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花閣競技

“沒想到白先生這十六年鮮少露麵,是去帶孩子了。”島立區的一家破舊小酒吧裏,平靖微微瞪大眼睛,笑著搖搖頭,“真是想象不到。”

童小琴有些感慨這位平部長的套話能力。她與葛喬認識已有數年,但因其性情偏激,她對簡墨的事隻字未提,今天卻在這個隻有數麵之緣的同族麵前倒了個空。不過白先生與柚子俱樂部頗有淵源,平靖性格包容,對簡墨應該沒有威脅。

“預賽那天你說的話我很讚同。殺人放火無以成事。”平靖斂起笑容,說起正事,“莫說現在紙人的實力,還不足以與造紙師們相抗衡——退一萬步說,就算我們能夠打敗他們,接下來呢?紙原戰爭打了兩次:第一次因為逆化程序出現宣告失敗。第二次紙人之家都建好了,結果最後依舊隻能以自殺式的襲擊,卑微地換來一個沒有任何保障的二次協定。

“葛喬很強,但隻是個體的強大。這次就算他成功殺死了所有造紙師,可世界上絕大多數紙人,依舊生活在水深火熱中。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一個不僅強大,而且長久的保障。”

“這其中的關鍵是誕生紙。”童小琴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你們要辨魂師。”

平靖左手四根手指握起啤酒杯,望著她笑道:“那你願意加入我們的計劃嗎?”

正當大多數媒體在京華搜索簡墨的蹤跡時,簡墨已經回到楚中市。

“你這次真的太冒險了。”連蔚忍不住批評簡墨,“不要以為你身邊有簡要就能肆無忌憚。縱然他天賦卓越,可誰也說不準會不會正好遇到克製他的異級,或者異能陣。你看你這次不就……”

簡墨雖然不喜連蔚嘮叨,卻也隻能乖乖聽訓。見到造父憋屈的模樣,簡要卻一點也不著惱,在旁邊笑眯眯地候著,時不時還給連蔚添一杯茶。

等第三杯茶喝完,連蔚也覺得胃裏有點脹,暫停了這次安全教育。“丁之重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雖然他可能還活著,但有李家在,短時間內他是不敢出來的。你下一步有什麽打算——要公開造紙天賦恢複的事嗎?總不能一輩子用魂筆製造師的身份吧?”

這件事情簡墨與簡要早已經商量過。

碧海長鯨那一次的對話中,夏爾就表現出對六街殺手的了解。但因追查連英死因和複刻紙人,這條線索隻能暫時擱置一邊。不過能讓造紙師聯盟主席的弟子有所忌憚,這個勢力必不一般。簡墨與簡要分析過,除了造紙師聯盟的高層,可能讓夏爾有所顧忌,還有泛亞各地十二聯席和幾個實力強勁的造紙世家。當然如果單純考慮簡墨自身的實力,能夠造成威脅的就更多了。哪怕曾經的齊家,若是正麵對抗,也可以完全碾壓簡墨。

簡爸自小就言傳身教,謹慎二字任何時候都不嫌多。事實證明,凡他稍有鬆懈,無一不是吃過大虧。比如清街後第一次回六街,比如兩個月前參觀萬山總部。

“我還有些事情想查,暫時不想把底牌都暴露出來。”簡墨對連蔚說。這是簡墨和簡要最後討論的結果。

他未暴露的底牌,不僅包括連蔚已知的造紙天賦、辨魂之眼,還有簡墨未曾告訴他的,第二造紙研究所、萬千的情報網以及逐漸壯大的重簡方略——這就是他為封三報仇所能依仗的一切了。或許還談不上強大,但至少在關鍵時刻,能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連蔚隻是望他一眼,沉默地點點頭,並不追問簡墨還要查什麽。對他的有所隱瞞,兩人達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回到掛著淡藍色蘭花窗簾的臥室,簡墨把自己往**一扔,對耳邊清淨的感覺無比滿意。

“紙人管理局的抽查還在擴大範圍。”簡要卻沒打算讓他這麽悠閑地躺著,“現在不光是紙人團體,紙人居住密集的區域以及高頻出入的場所,都有銀製服在隨機抽查。”

“對我們的影響大嗎?”簡墨果然緊張起來。

“這次普查覆蓋麵太廣,細致度上就無法保證了。我們有首家紙源做掩護,除非他們針對某個成員長期監控,否則出問題的可能性倒不大。但這回普查對整個紙人群體影響很壞。”簡要神色並不輕鬆,“普查令下達不過短短兩周,京華市紙管局的拘禁所就不夠用了。”

“都是東一區預賽惹的禍。”簡墨歎了一口氣,“我有時候也在想,這種襲擊圖一時之快,到底對紙人能有什麽好處?原人和紙人,難道真的沒有可能平心靜氣地相處?”

“少爺,很多問題不是沒有答案。”簡要笑道,“但關鍵有兩點:一是既得利益者會讓步嗎?二是求變者準備好了嗎?比方說前兩日,方執來找您,您為什麽不答應他?”

簡要提到的方執,便是大一上學期造紙簡史課程的講師。

“加入紙人權益協會?”簡墨知道這位方老師是紙協的人,卻不明白他為何會突然邀請自己加入紙協。

“其實多觀察一些就能發現,你對紙人的態度與其他人很不一樣。”方執說話就像他授課時一樣,從容且有條理,“就比如現在,我邀請你參加紙協,你雖覺得意外,卻不認為可笑,甚至覺得受到了侮辱。”

“丁之重的案件中,你將自己探究複刻紙人的原因,解釋為發現梁小雅被複刻。這個理由表麵上說得通,但是換位思考,有幾人會為了驗證這低得可憐的概率,甘願冒如此大的風險,去查一個手段如此殘暴的組織?”方執凝視著他的眼睛,不疾不徐地繼續分析,“還有那天最後,你對李家那位提的要求——若非內心對紙人懷著善意,在身體狀況那般糟糕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惦記紙人本身是否無辜吧?”

