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葬禮疑雲
8月4日,早上天色才亮,路彥就催著李茵把自己的行李拎進她親戚的房子裏。那親戚是個六十出頭的老漢,姓吳,路彥跟著李茵喊他吳老伯。
吳老伯為人熱情親切,他獨身住著三層樓房,路彥付了一些費用,選擇了一個三樓的房間後,就帶著李茵快馬加鞭趕回公安局。他現在每分每秒都很珍貴,一刻也都浪費不得。
路彥站在刑警隊辦公室窗前,焦急地等待著。很快,門口傳來腳步聲,李茵快步走進辦公室,手裏拿著一個報告遞過來。
“鑒定中心的指紋鑒定結果出來了,那張匿名信上隻有一個人的指紋,經過比對,是張霖的。”
路彥把報告放在手上看了看:“果然如我所料,那個綁架者沒把自己的指紋留在上麵。”
“為什麽不能是張霖自己製作了這封信,編造出一個根本不存在的綁架者,再讓你努力去證明他無罪呢?”李茵提出質疑。
“我認為以張霖的智商和能力,如果要用一張紙來編造不存在的綁架者,肯定不會隻在上麵留下自己的指紋。”
“可這都是你根據自己的生活經曆進行的猜測,我們辦案需要證據!”李茵看著路彥搖搖頭。
“我知道,接下來我們的工作就是尋找證據嘛!”路彥把報告還給李茵,“這封匿名信的墨水和紙張的成分構成查了嗎?”
“這個不行,查這個紙張的成分構成,縣裏麵的鑒定中心暫時還沒有這個技術條件。”
路彥低頭沉思,李茵接著說道:“不過我覺得那張紙摸起來就跟一般的紙很不一樣,明顯是一種質量很好的紙張。”
“要不送到省廳那邊去化驗吧,能查出它是什麽紙,或許就能找到使用它的人。”
李茵點點頭:“好,那今天調查是什麽安排?”
“我們上午去林依芸的學校,下午去她葬禮。”
“嗯,我去準備下,待會兒給你帶路!”李茵轉身離去。
看著李茵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裏,路彥走到窗戶邊,迎著窗外刺眼的朝陽,把手機放到了耳邊低聲道:“喂,蕭瑤?我路彥,這邊有一張紙要送去省廳,你幫我注意一下……”
賀縣二中大門前的泥窪路上,毒辣的太陽直射著大地,知了躲在樹葉後顫動嘶鳴著。一輛白色的桑塔納顛顛簸簸地行駛過來,車身被飛揚起的灰塵塗抹成了土黃色,它停靠在大門邊後,路彥和李茵走了下來。
“嘖嘖,這路多久沒修了?我的坐騎都要散架了!”路彥站在路邊放眼望去,黃色的泥窪路上到處散落著石頭和石子,道路崎嶇不平,煙塵四起。
“我看是你的車不行吧,為什麽不讓我開警車來?”
“這不是幫你省點油嗎?”
“那為什麽也不讓我穿警服來?”
“這不是覺得你穿便衣更好看嗎?”路彥看著李茵的休閑裝,一臉壞笑,“更顯你美好曼妙的身材!”
“少來!”李茵瞪了路彥一眼,“原本在我的印象裏,省廳來的警察都有著非常崇高的形象,但是現在我隻覺得你沒個正經……”
“什麽啊!我告訴你吧,這裏麵都是中學生,林依芸的案子之前已經找他們調查過,如今我們再來問,穿著警服可能會給他們增加心理負擔。”路彥收起壞笑,抬頭看了看賀縣二中的牌子,朝校門裏走去,“我希望便衣能夠拉近我和他們之間的距離,這樣說不定他們能說出比上次更多、更有用的信息。”
“看不出啊!你還能換位想問題。”
李茵跟在路彥身後譏諷著,忽然發現路彥還是穿著跟昨天一樣的白襯衫,頓時嫌棄地皺眉:“你為了穿平易近人的便衣,就把昨天的白襯衫一直穿到今天嗎?”
“你會發現,到了明天、後天、大後天……”路彥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李茵笑道,“我還是這件衣服。”
“你買了很多件同款白襯衫?”李茵奇怪地問道。
“對,隻要是去查案,我都會穿著它。”路彥輕輕地說道,“就算是在冬天,我也會把它穿在外套裏麵。”
“為什麽?”李茵滿心疑惑,難道這個人為了裝帥不惜費這麽大勁?
“回頭再細說,現在趕緊查案。”路彥說著,快步朝著教學樓走去。
烈日當空,照射著整個校園,暑氣在沙地上蒸騰著。路彥伸手放在額頭擋著烈日,看著人來人往人聲鼎沸的教學樓,眉頭緊皺。
“整個學校暑假都在上輔導班嗎?”
“不是,上輔導班的是9月份升高三的班級,就是林依芸所在的年級。”
“法定的節假日,孩子們需要一點自由時間!”路彥難以置信地看著李茵,“城市裏的學校從來沒有敢這樣的!”
“學校要升學率,家長願意孩子多學點,整個社會都默許……”
路彥停下了腳步:“可……可這是違法的啊,賀縣其他高中也是這樣的?”
