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1
宗澤辛辛苦苦地把一座殘破得不像樣的東京城收拾得鐵桶一般,雙手捧與皇家,希望成為恢複的起點,北伐的根據地。他連上二十餘疏要求趙構還東京,都遭到堅決的拒絕。
趙構不但不敢回到東京,也不敢久住南京。建炎元年冬季,在並無金人軍事威脅的情況下,自動放棄南京,遷都揚州。
揚州背臨長江,無重山複水之險,曆史上從來沒有割據者建都於此的。推測趙構、汪、黃君臣所以要遷都的理由,無非因它背靠長江,如有敵情,立刻可以逃走,依江自固,同時並向敵人示意,我甘心在此以小朝廷自娛,大江以北中原之地就拱手奉讓了,你們難道不能放我一馬,手下留情?
當此之時,朝廷的軟弱無能、顧戀苟安與人民的英勇抗戰形成強烈的對照。
東京市民在圍城時期、淪陷時期以及幫助宗澤恢複經營的時期都有不尋常的表現,顯示了這個新興階層的生氣勃勃,善於在不利環境中奮鬥。兩河各城人民抗金的表現尤為特出,功著史冊,比較起來,農民的敏感性似乎稍差一些,起步略晚,行動也比較遲緩。但當他們自身經曆到金人殘酷的占領,家中被掠奪一空,家人死亡,田地中的莊稼全蕪,生活的來源無著落,他們被迫走上生活的絕路,總結出一條顛撲不破的經驗,唯有執梃奮起,趕走敵人,或者聚眾自保,不讓敵人闖入,才是他們的生路。這樣廣大的北方農民也就發動起來了。
北方農民第一個抗金鬥爭的**就在建炎二年春夏之際形成了。
農民自發的抗金武裝,一般都在頭上裹一塊紅巾,他們沒有統一的組織、統一的領導,隻要裹上一塊紅巾,旗幟上使用建炎年號,攻城徇邑,打擊金虜的,他們自己和敵方都稱之為紅巾軍,實際上它是北方農民武裝的通稱。他們人數最多,聲勢最大,沒有正規軍見敵輒潰的怯戰心理,並不認為金軍有什麽特別可怕之處。他們敢於到老虎頭上去抓癢,有一次,一支不到二百人的紅巾軍,在潞、澤之間[1]襲擊粘罕的大營,金軍不防,被他們搶入中軍,粘罕倉促出走,差一點做了他們的刀下之鬼。
粘罕這個八麵威風的大元帥,生平打過多少硬仗,活捉天祚帝,攻陷東京城,特別在斡離不死後,已成為金軍全軍的統帥。但他幾次在陰溝中翻了船,在晉北被韋壽佺、李臣部義軍打敗,見譏於馬擴;在太原附近,受到石竫部山寨義兵的襲擊,損兵折將;這次在潞澤又吃了大虧。他不知道吸取教訓,後來親自領兵攻打山東的一個小郡濮州,守將姚端出其不意,乘夜劫營,嚇得粘罕來不及套上靴子,赤足而逃,狼狽不堪。
潞澤之役,雖然沒有擒獲渠魁,但大張了農民武裝的威風,戰士們信心倍增。河東解州是三國蜀漢名將關羽的故鄉,有人撰寫了一篇《勸勇文》張貼在關羽廟前。這個題目就很有意思,內容是說金人有五事易殺:連年戰辛苦易殺;馬倒便不起易殺;深入重地力孤易殺;多帶金銀易殺;作虛聲嚇人易殺。這五條都是農民軍從實際鬥爭中總結出來的經驗,文字樸質,內容卻符合實際。這篇文章後來被鏤版刊行,風行一時,農民軍視為行軍作戰的金科玉律。
黃河從山西西部折而南走,分割了陝西、山西、河南三省之地。解州正好處在這個折角中。距河而南,就是著名的三門峽、陝州、靈寶一帶。第一次伐遼戰爭時,種師中就向部將李孝忠指出這一帶地方的重要性,守住了它,等於守住潼關的大門,不放敵軍進入關西。
李孝忠牢牢地記得種師中的教導,他從河北回來後,果然率領舊部屬做過和尚還俗的呂園登、聚眾保衛家鄉的龍門人邵雲等人來到這一帶活動。
馬擴勸李孝忠改名是為避金人耳目,但在宋朝他也是個逋臣,隻因為他與嶽飛一樣,以一個微末的武弁上書昌言國家大事,反對把李綱逐出中樞,置於無用之地,因而受到當局的迫害,懸賞緝捕。看來李孝忠這個名字在敵我兩方都沒有立足之地。他索性就用李彥仙這個假名,並以注籍,後來被授為石壕尉。石壕以杜甫在此寫了一首不朽的《石壕吏》而名垂千古。李彥仙來此做個小小的尉。其時金朝大將、粘罕麾下第一號人物孛堇婁室正統大軍意圖西入潼關。李彥仙聚眾宣言道:“俺李彥仙籍貫鞏州,非本地之人,不似你們家室田廬祖墳都在本地。今作尉於此,決心率兵扼守三嘴之險,以遏金虜西上之師,兼保本地。今與爾等相約,一旦戰起,立功者有賞,畏懦不前貽誤軍機者,必將屍之於市。”
部眾聽令,李彥仙第一次出兵襲擊就掩殺金軍千人,然後縱兵四出,連連踏平金人營壘五十餘座,取得西路作戰以來宋朝正規軍從未取得過的奇捷。
這時扼潼關之衝的戰略要地陝州已被金人攻陷,金軍大舉入關。李彥仙蓄意收複陝州,派死士混入城內。一天命呂園登、邵雲率眾佯攻南城,他自己帶一部精銳夜襲城東北隅,城內死士斬關接應,鼓噪而入,一舉收複陝州,斷了關內外金軍的聲氣。李彥仙乘勝渡河,列柵中條諸山,附近郡邑響應,絳州、解州一時都下。這時他已兼轄數州之地,威重令行,但上下行文仍用石壕尉的印章。有人指出,這不合體製,他笑笑說:“我官為石壕尉,就用這顆圖章,看看別人怎生來奈何我!”朝廷不得已,命他知陝州兼安撫使,授閣門宣讚舍人,後來升到寧州觀察使兼同虢州製置使,成為右列的大官。
安邑人邵興(後改名邵隆)聚眾在解州關羽廟前誓師抗金,據解州神稷山築為山寨。金將捉住他的兄弟為質,脅他投降。他不為所動,飲泣死戰,獲得大勝。敵軍震懾,稱之為“邵大伯”,不敢捋他的虎須。至是,他也率眾來歸,願受李彥仙的節製。李彥仙辟他為統領河北忠義軍馬,屯三門峽,收複了虢州。
在這一年多的時間中,李彥仙確保名城,屢克強敵,一敗金將烏魯折合,再敗金帥婁室。這次婁室輸得好慘,全軍數萬人潰敗,他僅以身免。婁室發了狠,縮短戰線,放棄關西的許多城邑,集中力量來對付陝州。此時關中粗安,朝廷以主戰的張浚為川陝宣撫使。關西名將多被羅致麾下。還有劉鞈的長子劉子羽,也在他手下任參謀之職,深受他的器重。這時他們正準備大舉進攻西北方麵的金軍。李彥仙遣使詣張浚要求撥給西軍鐵騎三千名,俟金人攻陝州,他即放棄城守,渡河北趨晉州、絳州、太原、汾州,搗其心腹,迫使金人回師自救,然後由嵐石西渡河,取道鄜延而歸關外。這是一個非常高明的具有獨創性的戰略設計,李彥仙雖然固守陝州已達一年半,屢立奇功,但他的目光不囿於陝州一隅之地而注視著西北大局。他師法圍魏救趙的故智加以神明變化,動搖金軍在太原根據地,打亂其進軍計劃,而改變目前被動挨打的局麵,可惜誌大才疏的張浚不能用他之計,坐失時機。
建炎三年底,婁室與降將折可求率眾大舉來犯。攻城前,派了使者來以河南兵馬元帥相啖誘降。李彥仙怒斥道:“吾寧為宋鬼,安用汝富貴為?”命強弩一發射斃使者。
婁室大怒,分麾下十萬人為十軍,從正月初一開始,每日一軍輪番攻城。婁室采用野蠻殘酷的辦法,下令每擊鼓一聲,士卒前進一步,後顧者斬。渡過城濠以後,鼓越打越急,戰士受到城上的矢石滾木、鋼鐵熔汁和身後監戰官的刀劍斧鉞兩麵夾攻而死傷遍地。這樣連續攻擊了二十多天,金軍死傷大半。城內的戰士也傷痍殆盡,糧食又斷。張浚檄都統製曲端來救,曲端妒忌李彥仙的聲名出自己之上,不肯出兵,張浚親自率軍出援,也受阻於金人,不得進。陝州城陷。李彥仙率眾巷戰,鐵甲上中矢如蝟,左臂受刃不斷,繼續奮戰,突圍至黃河北岸,聽到金人在城內大肆屠殺居民的消息,恨恨地說:“百姓不屈,我還有什麽麵目活在世上。”投河而死。
副將邵雲城破時被執,婁室素知其名,欲命以千戶長,邵雲大罵不屈。婁室發怒,把他釘在城樓上五天,金人有跑去嘲笑他的,他嚼舌噴血,至抉眼摘肝而罵不絕。
圍城時,副將呂園登在城外,突入城內相援,身受重創,他見到李彥仙,抱持而泣曰:“圍久不知公安否?今得見公,且死無憾。”城陷扶創戰死。
陝州攻守戰,曆時長久,戰鬥激烈,功效最著。李彥仙所部多數是保衛家鄉的農民軍,它是當時農民軍建立的一次奇勳。
但當時農民武裝中參加的人數最多、聲勢最大、影響最巨的還推馬擴、趙邦傑領導的五馬山寨這支義軍。
馬擴上山後,廣事聯絡兩河義民,他們原來認識的晉北李宋臣、晉中韋壽佺、晉南馮賽、燕京附近的劉立芸、易縣劉裏忙、五台山僧兵智和禪師、呂善諾、真定石子明等,這時或繼續發展,或被歸並,或已戰敗潛伏待起,都表示願意接受領導,或直接率部來歸,隻有馬擴曾寄予希望的董龐兒禁不起金方高官厚祿的引誘,無恥投降,還率部進攻義軍所部,為虎作倀,受到人們的唾棄。
此外馬擴還派人去跟金朝的偽官聯係,勸他們伺機反正。至今史籍中可稽的有遼舊官現為金朝的獲鹿知縣張龔、偽潞縣巡檢使楊浩等,他們雖未公開打出抗金的旗號,但心向宋朝,屢次派人向信王、馬擴通款曲,明心跡,並在暗中組織力量,待機而起。
為了實踐與宗澤見麵的宿諾並與南宋朝廷配合作戰,信王遣馬擴南返,趙邦傑留在山寨主持日常事務。馬擴臨行之際,這個曆史上成為疑案的“信王”(認為他真是從北行途中逃出來的信王趙榛和疑心他是托名偽稱的民間之子,各執一詞,迄無定論)親筆寫了兩首詩相贈:
全趙收燕至太平,
朔方寸土比千金。
羯胡一掃鑾輿返,
若個將軍肯用心?
