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鎮魂印暴露

與此同時,唐宋簡要的書房中,鄭鐵看著簡要給他的資料,再次核對道:“市誕生紙檔案局就這六名辨魂師?”

“這是目前能查到的全部資料,不排除存在隱瞞身份的辨魂師的可能。”萬千撓了撓耳朵,吹了一下指甲殼。

簡要瞪了他一眼,直到後者端正了坐姿,才繼續道:“少爺人完全離開檔案局前,每一秒都不能放鬆。每一種可能發生的意外,都要研究出預案,確保萬無一失。”

鄭鐵點點頭:“我已經選好了十個人。兩名擅長電子監控和跟蹤的特級,兩名記憶重建師,六個遠程控製類異級,他們每個人都能同時操控三人以上的言行舉止。目前根據行進路線做出了十六個方案,模擬預演了五十二次,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七。剩下的百分之三也研究出了補救方案。現在隻求不會發生預料之外的事情。不過真遇到了,也隻能靈活應對了。”

一直靠在牆上默默聽著的方廖,終於忍不住發問:“我說——老板真的不是紙人嗎?”

鄭鐵聞言也從資料上抬起頭望向簡要,毫不掩飾自己的興趣。方禦則是掩飾地笑了笑,仿佛有些不好意思。鏡坐的位置最偏遠,眼皮都沒有抬一下,隻有耳朵微微動了動。

簡要瞥了方廖一眼:“是紙人如何,是原人又如何?”

“我隻是有些好奇。”方廖聳聳肩,眼角餘光見方禦衝他打眼色,改口道,“我隻是覺得,重簡方略在對紙人的態度上,嗯——還有剛剛簡先生你說的,他的魂力波動辨魂師看不見,這擱誰聽了都會有所懷疑吧。”

簡要環顧了周圍幾名紙人的表情,這次真的皺起了眉頭。

重簡方略建立的初衷是為了保護簡墨,並協助他完成要做的事情,並非為了誰的公平和正義。可重簡方略自建立後,大部分資源和時間都用在追蹤複刻紙人的幕後黑手和搜羅其罪證上。處理簡墨個人事務,隻占了很少一部分。這導致組織成員們隱隱有把這個私人性質的組織,視作紙人保護組織的傾向。

“少爺是原人,重簡方略是他手裏的盾和劍。”簡要果斷掐掉這個苗頭,“紙人之所以在這裏不受到任何歧視地工作,享受合法權益,是因為這是少爺所希望看到的。重簡方略歡迎與少爺誌同道合的人加入,但這並不代表它的本質會發生任何變化。

“如果有人本末倒置,將為紙人謀利淩駕於少爺的利益之上,重簡方略是堅決剔除的——就算少爺不介意,也絕對不允許!”

簡要不容置疑的語氣讓眾人心中一凜。

盡管老板是簡墨,但在座的重簡方略核心成員都知道,簡墨很少直接對組織發號施令。無論是起初的組織搭建、人才招攬,還是後來的戰略策劃、任務管理,絕大多數都是執行官簡要一手操持。在重簡方略中,簡要的話語權絕對高於簡墨。

可這個隨時可以架空老板的執行官,在意見與之相反的時候,卻無一例外地選擇遵從老板的決策——除非事涉簡墨的人身安全。因此重簡方略的高層成員中,也無人敢小覷這位無論是智商、情商還是武力值,都低於他們平均值的老板。

“你強調這些其實沒什麽意義。”會議結束後,書房裏隻剩下萬千和簡要,“老頭子若是看見紙人遇事,會做什麽選擇你還不清楚。從實際結果看,恐怕沒人分得清重簡方略是老頭子的私人武裝,還是紙人的什麽組織。”

“我知道,眼下看著是沒什麽區別。但萬一有一天,他的利益和紙人的利益,或者其他任何人的利益發生了衝突,”簡要堅定且強硬,“我必須保證,重簡方略一定會站在他那一邊。”

和造紙管理局很不一樣,誕生紙檔案局完全沒有國家機關慣有的莊重肅穆之感,相反處處體現出文人式的雅致清幽。建築風格仿舊紀元的蘇州園林,占地麵積極大。園林的外圍是一條人造河流。簡墨遠遠便見到從外牆鏤空窗戶中旁逸斜出的美麗花枝。

接待他們的是一名五十歲左右戴著眼鏡的啤酒肚男子,一見到他們便威嚴十足地警告:不許亂跑,不許掉隊,不許亂動東西,有任何疑問等參觀結束再問。理由是保存誕生紙的環境必須維持有序和安靜。

對於啤酒肚的裝腔作勢,簡墨心裏頗不以為然。沒想到對方居然專門走過來,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剛剛說的你聽到沒有?!”

簡墨差點以為啤酒肚就是辨魂師,心裏猛地緊張起來。但觀察了一陣,見對方的眼神中隻有不悅和厭煩,他才放下心來。

不知道是誕生紙檔案局能參觀的地方本就不多,還是啤酒肚根本無心講解,他們一行人走馬觀花地參觀了負責新增誕生紙登錄的信息組,負責誕生紙日常保管和私人保管權審批的管理組。最後被啤酒肚告知,在以上參觀過程中與他們擦身而過的身穿藏青色製服的工作人員,都屬於預防居心叵測者的安全組。

“誕生紙存放在哪裏呢?”薛曉峰忍不住問。參觀行程被宣告結束了,他們卻連一張造生誕生紙都沒有見到。

“存儲誕生紙的地方怎麽可能對外開放?”啤酒肚不屑道,他低頭瞟了一眼手表,“還有兩小時結束參觀,你們現在去湖邊的聽波館休息。那裏茶飲點心都有,足夠你們消磨到中午了。”

