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參觀造紙管理局
“這次的教訓還不夠讓你改變主意嗎?”秋山憶歎了一口氣,“你到底要強到什麽時候?”
夏爾拿著一支銀叉在盤子裏叉了塊蘋果,送進自己嘴裏:“也沒誰規定造紙師一定要造紙的。您要是不喜歡我遊手好閑,我還是回楚中市繼續當小警長吧。您也好眼不見心不煩。”
“胡鬧!幼稚!”秋山憶站起來在病房裏走來走去,最後還是閉上眼睛忍住怒火,“誰年少的時候沒犯過傻?難道丟過一次人,就要破罐子破摔,把自己一輩子都賠上?”
夏爾沒有說話,回應秋山憶的,隻有啃蘋果的哢嚓哢嚓聲。
“你真打算這樣渾渾噩噩過完下半生?”秋山憶看著夏爾油鹽不進的樣子,眼神黯淡下來,“我還記得那個時候,你走火入魔似的,整日就琢磨著怎麽寫出強大的紙人。我起初還擔心你天賦不行,萬一做不了造紙師會走極端,如今卻放著絕好的天賦……算了,算了。”
秋山憶站起來拉開門,語氣疲倦地說:“我問過醫生了,你的傷已經好了。明天按時來上班——你可以放棄你自己,但我不能。”
說完,他反手帶上門,門鎖發出堅定的扣合聲。
等在門外的女秘書,立刻跟了上來,將接下來的日程匯報了一遍。兩人這樣一麵交談一麵向大門走去,轉彎的時候不小心與一名推著車的護士撞在了一起。
推車上一個瓶子沒放穩,掉到了地上。女秘書矮身撿了起來,放回車上。護士不好意思地向她道歉又道謝。目送兩人離開後,護士回到護士站。她用戴著手套的手,拿起女秘書撿起的那個瓶子,撕下上麵的一層透明膠紙,放進自己的口袋。
造紙師聯盟總部在京華市的洲延區。盡管這棟恢宏的建築白天總是熙熙攘攘,人來人往,但一入夜也變得安靜起來。除了少數加班人員,就隻剩下巡邏的安保人員了。
“這麽晚還來啊?”聯盟主席辦公室外的安保人員語氣熟稔地打著招呼。
女秘書將頭發綰到耳後:“沒辦法,主席明天的行程有變,我要重新準備些資料。”
在安保人員曖昧的注視下,她從容走到辦公室門前,伸手在指紋鎖上按了一下。嘀的一聲,門打開了。女秘書向安保人員笑了笑,反手關上門。
書桌、文件夾、書架、檔案櫃、字畫後的保險箱、廢紙簍……女秘書的身影仿佛視頻快放一樣,在辦公室內移動。牆上時鍾的分針走了十五格,她的行動速度才恢複正常。但女秘書似乎並沒有滿意的收獲。摸了摸下巴,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寬大的書桌。
坐進秋山憶的靠椅,女秘書一手支著下巴,一手滑過桌上的東西。在塗著紅色蔻丹的指甲輕易可及的地方,有一隻用了多年的白瓷水杯、一個整齊的文件夾、被紅筆圈上幾個日期的台曆、放著三四支筆的筆筒,以及——邊角被磨得光滑的木質相框。
女秘書的眼睛微微一亮,拿起相框:上麵是一張母子合影。
一名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抱著一個三四個月大的男嬰,在逆光中,笑容充滿了幸福感。
難道是秋山憶的老婆和兒子?女秘書心想,可聽說秋山憶好像隻生了一個女兒啊!
女秘書把照片從相框裏拿出來,打算拍一張清晰的下來。然而等她拿開背蓋,卻發現相框裏有兩張照片。
被掩蓋起來的那張照片微微泛黃,上麵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和一個四十多歲中年男子的合影。女秘書一見照片,怔了一秒,立刻用右手上的戒指對著照片比了幾下,接著擦掉照片和相框上的指紋,將所有的東西都物歸原位。
重新檢查了現場,沒有發現紕漏,女秘書從容地走出辦公室,在安保人員的注視下離開這棟大樓。
第二天早餐過後,簡墨拿到了兩張照片的翻拍。
看到自家造父拿到第二張照片便再不放手的情形,簡要毫不意外。原因無他,照片上的中年男子與簡東,無論相貌還是氣質幾乎是一模一樣。
簡墨盯著看了許久,才將它放在桌上:“我在六街那麽久,從來沒見過這個少年。”
“您沒見過才對。”簡要笑道,“從這張照片老舊的程度來看,至少是五十年前拍的。萬千已經查過,這個少年是秋山憶,時間上是吻合的。”
“這怎麽可能?我爸才四十多歲。”簡墨目瞪口呆,“照片上的男人現在應該快一百歲了!”
如果簡爸是原人,簡墨肯定會認為,照片上的人是簡爸的父輩甚至祖父輩,但簡爸是紙人。
“少爺,你忘記你寫給我的賦予了嗎?”簡要不以為然,“既然我能造生成功,說明‘永生’對紙人來說,並非不可能。”
簡墨無法反駁,隻得道:“能查到這個人與秋山憶是什麽關係嗎?”
“暫時還沒有頭緒。”簡要說,“既然如此珍藏,說明這人對秋山憶很重要。但秋山憶公開的生平資料中,並沒有類似的人。不過,不管這個人到底是不是您父親,至少我們明白了一個問題,夏爾為什麽會去六街。”
簡墨下意識地按了下胸前的銀鏈。
他漸漸改掉了遇到危險或難題時抓著它不放的習慣,倒是平常想起簡爸,總會忍不住摸一摸——如果夏爾是為他爸,不,是這個和他爸很像的男人去的六街,那他爸到底是什麽人?簡墨覺得越來越迷茫:殺死三兒的凶手還未知,新的疑問又冒了出來。他忽然有一種感覺,答案可能曾經就擺在身邊,自己卻從來沒有發現。
簡要觀察著陷入思索的造父,小心地再次檢查剛剛的措辭,發現沒有什麽漏洞,這才放下心來。
“查到這個人的身份馬上告訴我。”簡墨沒有察覺簡要的小心思,拿起另外一張照片。不知道為什麽,他忽然覺得這女人有些似曾相識,卻記不起在哪裏見過。
“這是秋山憶唯一的女兒秋曉。秋曉公開的資料很少,但萬千通過早期的一些影像資料,確定了她的身份。這個男嬰是她的孩子。”簡要故意賣關子,“少爺,你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嗎?”
簡墨才懶得去猜這種八卦,直接問:“是誰?”
“李君瑜。”
簡墨愕然抬頭,果不其然在簡要眼裏看見調侃之色:“是李家的那個李君瑜?”
“很意外吧。造紙師聯盟主席的女兒,居然嫁給了前任造紙管理局局長。”簡要笑道,“媒體上居然完全看不到這方麵的八卦,兩家就像完全沒有過聯姻一樣。”
確實很古怪,簡墨想,難道是因為什麽事情鬧翻了?