遣公直往麵天顏,
一奏臨朝莫避難。
多少焦苗待霖雨,
望公隻在月旬間。
這兩首詩直抒胸臆,不借文辭,迫切要求收複失地,迎回二聖,迫切希望馬擴早去早回,完成任務,情乎見詞,這正是一個曆盡艱險、知恥圖雪的青年皇子的心聲,與趙構唯恐二聖歸來影響他的皇座的自私心腸完全不同。這樣的詩,豈是民間的梁氏之子偽造得出來的?就馬擴而論,他是一點也不懷疑信王的真實性的。那天,信王親自送馬擴下山,握手流涕道:“唯天知公,公忠義,無以家屬為念,勉力此行。”信王知道此時馬擴的血屬母親、妻子、女兒留在真定為質,兩位大嫂也分別留在真定、保州,其命運都已不可聞問。這不過是一句無可奈何的慰藉之詞而已。
馬擴率麾下五百人南下,鞏仲達、鞏元忠、魯班、曲襄、杜林等都在隨行之列。他預計入朝覲見,難免有些文字上的交道要打,特從跟隨義軍一起流亡上山的人眾中物色了一位文學之士萬俟虞和兒子萬俟剛中一起隨行,萬俟虞就算是他的主管文字機宜。
馬擴一路所經都是義軍集結之處,大小山寨有二三十個。義軍們頭戴紅巾,所執旗號,或稱赤心,或稱忠義,或稱滅虜,都以不得接受五馬山寨的領導為憾。馬擴每到一處,就把麾下人馬紮在山下,單騎叩關,說明信王派自己南下請兵的任務,並且結以兄弟之義,彼此誓約同效忠義。義兵頭項們莫不踴躍欣從。兵間沒有紙張,馬擴撕裂衣襟,用一支禿筆,蘸著煤炭調成的墨水,把他們的姓名、情況、所在山寨水寨一一記下來,留為表記,並說你們已奉信王為主,彼此都是一家人了,我到朝廷,先請命封你們以官,共襄大業。馬擴渡過黃河時,河邊義軍的頭項們,親自操舟相送。
馬擴在東京與他傾慕已久的宗澤會麵,宗澤熱誠接待,對五馬山寨這支聲勢浩大的義軍表示敬意,對信王在北麵配合南方大軍,大舉進攻金虜收複失地的宏偉計劃抱著極大的期望。然後打發兒子宗穎陪同馬擴一起到揚州覲見趙構。
馬擴到達臨時首都揚州,卻受到冷冰冰的待遇,與他在大河南北所感受到的熱氣騰騰的氣氛形成強烈對照,這是抗戰派與投降派在朝野之間的明顯反映。
馬擴久在逆旅中待命,等到五六天後,才被召入行在所陛見趙構。馬擴奏對:臣陷虜日,適遇太上皇帝車駕北狩,道經真定,因問內侍張恭有何臣僚在此。恭對以臣在。後恭隨車駕去燕山途中逃脫,轉輾至真定臣所設之酒肆中傳太上皇帝口旨:令臣設法南歸,見到官家時可令用兵,虜人無信,兵勝,我即歸矣!
馬擴在真定酒肆中接待張恭並津遣他回南方之事是他從未向人泄露過的秘密,連家人與鞏元忠等也不讓知道,怕的是,此話如外傳會影響太上皇在北地的處境。當下他如實奏對了,趙構乍聽之下,似乎十分感動,揮淚道:“朕諗聞卿忠義,果然如此。即降褒諭,卿可下殿候旨。”
馬擴趁機繳上信王的詩,備奏信王在五馬山寨的情況,趙構聽了,不斷點頭。
馬擴候旨時,看見汪伯彥、黃潛善二相上殿,接著隔簾聽見他們與趙構有所爭論,但聽得趙構尖厲的聲音說:“信王乃太上皇之子,朕之親弟,豈不認得他的筆跡,何疑之有?”接著又連聲說:“何疑之有?”
不久,頒下聖旨,除信王河外兵馬都元帥,特授馬擴拱衛大夫、利州觀察使、樞密院副都承旨、都元帥府馬步軍都總管,節製應援軍馬,裨將兵應援信王,候旨。”這個結果,還是令人滿意的。
第二天,帝意忽然中變,不再召見馬擴。在馬擴再三要求下,樞密院才勉強派了幾千名烏合之眾,交給馬擴調撥,卻派人嚴密監視馬擴的行動,多方掣肘。軍隊還沒有開到大河邊,又發生變卦,詔旨絡繹,嚴令一人一馬不得過河。
實際上趙構君臣並不要求收複失地,太上皇傳令用兵,已拂趙構之意,信王詩中“羯胡一掃鑾輿返”的話,更觸動他的心境,淵聖真要回來了,將置他於何地?所以汪、黃等稍為啟發一下,就使趙構恍然大悟,收回成命。趙氏宗室的信王在兩河義軍中具有極大的號召力,到了朝廷,倒反受到歧視,真是不可思議。
馬擴北返後,還想利用節製應援的空名義集合諸軍大舉收複河北、山東之地,但是兵力單薄,被金軍隔斷在清平、館陶一帶。金人倒是十分重視五馬山寨義軍的,這時有從五馬山寨逃出去的奸細告密馬擴南下的活動。杓哥、韓慶和急把消息上報東路元帥府。金朝的統帥部唯恐馬擴得援,南北配合,將成心腹大患,特派大將闍母、窩裏嗢、撻懶等組成大軍進攻五馬山,“以絕馬之內應,以奪馬之歸心”。山寨聚合多人,飲水發生問題,金軍又截斷山寨的汲道,使義兵喝不到水而陷入混亂。山寨的堅壁鐵臂寨、朝天寨等先後被攻陷。義軍英勇苦鬥,終歸失敗,隻逃出沙真等少數幾個人,數年後,仍據五馬山,集義兵與金人為敵。趙邦傑奮戰至死,人們看見他僵硬的手中仍然緊握著一掬泥土,他為這一掬泥土而死,死無所憾。信王也不知所終。
金朝諸將趁勢**黃河以北各處義軍根據地,馬擴一軍也在清平戰敗,鞏仲達、鞏元忠,萬俟虞、萬俟剛中兩對父子一齊戰死。馬擴知事不可濟,由濟南退到揚州行在。
這時八字軍的首領王彥也在揚州,與汪、黃等爭辯,反對和議,受到降職的處分。他統帶一部分南下的八字軍劃歸禦營指揮,留在河北的餘部,沒有人領導,逐漸瓦解。
五馬山寨和八字軍是宗澤依靠的兩大力量,兩軍先後瓦解,使宗澤痛心疾首。朝廷一貫地疏遠他、排斥他、懷疑他更使他十分悲憤,建炎二年七月中,他因氣憤成病,背上生疽而逝世。他病重時,還鼓勵諸將道:“隻要你們能殲滅強敵,我死而無憾。”臨死前,一再朗讀杜甫的詩句:“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此後連呼三聲“渡河”而死。
宗澤死了,南渡君臣歡呼這枚眼中之釘終於拔去了,派了一個“酷而無謀”的杜充前來接任東京留守。杜充一反宗澤所為,破壞團結,攻擊民兵,百萬義軍解體,不久杜充棄城而去,東京城再次淪陷。
建炎元、二年之間,兩河軍民千辛萬苦地締造出一個抗金的大好局麵,形成了**。曾經幾何,就被南宋君臣輕輕斷送。人民保衛了南宋王朝,南宋君臣卻借手敵人破壞和出賣了義軍運動,中國北部抗金鬥爭的浪潮低落了。而金軍趁撲滅北方義軍之勢,正待**,一舉滅亡宋朝。
2
秦檜、王氏夫妻跟隨太上皇一行一起被押到邊遠苦寒、暑天中又是十分酷熱的五國城去安家落戶。有著布袋和尚一樣圓圓的臉形的拔離仍然是他們的監護官。不過長期做監護官,看不到多少好處,卻跟著他的被監護者一起吃了不少苦頭,拔離的麵形顯而易見地拉長了。
