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信仰之死

孫明出生在賀縣的老縣城裏,他的童年和少年都伴隨著那個火紅的年代而度過,跟很多小夥伴一樣,他喜歡把毛主席語錄隨身帶著,經常拿出來在人前背誦。有時他甚至把毛主席頭像用鋼針別到胸口的肉裏,然後**著上身跟別的夥伴顯示自己的忠誠和榮耀。

作為一個熱情似火的小無產階級鬥士,他為自己無產階級的身份感到深深的驕傲。在孫明還是孩子的那些年裏,大小學校早已停課,他和小夥伴們大把的精力無處釋放,平日也閑來無事,就經常跟著其他的大人一起除四舊。

有一次,小夥伴們說一個老郎中家裏藏了很多封建主義的毒瘤和資本主義的毒草,像往常一樣,他和小夥伴們衝進老郎中家裏,他看著小夥伴們把老郎中推倒在地拳打腳踢,然後他們又從那些長滿蟲洞的木櫃上找到了那些藏書,把它們全搶下來砸到地上,點起一把火要全部燒掉它們。孫明站在原地,看著老郎中躺在地上咳著血,然後不省人事。

小夥伴們已經衝進裏麵的房間去砸別的東西,孫明卻在冉冉的火堆前蹲下了身體。這一蹲,徹底改變了他日後的命運。封麵上的人體圖案令他很好奇,他從火堆裏抽出幾本隻來得及燒了點邊角的“毒草”翻看起來,雖然他什麽都看不懂,但是他還是拿在手上認真地看了一會兒,帶著好奇心,他撿起其中的幾本,帶回了家。

後來,孫明聽母親說起,自己小時候體弱多病,本來家裏人都以為這孩子養不活了,最後多虧縣裏麵的一位郎中幾次妙手回春才得以保命。孫明隨即震驚地發現,那個救過自己的郎中就是死在自己麵前的那一位,他的心裏感到莫大的後悔和難過。

帶著心中的愧疚,孫明愈發想弄懂當初老郎中留下來的那些書,為了使自己弄懂,他跑去廢品站,跟在知青後麵偷偷地找出一本《數理化自學叢書》,他決定從最基礎的東西開始學起。

火紅的年代結束了,孫明心裏的精神寄托一個一個減少,最後就隻剩下當初那一堆書。他發現周圍好多事情好多人開始變得難辨真假,唯有那些書上的東西好像從來沒騙過自己。盡管孫明用了好些年都沒有把那些書完全讀懂,但是他已經有了一定的文化程度。恢複高考的消息傳來,正在人生十字路口的他當即決定,參加高考。經過一段時間的準備,他如願以償地考入大學,並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醫學專業。

上大二的時候,他跟著同學們看了一部叫《天雲山傳奇》的電影,正在他一邊看電影一邊反思的時候,旁邊的一個大一學妹哭得稀裏嘩啦,他鼓足勇氣給學妹遞上了手帕。兩人在電影散場後聊了起來,學妹問他為什麽要學醫學,他想了想說:我想丹心厚載,懸壺濟世。

學妹當即破涕為笑說:你比希波克拉底還希波克拉底啊!

孫明當即站到旁邊的台階上,頂著朗朗月光,高聲地把《希波克拉底誓言》背誦了一遍。背完之後他跳下台階,看到女孩看向他的目光裏,充滿了崇拜。

那個女孩後來成了他的妻子。畢業後,本來按照從哪兒來回哪兒去的分配原則,孫明要回賀縣報到。但是妻子的爺爺在省城的衛生局有點關係,妻子不想兩人分離兩地,求著她爺爺一陣活動後,孫明得以留在省城醫院。

之後的幾年裏,醫學技術發展很快,孫明時刻保持著緊張感學習著新東西。後來孫明聽聞,當年跟他一起打鬧的孩子們有不少死於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的嚴打,剩下大多數人都是從事一些低端的體力工作。孫明感慨著,學醫真好,真是知識改變命運。他成了家鄉同齡人中的佼佼者,每次回到老家,他總是被人稱讚敬仰,長輩們總是要自家的孩子以他為學習榜樣,要孩子們跟他一樣努力學習知識改變命運。