不說簡墨,其他同學對這次參觀也感到無聊。不過聽波館的茶點級別並不比造紙管理局食堂的差,大多數同學內心的那點不滿很快就消失了。

薛曉峰被幾名同學圍著在另一個角落,熱烈地討論今年秋遊到底去哪兒。簡墨隻好一個人坐到湖邊的那張桌子上。沒有必要的事務,他一向不知如何與人攀談。從前薛曉峰在他身邊,同學們自動聚攏過來說話,簡墨自然而然少不了與其他人交流幾句,所以並不覺得自己哪裏不妥。但這段時間,他與薛曉峰的對話統共加起來還不到二十句。而沒有後者的轉圜,他與陳元好似一句話都沒說上,更不用說班上其他同學。

我的交際困難症原來已經到了這個程度,簡墨自嘲道。那日之後,他是有些後悔把報告寫得太敷衍,以至於莫名生出是非。可明明什麽都沒做,偏偏落了個目中無人的罪名,簡墨內心也是有些怨氣。關鍵是,這事他還沒法解釋。因為一旦解釋,倒顯得他欲蓋彌彰了。

簡墨正覺心煩意亂,聽見身邊有人道:“同學,你要的紅茶。”

“謝謝。”簡墨接過茶杯的同時不經意掃過身邊的男服務員。

這名男服務員皮膚白皙,眉眼帶笑,但拿著茶盤的左手卻有些女氣地翹著小拇指。簡墨莫名覺得有些眼熟,又認真看了一遍,心口一跳,立刻收束了魂力波動,一顆狀似冰淩花的黃色魂晶赫然懸浮在他身邊。

為什麽生花閣的侍者金平會在這裏?簡墨還來不及理清思路,便感到一陣恍惚,男服務員的聲音似乎從很空曠很遠的地方傳來:“同學,還需要別的什麽嗎?”

簡墨剛生出的警惕感莫名煙消雲散,整個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放鬆和愜意。剛剛還困擾著他的問題一瞬間變得無足輕重,思維好像失去動力的汽車,越走越慢,最後懶洋洋地停了下來。

“沒有了。”簡墨握著茶杯,轉過身去欣賞湖水。至於這湖水到底有什麽好欣賞的,他不知道,也懶得去想。

與此同時,誕生紙檔案局入口處的小院裏,審核員接過最後一支參觀隊伍的參觀表,一一核對後,望了眼坐在一邊的幹瘦老頭。後者閉著眼睛點了一下頭,審核員方才揮手放行。

等到所有人入場,幹瘦老頭才踱進另一道門,在老梧桐樹下的古藤椅上躺下,從小幾上拿起一盞清茶,慢慢地品起來。

十分鍾後,小幾上的手機振動起來。

老頭把屏幕舉到遠一點的地方,看清接通鍵後按下,慢悠悠地說:“小丁啊,你說的那個男生我看過了。魂力波動是個白色小球——雖然不能和你比,但做個魂筆製造師,也足夠了。”

而距離此處兩公裏外的馬路上,一輛銀白色豪華轎車裏,深褐色頭發的男子興奮地說:“微生,才幾個月不見,你變得帥氣多了。果然還是‘一方水泥養一方人’啊!”

李微生頂了頂眼鏡,認真地糾正:“約翰,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水和土在一起不就是水泥嗎?”約翰打著哈哈,“你們泛亞人不是應該誇獎我‘其實你已經說得很好了’?”

李微生瞥了他一眼:“我五歲就去歐盟了。”

“可你現在已經回來了。”約翰眨著眼睛打趣說,“去年你還專門打印了一張年曆貼在牆上,專門拿來標記回國的日子。現在在家裏很開心吧!”

“是啊。”李微生笑了笑,轉頭看向窗外。至少他現在不會成為父親的軟肋,也不會對害自己從小漂泊在外的人鞭長莫及了。

這時白牆灰瓦從視野裏掠過,他隨口道:“誕生紙檔案局總局就在附近,你想不想去看看?”

在李微生的車駛入停車場的時候,市檔案局局長便得知了他的到來,立刻前來迎接:“今天參觀人員很多,場麵有點亂,希望您不要介意。”

“不妨事,沒有提前通知是我的失誤。”李微生微微一笑,“我朋友第一次來京華,您找人帶我們隨便轉轉就可以了。”

市檔案局局長正欲回答,突然一名藏青製服急匆匆跑了進來:“局長,檔案室那邊——”

鄭鐵站在屏幕前,全神貫注盯著簡墨和他周圍的動靜。眼前這一百三十多塊小屏幕和三個大屏幕,是誕生紙檔案局裏所有監控內容的同步轉播。每當簡墨走過一個攝像頭的時候,身影就被他身邊的一名年輕人切換到大屏幕上。

觀察了兩小時,鄭鐵有些疑惑老板的運氣什麽時候這麽好了。除了入門處那個瘦老頭,其他五個辨魂師愣是一個都沒遇上。負責老板隊伍的接待員好像天生跟辨魂師相斥,老板有三次差點撞上了辨魂師,卻都被他提前一步領著離開了。

這個人該不會……算了,先等老板出來再查吧。鄭鐵掃了一眼身邊的幾名紙人。這群家夥麻利的行動總算對得起這段時間反複的預演:當老板隊伍過審的時候,瘦老頭便“被迫”保持緘默。等隊伍進去了,瘦老頭再“借故”去了趟洗手間,被早候在那裏的記憶重建師重塑了這段記憶。

