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號疑犯

審訊室裏空****的,門外的走廊傳來了腳步聲。路彥坐在椅子上,神情焦急地看看手表,又看向聲音的方向,擱在審訊桌上的手指忍不住咚咚地敲擊著桌麵。

張霖,我曾經最好的兄弟,終於又見麵了!六年前慘烈命案後的不歡而散,六年後身陷囹圄後的故人重逢,你,真的變成了一個殺人凶手了嗎?

想到這裏,煩躁如潮汐般滾滾而至,路彥覺得心裏有很多事情被攪成一堆亂麻。門被推開,地上出現三個長長的影子,張霖在兩個警察的陪同下走進了審訊室。看見張霖,路彥覺得世界一瞬間靜止了下來,幾年前的回憶閃爍著耀眼白光紛紛在眼前乍現,剛剛的心煩氣躁又如潮汐般退去了。

路彥端詳著張霖。與六年前飄逸的長發不同,如今他留著土氣又油膩的中分,鼻翼兩邊布著深深的法令紋,麵容枯槁。他的身材消瘦了很多,渾身上下滿是滄桑和抑鬱。

張霖身體晃了晃,虛弱地咳嗽了兩聲,才渾身僵硬地坐到椅子上,板著臉看著腳下的地麵。警察解開他的手銬後,退出了房間。

路彥動了動嘴唇,想說些什麽,卻沒有說出口。他五味雜陳地看著張霖,隻覺得自己內心此時混雜著一萬種心情,一時間竟然難以表達,想了半天才開口一句:“好久不見。”

張霖倒是輕鬆得多,哼了一聲,道:“你還穿著這白襯衫?”

路彥點點頭,端詳著張霖說:“你的臉色看起來好差。”

張霖看著路彥臉上的創可貼,冷笑道:“你也沒好到哪裏去。”

說得也是,路彥一陣哂笑。張霖歪了歪脖子,臉上擠出一絲慘淡的笑容:“她不在了……”

一個故人的名字蹦入路彥腦海中,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張霖說的應該是林依芸。

“逝者已去,生者堅強。振作點吧,以後你還會遇見別的好姑娘……”路彥笑著安慰道,剛抬頭,就看到張霖怒視的眼神。

“還會有別的好姑娘?”

“對啊,我們人生那麽長。”

“別的好姑娘?”張霖像是沒聽懂路彥的話。

“對,別的年輕、漂亮、身材好的姑娘。”路彥頓了頓,又笑了笑,“畢竟,雖然沒人一直十八歲,但是一直有人十八歲。”

“你以為所有人都像你一樣拈花惹草,朝三暮四?”

“我……”

“吳思涼死的時候……”

“夠了!”

路彥低聲喝道,臉上的笑容消失殆盡。他陰沉著臉死死摳著桌子角,十個指甲都在發白。

“不要再提那件事了!”路彥努力地使自己的聲音放平緩,“我來這兒是辦案的,不是來為陳年舊事跟你吵架的。”

張霖僵著脖子。

路彥平靜下來,接著說道:“這些天你在賀縣警方麵前死活不肯開口,不就是想等我來嗎,現在開始吧!7月26日的下午,你做什麽去了?”

張霖皺了皺眉,回答道:“我在渡仁湖邊構思小說故事。”

“誰能證明?”

“沒有人能證明,”張霖陰沉著臉說,“每天下午我都會去渡仁湖邊坐坐,這是我的習慣。”

“你在湖邊沒有遇見什麽人?”

“那邊路人稀少,遇見了也隻是擦肩而過,哪兒還記得我的臉?更何況我也找不到他們為自己作證。”

“你在渡仁湖邊的一整個下午,賀縣警方都聯係不上你?”

“是的,我都是下午構思,晚上寫作。而且為了不受外界影響,我在湖邊都不帶手機的。”

“然後呢?”