突然有一天,孫明平靜的生活被打破了。那一次,醫院科室送來了一位難產大出血的孕婦,孫明檢查的時候發現她出現了羊水栓塞。盡管孫明和同事竭盡全力地去搶救,最終還是沒能救回孕婦的生命。

把孕婦屍體轉交給她家屬的時候,不管孫明多麽費盡口舌地從專業角度解釋,她的家屬依然怒不可遏地認為孫明他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那天下班時,孕婦的家屬衝了進來,發狂似的對著孫明和他同事拳打腳踢,矮小的孫明抗擊能力還不如女人,被打倒在地滿口吐血,眼鏡摔到了地上。他趴在地上,抬頭看著這一幕,感到似曾相識。

這件事之後,盡管孫明沒有什麽責任,還是被院方調離了手術台幾年。幾年後孫明重回手術台,陸陸續續也遇到過醫鬧,都是因為病人的逝去。孫明麵對家屬的憤怒,心裏多少也理解了一些。

步入中年,孫明已經升為副主任醫師,身材和錢包都鼓了起來。工作很忙,他感覺精力逐漸開始吃不消,但還是一直強頂著工作。就在他以為人生會一直這樣下去的時候,有天,醫院再次送來了一個難產的孕婦,孫明和同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孕婦和孩子的性命都保住了,但是孕婦的男人在手術結束後衝到了他的麵前。

那是個身高一米九幾的高大男人,他不由分說地朝孫明臉上揮出一拳:“媽的!我的女人,怎麽能讓你碰來碰去!”

矮了三十厘米的孫明被打倒在地,毫無還手之力。他感覺自己的腦袋在嗡嗡作響,嘴裏和鼻裏都在冒血。同事們紛紛衝上去攔住了那個男人,孫明則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他想起汪曾祺寫過的一篇小說《陳小手》,說的是在民國時代,有一個很優秀的男產科醫生名叫陳小手,有一次他被一個軍閥團長請去給難產的夫人接生。陳小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救下了孩子和孕婦之後,團長請他喝酒並送給他二十大洋,然而在他跨上馬離開的時候,團長在背後開槍把他打死了,並且怪委屈地說道:“我的女人,怎麽能讓他摸來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許碰!這小子,太欺負人了!日他奶奶!”

僅僅一拳,孫明就被打得腦震**加鼻梁骨骨折,眼鏡被打落在地摔得粉碎。民國時候的情節發生在21世紀,孫明以前想都不敢想,那天若不是有同事在場攔住,自己被那個男人當場打死也說不定。

孫明開始思索自己的人生,自己住著大房子開著好車子,受著人們稱讚,為什麽現在卻活得如履薄冰?他已經算是個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了,為什麽卻一直感覺自己屬於弱勢群體?盡管有著可觀的收入,但這並沒有給他帶來安全感。本是醫生的他住進了醫院,孫明開始變得意誌消沉起來,他想起了民國時代的陳小手和當年的老郎中,又想到自己。難道生而為醫,就注定是這樣的命運?

不停出現的醫鬧終於在這一次磨掉了他最後的一點耐心,他跟妻子商量著說,自己的身體已經漸漸吃不消大醫院的工作強度,更是不能再承受這樣的醫鬧了,如今自己已經積累了足夠的財富,不用擔心養老的問題,女兒成績優異也不用過多操心,是時候換一種生活方式了。

孫明回想著當年,青年時期的自己懷著炙熱之心從賀縣走到了大城市,努力地看到了外麵更大的世界。時光荏苒,年華蹉跎,到了人生之秋的中年,他發現自己的滾燙和炙熱最終還是讓位給了恬靜和安寧。在旁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孫明放棄了大醫院裏令人豔羨的編製和安穩,成了一名體製外的無業遊民,然後帶著妻子回到了老家賀縣。

回到賀縣,孫明決定自己開診所當老板。他購置了門麵房和很多器材、藥物,又招來幾個年輕醫生和護士,然後往賀縣政府跑了很多次拿到了各種許可證。就這樣,久仁診所被他開起來了。診所一開始很簡單,主要就是給病人看看感冒打打吊針什麽的,孫明基本也都讓年輕醫生去問診,自己當甩手老板也樂得清閑。不料,賀縣人聽說省城的婦科專家回來了,上門看婦科病的絡繹不絕。孫明被逼無奈又得坐在診所問診,不過這一次他多了自由選擇權,有時候他就把情況不嚴重的病人交給年輕醫生去問診,自己跑去休息。