“鄭組長,情況有些不對,您過來看看。”他正估算著離去路上簡墨可能遇到的危險,卻聽見身邊的年輕人驚叫了起來。

“被發現了?”翹著小拇指的男服務員此刻一身藏青色製服,望著一下子躥得滿天亂飛的檔案盒,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另一名穿著藏青色製服的中年男子,對滿室叫囂的警報似乎一無所察,隻是麵露癡癡的笑容,仿佛回憶起什麽愜意的事情。

“看來是白來一趟了。”男服務員凝眉想了想,臉和身體如冰雪消融一般化去,最後變成一個黑眸的京華大學學子。這名學子的左眉眉尾有一道細微的破口。

他就這麽施施然走了出去。

“班長,要走了。”簡墨猛地一抖,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油然而生。他回頭一看,一個同班女生縮回了手,不好意思地看著自己。不遠的薛曉峰見他回過神,哼了一聲,扭頭走了。

“謝謝,我知道了。”簡墨向女生道謝,起身時疑惑地看了一眼手機——時間過得這麽快?

啤酒肚站在聽波亭外,滿臉不耐煩地衝他高聲催促:“快點,就你最磨蹭!”

大概是急於結束接待的工作,這名態度惡劣的接待員不過十分鍾就把他們帶到停車場,盯著他們一個個上車。

最後一個輪到他,啤酒肚傲慢地抬了抬下巴:“希望這是最後一次在這裏見到你。”

簡墨看著他泛著油光的大圓臉,心中一動,魂力波動收束起來。一片燦爛到耀眼的細碎金色晶體,仿佛一把金沙投向夜空,銀河係的旋渦般,一轉身展開數條旋臂,均勻地分布在幽暗的星海中。明明沒有光,但讓人覺得就是在閃閃發光,明明沒有變化,卻給人即將要旋轉的錯覺。

萬千怎麽會在這裏?簡墨看著二兒子故作姿態,內心哭笑不得。現在他終於明白,為什麽啤酒肚一會兒急不可待地趕行程,一會兒又莫名其妙地突然改變行進路線。

正想著今天總算順利過關了,不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不等簡墨反應過來,一群藏青色製服便將他團團包圍在中間,連同萬千一起。

已經上車的薛曉峰見狀想要從車上下來,兩名藏青色製服卻堵在車門處:“待車裏別動!”

萬千反應敏捷,“一臉愕然”地看著他的“同事”:“發生什麽事了?”

簡墨考慮過很多次魂力波動暴露後的情形,失去鎮魂印雖然可能引來六街的殺手,帶來難以估測的風險和麻煩,但總不至於讓他立刻斃命。可萬千是紙人,本不該出現在這裏,若被檔案局的人認定居心叵測,說不定會被對方當場狙殺。

若實在糊弄不過去……簡墨一邊做最壞的打算,一邊觀察著眼前的形勢:一個略眼熟的人影從藏青色製服的包圍後走出,身邊還跟著一個歐裔青年。

上次還一臉友好的李家大公子此時警惕地打量了他一眼,向歐裔青年問道:“怎麽樣?”

“他——”歐裔青年盯著簡墨身邊,擰起眉頭,似乎有些拿捏不準。簡墨一見他的眼神,心裏咯噔一下:怎麽會突然冒出一個歐裔辨魂師?!重簡方略的人怕是來不及做好準備了。

李微生沒有馬上得到回答,又問身邊另一名女辨魂師:“你看得如何?”

“這個學生——”女辨魂師遲疑了一下方道,“是原人。”

見重簡方略的人正在努力救場,簡墨心裏稍稍安定了點。現在隻看跟著李微生一同出現的歐裔接下來會如何表現。這人目前尚未給出明確回答,說明還沒有完全被控製。簡墨的手指忍不住微微握緊,腦子裏胡亂地想:萬千自己逃離應該沒問題,就怕因我在這兒,顧慮重重。

兩個人言辭之間的不確定,讓李微生產生了一絲懷疑,再度向歐裔青年確認:“約翰,你是不是覺得哪裏不對勁?”

“這個男生——”被喚作約翰的歐裔青年,目光從簡墨身上收回,正欲說什麽的時候,目光經過啤酒肚,眼睛微微睜大。

簡墨一直在提防這個時刻,呼吸驟然屏住。

“這個男生是原人,沒問題。”約翰轉頭對李微生笑著解釋,“他的魂力波動和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我簡直懷疑是那個人改頭換麵跑到這裏來了。”

重簡方略的人成功了,簡墨心裏微微舒了一口氣。

李微生看他的眼神果然沒有那麽緊張了,但麵色越發陰沉了:“還是讓那個家夥逃了。”

“這個男生沒問題。”約翰指著萬千道,“但這個是紙人。”

事態莫名急轉直下。所有人瞬間擺出防禦姿態,李微生的眼神仿佛已經說出“擊殺”二字。簡墨心裏一急,跨一步擋在萬千麵前:“他是我的保鏢。”

萬千本來正要行動,聽見簡墨這麽一喊,當下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你說什麽?”李微生被這句意想不到的話打斷思路,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萬千的表情,錯愕地瞪著簡墨,“保鏢!你到誕生紙檔案局帶保鏢做什麽?”

“因為,”簡墨急中生智,“我懷疑丁之重沒死。為了防止他暗中報複,所以一直保鏢不離身。但檔案局禁止紙人進入,我隻好讓他偽裝成工作人員。”

這個理由勉強能說得過去,但李微生不信:“偽裝成工作人員就可以混進來,你當檔案局的辨魂師都是吃幹飯的嗎?”

