拉起桌布,卻見一隻雪白的小貓站在桌子下的橫欄上,一隻腳正踩在自己膝蓋上,抬頭向自己無辜地喵了一聲。

眾人見狀,都不禁笑了起來。

“這是誰帶來的小貓,快去問問。”李銘向一邊的侍者笑著說。

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感覺什麽軟軟的東西摸到自己膝蓋上,任誰都會覺得很驚悚。簡墨板著臉把小貓抱了起來,掩蓋著自己適才有些丟人的反應。

侍者的效率很高,不過兩分鍾便帶了一個清瘦的青年過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家雲片糕太調皮了!打擾到您真是不好意思。”青年連連道歉。

眾人一見此人,目光微微變化,但都得體地保持風度,含笑不語。這種場合裏見多了衣著光鮮的造紙師,打扮這般“樸素”的卻是少有。簡墨心中也不免暗暗詫異,一邊抱起那隻小貓遞給青年,一邊起了探查對方魂力波動的心思。

然而這一眼看去,卻把簡墨驚得呆住了。

青年身邊確實有一隻極明亮的大光團,完全不遜色於那五名東一區代表,但這並不是簡墨吃驚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此刻他手中那隻小貓身邊,一隻小巧的乳白色環形玻璃體正懸浮著。

簡墨頓了一頓,才將小貓還了回去。青年看簡墨的眼神似乎有話要說,但最終隻是摟緊貓咪,再次向簡墨道謝便離開了。

“你知道這人叫什麽名字嗎?”簡墨心口狂跳,按捺住立刻跟上去的欲望,向丁一卓打聽。

“不知道,這人倒是個生麵孔。”丁一卓麵色如常地答道。

這張桌子上的客人,除簡墨以外,被各色人物以各種手段搭訕已是麻木。在眾人心裏,那隻小貓很可能就是這名青年使的小手段而已。

小貓風波過去沒兩分鍾,本次慶祝會的五名主角在主持人的帶領下走了過來。

李微生最先注意到,朗聲笑道:“我們區的選手代表過來了。”

說著他起身迎向最前麵的一個人:“盛景老師,角逐賽上一定要好好展示一下我們東一區的實力!”

盛姓造紙師此刻一臉春風得意:“借李大公子的吉言,盛景一定全力以赴!”

李微生與他碰了杯之後,將他讓向桌邊其他人,自己則走向下一位。

盛景一看便知是個交際場的老手。他恭敬謙遜地問候了李銘,真誠地向霍恩、夏爾表達了自己對秋山憶眼光的欽羨,巧妙地向丁一卓描繪了對丁家未來的良好期待,最後目光落在簡墨身上時,眼底掠過一絲旁人不易察覺的懊惱。

“謝同學,好久不見。說起來,第一次預賽那回還沒有好好謝過你。如果不是你的那位紙人,我,還有戴雯小姐,恐怕都沒有機會站在這裏呢。”盛景誠懇的目光中充滿了感激之情,“我敬你一杯!”

簡墨起初沒想起這人是誰。但一提起預賽,他便全想起來了。

其實盛景謝不謝他,簡墨本來無所謂。畢竟他並不是為救盛景進去的,而且他救下的選手們,也並非個個都與他道過謝。隻是明明受惠於他,卻還在李氏門口故意羞辱他的,就隻有盛景一人。

簡墨拿著酒杯,仿佛盛景是透明人一樣,向他身後的戴雯禮貌地舉杯:“祝賀戴小姐成功進入角逐賽。”又向其他三人都道了一聲,“衷心祝大家再創佳績!”

飲完放下酒杯,他對李銘道:“院長,我出去走走。”

李銘掃了一眼笑容僵硬的盛景,心中已有計較,微笑著說:“去吧。”

脫離了餐桌上令人厭煩的氛圍,簡墨頓時覺得輕鬆了許多。他徑直穿過人群,找到那個尋貓的青年:“我能看看你的貓嗎?”