簡墨沒想到對方的觀察居然如此入微,但他不會主動承認什麽。這時簡要端來了茶點,放在兩人麵前,然後不動聲色地候在一邊。

方執笑著謝過簡要,但心思顯然沒有放在茶點上:“我說這些,並不是想借此脅迫你什麽,隻為說明我們的邀請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即便最後你拒絕,我們也絕對不會為難願意與紙人為善的人。”

簡墨借著喝茶的工夫思索了幾秒,試探道:“不知道您希望我入紙協後做些什麽?”

“你眼下自是以學業為主。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出席一些重要的集體活動即可。但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將你的才華和影響力,運用到紙協的具體工作中去。”

方執的回答十分委婉,但簡墨聽明白了。集體活動是用來表明立場和態度的,而具體工作則需要用到他的能力和資源。紙協果然如它一向以來的名聲,條件開得簡直算得上“溫柔體貼”,與大多數紙人組織的犀利強硬完全不同。

簡墨並沒有馬上做出決定,而是問起最近發生的一些事:“紙管局最近在普查紙人團體,紙協是不是也在其列?”

方執笑了笑:“紙協是泛亞最大的紙人組織,自然也在其中。”

“紙協這麽多紙人,怕是免不了有幾個性格偏激的。”簡墨問,“倘若他們私下做出什麽不妥的事,被紙管局查到,你們會很為難吧?”

“紙人權益協會素來倡導用合法、公開的方式去維護紙人權益,並不支持成員采取偏激的手段。雖然接受紙管局的普查是會增加一些工作量,但並不算為難。”方執肯定地回答。

“紙協從來就沒有出過這樣的人?”簡墨並不肯放過這個問題,繼續追問。

“也不是完全沒有過。”方執耐心回答,“但我們會耐心勸導。紙協要做的事情是實現紙人和原人利益的共贏,而不是一味讓紙人壓倒原人,迫使矛盾升級。”

“如果他們始終不聽勸導呢?”簡墨盯著方執的眼睛,用一種不怎麽討喜的態度繼續追問。

方執停了下來,深深看了簡墨好幾秒,良久之後才歎了一口氣:“我明白了。你不會加入紙協的,對不對?”

想起那天將方執送到門口時對方失落的表情,簡墨對簡要道:“紙協作風太過溫柔,我不喜歡這種溫柔。”

簡要點頭表示同意:“在這樣的世道裏,溫柔就像是一項原罪。他們自己也並非不清楚這一點,隻是溫柔了這麽多年,已經改不過來了。用道德法律和輿論壓力來遏製不公和罪惡,那是太平盛世的手段,不是現在的。”

“建立紙人自己的國家?”葛喬放下手機,眯起眼睛看童小琴,“平靖真的這麽說?”

童小琴點點頭。

“他倒是想得遠。”葛喬吐出一個煙圈,“紙人最大的命門是誕生紙。要搞定誕生紙就要搞定誕生紙檔案局——難怪他們要辨魂師。”

“平靖說,他查到誕生紙檔案局總局內有一套誕生紙的流轉碼,隻要能夠弄到這套密碼,就能夠知道任意一個紙人誕生紙的位置。”童小琴解釋道,“但每家檔案局都隻能拿到一部分。平靖眼下的工作,就是弄齊一整套的流轉碼。”

“這個流轉碼聽起來就不是那麽好拿的。”葛喬聽完,吸煙的速度明顯加快了一些,“假正經單獨約你,就為講這個給你聽?他是想拉你入夥,還是想拉喬藍社入夥?”

“兩者都有。”童小琴並不遮掩平靖的目的。

“挖牆腳挖到我這裏來了,哼!”葛喬狠狠按滅了煙頭,“建國而已,好像誰他媽不會似的!”

他瞟了一眼微露喜色的童小琴,“好了,別光顧著高興,拘禁所裏的兄弟們,還等著我們撈人呢。你看看最近有沒有什麽機會。”

童小琴果然露出愁容:“紙管局現下行動密集,一時半會兒不好再輕舉妄動。”

葛喬不是不了解現狀,不甘心地捏了捏手指:“可是死了這麽多兄弟,這口怨氣不出真是不痛快。”

他的目光落在剛看的一則新聞視頻上。上麵造紙師聯盟副主席霍恩·格蘭正微笑著,將一名金發碧眼的年輕男子,介紹給紙人管理局某位高層。“他搞死我那麽多兄弟,我搞死他一個師弟也很公平吧。”

8月16日,第二次啟動的東一區預賽終於順利完成。

與上次不同,這次比賽並沒有禁止選手攜帶紙人。丁一卓告訴他:“這次每名選手被準許帶兩名紙人入場。他們大約是覺得,這樣選手遇到危機至少不那麽被動了,而且恐怖組織也不可能控製所有選手的紙人。”

“那我還是在上次的茶餐廳等你。”不遠處幾名選手正在走近。為了不堵塞入場通道,簡墨向李氏那棟恢複如初的建築望了一眼,也打算離開。

“謝同學,又來送你師兄啊!”簡墨定睛一看,與他主動打招呼的選手正是戴雯。

上次比賽脫險後,有些選手通過丁一卓送來謝禮,也有像戴雯這樣親自登門道謝的。簡墨禮貌地回應:“戴小姐,祝你今天比賽順利!”

當然也有人連一聲謝謝都欠奉的。比如上次被簡要空間隔離過的那名格子衫選手,此刻盯著簡墨,不陰不陽地開口:“兩次比賽都來送場,謝同學和丁選手的感情很好啊!”

簡墨感到對方語氣中的敵意,淡淡道:“是啊。”

格子衫選手掃了自己的兩名隨行人員一眼,不無炫耀地衝簡墨笑道:“怎麽今天沒看到那位空間協律者?他不是一直跟著謝同學的嗎?”