“還有其他異級配合,混淆視線。”簡墨臉上滿是被捉包的心虛惶然,內心其實也同樣忐忑:該死的,那個歐裔到底是被控製住了還是沒有?如果被控製住了,為什麽會爆出萬千來?這人到底什麽來路?

“你怎麽確定他是你保鏢,不是其他異級易容?”李微生追問。

“不可能。他一直都在我視線內,而且我們用的是手勢暗號,外人不可能知道。”這話倒是真的,簡墨從老舊閱讀器裏學到的一套暗號,重簡方略的核心人員都知道。

李微生半信半疑,現場檢驗一番後發現屬實,原本的懷疑化作了十二分的惱怒。

“謝首,你膽子真是不小!你知道指使紙人非法進入三大局是什麽罪名嗎?”他向周圍檔案局屬員命令道,“抓起來!送紙人管理局!”

“四叔,你學院有些學生可真是囂張。”李微生欣賞著書房牆上的一幅新字,“我進三大局都不敢招呼不打就帶人,尤其是帶紙人。他居然讓人裏應外合,把自己的保鏢混進去了。”

李銘端詳了紙上的兩個大字幾秒,將毛筆擱在一邊,拿起小章用了印。“裏根家的繼承人到了?”

“嗯,約翰會待到最後一百名選手產生再離開。”李微生走到書桌前,“四叔的字,我真是這輩子都趕不上。”

“那是你沒有靜心練。”李銘不客氣道,“在歐盟這些年幾天才練一張字?你的書法還是我啟蒙的,現在出去可別說是我教的。”

李微生尷尬地摸摸頭,然後試探道:“謝首的話,您覺得怎麽處理好?”

李銘拿起青花瓷杯,瞥了這個聰明伶俐的侄子一眼:“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

李微生告辭後,書房盆景的陰影突然開始扭動,然後慢慢立了起來,形成一個中等身高的男性人影。

影子紙人仿佛站軍姿一樣立在李銘麵前。他的體格談不上高大壯碩,但四肢修長勻稱,肌肉線條流暢,明顯受過嚴苛的軍事訓練。五官則屬於丟到人群裏就再也找不出來的那種,但若被那雙小而專注的眼眸掃過,普通人也會忍不住心驚肉跳。

李銘放下杯子,歎了一口氣:“學生們一個兩個都求到跟前了,我這個做院長的不聞不問也不好。隨行,你跑一趟,去看看情況。拜高踩低的人太多,別讓他們過分了。這小家夥也是——該受點教訓!”

人影對著李銘點點頭,然後重新跳回陰影,從門縫中滑了出去。

“先是隨便糊弄參觀報告,後是帶著保鏢逛誕生紙檔案局,被抓起來也是活該!”薛曉峰恨恨地數落了一陣子,埋頭開始寫作業。寫到一半,他又忍不住抱怨:“我看他最近飄得都快忘了自己叫什麽了!”

陳元停下手,對薛曉峰說:“雖是觸犯了法規,但他畢竟一無惡意,二未造成嚴重後果,最多關幾天就放出來了。你也別太擔心。”

薛曉峰表情猛地僵硬了一下:“誰擔心他了!我才不擔心他呢。”

是嗎?那個跑完係主任辦公室又跑院長辦公室的家夥不知道是誰!陳元並不想做無謂的爭辯,把注意力重新轉回自己的電腦屏幕。

606寢室安靜了幾秒後,薛曉峰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確定,他隻是關幾天就能放出來?”

陳元索性關了電腦,拉過毯子蒙頭睡覺。

“危害國家安全罪,視情節嚴重性,拘留七日起,重的終身監禁甚至死刑。”萬千眼巴巴地望著鐵欄杆外空****的走廊,絕望地歎了一口氣,“老頭子,你反應那麽快做什麽?”

“那種情況下還有別的辦法嗎?”簡墨抱歉又無奈地說。

“以他的智商能想到什麽好辦法?”一個熟悉的揶揄聲自兩人身後響起。簡墨驚喜地回頭一看。狹小的拘留室裏,一張明顯不屬於這裏的小木桌上擺著令人食指大動的三菜一湯,簡要笑眯眯地站在旁邊。

“還是老大善解人意。”萬千眼睛亮起,一掃臉上的沮喪,“都晚上十點了,連個饅頭也不給。小氣鬼!”

“你們倆是李微生親口下令抓的人,更別提還當著他的麵打了檔案局的臉,指望誰待見你們呢?”簡要打掉萬千伸向雞腿的手,把一條幹淨的熱毛巾扔給他,然後把另一條遞給簡墨,“他們有沒有為難你們?”

“換著人問了兩回話,別的倒沒有。”簡墨接過毛巾,猶豫了一下,“我當時是不是不該那麽說?”

