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重遇簡爸

紙人管理局是三大局裏簡墨唯一曾經“四進”過的。最近的兩次不提,第一次進來,還是他十二歲那年。

三個原人孩子在他回家的必經之路偷襲。那場群架裏,三個原人孩子一個斷了胳膊,一個斷了鼻梁,一個青了眼睛。他們這邊,三兒掉了一顆門牙,自己兩處擦傷。如果不是因為對方家長知道他是紙人,本來這種孩童之間的群架,根本驚動不了銀製服。好在封三是原人,銀製服沒理會他,直接找到簡爸,最後以道歉賠錢了事。

第二次則是因曾經的老板娘童小琴,被“請”進去配合調查。

也不知道老板娘現在如何,希望過得至少比開酒吧的時候要好,簡墨站在大門口望了望頭頂的描金大字,跟著同學邁進了紙人管理局大門。

從門外看,黑色鏤空鐵門後是一處立著雕像的大型噴泉,但一步之後,他們所站之處卻是一棟建築的中庭廣場。頭頂是透明的玻璃天幕,可以看到外麵的藍天白雲和路過的飛鳥。

“這是哪裏?”薛曉峰看看四周,表情有些茫然,其他同學的反應也都差不多。

接待他們的是一名和他們年齡相仿的女孩,齊耳短發上戴著一條白點黃底的發箍,看上去十分甜美。聽見薛曉峰發問,她眨著眼睛笑道:“嚇一跳吧?”

“所以一會兒你們一定要緊緊地跟著我,千萬不要開小差。”黃發箍女孩一本正經地恐嚇,“要知道這裏可是關著很多罪犯。萬一走錯了,後果可是很嚴重的。”

同學們的表情頓時謹慎起來。簡墨也是第一次以正常人身份進入紙管局,對於未曾見過的地方,同樣心存好奇。

收束起魂力波動,異常之處一一呈現在他眼前:左手走廊深處一扇白色的門打開,兩個魂力波動毫無征兆地出現。二樓回廊一處落地玻璃,一名銀製服抱著文件走了進去,便消失不見了……

光肉眼範圍內就有六處空間轉移點,這還不算那些他無法察覺的。簡墨想,到底是總局,楚中市紙管局是沒有這等陣仗的。

黃發箍女孩側了側身,笑靨如花:“我們出發吧。”

他們一行人才走了半條走廊,一位秘書模樣的盤發女士匆匆跑了過來:“關星星!”

黃發箍女孩見狀,頓時苦下臉。

“星星,你怎麽又胡鬧!”盤發女士掃了他們一眼,用不容置疑的聲音道,“馬上跟我回去。”

最後,被叫作關星星的女孩在盤發女士的強硬要求下,不情不願地走了。他們全班則一臉懵懂地被告知原地等待。簡墨百無聊賴,隻能把靈台視角的注意力轉移到二樓,數著到底有幾個,數到第八個的時候,卻聽見有人叫他。

“你怎麽會在這兒?”那人徑直走了過來,湛藍色的眼睛上下打量著他,忽然幸災樂禍道,“我聽說前幾日你帶紙人闖誕生紙檔案局,結果正巧被李微生撞見了?”

簡墨一見夏爾便想起上次的見麵,暗歎為什麽這麽倒黴,會在這裏遇到夏爾。

“問你話呢!”夏爾見簡墨不答話,不爽道,“耳朵聾了?”

他這一提高音量,周圍的同學都聽見了,紛紛投來探究的目光。簡墨更加不爽了,冷淡道:“歐文先生,我的事情你好像管不著!”

“喲,長能耐了?都敢強嘴了!”夏爾諷刺道,“難怪在李微生麵前都敢犯衝!我這種小人物自然更不會放在眼裏了。”

一個女生壓低聲音問薛曉峰:“副班,這人是誰啊?”

薛曉峰也是滿心疑惑,一名銀製服快步向這邊走來:“歐文先生,您來了。”

“招待不周,請您見諒。”銀製服瞥了簡墨一眼,態度殷勤地向夏爾道,“董局長今天不在,賀副局一直在等您呢。”

夏爾顯然很不高興銀製服的打斷,但也無法,瞥著簡墨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祝你今天玩得愉快!”

見這位曾經的六街國王離開,簡墨鬆了一口氣:好像每次和夏爾見麵,自己都沒辦法心平氣和。既然無法從他口裏獲得六街殺手的信息,以後還是不要再見麵的好。

此時此刻,紙人管理局各部門也在忙於日常工作。

雖然二次協議中對於紙人的隱私權做了明確規定,但是實際上絕大多數時候,這種權利根本無法保障。比如工廠招收紙人員工,多數是從某個造紙工作室或者造紙師處批量購置。他們的身份對於其他原人員工又怎麽可能是秘密。

範迪便是這樣一名普級紙人。作為一個流水線操作工,他沒有出眾的天賦,也沒有堅韌的性格,整天嘻嘻哈哈的,有些沒心沒肺。不過就算是這樣一個樂天派,在見到女朋友被人調戲的時候,也會被逼出火性。

把那個流氓打斷了兩根肋骨後,他接到了紙人管理局發的傳票。

“怎麽,流氓還打不得了?”範迪大概是火氣已經發泄完,內心對紙人管理局的天然畏懼感又冒了出來,語氣聽起來沒有開始那麽硬氣。

“需要使用暴力才能夠解決問題嗎?你完全可以勸說他或者避開嘛!”對麵的審查員不耐煩地說,“你看看對方要求你賠付的醫療費、營養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

範迪聽著這麽一長串名詞不由得頭都大了,心裏也生出幾分懊悔:為什麽當時不忍一忍呢?拉著梅梅跑不就得了。這麽一大筆費用可是自己好幾個月的工資啊。他還要給造父上交奉養金,這得要多久才能攢到錢和梅梅結婚啊……