孫明以為自己會在這樣的平靜生活中老去,然而他的希望再一次落空了。有一天,久仁診所走進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婦,她說自己身體很不舒服,年輕醫生和孫明給她詢問檢查過後,都發現她身上毛病眾多,心髒病、高血壓、糖尿病應有盡有。孫明當即建議她去大醫院就診,但是老婦人不幹,執意要在久仁診所就診。孫明清楚診所並沒有條件給她治病,也不敢給她治病,隻好把她晾在診所的座位上。

不料老婦在久仁診所的座位上坐著去世了。當天晚上,她的家裏人召集了幾十名鄉親,明火執仗地趕到久仁診所門口將診所圍住。孫明和年輕醫生們嚇得麵色蒼白,跟他們怎麽解釋怎麽舉證老婦人的死和自己沒關係都沒有用。家屬提出要孫明賠償,開出了一個孫明必須傾家**產才能賠得起的數字。孫明無法接受,他們怒不可遏,就在他們要衝進去打砸搶燒的時候,警察趕到了,明火執仗的人群瞬間作鳥獸散,警察隻抓到一兩個小嘍囉帶了回去。

在孫明的請求和警方的調解下,他們找了法醫對老婦人屍體進行檢測,法醫給出的死因報告顯示,診所並沒有對老婦人進行過任何接觸治療。但是老婦的家人認為法醫跟孫明他們是早已串通好的,拿著這份報告依然對孫明的診所進行不依不饒的騷擾。往後幾次,那些鬧事的人都提高了警覺性,他們分批行動、遊擊而戰,每次警察還在路上就有人通風報信,圍攻的人瞬間撤退,導致賀縣警察連連撲空。幾次之後警方也有些不耐煩了,甚至認為久仁診所是報假警。

那個晚上,孫明在診所裏給一個漂亮女孩複診檢查時,外麵傳來一陣喧鬧,一個年輕醫生失魂落魄地衝進來:“大事不好了,他們又來了,這次拉了橫幅,還帶了菜刀!”

孫明走到門口一看,外麵密密麻麻站著五十來號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手一把手電筒。好幾個人手拿著菜刀站在最前麵,整齊有序地拉著紅色橫幅,上麵用燙金的正楷大字寫著“殺母之仇不共戴天”“醫冠禽獸無恥下流”。孫明正要說話,為首一個中年男人,孫明認得他是老婦的兒子,隻見他正舉著亮晃晃的菜刀,對自己怒喝道:“在你診所死了人,你以為你就沒責任嗎?要麽拿錢,要麽今天你店毀人亡!”

中年男人身後的人群高聲地應和著他的話。孫明站在人群對麵,形單影隻地麵對凶煞的人們。他扶了扶眼鏡,站在原地突然忍不住笑了出來。他忽然就不害怕了,他又想起了陳小手和那個老郎中,自己現在的遭遇就好似他們曾經的命運。在以前的很多年裏,他一直把老郎中的死怪罪於那個年代,但現在他發現他錯了,那個年代已經遠去,那些人們從未離開。

什麽丹心厚載懸壺濟世?什麽希波克拉底誓言?原來千百年來,這裏隻有輪回沒有改變。也罷,反正老命一條,不要了也罷。孫明正想著,身邊突然走來一個年輕人,孫明認得他是陪剛剛那個漂亮女孩一起來的男人,之前一直坐在休息室裏沒有說過話。

年輕人像是沒睡醒,他打著哈欠看了看門口的情況,懶洋洋地問:“怎麽不報警啊?”

“剛剛報的警,值班的人說今天縣城郊區的工地上出了大事,警力都抽調到那兒去了,現在沒有警力能過來,讓我們先努力調解。”孫明旁邊的年輕醫生走上前氣憤地說,“看來這些王八蛋是聽到消息行動的!”