簡墨隻是看著他,沒有說話。

“謝同學還有自己的事情忙吧,就別陪我們閑聊了。”戴雯感覺出氛圍不對,“盛老師,我們該入場了。”

被稱為盛老師的男選手卻沒有就此作罷的意思。他瞟了一眼研究所,瞅著簡墨笑得格外暢意:“謝同學既然是來送丁選手,何不送人送到底?再說你也不是沒進去過,安保人員總不會連這點情麵都不給吧?”

說完也不等簡墨回答,這位盛老師向安保人員道:“這位謝同學你們應該認識吧?上次預賽的危機多虧他才解除的。你們怎麽也不知道變通一下,讓他進去。難不成你們覺得他會造成安全隱患?”

兩名安保人員看了簡墨一眼,麵無表情道:“抱歉,我們必須嚴格遵守安全條例,審核身份入場。如果您有任何需求,可以去安全監督辦公室反映。”

“我說你們怎麽就不知道通融一下呢!”盛老師似乎較起真來,不高興地對安保人員高聲道,“紙人都能進去,難道謝同學不能進?”

已經審核完身份的丁一卓見到這種情形便要出來,簡墨向他擺擺手示意無礙,轉頭向戴雯道一聲:“我先告辭了。”再不管那盛老師在背後如何咋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除開這一點小小的不愉快,簡墨對這次比賽感到很滿意。即便坐在百米之外,他也被百餘名異造師集體魂歌的盛況震撼到了,眼前景象讓他不由得想到文森特·梵高的《星空》。隻不過與平麵的畫作比起來,這些錯綜複雜的靈湍更加立體、宏大,顏色更加豐富、瑰麗。

他合起眼睛,就仿佛在見證數百顆超新星在深邃的夜空集體爆發。那些縱橫交錯的光線軌跡,宛若藝術大師用九十九種不同顏色勾勒出的河流,每一道水紋,每一處湍流,無一不是精工細作的結晶。

回到楚中市的第三天,丁爺爺就帶著丁一卓上門來致謝。除了言辭感謝之外,他們還帶來了兩份有價無市的禮物——幾本市麵上已經絕跡的造紙書籍和一張生花閣的會員卡。

那幾本書的價值先不談,生花閣會員資格絕非大路貨。除非你本人是特級以上造紙師,或者能拿到主辦方每年限額發放的會員卡,否則花再多的錢,也買不到一張生花閣的邀請函。但是生花閣有一個特別規定,不滿足條件的客人,可以在一名特造師或者會員的陪同下入場,視作當日的臨時會員。丁一卓完全可以用異造師的身份對簡墨發出邀請,但他偏偏花費更大的工夫,為簡墨弄了一張會員卡。

“丁家人在體貼人心這一點上,堪稱世間楷模。”簡要對簡墨開玩笑道,“不過少爺上次對他的幫助,也很對得起這份謝禮。”

今天是東一區預賽的舉行日期,同時也是簡墨作為生花閣會員收到第一次活動邀請的日子。丁一卓早已與他約好一同前往。

生花閣位於京華市峰起區。作為京華市首屈一指的鬥紙場,它擁有一座能夠容納萬人的天賦演示館。

走進這座取名爭奇館的演示館時,簡墨略有些驚奇:風格典雅的兩層環形建築中央,竟然隻是一大片綠茵茵的草坪。如一定要加上形容詞,簡墨也隻能說修剪得十分“齊整”。

麵對簡墨的疑惑,丁一卓笑而不語。接著兩人便被一名女侍引進一間滑行而來的摩天輪的“座艙”。

門一閉合,仿佛有隱形的轉輪結構驅動,“座艙”向天空平穩升去。除了開始兩秒,簡墨幾乎沒有任何的超重感,但他察覺速度並不慢。在天空停住後,“座艙”的外觀發生了改變——看上去更像脫離某棟建築飛出的天台。

“空中樓閣——這是默認的觀眾席設計。你若是不喜歡的話,還有其他的方案可選。”丁一卓說的時候,簡墨已經在附近的空中找到了熱氣球、飛來峰、魔毯、雲朵,以及一些明顯是女性才會選擇的鮮花、吊籃秋千,甚至更為個性的上古飛劍、海盜船、六芒星陣……

一陣敲門聲響起後,一名擁有冰淩花形魂晶的侍者走進來,彬彬有禮地向簡墨問好:“謝先生,您好!我是您首次蒞臨生花閣的接待員金平。很榮幸,今天由我為您介紹……”

這名叫作金平的侍者口齒十分伶俐,將生花閣會員權益和服務項目交代得十分清楚,接著又將兩本製作精美的冊子分別遞給他和丁一卓,“這是今天展出作品的預覽書,兩位有任何事請叫我。”

冊子遞過來的時候,簡墨的目光在侍者的左手上停留了兩秒:一名男子的小指這麽別扭地翹著,是有什麽特別偏好嗎?這個念頭一掠便過,簡墨開始翻看預覽書。冊中圖片精美,文辭優雅,隻是字裏行間完全將紙人視作商品,讓他越看越覺胸口悶。窺一斑而知全豹,這種場合於紙人的態度……讓簡要在外麵等他,是對的。

宣布演示開始的話音一落,主持人便消失了。簡墨發現,空中樓閣外的景象驟然改變:麵前是一顆懸浮的巨大星球,球體上的地麵坑坑窪窪,不用動腦子就知道是哪裏。簡墨立刻回頭,地球如一隻藍色水晶球,靜靜浮在一潭墨汁裏。上麵如煙的白色雲霧緩緩流動,美得令人心悸。

他正微微生出一點後悔,沒讓簡要進來看,身邊的景象又換了。木色星球上的大紅斑仿佛一隻快活的紅細胞,不停地蠕動著。環形跑道的隕石帶,一塊接一塊超過百層樓高的灰白色隕石,從他的頭頂高速掠過……