秦檜一門最初是受到優待的,有下列事實為證。太上皇這路俘囚從東京出發時共有宗室、臣僚、男女俘囚一千數百人,到達五國城時,隻剩下三分之一,其餘的不是已登鬼籙,就是被掠賣為奴或被親貴索去充當婢妾。在五國城過了兩年多,活下來的已是寥寥可數,而且鳩首鵠麵,皮包骨頭,根本已失去人的形象,唯有秦檜和王氏,還有老仆翁順、童兒硯童、女使興兒一門男女老幼五口人,一個不少,日常生活供應,統由拔離按月送來,雖不富裕,而且數量越來越少了,但勉強糊口還是可以的。也沒有讓他們直接參加割草、種地、搗土、築土室土牆等奴隸勞動。在五國城這個小小的城堡裏,除了官吏就是奴隸,一共隻有兩種居民。秦檜一家可算得是例外的“中間人物”了。
秦檜之所以受到優待,不消說是由於斡離不在那天餞別宴會中說了一句好話,他稱張叔夜、司馬樸、秦檜等三個不願在擁戴張邦昌議狀上簽名的官員是宋朝的忠臣。後來張叔夜行至白溝時不願身履敵土,扼吭而死,司馬樸留在燕京,始終抗節不屈。這兩名忠臣的所為,不負斡離不的那句褒語,連帶秦檜也沾了光。金朝的親貴們似乎生怕忠臣斷了種絕了代,加意把秦檜保護起來。斡離不死後,對徽、欽二宗及宗室大臣的管教遺交給親貴撻懶。撻懶出任元帥府左監軍,經常有出征任務,特別囑咐手下人要對秦檜一家另眼相看。隻有長期相處的人,才能透過貼在麵孔上的標簽,看出一個人的底蘊。拔離心中暗暗匿笑:“這是個什麽忠臣,隻要丟兩塊肉骨頭給他,怕他不搖頭甩尾巴乖乖地跟你走?”但上級之命不可違,你們硬要認他為忠臣,那麽就讓他忠臣到底,隻是不明白一點,如果秦檜真是宋朝的忠臣,必不肯為我朝效勞,那麽豢養著他,為著何來?
拔離認定秦檜不是忠臣,其根據是有一天親耳聽到他們夫婦的勃谿之聲。這兩夫妻的勃谿是從東京一直帶到五國城來的,一路上很少有間斷之時,由來已久。這天,王氏又尋死覓活地嗔怒秦檜當初不合抗狀立趙,致遭今日之苦。秦檜反唇相譏,說張邦昌近日已明正典刑,吳幵、莫儔、王時雍、徐秉哲等人都流放到南方煙瘴之地,老婆女兒一律相隨。當初如非俺看得遠,想得深,豈不要埋骨南荒,永作望鄉之鬼,怎比得在這裏備受郎君監軍的優遇。
秦檜、王氏雖有遠見近視之別,但不甘寂寞,不滿足於現狀,不怕付出多少代價以換取“理想”的未來生活,並不因目前的艱難困苦而挫折其銳誌。他們的精神世界都是屬於進取型的。這一點,兩夫妻倒是一致的。
不甘寂寞、不滿足於現狀的還有羈囚在地窟中的太上皇帝。太上皇帝對現實生活雖然一再讓步,讓到無可再退的地步,但一有機會,也要進行掙紮以改變現狀。他草擬了一封乞哀信,大意說兒子康王趙構,猶阻教化,負隅江南,罪臣願以書信相招,俾其附庸大國,永作屏藩,唯國相與郎君監軍垂憐矜全,愚夫婦如得首邱歸正,德莫大焉!當時秦檜的行動尚有一定的自由,可以進出土窟與太上皇見麵,這封信雖由太上皇起意,但從寫成文字到辭藻的潤色都由秦檜一手包辦。最後又由他疏通拔離分別將正副本送給粘罕國相與撻懶監軍。
太上皇、秦檜,還有參與其事往來議論的駙馬都尉蔡鞗對這封信都抱著莫大希望。拔離也認為促成其事,可以從中撈上一把。可是他們錯了,他們對當前時局都做了錯誤的估計。那時北方義軍被南宋君臣一手扼死,金軍的氣焰再度高漲,小朝廷已奄奄一息。趙構幾番派人乞和,求降書中竟有“今天地之間,皆大金之國,以守則無人,以奔則無地,此所以諰諰然唯冀閣下之見哀而赦己”這樣無恥的話。他主動提出削去皇帝的名義,隻要求保持一個南方藩屬國的地位,於願已足。父子的見地如出一轍。而金朝權貴都認為用武力解決這個小朝廷已是指顧間事。根本不願接受趙構的乞降。
隻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才需要借手於人,現在既然逼降趙構,消滅趙構都已唾手可得,太上皇的信對他們還有什麽價值?太上皇恰好在此時寫了這樣的信,自然要碰釘子。連帶給他傳送書信的拔離也受到申斥。拔離求榮反辱,遷怒於秦檜,頓時翻了臉,取消對他的優待辦法,停止生活供應,還勒令他們全家參加奴隸勞動。
這是深謀遠慮的秦檜意料不到的變化,也是他在俘囚生活中一次嚴重的挫折。他還是不甘寂寞,一心想要改變現狀,不論付出多少代價都在所不惜,但他現在已沒有留下多少本錢了。忠臣的虛譽,金人的見重,使他在羈囚生活中還是充滿希望的。一旦翻局,富貴就可逼人而來,不想如今都落了空。
現在他還有什麽呢?他還有滿腹經綸,他還能寫一手文章,凡是可以出賣的東西,他無一不可出賣。可惜夫妻家人被迫從事他們力不勝任的勞動,或者一整天地傴僂著身體在山穀中割草,或者挑著一擔擔的紅土修築起把自己關在裏麵的土城牆,腰酸背痛,肩膀壓得癱下來。手腳略慢,監工的鞭子就沒頭沒腦地劈上來,再也不管你是忠臣是奸臣,是中丞是夫人,一鞭著身,一條條青的紫的鞭痕立刻腫起,多日消退不得。在這個時候,滿腹經綸和華國文章都幫不了他們的忙。秦檜左思右想,拈斷了幾根髭須,才想到他還剩有一件寶貝可以待價而沽,可以改變他們的命運,那就是他的老婆王氏。
艱苦的處境協調了夫妻關係,最近他們忙於勞動,簡直沒有多餘的精力和時間來吵架了。這一天從工地回來,王氏身上又挨著兩鞭,秦檜愛撫地撫摩著她的傷痕,口中歎氣道:“這等日子,如何過得下去?要不想個辦法,真是死路一條!”
“丈夫看看有什麽辦法可想?”
“想當初在太學裏,俺家的富貴全靠俺寫的那些小經折本兒。如今那小本本不濟事了,俺家這張骨牌是否翻得出來,全靠夫人你身上的那本小本本了。”
王氏想了一會兒才省悟過來,大口地啐了一聲道:“丈夫的主意打到俺身上。叫老婆出醜賣身,事成後,你倒享福。不幹,不幹。俺不幹這等明吃虧的事!”
秦檜隻好耐下性子來開導她說:“夫人之言差矣,事成之後,享福的豈止拙夫而已,一人成仙,雞犬同升。何況這樁事也不能讓夫人吃虧,有利無弊,何樂而不為?
“俺要豁出去做了,可不許你有後言!”
“夫人真肯做了,下官感恩不盡,豈有後言?”
王氏看丈夫的話說得實實足足了,這才吐露真情道:“不瞞丈夫說,俺也久有此心,隻是那拔離監軍,瞪眼吹胡須的,接近他不得,如之奈何?”
事情挑明了就好辦,秦檜蠻有把握地說道:“哪有英雄逃得過美人關?俗話說得好,‘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隻要夫人你拿出水磨功夫,成天價去纏著拔離監軍,看他跳得出你的掌心?”