紙人管理局每天處理的,大半都是範迪這樣不痛不癢的小案子,但也有涉及人命的大案,比如東一區預賽被捕的恐怖襲擊分子。不過最近最多的,是兩個月來在紙人團體普查中抓捕來的。這些人幾乎將市局的拘禁所填了個嚴實。原本類似範迪這樣的,不管賠償如何,都得關個三五天才能放。如今隻要雙方賠償談妥,銀製服巴不得將他們都清理出去。

但這隻是普通的審訊室,就在此刻範迪的腳下,還有一處連多數銀製服都不願去的重犯審訊室。因為無論是濃重的氣味還是淒涼的聲音,都讓身處其中的人感到十分壓抑。

夏爾在重犯審訊室隻待了一刻鍾,便對陪同的審訊員道:“你們按流程先審著,我去看看曆史資料。”

出院後,他一直借“休養”之名賴在家裏,霍恩上門被他打發後,老師又鍥而不舍地找上門來,並把原本屬於霍恩的恐怖分子追查任務塞給了他。夏爾一時心軟答應了,可今早在來的路上,他就又開始後悔。

雖不喜歡霍恩,但是對於這位師兄的能力,夏爾從未輕看。在資料室花了兩小時看完宗卷,沒發現自己發揮的餘地,便靠在一邊鬆軟的小沙發上合眼小憩,腦子裏想起昨天老師交代的話。

“團體普查這段時間給紙人造成的壓力不小,說不定會有些極端分子出來攪事。你在紙管局裏行事務必小心謹慎。若有萬一,先保護好自己,不要魯莽行事。”

夏爾閉著眼睛翻了個身:老師這番話到底隻是隨口說的,還是認真的?霍恩幹得好好的事突然換給自己,莫非別有用意……他思維慢慢陷入混沌,耳邊隻餘幾個銀製服的聊天聲。

“一上午水都沒能喝一口,真是越忙事越來。”一個男屬員抱怨道。

“正好又是參觀日,接待任務也重。”一個女屬員歎了一口氣。

“我昨天隨便數了數,這個星期接到的報案比上周多了三倍!你說這些家夥犯事,難道都是商量好日子的?——還盡是些雞毛蒜皮,爭風吃醋的,醉酒鬧事的,小偷小摸的……別提多糟心了!”

一股怪異的感覺逐漸在夏爾心底升起,他忍不住坐了起來:“進來的都是些什麽人?資料給我看看!”

這邊普通審訊室裏,範迪還在囉囉唆唆地跟審查員辯解:“我哪裏知道那個家夥的鼻子那麽脆弱,我也沒用多大勁啊——”

突然一聲信息提示音響起,範迪對審查員討好地笑道:“不好意思,我看一下。”

他飛快掏出手機,掃了眼屏幕,又飛快塞回口袋。看著審訊員黑漆漆的臉色,範迪大約知道多說無益,哭喪著臉道:“反正不管我怎麽說,還是得賠錢是吧。行吧,那我交——交完就可以走了吧!”

範迪一臉肉痛地拿著幾張單子走出審查組的小房間,眼角餘光瞥向外麵的中庭。

一個戴著黃發箍的女孩一見他,便若無其事地轉向旁邊的走廊。範迪眼睛向周圍掃了掃,跟了上去。

“這是今天的位移點傳動圖。”黃發箍女孩遞給他一張地圖,上麵用不同顏色的彩筆做了許多箭頭,“紅色是首選的路線,其次是藍色……速度一定要快。一旦被發現,哪怕隻剩下最後一個位移點沒有通過,也會全部被送回來的。”

“我明白了,謝謝你!”範迪正要走,卻被黃發箍女孩一把揪住。

他不解地回頭,女孩臉色微微發紅地問:“他今天會來嗎?”

“誰?啊,他呀——”範迪尷尬地笑著,露出一個為難的表情,“會來吧,但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

範迪離開後,黃發箍女孩一臉委屈。她噘起嘴皺著眉,從衣領裏摸了一會兒,拉出一根手編紅繩。紅繩上掛著一隻造型特別的象牙色哨子。黃發箍女孩似乎想吹響它。可哨子即將碰到嘴唇的那一刻,她遲疑了一下,垂頭喪氣地將它塞回衣領裏。

京華大學造紙學院院長辦公室中,影子紙人正站在院長辦公室中匯報。

“夏爾·歐文做了多重偽造,所以費了九日才查清……連蔚對此似乎尚不知情。”

“好好,很好。”李銘雙手按在厚厚的資料上,眼裏的喜悅幾乎要溢出來,“他現在在哪兒?”

“紙人管理局。今天是參觀日。”影子紙人看了一眼手表回答,“這個時間,他應該正在食堂用餐。”

“隨行,準備一下,我馬上去接他。”李銘亢奮的情緒在握住門把的那一刻冷靜下來。歎了一口氣,他放下手,望著影子紙人苦笑:“不,還是你去接吧!如果有人問起,就說關於他私帶紙人進入誕生紙檔案局的事,院長要找他好好談談——不要引起別人的注意,你明白嗎?”

“吃完午飯後,大家可以在食堂附近或者花園休息一會兒,但注意不要亂走。”接待員溫和有禮地說,“兩點繼續下午的參觀。”

簡墨將餐盤放入餐具回收車,感覺到身邊有一抹熟悉的顏色一掠而過。一個戴著廚師帽的男子正推著一輛滿載的回收車離去。他的身邊,一顆黃燦燦的冰淩花靜靜地懸浮著。

怎麽又是他?簡墨內心隱隱湧起一股不安:這個紙人上次出現就坑了我一次,這次不會又帶了什麽任務吧?

或許是回應他的擔心,他的手機振動了起來。簡墨點開簡要發來的信息一看:“紙人越獄,速離。我在附近,即刻到。”

簡墨目光一緊,迅速掃描了一眼食堂。此刻座位上一半都是穿著京華校服的學生,大家都在有說有笑地用餐,一切看起來似乎並無異常。他思索了一下,找到接待員:“中午我們可以到紙人管理局附近去轉轉嗎?”