“那天傍晚回到家,我見到依芸的班主任在我家門口等我,他問我知不知道依芸去哪兒了,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依芸出事了。隨後,那個班主任聯係了賀縣警方,警方來到我家,問我依芸的行蹤,可我完全不知道。我當時很擔心,而且那會兒就覺得警方的態度有些古怪,但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

“是什麽?”路彥屏住了呼吸。

“警察和那個班主任離開之後,我在臥室的窗縫裏發現了一封匿名信,上麵隻有一句話——

“想要林依芸,來渡仁湖柳亭邊找她,如果報警,她必死無疑。”

“你沒跟賀縣警方說過?”路彥瞪大了眼睛。

“我不想跟那些庸才警察說這些。”張霖平淡地說,聲音和眼神裏帶著不屑。

“可是那封信能證明你的清白!”路彥還是難以理解。

“現在說不也一樣嗎?”張霖僵著脖子,仰頭看著天花板。

路彥無奈地搖頭:“那封匿名信現在在哪兒?”

“在我家。”

“警方搜查時沒有找到?”

“他們找不到的。”張霖嘴角露出一絲譏笑。

“你看到匿名信之後,是怎麽做的?”

“當時我想,賀縣警方都主動找上門了,還算不算我報警?為了保證依芸的安全,我還是沒有告訴任何人,帶上一把彈簧刀就獨自去了渡仁湖。我在柳亭邊等了很久,也找了很久,可是根本沒有半個人影。到了晚上,天上下起了大雨,我開始意識到我上當受騙了。

“於是,我連忙起身回家,準備把匿名信的事情告訴警方,讓他們幫我調查。結果路過附近的鬆樹林時,我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就看到依芸在那個坑裏躺著……”張霖說到了傷心處,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臉。

路彥有些同情張霖。看來在深陷情網後,他的判斷和決定,都沒有局外人那麽冷靜理智了。

路彥想了想說:“但是痕檢師在現場勘察的情況,並不太支持你的說法。地上能夠清晰提取到你和林依芸的腳印,林依芸的屍體上也隻發現了你的指紋……”

“我早就跟他們解釋過了,指紋和腳印都是我發現依芸屍體時留下的,他們偏偏不信!”

“這很正常。林依芸是死於他殺,既然你不是凶手,那為什麽現場除了你和林依芸,就沒有發現第三人存在的痕跡?腳印、指紋、毛發、皮屑、衣服纖維,這些全都沒有發現。”

“這還用我跟你解釋?如果凶手有一定的反偵查能力,完全可以做到在現場不留痕跡,加上那天晚上下了那麽大的雨,即使留下了痕跡,也很容易被大雨衝刷得幹幹淨淨。拿這個作為我犯罪的證據真是太可笑了。”

路彥點點頭。謹慎一點來考慮,張霖也是有道理的。沉思了一會兒,路彥想到了一種可能。

“這麽看來,會不會是凶手故意用匿名信把你引開,然後殺了林依芸,並把現場布置得完美無缺不留任何痕跡,等著你走進現場,把所有的一切都嫁禍到你身上?”

張霖沒有說話。

“你在賀縣有什麽仇人嗎?”

張霖捂住眼睛搖搖頭。

“林依芸有什麽仇人嗎?”

“我不知道!”張霖猛地捶了下桌子,“我在賀縣的生活很簡單,沒有什麽交際,而依芸她不過是一個高中生而已,我想不到我們有什麽仇人!”

路彥沉思了一會兒,說:“賀縣警方是什麽時候帶走你的?”

“出事後的第三天。當晚我就覺得警方很懷疑我了,畢竟我沒有不在場證明,而且還在案發現場被人發現。”

“於是,你就聯係了我,然後第三天警方果然上門把你帶走了對吧?”

張霖點了點頭。

路彥尋思著,現有的條件下,所有的證據對張霖都很不利。路彥覺得直接證明張霖無罪很難,倒不如努力地去找到殺害林依芸的真凶,一旦真凶服法,張霖自然就清白了。

可現在怎麽找到真凶呢?雖然張霖公安大學畢業後沒有做警察,但是能讓他蒙上這不白之冤,凶手肯定也不是一般的人物。路彥還是決定先從林依芸身上找到突破口。

“你……你跟林依芸發生過性關係嗎?”路彥想了想,還是問了出來。

張霖一臉詫異:“你問這個幹什麽?”

“跟案件有關,請你回答一下。”

張霖沒好氣地瞪了瞪路彥,憋著氣說:“沒有!”

“你是什麽時候跟她同居的?”