王氏聽話,果然使出鐵棒磨成針的手段,還要把那根針兒彎過來,彎成一隻鉤兒,讓拔離上鉤。
好像金朝的親貴已完全忘記秦檜這個大大的忠臣一樣,他們同時也忘記了為他們立過不少汗馬功勞的這個大大的功臣拔離。
拔離原來是西路軍大將銀術可之弟。在東京南薰門上應付宋朝百姓得法而受知於二帥。後來受命護送淵聖一行人北行,由於淵聖臨時抗議,二帥把他與護送太上皇一行的李三錫對調職務。李三錫是金軍中著名的幹員,就是變盡戲法把東京封樁庫中的銀兩全都搬光的那個“李縣丞”。這一文一武,元帥府都準備加以大用的。他們押送兩支俘虜隊伍在燕京、上京會師後,又分別送到五國城和距五國城不遠的通塞州,淵聖一行就住在那裏。拔離與李三錫二人繼續留在那二處充監護官,這原來是十分重要的職務,否則元帥府怎肯把他兩個置於閑散之地?可是隨著金軍不斷南下,它需要的是軍事征服而不是政治攻勢,太上皇和淵聖的作用削弱了,逐漸成為無足輕重的兩名俘囚,連帶兩名監護官的地位也變得無足輕重了,這引起他們的滿腹牢騷。
拔離雖是戰將,卻善於做買賣,他手裏握有許多張王牌(想來李三錫也是如此),就是把俘囚中年輕美貌的王妃公主郡主等全部掌握起來,盡量不讓她們死在途中,以便與親貴和親貴子弟們物物交換,從而發了一筆大財。隻是監護官這個差事是由斡離不、粘罕二帥自己指定的,輕易不能調動,即使粘罕的兒子去向老子說項也不中用。兩三年下來,親貴們軟取強奪,拔離手中的女俘已盡,最後連他本人留用的兩名宗女也被迫獻出,他的地位卻仍未見改善。
拔離見多識廣,從他手裏進出的女人不下一二百人,像王氏這樣年過三十、姿色平平的婦女本來也看不上眼,隻因他自己近來心境落寞,不免對秦檜夫婦產生共鳴之感,再加上身邊並無侍女,因此才自願上鉤。
時機成熟了!一天黃昏後,秦檜夫婦聽到一陣不尋常的叩門聲。滿麵酒意的拔離走在前麵,跟在他背後的是拎著一條大魚、一方鹿肉和一木桶吃殘的酒的翁順與硯童二人,拔離回頭吩咐幾句,大步而入。秦檜夫妻對視一眼,心中感覺到蓄謀已久,今日終於大功告成的那種興奮和得意,他們不約而同地隱藏起麵上的笑容,反而顯得相當一本正經。
拔離還要向裏走,秦檜用一個不著痕跡的輕微動作,把他攔住,王氏在室內略為化妝一下,薄施脂粉,換一件已經褪色的粉紅紗衫,迎了出來。她安排席位,搬上酒菜,讓丈夫與拔離分別在主客位上坐下,自己打橫,坐在土炕上相陪。
酒才數巡,還等不到鹿肉燒熟,拔離已把王氏擁入懷中,亂嗅**起來。王氏使個眼色,秦檜正待托詞酒力不勝,從容告退,不料拔離像豹子般迅捷地跳起來,把秦檜一把拖住,硬撳在原來的座位上,不許他離席出房。接著又大聲小喊把翁順、硯童、興兒三個一齊喚來,都掇條板凳坐下,仿佛要他們參觀一場什麽精彩的表演節目。
那壁廂拔離剛把王氏的粉紅紗衫、銀杏肚兜褪下硬撳到土炕上,這裏秦檜早已緊緊閉上雙目,好像待決之囚等待別人來砍他的頭顱一樣。想不到又聽到拔離一聲暴雷似的猛喝:“統統不許閉目養神!誰不聽話,俺停會兒跟他算賬,管把他的兩顆目睛挖出來喂狗吃。”嚇得他魂靈兒出竅。
然後在八隻自願或被迫大大睜開的目睛注視之下,拔離按住王氏幹了一般絕不允許在丈夫的眼皮底下幹的那樁活兒。畢事以後,拔離意猶未盡,還想找補點餘興節目,雙目滴溜溜地在王氏身上打主意。
秦檜是五長身材,雙手雙腳以及一副馬臉都長得出奇。天造地合,把他與王氏配成一對,王氏較丈夫還有過之而無不及。除了那五長以外,還有一條又尖又細又長的舌頭和一對牛奶葡萄似的長**。明明暗暗,共有八長。拔離忽生奇想,他撮起王氏的一對**好像在一塊厚木板上抓住兩枚釘子,想把它憑空提起來。第一次沒有成功,痛得王氏殺雞殺狗似的亂叫亂蹭,把身體縮成一團。拔離皺皺眉頭,向秦檜看了一眼,示意他上來幫忙。不想秦檜因為先後剝奪了他的離席告退權和閉目養神權——那是作為一個丈夫起碼應有的權利,隻好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心中很不是滋味。幸虧他還有一種別人剝奪不掉的想象的自由,他想象他們正在進行一場騎術表演,王氏是一匹扭扭捏捏的牝馬,拔離是個橫衝直撞不按常規的騎手,他左右馳騁,急如暴風,翻山越嶺,如履平地。秦檜想到興會之處,竟忽略了主子遞給他的眼色。幸虧硯童乖巧,他一步竄上去,雙手墊到王氏的背脊和屁股下麵,趁拔離再次用力往上一提之勢,他在下麵用力一托,就把王氏托起來。兩個配合動作,又把王氏旋輪似的在空中轉了十多轉,這才完成這項別出心裁的餘興節目。
拔離興盡而去,留下這對惘然若失的夫妻,不知道是大功告成,還是做了一筆蝕本生意。他們都明白,這番如再失敗,他們再無本錢可以翻老本了。
但是答案很快就來了。不久,秦檜奉命帶著家眷前往遼陽路遼陽府安家,在那裏受到撻懶監軍及其妻子一車婆的接待。這時秦檜堂而皇之地拋棄忠臣這頂帽子,換上另一頂撻懶親信的帽子,做了撻懶的“任用”。不久撻懶統軍南下,秦檜隨行,冠冕堂皇地做起參議軍事兼隨軍轉運使了。
撻懶大軍進攻淮北重鎮楚州[2]。守將趙立率領民兵堅決抵抗,堅持了四十多天的攻守戰,趙立中炮而死,堅城尚未易手。一天,在楚州附近的漣水軍[3]水寨中忽然來了一批不倫不類的人物。其中帶頭的是個馬臉的長腳漢,他氣派豪華地包了一艘大船,攜帶老婆、童仆、使女和大量金銀財寶。據他自我介紹是靖康朝的禦史中丞秦檜,因忠於趙皇家,不願事偽,被金人俘全家北上。此番隨撻懶大軍南下,伺隙殺死監視他的金將逃回來。
忠臣這頂帽子在宋朝還是十分吃香,何況禦史中丞是大官,秦檜又是前朝的出名人物,拉攏了他自有好處。水寨統領丁禩既不擅長陸戰,更不懂得水戰,但在應付人事關係上卻是個水晶心肝的人物,他不敢怠慢,立刻把秦檜全家津送到當時已遷至臨安[4]的行在所。
秦檜的歸來,令人疑竇百出。
當時認得秦檜的人還有不少,要驗明他和王氏的正身並不困難。問題是他們怎能脫身歸來,憑他這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就算加上老婆和童仆數人,又怎能殺死監視他的赳赳武士,帶了大批財寶,一帆風順地回到南方,路上難道不怕稽查搶劫?還有,就算相信他說的是實,他是隨著撻懶大軍南下的,他又怎能帶著妻子童仆同行,哪一支軍隊的從軍人員可以攜帶妻仆?這一點,他後來寫了文章為自己辯釋,出征前,他們夫妻故意大吵大鬧,讓撻懶和一車婆聽到了,明白了吵鬧的原因是夫妻恩愛不願分離。一車婆心軟,說服撻懶同意特許秦檜帶妻子一起隨軍南下。這種解釋還是不能使人滿意,即使撻懶不把王氏留下為質,怎肯讓她把金銀財寶一起帶走?這篇解釋文章又產生了新的問題,人們不禁要問:撻懶身為大帥,為何對這對俘囚夫妻,如此含情脈脈,他們之間還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封建朝代沒有一套嚴密的人事檔案製度,一般不太考究個人經曆,可以含混過去的都含混過去了。兩宋之際,隻有臣事偽楚朝的那些漢奸官員,事實彰彰在人耳目,即使處置起來,可以從輕發落,他們的臭名卻已不可掩蓋,為人所不齒。至於在北方屈節金廷的,因當時消息隔絕,事在疑似之間,不容易查實。他們回朝後,生怕欲蓋彌彰,反而戳破了紙糊燈籠,一般都保持沉默,覥顏自甘,不敢多辯。唯獨秦檜與眾不同,他特別重視這個問題,千方百計要把過去的一段曆史真相掩蓋起來反而加以美化。後來他掌了大權,不惜修改、偽造、消滅曆史資料,甚至殺人滅口,一手遮天,要大家相信他始終是大節不渝,可與日月爭光。
完全泯沒了羞恥之心,用人為的強迫的力量硬要人們忘記曆史上存在過的事實而去相信曆史上並不存在的事實,這一點,秦檜超過他同時代官僚的水平,不同於一般封建官員而接近於近代的政客。
不過曆史真相畢竟是掩蓋不住的。八十多年後,金朝的一名中書舍人孫大鼐上奏章給金宣宗追述秦檜被縱南歸之事,說:“天會八年(宋建炎四年),諸大臣會於黑龍江之柳林。陳王兀室(即完顏希尹)憂宋室之再隆,其臣趙鼎、張浚則誌在複仇,韓世忠、吳玠則知於兵事,既不可以威取,複結仇之已深,勢難先屈,陰有以從。遂縱秦檜以歸……及宋誅廢其喜事貪功(即主張抗金的)之將相,始定南疆北界。”這是一條鐵證,證明秦檜得以南歸,歸後竭力主和陷殺嶽飛等抗金將領,都出自金人的授意,確是個不折不扣的民族敗類,千古罪人。
當然秦檜之主和,除出於金人授意外,主要還是迎合了趙構之意。他們第一次見麵時,不知說了些什麽。但事後趙構高興地對大臣說:“今日朕得一佳士。”欣喜之情,形於辭色,他的確很有眼光,親自提拔了一個比黃潛善、汪伯彥之輩要高明得多的同流合汙者。