接待員對他的請求有些意外,但還是點了點頭:“可以。出去的路線是這樣的……記得兩點一定要在中庭廣場集合。”

薛曉峰不明白簡墨為什麽想到要出去走走,卻沒想到下一秒簡墨對他說:“找個借口,讓班上所有人都離開這裏。”

“為什麽?”薛曉峰聽出他語氣中的不妙,神情也跟著緊張起來。

“來不及解釋了。”簡墨不知道紙人的越獄行動已經進展到哪一步了,但他們的離開分秒必爭,“先出去再說。”

雖然開口招呼大家出去走走的是副班長,但簡墨同薛曉峰說話的情形,大家都看在眼中,不免表情都有些怪怪的。簡墨也顧不得這些眼神,全神貫注地觀察四周,確定行經方向的安全。

“謝班長,你們這是去哪兒啊?”一個誇張的驚訝聲攔住了簡墨的去路。造設4903班走的方向是出紙管局,按道理應該不會與造紙4901班碰上。但既然碰上了,那唯一的解釋就是對方故意找上門。

簡墨不得不停下腳步,內心焦躁無比,語氣卻很平靜:“隨便走走。”

“隨便走走?”楊爽語氣雖然與從前一樣客氣,但字句裏的意思就不那麽令人愉快了,“對啊,我忘記了,謝班長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他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了,比我們要熟悉些。”

楊爽的背後頓時傳來嘻嘻哈哈的笑聲。

這時簡墨的靈台視角中,大量五顏六色的魂晶在頭頂上方快速移動。他輕輕捏了捏拳頭,口中卻不疾不徐地道:“確實要熟悉些……我們站這兒堵路了,邊走邊聊吧?”

簡墨麵無表情地發出邀請的樣子,在他人眼中不像示好,倒像是約架。楊爽大約記起去年秋遊時的那一場群架,麵色微微一僵。但他篤定簡墨不敢在紙人管理局放肆,當下也豪氣地答應了:“行啊。”

身處造設4903班隊首的薛曉峰和造紙4901班隊尾的陳元對視一眼,都嗅出一絲蹊蹺的味道。

人一多,速度就更慢了。半分鍾後,簡墨一直擔心的一幕出現了:魂晶們出現在了附近的走廊,就一牆之隔的地方,以明顯超過正常步行的速度向他們這個方向移動。

提前離場是做不到了。簡墨快步走到隊首,抓住薛曉峰的胳膊,將他轉向另外一邊:“走這邊。”

薛曉峰正欲問原因,一個女生在他們身後叫道:“為什麽走這邊?剛剛接待員明明說——”

見簡墨的眼神猛然鋒利起來,薛曉峰原本到嘴邊的話咽下去,改口道:“走這邊,這條路近。”

女生愕然,似乎在說“你臉上的表情明明不是這個意思”。其他同學也有些莫名其妙,但見副班長這麽說了,便壓著疑惑,跟著走了。

楊爽見狀,嗤笑一聲:“沒想到你的副班這麽聽你的話,真是令人佩服。”

薛曉峰臉色變了一變。簡墨頓時有種想揍人的衝動,但此刻情勢不允許,他也隻能把這想法強壓下來。

接下來的五分鍾時間裏,簡墨又接連幾次突然改道,連楊爽都能察覺到不對了。所有人都看出來他在刻意躲避什麽。

“謝首,你該不是上次出來有什麽手續沒辦完,在躲什麽人吧?”楊爽停住腳步,十分不悅。他對簡墨之前的冷待耿耿於懷,本是想來痛打落水狗,沒想到莫名其妙反被對方牽著鼻子在紙管局沒頭蒼蠅似的亂竄。“這哪裏是出紙管局?東拐西繞,一條路上還來回走兩次,你這是在遛我們玩呢?”

簡墨根本無心與他囉唆。楊爽卻直接追上去,擋在他前麵:“謝首,你站住!”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可以耍著人玩……行,你耍我也就算了,對你自己的同班同學也這麽幹?”

“走開!”簡墨沉聲喝道。

“我偏不走,你能怎麽樣?”楊爽也抻直了脖子,不肯退讓。

簡墨快忍無可忍了,視線忍不住向楊爽背後飄去,內心的極度焦躁逐漸變成極度緊張:可惜他想方設法避過了六撥紙人,這莫名耽誤的十幾秒,還是把他們送到了第七波魂晶的麵前。

在其他學生的眼中,不過是花園這條走廊突然出現了一隊銀製服。雖然他們的步伐匆忙,形容狼狽,有的甚至臉上還有傷痕……但到底是穿著銀製服的,是以退到一邊等候的學生們並未產生任何疑心,反倒因害怕亂闖被責罵,臉上流露一兩分忐忑。

然而這份忐忑落在為首的銀製服眼中,便成了可疑之處。他走到學生麵前,語氣嚴厲地問:“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楊爽此時也了,和其他人一樣,下意識地看向簡墨。

這才多會兒的工夫,食堂的廚師就變成了銀製服。簡墨自知演技不到位,隻好繃著臉:“隨便逛逛不成嗎?”

兩人對話的時候,其他紙人也放緩腳步。

知道參觀慣例的紙人向其他人小聲解釋,下一秒,學生們便被迎麵投來的露骨仇視驚得忐忑不安起來。

領頭的銀製服也發現身後隊伍的**,立刻回頭喝道:“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麽,還不趕快行動!”

這一句話讓紙人們都冷靜下來,隊伍繼續向走廊那頭前進。

簡墨微鬆一口氣,心中暗自祈禱他們快點離開。然而他卻沒發現,身邊的楊爽狐疑地盯著紙人隊伍中的一人,突然臉色一變,失聲叫道:“這、這個人不是恐怖分子嗎?電視上播過——”

領頭的銀製服眼神刹那間變得淩厲無比。紙人隊伍也驀地停下來,數十雙毫無善意的眼睛齊齊轉向楊爽,仿佛一群老鷹盯上了小羊羔。

楊爽猛然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麽,一把捂住嘴,向後退了兩步,眼睛裏滿是驚懼和懊惱。其餘學生就算剛開始沒反應過來,見銀製服們變臉,也都明白自己遇到了什麽,頓時臉色大變。

“安靜!把嘴閉上!”