青年麵露欣喜,但又好似並不意外。小白貓扭頭瞅向簡墨,變得乖巧異常,伸出雪白的爪子向他探了兩下。

“雲片糕真的很喜歡你。”青年說到這裏,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來,他麵色尷尬道,“能不能拜托你幫我抱一會兒?我已經被它折騰了好半天,什麽都沒有吃。”

“你去吧,我看著它。”

簡墨不怎麽會抱貓。不過幸好小白貓很乖,隻是趴在他的懷裏,用軟軟的肉墊扒著衣襟,用一雙藍汪汪的眼睛盯著他。

簡墨曾經考慮過,造紙原理既然能夠造生紙人,那麽其他的生命是否也能寫造。可進一步深想,他便覺得這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誠然,隻要造紙師天賦足夠,原文又能滿足合理性、一致性、深廣度三大造紙原則,造紙原理就能夠啟動。但是要一個人去寫造動物,就意味著要用人類的思維去考慮動物的事情,這並不比寫造一個異級來得更簡單。一隻貓抓一隻老鼠是怎樣一個過程?如果它向你伸出手,是想跟你握手還是想你抱抱它呢?如果它優雅地走到你麵前,對你說“喵——”和“喵喵喵”,這兩句話表達的意思分別是什麽呢……倘若世上真有能寫造動物的造紙師,那麽這個人必定得對動物有著極為深刻的研究,高度熟悉它們的一舉一動,甚至心理活動。

簡墨一直認為世界上不可能有這樣的人,然而眼下他竟然真的遇到了一個。

不知道這個人除了貓之外還能寫造其他動物嗎?簡墨一邊拿著小魚幹喂小白貓,一邊琢磨怎麽把這個小家夥的原文借來看看。

等小家夥把小魚幹啃完,青年也回來了。簡墨把小白貓還給他:“你擅長的是什麽?”

雲片糕抓著青年的衣襟扯了扯,似乎在催促他回答。青年支支吾吾道:“我……也沒什麽特別擅長的。”

雲片糕仿佛很不滿意這回答,急促地叫了好幾聲。青年疼愛地摸摸它的小腦袋,用一種豁出去的表情對簡墨說:“其實,我擅長的是寫造動物。雲片糕,就是我寫造出來的。”

青年名叫洪波,父母是一家大型動物園的高級管理人員。他從小在動物園長大,因而特別喜歡動物,自己也養過許多動物。到了十六歲天賦測試,洪波頭一個念頭便是寫造一隻小動物。可這個想法幾乎受到身邊所有人的反對和打擊。

“從沒聽說過動物也能寫造的。”這些人對洪波說,“再說就算寫出來,它又能幹嗎?”

好在他的父母非常開明,支持他的選擇。最終洪波寫了一隻與自己心意相通的小貓。他還賦予了這隻小貓一項美好又特別的能力:隻要對這隻貓說出自己的願望,這隻小貓就會帶他找到能夠幫他實現願望的人。

這隻小貓就是雲片糕。

當年,雲片糕渾身濕漉漉地從化生池裏爬出來時,嚇壞了造紙管理局一幹人。這件逸事還上了報紙,但熱度一過,大家就不再關注了。雖然洪波並沒有刻意隱瞞雲片糕的能力,但其他人既聽不懂貓語又不得貓的青睞,自然沒有興趣。

因為這個雞肋的造紙能力,洪波的造紙生涯並不如意。不知道是不是忠心暗示的緣故,他寫造的動物大都不情願離開他。偶有賣掉的,最後也都跑回來了。洪波舍不得逼迫它們離開,便隻能向客戶退錢。

洪波結婚後,父母先後失去工作,緊接著女兒又出生了。巨大的經濟壓力迫使他必須重新撿起造紙師這份工作。但他不想放棄寫造動物,於是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向雲片糕許願:請它幫他找到一個理想的雇主。

這個願望看似簡單,實則很難。從前也並非一個聘請他的人都沒有,但這些人待他造紙的態度,最終都讓洪波望而卻步。雲片糕雖然能幫他找人,但是如果符合他期望的人根本不存在,又或者在距離他非常遙遠的地方,它也是無能為力的。

距離洪波給自己設定的最後期限,已經沒幾天了。今天朋友拿來了一張好不容易弄來的請帖。他正準備出門,一向聽話的雲片糕卻跟了上來,怎麽勸說都不肯回去,洪波隻好把它裝在提包裏“偷渡”了進來。宴席開始不到十分鍾,雲片糕就不見了。他不敢聲張,默默尋找。最後在那張坐著最尊貴客人的桌子旁,洪波看見雲片糕正踩著一個青年的膝蓋撒嬌。

“放著東一區五名最炙手可熱的造紙師不理,反去結識這麽一名小眾的造紙師。”在送簡墨回京華的路上,李銘打趣道,“我都不知道你對小動物這麽喜愛。”

李銘搖頭:“這樣的造紙師占比極少。不過整個泛亞人口眾多,總會出現一些寫造方向異於常人的造紙師,比如你的老師連蔚。你想過沒有,他隻不過一個特造師,憑什麽能夠位列十二聯席席主之一?”