李茵抹了抹額上的汗水,眼神裏多了一絲沉重:“路彥,你是出生在大城市的人,當你指責別人的時候,也想想別人有沒有跟你一樣的好條件。賀縣這些孩子,擁有的教育資源本來就差,他們想要考上大學,就必須比城裏孩子付出更多努力。這些農村的孩子,倘若連大學都考不上,就連和城裏孩子競爭的資格都沒有了,家裏條件再差一點的,隻能困在賀縣這個破敗的小地方,從事著低端的體力勞動,跟體製內的安穩工作說再見,跟大城市的美好繁華絕緣。”
路彥停在教學樓前仔細思索李茵的話,李茵卻換了種輕快的語氣:“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
“走吧,”路彥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了,朝教學樓重新邁開腳步,“帶我去林依芸的班上吧。”
“嗯……我爸叮囑我,要是再到這兒來要先跟這裏的李校長打個招呼……”
“這樣啊,”路彥皺了皺眉頭,“那你帶路。”
李茵帶著路彥往校長辦公室走去。
正值下課期間,走廊上的學生們好奇地打量著他們倆。路彥看向教室,成群的學生和成堆的書擠在一起,讓教室裏顯得更加熱氣騰騰,兩個吊扇在上麵吱啦吱啦地晃著,學生們都麵容憔悴無精打采,很像自己當年剛到美國倒時差的樣子。一些學生來到走廊上,吹著外麵的自然風,或者在衛生間接把水洗臉,另外一些學生幹脆趁課間的工夫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臉上的汗水流到嘴裏仍渾然不覺。
路彥靜靜地看了他們一會兒,感覺歲月似乎在教室裏這種令人崩潰的炎熱中黏了起來,學生們過著沉悶而無奈的日子,熬著汗漬漬的時光。
在一群年輕稚嫩的麵孔中,路彥注意到幾個黃頭發的男生女生,有的身上還有文身,他們蹲在走廊的拐角處,悶頭抽著煙,望向路彥的目光裏充滿了陰鬱。
路彥感覺自己腦子裏亂糟糟的,不知不覺間,李茵已經帶著他走到了校長辦公室的門口。
“待會兒我先打招呼。”李茵小聲囑咐了一句,路彥點點頭,李茵帶著他推門而入。
寬大的校長辦公室裏正開著空調,胖乎乎的李校長正在辦公桌上玩電腦,他略有些禿頂,肥而結實的臉龐像沒有發酵的黃麵饅頭,穿著一件橫條紋的襯衫,衣服繃得緊緊的,仿佛要裂開。
“您好?”李茵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嗯?”李校長從電腦屏幕上移開目光,一臉詫異地看著李茵和路彥兩個人。
“李校長,我們是為了林依芸的案子來的,還是想找林依芸班上老師和同學了解下情況。”李茵微笑著說。
“你們上次不是已經來過了嗎?當時我記得還把老師帶回警局做筆錄,你也知道,雖然我和你爸很熟,但現在我們的教學工作壓力也很大,老師們時間都很緊……”李校長臉上的皺紋都堆積到一起,像一塊被燙皺的肉皮。
“今天我們來隻是想找幾位老師同學再聊聊,不用做筆錄。”李茵解釋道。
李校長還想說話,一旁的路彥上前一步,掏出了自己的工作證件笑眯眯地說:“省公安廳的路彥,協助賀縣公安局調查這個案件,所以需要再來了解下情況。”
李校長看到工作證後神情一愣,臉上瞬間擠滿了笑容,那速度比變色龍還快。
“原來是省廳的同誌!哎呀,幸會幸會啊,請坐請坐。”李校長連忙起身,把路彥兩人請到沙發上坐下。
門外的走廊上傳來上課鈴的聲音,李校長快步走到門邊,拉開門,對著走廊上大聲喊道:“小劉!來辦公室倒茶!”
學生們已經進了教室,安靜的走廊上回響著李校長的聲音,沒多久,走廊中間的教師辦公室裏,跑出一個文弱的男青年。
李校長等他來到麵前,才說道:“去,把主任的那個龍井拿來!”
男青年急忙轉身跑上三樓,不一會兒就拿著一個茶葉盒過來,李校長已經在路彥和李茵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了,看著氣喘籲籲的他招呼道:“壺裏有剛開的水。”
男青年點點頭,麻溜兒地拿出一次性紙杯倒好三杯茶,端到三人手邊。一旁的李校長笑容可掬地看著路彥:“路警官,你打算從哪些人問起啊?”
路彥道了謝,接過茶,想了想說:“我記得林依芸失蹤那天是她的班主任報警的吧,那我先跟他聊聊吧!”
倒好茶的文弱青年正轉身向外走去,聽到路彥的話身體一頓。一旁的李校長笑得更加燦爛了,伸出手招呼著文弱青年:“那可巧了,他就是林依芸的班主任,叫劉建華,有什麽話就直接問吧!”
路彥驚訝地打量著劉建華,他二十七八的樣子,一米七五的個子,穿著一件藍色襯衫配著休閑褲。白白淨淨的臉上戴著一個斯斯文文的眼鏡,倒是有些英俊,但整個人非常瘦弱,袖管裏伸出的手臂像弱不禁風的樹枝。
劉建華尷尬地站在原地。旁邊的李校長介紹道:“這是省公安廳來的路彥,是來協助調查林依芸案件的,你有什麽知道的都好好地跟路警官說說吧。”劉建華趕緊點點頭。
路彥很詫異,一個班主任竟然被李校長呼來喝去地端茶倒水。
李校長顯然讀懂了路彥臉上的驚愕,主動解釋道:“建華呢,來我們二中沒幾年,還是在實習期,做了一段時間的代課老師,正好林依芸班上的班主任回家生孩子了,我想著給年輕人一個機會,就讓他代了班主任。”
路彥想了想問道:“您這兒有比較安靜的地方嗎?我想就我們倆單獨聊聊。”
李校長拍了拍光亮的腦袋:“要不路警官你就在這兒問吧,這兒就挺安靜的,還有空調,我回避,我回避。”
路彥扭頭看向李茵。李茵會意,起身和李校長一同走到門外。門被帶上後,辦公室裏瞬間安靜了下來,隻聽見空調的冷氣聲和人的呼吸聲。
劉建華仍舊尷尬地站在原地。路彥熱情地招呼他坐下。
“劉老師,你這身體不太好啊!”路彥打量著坐在椅子上的劉建華,他從進門後就一直汗流不止,白淨的臉上蒙著一層密密的汗珠,額頭上大顆汗珠往下落著,藍色的襯衫黏在身上。
劉建華低著頭沒敢說話。
“別緊張,我就是來了解情況的。”路彥笑了笑,“看看有沒有東西被遺漏了。”
“好,我們從哪兒開始?”劉建華一臉認真。
“不用這麽正式,就隨便聊聊吧!”路彥端起紙杯喝了一口水,“林依芸平時在你眼中是個什麽樣的學生?”