“諸位不用屏住呼吸,我們此刻的位置並沒有發生改變。”主持人打趣的聲音響起,“這個紙人隻是將自己的視點位移到了太空之中,然後將觀察到的景象投射到諸位的視覺係統中。如此大氣磅礴的天文景觀,是不是令人歎為觀止——不!還有更精彩的在後麵。”

周圍的景象又變了。這次無論看向哪裏,都隻有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大約兩次呼吸之後,視野逐漸變亮了些,簡墨終於知道視點在什麽地方了——一位準媽媽的子宮內。因為他看見了一張嬰兒的麵孔。不,這個時候,應該還隻能稱為胎兒。胎兒隻有五六個月大——完全沒有育兒經曆的簡墨興致盎然地看著:胎兒一會兒張開嘴打了個哈欠,一會兒抓著自己的臍帶玩,非常好動。

“諸位放心,在進行視點對人體的轉移前,紙人已經在多種動物身上進行過反複試驗,確認對母體和胎兒的身體沒有任何負麵影響。”主持人開玩笑說,“出於對寶寶隱私的保護,我們就不現場確認它到底是位小公主還是位小王子了。

“這名紙人的天賦演示到此為止。喜歡這件作品的客人可以開始下定了。三分鍾後,我們將開始進行第二件作品的展示。”

“這項天賦很特別。”簡墨不禁讚歎道。

丁一卓習以為常,並沒有表現出太多驚奇:“能出現在生花閣的作品,自然有其亮眼之處。但是你也要注意,這名造紙師隻是異一級,所以紙人的天賦不一定有你想的那麽厲害。

“第一階段,視點離開海王星後,就陷入一片黑暗,說明視點的最遠距離很可能止步於此。第二階段,在觀察那名胎兒的時候,一開始是什麽都看不到的,等到較強的光線投過來後,方才好些。這說明如果被選中的視點周圍沒有光線,就有可能什麽都看不到。”

紙人的天賦默認對外保密,這是對紙人本身及其雇主利益的保護。盡管這些紙人是公開交易,但為了保證購置者的利益,隻展示部分天賦,掩蓋最精彩的部分以及受限因素,這才是正常的。簡墨想,如果這名造紙師的天賦足夠的話,說不定人體的五感都可以做到位移。隻是不知道被靠近的一方會不會察覺。若是沒有,這個能力對萬千的工作就太有用了。

簡墨將預覽書翻到第二頁,不禁有些疑惑——忘卻的記憶?

“這位造紙師創作的初衷,是為幫助一名意外失去記憶的病人。後來他發現,這項異能不但對病人有用,同時也能讓正常人回憶起塵封的往事。觸發條件很簡單,隻要專心想著需要記起的那件事情超過三秒,您就馬上會擁有答案。”主持人語氣活潑地介紹,“當然,那些沒有找回記憶需求的客人也不用遺憾。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今晚回去不妨早些安睡,您潛意識裏所念之人之事,都會乖乖入夢而來。”

丁一卓莞爾:“不知道找回的記憶會不會再次忘記。不然擁有這個紙人,就相當於擁有過目不忘的能力,用來應考挺省力的。”

這項異能天賦雖然特別,但並沒有令人驚豔的視聽體驗。簡墨想了好半天,也沒發現什麽是需要自己記起的。好在接下來三名紙人的天賦亦是各有千秋。簡墨一邊觀看,一邊在心裏默默分析紙人的天賦類型、異能效用和限製。

一小時後,五名紙人的天賦展示結束了。簡墨手指也隨之翻到最後一頁——最後的贏家。

所有觀眾席以中心為圓點向外擴散,瞬間排成了舊紀元羅馬鬥獸場的模樣。鬥獸場的圓形內場升起了一層圓柱形的透明防護罩,將所有的客人都擋在了外麵。

這場景暗喻的意義讓簡墨的心情又開始陰鬱起來。侍者金平對他的表情變化十分敏感,笑道:“謝先生放心,爭奇館的席位都能自動調節視覺角度,無論您坐在哪兒,都不妨礙您的觀賞體驗。”

簡墨自然不會去解釋自己心情不好的真正原因,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目光落在鬥獸場中央的五個紙人身上。主持人並沒有做任何介紹,利落地宣布開始。五人立刻戰成一團。

觀察了幾分鍾後,簡墨大致判斷出他們的天賦:一個是異體者,上場一秒變身成一隻特暴龍。雖然體積龐大,但是速度奇快,簡墨隻看到他甩尾過去的殘影,四人就有三個被甩到了防護罩上。

唯一沒有被掃到的人天賦應屬於防禦係。

每當受到對方攻擊的時候,他便會豎起防禦壁,同時用一柄短刃進行反擊。但不知道是想節省異能存量,還是天賦條件受限,這名紙人製作出的防禦壁往往隻是小小的一片區域,堪堪能承受對方的攻擊。但也正是這樣,襯托了他近乎完美的戰鬥意識。

防禦係紙人不遠處是一名胖乎乎的紙人,優哉遊哉的樣子十分顯眼。五人中他的動作最笨拙,但無論最開始特暴龍的橫掃,還是其他人的攻擊,似乎都沒對他產生任何傷害。

簡墨起初以為他的天賦是攻擊免疫,但仔細觀察後,發現了蹊蹺之處:靠近他的紙人,會突然變得舉步維艱;投擲過來的攻擊物,會毫無征兆地減速;攻擊者的舉動會莫名變成電影中的慢動作;衝向他的人,會突然消失,然後出現在另外一個地方,就像是簡要的空間位移。不過如果簡要利用的是空間元素,那麽慢動作或許是時間元素,物品減速則可能是速度元素,舉步維艱就是重力元素。簡墨盯著胖子紙人思考。四種自然規律的運用,這可真夠逆天的。不過,異能限製條件應該也很苛刻:異能似乎無法疊加使用,並且發動範圍不足以覆蓋鬥獸場。