這個疑問,等開學回到京華後,他意外從丁一卓口中得到了答案。
“我很小的時候聽爺爺提過一次。當年秋主席對女兒嫁給李君瑜是很不樂意的。”丁一卓放下今年新生的學生會成員申請表,滿臉認真地回答簡墨的問題,“他認為李君瑜為人功利心太重。和秋曉在一起,主要是為了獲得造紙師聯盟的支持。”
秋山憶公開的履曆和成就,簡墨早已經被簡要科普過。
夏曆5101年大學畢業,因成績優異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名進入造紙師聯盟的非天賦者。
夏曆5104年,首創非強製實名的造紙交易平台——不登記姓名、年齡、所在區域、天賦等級、過往履曆,隻以實際交易作品和交易信用作為評星級的基礎,深受傳統派造紙師及新生造紙師的追捧。而這種以交易作品,而非造師天賦為核心的造紙師評價體係,也受到造紙購置人的青睞。
夏曆5114年,就任造紙師聯盟副主席,設立造紙師援救基金。向家庭貧困的在讀造紙師,以及因傷病等原因無法工作的造紙師,提供無償的經濟援助和救濟。
夏曆5119年,聯盟造紙師援救基金成為泛亞最大的造紙師援救機構。
“你怎麽突然對秋主席這麽感興趣?”丁一卓低頭在一張申請表上做了重點標記,遞給簡墨,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他的生平,你那位能幹的管家應當都打聽得到吧。”
“我隻是好奇,一個非天賦者是如何成為造紙師聯盟主席的。”簡墨找了個容易被接受的理由,“公開資料寫得太簡單了。”
“不公開的資料,就隻有他自己知道了。”丁一卓笑著回答。
兩人不再交談,效率便快了很多。等所有的申請表都處理完,丁一卓將所有選中的新成員申請表整了整,遞給簡墨:“再過一個月,曙日狂歡會的籌備工作就要開始了,今年你來坐鎮吧。”
後者驚訝得筆記本都忘記了關,前者則很滿意他這個反應:“我今年也大四了,要為畢業做準備了。去年你就做得很好,想必今年阻力會小很多——不用忙著拒絕。我知道你怕麻煩,但曙日狂歡會的傳統是鍛煉新生,你不必像去年那樣親力親為,稍微盯著點就好。”
“不是還有樓師姐嗎?”即便不像去年那樣身負重任,簡墨也並不想多管閑事。
“船雪的意思也是讓你明年接我的位置。”丁一卓打趣道,“丁之重的事出了之後,你在造紙學院裏的威信有多大提升,你可能還不清楚。我提這個建議時,連造紙係的主任都沒一句異議。”
見簡墨盯著申請表卻不伸手,丁一卓不由得笑道:“你這樣子倒讓我想到一個人,明明有實力有背景,偏偏不愛管事。這人你也見過的——夏爾·歐文,記得嗎?”
簡墨沒想到丁一卓說的人是夏爾:“有點印象。”
現任學生會主席趁機將申請表塞到他手裏,才接著說:“他前段時間被叛亂紙人襲擊,差點當場喪命。秋主席大發雷霆。本來這兩年秋主席已經把聯盟的具體事務都交給霍恩·格蘭處理,但這次居然親自發聲,讓聯盟騎士團配合紙人管理局,全力進行普查。”
簡墨見過的夏爾從來都是傲慢囂張,因此對於他這次遭難,不免有點幸災樂禍。他心情舒暢地從學生活動中心出來,直接回了宿舍。
薛曉峰去圖書館還書還沒回來,宿舍裏隻有陳元。簡墨想了想,沒有和他打招呼,直接翻到自己**,拿起手機給簡要發了一條信息,讓他查查夏爾這次的遭遇和自己所查的事情是否有關聯。
這個過程中,陳元始終對著他那台筆記本電腦,視線都沒有往這邊移一下。
看來不是我的錯覺。簡墨心想,陳元是對我有意見了。但是開學才一個星期,我好像沒做什麽得罪他的事吧。
簡墨並不想無緣無故失去一個朋友,決定開門見山。他爬下床,拉過一個板凳坐在陳元旁邊:“我最近是不是做了什麽你覺得不對的事?”
陳元的手指停了下來,猶豫了幾秒,轉頭問他:“你為什麽沒有答應方老師的邀請?”
簡墨沒想到陳元居然和方執有關係,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我看往日你對紙人——”陳元突然住了口,身體轉回電腦,敲擊鍵盤的速度比之前更快了,“我不該問你這個問題,你就當我沒問過吧。”
在對於紙人和原人的看法上,京華大學和石山中學沒有本質的區別。若硬說有什麽不一樣,也不過是在年長者更成熟的掩飾下,讓表麵看上去顯得仁慈和溫情。簡墨的種種舉動,仍舊不得不在“普世價值觀”中尋找各種理由來替代。比如在對丁之重的指控中,簡要對他某些動機所做的牽強解釋。
陳元對其他人掩飾自己的紙原主張,簡墨並不覺得奇怪,也不覺得冒犯。他回憶起從前陳元對紙協的評價,有些奇怪自己為什麽今天才察覺他與紙協關係不淺。
“我對紙人並沒有什麽意見,隻是不太喜歡紙協的做事風格。”簡墨斟酌了一下用詞,表明自己的想法。
這次簡短的對話後,兩人的關係略有改善,但簡墨覺得陳元對他仍有些不滿。神經粗放的薛曉峰偶爾也察覺寢室氛圍古怪,但因這兩人皆是少語之人,因此也隻當是自己的錯覺。
造設係大二的課程比大一略有變化。除了四大造紙工具專業課外,新增了造紙工具評估標準、造紙工具專利法,以及幾門選修課魂筆藝術設計、造紙工具生產管理等。不過一般大二生的課表對簡墨並沒有學習價值,石主任早將他的課程單獨排了一份。除了選修課和四門專業課,其他課程有一半要跟著大三一起上,一半要跟著大四上。中間如果有缺漏,他得自己找時間補上。當然如果考試不合格,石主任是很樂意讓他補考的,就像處理由複刻紙人代考的那幾門一樣。
校外實踐課石主任倒是沒有插手,因為其中大半是新增的參觀——被丁之重強行提到上學期期末的十二聯席參觀便是其一。自選的參觀申請表格,上學期簡墨早已經交了上去,盡管是交到那位冒牌的石主任手中,但內容還是生效的。
簡墨對簡要開玩笑地說:“你說我有沒有可能在其中某個地方,碰到六街殺手的幕後指使人?”