“她啊,成績優秀,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性格很內向,平時不太喜歡跟人說話,聽說她從小就跟奶奶一塊生活,也挺獨立自強。”
“還有別的嗎,比如說跟哪些同學關係比較好之類的?”
“她平時很少跟同學們交流,而且都獨來獨往的,我這一時還真想不起來她跟誰關係比較好。”劉建華想了想,“對了,班上有一些不愛學習天天鬼混的男生喜歡她,給她買了很多吃的,寫了很多情書,但她全部轉交給我了。”
“這樣啊……”路彥若有所思,“那陳怡呢,她是一個什麽樣的學生?”
劉建華的眼角**了一下,好像聽到了一個讓他不自在的名字:“陳怡她不太喜歡學習,成績不好,喜歡跟班上那些天天鬼混的男生一起玩。”
“陳怡和林依芸關係怎麽樣?”
“不熟!她們互相應該沒有什麽聯係!”劉建華肯定地說。
路彥眨眨眼睛,劉建華的反應讓他有些驚訝:“陳怡失蹤那天是什麽個情況?”
“那天陳怡在學校裏一切正常,放學後和同學一起回家的,第二天上課卻沒見到她人。我們聯係她的家長,她家裏說她頭一天放學回了家,但是傍晚又出門了,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我一開始以為她隻是跟哪個男孩子去遊戲廳鬼混去了,但是沒想第三天仍不見蹤影……幸好她是從家裏出門之後才失蹤的,要是放學後就不見了,估計她家裏都要來找學校的麻煩……”
路彥皺眉思索道:“你覺得陳怡的失蹤跟林依芸的命案有聯係嗎?”
“沒有吧……陳怡經常跟一些社會上的不良青年打交道,我覺得她的失蹤可能和這個有關,至於林依芸,公安不是已經抓了那個作家了嗎?”
“7月26日當天,你是什麽時候發現林依芸不見的?”
“那天下午兩點,我上我的物理課,發現林依芸座位上沒人,問同學們,他們也都不知道。因為之前已經有兩個女孩失蹤了,當時我特別擔心,就馬上去報警了。”
“當天上午上的什麽課,林依芸表現正常嗎?”
“據同學們和上課老師說,她表現一切正常。”
“賀縣二中有住校的學生嗎?學生中午在哪裏吃飯?”
“沒有宿舍,所以沒安排住校,學生們中午有的回家吃飯,有的就在學校食堂吃。”
“那林依芸呢?”
“據我所知,她之前大部分時候都在學校食堂吃,而最近一段時間都回家吃,因為之前兩個女生的失蹤,學校讓每個學生以書麵形式介紹了各自的情況,並且和學校簽了免責協議,如果回家吃飯,其間發生的一切情況學校不負責任。當時我把那張表發給林依芸的時候,她寫的中午回家吃飯。”
“也就是說,林依芸26日中午可能是離校回家吃飯去了,然後就再也沒回來過對嗎?”
“嗯。”
路彥皺了皺眉頭:“她以前住自己奶奶家,後來住在別人家,你知道她回的是哪個家,對嗎?”
劉建華看著路彥的眼睛:“嗯,我知道。”
“你知道林依芸和作家張霖的關係嗎?”
“你說那個……不,我不知道。”劉建華趕緊搖頭,“之前兩個女生失蹤,學校跟學生簽免責協議時,讓每個學生都填了自己的住址,那天發現她不見了,我就是帶著警察去她填的那個住址找她的。她沒跟我說過同居的事情,而且,我覺得老師也沒有權力去管這個……”
路彥的眼神銳利起來:“那天下午你和警察去了張霖家,然後呢?”
“我們到了之後發現家裏沒人,問旁邊的鄰居也都不知道,公安局的人聯係不上他,讓我留在他家門口等著,一有情況就立即通知警方。”
“再然後?”
“傍晚的時候,我看到一個人走回來開門,上去打招呼才知道他是那個作家張霖,然後我就告訴他林依芸不見了。”
“他什麽反應?”
“他很驚訝,他說他完全不知道林依芸的下落。”
“你什麽時候離開他家的,離開後你又去了哪兒,做了什麽?”
“公安局的人來他家問話不久吧,我就回學校了,我想畢竟這個事情已經報了警,接下來就交給警察吧。回到學校後我還看了下時間,已經是晚上7點半了,我在學校辦公室改物理試卷,一直到10點多才回家休息。”
“噢,”路彥低頭沉思了下,然後抬起頭,“有人可以證明你26日晚上10點之前一直在學校辦公室嗎?”
“學校的門衛可以證明!”劉建華臉上閃過一絲慌亂,聲音裏帶了些急躁,“警官,你不會懷疑我是凶手吧?這怎麽可能呢?”