如果說胖子紙人的天賦讓簡墨震撼,那另一名瘦高紙人的表現,則可說是別開生麵。從第一波攻擊中一反應過來,瘦高紙人便抬手在身前畫了一麵牆,擋住第二道襲擊。矮牆之後,一隻線條簡單的紙飛機帶著他升上半空。接著他不斷往下投擲各種危險物品——刀子、圖釘、石頭……當瘦高紙人把幾支火把扔下來後,就被特暴龍第二次掃飛。可他並沒有落到地麵。大家才發現,瘦高紙人中途脫下衣服,竟畫上了一對翅膀。

能畫出來的僅限日常物品和冷兵器,存在時間最長似乎隻有十分鍾。簡墨把目光移向最後一名紙人,也是場中唯一的女性。她雖是實際被擊中最多的一人,卻沒有被擊中後的應有反應。簡墨猜測,或許她的天賦是攻擊免疫。

相對於前麵的紙人,這五名紙人的天賦更適用於正麵作戰,或許這正是生花閣安排的用意。隨著戰鬥的繼續,紙人們的攻擊越來越猛烈,手段也越來越刁鑽,連特暴龍掛彩的麵積都超過了身體的三分之一。

“他們非要分出勝負來才能停嗎?”簡墨問。

“最後的贏家出現前,是不能停的。”金平解釋道。

簡墨隻好按捺著脾氣繼續看下去。出乎他意料的是,第一個倒下的竟然是他十分看好的防禦係紙人。節目開始十五分鍾後,他的動作就越來越遲鈍,防禦壁也變得越來越薄弱。在幾次險險地躲過後,終於被特暴龍狠狠打中,整個人飛出七八米,撞上防護罩後摔在地上。

這名紙人掙紮了幾次都沒能站起來。大約十秒後,主持人高聲宣布:“方禦,出局。”

在同一時間,簡墨聽見一聲巨響:斜對麵的“座艙”裏,一個衣著得體的男人不知摔碎了什麽。他麵色極為難看地瞪了一眼重傷的紙人,怒氣衝衝地走出“座艙”,再也沒有露麵。

這人一定是方禦的造師,簡墨猜想。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沒有人將方禦轉移出賽場,也沒有人進來為他急救。大家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剩下的四名紙人身上,好似忘記防護罩裏還有一個快失去意識的紙人。

“受傷的紙人怎麽沒人救治?”簡墨如坐針氈,終於忍不住問。

金平沒有因為簡墨的無知而怠慢,態度良好地解釋:“按照規定,比賽結束前,防護罩是不可以打開的,否則可能會傷害到周圍的客人。”

“難道生花閣就沒有一個紙人能夠自由進出防護罩?”簡墨不信。

“這倒不是沒有,但曾有客人投訴影響欣賞體驗,就取消了急救措施。”金平耐心道,“選送這個項目的造紙師和他的造紙,都會事先簽訂生死免責條款。您放心,我們絕對不會強迫任何紙人做可能危及生命的事情。而且我們有規定,一旦紙人被宣布出局,其他紙人是不允許攻擊的,否則會被判出局。”

不會強迫?簡墨簡直要笑了:“所以暫停比賽更不可能了?”

“這個……是沒有先例的。”金平也察覺到簡墨聲音中的不滿,“紙人的異能發揮多受時間限製。如果隨意中斷比賽,對其他紙人是不公平的。”

簡墨沉默下來,腦子裏轉著可能的辦法。丁一卓的聲音響起:“你對這個紙人感興趣?”

簡墨微怔一下:“嗯,他的戰鬥意識很不錯。”

“你可以考慮買斷他。為防止看中的作品受到不可逆轉的傷害,在買家的要求下,爭奇館可以將作品提前轉移出來。”丁一卓對簡墨說,然後轉向金平,“我記得,這一條是優先於觀賞體驗的。”

“是的。”金平笑容十分燦爛,“隻要您獲得作品的買斷權。”

簡墨在生花閣的《紙人終身製服務協議》上按了手印,再一抬頭,便看見兩名醫護人員進入防護罩,眨眼間便將方禦抬出賽場。

四人的戰鬥還在繼續,但簡墨已經不想再留在這裏:“我去看看他。”

“我和你一起。”丁一卓也跟著簡墨一起離開觀眾席。

在外麵等候的兩人見到他們提前離場,都有些意外。簡墨與簡要邊走邊講,見到方禦後卻大吃一驚。在簡墨的記憶中,導致紙人重傷的應是最後一擊。可此刻的方禦,全身密密麻麻滿是傷口,血流得像從血池裏撈出來一樣,口中還喃喃念著一個屬於女子的名字。

“他的情況危險嗎?”簡墨問道。

醫生態度不冷不熱,語速卻極快:“除了肋骨粉碎性骨折和內出血外,全身還有多處不同原因造成的外傷,需要多科醫生同時搶救。治療方案複雜得可能您都不想聽,還不一定救得回。先生,您這漏撿得太冒險了。”

簡墨沒明白醫生最後一句話,他直接向金平問道:“可以請第四位出場的那位醫療係紙人出手治療嗎?我會付酬勞的。”金平眼裏掠過幾不可察的驚訝,隨後表示馬上去與那名紙人的造師溝通。

令人驚訝的是,這名侍者出去不過五秒就回來了。那名擁有一頭油亮卷發的治療師先生走了過來,看了一眼病**的紙人,便口吐惡言:“真是活該!”