“會不會碰上我也不知道,不過少爺,等到參觀誕生紙檔案局的時候,您的魂力波動倒是得掩飾一下。”簡要假裝為難地笑道,“要是被認作紙人,後果可就嚴重了。”
有鎮魂印的遮掩,即便辨魂之眼也無法觀察到簡墨的魂力波動。事實上,知曉鎮魂印存在的人鳳毛麟角。泛亞所有教科書上都有記載,有一種特殊的紙人,魂晶是無法被觀察到的。
開學第三周,簡墨和同學們一起踏入第一處參觀地點——造紙管理局。這片位於河靜區的鐵灰色建築群,規模龐大,氣勢磅礴。它不單是京華市造紙管理局,同時也是泛亞聯合國造紙管理局總局的所在。
簡墨和同學們在停車場下了車,走過一條黃線。黃線內側寫著三個字,其中的第二個字引起了簡墨的注意——這是一個半包圍的漢字,偏旁是走字底,裏麵的是一個“異”字。
跟著接待員走近建築正門,他又看見了一個醒目的紅圈。圓圈裏是一隻長了翅膀的靴子,下麵寫著數字100。簡墨忽然想起,上次在李氏造紙研究所的門口,也看見過同樣的標誌,隻不過標注的數字是50。
他疑惑地問接待員:“請問這個標誌是什麽意思?”
接待員是一個穿著黑色製服的年長男性,頭發已經半白,態度慈愛而熱忱。見簡墨發問,他咧開嘴笑道:“這個標誌你們很少見到吧?”
眾學生都點點頭。
“你們想一下,長了翅膀的靴子代表什麽?”年長的接待員並不直接給出答案。
“能夠快速移動的異能?”薛曉峰試著回答。
“對。”年長的接待員讚賞道,“所以這個標誌的意思就是,禁止使用快速位移異能抵達或離開該區域。100代表該建築及外圍一百米內的範圍,都屬於禁‘移’區。剛剛你們下車地方的黃線,就是禁‘移’區的邊界。”
原來這個走字底的“異”字念作“移”。簡墨心想,不過這標誌的作用實在很雞肋。能看到的人,大多不會使用位移異能。而對有位移異能的紙人來說,這個標誌他們也不可能提前看到。這禁“移”區的標誌大抵也就是起到一個警示作用。
“隻有重要的政府機關和科研學術單位才能使用這個標誌。”年長的接待員領著他們走進大門,“三大局的禁‘移’區都是一百米。級別最高的是總理府,禁‘移’區有一千米。”
一進大門,迎麵撲來的莊重緊肅之風,讓所有人都忍不住警醒了些。對稱結構的建築群猛看上去,像是一隻鋼鐵雄鷹張開的翅膀,層層疊疊,鱗次櫛比。在鷹首的部位竟然是一處恍若小型紀念館的銅像園。裏麵一共有三座銅像,銅像腳下分別刻著:
“李春和,造紙管理局第一任局長,夏曆5042—5115年。”
“李德彰,造紙管理局第二任局長,夏曆5075年— 。”
“李君瑜,造紙管理局第三任局長,夏曆5098—5131年。”
“李君琿,造紙管理局第四任局長,夏曆5101年— 。”
此時年長的接待員正站在第三座銅像麵前,熱情地介紹:“大家既然是造紙材料與設計專業,應該知道造紙工具的材料和製作成本是相當高的。李君瑜局長在任期間,為了造紙行業的發展,前後花費了五年時間才終於實現了造紙行業全鏈的減稅。”
簡墨完全能感覺到接待員對李君瑜強烈的推崇之情。這位在任僅僅十年的前局長,在他口中被滔滔不絕地誇了足足十分鍾。另外三名局長總共還沒花上五分鍾,至於現任局長李君琿,則完全被一語帶過。
離開了銅像園,他們跟著這位李君瑜的擁躉,在造紙管理局裏一層一層地參觀。在接待員熱情洋溢的感染之下,同學們對他讚不絕口的那位局長,也好感倍增。
“這個部門你們應該不陌生,你們的天賦測試都是他們負責的。”年長的接待員看了一眼淺灰色牆麵上的暗紅色字體,“測評中心——負責紙人以及造紙師的等級評審。”
薛曉峰問:“紙人等級怎樣評定呢?根據原文和賦原指數嗎?”
“你說的方法在造紙之術誕生初期曾經用過,但隻對能夠定性檢測的天賦適用。一個合格的測評方法,必須適用於大多數的紙人。我們現在來看看專業的檢測儀器是如何工作的。大家請保持安靜,不要打擾工作人員。”
年長的接待員用自己的身份卡刷開門,裏麵是一處麵積超過一千平方米的高空間大廳,上百組工作人員正在工作。
學生們紛紛壓低聲音發出驚呼:“這麽多人。”
“這算什麽。”年長的接待員笑道,“每年5月天賦測試時那才叫人多呢!”
簡墨的魂力波動早已收束起來,他的注意力落在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名紙人身上。這名擁有淡青色水霧狀魂晶的紙人正站在兩個半圓環的中間,隨著機器輕微的轟鳴聲,圓環的邊緣開始向上發出光暈。光暈忽大忽小,顏色五彩斑斕不斷變換。
簡墨閉上眼睛,細細感受光暈和魂晶之間的聯係。然後驚訝地發現,光暈所產生的波動與這名紙人魂晶中的波動越來越接近。等他睜開眼睛,光暈的亮度和顏色已經越來越接近紙人魂晶的狀態,一會兒深綠一會兒淺綠,光亮也慢慢暗淡下來,逐漸變成水霧般的朦朧感——像一個打算臨摹名畫的畫家,用自己的調色盤一點一點地調製出最貼合原作的顏色。
紙人魂晶內存在與魂力波動類似的波動,這是簡墨為丁一卓訂製魂筆時就得知的。眼前這台機器,顯然就是通過模擬與紙人魂晶的同頻波動來確定紙人等級。隻是機器都已經擺在造紙管理局裏了,為什麽造紙學術界至今還認為,紙人的魂晶是不存在波動的?
出了檢測室,簡墨忍不住試探道:“這種儀器的工作原理是什麽呢?”