“哦,這樣啊,我知道了。”年輕人點點頭,懶洋洋地說道。他臉上帶著不耐煩的疲倦,拿起手機撥通一個電話,然後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朝室內走去。

帶著菜刀的人們站在門口放起了鞭炮,旁邊圍觀的群眾越來越多,多到把整個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人們聚在一起對此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圍觀群眾都在猜測著事件的結局會是怎樣。

正當鬧事的人們按捺不住要衝進久仁診所時,遠處響起了幾聲刺耳的汽車鳴笛聲。圍觀的人群出現**和挪移,兩輛大卡車和兩輛麵包車開了進來,車上跳下二十來個膀闊腰圓、麵目猙獰的男人,他們統一穿著黑衣黑褲,人人手持黑色電棍將鬧事的人們團團圍住。黑衣人不由分說地衝上去一陣暴打,雖然兩邊人數差距很大,但是戰鬥力上差得更遠,鬧事的人們被黑衣人打得屁滾尿流、跪地求饒,想逃都沒辦法逃掉。

戰鬥很快結束了,年輕人手持著電棍,帶著目瞪口呆的孫明走上去。剛剛為首喊話的老婦人的兒子正被兩個黑衣人摁倒在地,痛苦地掙紮著。年輕人走上前,狠狠一腳踩到他滿是血汙的臉上。

“刁民!你剛才不是說今晚要店毀人亡嗎?怎麽樣,現在要亡的是哪個啊?”

年輕人喋喋不休地繼續罵著,老婦人的兒子卻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說了。年輕人抬起頭看著一臉震撼的孫明,把手中的電棍扔到孫明的腳下,他白淨的臉上掛著殘忍的笑容,得意揚揚地說:“看吧,能製止暴力的,隻能是更大的暴力!”

那天晚上的事情之後,孫明發現事情真的變得不一樣了。他戰戰兢兢地等了好些天,竟然真的再也沒有人找上門來報複,而且在那之後連來診所上門求診的病人們都客氣了很多。

風波之後,一個春天的暖日上午,孫明站在久仁診所門口曬著太陽,沐浴著陽光。他回溯著自己的這一生,當理想主義的大廈崩塌之後,他親眼見證了他們這一代人集體奔向了功利和犬儒。他不禁經常思索著:人這一生,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曾經在很多的時候,他真的不信那些所謂的懸壺濟世和希波克拉底誓言,但如今自己靠在大樹之下好乘涼,從今往後,賀縣應該再無人輕易來找自己的麻煩了吧?如今久仁診所已經安全走上正軌,人流手術的許可證也已經快到了,以後自己實現從醫理想總該容易一些吧?孫明想著,春日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他舒服地閉上了眼睛。

突然,新配的眼鏡不慎滑落,掉到地上。他連忙蹲下身來去撿,不料一隻白皙纖美的手先他一步,撿起了地上的眼鏡。

孫明驚訝地抬起頭,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站在自己的麵前,正躬身拿著眼鏡看著自己。

“您好!”女孩怯生生地說道,把眼鏡遞給了他。

“謝謝!”孫明嘟噥著,直起身子接過眼鏡想戴上它,卻發現它剛放上去就滑了下來,怎麽戴都戴不上。

女孩抬頭看了看孫明身後的久仁診所的牌子,她一臉煩愁,側頭蹙眉,輕聲說道:“我是來看病的,請問孫醫生在嗎?”

孫明拿著眼鏡停住了動作,怔怔地看向麵前的漂亮女孩,卻見她臉色蒼白,眉眼之間寫滿了不適。孫明不由得想起那些躺在手術台上的年輕女孩子,想起她們看向自己畏懼又痛苦的眼神。他突然很想憐憫眼前的這個女孩,卻驀地發現心裏已經沒有多少憐憫的力氣。孫明仔細端詳著麵前的女孩,在她清澈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的模樣,他還是那個身材走樣頭發漸禿的中年人,但是看上去好像跟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孫明握著濕滑的眼鏡,手心滿是汗水。他頓了頓,把怎麽也戴不上的眼鏡扔到了地上,平靜地說:“我就是,你叫什麽名字?”

那個女孩純淨的眼睛正哀求地看著他。

“我叫林依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