就在大家要發出驚叫的那一瞬間,簡墨回頭對眾學生一聲厲喝。他一向不好說話的形象深入人心,此刻倒是把驚呼都給壓回了各人的喉嚨裏。幾個膽小的女生捂牢了自己的嘴,生怕一不小心發出聲音。

將已經嚇蒙的楊爽推到身後,簡墨按下狂跳的心髒,對逼至跟前的銀製服領頭人道:“我們隻是學生,沒有任何威脅。與其在我們身上浪費時間,你們不如去做更重要的事情吧。”

薛曉峰與陳元對簡墨適才作為的緣由已經了悟。兩人對視一眼,走到了簡墨身邊,與他一起麵對數十名神色凶悍的紙人。

簡墨心頭一暖,胸口的緊張瞬間消退了大半,隻是注意力仍未從對峙的紙人身上移開。

領頭人與他對視了兩秒,似乎察覺到什麽,眯起了眼睛:“你知道我是誰?”

簡墨心裏咯噔一下,眼神卻沒有退縮:“現在討論這個問題,合適嗎?”

領頭人非常果斷,隻停頓了一秒,便放下威脅:“你最好能保證你的人都乖乖把嘴閉上,別給我礙事!”

“我也希望今天大家都能夠全須全尾地離開這裏。”簡墨一語雙關地回答。

領頭人哼了一聲,轉身一揮手:“走!加快速度。”

紙人隊伍離開後,學生們驚懼的情緒慢慢放鬆。沒見過這種場麵的學生反應十分天真:“我們趕快去告訴接待員吧!這些紙人要越獄——”

“你們是白癡嗎?”楊爽這會兒終於能說得出話來了,壓低聲音吼道,“現在從這裏出去,你們誰能保證不會再遇到逃跑的紙人?”

所有人都閉上了嘴。恢複冷靜後,學生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個問題:謝首剛剛帶他們四處亂竄,是不是就在躲越獄的紙人?

已經發現不對勁的夏爾,趕到重犯審訊室的時候,還是晚了一步。

看著一地東倒西歪的看守員,他劈頭對身邊的資料室屬員道:“立刻通知你們賀副局,紙人越獄,全局封鎖。”

紙人管理局的屬員不愧訓練有素,雖然麵色慘白,還是迅速向上做了報告。不到一分鍾,警報拉響,緊張而危險的氣氛瞬間籠罩了整個紙人管理局。

夏爾沒有作壁上觀,也帶一隊人在局內搜查。有辨魂之眼的輔助,他的效率比其他人要高許多。隻是好巧不巧,他與簡墨才有過交集的那一隊紙人碰上了。而雙方對峙的地點,距離簡墨等人還不到五十米。

當不遠處爆發出強烈的光芒時,簡墨立刻意識到冰淩花紙人的隊伍暴露了,馬上喊道:“蹲下!抱頭!”

玻璃破碎和牆壁坍塌的恐怖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強烈的衝擊氣浪和灰塵夾雜著怒吼和慘叫撲麵而來。即便兩個班的學生都及時抱頭伏地,也差點被淹沒其中。

然而學生們還沒有緩過去,四五名紙人便從煙塵中逃了出來。他們一見到學生,便不約而同衝過來,內心的意圖昭然若揭。

這次簡墨喊都不用喊,兩班學生馬上連滾帶爬地跑了。他自己仍舊綴在隊尾,不時順手拉倒一兩樣裝飾物,給對方製造障礙。可走道隻有這麽寬,學生們又從沒見過這等場麵。倉皇之中有人被絆倒,隊伍的速度立即慢了下來。

紙人們露出得意的笑,加速追了上來。簡墨心中暗罵,飛起一腳踹開一人,又拖住另一人。薛曉峰和陳元義無反顧地留下幫忙,可惜兩人身手不佳,幾次險些被紙人控製住,反需簡墨來救。

造設4903的學生自去年秋遊,便有“一方有難,八方助拳”的舊例,幾個男生稍一猶豫,便掉頭加入了與五名紙人的纏鬥。其他的不管會不會打架,反正隻要看到有縫隙,便上去偷襲。造紙4901的學生見狀,腳步也不由得遲緩下來,一時表情有些尷尬,都看向班長。

楊爽觀察了幾秒,發現情形沒有想的那麽危險,鼓起勇氣說:“禍是我闖的,我不能就這麽跑了。”言畢便投入反擊圈,隻是此刻花園中已是41對5,留給他下手的空隙幾乎沒有。

花園裏的氣氛漸漸變得有些古怪起來。造紙係學生跟在班長楊爽附近,不時投個鵝卵石,扔塊泥巴,偶有擊中便得意地歡呼一聲,彼此嬉鬧起來,仿佛他們身處的不是紙人越獄的現場,而是某座大型遊樂場。

“來啊,還手啊,剛才不是很囂張嗎?”

“幾張破紙片而已,還敢來欺負我們!紙管局難道沒教你怎麽做人嗎?”

“……”

脫離險境本是值得高興的事,簡墨的心情卻詭異得不舒服起來。

在他的麵前,五名紙人正狼狽地閃躲著,試圖脫離這個包圍圈。此刻無論他們針對學生中的任何一人,就會立刻被其他學生圍攻,或是拳腳相加,或者被什麽東西砸回去。他們臉上的憤怒,身上的狼藉,頭上的汗水……連口中發出的咆哮,都讓簡墨不由得想起那一次:在三兒趕到之前,三個原人少年戲謔羞辱他的表情,便如學生們這般歡快且興奮。而自己惱怒的吼叫以及無用的掙紮,與眼前的紙人也並沒有太大區別。

“夠了——”簡墨這句話還沒完全喝出來,便感到脖子上一痛。

他伸手一抹,掌心便見一道血色。

簡墨心中一凜,抬眼見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傷疤的紙人正陰森森地望著他笑,手指在自己脖子邊猛地劃了一下。

異級!