年長的接待員驕傲地說:“天賦等級檢測儀是第一任造紙管理局局長李春和先生的專利發明,後來被慷慨地授權造紙管理局獨家不限期專享,學術界至今還沒有第二人發現它的工作原理呢。”
他頗有深意地對簡墨眨眨眼,微微壓低聲音道:“如果你查一下造紙行業目前所有的專利技術,就會發現七成以上都屬於李家或是李氏造紙研究所。”
是“沒能”發現,還是“不敢”發現?簡墨腦海裏浮現出造紙管理局入口四座偉岸雕像的景象。
說是造紙管理局的四任局長,其實就是紙人之父李青偃之子李春和、李春和之子李德彰、李德彰之子李君瑜和李君琿。造紙管理局不限期授權獨享,不過是把李家和造紙管理局捆綁在一起的千百條利益線中的一條。占了半壁江山以上的專利技術,才是李家把控整個造紙界的實質內核。造紙管理局名義上歸屬國家,真正的身份卻是李家掌控造紙行業甚至……整個泛亞的手柄。
簡墨此刻對“造紙界的泰山北鬥”“傳說中的李家”有了更清晰的概念。他再度抬頭,注視著這台天賦等級檢測儀。作為專利人,李春和不可能不知道紙人魂晶內擁有與原人魂力波動相似的波動。但李家這位第一個登上政壇的大人物,卻沒有公開這一點,其中的意圖就很令人玩味了。
最後,接待員將他們領到了一處形似高級書店的房間。鏡麵的天花板將一排排造型各異的黑胡桃木書架倒映出來,帶給人奇特的魔幻感。即便站在角落最邊緣,也能看到對角線那邊的人在幹什麽。房間裏的桌椅和沙發設計獨特又舒適,讓人很有靜下心閱讀的欲望。
“還有四十分鍾到午餐時間。這裏是造紙管理局的專屬閱覽室,大家稍做休息。”接待員笑著提醒,“書雖然不算多,但大都是市麵難尋的珍品。極少數還有紙人之父的親筆批注,有興趣的同學可以碰碰運氣。”
被這番話激起興致的絕對不止簡墨一個人,李青偃這個名字,在任何一個泛亞公民心中都是舉足輕重的。隻不過相對於其他同學的迫不及待,簡墨顯得有些謹慎。畢竟上次在萬山總部,他就是在類似的地方被坑了。
等到同學們差不多都拿著書坐下了,簡墨才被一本極薄的書吸引了注意力。
這簡直不能說是一本書,隻能算是一本小手冊——不過三四十頁的厚度,夾在前後兩本大部頭中間,顯得十分瘦弱可憐。但偏偏是這樣的擺放,讓簡墨產生了好奇心。
書名是《讓紙人自己選擇能力——溢階能力》。
這本書記載的是李氏造紙研究所的一項研究報告。
眾所周知,為了最大可能通過天賦測試,許多天賦者會刻意壓低原文的天賦等級。比如某名造紙師實際擁有的是異級天賦,天賦測試卻僅僅寫造了一名普級紙人。
“然而我們發現,這位普級紙人後期展現出了異級天賦。這項天賦在原文中未做任何描述,完全是紙人自主選擇的。”研究者在書中這樣記載。為了弄清這種現象,研究者進行了多次試驗後,最終有了以下三項發現。
當明確告知開發新天賦的可能性時,異造師寫造的普級紙人,有一定的概率開發出新的特級或異級天賦,甚至兩者兼有。但其寫造出的特級紙人,開發出的天賦隻有異級,沒有特級。
而當不告知開發新天賦的可能性時,紙人開發出新天賦,非但概率低,並且耗時極長。
更有意思的是,如果異造師在原文中明確描述紙人等級為普級,則即便告知新天賦開發的可能性,紙人中也無一人成功。
研究者將這種未經原文賦予的天賦能力,統稱為溢階能力。其中跨一階稱為超階天賦,跨兩階則稱為越階天賦。
簡墨看到這裏不禁入神地想:這就像是把1L牛奶強行灌進一隻500ML的杯子,多餘的牛奶隻能溢出杯外。紙人造生後,將自己從一隻500ML的杯子擴展成了一隻1L的瓶子,使得杯外的牛奶終於可以取用。
這本書的最後,研究者提出一個大膽的設想:“如果讓異造師寫造一名特級,當紙人開發異級天賦後,再對原文添加異級天賦,就能夠讓紙人輕鬆擁有雙異能。比起在原文中設定兩種不同的異能,這種操作會容易得多。”
然而,編者後記中否定了這種設想。因為這本書再版的時候,二次寫造的不可行已經被學術界驗證。
讀到這裏,簡墨滿心疑惑:簡要造生時天賦便是特級,後來才被自己添加了異級天賦。為什麽書裏會說這種操作不可行?他將這本書還回原位,然後找到閱覽室管理員:“這裏有沒有關於二次寫造的資料?”
四十分鍾的自由閱讀時間結束後,造設4903班被年長的接待員安排到食堂用餐。說是食堂,其實與外麵的高級餐廳相比,絲毫不落下風。這裏不僅裝飾華麗,而且格調優雅。
“不愧是造紙管理局。”薛曉峰咋舌道,“在這裏做一個小小的職員也很幸福。”
說起來冤家路窄,他們迎頭便遇上了造紙4901班的學生。前班長林躍站在隊伍中間,看了自己一眼就不屑地移開目光。領頭的是一名高個男生,他看見簡墨,臉上立刻綻放出熱情的笑容:“原來是謝班長。真巧,正好我們兩個班一起吃吧。”
簡墨對造紙係的學生突如其來的“友好”有些不適應。他詫異地看了高個男生一眼,腦子裏猛然回憶起那天丁一卓說的話。丁之重事件對他生活所產生的影響,此刻簡墨才有了切身的體會。
簡墨的目光越過對方,落到後方的陳元身上:“一起吃吧。”
陳元沒有回答,卻被薛曉峰不由分說地拖進造設4903班的隊伍。
高個男生麵色一瞬間有些尷尬,但還是擠出一個笑臉,帶著同班同學跟了上去。
簡墨揀了兩個菜隨意坐下,薛曉峰拉著陳元入座,時不時找話題引兩人說話。
對兩位室友之間的別扭氣氛,薛曉峰終於有所察覺。可麵對他的詢問,簡墨隻能含糊其詞。雖不知薛曉峰是否了解真相,但他這段時間明顯是在設法促使自己與陳元和好。盡管簡墨認為陳元不會輕易改變態度,卻也一直積極配合薛曉峰行動。不過此時他卻有些心神不定,連食堂裏突然爆發的巨大喧嘩都沒能轉移他的注意力。
“阿首!阿首!”
簡墨抬頭詫異地看了一眼猛推自己的薛曉峰,對方卻向自己另一側使眼色。
他轉過頭,見一個文質彬彬的黑製服青年站在旁邊,俯眼笑看自己:“謝同學,想什麽呢,這麽專注?”
這人正是李微生。
雖然知道院長這位身份不俗的侄子在造紙管理局工作,但簡墨完全沒想到會與之另有交集。他有些尷尬地站起:“抱歉,剛剛在想事情。”
“我陪父親下來用餐,沒想到會遇到你。”李微生瞟了眼他的餐盤,打趣道,“食堂的菜色還合口味吧?”
