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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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六夜晚,新月初上,涼風習習。長期關閉的保州城南門忽然大開,放出了一批男女老幼居民。雖然從城裏出去,他們個個都打扮得像個鄉下人,兩個婦女頭上都包著青布帕,她們各自穿著深色的罩衫,下麵係一條玄色家常裙,一副去會親家母的農村婦女的打扮。其中一個,已近中年,皮色黝黑,動作麻利,像是在田頭長期勞動慣了的,另一個年紀較輕,帶著怯生生的神情,懷抱著一個酣眠未醒的嬰兒。看她雙眉緊鎖的樣子,似乎擔心她在娘家養了一年多的嬰孩未必能夠討得初次見麵的婆婆和丈夫的歡心。

她們各坐一輛獨輪羊角車,她們各自坐在車的一邊,另一邊上堆放著他們一行人的行李衣裝,主要是兩袋糧食,備路上煮食之用,同時也使羊角車取得平衡,另外還有些衣包和生活用具。羊角車由四名精壯莊稼漢推著走,兩個年老的和一個中年的男子漢都空著雙手跟在車後走。

守南門的士兵認識那中年漢子,習慣地叉起手來,正待唱喏敬禮,那中年漢子使個眼色,士兵會意,也就裝得彼此不相識的,驗看了他們的文憑,開城門放他們出去。這批人是保州城受到攻擊以來,半年中第一次開城門出去的人,雖在夜間,仍不免引起行人的驚訝。有人打聽這批人有什麽來頭,大模大樣地開了城門出去,有人問這批人開城出去了,他們是否也可以跟著出去。守城門的對第一個問題置之不答,第二個問題回答得十分爽快:“今夜不行,城門開了就關。再過兩天,四門大開,你要從哪道門出城,東南西北,悉聽尊便。”

羊角車輪軸上新塗了油,使它行走時,盡量不發出“嘎咯”“嘎咯”的聲音,顯見得他們出城有一定的保密性。初六夜月,淡薄無力,群星黯淡,它們好像在地麵上鋪上一層薄薄的光被。守城士兵們目送他們一行人從放下來的大吊橋上渡過城壕,折向金軍築造的長圍,那是曲曲折折、迤邐不斷的土牆,然後一齊消失在月光照臨不到的黑暗中。

早幾天,白老爹就出城勘查地勢,打聽敵情。他回來拍胸脯說:幾十裏的長圍內外,都不曾發現一個金兵,想必都撤走了,比他們來的時候還要撤得幹淨,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白老爹的報告與州將派出去的斥候打聽得到的敵情完全符合,加上載兒病勢已痊,再也沒有拖延下去的理由了,因此他們選擇了四月初六這個黃道吉日上路。

直到即將分手時,馬母才泄露了她生平最大的秘密,她把嚲娘母女二人重重地拜托給趙大嫂道:“二十多年前,嚲兒她娘臨終前以孤女相托,目淚盈睫,至終不瞑,今日俺就將嚲兒母女倆一齊托付給大嫂了,大嫂路上小心。”

自從決心放走嚲娘以後,馬母拜托趙大嫂照顧嚲娘已不下四五次之多,唯獨這一次,她把自己心裏的秘密說出來,表明她不但對活著的兒子,而且也對死去的摯友同樣負有義務,因此詞意更加誠摯,不消說她得到的回答是趙大嫂堅決的保證。因此,他們的行程取道,也考慮得更加慎重周密了。

劉七爹他們來保州時,曾受到中山府一帶戰爭的滯阻,雖說時間已隔開一個多月,考慮到那方麵仍有戰鬥的可能,他們決定繞過從望都到中山府的大路,取道博野、安國,向西折入新樂、靈壽,然後進入真定西山地區上山。

軍事時期,什麽都可能發生,沒有絕對的安全,他們所以選擇了這條路,其目的隻想離開中山府遠一點,估計金軍未必會在博野、安國一帶出現。至於新樂、靈壽一帶地區,他們是熟悉的,那裏還沒有金軍前去進占,當地一些據地自保的民間武裝組織,如弓箭社以及逐漸發展起來的忠義巡社等的首領與山寨都通聲氣,隻要說出他們是趙大哥、馬廉訪的家眷,就會得到保護。隻是由迤東的安國折入迤西的新樂,這一百多裏地多少有些危險。奉斡離不命鎮守真定地區的女真大將副都統杓哥督同漢兒萬戶真定總管韓慶和經常派出部隊在這一帶巡哨,攔截行人,不讓受圍的中山府與西山義軍通聲氣。好在這一地區的路徑劉七爹與白堅都十分熟悉,還有不少居戶與山寨有聯係,隨時可以投宿。他們小心一點,晝伏夜行,可以闖過這道難關,雖然采用這條路線要多用十天八天的時間。

從離開保州城以來,嚲娘就浸沉在與丈夫會麵的既歡樂又充滿著疑懼的預待中。

嚲娘不懷疑她可以克服婆母的頑強意誌,最後同意放她出城,因為她有著比婆母更加頑強的意誌,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她的意誌是無堅不摧的。

但是她對於是否馬上就會看到丈夫,內心中卻是懷疑的,或者可以說,這次冒險出城,間關百死去找丈夫,失敗了找不到他是意中之事,而能見到他、找到他則是意外的。隻有命運才是她唯一攻不破的堡壘,而命運一直是虧待她、折磨她的,過去就是因為命運多舛,多次已經掌握在手中的見麵的機會,都被意外事件衝走了,它們一次又一次地證實了她心中的不祥的預感,因而使她失去了重新見到他的信心。

這種預感觸發於他們分別時的一個小小的偶然事故中。

那時他與劉七爹已束裝上路,家中人全在門口送行。她突然想到如果他跨出第一步後,再回過頭來看她兩次,他們以後還有可能見麵。她緊張地等待他回過頭來,再一次回過頭來。結果她等到了第一次而沒有等到第二次。他們越走越遠,終於隱沒在一叢樹林背後,她絕望地感覺到他們之間永無再見之期了。這種不祥的預感,支配著這整整一年半以來她的生活和思想意識。

其實這種預感來源於分離前夕她在睡夢中迷迷糊糊地聽到趙大嫂對他提出的警告,說是真定方麵有人要陷害他,而他以滿不在乎的態度回答趙大嫂。那幾句對話好像把她的心往上一拎,頃刻間她就完全清醒了。後來丈夫送趙大嫂出去回房來時,嚲娘要他保證不再去真定,他雖然作了肯定的答複,但他在詞氣之間泄露出來的神情依然是漫不經心。從那時以來,她就擔心將會有不測之禍落在他們之間而無法避免。

據劉七爹事後告訴她,去年她流產在床時,丈夫懷帶幾顆起死回生的保胎安神丸,從真定疾馳而來,眼看很快就可回到家裏來團聚,不料他在路上看見一連舉起的五把烽火,使他的馬頭折而向西。既然戰爭已經爆發,他應當參加,豈能再顧家室?他這個決定是理所當然、毫無疑義的。對此她沒有什麽遺憾,她遺憾的是為什麽那幾把烽火不早不晚,偏偏就在他回家的馬頭上讓他看見。

劉七爹後來還告訴她——這個嘵嘵多言的劉七爹為什麽要把這些事情都告訴她呢?可能他是以此為理由解釋他之所以不能回來,而在她則無一不作為加強她的預感的根據——董龐兒義軍在滿城打敗了完顏兀術的金軍,董龐兒、趙大哥與丈夫聯騎馳到保州城下,正待進城,偏偏告急的使者馳來,他們就在城門口商量定丈夫率兵去救援中山府,還說兩三天內就可擊敗金軍,解中山之圍而回到保州。不想張關羽大哥就在那一役中陣殞,丈夫也一去不回。那告急的使者如果稍緩片刻來到,他們豈不就可見麵了,即使以後商定了要他去馳援中山,至少他們見一見麵,就可以打破她的預感,為什麽他們偏偏就在城下逢到那個告急使者?

莫不是冥冥之中有一種無形的力量阻止他們重新見麵?她無法解釋這些一再出現的偶然巧合,不能不認為那是造化弄人,是命運對她的懲罰,懲罰她一心隻想把丈夫留在自己身旁的罪過。當兒女私情超過了“合理”的範圍,而妨礙丈夫去履行一個男子漢應當履行的義務時,在當時人的心目中把它看成一種罪過,即使她本人也不能沒有這種犯罪意識。

對於有形的阻力,她能夠與之搏鬥而勝過它,而在無形的阻力麵前,她確是一籌莫展的。

因此她對於這次能否重新見到丈夫並不抱有很大的希望。盡管如此,她還是要試一試自己的命運,看看此次會不會出現奇跡,扭轉乾坤,戰勝造化。

她雖然沒有戰勝命運的信心,但仍抱有與命運鬥一鬥的勇氣。

2

出現了由於他們一行人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原因而引起的重大的變化:保州以南一百多裏地,金軍固然都已撤走,讓他們平安無事地順利通過。一進入中山府的地界,形勢陡然緊張,金軍密布,巡哨隊伍,晝夜出沒,到處都布下了棘刺羅網,使他們寸步難行。劉七爹瞠目不知所以,白老爹也隻好閉緊了嘴裝糊塗。最後總算在博野附近找到郭有恒的一個本家,暫時把嚲娘等掩蔽起來。這個姓郭的在鄉間也算是一家富戶,他久知馬廉訪之名,十分款待,願負掩護之責。嚲娘這行人,隻好暫且在這裏住下來。

劉七爹責無旁貸,他帶著白老爹,有時姓郭的也陪同他們一起去外麵打探消息,探測金軍動向。在那十天半月的時間中,金軍有增無減,幾處交通道口都設有崗哨,加緊盤查行人,有的路口幹脆封鎖起來,臨時豎幾根木柵,誰敢偷越,捕獲了就要處死。饒他白老爹滑脫如泥鰍,也有兩次被金軍扣住,惡狠狠地用刀背砍他的頭頸,說是要把這奸細送往大營去斫了,首級就掛在木柵上號令示眾。劉七爹軋出苗頭,急忙把身上戴的褡褳解下來,兜底翻出二三兩碎銀子,連同褡褳一起送上,總算留得白老爹的一條性命。眼看這條路是被堵死了,既到不了安國、更談不到新樂和靈壽,隻好像冬眠的蛇,在郭家這個地洞中蟄伏起來,等候機會。

嚲娘早已鍛煉出長期等候馬擴的耐心,在保州時,常常要等幾個月才盼到丈夫回家一行。戰釁一開,他就一去不回了。可以說她的小半生都是在寂寞的等待中度過來的。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機會已在眼前,阻力陡生,把他們孤零零地撂在前不著鋪、後不著店的荒村中,不管主人家有多少好意,都無法解除她心中的焦急和絕望。她過了一生中最難堪的十多天的時間。