簡墨微微一愣。他雖知道連蔚曾擔任萬山席主長達二十五年,卻不知道對方真正依仗的是什麽。

“好了,不說這個了。”李銘話題一轉,鄭重其事地問,“那個盛景怎麽得罪你了?”

“一點小事。”

簡墨雖對盛景不喜,但也不至於為了幾句擠對就要告狀。

李銘見他不願意說也不強迫,語氣委婉道:“我不知道你與盛景有什麽舊怨,但今天他當眾向你示好,你對他視若無睹,卻是你的失策。你知道為什麽嗎?”

簡墨沒說話。

“我並非認為你討厭盛景不對。若是你不喜歡他,日後隨意找個借口,轟出京華市也無妨。”李銘循循善誘,“問題在於眾目睽睽之下,你難免會給公眾留下氣量有限的形象。”

如果說上次星光塔外教他學會借勢隻是順口提點,今天從車庫就開始的滔滔不絕,完全就是有備而來的正式授課了。簡墨明白李銘已經把自己納入他的管轄範圍,正利用一切機會為自己補上李家人從小便耳濡目染的處世之道。

“如果氣量狹窄,十分記仇的公眾形象,能夠嚇退像盛景這樣的人,我求之不得。”簡墨並不想對李銘的好意表現得太冷漠,“院長,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但在那些不值得的人和事上,哪怕隻耽誤一秒,我都覺得是浪費生命。”

李銘怔了一怔,腦海裏突然浮起大哥對父親說的一段話:“得罪人又如何?這種沒本事卻又愛排擠有才者的家夥,最好見到我就滾遠點!跟他們多虛與委蛇一秒,都是浪費時間!”

他低頭笑了笑,暫時放棄了說教。罷了,人已經找到了。其他的事情,來日方長。

回到李家大宅中,心情甚好的李銘哼著小曲走進父親住的小樓,發現書房的燈還亮著,便問候在門外的老紙人:“願叔,這是誰來了?”

李願含笑道:“梁大師來了,正和老爺子下棋呢。”

梁少麟是父親多年至交,家中常客。李銘也不覺得有異,略有些失望:“算了,父親和梁叔下起棋來就沒個完。我走了,您別說我來過。”

李願笑著應下,目送李銘消失在樓梯口。他側頭看了一眼書房緊閉的門。如果剛剛李銘流露出一絲想進去的想法,他是必定會攔阻的。

“德彰,你這心不定啊。”梁少麟將白子一枚枚挑出來,放回棋盒。

“丁之重的事情過去才兩個月,東一區比賽就出了事。為首的人還沒抓到,先關進去的小嘍囉倒跑了大半……今天又收到消息,說東五十八區那邊出事了。”李德彰看著已經分出勝負的棋局,搖了搖頭,閉上眼睛往後一靠,“我這心能定下來才奇怪呢。”

“我喜歡操心?老大還在的時候,這種事情何曾叫我操過心?”李德彰翻了個白眼,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問道,“老梁,上次拜托你的那件事情可有眉目了?”

“丁一卓日常有交集的人根據親密程度高低,我已經排查了七成。可惜運氣不好,目前還沒查到魂力波動有異的對象。”梁少麟不看好地說,“就怕那人隻是丁一卓偶然遇到的。”

“把剩下三成繼續查完吧,若還是沒有結果,”李德彰下定決心,“我就拉下臉親自去問丁亦晴。”

簡東站在二樓的窗前向外看去,巷子斜對麵的小樓下,一名男子正拿著照片向附近的居民打聽什麽。

“真是鍥而不舍。”他搖了搖頭,悄無聲息地關上窗戶。

合上窗戶的那一刻,簡東才發現木質窗欞的下方已經被磨得光滑。這一瞬間,此間主人的模樣在他的腦海裏浮了起來:從搭著板凳向外張望的小小一隻,慢慢成長為一個捧著閱讀器、靠著窗欞邊看邊等的黑發少年。

“白先生,那位……真的是您的兒子?”阿文走到門口,向裏麵好奇地張望了一眼。

簡東關上簡墨的房門,反問他:“我養了他十六年,怎麽就不是我兒子?”