簡墨隱隱感覺周圍的同學都倒抽了一口冷氣,投向自己的眼神也不一樣了,當下硬著頭皮道:“還行,我不大挑食。”
李微生應是看在院長的麵子來打招呼的,簡墨想。但下一秒他又覺得,就算是院長的麵子,對方也沒必要這麽紆尊降貴。簡墨內心實在不解,但對方明顯在示好,自己的回應好像有點冷淡,於是補救道:“貴局的閱覽室很好,我發現兩本很有意思的書。”
“你若是有興趣,畢業了來這裏工作,閱覽室的大門隨時向你敞開。”李微生笑道。
經過簡要的長期熏陶及與丁一卓這位造紙世家繼承人的相處,簡墨對這些隱晦的暗示也能聽懂七七八八。雖然他向來不喜人際關係過於複雜的地方,但不得不承認,這層人際圈對他尋找六街殺手十分重要。
簡墨按捺下內心的不適,微笑回應李微生道:“希望到時候我有這個運氣。”
李微生見狀,推了推金邊眼鏡,鏡片後眼中的笑更加真切:“你慢慢吃,我也去用餐了。”
簡墨目送著李微生,發現他落座的位置對麵是一個頗為威嚴的中年男人。那人的麵孔在泛亞的各大媒體上每天都能看到——造紙管理局局長李君琿。李君琿的目光掃過他,淡淡一笑便移開。他的腦海裏瞬間閃過一個無聊的念頭:細看的話,院長和這位李局長的相貌確實有五分相似。但前者儒雅可親,後者刻板嚴肅,氣質相差未免太大了。
“謝班長,您與李家大公子認識啊?”回學校的路上,楊爽居然上了他們造設係學生的大巴車。
簡墨本想讓楊爽坐回他自己班的車上,但陳元此刻正在薛曉峰旁邊,他隻好道:“要開車了,坐好。”
楊爽到底不是交際老手,一腔熱情遭遇冷氣流,笑容幾乎維持不住,隻好訕訕坐下。簡墨旁邊的同班女生卻壓低了聲音問:“班長,你是不是真的和李微生很熟?”
這話聲音雖然低,但附近同學都在豎著耳朵聽這邊的動靜,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簡墨不好提丁之重的罪證就是自己交給李微生的,隻無奈地回答:“不熟,隻是有一次和院長出去,見過一麵。”
然而他忘記了院長也是李家人,於是女生用一種讓簡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的口吻驚歎:“院長還單獨帶班長出去啊!”
周圍馬上有人接過話茬:“你們女生就是反應遲鈍,班長和院長熟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們是不是忘記了,丁之重的犯罪證據還是班長給李微生的呢!”
大巴車的空氣逐漸沸騰起來。簡墨有些尷尬地轉過腦袋,發現陳元還是望著窗外,薛曉峰倒衝他笑了笑,但表情有些不自然。
簡要得知他今天在造紙管理局的經曆後,忍不住笑道:“就這種程度就覺得難為情了,少爺真是沒見過世麵,看來還得多練習練習。”
“這有什麽好練習的。”簡墨將最新核對好的曙日狂歡會籌備組分工表群發完,然後關上筆記本電腦,神色疲憊地走到餐桌前。
“現任的紙人管理局局長董禹,誕生紙檔案局局長關山,李氏造紙研究所所長韓廣平,都是上任局長李君瑜一手打造的親信班底。李君琿雖然上任已有十九年,卻也沒能讓自己的人換上他們的位置。”簡要將筷子遞給他,“可李微生不一樣。他有足夠的時間去培養一套完全屬於自己的班底,等待李家中流砥柱的新舊更替。少爺將來是否進入造紙管理局,對他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需要將自己招攬人才的信息傳遞出去。”
“他們腦子不累嗎?”簡墨嗤笑一聲,將湯勺伸進冬瓜排骨湯裏,撈了一勺到自己碗裏。
“丁之重已經下台幾個月了,萬山席主卻還沒定下來。”簡要瞥了一眼從勺子邊緣“滑”回湯鍋裏的那塊冬瓜,“與李君玨父子相比,李微生少了二十年的人際關係優勢,不著急才奇怪。”
說完簡要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優雅地拿起湯勺,給他的造父碗裏添了滿滿一勺冬瓜。
簡墨氣呼呼地瞪向簡要,後者笑眯眯的臉則讓他一時忘記了冬瓜,想起讓自己在食堂裏走神良久的那本書。
《二次寫造的試驗報告》中記載,異級以下造紙師在造生誕生紙上新增文字,點睛均無法滲透誕生紙。而點睛成功滲透誕生紙的,其造生的結果又分為三類。
第一類天賦毫無變化,占總數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第二類紙人直接死亡,占比總數百分之八左右。第三類最接近成功。紙人沒有死亡,天賦也發生了變化——隻不過要麽是原有天賦賦原指數明顯下降,要麽是新增天賦賦原指數徘徊於合格線。這部分占比不超過百分之一。
而對原文進行刪減或修改的試驗中,涉及內容一旦超過原文四成,即便造紙師是上述試驗中那不足百分之一的接近成功者,紙人同樣會死亡。
在第一次紙原戰爭中,二次寫造曾經作為消滅紙人士兵的方法之一,進行了大量測試,但最終因實操性太差而被放棄。
“一萬五千一百八十八例數據顯示,二次寫造無法達到預期試驗目的。造紙原理會優先表達第一次造紙所用原文中的三大賦予,這種現象我們將其命名為‘首造認定’。”資料記錄者最後寫下這樣的結論。
受過正規教育的造紙師都知道這一點,可惜簡墨並不在其列。
簡要見造父直直盯著自己,表情變了好幾回,知道他的思緒已經飛出十萬八千裏。“少爺,您在想什麽呢?”
“沒有,隻是覺得自己運氣太好了。”簡墨雖然不確定自己成功的原因,究竟是因為自己那異於常人的魂力波動,還是自己在原文上下的功夫足夠多,但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對簡要的二次寫造,其實是存在極大風險的。
他不知道是該給自己的膽大妄為點根蠟燭,還是為自己的無知者無畏慶幸。反正以後打死,他也不會再做這種事了。
晚餐結束後,簡要向簡墨道:“萬千和時擇已經到了,少爺準備好了嗎?”