當時秦檜揚言要與金人講和不難,隻消做到“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八個字,和議可諧。不過,當時南宋朝廷中帶兵的將軍如韓世忠、吳玠、吳璘、嶽飛以至張俊、劉光世等莫不是北方籍貫,南人絕無僅有。他們統率的部隊主要來源於西軍,後來吸收了一部分兩河山東河南的義軍以及流動於北方及兩淮之地的散兵遊勇,也以北方籍貫占多數,如果實行“北人歸北”,那麽這些官兵都要劃歸金人,瓦解南宋的軍隊,自己繳出武器。這一條顯然是金人的毒計,當時朝野輿論大嘩。趙構默察時機尚未成熟,順水推舟地說了一句:“如朕者也是北方人,豈不要歸入金朝!”割愛貶了秦檜的官,和議活動不得不暫時轉入地下。
3
南宋初期,處於要想求和而不可得的苦境中。建炎三年冬,完顏兀術發動“搜山檢海”之後,兩路渡江,分擾江浙和江西兩湖,使南宋瀕於滅亡的邊緣。趙構君臣由杭州渡錢塘江逃到越州、明州、溫州,最後落腳於沿海的一個小鎮章武鎮,他們急急如喪家之犬,小朝廷就設在風雨飄搖的海舟中,政權實際已經瓦解。
但是一線生機恰好在極度窘迫中逐漸產生。要感謝女真諸酋,特別是完顏兀術采用的窮凶極惡的屠殺政策,激起江南人民的反抗,小朝廷才取得立足的地步。
粘罕部金軍進入揚州之夜,趙構聞信,倉皇逃走,十多萬軍民,逃到江邊瓜洲,船隻都被拘走,無法過江。相傳有一名手臂上戴滿金釧的盛裝女郎,被擠到江邊的沙灘中,哀求有人能救她,願以全身的首飾相贈。她的身體逐漸沉入水中,隻剩得頭頸和手臂尚露在水麵上,哀呼越急,竟沒有人能加以援手,眼看她慢慢地沒頂沉死。
從唐朝安史之亂以後,南方經濟逐漸超越北方,尤以蘇杭二州為盛,這一次也在劫難逃。兀術退兵杭州時,一把火燒了三天三夜,然後帶了全部贓物,沿著運河,水陸並發。兵到平江府,大官周望、將官郭仲威早已棄城逃走,這座城高池深、兵多糧足的城市輕易落入敵手。金兵搶光了金帛子女,臨走時,照例又是一把火,直燒得百裏外都望得見煙焰火光蔽天,五天以後才告熄滅,不知道多少條生命被卷入火舌中。
蘇杭揚三州的毀滅隻是金兵屠殺政策的幾個典型事例,事實上,它兵鋒所到之處,就把罪惡帶到那裏。
多年後,詞人辛棄疾途經當時金兵曾追隆祐太後不及而到過的江西造口,在壁上題了一首《菩薩蠻》:
鬱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餘,山深聞鷓鴣。
這首意境沉鬱,大聲鏜鞳的詞反映的就是他目擊戰爭遺跡而激發起來的愛國情緒。
金朝的大皇帝曾下令“康王走到哪裏,就打到哪裏”,現在被激怒的江南人民的口號是“金兵來到哪裏,我們就在哪裏抵抗”。他們規模雖小,但點滴之水可以匯成巨流,積小勝可成大勝,完顏兀術等就是因怵於江南民氣高漲,他們的馬足每前進一步就多一分陷入泥澤的危險而退兵的。
南宋部分正規部隊也在戰鬥的實踐中成長起來,其中嶽飛、韓世忠所部在兀術北撤途中都出擊金軍,立了大功。
宗澤死後,代為東京留守的杜充準備放棄東京城,嶽飛力諫道:“中原地尺寸不可棄,今一舉足,此地非我有。他日恢複之,非數十萬眾不可。”杜充不聽,逃到建康[5]。兀術渡江,杜充乞降,建康失陷。嶽飛率部轉戰廣德、宜興、常州一帶,屢立戰功。駐軍鍾村時,軍隊絕糧,將士忍饑不敢擾民。所謂“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打擄”的鐵的紀律,在他帶兵的前期已經樹立起來。兀術返回建康時,嶽飛在牛頭山設伏,乘夜鼓噪,金人驚擾,接著他在靜安鎮、龍灣、新城等處,連連得捷,收複了江南重鎮建康。
西軍將領韓世忠指揮一支舟師在京口附近的大江中邀擊金軍,部將蘇德在金山設伏,差點擒著兀術。後來又在黃天**殲滅金方的舟師,兀術叩頭乞哀,願盡還所掠人口財帛,隻求借道,讓他逃走。雙方相持了四十多天,韓軍始敗,但兀術已嚇得喪膽。
流動部隊多數是北宋末年集結在東京周圍的勤王軍,也有一部分是東京城失陷時跟隨劉延慶、劉光國父子突萬勝門而出的軍民,他們後來同在宗澤的旗幟下共同抗金。宗澤死後,被杜充解散,他們無衣無食,被迫到處流竄。他們對南宋政府還存在不同程度的幻想,希望受到招安,繼續抗金。當然也有一部分流向北方,投靠金人以及金人在山東、河南樹立的以偽齊劉豫為首的第二傀儡政權。
在南方,最大的一支流動部隊由曹成率領,擁眾數十萬,流動於江西、湖南境內,俘獲了湖南安撫使向子湮,成為南宋政府的大敵。
那時馬擴恰巧也在湖南。馬擴於清平戰敗後,因為一貫主張抗金,不見容於朝貴被貶謫到湖南來。他力主招曹成之眾,編成正規部隊,共同抗金。這原是他的一貫思想,無論在南方北方都是如此。他已派從人張成與曹成聯係,張成是他真定獄中難友中唯一存還的孑遺,多年來,久隨馬擴,辦些公私事務。曹成久聞馬擴之名,表示願聽約束,放回向子湮。把曹成的十萬之眾收編過來,化成國家勁旅,這是何等的好事,可惜又被湖南地方長官宣撫使吳敏破壞了,曹成被迫再度流竄,後來所部在江西一帶分被韓世忠、嶽飛收編。曹成部將楊再興勇敢非凡,曾殺死嶽飛之弟嶽翻。他被嶽飛戰敗後,跳入深淵被俘。嶽飛見到他說:“你我同鄉,同受業於武師陳廣之門,我久知你是條好漢,我不殺你,你我一道抗金。”後來楊再興在嶽飛部下果然成為抗金名將,戰死於小商河。
另一個在安徽湖北境內流動往來的張用也擁有一支強大部隊,他的妻子稱號“一丈青”,更是一名能征慣戰、馳名江湖的女將。知鄂州[6]李允文招撫了他所部以後,又陰謀把他全軍圍在校場內一舉殲滅。張用得到消息,突圍而走,後來也受到他一向敬佩的嶽飛收編。
吳敏、李允文等人聽命朝廷,破壞招撫,他們執行的仍是那一條傳統的國策,對金朝奴顏婢膝地隻想投降,對人民則如虎如狼,嚴厲鎮壓。馬擴早已看到存在於義軍民兵身上的抗金積極性,一而再、再而三地論證收編義軍民兵的必要性,正好與朝廷的決策背道而馳,怪不得他處處要碰釘子了。嶽飛、韓世忠不在口頭上與朝臣爭辯,憑借他們的實力地位,做到了馬擴做不到的事情。他們大量招撫流動部隊,吸取其精華,揚棄其糟粕,提高本軍的質量和數量,成為南宋朝廷中抗金的主力部隊,這個結果正是馬擴多年夢想的部分實踐。
劉錡後來調入臨安,主管侍衛親軍馬軍司,以其踏實的作風,善於協調各方麵的關係受到時人注目。
除韓、嶽、吳氏兄弟諸軍外,南宋朝的大將還有張俊、劉光世、楊沂中等人。張俊在趙構即位前就擔任宿衛,資格最老。當時韓世忠軍將領戴銅兜鍪,時人語曰:“韓太尉軍銅臉,張太尉軍鐵臉。”臨安市語,稱無恥之人為鐵臉。還有楊沂中比較後進,專門趨奉張俊,得為大帥,被稱為“髯閹”——大胡子的太監。鐵臉與髯閹就是人們對張、楊二人的評價。劉光世在燕京城下怯敵致敗,以後一直保持這種擁兵自重、遇敵則逃的作風,與張、楊如出一轍,趙構偏偏信任他們,倚為心腹。這幾個後來也被稱為“中興名將”,實際上是硬捧出來的。
即使這樣,經過幾年來的發展變化,宋金雙方實力消長的天平砝碼已稍稍傾仄到南宋的一邊了。直到此時,南宋才具備立國的基礎。
4
南宋政府總算積累起一點力量了,勉強構築起一條國防線,擺脫了被動挨打、死活由人擺布的局麵。這點力量是付出了半壁江山,消耗了無限物資,犧牲了幾百萬條生命為代價而得到的。人民把這點力量看成立國之本,恢複的起點。趙構及其親信也意識到這種力量,它使他們的實力地位增強了,可用作與金人談判和議的本錢。
這時金朝的內部情況也發生變化,粘罕一派失勢,秦檜的老主子撻懶取代粘罕主持國政。趙構認為時機已經成熟,趁太上皇病逝五國城的機會,派王倫入金迎奉梓宮[7]。王倫帶來撻懶的回話,和談可以考慮,徽宗的梓宮以及趙構生母韋太後的活口和河南之地也都可歸還。趙構大喜,立刻派秦檜主持和議,秦檜一下子從地下活動鑽出地麵來,被任為尚書右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並樞密使,這是不折不扣的宰相了。
所謂和議,主要是以南宋對金稱臣為先決條件的,實際就是談判投降的條件。君相可以覥顏接受,愛國的官吏和軍民都堅決加以反對。
宰相趙鼎也反對屈辱過甚的和議。
過去曾任宰執、現在被貶職放逐在外的李綱、張浚,現任朝官、洞悉君相意圖的權禮部尚書張九成,有“生薑老而彌辣”之稱的吏部侍郎晏敦複等都不計個人利害,上疏反對。
大將韓世忠要求調查王倫等勾結金邦出賣國家的罪行。嶽飛上奏直率地表示金人不可信,和議不可恃,宰相誤國,要受後世譴責,這兩員大將把矛頭針對秦檜,從此結下了深仇。
但是官僚之中,發言最最痛快,絲毫不為趙構、秦檜留有餘地的是樞密院編修胡銓上的一道彈奏。他說:“三尺童子,要他向仇敵下拜,尚且發怒,堂堂大國,相率而拜仇敵,毫無羞恥之心,難道陛下能夠忍受嗎?”他說王倫乃市井無賴狎邪小人,本不足道,宰相秦檜以及趨奉秦檜的副相孫近應負全責,最後他激越地道:“臣……義不與秦檜等共戴天日,區區之心,願斷三人頭,竿之槁街,然後羈留敵使,責以無禮,徐興問罪之師,則三軍之士不戰而氣百倍。不然,臣有赴東海而死,寧肯處小朝廷求活耶?”