“如果老頭子你的反應晚一秒,我就把你當人質挾持出去。”萬千抓著油滋滋的雞腿,“既撇清了你我的關係,我又能脫身。結果呢——”

簡墨呆了呆,垂頭喪氣地坐到小桌邊,食不知味地扒飯。

見造父心情低沉,簡要與萬千對視一眼,笑道:“其實你的做法也並非一無是處。檔案局的異級安保在場的不少,萬千即便‘劫持’了你,未必能毫發無傷地脫身。”

“行了,你就別安慰我了。”簡墨放下筷子,“蠢歸蠢,我還沒那麽脆弱。”

“先忍耐幾天,我會盡快走完流程,把你們接出來。”簡要笑了笑,“需要什麽,我——”

他突然停了下來,目光警惕地向外看了看。

“有人來了,我走了。”簡要向簡墨點了點自己的臉,然後連同那張小桌一起消失在房間裏。

簡墨從嘴角摸下一顆米飯,趕緊放進嘴裏嚼了。

幾秒後,一個看守員走了過來,身後還帶著一人——竟是今天與李微生一道的那個歐裔。

歐裔青年向看守員眨眨眼,後者心領神會地離開了。

“謝先生,您好,我是約翰·裏根。”歐裔青年主動將手伸進欄杆裏,態度帶點小小的討好,“這次來泛亞,主要是處理一些歐亞交流賽的事,順便見識一下這裏的風土人情。”

簡墨一言不發地盯著這隻來意不明的手,後者隻好訕訕地收了回去。

“首先解釋一下,我今天真不是針對您。不然我也不會向微生隱瞞——”約翰用口型比了三個字。見簡墨瞬間變了臉色,他趕緊解釋:“我沒有威脅您的意思!”

“那你來這一趟是想做什麽?”萬千皮笑肉不笑地摸了摸下巴,“既是李微生的朋友,為何要向他隱瞞?”

“我這不是怕您身邊這位一時衝動把他宰了嗎?”約翰不好意思地瞅向簡墨。

簡墨有些莫名其妙:“怕我……殺了李微生?”

約翰趕緊點點頭。

為什麽不是怕萬千宰了李微生?那麽多安全員在附近,他一個原人能把李微生怎麽樣?——不,簡墨腦中一道光閃過。如果他決意要殺李微生,確實當時在場的誰都攔不住。可是,這個歐裔是怎麽知道的?

“您放心,我絕對一個字都不會泄露。”約翰仿佛看出他內心的想法,忙不迭地保證道,“我偷偷來這麽一趟,就是想來道個歉。我當時真不知道這位先生是您的人,我想著既然都是易容——”

他把檔案室警報被觸發的事情向簡墨解釋了一遍:“我本懷疑那名紙人想跟您混出去——被一個居心叵測的家夥跟著也不安全,您說是吧?”

這番解釋讓簡墨聯想起在聽波亭見到的那枚黃色魂晶,還有那莫名發呆的兩小時,心道:這個生花閣侍者果然有問題。不,或許他也根本不是什麽生花閣侍者。

萬千對約翰笑得極不友好:“那人既打算利用我老板這張臉引開追兵,又怎麽會一路跟著他?就算那人後來情勢所逼,隻能跟著我老板離開。你就不怕被戳穿身份後,那人一怒之下將我老板宰了。當然,你可能覺得宰了更好,這樣對你和李微生就沒有威脅。”

“不,不,我當時沒想那麽多!檔案局那麽多安全員在場,一定能保護好您老板的!”約翰竭力解釋,隻是聲音越來越小,似乎真被萬千戳中心思。

等約翰離開後,萬千對簡墨道:“怕你當場殺人所以對李微生隱瞞,這勉強說得過去。可如今你都被關起來了,他為何還不告訴李微生——這家夥怕不是也在打自己的小算盤!”

簡墨回想今天亂糟糟的經曆,覺得很是疲倦。他打了個哈欠,往狹窄的小**一躺,就閉上了眼睛。或許因為太過困頓,他沒發現,自己床腳的影子向床底縮了縮。

二十分鍾後,影子紙人回到了李銘的辦公室。

“約翰·裏根說的真是這三個字?”李銘有生以來第二次這般小心謹慎地確認一件事。第一次是在十九年前,他大哥的噩耗傳來那次。

“從口型看,十有八九。”影子紙人簡明地回答。

李銘有些坐不住,站起來在書房裏來回走了好幾回,猛然站定:“隨行,這件事你馬上去辦……一刻都不要耽誤。記住,不能讓其他人察覺。”

“是的,院長。”影子紙人回答道。

“等等。拘禁所那邊找人照顧好他。他那個管家無論是送吃送喝還是別的什麽,隻要不被其他人發現,也不要攔。”李銘趕忙又補充。

影子紙人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向身後的牆上一靠,化作一道人形黑影,從陽台消失了。

李銘一個人在原地站了好幾秒,才控製住自己的手不再顫抖。他似乎想起什麽,快步走到書架邊,從上麵取下一本相冊,翻到其中一頁,上麵是五個男人。穿著喜慶紅色唐裝的老父親坐在中間,親密地圍繞在旁的是四兄弟:大哥高大沉穩,二哥踏實謹慎,三哥精明細致,小弟機靈天真。照片上無論老少,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李銘拂過這張舊照片,手指在大哥臉上停了下來,端詳了半晌:“快二十年了。這一次……該不會又搞錯了吧?”

島立區破舊小酒吧的廚房裏,平靖坐在一張矮小椅子上問:“……事情就是這樣。白先生,您有什麽辦法能試探出這套流轉碼嗎?”

被稱為白先生的中年男子摘下爵士帽,遞給一邊的少年。少年左耳處有兩處燒傷,頭發也像是剛長出來的。

“你打聽到的流轉碼並不是一串簡單的數字,或者單純一個公式,它是一整套加密算法。”中年男子向少年遞了個眼神。少年立刻從背包裏掏出紙筆遞給他。

平靖略微欣喜:“原來您已經探查到了!”