簡墨深吸一口氣,點點頭。
因夏爾與秋山憶身邊保護者眾多,萬千很難在不引起對方懷疑的情況下,從他們口中探查到線索。而漫無目的的排查效率又過低,因此他提出,利用時擇的“回溯”能力,重現三兒被殺那日的情形,看是否能找到線索。
夜色中的六街和記憶中沒有太大區別。有些房子變得更舊了,有些屋頂翻新過。距離簡家巷子最近的那棵大梧桐樹長得越發肆無忌憚,與空中雜亂無章的電線糾纏得不分彼此。
說實話,對於親眼回顧三兒被殺這件事,簡墨內心十分抗拒。雖然每次他想起三兒,腦海中時常以這個場景作為最後的落幕。但這也並沒能讓他對此習以為常。
封家家具物件擺放一如從前,上麵的灰塵比指甲殼還厚,顯然長久無人居住。站在封家客廳那扇窗戶麵前,簡墨回憶了一下時間,指著自家巷子口對時擇道:“夏曆5146年10月18日,就從晚上六點開始吧。”
數秒後,十六歲的簡墨出現在大家麵前。
簡要和萬千略帶好奇地打量自家造父幾年前的模樣:彼時的簡墨臉龐更圓潤。隨意紮著的馬尾,蓋住眉毛的長劉海,幹淨明亮的眼裏是滿滿的疑惑和焦躁。而此刻扶著窗欞向下審視的那一位——此刻的簡墨身量已經有些接近青年的形容,兩鬢削短,劉海清爽,下頜棱角分明,四肢修長,肌肉線條流暢,顯得極有力度。一雙眼睛仍舊清澈,但內裏的光芒卻更加沉穩,看得出時間的精心雕磨。
“回溯之圓”直徑隻有十米,因此小造父踱來踱去的身影一會兒出現,一會兒又離開這個範圍。而簡家巷子門口始終空無一人,唯一的聲音就是電線上麻雀發出的啾啾聲。
直到大約半小時後,小造父再次走進“回溯之圓”。這次,他抬頭望了一眼客廳上的掛鍾。
簡要和萬千發現,三分鍾前就盯著自己影像的簡墨神情驟然一變,扭頭向窗外望去。
果然,一個頭發微黃的瘦弱少年叼著一根香煙,走進了“回溯之圓”,一步步向簡家巷子口靠近。
十六歲的簡墨仿佛被什麽牽引,也一步步走向窗欞,身影與此刻的簡墨完全重合在一起。
瘦弱少年無聲倒地的那一瞬間,兩個簡墨都猛然抓緊了窗欞,一個驚惶不能置信,一個哀傷難以自抑。
時擇的毛筆繼續沿著“回溯之圓”滑動,仿佛一根秒針,在時光的鍾盤上慢慢地踱步。
18:35:封三在簡家巷口被狙殺。
幾乎同時,巷子對麵的小樓傳來驚呼。
18:36:三名黑衣人從巷子附近進入小樓。
18:41:三名黑衣人離開小樓,電話裏向一名“周先生”匯報目標被殺,目擊人疑似目標的朋友,在逃。“周先生”大怒,令他們繼續在六街搜索。
真實世界裏的天空漸漸泛出魚肚白,時擇的疲憊之色也越發明顯。
萬千讓他暫停了工作,對簡要說:“殺手已經離開六街,今天到此為止吧。”
簡要沒有馬上回答,用目光詢問簡墨。簡墨心知簡要是怕自己不甘,但他也清楚萬千的決定是對的,勉強點頭道:“這個‘周先生’……我沒什麽印象,後麵還得由你繼續追查了。”
“到底什麽時候我才能查到真正的凶手?”簡墨歎了一口氣。
一夜未睡,簡墨回到學校後強打精神上了一天課,好容易挨到放學,連飯都不想吃,隻想趕快回寢室睡覺。
薛曉峰最後收到的就是簡墨的參觀報告,看著上麵不過十一二行字的篇幅,忍不住皺眉:“阿首,你這寫得是不是太簡單了點?”
他拍了拍其他人的作業:“你看看我們的——不管能不能寫,哪個不是長篇大論?”
“寫那些足夠了。”簡墨收拾了書包,正準備走。
薛曉峰苦口婆心:“就算想不出來,湊些字數也行啊。這些報告最後要交到造紙管理局去做輿情分析的。李微生可是未來的造紙管理局局長,萬一他要抽你的報告去看怎麽辦?”
簡墨望著他這位操心的朋友,不禁莞爾。他停下腳步耐心解釋道:“人朝螞蟻看一眼,可能會讓螞蟻受寵若驚,以為自己有多特別。但實際上我們都知道,反過來路邊螞蟻無論朝人張望多少回,人甚至都不會察覺它的存在。對這位李家大公子來說,我不過是他恰好路過的一隻小螞蟻。”
他抬手拍拍好友的肩膀,笑著說:“你想得太多了。”
薛曉峰卻後退了一步,避開簡墨的手,臉上是從來沒有過的不悅:“謝首,現在我們在你眼裏,是不是就像路邊的螞蟻一樣?”
簡墨呆了幾秒,發現薛曉峰不像是在開玩笑,心情驟然陰沉起來。
他對這份報告故意敷衍了事,主要是因為昨日在六街耗費太多時間,根本無暇細寫報告。二是不樂意李微生拿自己擺姿作態,借此發泄情緒,卻不想這番舉動,讓好朋友有了這樣的誤解。
簡墨本就不善言辭,此刻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好在此刻教室裏的學生已經走光,除了素來一起行動的陳元還在。
“你不覺得你最近有些變了嗎?被造紙係的捧幾句就昏頭了,連做作業也開始敷衍了事!”見簡墨隻是短暫地驚訝了一下,之後竟然毫無愧色,薛曉峰越發氣惱,“看來你自己根本就不覺得——算了!我去主任辦公室交報告。”
薛曉峰將報告扔回那摞手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教室一下子安靜下來。
簡墨看向陳元,後者瞟了他一眼,不置一詞,背起書包也離開了教室。
簡墨滿肚子火氣不知道該怪誰,但此刻他也沒有心情去想該怎麽辦。悶著臉回到寢室,簡墨把自己丟上床鋪,連衣服都沒有脫,拉過被子倒頭就睡。
他睡得昏天黑地的一夜,卻是通山絕大多數礦工這輩子的最後一夜。
淩晨三點,此時若是有人站在京華市的東南端,便能眺望到通山上空那片不祥的赤紅。連天上那輪原本皎潔的月亮,都被它籠罩其中。
她說完,將少年的腦袋強按到殘垣後,一把抹去已經和灰塵混合到一起的淚水,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少年咬著手指,痛苦地蜷縮在石堆中,恨不得將自己藏進最細小的陰影裏。他耳上傷口的血,順著透出青藍光芒的石頭,緩慢地向下蜿蜒。
礦場裏充斥著濃烈的蛋白質焦糊味。空氣已經安靜下來,隻有細碎的劈啪聲,小心翼翼地和著風的聲音。偶爾一兩道響亮的爆裂聲乍然響起,卻又像是畏懼什麽似的,無力後繼。
米迦勒落到地上,雪白的六翼收起後隱去形態,一雙光潔如玉的腳走在空空如也的道路中央。
路兩邊密密麻麻伏倒著各種各樣的人形。他們仿佛是爭先恐後,又仿佛是絕望至極,有的是純粹的黑,有的是灰白與深紅的混合,還有的置身在火焰之中,隻能顯現模糊的形態。如果從高空俯視,這些人形就像雨後留在地麵的蟲子遺骸——或是漂在倒映著藍天綠樹的漬水上,或是擱淺在潮濕滑膩的水泥地上。烏壓壓一大片,足以讓密集恐懼症患者汗毛倒立。
空氣中飄起黑色的灰燼,在明亮的火光襯托下,宛若漫天晚霞的黃昏,吹過無數黑色的蒲公英,給人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感。
米迦勒伸手揮開眼前細碎的灰燼,視線緩緩掃過礦場的每一個角落:格蘭先生報給他的數字是一千七百三十一,他必須保證自己還給格蘭先生同樣的數字。
忽然礦場一角出現了一個婦人。她舉著一塊大石塊,望向米迦勒,全身打著哆嗦。
“就隻有你?”天使將吹到眼前的金色頭發捋到耳後,有些不悅。
婦人長長地尖叫一聲,衝過來將石塊狠狠扔向米迦勒。她的動作像極了喜劇裏搞笑的醜角,既不有力,也不敏捷。石塊畫出一道低矮的拋物線,連天使的腳都沒有碰到,就無所作為地落到了地上。
婦人呆了一下,絕望地跪倒在地上,壓抑的哭聲終於肆無忌憚地傾瀉出來。
對於這種既不能產生威脅,又不能提供信息的敵人,米迦勒連應付的興趣都沒有。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將這婦人也變成了黑色人形的預備一員,然後向她出現的礦石堆飛去。
婦人帶著火焰的雙手,向那三對潔白的翅膀伸過去,但終究一無所獲地熔化在了一片紅火之中。
“出來吧,小家夥。”米迦勒懸浮在石堆上方,威嚴的聲音不帶一絲情緒。
少年猛地閉上眼睛,顫抖的雙手更加用力地抱緊自己。
就在此時,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驀然響起:“吾曰:墜落吧!大天使。”
米迦勒未察覺附近居然還有異級存在,猛地一驚,不及找到那個聲音的來處,便感覺一股大力將他一把揪住,狠狠地摔向地上。金發的天使頓覺全身骨骼都被碾碎了,尖銳的疼痛爆炸開來,如同被三萬六千條荊棘瘋狂絞刮。
是誰?伏在地上的米迦勒咬著牙,掙紮著抬起頭,逐漸暗下來的視野裏,唯見一個戴著爵士帽的中年男子拉起一名少年……
“通山礦難——因礦道塌方,一千七百三十名礦工遇難。”簡墨咬了一口包子,點開手機上的《紙上談》,看到頭條消息便停了下來,“什麽時候的事?”