所有學生的動作一瞬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表情僵硬地收回了拳頭。手裏握著東西的,則慌忙將東西扔到地上。

“很有趣,是不是?要不要再玩會兒?”傷疤紙人舔了舔新傷口流下來的血,掃了一眼畏畏縮縮的學生們,最後把目光落在簡墨身上,眼神裏充滿嗜血的味道,“你是他們的頭頭,對不對?”

簡墨咽了一下口水,警惕地盯著傷疤紙人,心情瞬間變得有些難以言喻。他覺得自己有些好笑,又太過倒黴:都什麽時候了,剛剛居然還有閑心去同情敵人——關鍵人家也根本不需要他的同情。

“小子,之前不是挺能打的嗎?”傷疤紙人輕蔑地拍了拍簡墨的臉,然後一巴掌猛地將他扇倒在地,“現在再來打啊——”

簡墨趴在地上,半張臉都麻了,耳朵裏一片嗡嗡作響。然而仿佛這樣還不夠出氣,傷疤紙人提腳又往他麵上狠狠踹過去。簡墨的臉被對方鞋底的銳角劃過,火辣辣的感覺立時傳來。不過這反讓他的意識清醒了一點,趕緊用手臂護住腦袋。

薛曉峰想過來攔阻,卻被另兩名紙人抓住胳膊按在旁邊的柱子上。陳元也被另兩人盯住,嘴唇抿得緊緊的。造設係學生還有蠢蠢欲動的,都被傷疤紙人一聲厲吼鎮了下去:“誰敢再動,我立刻廢了他!”

見所有學生都不敢動彈,傷疤紙人露出得意的笑容:“這才乖嘛。”

下午一點的太陽光正強,雖然在紙人管理局內部感受不到那麽高的溫度,但光線的強度卻一點折扣都沒打。簡墨忍著眩暈和疼痛,抱頭蜷縮在地上,沒有看到令所有學生毛骨悚然的一幕。

傷疤紙人投射在地上的黑影,忽然之間不再跟隨主人的行動。它靜靜地“站”在地麵上,仿佛在認真地觀察自己的主人。而當傷疤紙人再次踢向簡墨時,影子便閃電般從地上立起來,精準地勒住主人的脖子,將他向身後的立柱拖去。

傷疤紙人驟然瞪大了眼睛,喉嚨裏發出咕咯咕咯聲。在所有人驚恐的眼神中,他試圖掙脫這神秘未知的束縛,可雙手隻摸到自己脖子上的皮膚。其他七名紙人也被唬住,兩三秒才反應過來。可下一秒,他們的影子也集體叛變,將主人分別固定在附近的牆麵或者地麵。

眾學生幾乎心髒停跳,兩股瑟瑟,心理素質不好的差點暈過去。沒有人注意到,在傷疤紙人影子叛變的同時,簡要就出現在簡墨的身邊。

檢查發現造父沒有大礙後,簡要緊繃的麵色才略鬆了一點:“抱歉,我來晚了。”

等簡墨的腦子暈得不那麽厲害了,才慢慢靠著花壇坐了起來,臉色仍舊發白:“外邊情況安定下來了嗎?”

“尚未。”回答他的是一個五官普通但身材精悍的男子,讓簡墨聯想到傳說中的特種兵。他問:“這幾個人您打算怎麽處理?”

簡墨一臉疑惑地望向簡要。

“適才我尋找少爺的蹤跡,是他把我帶過來的。”簡要顯然對影子紙人的真正意圖也有所懷疑,“據說是院長得到了消息,派他先過來的。”

到底是李家人,消息靈通也不足為奇。簡墨心裏這樣想著,看向被自己影子固定在牆上的紙人——每個都像是被生物老師釘在解剖台上的小白鼠,凶猛又可憐。尤其是傷疤紙人,連嘴巴也被影子的手捂住,隻能漲紅了臉發出憤怒的嗚嗚聲。

那股難以抉擇的煩躁又在簡墨胸口升起。他幹脆別過頭去,對簡要說:“總不能叫我白挨打,出去後你看著辦吧。”

“我會處置妥當的,少爺和同學們盡快出去吧。”簡要點頭回答。簡墨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此刻在場所有人中,恐怕也隻有簡要明白。

他們說話間,遠處傳來的打鬥聲逐漸變小,喊聲也不似剛才那般激動,不知道是不是戰況已經接近尾聲了。

簡墨正起身試試能不能走動,一個再熟悉不過的男聲清晰無比地傳到他的耳朵裏:“吾曰:安全離開此地,全體紙人都有。”

他眼神一下子凝固了,耳朵卻緊緊抓住這個聲音,緊張地鑒定真偽。

這一刻,簡墨好像又回到了六街:簡爸係著圍兜將菜端上桌,簡爸拿著小刻刀在筆芯上演示導流圖的畫法,簡爸因自己偷看李氏展覽大發脾氣……

他一下子從地上躥了起來,箭一般射出這道走廊。

“少爺——”

此時此刻,他心中一片慌亂,根本無心去聽,隻是飛快地跑過一條走道,跑過一池噴泉,跑過一節樓梯,又跑過一片回廊。許多人想要攔住或拉住他,對著他喊什麽或者是吼什麽,他都沒停下來,直到……找到了那個人。

中庭廣場那片透明的玻璃罩下,戴著爵士帽的中年男人正背對著他立在場中。目光觸及那個熟悉的背影,他猛地停下了腳步,心狂跳著盯了它足足五秒,才一步一步邁過去,越走越快。

附近的其他紙人看見他,試圖阻攔,但才跨出一步就倒著飛了回去。

這個動靜終於讓中年男人轉過身,一眼看到簡墨。

簡墨再一次停下腳步,望著那張與記憶完全吻合的麵孔,嘴唇跟手一樣,止不住震顫:“……爸。”