“今年5月。”

“同居了快三個月都沒有……”路彥的神情有些驚訝。

“她奶奶在4月份已經去世了,她家除了她也沒有別人,我家除了我也沒有別人,然後我們倆相愛了……”張霖自顧自地說道。

“你們真的沒有發生性關係嗎?”

“沒有!我說沒有就是沒有!”張霖神情很激動,“我們是柏拉圖式的戀愛懂不懂!”

路彥苦笑著,瞥了瞥身後的監控攝像頭。其實從內心裏,他是希望張霖說有的。正是因為他否認和林依芸發生過性關係,賀縣警方才把性考慮成他犯罪的動機,畢竟,得不到的東西才會逼人鋌而走險。

不過,如果張霖說的是實話,那麽林依芸的處女膜陳舊性損傷又是怎麽回事呢?難道說,張霖說沒有和林依芸發生性關係是假話,或者林依芸之前就已經……這件事情,要不要現在就告訴張霖?

如果張霖說的是假話,說出這個或許可以逼他承認事實,這樣對他洗脫嫌疑反而是有利的。但如果他說的是實話,這件事或許會給他精神上帶來不小的打擊吧?路彥尋思一會兒,選擇相信張霖,而且也不願意再給他精神上造成打擊了。

路彥換了一個方式,開口問道:“林依芸認識你之前談過戀愛嗎?”

“你又問這個幹什麽?”

“你回答我就是了!”

“我沒問過,她也沒說過,不過我想肯定是沒有的。”

“為什麽這麽肯定?”

“她過十八也還不久吧,怎麽可能之前就談過戀愛?”

路彥搖頭。他覺得張霖的說法太片麵,現在的孩子都早熟得很,初中生早戀就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了,更何況她還是高中生。林依芸可能沒有張霖描述的那麽單純,看來還要好好調查一下她的情況。

“行,你跟我說說你和林依芸是怎麽認識的吧。”

“你把我對她的感情想象得跟遵從生物本能那樣膚淺庸俗,以至於讓我感到非常非常惡心,惡心到我不願把這份經曆跟你分享讓你褻瀆。”

路彥看著桀驁不馴的張霖,覺得一麵無形而巨大的牆豎立在他們之間。

“那你找我,不會是想讓我來跟你吵架的吧?”路彥捏了捏眉心,“你不告訴我事實,我怎麽還你清白?”

“別以為我是求你來救我的!我找你來是因為起碼你智商跟我在同一水平線上,不像賀縣的這些警察,跟他們溝通就是對牛彈琴!”張霖憤懣地說。

“聽著!”路彥敲了敲桌子,一臉嚴峻地說,“如果殺害林依芸的凶手不是你,那麽真凶能在死亡現場不留線索,還完美地把罪行嫁禍於你,這個人,我不確定我能否打敗他,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找到他。”

路彥頓了頓,閉上眼睛:“而且省廳給我的查案時間,隻有7天。”

見到路彥的表情,張霖眼裏的光芒黯淡了很多:“你剛才,應該聽賀縣警方說了不少懷疑我的證據吧,你也覺得我是凶手嗎?”

“我覺得你是不是凶手不重要,找到證據才重要。”路彥沉聲回答,“所以你必須告訴我所有的實情!”

“其實她死後我就覺得活著好沒意思,警方說我是凶手我也無所謂。我隻是不甘心殺害她的凶手逃脫懲罰。”張霖表情越來越悲傷冰冷,“我找你來是要你找到殺害她的凶手,這個人並不一般,記得幫我送他下地獄。”

路彥點點頭:“一定!”

張霖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了,帶著沉重的悲愴。

三個月前的一個午後,賀縣的菱湖公園正是陽光溫淡,歲月靜好。我吃飽了躺在湖邊的草坪上曬太陽,一邊捧著我的《最長的離別》看著,一邊為新書構思人物和情節。

隨後,我發現有個女孩蹲在湖邊,已經盯著湖麵看了好久好久,不禁有些擔心。於是我放下書,對她試探地喊了一句:“喂!孩子,你該不是要尋短見吧?”