簡要把裝著豆漿的玻璃杯遞給簡墨,說:“今天淩晨三點,一千七百三十名礦工——全部是紙人。”
簡墨見簡要臉上掠過一抹諷刺,便知有蹊蹺:“有什麽不對勁?”
“沒有塌方,隻是有人故意放了一場火。動手的是霍恩·格蘭手下的四大天使之一米迦勒。”簡要把一個青瓷小碗移近自己,“前段時間夏爾被刺殺,據說行凶的紙人與通山關係密切。”
自從多年前的點睛爆炸案開始,通山在眾人眼裏就是紙人獨立分子的窩點——盡管當年那批紙人早已不在人世,可但凡有紙人叛亂,世人便覺得與通山有關。
“這是夏爾在報複?”簡墨皺起眉頭。
在六街時,這位歐裔警長的傲慢跋扈讓許多人吃過苦頭,包括他在內。可夏爾所行最壞之事,不過是把抓到的人送去坐穿牢底。殺人放火的名聲,簡墨倒還從未聽過。
“夏爾是什麽態度我們不確定,但這強硬狠辣的風格,很像他的師兄霍恩。”簡要回答,“不過此人與夏爾多年不睦。內情如何,不好判斷。”
“他們關係不好?”簡墨問。
“我沒有提過嗎?”簡要不由得笑了起來,“這大概是夏爾此生最大的糗事,霍恩手下最得力的異級,都是夏爾一手寫造的——包括他的初窺之賞加百列。”
造紙界裏稍稍打聽一下便知道,霍恩最倚重的便是以四大天使為原型的異體者:米迦勒主戰鬥,司火;加百列主守護,司水;拉斐爾主治愈,司風;烏列主審判,司地。
夏爾師從造紙師聯盟主席秋山憶,又以十五歲之齡寫出異三級紙人加百列,在當年京華市的年青一輩中,是第一等炙手可熱的人物。然而僅僅五年後,加百列連同之後造生的三名大天使,竟然集體轉投到他師兄霍恩·格蘭的麾下。此事一出,整個京華造紙圈都嘩然了。天賦隻有特六級的霍恩·格蘭因此聲名大噪,而夏爾卻就此銷聲匿跡。
“夏爾不像是會苛待自己造紙的人。”簡墨不理解,“就算他的造紙既不受忠心暗示影響,也不喜夏爾為人,也不至於一個不漏地跑去霍恩那兒吧?”
天賦測試前,梅絡曾經提醒過簡墨三件要事。其中之一,便是紙人的忠心暗示。
普通人多認為,在忠心暗示的作用下,紙人一定唯自己的造父馬首是瞻,但實際並非如此。天賦越高,紙人的自我意識越強,對掌控自己命運的欲望也就越強烈。
造紙之術誕生早期,李氏造紙研究所有一項關於忠心暗示的著名試驗:試驗第一部分,讓普級、特級、異級各十名造紙師分別造生一名紙人。結果顯示,普級紙人中有九名對造師表現出高度的忠誠;特級紙人中有三名受忠心暗示明顯;而異造師的紙人中僅有一人表現出強烈的忠誠偏向。
這部分試驗充分證實了忠心暗示的存在,且忠心程度和紙人的天賦等級呈反相關。
“夏爾做了什麽?”簡墨晃了晃豆漿杯,視線卻在簡要的青瓷碗裏停留了好幾秒。
簡要似乎沒有注意到造父的目光,姿態優雅地解決完自己碗裏的食物:“少爺,丁一卓送的書裏是不是提過一種寫造漏洞,叫‘寧和雅誤差’?”
造紙之術誕生早期,一名叫作寧和雅的紙人親手藥死了自己的造師。當時尚無紙人管理局,警方直接介入調查。初步調查結果顯示,這名紙人對自己的造師極為忠心,不可能存在謀害動機。於是在當地造紙師團體協助下,警方發現,寧和雅的原文中有這麽一句描述:“在主人都尚未想到時,提前做好一切對主人有利的事情。”
案發之前,寧和雅的造師正處於肺癌晚期。寧和雅不忍心見造父日夜受病痛折磨,認為盡早結束生命是對造父最好的選擇,於是偷偷買來安眠藥,下在了飲用水中。
此案調查結果一出,震驚整個泛亞。再無造紙師敢在原文中賦予紙人類似的天性——即便有忠心暗示存在,也不意味著紙人與造師的所思所想完全一致。如何表現忠心,紙人擁有自己的判斷。後來,這種因原文文字存在多重釋意,從而造成三項賦予的表達與預期不一致的情況,被學術界命名為“寧和雅誤差”。寧和雅誤差在缺乏語境的現代派寫造手法中,出現頻率很高。
“四名紙人集體叛離,且叛離後效忠的對象為同一人的情況非常罕見。開始所有人都以為是霍恩·格蘭搞鬼,秋山憶既是霍恩也是夏爾的老師,自然不能在這件事情上有所偏袒。”簡要繼續道,“隻不過調查之後發現,四名紙人的原文中都有一句‘效忠最強者’的天性描述。”
李氏造紙研究所關於忠心暗示試驗的第二部分,是讓這三十名造紙師寫造一名紙人。該紙人必須效忠某個指定的對象。這一次,普級和特級各有一人成功,異級無人成功。
比如一位造紙師是這樣描述被效忠對象的:“姓名張陽,性別男,出生於某年某月某日。”結果紙人對該張陽無任何親厚表現。然而一年後,這名紙人服務了另一位同叫張陽的男子,該人與前一位張陽恰好同年同月同日生。
通過描述性格喜好特征的方法來設定效忠對象的,錯亂就更離譜了。一位造紙師的原文描述為“身材微胖,喜好喝酒”。結果紙人在效忠對象成功戒酒後,毅然決然離開了他。
第二種造紙師為了讓紙人更準確地判定自己的效忠對象,將“第一眼看見的人”或者“第一個撫養自己的人”設定為效忠條件,這種原文設定成功率要略高一些。但即便是普造師,最終成功率也沒有達到三成。
試驗組織者分析了原因,得出一個讓人氣餒的推斷:造紙三大賦予是對紙人先天屬性的賦予。忠誠屬於天性賦予的範圍,但具有忠誠天性的紙人誕生後具體忠誠於哪個人,卻屬於紙人的後天判斷。即便造紙師在原文描述中定義得再精確,紙人如何去理解這些文字並做出選擇,也是造紙師無力控製的範疇。
“這麽說,夏爾並不是那四名紙人心目中的‘最強者’。”簡墨思索著,“可他們判斷‘最強者’的標準到底是什麽?”