完全絕望者總是羨慕尚留有一線希望的人,譬如她的大嫂,丈夫早已戰死,她一直羨慕嚲娘夫婦雖然長期暌離,將來總有重新見麵的一天。某些心胸狹窄的婦女,可以從這種羨慕之中產生妒忌,逐漸轉化為敵意,但大嫂卻是個仁厚長者,能以弟婦的悲喜為悲喜,這在古代婦女中是一種很難得的美德。而依靠那一線希望來維持生機的人,一旦遇到挫折,希望無法實現,她就會受到更大的煎熬,反而不如那些絕望者,索性死了心,了無掛礙,倒也幹淨。嚲娘在最痛苦的時候,也難免會產生這種想法,反而去羨慕大嫂。人們很難做到易地以處地去體驗對方的心情,即使二人之間充滿著友好之情。

其實在戰爭時期的旅程中,要耐心等候幾天,看看局部安全了,才敢上路,也是常有的事。不過在嚲娘焦急的期待中,這點小小的挫折化為不可逾越的鴻溝,這仍然是她心中的不祥預感在起作用。

據那個好心的郭老爹說,兵興以來,這裏雖有過幾次金軍過境,對鄉民騷擾一番,擄去不少牲畜糧食,但頂多不過一兩天的時間。他也猜不透為什麽這次金軍調來這麽多的軍隊,留駐的時間又是這麽長,莫非是中山府附近的一支山寨義軍起事了,金軍前來雕剿?不過他自己就否定了這種猜測,因為據他所知,這一帶並沒有規模很大的義軍,值得金人派這許多軍隊前來雕剿。

“真定方圓五百裏所有的山寨義軍,俺無有不知。”劉七爹又吹起來,“規模之大無過於俺那和尚洞山寨,其次則為胭脂嶺山寨、十八嶺山寨。趙大哥正在讚皇縣經營的五馬山寨將來可容二三十萬人,隻是目前尚在草創中。中山附近,卻不聽說有萬人以上的山寨。郭大哥這一說卻未免把這裏小小山寨的聲價提高了。你豈不知你那有恒侄兒在和尚洞撐的場麵有多大?他現在為山寨留守,趙大哥去五馬山時,這裏就以有恒大哥居首了。”

接著大家就金軍何以在這裏雲集、久留不去這個問題議論起來。

貶低了中山府附近義軍的聲勢,劉七爹不無得意地推測道:“本地義軍,尚無這等聲勢,依俺看來,莫非是馬廉訪等待太夫人、少夫人不至,就與郭大哥等起了大軍殺往保州,一來解州城之圍,二來前去迎接尊室,一舉兩得?金軍懾於馬廉訪的聲威,故此沿途截擊。想他區區之眾,怎當得山寨大軍一掃。此事若實,遂了州官州將的心願,王都監如在途中見到馬廉訪,可謂不虛此行了。”

劉七爹隻顧說得高興,不料遭到趙大嫂的反駁:“三弟一心為國,公而忘私,怎能急於家難而忘國仇,進兵北向,專攻保州城外的金軍?俺看三弟決不出此。”

王都監也同意趙大嫂的意見,補充道:“馬廉訪既派了二位前去保州迎接寶眷,如未得到確息,怎肯貿然進兵北向,打草驚蛇,反而誤了寶眷。七爹此言不中情理。莫非金軍又要去攻中山府,在此地區,勾集了大軍?”

王都監這一說又被白堅否定。他說前兩天他到過中山附近,打探得那裏的金兵疏疏朗朗,並無攻城模樣。目前博野、安國一帶的金軍都是從中山府一帶撤下的,如要攻城,怎可把軍隊外撤。

從職業的“白日撞”進化到職業的軍事斥候,白堅進步得好快呀!他說得振振有詞,而且說的話相當內行,使得職業軍官的王都監也點頭首肯,撤回了自己的推測。

後來劉七爹再提出另一種推測,又遭到大家的否定。他們晚間無事,坐下來就又議論開了,議論多次,都得不到大家可以接受的共同結論。對於他們,金軍這次大範圍的活動,始終是個解不開的謎。這是因為情況發生了他們萬難推測到的變化,押送太上皇一行俘囚的金朝東路軍先頭部隊即將取道真定,經由劉七爹他們選擇的道路,越過保州城外,直達白溝,以燕京城為第一目的地。受到斡離不命令的真定軍事首腦副都統杓哥、總管韓慶和等在這一帶節節布防,加強戒備,乃是理所當然之事。富有經驗的王都監、積故的劉七爹、機變的白堅、沉著多智的趙大嫂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精心選擇的這條路正好是金軍預定押送太上皇北上的那條路。大隊金軍正衝著他們而來。如果時間碰巧,其他的條件湊手,他們很有可能在路上看到太上皇哩!

深深地沉浸在焦急與懸念之中的嚲娘沒有直接參加他們的議論,在他們的議論中間也沒有表示自己的意見,似乎她還是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子,沒有成長到足以參加大人們討論家務的年齡,她可以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而忘記了她自己就是事件的主角。一切討論、議論莫不以她的利益為歸。

但她還是注意地聽他們的談話,自己的思想也正不斷活動,她相信趙大嫂的意見是正確的。就她自己所知,丈夫絕不可能先私後公,發兵攻打保州城外的敵兵以迎取家室。但是劉七爹的這種猜想很有馳騁餘地,如果事情真的是這樣,丈夫率領山寨義軍,輕騎進襲,徹底打垮了城外之敵,把她的婆母、知州趙不諶、州將等一齊拔出,並全城百姓都迎往山寨,以後組成了數以十萬計的大軍,浩浩****地殺奔燕京、會寧府,回師收複東京城、保州城,重整河山,那該多麽值得自豪!

記得當年她與侄兒亨祖秘密地談到他“三叔”的英雄業績,他們談得那麽廣泛,常常把事實與夢想、回憶與向往並在一起。兩個人越扯越遠,越扯越歡,說的到底是真事還是虛構、是夢是幻,連自己也弄不清楚。不過她深知丈夫在童貫幕下的數年中,英雄無用武之地,童貫那廝陷害爹爹,害得他生了一場重病,與這等人豈可同事?接著聽說丈夫去真定了,她先就記得趙大嫂告誡之言,肯定劉鞈也是個壞人,與童貫一個鼻孔出氣,後來他果真把丈夫陷入獄中,讓他飽受狴犴之苦。如今好了,丈夫的災星已退,山寨正是他大展鴻猷之地。她並沒有婆母的偏見,認為丈夫既然挑中了趙邦傑大哥為八拜之交,他們一定是誌同道合的戰友。這次進兵,肯定是他們合計商量的結果。如果真是這樣,那有什麽不好!

這個時候,嚲娘對民族和國家的感情莫不聯係著她與丈夫的感情,她對丈夫的係念越深,受到的磨難越甚,她的患得患失之心也就更加厲害。

到了第十八天的晚上,郭老爹帶來一名向導,說在金軍嚴密的封鎖下,也有人找到西去真定的秘密道路,隻要付給一點報酬,這個向導願意為他們帶路。還說這個人是靠得住的,有老有小,都住在本村,不可能出賣他們。

在討論要不要跟這個人去冒一次險的過程中,大家還是莫衷一是。不走,等待到哪一天,等下去是不是還會有更壞的處境?走,即使他不出賣他們,誰又能保證他確實能把他們安全地帶到真定。

那個向導很有自信心,他自我介紹已帶過兩批客商,每次都是平安無事地把他們帶到目的地。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出足了錢,哪有辦不到的事?他從鼻子管裏哼出一聲,對他們過多的憂慮表示輕蔑。

他的自信心,他的斤斤計較的討價還價,特別是鼻子管的一聲哼聲,居然打動了大家,逐漸取得大家的信任。最後嚲娘本人投了決定性的一票,她表示,與其守株待兔,還不如冒一下險,碰碰運氣。就這樣定議讓他帶著走。

這個向導確實很有本事,他帶了他們走過許多僻徑山道,都是劉七爹、白老爹生平未經之路。他毫不留情地諷嘲那兩位說:“你們枉自誇說熟悉這裏的途徑,卻不知道盤過這座小山頭,就到靈壽的樂鄉鎮,要少走百把裏路,還不會碰到金人。你說呢,你們走過這條近路不曾?”

劉七爹紅了臉,故作違心之論地回答:“這條路,俺小時候好像走了兩次,隻是年紀大了,一時想不起來。”

那向導哈哈大笑道:“這條路還是這幾年中開出來的,這石碑上的字還是新刻如初,幾十年前哪來此路,老爹可是說了糊塗話了。”

有時他們要穿過大路,忽見金軍的旌旗如林,已在目前,耳壁廂也聽得他們的蹄聲嘚嘚,似乎已撞入虎口。那向導不慌不忙,一轉身之間,就把他們隱蔽起來,多次化險為夷。也有過幾次,走過金人的檢查哨,金軍大聲吆喝著檢查行人,他正眼兒也不覷,大模大樣地領著他們走過去。那些崗哨居然也好像瞎了眼似的放他們過去,不作一聲。

這七八天的時間都在極度驚險中度過。每時每刻都可以發生危機,每次都被他們逃過。這樣倒好,至少把嚲娘的患得患失之心衝淡了一半。

向導一直把他們送到西山腳下,和尚洞山寨已隱隱在望。那向導一路上頂撞劉七爹,以為劉七爹一定要克扣他的帶路錢,誰知劉七爹笑嘻嘻地從行囊中取出一錠十兩大銀,比原來講定的酬謝足足增加了一倍。他喜出望外,連連磕頭稱謝,歡天喜地地回去。連路上打來的一些小蟲蟻兒也不要了,一並送與嚲娘。

他們來到山腳下,山上已經得到消息,有人迎下山來。憂心忡忡的嚲娘的不祥預感果然又一次得到證實。

郭有恒萬分熱情地把他們迎上山去,當趙大嫂問起馬廉訪、趙大哥時,他輕描淡寫地回答道:“趙大哥仍在五馬山寨,馬廉訪日前率隊出擊,尚未回寨,就由小弟陪同王都監、大嫂、少夫人等上山去休息了,再作商議不遲。”

3

劉七爹等想不到金人押送太上皇一行俘囚過境之事,在和尚洞山寨中的馬擴卻早已想到了,並且預籌應付之策,積極準備行動起來。

今年初,馬擴傷寒甫愈,在陳廣、鞏仲達、沙真等人的掩護下,平安上山。接著就與從五馬山寨趕回來的趙邦傑大哥會麵,二人就山寨大計、義軍今後的動向討論了幾天,暫時規定了分工。

大致上規定趙邦傑今後的任務偏重於組織力量,擴大義軍的影響,特別是草建五馬山寨。鑒於真定乃四戰之地,西山諸寨一直是金人攻擊的目標,難免有失守的一天。趙邦傑力主把山寨轉移到相距二百多裏路,地處慶源府讚皇縣以西的五馬山寨去。那裏本來就有相當基礎,經過趙邦傑幾個月來的慘淡經營,修建好朝天、鐵壁兩處主寨,其他的垣牆、關口、壁壘、營柵及居民的建築物也已大致就緒。原來囤積在和尚洞的糧食物資,也陸續遷往。目前趙邦傑繼續留在那裏與兩河義軍首領韋壽佺、劉裏忙、李宋臣等往來聯絡,已擁有新老部隊六七萬人。馬擴上山以後,由於他本人的要求,和尚洞歸寨之事,就完全交給馬擴去處理了。