簡爸的表現卻與簡墨想象的完全不一樣。他怔了兩秒,猛地拉下帽子,蓋住自己的臉,轉身就朝相反的方向跑了。

簡墨如熱油翻滾的心瞬間結成冰塊。他原地怔了一秒,拔腿就追。四年未見的想念頓時化作滿心的憋屈,吹氣球一樣鼓脹起來。簡墨腳下速度一再加快,牙齒咬得緊緊,最後完全是拚命的跑法。

兩人穿過崩裂的廢墟,繞過群毆的人群,中途還不時遇到銀製服的攻擊,或是越獄者的偷襲,但這些都沒能讓他們的腳步放緩哪怕一秒。兩人身上仿佛有一層保護膜,無論靠近的是人還是異能,都悉數被彈開。

戴爵士帽的中年男子跑進一處位移點,被傳送到二樓回廊,然後飛快地藏在一根立柱後麵。斷眉少年三秒後抵達,隻向周圍掃了一眼,便直奔這根立柱而來。中年男子不得不放棄,轉身向樓梯逃去。恰好此時七八個越獄者從樓上迎麵逃下,他果斷折身混入隊伍,迅速改變相貌和衣著。眼看就要與斷眉少年錯身而過,卻被對方毫不猶豫地一把拖出隊伍。

平靖招呼一撥同族離開後,恰好看見被抓住的中年男子,也不禁目瞪口呆。扶著走廊護欄正觀察戰況的夏爾,目睹這一人躲一人抓的情形,頓時忘了正要下達的指令是什麽。

“這敏感度也是絕了,莫非——”夏爾腦子裏一個驚人的猜測閃過,“這小家夥有辨魂之眼?不會吧——他的魂力波動痊愈了?”

“這麽狼狽可不是白先生的風格。”平靖心裏則猜想道,“莫非童小琴所說是真,這少年和白先生竟如此熟稔,不然怎會偽裝至此都能被發現?”

中年男子也錯愕一秒,居然甩開了斷眉少年,改變路線向樓梯上跑去,背影莫名有點落荒而逃的味道。斷眉少年絲毫沒有放棄的意思。兩人就這麽一直跑到了天台。

“吾願乘風破長空,扶搖直上九萬裏。”

中年男人伸開雙手,雄鷹展翅般在天空劃過一道長長的弧線,輕盈地落在十米開外的一棟建築樓頂。

斷眉少年瞪眼看著男人在天空中的身影,冷笑一聲,一刻未曾猶豫地爬上天台護欄,張開雙手向下跳去。整個人如流星一樣向地麵墜去。

隻不過他的身影才落過一層樓,一名青年便出現在他身後。兩人一同消失在空氣中,緊接著出現在中年男人的旁邊。

簡東無可奈何地看著兩人,準確地說,是看著那個叫了他十六年爸爸的少年,取下了帽子:“小墨。”

簡墨死死握著拳頭,眼睛紅紅地盯著他爸,過了好幾秒才走過去一把抱住他。

簡東輕輕拍他的肩膀,神色溫柔:“好了。”

“好個屁!”簡墨在他背後狠狠抹了一把眼睛,鬆開簡東,“你跑什麽?”

“小墨。”簡東無奈地笑了笑,“我以為,你應該想得到的。”

“想到什麽?”簡墨氣呼呼地問。

“你回頭看一眼。”簡東說。

“看什麽?什麽都沒有!”簡墨根本不肯上當。如果有什麽異狀發生,簡要肯定會示警。

“你的初窺之賞,你看不到嗎?”簡東望著他,緩緩道,“小墨,你是一個原人,是一名造紙師。”

“你果然早就知道我是原人。”不提還罷,提到這個簡墨火氣又高了一重,“為什麽一直騙我?難道你覺得,我知道了就不認你了——那麽怕我知道,當初為什麽又要收養我?既然已經收養了我,為什麽最後又拋下我不管?”

“我不管你?”簡東哼笑一聲,“如果我不管你,你能從那群殺手手下毫發無損地逃走?你能在六街藏了兩天不被任何人發現?如果我不管,你能夠順利逃到石山區,住到連蔚家去?如果我不管你,你的初窺之賞能夠那麽快找到你?重簡方略能這麽快為你積累起如此龐大的紙人數量?”

簡墨被這一連串的反問弄蒙了,他有些不確定地回頭望了一眼簡要。

掩蓋了三年的秘密被簡東抖出,簡要也隻能滿臉歉意道:“少爺抱歉。雖然我很早知道他是您的養父,但是簡老先生說,如果告訴您的話,就不再提供任何幫助。我權衡之下,認為盡快提升實力對少爺更為重要。況且,簡老先生也並未如您擔心的那樣身處險境,所以——”

知道簡爸暗中為自己做了很多事情,簡墨的麵色緩和了許多。但下一秒他又想起另一件事,猛地抬起頭問簡東:“這麽說,有殺手會來你是早知道的?為什麽不早點提醒我?如果我早知道的話,三兒也不會死!”

簡墨盯著簡爸若無其事的臉,難以置信地說:“可三兒是我最好的朋友!”

簡東隻是淡淡笑著,並不解釋。

簡墨瞪了簡東好一會兒,才咬咬牙道:“那你至少可以告訴我,那群殺手到底是誰派來的吧?還有他們為什麽要殺我——這些你都是知道的吧?”

“小墨,你已經長大了。”他的父親並沒有回答他,“以後沒有我,這些事情你也都能夠查到。”

簡墨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什麽叫‘以後沒有我’?”

簡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來到天台邊:“小墨,你來看看下麵。”

天台之下,越獄紙人與銀製服們正在混戰。

“從你在誕生紙上落筆那一刻起,你我就有了各自的立場。”見簡墨不解地望他,簡東說,“你是造紙師,我是紙人。即便曾經是父子,將來也注定會因為種種原因分道揚鑣。”

“你不要亂扯這些借口!”簡墨氣極,“你先是我爸,然後才是其他——而且,誰規定紙原就一定得對立!”

“那你告訴我,剛剛那名紙人在你們的圍攻下抱頭鼠竄時,你在想什麽?”簡東的聲音輕輕的,不帶一絲壓迫感,就好像是從前晚飯的時候,他們就某個問題輕鬆討論一樣,“接下來你被那名異級毆打,心裏是什麽滋味?”