“可您不是說,他是原人嗎?”阿文小心翼翼地說,卻還是掩飾不住提到這兩個字時下意識的厭憎。

究竟是什麽時候,原人和紙人隻要一提起彼此,就會心生忌憚和仇視?簡東很不想去回憶這個過程。但今天回到六街的房子裏,那些塵封多年的畫麵卻一幀一幀地冒了出來。

李青偃從他造生起,就給了他很大的自由。那個時候,他的生活和原人沒有任何區別,每天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願意去哪裏就去哪裏。原人待他友愛和善,就算知道了他的來曆,也不過是多了一份驚訝和好奇。李青偃很喜歡聽他講述每天的經曆,每天的心情……他們像父子,又像朋友,彼此信賴,無話不談。

後來造紙之術流傳日廣,身邊的紙人也越來越多。他非但沒有因同族的增多而感到欣喜,反而一天不如一天開心。並不是每個人都如同李青偃,隻為單純的創造而造紙,大多數造紙的目的都太過功利。然而如果僅止於此也就罷了,他開始越來越多地從原人眼中看到鄙視和敵視,還有對紙人們一天重過一天的淩辱和壓榨。

他不甘心地想要幹預,但是一個人的力量實在有限。李青偃也不斷地發出呼籲,可他這位造父雖然在造紙領域天賦卓絕,其他方麵卻一竅不通。一次次受挫後,李青偃心灰意冷,把那些與資本和政客角力的事情都扔給了兒子李春和。自己閉門沉心造紙,直到第一次紙原戰爭爆發。

“那後來呢?”阿文踮腳向外麵望望,又發現了另一個形跡鬼祟的黑衣人。

“後來,他就病倒了。他得的是心病,醫療係紙人治不好,不過也沒那麽容易死掉。”簡東的目光飄浮在空中,“但我覺得,他那麽熬著,也並不比死更輕鬆。”

戰爭第三年,原人軍隊被紙人軍隊逼入絕境,一時間原人即將滅絕的傳聞甚囂塵上。身為紙人之父的李青偃被冠以“人類罪人”的名號,被無數原人用最惡毒的詞語日夜唾罵。第四年,逆化程序終於被李氏造紙研究所研發出來。紙人軍隊兵敗如山倒,一死便是滿城。一時間“生也李氏,亡也李氏”,在紙人之中瘋傳。

“如果我沒有把造紙之術公之於眾,”李青偃臨終前的精神反變得好了些,也或許是想到即將解脫,久壓心頭的東西卸下了,“現在這個世界應該要好得多吧。我原本想著,這是多麽好的一樣東西。可萬萬沒想到,最後竟然變成了這樣。”

他的造父喘著氣對他說:“阿一,你也不要再為我開脫了。其實他們說的都是對的……不過不管怎樣,我都不後悔寫造了你。謝謝你,由始至終——”

“由始至終——”那聲音重複了一遍又一遍,複雜又低弱,“由始至終的陪伴。而我卻——對不起。”

簡東至今還清晰記得,李青偃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他整個人驟然麻木,眼前隻餘一片空白。

李青偃留下遺言,不許李家任何人用任何理由幹涉他的事情,甚至讓人提前在墓碑刻上:“人間筆墨,隨心行止。”

李家後輩在那以後確實未曾找過他。但是與李青偃一起生活多年,他無法做到對李家血脈不聞不問。所以當秋山憶十萬火急遞來消息的時候,他便全速趕了過去。

隻是仍然晚了一步,他到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死了。漫天黃沙上屍骸遍地,血跡幹涸,宛若蜜蠟氧化後產生的片片薄紅。從四麵八方湧來的殺手們,正走向唯一的生者——一個僅僅五個月大的男嬰。