他們二人間,在一項根本性的問題上,各自保留著不同的看法。趙邦傑從發展義軍的角度出發,曾提出放棄老寨,以全力經營新寨的建議。馬擴則利用趙邦傑的論據,反對這項建議,正因為真定乃四戰之地,扼南北之衝,若據以出擊,可以影響全局,非五馬山據守一隅之地可比。這時馬擴的目光已注射到下麵的一步棋。根據他的分析,東京淪陷,朝廷淪亡,今後金人的措施,不外乎存趙或廢趙二途。如果他們實行了後者,廢黜趙皇,或自主中原,或另立偽朝,很可能抄遼太宗耶律德光的老文章,盡俘趙氏子孫北行出塞。從東京北上,真定乃必經之途,隻要消息打探得確實,組織得法,未始沒有可能把二帝及其他天眷從金人手中搭救出來,這樣就可以震動全局,大振天下人之士氣,乃至於扭轉乾坤。因此馬擴無論如何,不願放棄和尚洞這個重要的據點。

滅虜的大目標一致,看起來二人爭論的焦點仍在要不要聯宋,要不要保宋。趙邦傑雖已改名為趙邦之傑,表示他承認並接受宋朝的統治,那僅出於一時的利用。他對馬擴救援趙氏二帝的計劃,並不表示太多的熱心。不過他也看到萬一此舉有成,確能振奮全國軍民之心,有助於滅虜大計,因此也不加反對,但以不妨礙發展新寨為前提。二人達成了協議。

此時留在和尚洞山寨的兵力已經有限,而且還要逐漸轉移到新寨去,所幸西山附近的十八盤嶺山寨、胭脂嶺山寨的義軍頭項石子明等人與馬擴都有聯係,讚同他的計劃,主動表示願意接受他的指揮,有了這一部分實力,馬擴的軍事計劃才能趨於具體化。

據斥候報告,三月以後,金軍在河北中西部的部隊作了大規模的調整。許多能征慣戰的貴胄將領都充實到這條戰線來,在東路軍元帥府統一指揮下與燕京留守完顏烏野也的部下密切配合作戰。真定一路除了原來的杓哥、韓慶和以外,此時又把皇弟名將窩裏嗢從前線調回來主持這方麵的軍事,另派女真都統蒲盧渾、阿魯保、胡沙虎、渤海萬戶大撻不也、漢兒萬戶王伯龍、謀克高彪等分兵駐屯中山、河間、保州等處,確保這一路的交通線,然後相機進攻這幾座孤城。前一階段,完顏烏野也放鬆了對保州城的進攻,表麵上看來形勢趨於緩和,實際是兩軍交替之際出現的空隙,是暴風雨前夕的平靜。如果因此產生錯覺,放鬆了警惕,就會貽誤大局。保州州將是頭腦清醒的人,他派人與馬擴聯係,就表示他不為假象所迷惑。

根據金軍的重新部署,這一路軍隊的頻繁調動,馬擴感覺到他等待的時機快要來到了。半個月前,他派了石子明大哥麾下的二頭領飛行豹子崔忠前去東京偵事。這個崔忠善於跑路,與金軍中的漢兒將領高彪齊名,高彪一晝夜能跑三百裏路,跑得興發時,自己停不下腳,要拖住路旁的大樹才得止步。崔忠雖然沒有這樣神奇,但有耐力,能夠連續十天半個月長跑不疲,一晝夜跑兩百裏路也是常有之事。他兩個都身懷絕技,但服務的對象不同,得到的評價也是截然相反了。

崔二哥前年冬季曾為山寨帶來金軍已經出動的第一個警報。這次他又帶來金軍押送二帝分路北行的千真萬確的消息。那幾天,他一直守候在黃河邊上,親眼看到金軍陸續渡河,後來金軍押送一批俘囚男婦老幼都有,船載過河。被臨時拉去的夫子們墮淚說,太上皇、太上皇後以及許多皇子皇孫都在其中。

他還補充了一個細節說:太上皇一行人渡河不久,有一名混在夫子隊伍中間的矮矮小小的老頭,乘渡河紛紜之際,突然指揮兩名同伴,把一塊門板搶了就走,門板上躺著一名長發委地的女俘囚。兩個夫子扛起門板,快步如飛。不幸被金兵發覺了,一陣亂箭,把他們三人一齊射倒在地。“俺在旁看到形勢危急,疾步上前,就門板上抓起那婦人,背上就跑。轉瞬間就跑了十多裏地,隻聽得背後風聲呼呼,有兩箭從俺耳朵旁飛過去了,也不知那婦人背上中了箭不曾。後來金軍停止追趕,俺把她送到一家民戶收留,她氣息僅屬,昏厥過去了,幸喜背上未曾著箭。俺公務在身,未便久留,重重拜托了那民戶,也未知她後來是死是活。亂世性命不值錢,饒她是個金枝玉葉,王妃帝姬,隻落得如此命運。”

崔二哥的消息十分重要,並且來得及時,既然他親眼看見太上皇車駕已行,途經真定,已計日可待。還有那個細節也很有參考價值,冒充的夫子可以從俘囚隊中搶出人來,可見金軍的戒備並非十分嚴密,救駕一舉,也就有了可能性。

這時趙邦傑已去五馬山,馬擴就去找石子明商量,石子明重申他堅決擁護的態度,把他能夠調動的所部義軍完全交給馬擴指揮。他們推定全軍以馬擴為主,石子明、郭有恒為副,分兵三路,駐紮交通要道,另外又派出二三十個小隊往來打聽消息,探明了車駕經此的具體地點時間,就立刻匯集報告,以便馬擴組織人馬,前去襲擊。崔二哥任聯絡之職,逐日往來於小隊與駐軍點之間,搜集情報,傳遞消息,加強了各方麵的聯係。

將不知兵,兵不知將,乃兵家之大忌。馬擴深知他指揮的這支主力部隊都是石子明所部,自己與石雖係舊交,與他的部下卻從未接觸過,彼此的思想感情,必多隔閡,為此,出戰之前,馬擴特請石大哥蒞場,舉行了一個小小的誓師典禮。這一天,石子明把幾千名義軍都召集來,當眾介紹馬擴,並把自己用的印信令旗令箭佩劍等一並付與馬擴,然後馬擴站到香案麵前,昭告大眾道:“爾等山寨鄉兵,皆忠義豪傑。今欲見推總此一軍,非先正上下之分則不可。上下之分既正,然後可以施號令,嚴法律,不然淆亂無序,安能成事?”

這時石子明已站在下麵,領導群眾,說道:“唯公所命!”

馬擴點起香燭,南向而拜道:“此遙望闕廷,稟命立事。倘假國家之威靈,祖宗之默佑,得濟大事,拯救車駕,收複兩京,敢不與諸君共勉。”

義軍也一齊拜下去,說道:“自此以往,一號一令,有敢違者,正軍法。”

儀式既畢,大家都聽從調撥,分路出屯,派出去的斥候多達一百餘人,廣泛地活動於真定以南一二百裏的地區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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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以後,總聯絡崔忠帶來令人不安的消息,各路小隊,四出活動,尚未偵明車駕經此的具體時間地點,反而被金軍抓去幾個人,泄露了我軍活動的秘密。金軍副都統杓哥親率女真步騎兵萬餘人,前來掃**我軍。杓哥進軍路線正好就選擇在馬擴駐屯的這一路上,很可能我軍分布的情況已被金軍全部掌握,杓哥此來,就是專門為了偵查捕獲馬擴的。

為了消滅這個潛在的敵人,金朝人不惜動用十萬人馬。

根據軍事常識,既然查明了敵軍此來的方向和目標,並且時間急迫,不是今晚就是明晨金軍一定開到,馬擴就該毫不猶豫地率部轉移,好在這一帶都是山穀密林,他們很容易躲開杓哥一軍的鋒芒,避其朝銳、擊其暮惰,然後繼續去偵查車駕的動向,發動襲擊,這樣才是最妥善的應付。

但是馬擴在布置轉移的軍事會議中,這項正確意見竟遭到多數人的反對。十八盤嶺山寨和胭脂嶺山寨義軍的二三等頭目忘記了幾天前他們信誓旦旦地表示要服從命令的諾言,紛紛表示“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數千敵軍,何足為懼,豈可甘心退讓”,另外一種意見是杓哥此來,分明是為俘囚隊清道,他要擊敗我這隻攔路虎,才能保證俘囚隊的安全通過。反之,我能擊敗它,則先拔其爪牙,就能輕而易舉地救出車駕。這種意見似是而非,卻博得許多人的讚同。在他們心目中,以為俘囚隊隻有幾百名金軍護衛,全靠杓哥一軍為其屏障,打敗杓哥,金軍已無能為力了。他們把杓哥、韓慶和看成一、二號敵人,不知杓哥之上還有更加凶狠的窩裏嗢,更不知窩裏嗢以上還有統籌全局的斡離不。這是坐井觀天的見解。在這點上,東京人要比他們見多識廣,東京人談起敵方的統帥,開口閉口不離國相、二太子郎君或粘罕、斡離不二酋,似乎自此以下的闍母、撻懶、婁室、銀術可等都不足一提了。

義軍頭目們力主出擊,出於這樣一種複雜的心理背景,他們對馬擴既抱有盲目的崇拜,又多少帶有一點疑忌,這是一支部隊對於他們不了解、不熟悉的新來乍到的主將常常持有的態度。

從前麵一點出發,有了名氣很響的馬廉訪領導他們作戰,還怕什麽杓哥都統、狗蛋韓慶和總管。這個天殺的韓慶和在真定不到半年工夫就殺了上萬個老百姓,其中多數都是他們的親故,他們把他恨得要死。難得馬廉訪來了,一戰就要把金軍打得落花流水,抓住韓慶和,千刀萬剮,為血親報仇雪恨。

從後麵一點出發,金軍甫出、我軍即不戰而退,他們懷疑馬廉訪何以如此怯敵,難道平日大家傳說馬廉訪怎樣怎樣,都是言過其實之辭?有人懷疑莫非他害怕杓哥要來對付他,早早逃走,有的人甚至懷疑金方羅網如此之密,他怎得從牢獄中脫身出走,轉輾上山,其中莫非有詐?