路彥笑了:“別緊張,我也隻是隨便問問而已,對了,林依芸同桌是誰?”
“她的同桌叫陳玲,跟她一塊坐了一學期了,學習也很不錯。”
“嗯,把她也喊來吧,我想跟她聊聊。”路彥微笑著說。
“她今天請假了,在家休息。”劉建華撓撓頭,無奈地說。
路彥想了想,找劉建華要了陳玲家的地址,就告辭離去。
中午放學的鈴聲在校園裏回響著,路彥找到李茵。剛走出賀縣二中校門,就聽見李茵問道:“你去查了林依芸的課桌?”
“都是一些教科書,沒有日記之類的東西,沒發現什麽線索。”
路彥走到桑塔納旁邊,和李茵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她的課桌我之前就仔細翻過了,就算有什麽有用的東西,也輪不到你來發現了。”李茵坐在副駕駛座上輕笑著,“林依芸的老師問得怎麽樣?”
“沒問出什麽有用的東西,”路彥摸摸方向盤,“看來林依芸是個內心很封閉,沒有什麽朋友的人。不過,我覺得劉建華對我隱瞞了什麽。”
“怎麽說?”李茵追問。
“我跟他談話的時候,他的眼神一直躲躲閃閃,不敢直視我,而且當我試探他有沒有作案時間的時候,他的反應過於激動。”
“一個人被冤枉、被懷疑了,不應該激動嗎?”
“不,更多時候,激動是因為要遮掩心虛。”
“可是我之前也調查了,他應該是沒有作案時間的,學校門衛可以證明他26日晚上在學校。”
路彥沒有說話,陷入沉思中。李茵則催促道:“我們走吧!”
發動機不甘地發出轟鳴,桑塔納卷起塵土飛馳而去。
下午時分,路彥的桑塔納在一排樹蔭下停了下來,一座老房子在樹蔭後麵忽隱忽現,屋子牆角的飛簷看起來下一秒就會腐爛,白色的牆早已發黃發黑,牆邊爬藤的植物顯得特別青翠,攀著牆努力地伸展著。牆邊積著一叢叢茂盛的灌木,灌木下閑逛著兩隻野貓。
繞過生鏽的鐵門,便是大大的院子,空****的,隻種了一棵木槿樹。院子左手邊有一個專門洗衣服的天井,右手邊是房屋,裏麵傳來人語聲和哭泣聲。
路彥和李茵一起站在門口,打量著生鏽的鐵柵欄,似乎輕輕一碰就要坍塌。
“這就是林依芸的家?”
“準確地說,是她奶奶的家。”李茵打量著四周,視線在院子門口不遠處的黑色奔馳車上停下,“幾個月前她奶奶去世,這裏應該就沒住人了。”
“張霖家林依芸的物品並不多,是不是還有一部分在這兒?”路彥問道。
“我們搜查過了,也沒有發現什麽有價值的東西。”
路彥輕輕推開生鏽的院子鐵門,看見屋子裏飄出一縷縷黃煙,沉聲道:“看來我們來得正是時候。”
路彥和李茵站在正廳的門口向裏探望。正廳中,一張破舊的桌子上擺放著一個木質相框,裏麵是林依芸的遺照,旁邊擺了兩個布滿蠟油的燭台。桌後放著一副棺材,桌邊則圍著五男三女。
路彥打量著五個中年男人,他們背上的汗水浸出衣衫,一臉的灰土,眼睛和牙齒顯得格外亮白,黑褐色或古銅色的皮膚,瘦削如弓的身架,肩上各自搭著條白布,手上有著被勒過的紅印。他們卷起的褲腳下,每一雙鞋都沾滿了泥土。
“他們是請來幫忙安排今天的土葬的。”李茵很了解賀縣的風俗,她悄聲在路彥的耳邊說道。
路彥頷首,把目光投向了屋內剩餘的三個女人。棺材邊跪伏著一個中年女人,一身樸素的黑衣,臉上滿是皺紋,皮膚粗糙得像沒有上釉的陶器,一邊抽泣,一邊用黑手帕擦著眼淚。
靠門邊站著一個穿職業裝的中年女人,眼角有著淺淺的魚尾紋,一頭濃密油亮的短發,高高的鼻梁下嘴唇緊抿著。她的身材健美,胸脯結實,穿著細跟的高跟鞋。此時的她站在房間裏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遠離屋內其他的人,正不耐煩地翻著手機。
正對著棺材跪著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少女,她的麵前堆著燃燒的黃紙。她留著一頭烏黑長直的披肩發,頭垂得很低,兩邊衣袖伸出一雙修長白皙的手,正在往火裏添紙,濃煙時不時地從她的臉上飄過。
那個少女背對著門口,路彥看不見她的正臉,隻看見她的身體在輕微顫抖著。
屋內的人顯然注意到了路彥和李茵,沒有人說話,他們投來疑問的目光,路彥抬腳,輕輕地朝裏麵邁了一步。
“你找誰?”職業裝女人開口問道,聲音幹幹脆脆。
“我叫路彥,是來調查林依芸命案的警察,我想向她的家人了解下情況。”路彥亮出了工作證。
路彥的話音剛落,屋內就陷入死一般的沉靜,沉靜到隻有白裙少女手上一遝厚黃紙落入火堆的聲音。
沒有人回應,路彥好奇地望向職業裝女人,她則看向伏在棺材邊抽泣的黑衣女人,不耐煩地說:“她是!我不是!”