男嬰的臉上滿是血跡,左眼眼窩還積著殘血。小心地擦幹淨後,他才慶幸孩子眼睛安然無恙,隻是左眉眉尾有一道小小的劃傷。第二眼他便注意到,孩子脖子上那條纏了四五圈的銀鏈。

這條銀鏈他是認識的。

被製造出來後,第一任主人是李春和,第二任便是李德彰,後來則到了李君瑜手裏。他當時以為李君瑜在逃亡中將鎮魂印給了兒子,僅僅是出於父親的本能,還暗嘲他事到緊急關頭便失了理智。

沒有任何人教導和暗示,這個孩子從能獨立誦讀起,便開始在本子上手寫各種故事,自此再未停過。就算沒有一個讀者,也不曾放棄。簡東曾偷偷看過那裏麵的內容,文筆雖然青澀,但構思天馬行空,不拘一格。這樣的文字如果放在李青偃那個時代,就算不能造紙,至少能成為一名不錯的小說家。然而傳統派與現代派的爭鬥後,卻連個投稿的地方都找不到。

“小墨一天天長大,對我的壓製也愈來愈不滿。李青偃的嫡曾孫,李家最純正的血脈,到底是應該以一名造紙師的身份去施展他的天賦才華,享受世人的敬仰,還是應該以一個普級紙人的身份,在某個工廠終日勞作,一輩子困守在社會底層——這好像是想都不用想的答案。”

簡東伸出手,他每點向一人,便有一隻烏鴉從天空出現,張開翅膀落在黑衣人的頭上或是肩膀上,而後者對此卻一無所察。

“李家的那場展覽,讓我下了最後的決心。”簡東笑了起來,“果然,後來小墨參加了天賦測試。盡管那個時候,他還滿以為自己是紙人。”

“白先生嘴裏說放手,其實還是放不下吧。”阿文看著那些一邊梳理著羽毛一邊監視著自己坐騎的烏鴉,狡黠地說,“不然也不會暗地裏給重簡方略送那麽多人。”

李青偃去世後這麽多年,簡東在世界各地遊走,扶植起一個個紙人團體,幫助過無數紙人。

雖然從未成為任何一個勢力的首領,但是因為他的威望和能力,很多紙人和紙人團體都願意將他視為紙人獨立運動的精神領袖,聽從他的號召,接受他的引導。柚子俱樂部和喬藍社就是其中的典型。

但是也有許多紙人,並不願意主動與原人發生激烈衝突。簡東便將這樣一部分人篩出來,推薦給簡要。簡要也不客氣,對這些人篩選、分類、打磨、淬火……然後吸納進重簡方略。不過兩年時間,簡墨手中的實力已經像模像樣了。

“一隻已經張開翅膀的小鷹,從離開巢穴的那天起,就再沒有回頭的可能。就算再眷顧那隻老獅子,也不可能放棄屬於他的天空。也許將來某一天再相遇,它們就是敵人了。”簡東歎了一聲,“不過這次的麻煩也算我惹出來的,就再幫他最後一次。”

他眺望著腳下的六街,開口道:“吾言有先:爾等此行,必一無所獲。”

與此同時,一根油亮油亮的小羽毛,正好落入它們各自的人形“坐騎”耳中。黑衣人目光一瞬間變得迷茫起來,仿佛正在一個過於真實的夢境中遊曆。幾分鍾後,他們的身影陸續從這條街區消失。

這時一個青年出現在巷口。他懷抱一隻雪白的貓咪,向這邊做了一個道謝的姿勢,才轉身離開。而巷子外梧桐樹的陰影,正不慌不忙地縮回樹腳,順著牆根融入了遠處路人的影子裏。簡東目睹這些,笑而不語,從天台的欄杆上爬了下來。一抬眼,便看見阿文一雙黑黝黝的眼睛正羨慕地望著自己。

心裏微微一動,簡東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頭發,問:“阿文,你願意做我學生嗎?”

這次養一個紙人孩子,總不會再出錯了吧,他想。

對於簡東正式收阿文做弟子的事情,喬藍社和柚子俱樂部的人都是喜聞樂見。

“白先生這回終於想通了。原人就是原人,你對他再怎麽好,還是改不了他們自私自利的本性。”葛喬拿著香煙在鼻子下嗅了嗅,然後露出不服氣的表情,“不過明明是我先認識阿文的,白先生卻讓他在你這裏實習,是覺得我會帶壞小孩嗎?”