不幸的是石子明大哥雖然熟知馬擴一心為國,忠義無雙,決無首鼠兩端之事,但也強烈地希望他能在這一戰中大顯身手,打敗杓哥之師,為義軍揚眉吐氣。至於這一戰是否會得影響救駕之舉,這就不在他的考慮之內。在他的堅持下,群情激昂,除崔忠表示反對、郭有恒保持沉默外,其他人意見一致,都要求馬擴出擊。

馬擴難違眾議,隻得勉強答應出擊。顯然他明知道雙方實力懸殊,時機、地點都不利於我,尤其會影響以後的襲擊救駕之舉。這次倉促決定出擊,與其說為了擊退敵軍,還不如說僅僅是為了表明自己的心跡,馬擴明確地意識到作為一軍之帥,他還沒有被部下批準通過。他非要立一點功,否則不足取信於士兵。

馬擴的力量表現於他對別人的巨大的感染力,他的思想感情,他的一句簡單的話,一個帶著表情的動作,往往可以在別人心裏燃燒起一場大火。因而他不論走到哪裏,都有許多跟隨者,過去在西軍中,後來在義軍的部隊中,在真定牢獄的難友中,甚至在遼金兩朝的敵人中間都有他的朋友、知音和共鳴者。他自己對此也具有極大的自信心,隻要給他以時間,他一定可以征服許多人的心。這絕不會有什麽例外。

遺憾的是,在這緊要關頭偏偏不給他以時間,在他能夠取得部下信任以前,一場嚴峻的考驗已經落到他的頭上。

他痛苦地感覺到他又一次吃了客將的苦頭,迫使他組織一次違心的、簡直沒有一點戰勝可能的出擊。

馬擴係獄後,玉狻猊殉主,不食而死。現在石子明大哥把自己的一匹戰馬讓馬擴乘騎,自己舍騎而步。一支點鋼槍,掂在手裏,倒還好使,隻是山寨中找不到一副完整的鐵甲,東拚西湊,勉強找來一頂兜鍪,一片護胸甲,兩臂兩腿都是暴露的,至於保護戰馬的馬甲,那就更談不到了。就這樣,馬擴點起一千多名義軍,匆匆出去,埋伏在他們熟悉的山徑中,迎候來犯之敵。

崔忠帶來的又是一個正確而及時的消息,他們粗粗布置就緒,天色還沒有亮透,戰爭就接踵而至。

戰爭來得好像一陣迅猛得叫人透不過氣來的旋風。它完全不像馬擴事前估計的那樣,我軍還有餘暇可以把敵軍誘入陷阱之內,然後一聲號炮,伏兵四出,殺得他們驚慌失措,四散而逃,我從容追擊,收得以逸待勞、以少勝多的戰果,全師而返。

馬擴隻聽報敵軍已至,他急上高處瞭望,杓哥都統所部的步騎軍,不分前後隊,不分左右翼,漫山遍野而來,人數不下二萬人,比崔忠估計的要多出一兩倍。它完全打破兵法上的常識、戰場上的常規,蜂擁而至,還不隻是旋風而已,它恰像一場足以破壞一切、掃**一切、消滅一切的龍卷風,別人還來不及睜開眼睛,它已經卷到他們的腳跟前,把他們吹到三十三層的高空,然後重重地摔下來,掉入七十二層地獄中。現在不是敵軍驚慌失措,而是我軍暈頭轉向了。兵鋒來交,一部分義軍就驚呼著爭相撤退,其餘伏兵也從埋伏圈中暴露出來,準備逃走。一場戰爭,尚未交手,我軍先已潰敗。

還有沒有辦法來挽救敗勢呢?馬擴見狀,又驚又怒,他一騎馳出,直搏金軍的前鋒,麾下隻有鞏元忠一人飛騎相隨,緊緊跟定。馬擴此時義憤填膺,不知道從哪裏長出來的神力,全部注入兩臂兩腿之中。他迎著撲上來的一名敵騎,也不管他是將是兵,一槍刺去,槍尖直透過他那厚厚的鎧甲,刺進前胸。馬擴隻感覺到他的槍尖攪進一個軟檔,剛拔出來,那人已倒在地上。鞏元忠立刻下馬斬了他的首級。他們二人都不知道這個敵將就是杓哥部下著名的戰將猛安克留。這時馬擴又轉身與第二個金將接戰,神槍起處,那人不敵,撥轉馬頭就逃,馬擴又是用力一槍,力透背甲,把他刺死。

傷寒複原以來,馬擴還是第一次這樣出力猛搏敵人,他希望以自己的勇氣為全軍樹立榜樣,轉敗為功。酣戰時不覺得怎樣,現在停下來略微感到有點氣喘,就示意鞏元忠,撥回馬頭。鞏元忠揚揚得意地提著兩顆首級,至此才發現他們的耳朵上各戴著一隻銀環。原來馬擴斬了兩名銀環大將,並非等閑之輩。馬擴手中也揚著奪來的鐵槊,雙雙回陣。但是瞬息之間,局勢已發生巨大的變化,他們回來後已找不到所謂自己的陣地。大部分義軍都已潰逃,隻留下少數人尚在戰鬥,鞏元忠的父親鞏仲達和嶽父、著名的武師陳廣都被金軍攔截住,團團圍困,分成一簇堆、一簇堆地廝殺不已。這時金軍已控製住局麵,迅速地變換陣形,他們采取遠勢進攻,從四麵八方把馬擴、鞏元忠包圍起來,密不漏風。中間空出大片戰場,似乎供決戰之用。

一名連人帶馬都用雙重鐵甲保護起來的金朝大將出現在陣前。這兩重鎧甲重達五十餘斤,還有馬身上的兩重馬甲,看起來猶如一座基礎十分穩固的鐵浮屠,單是這樣的重量就能使人望而生畏。

他是金軍統帥女真副都統杓哥,他聽報愛將克留被一名敵將槍挑刺死,毫不懷疑來將一定就是馬擴。他們是老相識,當初馬擴率領完顏阿骨打五百名鐵騎首先進入燕京城,杓哥就是那五百人之長,他們不僅相識,還相當熟悉,馬擴在燕京的活動都有他的輔佐之功。斡離不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才把他調到真定來,目標還是要他物色馬擴。

現在兩個人都出現在陣前,兩個人都戴著鐵胄,把眉庇低低地拉下來,根本看不見對方的麵目,但彼此都毫不懷疑對方是誰。在這個時候能在陣前對峙的除了他們二人,還有誰有這樣的膽量和氣魄?

杓哥雖然誌在必得,他的神氣卻是從容安詳的,現在他已經有把握可以把馬擴擒獲到手。他仗著人多勢大,四麵包圍馬擴,密不漏風,猶如有經驗的獵手已經把這匹擅跑的黃獐圍定了,隻要把包圍圈逐漸縮小,就可把它拿到。或者一支冷箭也可以把他射下馬來,他的目標如此顯明,要射倒他真是輕而易舉的。不過,這兩種方法,他都不屑采用,要打敗或俘獲馬擴這樣身份的敵手,他必須正大光明地,一人一騎對一人一騎,叫他輸得心悅誠服,這樣才不損害他女真名將、太祖皇帝侍衛軍副都統杓哥的一世英名。

馬擴從杓哥擺的這個陣勢中已完全窺測到他的心事。馬擴完全同意這樣做,這才是好男兒在戰場上應有的行徑。現在馬擴要突圍的可能性已經完全喪失了,在聲勢如此浩大的敵軍麵前,石大哥也無法前來救援他。隻有一對一的拚搏,還能夠讓他在戰死之前索取得一點代價,雖然這代價是微乎其微的。

這時戰場上除了馬擴、鞏元忠緩慢的馬蹄聲以外,並無其他的聲響,不過外圈的包圍圈逐漸縮小了,最後縮成一個大栲栳,把馬擴、鞏元忠、杓哥以及杓哥的一名副騎圍在核心,空出來的地方剛夠他們搏鬥之用。戰士們縮小包圍圈並無不利於馬擴的意圖,而希望在這場龍虎鬥中,作為一名旁觀者看得更加真切些。現在這場搏鬥已不像是戰爭,而有了精彩表演的味道了。即使被圍在核心的鞏元忠和杓哥的副騎也把自己放在旁觀者的地位中,靜候兩個主將廝殺的結果,再考慮自己以後的行動。

馬擴騎近杓哥身旁,雙方都舉手為禮,互相致敬以代替彼此不通的語言。然後馬擴作了一個請允許他先動手的表示,杓哥點頭表示同意,馬擴甚至感覺到在他的眉庇底下看得見的麵部肌肉牽動了一下,似乎溢出一個有禮貌的笑容。

馬擴迅捷地一槍刺去,剛才他就是用這種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刺死那個銀環將領的。杓哥從容躲過,他回敬一槊,同樣的迅捷,但加上他一身重鎧,似乎力量更沉了。馬擴也躍馬閃開,雙方的馬互易位置,完成了第一回合的戰鬥。

以後幾個回合的交換,杓哥一直占到上風,他的心理狀態與他的身體和坐騎一樣都是穩如泰山的。馬擴要能夠戰勝他,唯一依靠的是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的衝勁兒,但是杓哥高超的戰鬥技藝和強健的體魄很容易把那股衝勁兒壓製住。馬擴焦急起來,一連兩槍都點到了杓哥的馬腹,這時馬擴才感到他的氣力不濟,槍尖碰在馬甲上,好像觸著什麽彈簧,一下就被彈回來。杓哥掉轉馬頭,如法炮製,也是一槊刺著馬擴的馬腹,手腕一抖,就勢把槊尖深深地攪入馬腹以內,馬擴急去照顧,杓哥已抽出鐵槊,回手一槊又刺進馬擴的右腿。人和馬的鮮血一齊噴射,兩個都倒在地上。馬的創口很大,腹內已被搞得一塌糊塗,一大堆腸子都從創口中流出來,喘了一陣粗氣,不久即絕。

鞏元忠急忙上前來救護馬擴,杓哥的副騎馬上挺搶上前,截住他廝殺。這裏杓哥從容收拾。他從皮袋裏取出一張網絡,招一招手,讓另外兩名副騎牽來他的兩匹副馬,網絡就係在兩匹馬的中間,構成了一張繩床。然後指揮他們,輕輕地把受傷了的馬擴抬起來,放進繩床,押送回營。

失血過多、瞑目待斃的馬擴還清醒地想得起《史記·李將軍列傳》中精彩的一段,李廣受傷,也被匈奴人兜在網床內押走。他在中途一躍而起,推墮押送者,還搶了他的弓箭,射死追趕他的騎士,平安逃回本營。他掙紮著在網床內轉動身體,忽然右腿上一陣劇痛,使得他暈厥過去。

嚲娘、趙大嫂、王都監一行人離開保州城後,保州官私雙方都沒有得到她們已經平安抵達和尚洞山寨夫婦會麵、雙方會商軍事的確切消息。不久,金軍卷土重來,再度出現在保州城下,耀武揚威。開了一個多月的保州城門,不得不重新關閉起來。

據州將得到的情報,這次出現在城下的金軍部隊,屬於東路軍元帥府和燕京府留守司兩個機構的雙重領導。統軍將領蒲盧渾、阿魯保二人都是元帥府前線作戰部隊的名將,久隨闍母轉戰南北。他們忽然掩至,來勢洶洶,必有陰謀。州將對此當然要密切注意,嚴加防範。

但是金軍出沒不定,過兩天就自動撤退了,斥候偵報,百裏內已無敵蹤。城門重開了幾天,忽報金軍又至。查明的番號除上述兩軍外,還有從霸州一線調來的女真萬戶胡沙虎的軍隊,實力比前又有所增加。

一天,城內捕獲了一名跟隨難民一起混進城來的奸細。他虯髯繞頰,氣概不凡,身上是軍官打扮,操一口冀中的方言。他被捕後,甚至不大隱瞞是金方派來的身份,隻說有重要信件,要麵交有關之人收閱。州將親自處理這件事,審問來使,據供他姓陶名成,現為真定府偽方的提刑總領。他帶來馬廉訪的家信,馬廉訪因傷“寄居”真定城內,這封信是他親筆畫押的。

州將拆閱了信,信上隻有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兒傷重,現住真定城中,盼母妻速隨陶總領來此視疾,不然長訣矣!”