這篇彈章道出了人人心裏的話,可與陳東乞誅六賊之疏相媲美。奏稿一出,到處翻刻複印,傳頌一時,後來金人花了一千兩銀子購得副本,金皇帝讀了,說:“南朝有人!”
趙構、秦檜不顧全國人民的反對,一意孤行,對於反對者則采取鎮壓的辦法,王庶、趙鼎等都被逐出政府,胡銓被押解出京編管,其餘受到譴責發放的甚多。紹興九年正月初一,南宋政府正式宣布和議成立。宋向金稱臣,金朝同意歸還徽宗梓宮和韋太後及河南陝西之地。這時淵聖皇帝仍活在世上,趙構怕他回來爭奪皇位,談判中隻字不提。兩年以後,韋太後被釋南歸時,淵聖滾臥車前,泣求太後回去後傳語九哥及宰相,為其留一條性命,回去時得一太乙宮使[8]足矣,別無他求!
韋後生口及徽宗、鄭皇後還有趙構原配邢皇後三口梓宮回到臨安時,趙構擗踴號哭,並再三跪謝大金皇帝成全他孝子之恩。金使不禁暗暗匿笑。這幾口棺材鄭重其事地運來,其實何嚐有徽宗等的一根骨骸?徽宗死在遠塞,骨骸早已散失,哪裏去找?金人連另外找一副死人骨頭來代替也懶得做。他們明知這幾口棺材不可能打開來,樂得尋尋南宋君臣的開心。
這個啞謎要到一百多年後才被胡僧楊璉真伽揭開,那時南宋已亡,楊璉真伽名為元朝的國師前來江南宣慰,實際上是個劫墓賊。他把南宋諸皇陵一一打開,盡劫其殉葬的珍寶以去。當他挖開徽宗的祐陵,撬開棺材時,不禁驚呼:“南朝皇帝,根柢淺薄,屍骨全無,已化為一架木燈檠,把金銀珍寶都吞蝕了。”接著他像一個在現場作案失手,空手而歸的竊賊一樣,罵一聲,“這木燈檠已成了精,還值得幾個大錢!要它何用?”一頓腳踩就把它踏得粉碎。活該池魚遭殃,稍後他撬開宋理宗的梓宮時,取出骷髏,老實不客氣就在其中小便,後來帶回家中,用金銀八寶把它嵌鑲起來,當作自家的溺器。
兀術還是用老眼光估計新形勢,他沒有看到雙方力量對比已發生變化,沒有看到我方和敵方的兩個“今非昔比”。凡是迷信自己的武力和權勢的人,往往是盲目的,兀術也沒有例外。
從女真建國到此時已有二十五年,滅遼滅宋,戰必勝、攻必克的良將銳士多已物故,生存的也都成為既得利益者,已經享受富貴多年,銳氣折盡,再要他們像當年一樣馳驅戰場已不可能。
有人看到河東祁州軍營裏,長官斜也猛安一聽到動員令害怕萬分。他的家屬殺了一頭肥豬,用斜也的衣服把死豬包裹起來,埋入地下,禱告道:“斜也已陣亡下葬了,此後戰爭不會再有厄運降到他身上。”
馬擴的老對手撒盧母前年曾出使臨安談判和議,後來轉入軍隊直接帶兵。他狡猾比過去尤甚,已看到形勢不妙,夜裏常常失眠歎息。戰爭打開後,他無法約束部下,但勸以“勿輕動,候嶽家軍來即降”。
一兩個例子可概括其餘,兀術就是統帶這樣一支暮氣已深的軍隊南下入犯的,自然不可與當年斡離不、粘罕統率的二路大軍相提並論。
但是戰幕初啟之時,南宋邊境長官秉承朝廷意旨,不敢堅決迎戰,有的棄地逃走,有的開城迎降,使兀術取得一些前哨戰的勝利。特別是曾殺死陳東的應天府尹孟庾,此時正在東京留守任上。兀術大軍掩至,他不發一矢,就開城投降。同時金朝西路軍統領“啼笑郎君”撒離喝也取得長安,挺進鳳翔。
兀術完成了第一步戰略目標,趾高氣揚,但再想前進一步,碰到嚴陣以待的南宋軍隊,他就要大吃苦頭了。
宋金雙方第一個主力大戰發生在順昌[9]城下,迎待兀術侵略軍並準備堅守、阻擊而消滅的統帥就是馬擴的好朋友、西軍名將劉錡,他統帶的部隊就是著名的八字軍。
劉錡回到中樞任職禁軍時,王彥帶著多數官兵麵上都刺著“赤心報國、誓殺金賊”的八字軍也在臨安,被任為皇帝宿衛親兵前衛副軍的都統製。由於八字軍來自河北的義軍組織,它受到許多人的排擠和歧視,受了不少肮髒氣。有一天,八字軍官兵與解潛統率的禁兵在臨安鬧市清河坊衝突起來,解潛禁兵不住口地罵“刺麵賊”“賊配軍”,雙方都打死打傷了幾個人。朝廷把王彥、解潛二人一起解職,八字軍劃歸劉錡統帶。王彥與劉錡有很深的交情,傾倒他的為人,八字軍托付給他,王彥也自放心,不因個人失去兵權而耿耿於懷。
陳規雖是文官,曾在東京圍城中係統地研究過雙方使用的火器和火炮,後來出守湖北德安,用自己發明的突火槍打退攻城的流動部隊。突火槍就是原始的火藥槍,近代化的火槍、步槍都是在它基礎上發展起來的。陳規是軍器史上一個有突出成就的人。但是順昌戰役中還找不到他與劉錡合作有效地打擊金虜的有關資料。
你看,距船埠頭不遠處,在一輛用羸馬拖著的半舊大車上(好的腳力都讓部隊用了)搖搖晃晃地坐著的不是闊別了十多年的劉錡娘子嗎?長期住在西北邊疆,吃飽了山風穀露、飛沙走石,再加上東京淪陷、家屬星散,後來又聽說馬擴兄弟一家的慘遇,妹子嚲娘至今尚不明生死,接著是丈夫在富平戰敗後受貶,趙隆咯血加重,在那一年多的時間中,她代替嚲娘衣不解帶地服侍病人,把父女之情完全傾注到趙隆身上,直到他死亡。所有這些雖然都是十多年前,或七八年前的往事了,在她身上仍留下深刻的痕跡。她看起來是老了一些,但她的明快伉爽猶如一條清淺的溪流的性格,一副隻顧別人、不顧自己的好事熱誠的心腸與過去都沒有什麽兩樣。
她坐在車上,忽見丈夫騎馬回來,就性急地問,不管旁邊還有陌生的陳規。她有一種能在一眨眼之間就辨認出那是個好人還是壞人,能不能當他麵隨便說話,或者需要回避一下的本能。
“不是都說好了,途經順昌,在船上宿一宵就走。如今又傳你之令起船登岸?照這樣到處耽擱,慢吞吞地走,要多久咱才到得了東京?”她的聲音中含著一腔怒氣。
接到劉錡被任為東京副留守的詔旨,劉錡娘子高興得像個將被母親帶到外婆家去的十歲孩子。沒有什麽比得上讓她去收複這座失去的天堂——東京城更重要的事情了。那裏有她兒時的歡樂、青年時代的幸福和未來希望的寄托。燈市、大相國寺、龍舟競渡、棘盆……都是她生活中不可缺少一樣的道具,像衣服、冠子、簪珥一樣。她每天催促丈夫起程,最好是快馬加鞭,一眨眼就飛到東京,不得已坐在船上,她每天都在計算扣除了已經逝去的昨天,還要多少天才到得了東京。
想不到丈夫陰沉著臉給她帶來晴天霹靂的壞消息,並且告訴她將在這裏堅守。
“此處不守,金騎長驅,江淮都不可保了,事關全局。隻有在此處打敗了它,叫它匹馬不還,那時再收複東京易如反掌。”
出於愛護與關心,劉錡娘子常要顧問丈夫的公事,但從不插手去幹預他。這是因為她深有信心地相信丈夫在公事上比她高出一頭。當她領會了堅守順昌城的重要意義後,通情達理地表態道:“既是丈夫答應咱收複東京,到時不可食言。今日就與丈夫守在這裏,誓同生死!”