女孩站起身,回過頭看著我,我這才看到她的全貌。不得不承認她長得很美,白皙的皮膚,小巧的鼻子配上一雙略帶哀怨的桃花眼。她身高一米六五左右,高挑又瘦弱。雖然還隻是春暖花開的四月,但是她已經穿上過膝的藍裙,一陣風吹來,看上去造價不菲的絲質連衣裙隨風飄揚,拂動著她外露的嬌嫩皮膚,整個人就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一樣。

我正看得出神的時候,她卻慢慢地走到我跟前,視線落在我手中的書上。

“我也看過這本書。”她輕聲說。

我不由得一陣激動。想不到銷售慘淡的《最長的離別》,在這個小縣城裏還有人看過!

我舉起手中的書,確認道:“你看過這本書?”

“嗯,我對裏麵的一段話記憶特別深刻。”她的聲音很平靜。

“哪……哪一段?”

“我看見命運突然無理取鬧,張開大嘴嘲笑著我的踟躕不前和詰屈聱牙,青娥影慢慢遙遠,噌吰(chēng hóng)聲緩緩響起,那紫紅色的天空,布滿了回憶的罅隙……不舍四處彌漫,青春轉眼開到荼蘼,那些漫漶的回憶,終將在淪落與失意裏,照亮踽踽獨行的身影。”她迎著陽光,輕輕地說,“我沒背錯吧?”

天啊!她竟然把我書裏的話一字不差地背了下來。我壓抑著欣喜追問道:“那你喜歡這本書嗎?”

“還行吧,我喜歡裏麵斷案推理的內容。你也是它的粉絲?”

“不,我是它的作者。”

女孩看著我,語氣中有些驚訝:“你是作家雨林?”

我連忙點頭:“那是我的筆名,我的真名叫張霖!”

“你怎麽證明你是他?”

我一陣語塞,翻開扉頁找自己的照片,才想起自己當初因為對形象沒信心,所以婉拒了出版社貼照片的要求。麵對女孩的目光,我不由得撓撓頭:“要不你去我家,我那裏有《最長的離別》的手稿,還有《無盡之地》《長生》《雲罅》《罅隙》……”

“不用了,我信你了。在賀縣這種地方,除了我和作者,我想不出還有誰能把雨林所有書的書名都說出來……”

本來聽到這種話,我心裏應該是有些失落的,但是此時我心裏隻剩一陣激**:“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林依芸。”那個女孩臉上帶著淡淡的笑,眼裏閃爍著一點崇拜的光芒。她伸出冰涼的五指和我握手,說道:“您好!真沒想到,雨林就住在賀縣。”

就這樣,我認識了依芸。我知道她剛滿十八歲,是賀縣二中讀理科的高二學生,不僅成績年級第一,還喜愛文學。在我心中,她簡直就是個未出世的天才、待雕琢的瑰寶。尤其是我得知她的身世和經曆後,更為她的命運感到痛心惋惜,我決定要盡我所能改變她的命運,我想帶她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她是一個對世界有著強烈好奇心的孩子,問了我很多問題,我沒日沒夜地給她解答著。就這樣,慢慢地,我開始走進她的內心世界。很快,我們就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一陣急促的鈴聲打斷了張霖的敘述,也驚醒了傾聽狀態下的路彥。他不情願地看了看手表:“時間到了,我們今天就先到這裏吧。”

張霖一臉失望:“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路彥笑笑:“先去你那裏把你說的那匿名信拿到,明天去林依芸的學校,還要去她家裏參加葬禮。”

“她的葬禮?”

“對,賀縣警方說她的生母明天下午要給她辦葬禮。”

“我要出去!”張霖忽然大喊一聲,“最後一麵,我要見她!”

“等你出去了,我帶你去見她。”路彥起身,收拾起本子和筆,“賀縣還有兩個女孩失蹤,不知道跟林依芸的死有沒有聯係。我遲早會抓住他的,相信我!”

張霖一臉痛苦和失望,抱著腦袋點點頭。

路彥稍微放心了點。他轉身向外走去,剛拉住門把手,身後又傳來張霖的聲音——

“賀縣警方有我家的鑰匙,我臥室裏有個密碼箱,密碼是978634,箱子裏放著我以往那些書的底稿,還有我那本綠色記事本和一些刑偵筆記。把我的床挪開,靠床頭的牆上有一塊磚可以抽出來,那封匿名信就放在裏麵。”

“好,”路彥停下腳步,轉過身,猶豫道,“那個……你的處女作《最長的離別》,故事原型出自哪兒?”