陶成的話說得閃閃爍爍,令人起疑。

他說馬廉訪傷重,這封信托人寫了,由他親筆畫押。恐他們不相信,他又拿出一條繡花絲絛,是廉訪係在衷衣上的,可為憑證。

他又說此來齎信,得到杓哥統領同意。路經滿城時,蒲盧渾都統寄語若取得馬擴母妻回真定,佛眼看待,這裏的大軍即撤,一年內決不加兵保州,否則,保州一城生靈無複噍類。

他威脅之餘,又說了些好話,馬廉訪傷重願得母妻前去侍疾,乃出自己之意。金帥極重廉訪之為人,勉從其意,特遴選本人來此,決無他心。

陶成說的或者有幾分可信,馬母識得那絲絛確是嚲娘替他繡的,係在衷服,平日不以示人。這假不了。或者馬擴真的已落在金人手中了。但馬擴怎會寫這樣的信,他如被俘了,何以要母妻一起陷入虎口,金人又何必以攻取保州來脅取馬母。這分明出自金人之意,其理甚明。

既然發現了敵人的陰謀在於誘騙馬母前去真定,州將與州官都勸馬母不要中了他們的圈套,陷於敵手。

馬母卻有她自己的看法:金軍興師動眾隻為賺取她一人。他們要她這個老太婆何幹,無非是脅迫或勸說兒子投降。他們怎知她這個兒子豈是脅迫誘勸得動的?天塌下來了,山崩地裂了,海水枯幹了,石頭爛成一堆泥,他也不會投降。區區幾句話,豈能使他易節。事到最後,不過把她殺了了事。她在這裏已立下誓言,城破了要自焚而死,死在這裏和死在敵人手裏,同樣是死,沒有什麽兩樣,她是不怕死的!

此外,她此時十分渴念兒子,希望見到最後的一麵。他真要受了重創——這一點看起來也是真實的,那絲絛上還隱隱留著沒有洗清的血跡,他婉轉呻吟於床褥之間,沒個親人在旁照料,那真虧待他了。但願自己立刻到他身邊,洗創換藥,讓他快快恢複起來,以盡母親的責任。這一股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母愛,一旦爆發出來也是非常強烈的。寧可把兒子治愈了,母子一起就死。坐視他傷死不救,不能見到他最後的一麵以彌補多日來因為不讚成他上山落草而虧待了他的缺憾,這在她是無論如何受不了的。她一定要去見他。

由於這些不可動搖的理由,她毅然向州將州官表示,願意跟隨陶成,單身進入虎穴。

既是她去的目的是為堅決地求死而不是無恥地逃生,她還準備以自己的一死來換取金軍的緩攻,以保一城生靈,她當然可以毫無愧怍地解除在家門口自焚的誓約了。這一層她也與誓約的監護人州官趙不諶說了,取得他的首肯。趙不諶本人沒有把這誓約看得那麽重,那麽認真。

不過馬母願不願到真定去,純屬她個人之事,州將州官都無法幹預。雖然州將並不相信金酋的保證,煌煌國書上寫下的誓盟,隨時都可推翻撕毀,僅僅憑一個漢兒的口頭傳話難道作得了準?不過馬母最後的一段話,如果傳達下去,可以起很好的宣傳作用,他還是接受了這一觀點。

孤城堅守,誓死不屈,州將進行的是理想主義的事業,但在執行過程中他常常采用實用主義的辦法,隻要有利於事業,哪怕說些違心的話,他都願意,而比他更加實際的州官趙不諶,似乎已找到一個非常出色的題目:馬母單車上道,慷慨赴死,就為的是折服敵人退兵,以拯一城生靈,把她的形象神化到至高無上的地位。

老參軍的趙不諶從來不放棄一次表現的機會,表現別人,順帶便也表現自己,總的說來,卻都是表現愛國主義的精神。如果沒有這些宣傳家和表現家,曆史要寂寞得多了!

就這樣,馬母真的單車上道,跟隨陶成前去真定了。

陶成誘騙馬母一舉,當然出於杓哥都統的授意。因為被征詢到意見的人,無不異口同聲地說:馬擴事母極孝,伉儷情深,隻有把他的母妻賺來,才能勸馬擴投降。這件事發生在斡離不本人來到真定之前。後來斡離不來了,杓哥向他匯報,斡離不問明白賺取馬母是偽造馬擴的假信,當場就搖搖頭,說道:“無益,無益。”似乎他是十分了解馬擴之為人的。

“不中用的東西!”他暗罵一聲,立刻把真定的不穩與馬擴的活動聯係起來,想到韓慶和非馬擴之敵,急命窩裏嗢親自出馬,前去部署。不久他就接到杓哥副都統報來馬擴受傷就俘的消息,他第一個反應就怕韓慶和等挾仇,借口傷勢過重,暗中把馬擴殺害。他率了幾名親隨,當夜疾馳三百餘裏,天明前就到真定。韓慶和聞訊,急到南城門口恭迎。斡離不不暇答禮,用馬鞭拂著他的臂肘,問道:“馬子充現在哪裏?”

馬擴就俘後,杓哥都統予以優待,羈押在軍營中,給醫治療,後來傷勢稍可,就移交到作為地方長官的真定同知韓慶和手裏。韓慶和餘怒未息,他不能忘記當初因未能捕獲馬擴而被窩裏嗢責打三百柳條鞭之辱,果然把馬擴關進真定府監獄,醫療和優渥的待遇一概蠲免了,打入大牢,與死囚為伍。才過了三天,忽聽報二太子郎君自己要來探望馬擴,急忙把他搬進同知府,給他最好的房間居住,自己一天來伺服幾次,比服侍親爹還要盡心。

對金人的優待、惡遇,後來又變成破格的服侍,馬擴都置之不理。六七天中,他瞑目不語,沒有與任何金人說過一句話,對於他非常討厭的韓慶和,簡直就是麾之室外,不讓他進房來。還是與過去一樣,他討厭和鄙視那些相繼在遼金兩朝做官的二姓家奴、三姓家奴甚於女真人。

然後是斡離不來了,他一聲親切的“也立麻力”,似乎要打破一位統帥和一個俘囚之間的森嚴的界線,要把他們帶回到當初山上獵虎、夜帳談兵的友誼中去。

“子充別來無恙,可恨俺來遲一步,讓你受了委屈,幸喜傷勢已經大可,俺也為你高興。”

馬擴強製著自己的眼皮,仍然瞑目不語。

斡離不知道自己能在真定逗留的時間是有限的,一兩天,大不了兩三天吧,軍中朝內有多少事務亟待他去處理。他采用一種直率的態度,樸素的語言,勸降馬擴道:“子充,爾我故人,爾非南朝宰相,又無守土之責,何自苦如此?我久知子充忠義。我國家內除兩府未可做外,爾自擇好官職為之。”

馬擴張開眼睛來,簡單地回答道:“某世受國家爵祿,今國家患難,某寧死不受好官。”

好像兩員勇將在戰場上搏鬥,隻經過一個回合的交鋒,未見分曉,就各自麾兵而退。

隔了兩天,斡離不又來看望馬擴,這一天他說得更加誠懇:“某明日將率大軍去燕京,今夜特來相辭。”然後他拉起馬擴的手,說道,“人各有誌,子充不降,某不複勉強。昨知令堂、令閫都已來到真定。某已知照杓哥都統等,優禮相待,已在城內置了居室,子充這一出去就可以與家屬團聚了。”

馬擴要用自己及家人雙手的勞動來養活自己,是含有不食周粟的意思,這仍然是一種不合作的妥協。對此斡離不不能再有什麽意見,他笑笑答應了,告辭而出。

斡離不確實很講交情,為了保障馬擴一家的安全,他把韓慶和調離真定,把監護馬擴的任務全部交給杓哥都統。不過公事歸公事,他要密切防範,不得縱虎歸山。他知道自己的交情並不能柔化馬擴鋼鐵的心。他一有機會,就要翻江攪海,震撼山河。

斡離不確實不愧為馬擴的知己,不過他本人在一個多月以後,冒暑打球,以水澆沃胸背,生了傷寒症,不治而死。他最後提議把太上皇交還南朝,這一條也來不及充分討論而作罷。至於馬擴終於做出了翻江攪海、震撼山河的事業,那已在斡離不死後多時了。

斡離不離開真定北上以後,馬擴也搬離同知府,杓哥都統果然在城中區為馬擴準備了一座住屋,雖非堂皇的官邸,房子卻也相當過得去,距住屋不遠之處,有一片因受到戰爭影響而荒蕪了的田地,不下數十畝,供馬擴一家人勞動。在房屋與田地之間,駐有一支小小的部隊,說是專門為了保護馬擴一家之用。

在這座新宅裏,馬擴與母親和妻子見了麵,嚲娘也是杓哥都統派人上山寨與郭有恒談判後取到的。由於斡離不已在事前透過風,馬擴看見她們並不感到突然。隻有看到趙大嫂時,他才感到意外。她離開山寨幾年,剛有機會與趙大哥見麵,怎樣又離開他來到這裏?趙大嫂是不放心嚲娘一個人深入龍潭虎穴,堅決要求與她做伴,一道來到真定的。現在他們要留下來種田過活,她仍願意成為馬家的“女長工”,主持田間的勞動。

嚲娘與馬擴的見麵,打破了二人都曾產生過的不祥的預感,經過了整整十八個月的暌別,嚲娘與丈夫好歹又在一起了,在見麵的一刹那,二人都未發生事前已經模擬過多次的幸福會見的激動。在馬擴的一方麵尤其如此。

當嚲娘實踐其長期夙願,好像舉行一個什麽儀式似的把那女小子雙手捧給丈夫,希望他享受一點天倫之樂時,馬擴用了一種意外的落寞態度接過妻子獻上來的禮物,在那小生物的額角上輕輕碰了一下,就遞回給嚲娘了。

天倫之樂是在特定的環境中通過特別的血緣紐帶而產生的特殊的歡樂。現在他們“享受”的是在敵人監視的眼光之下,連一口自由的空氣都呼吸不到的“天倫之樂”,那又算得是什麽享受?