本來心情就不悅的簡墨,一聽到這話就想發火。然而不等他開口,治療師先生便攤開雙手,一片柔和的光灑在方禦身上。

微白的光點如春天的柳絮,洋洋灑灑落在搶救台上麵無血色的紙人身上,不著痕跡地融入他的身體,仿佛雪花落在雪地裏,與天地融為了一體。皮膚上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流血停止,凹陷下去的胸膛重新鼓了起來——碎裂的骨頭都回到了原來的位置。這場景,如果忽略治療師臉上鄙薄的表情,簡直可以用神跡來形容。

簡墨見狀不由得放鬆下來,連簡要也對這名治療師多看了一眼。

治療師先生的雙手重新插回兜裏,一臉倨傲地對旁邊的醫生道:“剩下的交給你了。”

醫生也不客氣:“還用你說。”話語中透著一點同行相妒的味道,但手上的動作沒有一絲遲緩。

治療師的目光第一次落到簡墨身上:“你是方禦的買主?”

雖不明白問話的目的,簡墨還是回答:“是。”

治療師用一種挑剔的目光來回打量簡墨:“你運氣很好。如果不是那個女人害他第一個出局,你怎麽可能以這樣低的價格買斷一名異三級。”

簡墨想起那個被他推測為攻擊免疫的女子:“將遭到的傷害轉到固定某個人身上?”

治療師眼露不屑:“這個白癡明明知道自己也要參加今天的鬥紙,竟然還答應了。真是無可救藥!”

“他們是情侶?”簡墨問。

“怎麽可能?”治療師諷刺地嗬嗬兩聲,“我們的造師和那個女人的造師是多少年的死對頭了。那個女人明擺著是在利用他,也隻有方禦這個白癡會當真。”

“原來你和方禦是一個造師。”簡墨了悟,“難怪這麽快趕來了。”

治療師瞥了他一眼,傲慢地抬起下巴說:“別以為一個造師寫的紙人關係就會好,如果不是你讓人去叫,我是不會來的。”

輸血完畢,方禦慢慢醒了過來。看見治療師,他眼睛一亮,聲音微弱地問:“阿廖,她怎麽樣?”

治療師冷淡道:“你都快死了,還惦記那個女人?”

方禦坦然迎上對方鄙視的目光,淡淡笑容裏帶著解脫:“以前幫了她那麽多次,我總不能在關鍵時刻放手吧。這……是最後一次了。放心吧。”

治療師哼了一聲:“你最好說話算話,不然可對不起買斷你的雇主。”

“雇主?”方禦轉頭張望,似乎並不意外。

簡墨擔心傷口又會開,於是道:“你好好休息吧。等你稍微好一些了,我會派人來接你的。”方禦目光在他身上定住,露出一個感激又釋然的笑容,配合地點點頭。

簡墨正準備離開,治療師卻攔住了他的去路,出人意料地說:“你看上去不差錢的樣子——既然已經買斷了方禦,把我也買斷下來如何?”

買斷方禦本身隻為保下他的性命,但首家紙源就是做紙源勞務派遣,對於治療師的毛遂自薦,他不置可否:“你與我的管家簡要談吧。”

簡要向治療師微笑道:“治療係異級紙人確實比較珍貴,但少爺手裏簽下的治療係異級已經有不少了,並不十分急需。”

治療師不但沒因簡要的婉拒而生氣,反而直接亮出自己的底線:“不買斷也可以,但是薪水不能少。”

簡要目光閃了閃:“不買斷的話,貴造師會同意嗎?”

治療師輕笑一聲,不以為然道:“了不起我破門而出好了。”

這句話說完,治療室裏除了簡墨、簡要,其他人的臉色都有了不同程度的變化。

破門而出,指紙人不服從造師的意誌,離開造師家門自立。他們自行尋找工作,不接受造師指定的服務對象,自己解決生活來源,不向造師上交奉養金,雇傭方也無須向紙人造師支付選置費。

第一任造紙管理局局長李春和在任期間,泛亞勞動法曾經規定了奉養金和選置費的最高和最低比例。二次協定後,這項規定雖然一度被廢除了,但自紙人誕生初期,奉養金和選置費就是造紙界默認的規矩,盡管不受法律保護,在實際操作上還是大行其道。而第三任局長李君瑜上任後第二年,便以極端強勢的態度,將繳納兩者重新納入勞動法,同時明確規定了違反後的處罰措施。後來李君瑜遇刺,第四任局長李君琿上台,這一項規定第二次從泛亞勞動法裏被刪掉了。當然,這仍舊隻是形式上的,否則簡墨也不必給那份《紙人終身製服務協議》簽字畫押。

簡要問這句話,不過是試探治療師的態度。買斷後的紙人若不受縛於造師,他自是樂見的。不過,首家紙源存在的目的之一,就是要用“合理合法”的形式,掩蓋重簡方略旗下大批紙人活動的痕跡。他自然不會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去破壞這層保護膜。

“破門而出?我家少爺還不至於缺錢到這個地步。”簡要向身邊的金平道,“麻煩準備一下這位先生的買斷協議。”

金平露出為難的神色:“這名紙人已經有幾位來賓出價了。如果您主人想買斷他,需要參加競價。”

回到觀眾席的時候,戰鬥已經結束了。金平說,他們離開後,那名女紙人第一個被淘汰了。不過不是重傷,而是當場死亡。接下來被淘汰的是特暴龍異體者和畫師。最後的贏家居然是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胖子紙人。

所有的觀眾席重新排列成了扇形階梯狀後,主持人重新出現,他身邊的大屏幕上清晰地寫著一排排數目——所有作品目前的最高出價。

簡墨看了看治療師方廖的選置金,已經炒到了六百七十萬元。這隻是前期投入,後期雇主還需要付給方廖薪水。簡墨加了兩次價後再無人加價,方廖的名字便掛上了成交的字樣。今天的第二份協議仍由金平送來,他同時還帶來了一個見麵請求。

“方禦和方廖的造師陸道庭先生希望能夠結識一下謝先生,不知道您是否願意?”