張霖的身體似乎晃了晃,沒有抬頭:“都是我瞎編的!”

路彥沉默了一會兒,轉身大步踏出了門外。

李茵開車帶著路彥穿過賀縣大街。她瞥了一眼麵色沉峻的路彥,找了個輕鬆點的話題:“你臉上的創可貼是怎麽回事?在‘下半場’被人撓傷的?”

路彥嘿嘿一笑,並沒有回答,隻是把頭轉向窗外。

賀縣坑坑窪窪的馬路上行人稀少,視線所及,大多都是拉著板車踽踽獨行的老農、噪聲很大的冒著黑煙的拖拉機、衣服破舊追逐打鬧的小孩。路邊的電線杆上掛著當地知名企業的廣告牌,透過厚厚的灰塵,依稀能辨認出“辰風能源”幾個字。縣城主幹道的遠端是一排青山,輪廓起伏如少女的身體曲線。青山上方此時正烏雲密布,隱隱有雷聲暗響。

“我們現在去哪裏?”李茵打破了沉默。

“去林依芸的遇害現場吧。”

“去了遇害現場之後呢?”

“再去張霖家,他留了一些線索在那兒等著我。”

“就是他說的那個匿名信?”

“你看了監控?”

“我在監控裏聽了下。我也是服了那個大作家,兩句話能說完的事硬說了那麽久。”李茵嗤之以鼻。

“文人嘛,本來對世界就比一般人更敏感。”路彥笑笑。

“你也真有耐心。”李茵白了路彥一眼,“我想打那個家夥,你明白為什麽吧?”

“那隻是他用來掩蓋真實目的的借口罷了,”路彥笑笑,“他故意對你們什麽都不說,讓自己嫌疑加重,好讓我幫他破這個案子。”

“你跟他以前是老同學吧?”

“這你都知道?”路彥故作驚訝。

“傻子都能聽出來!”李茵看著路彥,“而且在你來之前,我爸就告訴我了!”

“你爸要是知道你這麽誠實估計要氣死……”路彥哈哈笑道。

兩人不再言語,警車沉默地朝前行駛著。殘陽在地平線上搖搖欲墜,天際的流雲也燃燒出紅光。兩人趕到了目的地,李茵將警車停在一片鬆樹林邊,和路彥一起走了下來。

“呶,這裏就是現場了,想看你就仔細看吧!離這裏不遠就是張霖家,你看完了這裏我再帶你過去。”李茵把路彥領到鬆樹林裏的一個角落,“不過別失望啊!我們檢查了之後,又下了幾天的大雨,現場不太可能還有有用的東西了。”

路彥走進已經落下陰影的鬆樹林。他四處仔細查看,目光掃過整齊平整的地麵、黃黑混合的泥土、青翠欲滴的雜草、沉默無聲的鬆樹,以及鬆樹林邊一條潺潺溪流。確實如李茵所說,現場很難找出有價值的痕跡了。

傍晚暈黃的光線透過樹葉的罅隙灑在他的臉上,昏暗的樹林裏,斑駁的光影下,路彥站在原地,聽著風的聲音慢慢閉上了眼睛。那天晚上,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路彥看著鬆樹林邊那條小腿深的溪流,輕聲道:“如果凶手殺了人,再順著這條小河逃走,不就沒有腳印了嗎?”

“可是他走進樹林的腳印呢?”跟在他身後的李茵搖搖頭,“雖然那晚的腳印被雨水破壞了不少,但我們隻找到死者和張霖的腳印也是事實。”

路彥不禁陷入了沉默。就算凶手從溪流裏離去,可是他走進鬆樹林的腳印去哪兒了?難道凶手真的是張霖?路彥甩甩腦袋,那晚的腳印被破壞了,還不能拿來做鐵證。

李茵看了看四周的鬆樹,問路彥:“你覺得那兩個女孩的失蹤和林依芸被害,是同一個人作案嗎?”

“很有可能,遇害人都有著鮮明的共同特征——十八歲到二十歲間的高中少女。”

“我跟我爸討論過,他也說確實有這可能。如果是連環殺人案,那這案子的影響就太壞了。說來也怪,我們賀縣這地方也不大,怎麽就一直找不到她們呢?”