6

當年使遼,馬擴在新城行館中曾成為耶律大石的階下之囚;去年正月又被本朝的劉鞈關進真定府監獄;如今斡離不雖說釋放了他,在精神上他仍然是杓哥布下的一張軟羅網中的犯人。

馬擴飽嚐過三個朝代的鐵窗風味。

從形式上來看,真定之囚可說最正規化了,是個不折不扣的重犯。新城行館,馬擴仍住在華麗的客房內,不過幾道門都下了鎖,門口崗哨環立,不許他自由行動,也是個囚徒。隻有這一次他的行動最自由,除了不能出城這一條他自己承諾的約定以外,他願做什麽事,願會見什麽人,願到哪裏去,一切都可隨他自己的意思,沒有人來橫加幹涉,可以說是最不具有正規形式的囚徒了。今日回想起來,當時新城之囚,他一心隻想與耶律大石鬥智角力,希望打敗這個強敵;真定之囚,他滿心悲憤,力求昭雪;唯獨這一次,他心中充滿著前所未有的屈辱感。以前兩次被囚,他在精神上並無失敗之感,這一次卻被打敗了。他反反複複問著自己,他與斡離不打交道是否太軟弱了而吃了大虧?他對民族和國家的忠誠立場是否被折服於斡離不私人的意氣下而喪失了自己的尊嚴感?他為了活命,是否已付出太多的代價?所有這些反反複複在他心中翻騰著的問題他都找不出一個明確的答案,正因為找不到明確的答案,就更增強了他的屈辱感。

“不食周粟”,就是在生活上不仰仗金人,是他用以減輕心理壓力而采取的一種自我解嘲的方法。

不過,既然身在敵占的真定城中,一家人要在這裏繼續生活下去,生存下去,萬事就不免仰求於人。所謂“不食周粟”隻是一句徒具象征性的空話,實際並不能做到。

“保護”馬擴的那支小小的隊伍卻屬於一個位分很高的女真猛安領導,他基本駐守在這裏,並非掛個空名,但他從不與馬擴見麵。馬擴有事,要通過他手下的漢兒“提刑總領”陶成去跟那猛安打交道。“提刑總領”是個令人討厭的頭銜,部隊中並無這樣的職稱,但他出於對“總”“領”等字眼的由衷的愛好,不肯輕易放棄它。除此以外,他的態度良好,特別因為他把馬母接到真定來,自認為對馬家有功,不免要露出一點謙挹的,希望取得他們好感的德色。凡是有所交涉,他總是毫不耽擱地立刻就去辦理,而那名猛安,隻要馬擴不提出出城的要求,所請無不照準。他滿足他們的程度往往超過他們要求的程度,仿佛他的任務不是為了監視馬擴的行動,而是為他的家庭提供一切生活上的方便,這就使馬家能夠暫時安住下來。

馬擴的思想中,最好是不要伸手去向敵人要求什麽,馬母、嚲娘、趙大嫂都有這份傲氣,可以自己解決的困難,自己盡量解決。可是金人有意布了一個給馬家留下不少自己不能解決的困難非得向他們有所要求不可的局麵,用來加強兩者間的聯係,並以此摧挫馬家人的傲氣。

生活中難免有許多他們自己解決不了的困難,譬如說,留在米缸裏的糧食吃光了,雖說種子已下在田裏,遠水救不得近火,總不能等到麥子、稻子成熟收割了再吃,隻好開口向陶成乞糧。陶成假裝糊塗,用力捶著自己的腦殼,說怎麽忘了這頭等大事,還要等大嫂開口?當天就送來一車白米、麵粉,足足夠這幾口人吃三五年,看起來真像是一時糊塗忘記掉了。

糧食問題解決了,可是還有油鹽醬醋的問題,衣著問題解決了,可是還有針線頂窠和碎布料的問題。生活中,有時一撮鹽比十斤肉更重要,一把剪刀比一百匹絹帛更重要,這些瑣屑的末節似乎最容易被忘記掉的。層出不窮的困難,使得他們無法不與金人打交道,以至陶成留在馬家打些雜差的時間比他留在營房裏的時間還多。

有一天趙大嫂發話了:“陶總領,你每日馬不停蹄地來回進出,充當買辦,有這樣忙的,何不留些銀錢下來,要東西我們自己去買,也省得你每天踏破了這兩扇大門!”

“留下銀錢,小人豈敢?”陶成做出一副苦相,“大嫂可知道安家進宅的那天,杓哥都統親自上門來送三百兩白銀,吃廉訪一口回絕了,叫人下不得台。大嫂,你倒去問問廉訪,他肯收下小人孝敬的十貫大錢,小人可真有造化了。”

金人的銀錢不能用,金人的糧食卻不能不吃,這些糧物並非他們一家人勞動的成果;金人送來的衣服不得不穿,這些衣服並非用他們親手織出來的布帛縫製而成;還有他們使用的鍋爐鐵搭、碗盞盤碟等也不是自己去打鐵店打出來,到土窯中燒出來的。他們不可能回到一切生活資料、勞動工具都要靠自己雙手生產出來的原始生活,也不可能自己進入市場與別人進行物物交換。他們的生活甚至比一般城市居民的依賴性更大。

很難設想伯夷叔齊這對難兄難弟如果不是很快就在首陽山餓死了,他們如何回到人間來參加當時的社會生活。生在兩千多年後的馬擴也想追蹤老祖宗的足跡,未免顯得有點不合時宜。

從小就沒有種過田的馬擴對農務勞動其實是外行,像他這樣的夯地,夯不到兩個時辰就要癱下來了。幸好馬母、趙大嫂都是好手,她們量才使用,把他放在副手的地位上,幹些賣氣力的粗活。她們懂得他,隻有讓他使出一些氣力才能減輕壓在心裏的重量。這時嚲娘頭戴一頂笠帽,手中提一壺水,背篼中背著酣眠正熟、熱得滿頭臉都是痱子的載兒也到田間來了。他們在大毒日頭下彎腰勞動,嚲娘把自己的這頂笠帽輕輕地安在婆母頭上,婆母笑了一笑,又把它蓋在早已放在樹蔭下的載兒的頭臉上。那壁廂又響起趙大嫂發號施令的聲音,那當然是嚴厲的!

“你在這裏傻著眼看什麽?快去削個榫頭把俺這把鐵搭緊一緊!”

不等到馬擴動手,趙大嫂就跑過來把馬擴的這柄鐵搭掄在手裏,說道:“這把鐵搭倒好使,你在這裏又夯不動地,還不如先借俺使一使。”

這一家五口都在田頭,其實隻有兩個勞動力,一個半勞動力,還有半個半勞動力當然用到那嬰兒身上了。全家出動有個好處,家裏鐵將軍把門,省得陶總領每天前來聒噪,耳目清淨。

他們得到的田地與眼前區區的勞動力是不成比例的。馬擴幾番謝絕了那猛安要撥幾名軍漢前來耕種的好意,他說當初與二太子約定,他自己種田,不要金人相助,連陶成要來相幫的好意也謝絕了。不過,在雙方同意的情況下,他們增添了一名生力軍,他就是與馬擴同時就俘,後來又同時釋放的伴當鞏元忠。鞏元忠被俘後,起先撥在大營內當一名割草喂馬的“阿裏喜”,現在被要來幫助馬家種田。後來農務增加,鞏元忠陸續把他的同伴杜林、俱重、曲襄、魯班、張成等幾個人都引來了,那猛安照例是一律同意,這裏才顯得熱鬧起來。

在馬擴的俘囚生活中,鞏元忠是把馬擴的視野帶到真定城以外,並且燃燒起他的希望的第一人。

那個小夥子好靈活!他利用割草和喂馬的機會,與外界發生聯係,後來甚至與父親鞏仲達見過麵,打聽到許多消息。

那天大戰中,他的嶽父陳廣因掩護同伴撤退,自己挺身力戰,不幸力竭嘔血而死,鞏仲達一行人卻得救免。石子明大哥所部一戰潰敗後,一蹶不振,現已陸續向五馬山方麵撤去。胭脂嶺和十八盤嶺兩個山寨已空。郭有恒留守的和尚洞山寨也將撤走,裏麵人員所餘無幾,而且金人幾次上山,已熟悉山寨的道路險隘,再要在那裏死守已無意義。

山寨之事已不可問,金人對那裏也無顧忌了,但五馬山寨十分興旺,幾個月中團結的義軍已逾十萬,四方豪傑,歸之如流。近來聽說趙大哥已與東京的宗留守見過麵,彼此傾慕,已洽定攻守之計,準備大舉。

這些消息,重新鼓舞起馬擴的雄心壯誌。馬擴的特點是從來不會熄滅心中的火種,隻要有一星之火就可以把它引燒起來,誰知道它可以燒到什麽程度。

7

即使多了幾個勞動力,距離收獲之期還很遙遠,何況那年年成不好,繼夏天的大旱之後,又來了一場蝗災,把莊稼穗頭上的漿水都吸幹了,估量第一批收獲肯定不會太好,看來大家隻好坐食甕中之糧了。存糧雖富,坐吃山空,何況馬擴也不肯欠下這筆勾心債,大家坐下來計議,種田不是辦法。杜林家裏是開酒店出身,對酒店業務相當內行,他提出開一爿酒店的建議。

“照呀,照呀!俺別的本領沒有,辨識老酒滋味好歹倒是有的,就讓俺當個大伯如何?”酒鬼曲襄第一個響應,他與魯班等經過鞏元忠援引,先後來到馬家幫助耕種。

“開酒店少不得要裝潢門麵,修製桌椅,活該俺小木匠的手藝露一手了。”魯班也拍手讚助。

“還有趙大嫂炒幾個菜,堪稱一絕,”鞏元忠推薦道,“就讓她兼當掌勺,包管生意興隆!”

大家議得高興,隻是一筆開辦費從哪裏出來?嚲娘頭麵上還有兩樣首飾,都是劉錡娘子相贈的,留為紀念,如今有急用去變賣了,倒也可以派派用場,隻是為數不多,應付不了這個場麵。趙大嫂自告奮勇說:“當初三弟拒絕杓哥都統資助,今天如把它借回來,就說開酒店賺了錢,一準連本帶利奉還,有何不可。此事就歸俺與那姓陶的去打交道,看看他們如何回話。”

大家都明白開酒店是為了什麽,為開酒店而借資本,馬擴心裏也沒有那種屈辱感,點頭同意。

兩個月後,由馬擴親筆書寫,字跡寫得龍飛鳳舞的“載福酒店”的酒招兒就在真定市中心飄揚起來。

載字筆畫太多,而且還有許多人不識,不合市招之用。但他們的酒家不以贏利為主要目標,對這個細節,大家都沒有多加注意。

由於親手打敗並俘獲馬擴所引起的優越感,使杓哥都統產生了一種過於高估自己位置,而貶低了對方的不公平的估價。他認為對馬擴既不需要如此優待,也沒有必要這樣嚴加防範。兩者都把馬擴抬得太高了。看來斡離不多次對窩裏嗢、劉彥宗、韓慶和以及杓哥等諄諄的告誡,未免有點過分了,它不僅引起漢兒們的妒忌,同時也使一部分女真親貴、將領產生了反感。

“馬擴的本事煞好,也不免為俺手下敗將,不解太子郎君何以如此見重於他?”作戰時十分冷靜穩重的杓哥,思想中也有反抗上級的一麵,並非百分之百地都是心悅誠服。不過他的反抗僅僅限於思想意識,而在實際行動上對二太子的命令還是執行唯恐不力,即使斡離不死後,對他的遺令還是不敢絲毫放鬆,在優待與防範馬擴兩個方麵都沒有改變。