童小琴把午飯擺在他的麵前,奪下他手裏的香煙:“醫生跟你說的什麽?連受傷都管不住自己的人,還好意思帶小孩?”

見葛喬在病**度日如年的樣子,平靖歎了一口氣:“你實在無聊的話,不妨把我前幾天給你帶來的小說好好看看。這是聯盟對七星以上造紙師開放的資源,應該差不了。”

一提到小說,葛喬眼睛一亮,“你還別說,我倒真發現一本不錯的。”

他轉身從床頭櫃上翻出一本打印冊子:“這本《末日》的背景我真是太喜歡了,角逐賽不是馬上就要開始了嗎?正好用得著。”

平靖顯然是看過這些小說了,一聽書名眉毛便皺了起來:“葛喬,你覺得這事有意義嗎?”

“什麽叫有意義?什麽又叫沒意義?”葛喬冷笑著,“你不如去問問他們——有生之年能夠讓這群狗日的也害怕一回,他們肯定覺得特別有意義!”

“東五十八區的債自有東五十八區的造紙師還。在我能夠騰出手收拾他們之前,求你在病**安靜待幾天。”平靖毫不容情地說,“你也不希望通山的事情重演吧。”

一提到通山,葛喬的麵色便垮了下來。童小琴拿著打開的飯盒,緊張地看著兩人,生怕他們衝突起來。

沒想到最後葛喬居然退步了:“行了,我知道了。”

趁著葛喬吃飯的時候,平靖從東五十八區回到了京華市。穿過地麵凹凸不平的巷子,他推開小酒館的後門,正好看見打掃衛生的範迪。

“這幾天你躲在哪裏?”平靖隨手關上門。

平靖見他下巴上有塊瘀青,這是逃離紙人管理局那天還沒有的。“這傷是怎麽回事?”

“這個,我不小心磕的。”範迪目光閃避了一下。

平靖一言不發地盯著他,範迪實在受不了這種目光,隻好道:“我去了常胖子的鬥紙場。”

不等平靖發火,範迪馬上說:“平部長你別生氣,我不會多待的,而且常胖子人也不壞。”

平靖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靠在案架上:“我知道他人不壞,但以後別去了。”

範迪趕緊答應道:“其實我今天來是有另外一件事。”他露出一個可憐兮兮的表情,“您能不能去見見關大小姐,讓她別來找我了。再這樣下去,我就算不被紙管局抓住,也會被檔案局盯上啊。”

“我去東五十八區這段時間,京華就拜托你了。”李君玨麵色不虞地對電話那頭道,“那個沒腦子的小子一個人留在這裏,我實在不放心。”

他用另一隻手捏著一枚半舊的圓形獎章,在桌上來回滾動。獎章的邊緣已經脫漆,露出銀白的金屬部分,而正麵則隱約能看到“5120”“冠軍”的字樣。

“老爺子想派個人去東五十八區盯著。這事讓那個好表現的小子去不是正好?結果老四這時候偏插嘴,說‘微生忙於交流賽,我看老三最近倒是挺閑的’。老爺子本就愛聽老四的話。他這麽開口,還不立刻答應了。”

電話那邊的人似乎說了什麽,李君玨皺起眉頭,遲疑道:“應該不會吧。老四向來獨善其身,把自己和三大局的事撇得清楚。他若是有心幫微生,早多少年就該被老二拉過去了。不過,你這麽一提醒,我現在琢磨著,他這話確實不像隨口一說——倒像是故意把我支出京華。”

他思索了一會兒決定道:“那你就仔細觀察一下老四,看看他最近有沒有什麽異常。”

“有兩個消息。”簡要推開房門,“一個好消息,另一個也是好消息,少爺想先聽哪一個?”

“既然都是好消息,”簡墨正在檢查刻刀的狀態,等到確認好,他眼睛才從刀刃上挪開,笑道:“那我就先聽——另一個吧。”

“‘另一個’好消息是,我剛剛收到通知,唐宋提前結束‘停業整頓’期,明天就可以重新營業了。”簡要說。

簡墨頗感意外:“怎麽這麽突然?”