黑衣女人拿掉臉上的手帕,淚蒙蒙的眼睛朝路彥看來。路彥終於看到了她的正臉,她有著跟林依芸相似的眼睛,相似的眉骨,臉部輪廓也比較接近,但是她皮膚很灰暗,常年的勞作早已使她的美麗**然無存,一雙無神的眼睛裏滿是滄桑和無奈,仿佛早已習慣了苦難。
從賀縣公安局那裏了解到,林依芸改嫁了的生母名叫張麗,那她應該就是那個張麗了吧。
路彥不由得想著,邁開腳走近了幾步,正要跟她打招呼,這時跪在棺材前的少女站了起來,轉過身來麵對著路彥,相隔隻有兩三米的距離,路彥清楚地看到了她的正臉。
路彥瞪大雙眼,眼前的女孩跟照片上的林依芸頗為相像,也是小巧的鼻子,一雙桃花眼,但她有著修長優雅的天鵝頸,皮膚也比林依芸要更白一些。
一旁的李茵看著路彥盯著這個女孩出神的樣子,不禁失望地搖搖頭,看來真是個偽精英。
路彥看著女孩有些遲疑:“林依芸……”
“什麽林依芸?她是我女兒陳依夢!”職業裝女人的喝聲如醍醐灌頂,瞬間把路彥驚醒。
路彥苦笑地甩了甩腦袋,想起高偉誠曾跟他說過,林依芸有個雙胞胎姐姐,幾歲的時候就被放到孤兒院裏,後來被人領養走,一直生活在外省,跟林依芸這邊也一直沒有什麽聯係。路彥想不到的是,她竟然來參加她的葬禮了,看來這個穿著職業裝的女人應該就是她現在家庭的母親了。
這個叫陳依夢的女孩,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發梢處還挑染過,而且臉頰白裏透紅,站姿筆挺,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矜持中的自信。
路彥收回目光,看著麵前的職業裝女人:“您貴姓?”
“我姓王。”
張麗已經走到路彥的麵前,用略帶嘶啞的聲音說:“警察先生你好,我叫張麗,是林依芸的媽媽……”
路彥還未說話,旁邊的職業裝女人尖銳的聲音傳來:“還好意思說是她媽媽,孩子十幾年從來不管不問,現在出事了哭有什麽用?”
路彥望著一臉憤憤不平的王女士,又看看局促不安的張麗,朝李茵示意了一下,兩人帶著張麗走出屋子來到院子裏。
院子裏沒有屋裏的煙霧,空氣清新很多,路彥鬆了口氣,開口道:“今天就給林依芸辦葬禮嗎?”
“是啊,待會兒就要下土了……”張麗局促不安地搓動著布滿老繭的雙手。
“你特地從外地趕來的?”李茵在一旁問道。
“接到公安局的電話,我就坐火車來了,好多天了,今天給她下葬之後就回去……”
路彥忍不住歎氣。他感覺自己的內心深處,也不願意看到林依芸就這麽被黃土埋葬:“她遇害的案子我們還在調查當中,有一些問題想找你了解一下。”
“想問什麽你們就問吧。”
“林依芸遇害前的一段時間裏,有跟你聯係過嗎?”路彥開口問道。
張麗搖搖頭:“沒有。”
“她和張霖同居有跟你說過嗎?”
“沒有。”
“她奶奶去世的時候,你們有聯係吧?”
張麗還是搖搖頭:“沒有。”
路彥看著一問三不知的她,有些難以置信:“她奶奶去世了,你們都沒有聯係?那你們什麽時候聯係過?”
“我們有好長時間沒聯係過了,這次也是賀縣公安局找到我,告訴我她的消息,我才知道……”
“你不關心她的近況嗎?她才剛滿十八歲啊!”
“她爸爸去世賠了一些錢,她奶奶都留給她了……”
“這根本不是錢的事!”路彥提高音量,他沒想到自己會變得這麽惱怒,“你作為一個母親,對女兒幾乎不管不問,你知道這樣會給她的成長帶來多大的傷害嗎?”
李茵沒想到玩世不恭的路彥也會這麽激動,不得不拽住他提醒道:“你小聲點!”
張麗並沒有被路彥嚇到,還是平靜地低著頭,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她本來就不是我想生的孩子,是她爸爸逼我生的。”
路彥和李茵愣了愣,不知道該說什麽,一旁的張麗繼續述說著。
“我有五六個兄弟姐妹,從小父母都不怎麽管我,收了點彩禮就把我嫁到他家,先給他生了兩個孩子都是女兒,他很不高興,不管我怎麽求他,他還是把那兩個女孩送給別人養,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那兩個孩子在哪兒……為了生個男孩,他又逼著我生了第三胎,那是一對雙胞胎女孩,生產之後醫生說我的身體再接著生育就危險了,他才勉強算了,我把雙胞胎養到三歲的時候,他說養兩個女孩太辛苦,而且如果不送走,以後再生男孩的話,計劃生育的人就要罰他的錢。”
張麗麵無表情地說著,臉上已經沒有了悲哀和絕望,仿佛這些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她隻是個目擊者。
“我死活不同意再把孩子送走,但後來他還是在市裏找了一個孤兒院,瞞著我把雙胞胎的老大放到了那裏,然後他又開始逼我生男孩,還對我又踢又打,說我沒用,生不了男娃……
“不過這次我還是沒能給他懷上男娃,醫生說我的身體需要再調養幾年才能生育。後來我們就離婚了,我聽了父母的話,找了個人嫁了,把雙胞胎的老小留給了他,他也是把孩子扔給自己父母帶。後來,還好,我在現在這個家裏頭一胎生的就是男娃,現在家裏的人不要我再跟他們聯係了,所以我……”
頭頂上的木槿花瓣淒涼掉落,落到張麗的頭上。她平靜地講述著,眼裏沒有光芒,好像那些往事已經抽幹了她所有的生命力。
“我想兩個小孩都是怪我的,大孩十幾年了我還是今天頭一次見……小孩小時候我還見過不少次,長大後她也不想見我了……”
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哽咽,眼淚洶湧而出,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她趕緊又拿出那塊黑手帕。
“你們問我什麽時候聯係過她的,給她奶奶家打電話永遠都是不接,上一次見她時還是一年前,我瞞著家裏偷偷來賀縣給她送錢,結果她把我的錢全扔了,指著我一邊哭一邊罵為什麽要把她生下來,她說她恨我……”
為何要把她生下來,不是為何不要她、不管她。什麽時候,連活著都是一種苦難了?什麽時候,連出生都成了一種罪過了?