當馬擴通過那個不露麵的猛安要求杓哥予以資助,開設酒店,杓哥欣然同意。既然馬擴本人不離開真定城,無論他要耕田自給或開設一家酒店為糊口之計,同樣都達到羈縻他的目的,有何不可?這時馬擴的老窠和尚洞山寨已歸金軍占領,徹底劃平。他手下有些無家可歸的舊部,跑來跟從他,做些酒保傭工的工作以度日,也在情理之中,憑他們幾個人幹得出什麽大事?對他統轄地區的治安工作有充分自信的杓哥都統看不出馬擴開一家酒店能給他們大金朝的軍事統治造成多大威脅。

那個不露麵的猛安就是上西山與趙邦傑直接談判,並把趙大嫂、嚲娘帶進真定城的女真將領唐括訛論,後來率軍去占領山寨的也是他。憑常識出發,他覺得馬擴要求開酒店,其中似有不妥之處,但也不敢違拗主將,隻提出一條意見,酒店的規模不宜過大。

這一條杓哥又不同意,他認為像馬擴這樣身份的人,開一家僅供轎番走卒喝酒之用的單間酒店,未免太看輕他了。何況他還懷著當初他資助馬擴受到的拒絕之恥,現在正好把那筆銀兩還給馬擴去開酒店,為自己雪恥。他囑咐唐括訛論,酒店要辦得像樣些,不失體麵,馬擴要多招幾個傭工,隨他之意。

開張的一天,酒客雲集,上上下下,雅室散座,全部客滿。一批去了,一批又來,川流不息。其中不少酒客是慕馬擴之名,借機前來識荊的,馬擴細大不捐,一律熱誠接待。他們並不計較做多少生意,但在開張的第一天就賣出幾百斤老酒,第二天杜林不得不出去添貨,這倒是不虞之譽了。

座客中也有金朝的官員士兵,他們看見杓哥都統也派代表來送禮道賀,從此就不敢在店裏騷擾滋事。那天陶成更是一整天都窩在店裏,擺出了“提舉載福酒家一應接待事務總領”的派頭兒,幫助接待來賓,兼管爐灶酒缸,忙得不亦樂乎。晚上馬擴稍加辭色,讓杜林、鞏元忠陪他在店裏喝酒酬功,吃得他酩酊大醉,其樂陶陶,最後倒在雅座中,倒頭便睡。

在第三天的來客中就有鞏元忠的父親鞏仲達、劉七爹等,他們奉趙大哥之命有事與馬擴洽商。他兩個在真定的熟人極多,避不及避,索性就公開了身份,鞏仲達是出外行商,回來探望兒子,劉七爹則成為馬擴的遠親、馬母的姑表兄弟,一表萬裏,居然從真定一直表到熙州臨洮,這筆賬也無人管。劉姑爹是幫助鞏仲達一起行商的,進城出城,常常捎帶著不少貨物,後來索性就住在馬家了。隻有一個“白日撞”白堅,過去聲譽不好,鑒於當時社會的偏見,馬擴沒有讓他拉上親戚關係,隻好躲在家裏一直不露麵。

這次他們奉命前來與馬擴洽商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

一個月後,也在金軍占領的新樂縣城外一家小酒店裏,幾名酒客乘醉打起架來,把一名酒保脅裹而去,當時驚動了駐軍。聚眾來追,剛轉過一個山坡,一支伏兵從樹叢中殺出來,盡殲追兵,從容而去。

這個酒保又黑又瘦,年紀十八九歲,來曆不明。兩個多月前,流落至此,自稱姓梁,寫得一筆好字,願以傭書自給。鄉間僻地,無人要雇用讀書人,隻好落腳在這家酒店裏為客人點茶沽酒。這個無根無攀的小人物怎值得興師動眾地前來打劫他,當地人都感到奇怪。

不!不能小覷了他,這個小小的人物好像一塊石子投入大海,注定要激起千層大浪。他並非梁氏之子,而是當今淵聖皇帝的嫡親兄弟,名為趙榛,見封信王,他是在押往燕京途中,伺隙逃出來的。他與劫持他的那些酒客早有默契。那為首打架的酒客就是五馬山寨的頭項沙真,如今已成為趙邦傑大哥的首要幫手。趙邦傑本人也參加行動,親自指揮這場伏擊戰。整個行動都經過縝密的考慮。不消說,要促使一向對趙氏皇室不太熱心的趙邦傑組織這樣一個劫持行動,正是他們與馬擴洽商的結果。

8

曆盡艱險,嚲娘終於如願以償地見到了她以為再也見不到的丈夫,她滿懷**地把手裏牽著的載兒抱起來,當作一件禮物似的雙手捧給丈夫。那條小生命的萌生、落地、養大就包孕著一部悲慘的家族史,包孕著這一年半以來她的千言萬語數不罄盡的辛酸與歡樂。這次見麵應該是一個感情的爆發點,她早已千百次地預擬過等到這個場麵真正來臨時,丈夫將會有怎麽樣的強烈反應,他將說些什麽話,所有這一切都曾在她心中描摹過。哪怕隻有一點相似之處,隻要有一句話、一個動作與她的預擬相符合,她將感到莫大的幸福。

但是,真實出現的情況是丈夫不帶一點感動的表情,沒有說一句高興的話,從她手中把孩子接過去,又立刻遞還給她,連得在這場合中人人都要做的俯身在孩子熟蘋果般的麵龐上親一親的動作也沒有做。他抱起孩子猶如抱著一團舊棉絮,遞還給她時猶如遞還一堆破衣服,根本沒有把她看成為一個有血有肉的小生物,且不說聯係著他們的骨肉之情。

對孩子的漠視也等於對她這一年半來所有的艱險與辛酸生活的漠視,嚲娘的心一下子就涼了半截,她的許多幻想倏然破滅。

不久嚲娘發現,不光對孩子和她,丈夫對母親、對趙大嫂也同樣是這副落寞難合的神氣,頂好是避開她們,避不開時,冷淡地叫一聲,再也沒有什麽話可說了。

哪能這樣對待母親?連晨昏定省之禮都不講究了。這可是個非凡的母親!她失去丈夫,失去愛孫,已決定把一副殘骸留給保州城作為殉城之用。隻是為了要挽救這支獨苗,不惜打破自己的誓言,出萬死來到真定城。還有那趙大嫂,為了忠實於自己的諾言,放棄與丈夫一起去五馬山寨的機會,心甘情願與她們婆媳共生死。這樣的母親,這樣的大嫂,天底下哪裏還找得到第三個(她沒有把自己算進去)?對她們,他怎能漠然處之?

後來嚲娘逐漸弄明白了,丈夫的落寞冷淡並非出於怪僻矯情,而是出於慚愧。

被敵人戰敗、俘獲,這已經是不可原諒了,何況戰敗被俘以後,他又活了下來。麵對著母親、大嫂、妻子,在她們的心目中他一直是個英雄,他夙以忠義風節自許,一旦被俘,就該毫不回頭地慷慨就義,這才對得起死去的祖父、父親、哥哥、侄子和活著的她們。但他竟然活下來了,當時怎樣一來就同意了斡離不許他耕種自活的條件。他留下了生命,可是失去了生平自持的生活原則,失去了家族和個人的榮譽感,甚至失去了作為大宋子民的資格,這使他有了一種挺不直脊梁骨、抬不起頭來的自慚形穢的屈辱感。

在鞏元忠把趙大哥在五馬山經營得十分興旺的消息告訴他,重新燃燒起他心中之火以前,馬擴一直處在這樣一種極度難堪的心情中。作為他的妻子,對他觀察得十分細致深入的嚲娘完全體會到丈夫那時的心情。

隨著丈夫的改變,嚲娘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她的思考逐漸深沉起來。現在她不再追隨丈夫的一個含情脈脈的微笑,一句溫柔體貼的話,這些原來都是她強烈渴求的東西,而現在,它們不僅不可能得到,即使得到了也不足珍惜,因為勉強的微笑和做作的溫柔都不是嚲娘追求的目標。她要的是真誠,從內心中流出來的真情實感,丈夫現在的落寞冷淡的神情正是他在這段時期中流露出來的真實表現。

是什麽造成丈夫的痛苦?在他的落寞冷淡的神情後麵,不正包括他最深沉的痛苦嗎?嚲娘一直在探索這個問題,並且聯係著他、她以及這個家族、這個朝廷的許多現實情況來做解答。她得出了結論,這場戰爭是一切的罪魁禍首。一個抽象的概念,聯係了實際生活就成為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實體。要改變丈夫的心情和他們的處境,除非讓丈夫再度投身戰爭,用戰爭來**汙滌穢,直到徹底消滅敵人為止。

強烈地憎恨這場戰爭,強烈地要求製止它、消滅它,這是這段曆史時期中許多人共同的願望,但要達到這個目標,每人都有不同的心理曆程,而在堅持以及深入的程度上也是各有不同的。

鞏元忠給丈夫帶來希望的同時也給嚲娘帶來希望。不過她明白這一點,丈夫如果再度投身戰爭,就會再一次遠離她、拋棄她,這是沒有辦法的,沒有聽說過哪一個戰士能把妻子帶在身邊作戰。那可能又要一年半的分離,甚至也可能是永久的分離。

經過漫長的思考和獨自的鬥爭,嚲娘最後下定決心,在不得不再度離開丈夫和讓丈夫恢複尊嚴感兩者之間,她選擇了後者。這個選擇對她當然是痛苦的。

開設酒店以後,嚲娘高興地看到丈夫的心情已經完全改變,他重新煥發了青春,對母親、對大嫂的態度也變得異常溫柔。酒店事務繁忙,一般都要起更以後,才能回家。這時丈夫已養成一個新習慣,每次出門或回家入睡前都要在熟睡的孩子麵龐上深深地親一下,他能在白天非睡眠時間看見孩子嬌態的機會是不多的。一天中僅僅那兩個吻就能滿足他的愛女之心。

嚲娘在一旁看見了,也好像一滴甘露慢慢地沁入她的內髒,滋潤了她的心田。

酒店開張以來,除了五馬山寨趙邦傑往常派人前來聯係,信使往來十分頻密以外,兩河各地,還有從南方渡河北上的生張熟魏,前來訪問拜見馬擴的前後相望,絡繹不絕。其中包括馬擴的新知故交,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還有一些根本不相識、根本不搭界的人也來找馬宣讚、馬承宣、馬廉訪、馬太尉。他們遠道而來,當然不是為了要品嚐一下趙大嫂掌勺的幾道名菜——那些菜口味不同凡響,的確值得品嚐,也不光是慕馬擴之名,為了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願意前來結識一下。他們多數人都是有所為而來。隻要站在抗金的一條戰線上,不論是出名人物還是普通人,不論是代表一個集體,還是代表他個人,馬擴一律竭誠接待。他們商談的內容,如果有利於抗金事業的進行,不消說,那一定有損於金朝的利益。真定乃金朝占領的河北路的軍事中心,馬擴本人仍在金朝監視中,他們要在金人的耳目之下,公然活動抗金,那就麵臨著一個高度保密的問題。