“所以,這個案子可能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得多。如果讓這兩個女孩消失的人和殺害林依芸的是同一個人,那麽他肯定有著很強的……”路彥剛想說“反偵查能力”,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在他的記憶裏,張霖就是一個具備極強反偵查能力的人。當年在警校的各種競賽裏,他模擬出的完美犯罪常常使別的同學束手無策……

“很強的什麽?”李茵好奇地追問。

“沒什麽。”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們也想到了張霖的教育背景,可是他不承認跟陳怡和吳蟬的失蹤有關係,還說完全不認識她們。”李茵掃了一眼路彥,“可是,這三個女孩失蹤的那段時間,他都沒有不在場證明。而且自從他被捕後,賀縣就再也沒有發生少女失蹤案了,所以我覺得他的嫌疑還是很大的。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

路彥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差。他沉默地蹲了下來,近距離地感受到土地的氣息。幽深靜謐的樹林裏,涼風躲在了樹梢之後,一切都安安靜靜的,大地、樹林、草地,都一起沉默著,什麽也沒告訴他。

殘陽被曉月代替,黃昏消失在無言中。昏暗的穹隆上,爬上幾顆晶瑩的星星,白天的熱氣已經消弭無蹤。農村小路上的一排民房前,李茵帶著路彥停下腳步。

李茵舉起手電,照向黑暗中一個被院子圍繞的兩層民房:“張霖家,我們到了。”

路彥也摸索出一個手電,順著民房一路看了過去。這排民房都有自己的院子,樓層普遍兩層或者三層,雖然才晚上九點,但不少房子裏已經沒有了燈光,少數幾間還亮著光的房屋傳來電視劇的聲音。

“好一個世外桃源啊!”路彥感慨道。

“這死氣沉沉的農村有什麽桃源,你是在大城市待久了突然有些新鮮感罷了。”

“這裏的空氣很棒!”路彥想了想,“對了,我不想每天住酒店和招待所,賀縣有沒有像這樣的農家房子能讓我借住幾天?”

“別人家的房子,是你想住就能住的嗎?”

“所以我這不是拜托你幫我安排嘛!”路彥壞笑道,“你看你這麽聰明美麗,肯定有辦法的!”

“油嘴滑舌!”李茵瞪了一眼路彥,她發現這個省廳來的警察臉皮很厚,完全沒個正經樣子,“我有個遠房親戚,老人家裏有不少空房間,明天我帶你過去吧。”

路彥連連道謝。

李茵帶著路彥走到張霖家的院門口,她的手電照亮了院子裏破舊褪色的水泥牆,以及生了鏽的紅銅色鐵門。

“其實我一直挺奇怪的,張霖也算一個有點名氣的作家,怎麽住得這麽寒酸?”

“人家是當代嵇康、陶潛。”路彥笑嗬嗬道。

李茵拿著鑰匙打開了門,和路彥一起走進院子。路彥努力地讓自己走得靜悄悄的,院子裏鋪著水泥路,在手電光之下顯得格外慘白。

李茵打開大門,帶著路彥走進客廳,摸索到燈的開關按下去,客廳猛然一亮。路彥一驚,倒不是因為突然而至的光亮,而是看到客廳裏白漆粉刷的牆上貼滿了電影的海報。

“我上次來就看到了,可能作家對房子裝飾的理解跟我們不一樣吧。”李茵看了看震驚的路彥。

路彥走到牆壁前,仔細端詳著牆壁上密密麻麻的海報,很多都是他熟悉的經典電影海報,《沉默的羔羊》《美國往事》《非常嫌疑犯》《假麵》《地下》……路彥記得張霖當年經常和自己討論這些電影。

路彥移開目光,環視著客廳內部,偌大的屋子裏隻擺著一張木桌和一輛電動車,房間裏極簡單的物品和牆上極多的海報形成強烈的對比。

路彥掏出鑰匙打開臥室的門。張霖的臥室與其說是臥室,倒不如說是書房,裏麵擺著三個書架,占據著臥室裏除了床和一張寫字桌外的所有空間。書架和桌子上雜亂地擺滿了各種書,地上也散落著好多書。衣櫃的門敞開著,**被單更是一團亂。

“怎麽這麽亂?你們搜查後就留著這個樣子走了?”路彥皺起眉頭。

“奇怪,第一次搜查時我在的,當時沒有弄得這麽亂!第二次搜查雖然我不在,但我想他們也不會這麽幹的啊!”李茵迷惑不解。

路彥突然想到一種更糟糕的可能性:“難道說,在警方來這裏搜查之後,又有人曾來過這裏?”