路彥看了看陰沉的天上,剛才的萬裏晴空眨眼消失了,此刻天空烏雲密布,暗雷乍響。
他覺得自己的胸口落上了一塊巨石,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不由得想起張霖在他的那本《無盡之地》裏描述的那個農村,女性沒有多少機會接受教育,從小在貧窮中長大,被男權所壓迫,被愚昧所洗腦。她們隻是被當成生育機器,對自己的命運沒有多少選擇權,像是隻為繁衍下一代而活的移動子宮。
路彥苦悶地點燃一根煙,狠狠地抽了起來。上一代對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怎麽還能管好下一代的命運?林依芸身世的悲劇追溯起來,隻會是上一代更大的悲劇。
屋裏客廳的黃紙已經燃盡,濃煙彌散在空氣之中,幾個男人緩緩抬起了黑漆漆的棺木,慢慢地從屋裏走到了院子,路彥和李茵機械地站到旁邊為其讓行。
離院子數百米遠的鬆樹林裏,已經有個剛挖好的土坑,旁邊擺著個刻好的小石碑,一行人緩緩地把棺材抬入土坑旁邊。天色陰沉沉的,人們加快著下土安葬的動作。
“我猜你應該很失望吧,林依芸死前都沒跟她母親聯係過,她的社會關係裏,熟人看來就張霖一個……”李茵看著路彥開口道。
“可偏偏他就被懷疑成凶手了。”路彥接過了李茵的話,“看來從她身邊的熟人裏,是很難查出線索了。”
路彥又點起一根煙,眼神陰鬱地看著前方。
李茵看著路彥皺起眉頭:“別抽了,這鬆樹林裏容易走火。”
路彥沒有理會李茵,他仰頭看了看天空,霹靂一聲,一個驚雷在半空中炸開。差不多下午兩點了,路彥看向幽暗的樹林,棺材已經平平穩穩地放入土坑,一行人正在快速用鐵鍬往坑裏填土。
“我偏不信邪!”路彥把煙頭甩到腳下狠狠踩了踩,拔腿朝前走去。
陳依夢佇立在鬆樹下,沉默地看著一鍬鍬的黃土逐漸掩蓋了黑色的棺木,旁邊的王女士看了一下時間,開口道:“好了,天快下雨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陳依夢恐懼地盯著棺材,身體似乎有些顫抖,對她的話毫無反應。王女士提高了音量:“依夢!我們該走了!”
路彥此時走了過來,朝王女士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證件:“您好!我是警察,請問我能跟你女兒聊聊嗎?”
王女士瞪了一眼路彥:“聊什麽聊,我女兒怎麽會跟他們有瓜葛?”
“不管有沒有瓜葛,我的工作還是要做的。”路彥微笑著說。
陳依夢睜大眼睛看著路彥,王女士則驚訝地問:“這個小地方,還有個吃皇糧的人這麽認真負責?”
“那可說不準。”路彥搖搖頭,又道,“何況我是省廳的,不是賀縣的。”
王女士微微一驚,放平了口氣:“好吧,想不到這個案子還有省廳的人來查,她要想說,你就問吧。”
路彥朝陳依夢投向詢問的目光,她輕輕地點點頭,路彥示意她跟自己單獨談話,她很快會意,跟著路彥往人群的反方向走去。王女士在身後喊道:“抓緊時間,我們馬上就要回去了!”
路彥和陳依夢穿越鬆樹林,離人群遠了一些,兩人的腳踩過鬆樹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路彥看著陳依夢光鮮的衣著,心裏不由得有些發怵:她和林依芸那麽小就已經分開,後來生活的環境也大不相同,真的還會有聯係嗎?
感覺距離差不多了,路彥帶著陳依夢在一棵大鬆樹下停下腳步。
路彥低著頭,看著陳依夢清澈的黑色眼眸:“你好,我叫路彥,負責協助調查林依芸遇害案,有一些情況想找你了解下。”
陳依夢靜靜地打量著路彥,目光在他臉上的創可貼處和衣領上的紅點處停留了下,輕輕地點了點頭。
“你妹妹林依芸遇害前有跟你聯係過嗎?”
陳依夢搖搖頭。
“你們上一次聯係是什麽時候?”
陳依夢皺著眉頭,無聲地搖了搖頭。
路彥一陣莫名其妙:“你搖頭是什麽意思?從沒有聯係過?”
陳依夢依舊一言不發地盯著路彥。在她黑色的眸子裏,路彥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這個女孩似乎要用盡全身力氣把他看個通通透透。
“我可以相信你嗎?”陳依夢終於開口了,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路彥張口結舌,難以回答。
路彥愣了一下,說道:“你……你當然可以相信我。”
“怎麽證明?”
路彥撓撓腦袋,一臉不解:“為什麽要我證明?”