劉錡娘子說得堅決,這不僅是滲透著妻子與丈夫同生死的深情,還會發生良好的作用。因為她與八字軍官兵的眷屬們都有深厚的交情,她的態度將會通過眷屬們去影響兒子與丈夫。劉錡不禁感謝地對她看了一眼。
堅守卻敵,劉錡已胸有成竹,他要動員一切可以動員的力量,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因素,包括我軍憋著的一口氣、敵人的驕橫、妻子與軍官家屬的良好關係,等等。
果然在誓師會中,官兵們的情緒十分高漲,當劉錡宣布沉鑿船隻,斷絕歸路,誓死堅守的決定時,萬眾一口地回答道:
“敵騎縱橫,誓與留守一起死守,不作南歸之想。”
“平時人家欺侮我八字軍,今日正要為國殺賊,揚眉吐氣。”
順昌城小而卑,陳規剛到任不久,來不及有所措施。劉錡相度形勢,督率戰士修築工事,婦人們也在旁傳遞磚石,秣馬磨刃,不讓自己空閑下來。
劉錡特別下令在各城門外受敵之處趕築比較低矮的羊馬垣,穴垣為門。又盡撤城外居民數千家,燒去房屋,免為敵軍掩蔽。六天後,工事粗畢,探馬報來,金三路都統葛王完顏烏祿與龍虎大王等三萬人已逼近城下。劉錡下令,大開諸門,敵人疑懼不前進。第三天才發動猛攻,劉錡與部將號稱夜叉的許清等依羊馬垣為掩蔽,用破敵弓與神臂弩自城上及垣中射敵,無不中,敵軍稍卻。劉錡乘勢派步兵開垣門出擊,金軍大集於河邊,退走不及,溺死及被殺傷的達數千人。
完顏烏祿進銳退速,次日就傳令退兵二十裏在東村駐營。晚上天色大變,烏雲密布,大雨欲落未落,半夜以後,閃電霍霍,雷聲轟轟。劉錡抓住機會,派統製閻充率領五百名壯士斫營。這五百人都是老兵,臨陣經驗豐富,鬥誌十分旺盛。此時金營中燈火全滅,閻充下令,在電光中看見有辮子的人就以大斧斫殺,金軍死者無數。忽然電光一閃,清楚地照見一名身穿黃金鎧甲,乘一輛朱紅漆大車的青年貴酋,圖逃不及,口中大呼呼:“留得我天下可太平!”戰陣之中,壯士們哪有工夫聽他說話,大斧一指,頓時屍橫車下。
第二天天色如故,完顏烏祿又退兵十五裏在老婆灣安營。午夜以後,劉錡派出一百壯士悄悄地襲入中軍。黑暗中大家伏地不動,單等電光一閃,就奮力斫殺。一百人分為幾處,到處喊殺,忽然嘂[11]聲一吹,又立刻集合起來,倏分倏合,金軍不明虛實,亂了一夜,結果被八字軍殺死的有限,自相攻擊,死在自己人手裏的不少。
“此番南兵,非同昔比,國王臨陣自然知道。”
這樣的話,兀術顯然是聽不進的。他怒氣衝衝地鞭打了兩名將軍,目的是殺雞嚇猴,使完顏烏祿愧怍。然後下令:“明日拂曉攻城,破城後,男子殺盡,玉帛子女及八字軍眷屬都歸俘獲者所有!”
主帥來臨,自有一番聲勢,城上人看到城下大軍雲集,旗幟蔽空,軍號嗚嘟嘟地吹個不停,知道兀術已到。當天召集的軍事會議中,有兩名統製官提出見好即收,乘連勝之機,斂兵而退,朝廷必有獎賞的主張。有些軍官附和了這一主張。
這是一場比賽毅力的鬥爭。所謂毅力,就是排除萬難,力求完成其主觀上希望完成的目前指標以及隨著形勢發展不斷升級的終極目標的一種堅持力量。八字軍的高級軍官們不缺少毅力,他們在前一階段中已達到了別人處此很難達到的初級目標。但在更嚴峻的考驗中,他們竟有些躊躇畏難了。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劉錡當機立斷地提出:“朝廷養兵十五年,正為緩急要用,如今雖眾寡懸殊,然有進無退。吾軍一動,兀術追來,前功盡棄。如使敵進犯江淮,我生平報國之誌,反成誤國之罪。不如背城一戰,死中求生可也!”
統帥的話,堅定了大家的意誌,但以一萬八千人抵禦城下的十萬之眾,任務顯然是艱巨的,要使大家真正安下心來,還需要采取一些措施。賢內助劉錡娘子當天就遷出原來居住的行館,遷至北城門內的火神廟。當著許多軍官家屬的麵表示:萬一城池有失,誓以身殉,必不令將士獨死!她的話說得斬釘截鐵,她的神情是堅決而誠懇的,感動了許多人,當夜遷到火神廟來住的眷屬不下百人,連那兩名統製官的眷屬也搬來了,說:“俺們與大家生死在一處,他要走就讓他自己走!”人心大定。
此時正值六月炎暑中,城外的潁水漲溢,人馬不能涉渡。兀術明日攻城的命令要實行起來談何容易。沒想到在他進軍前,劉錡已派人在潁河上搭了五座大浮橋,又給兀術送信道:“今太尉(指劉錡)聞知太子將來攻城,大軍渡河不易。謹獻浮橋五座,如太子真要決戰,即請濟師可也!”