“查到的不多。”中年男子把紙按在廚房裏那張小折疊桌上,畫了五個方塊,一一標上數字。他右手虎口有一處淺白的斜十字疤痕,像是很久前的舊傷。“我們假設,全泛亞隻有五家檔案局,每個檔案室存放100張誕生紙,每個誕生紙都有一個初始存放地址,五家檔案局一共有500個地址。

“用A算式計算一號檔案局的100張誕生紙第二天的存放地址,它們的新地址可能屬於五家檔案局中任意一家。二號檔案局的100張誕生紙則通過B算式計算,在剩下的400個位置中獲得新地址。以此類推,將500張誕生紙的地址計算出來,然後在淩晨進行調換。”

“這有什麽難的!”站在門口的紅發尖青年抱著手臂,斜著眼睛瞧著示意圖,“隻要知道公式是多少不就好辦了。”

白先生像是老教師在授課時遇到刺頭學生一樣,飽含深意地笑了起來:“如果隻到這一步,當然不難。但到第二天,五個檔案室的誕生紙又會以此類推,算出第三天500張誕生紙的位置。如果一張誕生紙存放了一年,那麽它的位置就需要計算365次才能獲取——並且是在有初始地址的情況下。”

紅發尖青年又要開口,結果被身邊的年輕女子拉了一下。

中年男子不以為意:“當然,在有電腦的情況下,算出來也不是難事。問題的關鍵在於,你們知道泛亞現在有多少家誕生紙檔案局?”

紅發尖青年這回隻是瞪大眼睛,不發一言。

眾所周知,泛亞如今誕生紙檔案局超過兩萬家。如果每家都有一個算式,也就有兩萬多個算式。當然,單純隻須計算的話,這也不是辦不到。但即便是有異能幫助,在場也沒有一個人能夠保證,在不驚動誕生紙檔案局的前提下同時拿到兩萬個算式。

“難道真的沒有辦法算出來?”平靖沉默了幾秒,又問。

中年男子歎了一口氣:“幾乎不可能。”

“那就是說還有辦法了?”平靖不放棄地追問,“哪怕有一線希望,我們也要試一試。”

中年男子也不再多勸,幹脆直白地給出答案:“你可以在新登記的誕生紙上留下異能標記,然後通過追蹤它的地址變化來倒推算式。”

紅發尖青年眼睛一亮,但這回他識趣地沒有先多嘴。

平靖十分冷靜:“需要標記多少誕生紙?多長時間能夠推出算式?”

中年男子搖了搖頭:“這兩個問題我都無法給你答案。我隻能告訴你,標記越多,時間越長,推算出的可能性越大。”

平靖點點頭:“我知道了。”

“我能告訴你的就這麽多了。”中年男子站了起來,“阿文,這段時間就煩你好好磨煉一下。”

“我會盡力的。”平靖拍拍表情尚有些局促的少年,語氣溫和地說,“和我一起去送送白先生吧。”

簡墨盤腿坐在狹窄的單人**,握著《造紙工具專利法》,看一眼目錄,然後開始憑記憶在本子上默寫一章內容梗概。

他才寫完小半章內容,萬千便打斷了:“有人來了。”接著書、筆都消失不見了。

十幾秒後,一名看守員打開門鎖:“你們可以回家了。”

簡墨走出了紙人管理所的大門,簡要正在外麵等他們。問過兩人是否安好後,他笑道:“您兩位室友也等了好半天了。”

台階下的花壇旁,薛曉峰和陳元正望著他這個方向。

簡墨心裏一熱,跑了過去。在兩人四隻眼睛的注視下,他尷尬地抓了抓頭發:“我沒事了。裏麵雖有些無聊,但其他也還好。我……收拾一下,就回學校了。”

陳元沒有說話。薛曉峰卻仍舊沒好氣,道:“我管你在裏麵無聊不無聊。我隻知道其他班都已經秋遊回來了,就我們班去哪兒都還沒定下來,也不知道你這個班長怎麽當的。”

簡墨一路心情都不錯,直到看見唐宋大門緊閉,還掛上了“停業整頓”的牌子。平常這個時候,唐宋裏都是坐滿了食客,此時卻空****,一片冷清。

“食品安全監管局來人轉了一圈,說衛生不達標,要停業整頓一個月。”簡要輕描淡寫地說,“其實我本來也計劃過段時間重新裝修,不過是提前了。”

學生背景簡單,因此學校裏幾乎無人知道唐宋是簡墨名下產業。但在有心人那裏,查到這些再容易不過了。簡墨經常在唐宋用餐,簡要會讓它衛生不達標,這也隻有哄哄外人。

簡墨整理一下情緒,推開門走進去:“首家紙源那邊有沒有影響?”

“首家那邊尚好。”簡要安慰道,“這次的事情正好給我們提了個醒,明麵上的產業隨時會受外界原因影響。少爺將來要麵對的敵人必定背景深厚,這種影響會更嚴重。從現在起,我會將產業重心轉向地下。不過,這樣就需要——”

“需要什麽?”簡墨問。

簡要猶豫了一下,打開書房的門:“等我考慮好了再跟少爺提。”

“考慮什麽,不就是要老頭子再寫一個紙人嗎?”萬千不知何時回了唐宋,從簡要身邊走過,往沙發上一躺,“老大明麵上管著唐宋、首家,暗地裏還有重簡方略、第二造紙,日常還要忙老頭子個人的事情,早就分身乏術了。”

“真的嗎?”簡墨望著簡要。

簡要麵無表情瞟了萬千一眼,然後道:“是的。我覺得您是該考慮再寫造一個紙人。”

躺下去的萬千又直直地坐了起來,叫道:“我就一個要求,必須是個妹妹。我和老大早就相看兩厭了。”

吃過午飯後,簡墨回到了學校。

一走進教室,他明顯感到整個空氣都安靜了,投來的目光不再是從前的微笑和歡迎,而是尷尬和回避。

“謝首……出來了?”簡墨聽後排一個女生問,“我以為要關幾年呢!”