“可是張霖這兒有什麽好找的啊?我們警方找了兩遍都沒有找到有價值的東西。”李茵搖了搖頭。

“難道是找張霖說的那封匿名信?”路彥開始擔心那張紙的下落,他小心翼翼避開地上的書走到床邊,把床頭邊的一堆書推到旁邊,在床頭附近找到一個紫黑色的小保險櫃。

路彥抬起了手中的保險櫃,輸入張霖所說的密碼,手在圓環開關上輕輕一擰,開了。

路彥感覺心髒狂跳了起來,他戴上皮手套,忐忑地拿出保險箱裏的東西,先是一遝厚厚的手稿,封麵上潦草地寫著“最長的離別”幾個字,路彥輕輕放下它,接著找到了手稿的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最後是一個淡綠色的日記本,路彥拿著它小心地放到**,手繼續在保險箱裏摸索,卻空無一物。路彥拿起保險箱,朝裏麵一看,裏麵空****的什麽都沒有。

“怪了,怎麽沒有他說的那本刑偵筆記?”路彥皺起眉頭。

“沒有找到?他騙你的?”李茵注意到路彥的表情。

“不會的。”路彥放下了保險箱,來到床頭櫃邊,奮力地把床挪動了下位置,讓床頭的白色牆壁露了出來。

路彥彎著食指和中指,對著白色牆壁敲動著,他仔細聽著那敲擊的聲音,一邊敲一邊移動著自己的手指。敲擊了一會兒,路彥的手指來到了牆壁的中下方部位,他終於聽到指節撞擊牆壁發出的聲音有所不同。

路彥蹲下身子,仔細在那塊牆壁上尋找著,卻找不到任何裂縫的蛛絲馬跡。想了想,路彥手上一使勁,努力一推,手下的牆壁磚頭竟然直接陷入牆壁裏,然後彈了出來。

那是一個帶著機關的空心盒子,安裝在牆壁裏麵,外表塗抹著白色的漆,關上時跟牆壁沒有任何區別。路彥想著這應該是張霖製作的機關把戲,要不是他主動交代,任誰來了也不會想到這裏還暗藏玄機。

盒子裏安靜地躺著一張厚白紙,在李茵驚奇的目光中,路彥把它拿到手上看了起來,正如張霖所說,它上麵印刷著一行黑色的楷體字:想要林依芸,來渡仁湖柳亭邊找她,如果報警,她必死無疑。

“真是個怪人,如果這是別人寫給他的匿名威脅信,那他為什麽一開始不跟我們交代呢?”李茵很費解。

“他應該是隻想讓我來查。”路彥苦笑著。

“那他會不會自己偽造一封所謂的匿名威脅信,然後騙你說這是別人拿給他的,借此證明自己是無辜的呢?”

路彥盯著那一行字,沒有說話。

“如果林依芸被寄這封信的人劫持了,正常情況下,她的身體上肯定會有掙紮或搏鬥的痕跡,可是法醫對屍體的檢測結果不支持這個說法。”

路彥搖搖頭,從衣兜裏掏出一個透明的密封袋,小心翼翼地把匿名信裝進裏麵:“先把這個帶回去,明天在局裏驗一下上麵有哪些人的指紋,再看看這紙張的化學成分。運氣好的話,馬上就能找到這紙的來處。”

“好。”

裝好了匿名信,路彥又翻開了《無盡之地》和《最長的離別》的手稿,粗略地翻完,路彥翻開那個日記本,他嘩啦啦地快速翻閱,大段塗抹很厲害的黃紙頁麵在眼前劃過,六年前的那段時光的氣息跨越時間撲麵而來。

“喂,東西找到了,我們該走啦!”李茵的聲音似乎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驚醒了沉思中的路彥。