有一天出現了驚險場麵。

一個大剌剌的漢子奔進店堂,大聲嚷嚷要找馬三爺借些盤纏。鞏元忠阻攔不及,他已經一陣風似的衝上樓梯,闖進雅室,口裏賊王八、鳥都統地罵個不定。看來這個人三句話中不帶兩個鳥字就過不了門。當時陶成也在雅室,正要打聽他姓甚名誰,馬擴已攔在他前而,熱情地招呼他道:“王二哥,俺與你渭西一別,已有幾年不見,今天哪陣好風把你吹進酒店裏來了?借盤纏的事好商量,鞏賢弟,你招呼二哥痛痛快快地吃頓酒飯,俺隨即下樓來。”

來人先是一愣,不過王二哥這個稱呼他接受得了,就跟著鞏元忠下樓去了。

這個王二哥並非別人,他就是原名王誠,後來改名李宋臣的鼎鼎大名的雙刀李臣。馬擴等策劃救援太上皇之時,與他曾有聯係。那時他在晉北聯合五台山智和禪師的僧兵,也在策劃救淵聖皇帝之駕。金人多詐,揚言西路軍要循當年南下的故道北上,李宋臣等已組織僧俗部隊在雲州以東的山穀要道中埋伏。不想金人從太原東出,渡過娘子關之險,折而北上燕京。李宋臣撲了一個空,所部反遭到女真名將都統活女的邀擊而潰散,這就怪不得他要滿口鳥都統地罵了。這番他道出真定,正要問計於馬擴,如何收拾殘部,歸並到五馬山大寨去,兼與韋壽佺大哥取得聯絡。馬擴急忙派人陪同李宋臣上山去。

不問時間、場合,不問對象,炫耀他的雙刀李臣的大名,有機會時還要從鯊魚皮鞘子去拔出那兩把賽霜欺雪的雙刀飛舞一番,這已成為他無法改變的習慣。他不知道金人已懸賞萬貫到處在緝拿“雙刀李臣”,不久前,真定街路上還貼著賞格。這天如非馬擴見機得早,就會捅出大婁子。

李孝忠的舊部呂園登等人組織了幾千人的部隊,出沒於中條山一帶,目前他來河北,一來是拉一支隊伍回去,二來就要打探金人的虛實,順道前來拜訪馬擴。李孝忠也是金人物色注意的對象,金人把他與王彥並稱,唯恐他帶隊並入王彥一軍,壯大了八字軍的聲勢。

“王子才不能容嶽鵬舉,豈能容俺李孝忠?”李孝忠笑笑道,“更兼人各有誌,王子才活躍於河上,俺有誌於西北,這還是當年小種經略相公告誡於俺的,遺言就在耳際,不想他忠骸已埋異鄉。俺與王子才互成掎角,便成聲勢,何必定要歸並於他,才能集事。金人也太小覷俺了。”

看來李孝忠在河北一帶還有幾個月的勾留,馬擴勸他改個名字,以策安全。李孝忠瞥眼看見壁上掛著一幅《醉仙舞影圖》,畫中的李太白,醉眼酕醄,在月影中婆娑起舞,極為傳神。兩下裏一湊就湊成李彥仙這個假名。後來李彥仙的名字彪炳史冊,誰都沒有想到它是王子才和李太白的化合物。

兩河豪傑紛至遝來,大家都到這裏來聯絡感情,交換情報,小小的載福酒家無形中成為義軍的地下據點。馬擴還要擴大它的活動範圍,後來宋朝官軍方麵也經常派人來,互商作戰之計,同時還采集金方軍事布置的情報。

保州城的州將就帶著趙大嫂、嚲娘熟悉的王都監來真定秘密訪問馬擴三四次。他們談妥的軍事方案,馬擴立刻派人去通知山寨,彼此的行動配合得十分協調。

宋朝的一個宗室趙不試從俘囚道中逃亡,被相州人推為城主,抗擊金軍。他久知馬擴的名望,特派親信前來問計。

在與宋朝官軍配合作戰這一點上,馬擴起了山寨諸首領起不到的橋梁作用。馬擴花了不少口舌,終於說服趙邦傑與宋朝的東京留守宗澤的兒子宗穎約期秘密到載福酒家來見麵。宗穎帶來父親的意見,高度評價五馬山寨義軍的活動,尤其欣賞他們樹起信王趙榛這麵旗幟,以增加號召力。信王趙榛響亮的名字已逐漸成為兩河抗金義軍的中心。許多無所歸屬的隊伍都願接受其號令,這一點,趙邦傑自己也看到了。趙邦傑向宗澤提出的一些要求,如給予名義、廣加官爵、撥給弓弩等,宗穎也無不滿足他。這次會見以後,五馬山寨義軍的活動就多次騰播於宗澤要求北伐的奏章上,南宋朝野都知道河北有這樣一支實力強大的義軍。

事實上趙邦傑已經多次派人來催促馬擴上山,這一行動已不容再拖延下去。

摔去偽裝,還馬擴以本來麵目,讓他挺起胸膛來,做個俯仰無愧的好男兒,嚲娘記起了父親在他們結婚前夕諄諄告誡她的話。而經過最近以來不斷的思想鬥爭,嚲娘最後決定寧可拋棄自己的私情,一定要促使馬擴上山,時機終於成熟了。

現在是進入具體研究出城方案的階段。

強行出城不太可能,他們甚至考慮過趙邦傑率軍來攻,馬擴組織力量,裏應外合,襲破真定城的大膽方案。但真定軍區乃金軍在河北的重要據點,城內駐紮的精銳步騎不下五萬人,力量懸殊過甚。馬擴等要斬關而出,或像上次一樣混出城關也不可能,目前四城門的守兵都有二三百人以上,更兼那個不露麵的猛安近在咫尺,提刑總領陶成活像牛身上的虻蟲,緊緊叮住不放,拂他不去,避他不掉,這裏若有行動,那裏駐軍早已知道,馬擴等都不敢冒這個危險。最後還是劉七爹出了個“餿”主意。

劉七爹剛從外縣販了山核桃、毛栗回真定,那天晚上還是鮮蝦活跳地擺酒請客,陶成也是座上之賓。半夜以後,馬家忽然忙亂起來,進進出出的人不斷,微明以後,隱隱聽到有婦人的哭聲。陶成不放心,急來打聽,馬擴親自接待了他,馬擴一副哭喪的臉,說劉姑爹昨晚飲酒過多,半夜心痛起來,急診無效,天亮前就歿了。

劉七爹在真定的熟人極多,人緣最好,他的死訊傳出,估計今天必有多人前來吊唁,不可草率從事。馬擴一本正經地與陶成商量,請他主持喪禮,首先陪鞏元忠、杜林二人出去購備棺木、斂衣,租賃喪家的排場,再到酒店去安排一下,貼出“家有要事,停業兩天”的告示,最後給真定幾家頭麵人物送訃告。這一切都辦得十分妥當,晌午以前,陶成趕回馬家時,劉七爹的遺體已擇了巳時大殮,棺木已經釘上,靈堂也布置得十分得體。素彩紮成的球兒高懸廳堂,兩溜椅子上都鋪了素色的椅披,靈台上香燭高燒,靈牌赫然,素帷後麵,兩條長條凳上擱一口觸目驚心的黑漆棺材。馬家近屬一律白衣白冠,腰上係一根素絛,單等陶成回來,就舉哀開吊,儀式隆重。

不久吊客紛紛來到,哀樂頻作,都向靈前去行了禮,馬擴一一還禮,自己照顧不到,就由陶成擔當了總提調、總招待之職。陶成當仁不讓,心中得意。

這個要求提得合情合理,沒有馬匹,來回走大半天還不夠,沒有大車,難道扛了棺材跑幾十裏路不成?眾親友一致在旁慫恿,要陶總領玉成其事,他們也要跟著出城送葬哩!陶成為人最是虛榮,經不起眾人一捧,兩件事他都滿拍胸脯,一並允承下來。他回駐軍處一轉,不久就帶來回話。猛安大人口諭:馬廉訪事親極孝,這追終慎遠之事,如何省得?明日他出城去,俺關照守將毋得阻撓。尚請馬廉訪節哀順變,明日早出早回。車馬都已借妥,明晨一準送到。

這一夜他們都睡不著覺,心事潮湧,吉凶難卜,大家坐待到天明。隻聽見第一遍雞唱以後,陶成果然率人驅了車馬而來。大家七手八腳地把棺木扛上大車,正待上馬,忽然出現了意想不到的場麵,從來不露麵的女真猛安唐括訛論也騎馬趕來了。

趙大嫂與嚲娘都認識這個銀環金將,趙大嫂還曾多次與他打過交道,見他來了,把嚲娘的袖口一扯,二人的心不禁都猛然一縮。唐括訛論卻滿麵春風地與她們打招呼,又讓陶成介紹他與馬擴見麵。他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語,除重申昨夜讓陶成

傳達的話以外,今天專誠來送奠儀,就叫跟隨的小番獻上禮物。

彼此客氣一番,唐括訛論又說北城守將受命不讓廉訪出城,須得他親自前去關照。這時他拍拍馬鞍上掛的行囊,說道:“這裏有杓哥都統親手發下的令箭,放廉訪出城,再加上俺傳的口令,他們怎敢阻攔,廉訪放心,這就上馬吧!”

這裏馬擴與隨從們一一上馬,那邊趙大嫂、嚲娘兩邊扶著馬母也正待上馬,唐括訛論忽然又生一議道:“城外萑苻不靖,日前杓哥都統發大軍去剿,沿途都設了卡子木柵,層層檢搜行人,恐怕驚了太夫人等,諸多不便。依俺之意,太夫人、少夫人、趙大嫂省此一行也罷!”

馬擴不由得怔了一怔,他竭力要從唐括訛論的麵部表情中探索他是好意還是別有用心。他忽然省悟了,唐括訛論口頭上說得漂亮,實際上還是不放心他,要留她們為人質。他猛然閃過一個念頭,不如搶前一步,動手把他斫了,搶得令箭出城,有何不可。不過,這一招實在太冒險了,這裏一動手打起來,近在咫尺的駐軍馬上出動,就不免同歸於盡。形勢已不允許馬擴再作考慮,隻要他露出一點兒猶豫的神色,就會泄露自己的秘密,引起唐括訛論的疑心,後果不堪設想。正在這間不容發的當兒,誰也想不到嚲娘及時出來說話了:“唐括猛安之言說得不錯,姑爹之喪,俺等都已盡了大禮,既然城外不靖,俺婆媳大嫂女流之輩,出城多有不便,留在城裏也罷。丈夫早去早回。”

他們一離開唐括訛論的視野,就棄去棺材,撥轉馬頭,折而西行。在預先約定的一座草屋背後,忽見死去的劉七爹和為他經營安葬的鞏元忠一齊跳出來,拍手歡呼。他們瞥見馬擴真像死了親人一般的麵色,懂得發生了什麽事情,立刻沉默下來。

西去的官道上征塵滾滾,眼前展開一片無垠的大地,旭日初升,從他們背後照來,照得大家都熱烘烘的。馬擴總算得到了他向往已久的自由,那是付出了多少代價才得到的自由。隨從們都了解他此時的心情,一路上默無一語。

馬擴數一數從虎口中逃出來的隨從人員,除劉七爹、鞏元忠外還有魯班、杜林、曲襄、張成等共計十三人。這一天正好是建炎二年的寒食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