“我猜,或許是有什麽人跟食品安全監管局打了招呼,就跟‘停業整頓’的時候差不多。”簡要意味深長地說。

簡墨腦海裏浮起李銘的身影,不知對這個消息是該喜還是該嘲。“李家真是——行,這也算是個好消息。還有一個呢?”

“從紙管局回來後第二日,小A他們便察覺校園中有人在窺探您。我猜測紙人管理局裏您和簡老先生那一麵,恐怕引起有心人注意了。果然和我預料的一樣,六街那邊有人在打聽少爺的消息。”簡要將手上的一遝照片遞給簡墨。

“這夥人直接聽命的叫周勇,男性,今年四十八歲,此人精明圓滑,交友廣闊,早年做過建材生意。二十五歲進入紙人管理局審查組工作了三年,因為做事幹練被提到李君瑜秘書室,之後兩年很得倚重。李君瑜遇刺後,他在局裏受重視的程度直線下降。因為與韓廣平的關係不錯,便去李氏造紙研究所的采購部。六年後被李君玨調回造紙管理局,在人事行政辦公室幹到了現在的副主任職位。”

簡要說完,與簡墨對視一眼。後者握緊了照片,眼底的火光漸起:“‘周先生’,看來找到了。”

“萬千查過,四年前周勇人遠在京華。他跑到千裏之外,對毫無交集的少爺來一場狙殺,其中必有緣故。而且狙殺前,他有可能親自去過六街。所以萬千決定,今晚帶時擇去六街再探一次。”簡要問,“少爺,你要一起去嗎?”

簡墨毫不遲疑地回答:“去。”

他們從狙殺發生之時向後“回溯”——僅僅倒放到10月17日下午三點二十二分,黑衣人再度在六街出現。而這次與黑衣人同時出現的,還有那位“周先生”。

簡墨咬著牙,目睹周勇向封玲詢問關於自己的消息,強迫她做了記憶重建……最後在周勇的自言自語中,他終於得知了這群不速之客到來的根源:竟是李氏造紙師謀殺現場的一則監控視頻。

萬千根據這條新線索繼續追查,很快得到進展。

“……5147年9月3日,謝子韜曾向李氏提出增援的申請。當晚他接到了周勇的電話。周勇暗示自己剛剛說服韓廣平同意增援。以此為好處,他要求謝子韜尋找一名叫‘封三’的男孩。”簡要轉述調查結果。

“也就是說那天晚上,周勇和韓廣平很可能就在李氏造紙研究所裏討論這件事?”簡墨眼睛一亮。

“不排除這種可能。但按常理分析,如果韓廣平知曉此事,完全可以直接向謝子韜下令,根本輪不到周勇出麵賣人情。”簡要分析道。

“這會不會是他故意撇清自己的手段?”簡墨遲疑了一下說。

“我明白您的意思。倘若是別的地方,想要確切的答案,讓時擇去一趟便是。”簡要覺得此法不可取,“但李氏是泛亞排名第一的造紙研究所,防守實力絕對不可小覷。而且據說韓廣平此人醉心研究,平日就住在研究所裏。想在他的住所進行‘回溯’而不驚動任何人,幾乎不可能。”

見簡墨失望不已的樣子,簡要勸慰道:“這條線索的風險係數太高,我們不能貿然行動。不過既然已經鎖定了周勇,總有辦法讓他露出馬腳。少爺不用太心急。”

時擇抿緊嘴,搖頭苦笑。

“又要保密是吧。”戴雯翻了個白眼,“我真是搞不懂,既然要保密,為什麽又把你放在我身邊,他們對我就這麽放心?”

時擇又點點頭。

戴雯見他如此回應,不禁失笑:“算了算了,冰箱裏阿姨給你留了晚飯,自己去熱熱吃了。”說完又拿起筆,專心在草稿紙上寫寫改改。

時擇嗯了一聲,走進廚房。這段時間的工作量大得差點把他累癱。他每次的異能發動時間和區域都極為有限,再加上追蹤對象的位置無法預測,所以耗費了許多工夫。不過經過這幾次任務,時擇總算確定了自己的猜想。自己購置者背後的真正老板,就是他造生後搜尋的那名斷眉少年。

正將吃完的餐盤放進水池,他看見戴雯從工作室裏探出頭說:“我下周要去東三十三區比賽了……那邊有個大型遊樂場還蠻好玩的,你要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