簡墨張了張嘴,不知自己該如何說。

簡東對簡墨的反應似乎早有預料,沒有逼他回答,隻是繼續問下去:“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那名紙人變成了我。而你,即便沒有穿上銀製服,也會擁有別的類似的身份——到了那個時候,你怎麽抉擇?站在原人這邊,還是紙人這邊?”

簡墨一個問題都答不上來。

目睹和經曆了那麽多次紙人和原人的衝突,他從來沒認真考慮過:或許終有一天,這樣的局麵會落在他和簡爸之間。

四年前,祝鴻飛羞辱食堂阿姨,他曾以為找到了抉擇的正確標準。然而,梅絡遇襲,餘玲被害,祝鴻飛遭遇自己失學妹妹被棄的危機,東一區預賽數十名選手被殺,乃至剛剛他自己被傷疤紙人泄憤式地痛打……究其根本,其實都並非因為他們曾欺淩過紙人。如此,這些人如果要向紙人報複,是否名正言順?

而紙人一方毫無緣由地遭受歧視迫害,更是比比皆是。因此他們的群起反擊,是否理所應當?

是非恩怨,哪有那麽簡單?傷害有時不是哪一件事情的因果,而是無數次怨憤不甘和求告無門的疊加,是物傷其類和路見不平的聯手。現在的他,已經無法天真地說出“凡事隻看對錯,不論紙原”的話。

可答不出,就意味著,簡爸再不會回來了。

簡墨緊緊抿著嘴,焦躁和惶恐的情緒在周身發酵。死寂般的空氣中,仿佛有什麽凶猛的野獸在背後追趕,催促著、叫囂著、逼迫著他立刻想出一個辦法,拯救自己的無言以對。

簡墨滿腦子紛亂的念頭頓時被按了一個暫停鍵,隻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爬上平台,跑過來拉住簡爸的胳膊,笑得近乎撒嬌:“老師,你就別為難師兄了。”

簡爸就像曾經對自己那樣,溫柔地摸了摸少年的頭發,向他笑著介紹:“這是我最近收養的一個孩子,阿文。”

簡墨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隻愣愣地盯著這個少年。對方左側耳朵有兩道皮膚顏色略淺,看上去像是燒傷後長出的新皮膚,他身邊懸著一塊橙紅色宛若火焰的魂晶。

簡東牽著少年的手,向他點了下頭:“我走了。”

直到簡東走下樓梯,簡墨似乎才從定身效果中解除。他狂奔到樓梯口,衝著那熟悉的背影大喊道:“如果我是紙人,你是不是就不會走?”

簡東的腳步頓了一下,什麽也沒有回答,消失在樓梯那頭。

戴著爵士帽的中年男人一從天台離開,留著一抹紅發尖的青年便抖了抖寬大的T恤,準備飛過去。

“葛喬你幹什麽?”平靖趕忙喝道。

“這小子在東一區預賽時我見過,剛剛他的紙人用的是空間係異能。”葛喬目光陰森森的,“我那死掉的四個兄弟,還有被抓進來的二十個,這筆賬記在他身上沒錯吧。”

“你沒見白先生都沒把他如何嗎?”平靖警告道。

“白先生又如何?”葛喬嗤笑一聲,“就算他是白先生的親兒子,害死我四個兄弟,也別想逃過我的手掌心。”

“你要報仇我管不著。”平靖冷靜道,“但現在首要的事情是把大家都平安送出去。”

“有白先生的言靈護體,你還怕他們出不去?”葛喬不屑道,“假正經,你這種瞻前顧後,一副顧全大局的樣子真的很招人煩。我隻知道,有仇就報,不爽就幹。”

說完他就貼著牆麵升起,仿佛一隻在透明玻璃牆上攀爬的大壁虎。

“葛喬——”平靖話音未落,葛喬就從爬了一半的牆麵轟的一聲摔了下來。

天台之下,一個地位不俗的官員被十多名銀製服圍繞,正麵色發青地望著天台。

“當這裏是遊樂場嗎?一個個飛來爬去,玩得挺開心的!”官員氣呼呼地說,“那個京華的學生是怎麽回事?跟一個劫獄紙人的關係看起來那麽親密,他該不會就是那個內應吧?”

夏爾心裏暗道一聲“糟糕”,就那小家夥的德行,到時候一口一個“他爸”,那真是跳進秋水河都洗不清了。他瞥了一眼附近的異查隊隊員,一時竟想不出什麽辦法。幾年以來,他第一次懷疑自己不再造紙的決定是不是有些錯誤——此時若是有自己信得過的造紙在這裏,想動點什麽手腳豈不是容易得多。

“把那個學生帶過來,我要親自問問。”官員命令道。

“這麽半天才把人帶來,你們是喝完了茶才過來的嗎?”官員怒道。

這時一道影子從簡墨的腳下躥了出來,把眾銀製服都嚇了一跳。官員定睛一看,臉上的表情變換了好幾次,最後擺出一副熟絡的微笑:“隨行,怎麽是你?”

影子紙人客客氣氣地說:“賀副局,院長得到消息,擔心學生們出事,讓我過來看著。”

“真是讓四先生見笑了。”被喚作賀副局的官員客氣道,“都是我們失職,才讓學生們受驚了。隨行回去,一定幫我向四先生致歉。”

隨行道:“賀副局言重了。現在事態已經快穩定下來了,還是讓學生們先返校吧。這樣院長放心,諸位也好繼續善後事宜。”

賀副局瞥了一眼簡墨,笑得十分隨和:“隨行想得很周到,的確應該如此。”

待簡墨、隨行等人走後,一名銀製服忍不住問:“副局,這個學生就讓他這麽走了?”

“廢話!”賀副局瞪了他一眼,“說是擔心學院的學生,可四先生的初窺之賞誰都不跟,單跟著這一個走了。這不明擺著是四先生要人。行了,別管了——就算他真有問題,那也有四先生擔著,我們強出什麽頭!”