“看在院長的麵子上吧。”一個男生說。

“他怎麽想的?造紙係學生都不敢這麽囂張。”女生小聲憤憤道,“是不是覺得跟李微生說了兩句話就要被重用了……結果李微生親口下令把他關進去了。”

“能有什麽辦法,誰叫人家有這個能耐折騰呢?”女生酸溜溜地道,“人家去誕生紙檔案局都要紙人保鏢,和我們這些沒錢沒勢的小人物怎麽能一樣?”

這堂課是造紙材料與設計係的大課。雖然說話的並非同班同學,但簡墨也能隱隱感受到他們的尷尬。

課程結束後,薛曉峰站起來喊道:“4903班的留二十分鍾開班會,我們把秋遊的事定一下。”

教室裏很快隻剩簡墨班的同學了。大家習慣性地收拾書包坐到一起。

以前薛曉峰不在,大家集體活動都是向簡墨靠攏,有時還開玩笑比誰能搶到副班長的“禦用”座位。

今天大家卻下意識地避開了他身邊的位置。

簡墨目光一直停留在黑板上,假裝並沒有注意到左右兩個空****的座位。他麵上一切如常,心中卻苦笑:自己這次算是坐實了傲慢跋扈的名聲。班會結束後,簡墨發現丁一卓正在教室門口等他。薛曉峰見狀,便自己先下樓了。

“丁師兄,有什麽事情?”簡墨問。

“今天回學校,感覺怎麽樣?”丁一卓望了眼走空的教室,打趣道,“我表妹這幾日可開心了,整日跟我說,就知道你總有一天要倒黴。”

簡墨哭笑不得:“丁師兄是來安慰我,還是來尋我開心?”

“他們經曆得太少,不懂有些事情並非表麵上看到的那樣。”丁一卓望了望走廊外的天空,“我不認為你是那種喜歡炫耀的人,更不用說為炫耀而冒如此大的風險。你一定有你不得不這麽做的理由。”

京華大學學生會主席注視著他的眼睛,意有所指地說:“我說得對嗎?”

這已經不是簡墨第一次感覺自己被丁一卓看穿了。他握了握微潮的手心,含糊其詞:“或許吧。”

“看到你這麽堅強,我就不擔心告訴你下麵這個壞消息了。”丁一卓的笑容斂起,“雖然我能理解,但是這件事對你的個人聲譽到底造成了很大的負麵影響。學生會裏過半成員強烈要求,取消你主持狂歡會籌備工作的資格——我同意了。”

簡墨沉默了幾秒,笑了起來:“我能理解。”

島立區小酒吧的後廚裏,阿文坐在一台電腦後,愧疚地對平靖道:“算不出來。”

平靖失笑道:“你也太心急了。才幾百個樣本,在幾百億誕生紙的檔案局裏算什麽?”

“阿文,放輕鬆點。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小覷我們的敵人,是沒有好處的。”他遞給少年一杯橙汁,收回手的時候麵色微微一變,不著痕跡地握住了沒有小指的左手。

阿文飲了一口橙汁,忽然想起什麽,問:“平哥,你為什麽會加入獨立組織?”

“我從前聽白先生提過,你和我們不一樣。”阿文顯得十分好奇,“葛喬是棄紙兒,七歲那年養母被害,異能才突然覺醒。小琴姐是被逼得走投無路,而我更是——可你是難得的雙異能,據說造師對你挺好的,為什麽——”

“你這是懷疑我的決心,還是用心呢?”平靖似笑非笑地反問。

“不不,我沒有這個意思。”阿文慌忙搖頭。

“紙人和原人之間的恩怨,有時不是那麽簡單。就像你老師,也曾經收養過原人小孩。”平靖拍拍他的肩膀,“我出去一下,有事電話。”

他從酒吧後門的小巷一直走到外麵的大街。此刻已經是淩晨一點,路上不見行人,隻有昏黃的燈光安靜地照耀著水泥白的路麵。

在一家已經打烊的情侶咖啡廳外,平靖選了一個視線相對隱蔽的椅子坐下,左手從口袋裏拿出,比了一個“六”的手指,就像小指還在它該在的位置上,開始“打電話”。

“有什麽事嗎?”平靖仰望著天上最亮的一顆星星,突然抬起手,試著用另一隻手的拇指和中指捉住它。

星星一動不動,乖乖地待在他的指間。

平靖的眼神柔和了下來,語氣卻淡漠無比:“我最近很忙,如果沒事最好不要找我。”

“六”字電話那邊的人似乎開始發脾氣,他耐心地聽著,偶爾露出一個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笑容,仿佛被人發脾氣也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

突然平靖斂起了笑容:“想幫我?”停了大約半分鍾後,他方道:“行。我後天等你的好消息。”

“掛”上電話,平靖看看空空如也的手心,再抬起頭:那顆星星仍在天空中閃耀。

位於同一片星空下的秋山陵園,也等到了意想不到的訪客。

一個中年男人坐在陵園占地麵積最大的墓碑前,帶著淺白色斜十字疤痕的右手,在麵前的盤子裏撈兩顆花生米,就一口啤酒,然後笑著說幾句話,就好像墓地主人真的在傾聽這名祭奠者。

此時月上中天,散落各處的球形地燈仿佛上天遺落人間的明珠,散發出乳白色的光芒,把整個陵園籠罩在一片朦朧的光霧之中,讓身處其中的人不但不覺得鬼氣森森,反而生出些思舊之情。

“老師果然在這兒。”陵園裏忽然響起第二個人的聲音,外人乍一聽,還以為是墓碑主人出來說話了。

中年男人看了一眼拾級而上的老人:“你的年紀也不小了,三更半夜不在家睡覺,跑這裏來做什麽?”