“依芸以前跟我說過,賀縣沒有好人,所以我不敢把她的情況隨便告訴任何人。”
“又不是每個警察都會很負責地去主持正義。”
路彥被這個女孩冷冰冰的話難倒了。怎麽讓她相信自己會很負責地去尋找真相、主持正義呢?路彥尋思著,覺得有團火在心中燃燒起來。
他看著陳依夢,轉過身,指著遠處已被黃土掩埋大半的棺材:“你想抓住殺害你妹妹的那個凶手嗎?”
陳依夢還是盯著路彥,沒有說話。
“不管你想不想,我想。我曾經的朋友現在被懷疑成凶手了,但我覺得他不是,我想抓住真正的凶手。
“看到那個棺材沒?那裏躺著一個女孩,原本她的青春才剛剛開始,原本她有希望考出這裏去擁抱外麵的世界,原本她有機會改變自己被上一代連累的命運,可是現在她被黑暗吞噬,跟著泥土一起腐爛。那個剝奪花季少女青春的惡魔,我一定要親手把他送進監獄!為了達成這個目標,我可以不惜一切代價!不管遇到什麽,我都會竭盡全力去尋找凶手,我一定要為林依芸主持公道!”
路彥頓了頓接著說道:“所以,如果你知道些什麽,如果你知道她的一些有用的信息,請告訴我,好嗎?”
傾盆大雨再也克製不住,從天上傾泄而下。遠處響起了人們的呼喊聲,幾個中年男子匆匆填埋好了棺材後,在雨中焦急地豎起了墓碑。王女士鑽進車內發動了汽車,朝陳依夢的方向駛來。
“我和我妹妹最近一次聯係,是五個月前。”陳依夢一動不動,看著路彥平靜地說道,好像雨水沒有打濕她的身體。
“還有嗎?”
“再遠點的一次聯係是兩年前。”
“那說說5個月前你們是怎麽聯係的。”路彥焦急地追問道。
“她有事,坐火車來臨港市找我,我們就聚了一次。”
“什麽事找你?”
“借錢看病。”
“是什麽病?”
陳依夢剛要回答,汽車已經行駛到了他們附近,車裏響起了王女士的聲音:“依夢,快上車,我們該回去了!”
陳依夢沒有回頭,神色有些焦急地說道:“把你的手機給我。”
路彥迅速掏出手機遞給她,她接過去以後,拇指快速地輸入了一串數字,然後上前一步,用身體擋住了她母親的目光,把手機飛快地塞回路彥懷裏。
奔馳車已經到了身邊,陳依夢轉身踏上車,頭也不回地離去。
傾盆大雨中,路彥愕然地看著手機屏幕上的那串號碼,又抬頭看著那輛奔馳車,它撞破雨幕慢慢遠去,漸漸消失在路彥的視線裏。
暴雨傾盆,那群男人正手腳麻利地用泥土和石塊修葺著林依芸的土墳。
李茵極力避開鬆樹林地上的爛泥,小跑到路彥身邊:“問到什麽了嗎?”
路彥搖了搖頭,看了一眼不遠處朝著房子的方向走去的張麗:“我們回屋裏去,看看她們家還有沒有什麽線索。”
張麗和李茵聊了一會兒,也收拾東西告辭了。
李茵看著張麗撐著傘在雨中漸行漸遠的身影,問路彥:“她覺得林依芸和別的男人同居,可能是被強迫的,你怎麽看?”
“她和林依芸之間形同陌路,對自己的女兒一點也不了解,這種推測也沒有依據。”路彥搖搖頭。
李茵看著路彥:“也就是說,無論怎樣,你都不相信張霖會做壞事吧?”
“是你們不相信一個少女會真心跟一個比自己大十歲的男人談戀愛。”路彥轉身朝林依芸臥室走去,“看過《洛麗塔》嗎?我覺得張霖和林依芸有可能是真心相愛的。”
李茵沒說話,跟在路彥身後。這麽一折騰,他本來一塵不染的白襯衫沾上了雨水和灰塵,看起來分外狼狽。
“你為什麽每次查案都要穿著白襯衫?”李茵不解地問道,“現在能說了吧。”
“白襯衫,剛正筆直,棱角分明,正如這法律,是非公正,容不得半點褶皺曲折。它潔白無瑕,簡約整齊,沾上任何黑點髒汙,都纖毫畢現……”路彥指著自己襯衫衣領上那處紅色對李茵說道,一雙眼睛笑出了兩條臥蠶,“穿上它,也是為了提醒自己,在辦案時不能忽視任何可能是線索的地方,沒準真相就隱藏在被我們忽視的細節裏。”
李茵看著路彥搖著頭:“這麽有水平的話,不像是你說出來的啊!”她頓了頓接著說,“那你每件白襯衫的衣領上都有個紅點,又是為什麽?”