“嗯。”路彥把《最長的離別》底稿放回了保險櫃,然後把日記本揣進兜裏,拿著密封袋和李茵一起離開。

剛回到公安局,路彥又被李正、高偉誠等人拉到酒店裏給他接風洗塵。一番觥籌交錯之後,高偉誠拉著路彥準備趕赴他們的“下半場”,不料路彥酒後吐得不省人事。高偉誠隻好作罷,讓李茵開車送路彥去酒店休息。

車停在酒店門前,李茵扶著搖搖晃晃的路彥走下汽車,高大的建築霓虹燈光灑在他們臉上,路彥抬頭,眯著醉眼一看,麵前建築的旋轉玻璃大門上,寫著“恒佳酒店”四個大字。

“這是我們縣城最好的酒店了,安保衛生都很好,你今晚就在這裏住下吧。”李茵說著,扶著路彥走進了酒店。

一到房間,路彥就癱倒在柔軟的沙發上,他英俊的臉上此時滿是醉意,那雙臥蠶眼在房間的燈光下看起來像是在笑一樣,別有一番魅力。李茵看著路彥出神,腦子裏卻忽然跳出了他剛才在飯桌上和高偉誠談起“下半場”那狡黠曖昧的樣子,不禁感到失望。看來天下烏鴉真是一般黑,連這個大城市來的所謂的高才生也不例外。

“你說你隻有7天的查案時間,還大吃大喝?”李茵開口說道。

“人生得意須盡歡!”路彥躺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笑著。

“真是沒心沒肺!”李茵搖頭感歎道。燈光下,她再一次看到路彥白襯衫衣領上那鮮紅的紅點,不由得問道:“這紅點是在‘下半場’被人親上去的?”

路彥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含糊不清地嘟囔:“莫……使金樽空對月……”

“酒鬼……你到底是來幹什麽的?”李茵在鼻子前揮揮手,努力地扇掉那撲麵而來的酒氣,“對了,我明早帶你去我親戚家,早上起得來吧?”

“當……然。”

“好,那我走了!”

李茵轉身向門外走去,不料路彥晃晃悠悠地跟了上來,不顧她的阻攔,堅持要把她送到門口。路彥跟著李茵穿過環境曖昧的酒店走廊,走過光線妖嬈的前台大廳,又把她送到路邊。

“拜拜,你趕快回去睡覺吧!”李茵衝著路彥揮揮手,鑽進了汽車,逃一樣地飛馳而去。

看著李茵的車在夜色中慢慢遠去,路彥轉過身,佝僂的後背慢慢地直了起來,眼睛裏的迷離漸漸消失,剛才還搖晃的雙腿此刻堅實有力地踏在地上。深夜時分,縣城街上已經沒有了多少車輛和行人,馬路上安安靜靜,路燈形單影隻。路彥沐浴在昏黃的燈光下,盡情地呼吸難得的清新空氣。白天的情景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在他的努力融入之下,賀縣公安局的人對他似乎印象不錯,但李正對自己的了解倒是遠遠超乎想象,這真的挺意味深長的。

他拿起手機端詳著,那上麵的時間從8月3日跳到了8月4日,而8月11日自己必須回省廳報到。倒計時開始了,從現在開始的7天裏,自己若不能破案還張霖清白,這個案件也隻能交給別人了,這次跟時間賽跑,自己能贏嗎?

路彥想著,慢慢挪著腳步走到大門前,旋轉的玻璃門轉出空間,他正要邁開腳步,忽然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窸窣的腳步聲。

他警覺地停下腳步,側耳傾聽,四周一片安靜。玻璃門裏麵大廳裏空****的,酒店前台人員正戴著耳機安靜地對著電腦,聲音肯定不是酒店裏的,走在地板磚上不是那種聲音。如果剛才那聲音不是自己鞋底摩擦地麵的聲音,那麽一定是對方也停下了腳步。

路彥佇立在門口,玻璃門緩緩地轉過去,透過光潔的玻璃表麵,他看到身後不遠處的一個角落,站著一個模糊的人影,似乎正看向自己。

像是一盆冷水從頭頂上澆下,他感覺體內的酒精瞬間蒸發殆盡。

“什麽人!”路彥轉過身,一聲厲喝撕裂了夜晚的寧靜。

那人影趕緊轉身退去,無聲無息遁入了黑暗,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幽靈,一定是幽靈!隻有幽靈才能移動得那麽迅速,那麽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