簡墨確實有心認識幾名異造師,但此刻覺得有些提不起精神。雖說他一般不會在這個時間感到困倦,但直覺今天不是見麵的最佳時機,便道:“我今天還有其他安排,麻煩幫我問問他,能否改約其他時間?”

殷勤的侍者笑容可掬地目送簡墨離開生花閣,五分鍾後也離開了這裏。

“你去找他了?”童小琴問。

“能把微觀樂園玩垮的人,我怎麽能不去見見?”島立區破舊的小酒吧裏,換了外貌的侍者叫了一杯啤酒,“如你所說,他對紙人的態度很令人玩味。”

“到底是白先生一手養大的孩子,自然與旁人不同。”童小琴提醒他,“不過,平部長最好別招惹他。白先生不希望他卷入危險。”

平靖嘴角微微勾了勾,對這個提醒不置可否,四根手指捏著啤酒杯口轉了一轉,反問道:“葛喬今天動手?”

童小琴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指的哪件事:“你怎麽知道?我沒跟你說過這件事。”

“不是隻有你們在通山那邊有朋友。”平靖一口飲盡杯中的**,笑容斂起,“葛喬隻圖一時痛快的毛病得改改了。不然總有一天他會吃大虧,說不定還會連累其他人。”

今天襲擊他的叛亂分子比前幾次凶悍太多,老師安排的保鏢大概已經全軍覆沒。夏爾緊貼著華麗的壁紙,抓起走廊上一隻精致的瓷器擲了出去,轉身從最近的樓梯向上逃去。

去年以來,京華市已經發生了十一起紙人集體叛亂。這本應該是紙人管理局的管轄範圍,也不知道李微生許諾了霍恩什麽好處,從今年開始,造紙師聯盟就屢次“越俎代庖”,攬些破事在身上。與此同時,對於一直屍位素餐的他,老師終於忍無可忍。為平息老師的怒火,他最近不得不頻頻出席三大局的活動,以至於被漏網的叛亂分子盯上,接二連三地遭到偷襲。

七拐八繞,夏爾躲進一間無人的小會客廳。沒有跟上的腳步聲,他暫時鬆了一口氣,四處張望有沒有能止血的東西。這時一幅巨大的油畫晃入眼簾,夏爾的目光忽然停滯了一瞬。那大抵是舊紀元某件名作的仿製品:畫中天使的微笑極為溫柔,它伸出雙手,潔白如雪的雙翅展開,幾乎將整個畫麵環抱。

劇烈的爆炸連帶無數碎片的撞擊聲自門外傳來。他後頸一個激靈,暗罵自己居然在這個時候走神。視線左右一掃,整個人躲到層層疊疊的窗簾後麵,慢慢放緩呼吸。

紙人管理局對於紙人叛亂,其實是有預防和快速反應機製的。除了999求救電話外,紙原比例超過警戒線的居住區,異查隊也會進行定期和隨機巡查。第三任造紙管理局局長李君瑜在任期間,紙人管理局頒布了一條用人法規:非特殊經營範圍的企業,紙原用工比例不得高於3∶1。這條規定一方麵是為了保證原人的最低就業率,另一方麵也是避免紙原矛盾導致秩序失控時,原人無力求援。

但實際上,很多利令智昏的企業都對這條法令置若罔聞。夏爾所知最極端的案例中,紙原比例高達500∶1,也就是一個原人管理五百個紙人。異變爆發時,原人根本沒有求救的機會,隻能任由宰割。

此時夏爾的靈台視角中,一塊焰色的半透明水晶,停在了一簾之隔的地方。他頓時覺得心口涼涼的,眼睛忍不住向背後看看:高高的窗下,地麵的人小得跟螞蟻一樣。

“莫非今天我要給這些蠢貨買單?”夏爾自嘲地想。

伴隨著一聲諷刺的輕笑,巨大的爆炸聲響起。他眼前一黑,胸腹部傳來劇烈的疼痛,身後碎裂的玻璃也無法再提供依靠。夏爾的身體向窗外直直墜去。

風在耳邊瘋狂地囂叫,失重感好像棉被一樣將他緊緊裹起來,同時也讓空氣變得稀薄難以呼吸。夏爾不知道從三十層樓掉到地麵需要多長時間,或許——十秒?

一枚純白無瑕的羽毛幽幽地落在夏爾的手掌邊。若細看的話,會發現羽毛外緣向外散發著細微的光點,夢幻無比。

夏爾緩過氣後,有氣無力地說:“你這個掉毛的病什麽時候能治好?”

加百列三對翅膀在空氣中輕輕一抖,登時化作了無數光點飄散而逝。無視腳邊狼狽不堪的夏爾,這名大天使走到平台的邊緣,冰藍色的雙眸注視著對麵那棟金碧輝煌的大廈,以及破損玻璃後的紙人。那名紙人一身寬大的T恤,額發發尖鮮紅,對著他比了一個中指。

“就你一個人?其他人呢?”夏爾忍著疼痛問。

“他們在霍恩·格蘭身邊。最近普查工作繁重,騎士團的人幾乎都出去了。”加百列總算轉過頭,目光落在夏爾按在腹部的手掌,那裏一片猩紅。

夏爾忍不住低頭笑了起來,隻是笑的時候帶動傷口,手指間的血似乎又滲了些出來。

“那你為什麽來了?”夏爾勾起嘴角,“因為你是我的初窺之賞?”