簡墨心情極度糟糕,直到在京華校園下了車,才強打起精神,問起院長要單獨見他的目的。

隨行隻是笑道:“這件事還是讓院長同您說吧。”

簡墨停住腳步,有點不想再走下去。和簡爸重逢時因為過於激動,他暫時忘記了身上的傷。可熱血一退,腦袋裏的麻木眩暈立馬加倍反撲。現在簡墨隻想趕快找個安靜的地方躺下來,完全沒有聽人說話的耐心。

然而站在大樓門口的李銘遠遠地一望見他們,便露出笑容,快步迎了上來。

“你臉上的傷——”一走近,他便皺起眉頭。

“隻是小傷。”向來送人隻到辦公室門口的李銘居然在樓下等自己,簡墨瞬間覺得這場談話涉及的事情小不了,“院長,我感覺很累,想回去休息一下,可以——”

“隨行已經把紙管局發生的事都跟我說了。你放心,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給你擔著。”李銘大約看出他煩亂的情緒,“這件事情很重要,若非如此,我也不一定要現在見你。”

簡墨隻好跟著李銘到了辦公室。早就等候在此的醫療係紙人,不到半分鍾就將他從頭痛中解脫出來,然後迅速離開。

李銘遞給他一杯紅茶,在他旁邊坐下:“這件事我想了很久,不知道從何跟你說起——這段時間,你參觀三大局,對李君瑜這個名字應該不陌生了吧。”簡墨不明所以地點點頭,接著他從李銘身上感覺到一絲——緊張無措?

“我十一歲那年,有次貪玩沒做作業,又怕被罰,便亂塗一氣,交上去糊弄老師。你知道的,老師也不敢對我多說什麽。可後來被大哥發現了,愣是守著我熬到淩晨兩點,把作業認真寫了三回,第二天交給老師並道歉。”

簡墨滿臉茫然地聽院長講小時候的糗事。“結果這件事被我的同桌也是老師的兒子添油加醋一番後,透露給了一名記者。那記者也不鑒真偽,直接在報紙上登了一篇文章,大意是指責李家子弟依仗家世,欺辱師長。當時我被父親捉著要打板子,被大哥攔下來了。他找到那家報社,讓他們與老師當麵對質。次日報社便老老實實在報紙上道歉,並公布了事情真相。接著大哥收集了我同桌在校欺淩他人的證據,以他為典型,狠狠地整頓了一次校園風氣,讓那小子從此夾著尾巴做人。”

一直沉默的簡墨聽到這裏,再忍不住,站起身:“院長,我——”

“我知道你不耐煩聽這個。”李銘抓著他的胳膊懇求,“但請你再忍耐兩分鍾。”簡墨發現他這位院長發紅的眼裏竟然隱隱含淚,心中一驚,坐回原位。

“大哥三十一歲那年結的婚,大嫂是秋主席的獨女秋曉。他倆戀愛多年,但因秋主席不喜歡大哥……拖了許久才成婚。那時微生已經三歲,微言也一歲了。兩年後,大哥大嫂的兒子也出生了,取名微寧。”李銘衝簡墨露出一個讓他心驚肉跳的笑容,“我還記得出生時間,5131年2月12日,淩晨五點整。”

“因為微寧的出生,秋主席與大哥的關係緩和了許多。一家人總算過上了沒有遺憾的生活。但誰也沒想到這種日子沒過多久,大哥大嫂就在回老宅的途中……雙雙身亡。當時微寧不過五個月,也與他們在一起。”

李銘盯住簡墨的眼睛說:“但自始至終,我們都沒有找到他的屍體。”

簡墨僵坐了幾秒,腦子裏有一種奇異的空靈感,身周一切突然都失去了真實感。

院長這是想說什麽?他想表達的,是自己理解的那個意思嗎——可是,大家族出身不是簡要給自己偽造的人設嗎?閱覽器裏已經看厭了的小說套路,居然會從院長口裏說出來。簡墨驀地冒出一個念頭,莫非今天在紙管局裏中了什麽奇怪的異能,以至於落入了這麽俗氣的幻境?

“院長,”他幹巴巴地說,“你是想調節一下我的情緒嗎?”

李銘愕然失笑:“跟微寧一起失蹤的,還有大哥的一條銀鏈。鏈子很長,上麵有一個銀線勾邊的木質魂筆吊墜,還是大嫂……你母親親手雕製的。”

“你被關進紙管局的那天,我讓隨行去看過你。”李銘繼續道,“鎮魂印出自李氏造紙研究所。當年製作的數量本就不多,遺失在外的更少。知道你和約翰·裏根的談話後,我便有所懷疑,讓隨行趁你睡著取了幾根頭發做了基因對比,又查了你到連蔚家之前的經曆。我這才知道,那個時候你是被李一帶走了。”

“李一?”簡墨心想,這幻境莫非還能根據他已知的信息自圓其說。

“就是在六街養育了你十六年的紙人簡東。”李銘解釋,“他大概沒有告訴你,他本名叫李一,是你的高祖父——李青偃的初窺之賞。”

李銘說話的同時遞過來一份文件。簡墨遲疑了一下,接了過來,盯著白紙黑字的那個“99%”看了幾秒,他突然很想聽聽這個幻境能編到什麽程度:“院長,既然你查過我在六街的經曆,那你知道六街的那群殺手到底是誰派來的嗎?”

從進這個辦公室起,李銘第一次表情出現凝滯,但還是做了回答:“這件事情我還在查,目前還沒有結論。不過你放心,有四叔在,你一定不會再遇到這樣的事情。”

編不下去了,果然是幻境。

簡墨低下頭,再度瞟了那個“99%”一眼,然後合上文件,自嘲地想:所以這幻境是掐準他剛剛被他爸拋下,想給“內心脆弱”的他一個“驚喜”?

這一刻,簡墨不知道是該對那一瞬間患得患失的自己感到失望,還是對異能洞察人心的戲弄感到憤怒。他低著頭,難堪又疲憊地站起身:“簡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