“偶爾心頭有感,覺得老師會來時,我便到這裏走走。不過這麽多年,我還是頭一次站到您麵前。”老人走到中年男人麵前,“若老師不想見我,同以前一樣命令我走開就好。今天肯見我,難道不是有話想與我說嗎?”

“老師再討厭我,”秋山憶低頭,“也是我活該。”

“開始那幾年我是有些怨氣,不過現在已經想明白了。”中年男人望著遠方,“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道路,無論旁人怎麽引導或是阻攔,最後都是白費工夫。我當初收養你本就目的不純。後來分道揚鑣,也不過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並非對你不肯聽話而心有怨念——秋山憶,你實在不必放在心上這麽多年。”

這位淩晨出現在秋山陵園的老人,竟然是造紙師聯盟主席秋山憶。

“您這是在安慰我嗎?”秋山憶苦笑著說,“您若真這麽想,雖然不能減少我的虧欠,但確實叫我心裏好過一些。”

中年男人拿起啤酒瓶子的手頓了一頓:“看來確實應該早點說清楚。”

秋山憶的目光落到旁邊的墓碑上:“老師雖對李家人如此看顧,可該做的事到底是一點沒落下。”

“你說什麽我可不明白。”中年男人提起酒瓶子,咕嘟咕嘟了幾口。

麵對老師態度敷衍的否認,秋山憶不氣也不惱:“遠的不提,東一區的預賽,通山的那個孩子,還有誕生紙檔案局的亂子,都有老師在背後推動吧?”

中年男人翻了個白眼:“但凡出個事與紙人有關,莫非就都是我幹的?”

“其實老師心裏也清楚,”秋山憶認真道,“紙人不可能成功的。”

中年男人嗤笑了一聲,閉上眼睛,仿佛酒勁上頭。

“更何況李家運氣確實好,代代都有英才出。”秋山憶打量著墓碑左下角排列的一個姓名,微微悵然道,“李春和、李德彰皆是人傑。但論起鉗製紙人一族,提升造紙界影響力,還屬李君瑜做得最為極致——那個時候我把消息傳給老師,其實沒想過老師真會去救他的。”

李君瑜任第三任造紙管理局局長不過十年,卻做了三件全泛亞人公認的狠事:第一件是奉養金合法化。本來作為一種風俗習慣的奉養金被強製繳納後,造紙師從造紙身上攫取利益的行為得到法律保障,可紙人終生無法擺脫被吸血的命運。第二件是造紙行業全鏈減稅,甚至是免稅。這使得造紙工具相關產品價格大幅度下降,紙人的購置費用減少,紙人用工數量急劇上升,整個行業的發展速度狂飆突進。至此泛亞沒有一個角落,沒有一個行業不被紙人所充斥。紙原比例上升至史上最高。

第三件帶來的影響更是翻天覆地。李君瑜上任第一年,便鼓勵造紙師從商或從政。這條政策正式實施後五年,就有超過百分之五十的非造紙師所有企業破產。而泛亞一百六十八個大區的執政官,非造紙師出身的有三分之一被造紙師取代。在他就任造紙管理局局長期間,整個泛亞的權力和資源大半落入了造紙師這個群體手中。

“老師,”秋山憶語重心長道,“但凡這世上還用得著紙人一天,原人就不會對他們趕盡殺絕。老師何必摻和這些事情,勞心勞力又沒有結果——你與他們又不同!”

“是不會趕盡殺絕。”中年男子拿著一顆花生米,仔細看了看,“做著世上最辛苦的工作,受著最輕蔑的白眼,吃著最寡淡的食物,過著最貧乏的生活——這也算活著。換你,你願意嗎?”

秋山憶忍住沒有反駁。

中年男人瞧了他一眼,把花生米扔進嘴裏,搖頭晃腦地模仿著這位造紙師聯盟主席的口吻說:“紙人如何能夠與原人相提並論?被原人賜予了生命,就應該心存感恩,守著紙人的本分,這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你現在心裏想的是不是這些?”他歪著頭打量著自己的學生,“瞧,這就是你我的區別。”

“老師,你真的不打算放棄?”秋山憶不死心地問。

“反正我有的是時間不是嗎?”中年男人向後仰了仰頭,眯著朦朧的雙眼望著黑漆漆的夜空,“一百年還是一千年,咱們慢慢耗著吧——看看紙人的終點,究竟在哪裏。”

他一隻手把酒瓶翻過來倒了倒,發現滴酒不剩,便將瓶子穩穩地放在地上,與其他五個排成一行,然後對秋山憶說:“今天見你,確實有件事情。過兩天紙人管理局拘禁所的那些紙人我會派人接走,你最好不要讓人來礙事。”

秋山憶哭笑不得:“老師,我是造紙師聯盟的主席。”

中年男人站了起來,眼裏哪還有一絲醉態。“這隻是一個忠告。你若不聽,我也無法。”

他回頭看了一眼墓碑:“老李,我走了。有時間再來看你。”

這塊被無數人瞻仰過的黑色墓碑,曆經了八十餘年光陰的洗禮,上麵鐫刻的字跡依舊如新。

言者長生,聽者長守。人間筆墨,隨心行止。——李青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