加百列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因為是我接的電話。”

“你可以放著我不管的。”夏爾沉下臉。

“下次我會這麽做的。”加百列回答,“來之前我已通知您的老師,一會兒就有人來接您了。”說完,三對翅膀出現在他背後,微微一振,便隻在夏爾的眼底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

“所以說了……紙人根本不能與原人相提並論。一群養不熟的白眼狼。”自言自語說完這句話,他便倒了下去。

米迦勒從聯盟副主席辦公室中出來,正好看見加百列走進洗手間。他跟了過去,發現加百列站在洗手池邊,望著手上的血跡發呆。

“你又去找夏爾了?”米迦勒俊美無雙的麵容上寫著不滿,“不知道格蘭先生這裏正忙嗎?隨便叫個人去不就行了。”

“他說,再不來他就要死了。”加百列側頭看著同伴。

“死了就死了。你是守護天使,應該與格蘭先生寸步不離。如果你再因為夏爾耽誤了格蘭先生的任務,我就親自出手殺了他!”米迦勒盯著那雙冰藍色的眼睛警告道,“聽到了嗎?”

加百列正擰開水龍頭,試圖將手上的血跡洗幹淨。透明的水流過手指時,他的腦海裏驟然浮起有生以來的第一幕記憶:少年時期的夏爾跳下化生池,飛快地遊到他的身邊,一雙湛藍的眼眸緊緊盯著他,接著一會兒摸摸他的臉,一會兒摸摸他的翅膀……他正不知所措,夏爾又一把牢牢抱住他,興奮地回頭向岸上叫道:“老師,這是我的加百列!”

“加百列!”米迦勒的喝聲猛然將他驚醒,“你在想什麽?!”

加百列擰上水龍頭,冰藍的眸子恢複如常:“沒有下一次。”

夏爾被造紙師聯盟趕來的人送進醫院的時候,簡墨正躺在自己**,做著一連串的夢。夢中他仿佛分身為二:一個親身經曆,一個用“上帝視角”觀察著另一個自己。

最開始的時候,他正背著裝滿魂筆材料的雙肩包,走在回家的必經之路上。天色黃昏,周圍視野逐漸暗沉難辨。突然一股大力從背後襲來,他猝不及防,踉蹌了幾下還是跪倒,膝蓋和手心被凹凸不平的地麵劃傷……簡墨恍惚記起,這好像是十二歲那年的事。

簡墨俯視著下麵:兩個原人少年一個得意揚揚地騎在他身上,一個反扭著他的胳膊把他死死摁在地上。第三個掏出他包裏的東西,在他麵前輕蔑地一樣一樣用腳蹍碎,或是對他當頭淋下。而他無力反抗,唯一能做的,就是對三人破口大罵。時間雖然已經過去很久了,這一幕卻仍舊在簡墨內心激起了惱恨的波瀾。

“抓好他,別讓他又逃了。”掏包少年蹲了下來,故意拍了拍他的臉,指著自己門牙上的一個豁口,“一個爛紙頭,居然還敢對原人還手。這次我要讓你雙倍奉還!”

簡墨已經跟上夢境的節奏,心中冷笑,默念道:“三、二、一——”

嘩啦一聲,一大盆水潑了下來,淋了所有人一頭。鉗製著他的四隻手頓時一鬆,給了他一線機會。

緊接著咣當一聲撞擊和“哎呀啊”的慘叫幾乎同時響起。不用看簡墨也知道,那是一個水桶掉下來,正砸中掏包少年的腦袋。

一個身影從天而降。

這家夥看著瘦瘦的,可臉上的凶狠勁和柔弱絲毫不沾邊,手拿一根鐵掃帚,氣勢洶洶地走到了剛爬起的他身邊,並肩而站。他瞬間就忘記身上的狼狽,隻覺世上再沒有什麽東西能讓他畏懼和後退。

兩人心有默契地對視一眼,瞬間達成一致——首先攻擊那個被砸蒙的掏包少年。

是的。那個時候,隻要看對方一眼,他們就知道彼此想什麽,需要什麽,哪怕他們是性格愛好完全不一樣的人。

簡墨正要重溫與封三的這次戰鬥,眼前的場景又變了。

打量了一下新環境,簡墨發現自己正在離家不遠的地方。剛剛路過的巷子裏傳來少女的呼救,以及一個男孩憤怒的叫罵。

這還是自己的記憶?簡墨隱隱開始意識到什麽,看著躡手躡腳靠近巷口的自己——十歲左右,身上同樣背著裝魂筆材料的雙肩包。

“跟你姐姐交個朋友而已,幹嗎生那麽大的氣?小弟弟,你姐姐有了我這個朋友,你以後在這條街就可以橫著走了!”

巷子裏就有兩戶人家,燈都是亮著的。可是無論哪扇門,都沒有打開的征兆。封玲和三兒的呼救聲逐漸絕望而無力。他猛地從巷口抽回身,抓緊了自己的背包。

背包裏有一瓶溶劑,是簡爸剛剛教他調配的。隻要劃破皮膚,就能夠讓人在三秒內昏睡。可對手是個成年男子,而且幾天前這個原人小孩還罵過自己……他憤憤不平地想,這家夥既然看不起紙人,若是去救,豈不是顯得自己太低賤了?他才不要救呢!

俯視曾經的自己一臉掙紮,簡墨這次不但沒有感同身受,反而忍不住打趣起來:不去不要後悔哦!這個原人小孩,將來可是會成為你一生最好的朋友。

當十歲的他終於決定摸進巷子,周圍的場景又開始變化……

“倘若不是我腦子裏還清晰地記得三兒被殺的情景,真會覺得他或許還沒有死。”簡墨拉開小蘭花窗簾,目光穿過窗戶,穿過連家院子裏梧桐樹的青枝綠葉,飛向更遠的地方,“隻是暫時分開一段時間,而不是永別。”

越過街對麵那片高高低低的住宅區,就是這些夢真實發生過的地方。

簡墨悵然地回過頭,對叫自己起床的簡要笑著說:“如果三兒天上有靈,會怪我報仇的速度太慢了吧!”

嘴上雖然篤定對方會怪自己,語氣卻是放鬆,這是完全相信對方根本不會真的責難自己。簡要笑了笑:“萬千追查夏爾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或許很快就會有新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