路彥沒有回答,徑直推開了林依芸臥室的房門,感覺到一股刺骨的清冷迎麵而來。
路彥環視著整個臥室,房間裏靠牆放置著一張矮小的木板床,床下緊貼牆壁放著兩個紙箱子,床邊擺著一張小桌,桌上有一些小的瓶瓶罐罐。一個貼牆放置的木衣櫃,衣櫃門上鑲著一塊鏡子,靠近門邊的地方,還孤零零地擺放著一隻小凳,凳子下同樣也有個未封口的紙箱。臥室上方吊著一隻布滿灰塵的鎢絲燈,床的對麵,有個老舊生鏽的鋼窗。
路彥疑惑道:“奇怪,明明這個房間的東西很多,但感覺比那個老人住的房間更沒人氣。”
“林依芸的臥室雖然東西多,但我們也沒發現什麽線索,”李茵站在門口說道,“畢竟三個月前她就在張霖那裏住了。”
路彥點點頭,打量著房間:“所有的東西都是緊挨著別的東西擺放,住在這裏的林依芸看來很缺乏安全感。”
路彥走到牆壁旁邊,伸出手摸著發潮的牆壁。他沿著牆壁邁步,慢慢地閉上眼睛,手指撫摸過布滿灰塵的牆壁、床鋪、桌子……外麵的風聲、雨聲,還有水滴拍打著窗子的聲音都漸漸消失了。
路彥走到床邊的桌子前,拿起上麵的瓶瓶罐罐放到眼前。
“都是女孩子用的手霜之類的東西。”李茵在一旁開口道。
路彥一個個擰開瓶蓋,把它們放在鼻子下嗅嗅,又陸續地放回去。接著,他又打開所有的紙箱,翻動著裏麵壓扁的肥皂塊、毛糙的內衣、空的洗發精盒、發黃的SHE海報、幹硬的毛巾……林依芸殘留在上麵的氣息,漸漸地在房間裏彌漫開來。
路彥感覺自己在通過這些雜物觸碰那個逝去的女孩,也許運氣好的話,就能發現這個女孩更多的秘密。
然而他失敗了。
路彥直起身子,看著腳下的三個紙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他又把目光放到了林依芸的**,翻開疊好的被子,一股淡淡的清香迎麵而來,似乎依舊殘留著那個女孩倔強頑強的生命力。他仔細地檢查床單和被子,任何有稍微凹陷和凸起的地方都不放過,然而,還是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路彥抬起頭,大步走到衣櫃前,伸手拉開門,一股木頭發黴的腐朽味撲鼻而來,看來衣櫃裏某個區域的木頭正在發黴腐爛。
路彥掃視著衣櫃,裏麵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海藍色校服,校服上印著“賀縣二中”四個字;校服的下麵,放著幾件較厚的棉襖和羽絨服,同樣疊得整整齊齊。林依芸並沒有帶走冬天的衣服。
衣櫃的另一邊擺著幾個黑色的發卡和粉紅色蝴蝶結,在它們的下麵,有一堆尺碼很小的女孩**和內衣。路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仔細地檢查著它們,沾得滿手灰塵。他再次失望了。
路彥環顧房間,感覺自己已經在慢慢靠近那個女孩內心的某個秘密了,但是仍舊茫然不得要領。
“我們上次也什麽都沒找到,這裏看來是沒有線索的。”李茵的聲音在門邊輕飄飄地響起。
空氣中還停留著那種腐木的味道……腐木的味道,等等,為什麽會有腐木的味道?
李茵走到路彥身邊,拉了拉他的袖子說:“我們該走啦!”
路彥緊盯著衣櫃,對李茵的聲音渾然不覺。
衣櫃裏某些區域的木頭在發黴發爛,是因為受潮了,可是為什麽會受潮呢?
衣櫃,衣櫃……路彥絞盡腦汁地想著,忽然看到不太嚴實的窗縫間,有幾滴雨飄了進來,濺到了衣櫃上。
“等等!”路彥的心裏響起了一聲驚雷。
這麽高大笨重的櫃子,遠非一般人能抬動,更不會沒有理由地移動。路彥趴下身體,臉貼地麵觀察著衣櫃的底部,發現衣櫃底部的邊緣有一些奇怪的痕跡,分布很均勻。
這是什麽?路彥皺眉思考著,忽然想到:這麽笨重的櫃子,如果在底部塞進合適大小的圓木,不就可以移動了嗎?這些痕跡,正是木頭和衣櫃底部摩擦導致的。
林依芸是理科生,成績又好,肯定能想到這個辦法。如果是她移動了這個櫃子,那一切都好解釋了。隻是林依芸為什麽寧願衣櫃淋雨受潮也要挪動衣櫃呢?
路彥抬起櫃子的一側,把櫃子稍微挪開一些,然後蹲了下來,把視線投到地麵上,隻見衣櫃下方的水泥地麵上有一個凹陷,裏麵躺著一個小鐵盒。
路彥把手伸進去,小心翼翼地取出小鐵盒。他打開生鏽的盒蓋,看到邊沿處粘著一些白色粉末,鐵盒裏麵是一張疊起來的照片,照片緊貼著鐵盒的拐角。路彥戴上手套,小心地把照片展開。
那是一張有些褶皺的照片,展開後也隻跟身份證差不多大小,是兩個人合影的上半身照——
林依芸穿著綠色的羽絨服,挽著旁邊人的手臂,一臉笑容地偎依在對方身上;旁邊的人看身形是個成年男性,穿著肥大的紫紅色羽絨服,手臂摟在林依芸的腰上,腦袋的地方隻留下一個黑漆漆的圓洞,看來是有人用煙頭一類的東西燙掉了它;他們的身後,是一個凹凸不平的小山坡,山坡上鋪滿了雪。
照片上的男人隻露出上半身,穿著肥大的羽絨服,隻能看出大概的身形;他們合照的地方是野外的山坡,地麵不平,即便有林依芸作為對比,也很難準確判斷他的身高。唯一露出能夠表明身份的就是腦袋,還被人燙掉,看來憑這照片很難確認這個男人的身份。
路彥端詳著缺口邊緣那一圈黑乎乎的焦痕,和林依芸開心的笑容,覺得詭異陡然而生。
她旁邊的這個男人是張霖嗎?
路彥記得張霖說過,他是三個月前開始與林依芸相識相愛的,可這張照片拍攝於冬天。如果張霖沒有說謊,那麽照片上這個男人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