“你到底什麽時候去上班?老師生氣了。”按了二十多分鍾門鈴門才打開,來客臉上居然未露氣惱之色。
“師兄這麽能幹,我去上班做什麽?聽說,通山螢石礦剛剛死了一千七百三十個紙人。”夏爾雙手插在睡衣口袋裏,靠著門框似笑非笑地看著西裝革履的霍恩,一點沒有讓自己這位師兄進門坐一坐的意思,“繁忙的工作之餘,仍然不忘給不值一提的師弟報仇,真是令人感動的人設。”
他瞥了一眼五米外冰藍色眼眸的天使——加百列沉默地掃視四周,眼神卻未向這邊看過一次。
霍恩對師弟這種接待方式似乎習以為常,站在門外麵色平靜地說:“葛喬與通山獨立分子勾結確有其事,這項工作上個月就在我的日程表上。不過若非與你有關,我也不會讓米迦勒優先處理。”
聽到“米迦勒”三個字,夏爾收回了目光,臉上的諷刺斂起一些:“聽說他受傷了。”
“骨折了二十多處,其中兩處還在翼骨上。”霍恩注意到他的變化,補充了一句,“你若無事,不妨去看看他。”
“我去看他?我是他什麽人?”聽到這畫蛇添足的一句,夏爾嗤笑了一聲。
這一聲不屑的笑終於劃開霍恩公事公辦的麵孔,他煩躁地鬆了鬆原本打得嚴謹細致的領帶和領口,雙手插進褲子口袋,歪頭盯著自己油鹽不進的師弟:“夏爾,為了加百列他們,這麽些年你一直對我不陰不陽的。是的,他們是你寫造的紙人——可究其根本,你覺得這是我的錯嗎?”
十四歲那年,與他相依為命的父親被一封家族求救信喚回歐盟,從此再也沒回來。他想要報仇,卻連打探仇人是誰的能力都沒有,從此便整日渾渾噩噩,自暴自棄。一年後,父親的好友秋山憶找到他,以師徒名義收養了他。從此他便多了一名師兄。
夏爾發現,雖同樣是年幼無依為老師收養,霍恩卻與自己截然相反。他不但沒有意誌消沉,反而對於想要的任何事物都積極爭取,並且從不畏懼流言和挫折——雖然偶爾會不擇手段,但那時滿心怨恨的夏爾認為,唯有這樣的男兒才能在險惡的世界裏活下去。
有這樣一個上進的榜樣在身邊,年少的夏爾很容易就激起了相競之心,立誌用最短的時間追趕上師兄。他很快為自己找到了行動方向,把全副心思都投入在造紙上。從原文到四大工具的訂製,精心準備了整整半年時間,造生了初窺之賞加百列。
“是啊,都是我的錯。”夏爾盯著霍恩自嘲道,“這都怪我自己,那時候居然覺得你身上無一處不好,恨不得把自己變成霍恩第二。”
他頓了一頓,語氣忽然變得有些微妙:“寧和雅誤差,還有實時繼承——不到百分之十的概率,我四名造紙不但全軍覆沒,還都掛在了同一棵歪脖子樹上。”
實時繼承,是由著名造紙學專家邢建華提出的一個猜想。
邢建華教授認為,紙人的天性盡管主要為原文所定義,但也會較低概率受造師寫造時期的某一項執念或信仰影響。
他曾列舉過幾起典型的案例:其一,有一名造紙師結婚十年後出軌。他的一名紙人不但不隱瞞,還主動幫助造紙師妻子掌握了出軌的證據。那名紙人正是造紙師在新婚期寫造的。其二,有一名造紙師打算將自己收藏多年的遊戲周邊送人,結果與自己的初窺之賞鬧得差點反目成仇。事後人們方知,這名造紙師少年時期曾為買這部遊戲鬧過三次離家出走。
有人對實時繼承提出質疑,認為新生紙人同造師一起生活,會受造師的喜好和觀念影響再正常不過。況且這種現象發生的比例太低,根本毫無意義。後來李氏造紙研究所對這一理論進行了驗證。最後驗證結果出來,不但證明邢建華的猜想是正確的,並且還給實時繼承得出了一個精確比例:百分之九點一三。
“你既明知是自己的錯,卻還要遷怒於我。”霍恩冷冷地質問,“你覺得你有什麽資格這麽做——就因為你的天賦比我高,就因為老師更喜歡你,所以你就可以肆意地把氣撒在我身上?”
夏爾聽到這段憤慨無比的問話,起初隻是微微睜大了眼睛,中途有那麽一會兒似乎想笑,但最終沒有笑出來。
加百列冰藍色的眼眸從兩人身上掃過,視線在夏爾的臉上略微停頓了一下,又很快移開。
“聯盟裏異級紙人如雲,上天入地,光怪陸離,任你選用。你卻偏偏接受了我那四個——米迦勒他們的選擇確實是給了我好大一耳光。可霍恩你這一巴掌,比他們四個加起來還狠!”
“李微生屬意的萬山席主人選快要定下來了。”丁爺爺從棋盤上提起一粒黑子,放在棋盒蓋裏,“看來李家很快有一場大戲要上演。”
“盛景人脈廣闊,很適合多年缺席泛亞的李微生。”丁一卓點點頭,又撚起一枚黑子,“就是功利心太強,讓人看著不太舒服。這一點上李君玨的人選就成功很多。”
“陸道庭到底年長盛景一輪多,手段更老到隱晦一些也不奇怪。”丁爺爺說著換了一個話題,“上半年的報表看了嗎?”
“看過了。”丁一卓啪地落下黑子,“上半年京華地區的市場份額擴大了五個點,雙槽導流的新品上市後反響不錯。”
丁爺爺跟著靠了一枚白子:“爺爺的老朋友都已經請過一輪了,但關於能阻礙魂力波動探知的東西,還沒打聽出——對那位小師弟,你最近不是有安排嗎?”
“後天是大二生參觀誕生紙檔案局的日子。”丁一卓猶豫了一下,最終截在了這枚白子麵前,“市誕生紙檔案局的辨魂師有六個人,明天我會約其中兩個出來吃個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