這種一半嘲笑、一半挑戰的口氣,果然激怒了兀術。次日清晨,他率領全軍,真的從渡橋上渡過來,耀武揚威地殺奔城下。
劉錡早就派人在潁河上遊和城外草叢中撒下毒藥,囑咐全城官兵:“即渴死,毋飲河水!”金兵攻來,他不動聲色,隻以神臂弓猛射卻敵,一麵傳令官兵乘早涼輪番休息,吃飽飯後準備大戰。金軍一早出動,渡過浮橋時,耽擱了一些時間,又在城下叫喊怒罵,口渴難受,許多人都去喝了河水,一時毒發,嘔吐的、倒地的不計其數。兀術情知河水有異,急令禁喝。隻是在幾萬大軍的一片混亂中,這樣的命令一時是難以生效的。禁者自禁,喝者自喝,一批批倒臥地上,影響了士氣。大規模的、強烈的攻城戰始終組織不起來。
兀術率敗兵退到城西,還圖再戰,檢點各軍,傷亡實多,有些潰散了的不及歸伍。是夜大雨如注,平地積水一尺多深,潁水泛溢,勢如山洪暴發,一夜中咆哮不絕。劉錡乘勝,又派出多支隊伍前去追擊,雨聲、雷聲、河水聲、喊殺聲匯成一片,金兵營中人人驚慌,不戰自亂。兀術不得已,隻好拔營逃回汴京。丟下的車輛、旗幟、器械、兵刃、糧秣來不及搬走或破壞,堆積如山,這就是著名的順昌大捷。
戰爭全靠官兵奮戰,在一般情況下,統帥所發揮的個人作用是有限的。唯獨順昌一戰,劉錡始終胸有成竹,指揮若定。他克服了順昌城卑、無險可扼以及金軍銳進、寡不敵眾的兩大不利條件,充分調動一切有利因素,用間,用毒,助長敵人的驕氣怒氣,激勵我軍的勇氣鬥誌,臨事製宜、靈活多變的戰術等莫不奏效。天氣炎熱,雷雨頻作,本來是雙方共同的條件,他巧妙地為自己一方利用了。他表現出卓越的指揮藝術。即以他本人而論,在順昌戰役以前或以後多次的戰爭中也沒有像這次關鍵性的大戰中指揮得那樣得心應手。這是宋金戰爭史中一個典型的戰役。
順昌戰役改變了戰爭麵貌,傳說金政府得到敗訊後,嚇得喪魂落魄,把燕京珍寶悉數搬回老家,作逃走的準備,說明金軍這次南侵的基礎是十分薄弱的,將以大敗告終。
順昌戰役以後,接著韓世忠有收複海州之捷。吳璘堅守大蟲嶺,田晟苦戰涇川,穩定了西北戰場。連得向來擁兵不戰的張俊也來湊熱鬧,派勇將王德收複宿州、亳州。王德綽號也叫“夜叉”,敵將聽說夜叉來了,不戰逃走。
嶽家軍進展到東京附近,牛皋等在京西一帶連捷。梁興渡河聯絡太行山忠義與兩河豪傑。義軍韋壽佺、孫謀等部積極準備與嶽家軍會師,旗號都用“嶽”字。淪陷區的人民奔走相告,甚至白天罷市,黑夜起來,披衣伺聽風聲。自燕以南,金朝的號令不行。兀術還想在河北“簽軍”(征集漢軍)再戰,竟無一人從者。他悲歎道:“我軍起北方以來,未有如今日之敗衄!”這是嶽家軍發展到頂點的時候。嶽飛意氣風發地對部下說:“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爾!”正待指日渡河,忽然接到朝廷退兵的命令,嶽飛奏稱“金人銳氣沮喪,盡棄輜重,疾去渡河。豪傑向風,士卒用命,時不再來,機不可失”,要求繼續用兵。趙構、秦檜發急,一天中連下十二道金牌,嚴令班師。嶽飛憤慨泣下道:“十年之功,廢於一旦!”不得已下令退兵,百姓遮馬痛哭,聲震原野。辛苦收複的土地,一時又淪陷敵手。
在金人“必殺嶽飛,始可和”的指令下,內奸秦檜下毒手,先解除韓世忠、嶽飛等的兵權,任為有名無實的樞密使副,接著就捕嶽飛、嶽雲、張憲入獄。花了兩個多月,一再改編偽造罪狀,獄久未成。秦檜的走狗,大將張俊與禦史中丞萬俟卨收集偽證,大賣氣力,卻引起許多正義人士的公憤。紹興十年除夕,秦檜經與妻子商量後,寫了一張小紙片給獄吏,就把嶽飛等三人在臨安的風波亭殺死了,成為千古冤獄。
嶽飛被殺,韓世忠憤怒地前往責問嶽飛到底犯了什麽罪,秦檜回答“莫須有”[12]三字。韓世忠說:“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這時韓世忠已被收去兵權,隻好騎驢載酒,杜門不談天下之事。主張抗金的劉錡也被解除兵權,後來被放逐到湖南去。
嶽飛死後,宋朝再次投降告成。在宋朝自動解除武裝,奉表稱臣,無恥地宣誓“世世子孫,謹守臣節,歲貢銀絹”的前提下,金朝承認南宋在大散關至淮水一線以南的小朝廷。
千百萬人民以鮮血凝成的大好抗戰形勢被投降派活活地扼殺了。
5
從此,我國曆史上開始了一段雖非絕後,卻是空前的黑暗統治時期。趙構、秦檜這一夥根據他們自以為得到莫大好處的既定國策,對於一切持有不同意見的人橫加殘酷的迫害。在那段時期中,凡是主張抗金、主張收複失地的都被視為亂臣賊子,視為洪水猛獸,如非殺害,至少也要就地圈禁起來,使他們永世不得翻身。苟容自安、讚同屈膝講和的莫不得到升擢,富貴立至。
秦檜的私人辦事密室“一德格天閣”落成之日,廣州守臣送來一卷地毯,大小尺寸完全符合,絲毫不差。這個地方官可說是馬屁拍到了家。但秦檜另有一種想法,他既能刺探到自己密室的尺寸也就有本事刺探到自己其他的秘密。這個危險分子果然很快就被他整掉。
陷害嶽飛有功的禦史中丞萬俟卨被升為副宰相以酬其庸,一段時期中,二人好得無可再好。萬俟卨儼然以宰相的繼承人自居。忽然一夕之間形勢大變。幾名禦史一齊上章彈劾,“竊天之功”“擅權自用”等罪名順手一撈就是一大把,很快就把他轟下台,從此冷板凳一直坐到秦檜死後。明朝正統年間有人在杭州西湖嶽墳前鑄了秦檜夫婦、張俊、萬俟卨四人的鐵像。萬俟卨地下有知,心裏肯定不會服氣,他一定在嘀咕道:“秦丞相相信的是湯思退、董德元,俺算得他的什麽心腹親信,讓俺跪在墳前陪他受罪,豈不冤天下之大枉!”
在他執政時期,官場上形成一條規律,隻要自願充任他的鷹犬打手,為他搏擊他所不喜的人,隻消上幾道彈章,甚至奏稿也不用自己動腦筋起草,隻要在現成的底稿上署個名,搏擊成功,就可坐待富貴,幾年工夫副宰相到手。但到那時福星已退,災星高照,再安分守己也沒有用,就得準備卷鋪蓋下台。一次秦檜病假兩天,由副宰相單獨陛見,奏對之際,唯有盛稱秦公勳業。明日去相府探病,秦檜忽問:“聞昨奏事甚久,所奏為何?”副宰相惶恐回答:“某唯頌太師勳德,曠世所無,語終而退,實無他言。”秦檜點點頭道:“甚荷。”意思是很“感謝”你在官家麵前替我說“好”話。那人情知不妙,剛回閣子,禦史彈劾他的奏章副本已經送上讓他本人過目了。
秦檜利用禦史台這座官僚的輿論機構打擊政敵和所有他不放心、不喜歡的同僚。這套做法,秦檜行之十分熟練,已達到隨心所欲、爐火純青的程度。
紹興十二年以後,良將名臣被秦檜鋤芟殆盡,朝廷中已很少有他的正麵敵人,但草野民間以及逋臣遷客對他不滿的還有不少,不免要用文字寄意,或借古諷今,或詠物及人。秦檜又大起文字獄打擊他們,其手段之辣,株連之廣,都是曆史上少見的。
永福吳元美寫了一篇《夏二子傳》,夏天的二子指蚊子、蒼蠅,當然是隱射秦檜及其黨羽。文章結尾處是吳元美的暢想曲:“當是時,清商飆起,義氣播揚,勁風四掃,宇宙清廓,夏告終於鳴條。二子之族,無大小老少皆望風隕滅,殆無遺類。天下之民,始得安食酣飲而鼓舞於清世矣!”
這個吳元美確實很富於想象力,這段文章寫出了當時人苦於虐政、渴望出現一個清明世界的共同心理。不幸被同鄉告發,他的結果可想而知。
還有個尚在書塾中肄業的十四歲少年王誼,曾模擬趙構的口氣,寫了“可斬秦檜以謝天下”。這張紙條落入一個仆人手裏,揚言要拿出去首告以勒索金銀。王誼的父親無法滿足他的欲望,隻好聽其出首。奸黨們對這個十四歲的少年也未肯放過,把他流放到象台。
這件事說明當時文字獄大熾,告密風大盛。更有意思的是十四歲的少年尚知要斬秦檜以謝天下,比他癡長三十多歲的官家趙構卻隻想緊緊保住秦檜,不惜與天下人為敵。秦檜被禁軍軍官施全暗殺未遂,趙構下令宰相出門時,派五十名軍士保護,唯恐他受到發膚之傷。這一君一臣確是同命運、同休戚的。
秦檜之整人害人,至死不易,垂老彌甚。他晚年在一德格天閣的一張屏風上密密麻麻地寫著許多人的姓名。凡是榜上有名的,都是他的仇家,遲早要遭到他的毒手。其中為首的三名狀元榜眼探花是反對議和的宰執趙鼎、李光和上疏請斬秦檜以謝天下的翰林院編修胡銓,此時三人均在貶所,趙鼎對兒子趙汾說:“秦檜定要殺我,我不死一家受禍,不如我一死了事,你們可安。”絕食而死。沒想到秦檜仍不肯放過他的家屬。他偵知趙鼎生前多與主戰反和的士大夫通信往來,死後又有不少親友攜酒前來參加會葬。他下了毒手,派地方官以搜私釀為名,盡逮趙氏家屬及參加會葬的親友,搜出往來書劄,立大案把上述諸人及主戰的宰相張浚等人一並羅織在內,欲誣以謀逆大罪,盡滅其族。這個案件由秦檜親自主持。獄成,秦檜已病重,顫抖的手,在牘尾署不成自己的名字,隔了兩天就已病亡。這批囚犯才得死裏逃生。
秦檜死後,輿論大嘩。不少人攻擊他,當然要涉及他的賣國投降政策。趙構及時下了一道嚴厲的詔書,大意說:與金朝講和乃國家之既定政策,朕主之甚堅,宰相不過在旁翼讚而已。今宰相甫亡,有人議及朝政肆意詆毀,訕及朕躬,意欲何為?如再有人敢妄論者,朕必加重譴。
一生主張抗擊金虜、收複失地、堅拒和議的馬擴處在這樣一個曆史時期中,可以推知他必然要成趙構、秦檜的眼中釘。
除了和戰主張截然相反外,趙構、秦檜對馬擴還有特別憎恨的理由。建炎三年,在臨安的兩名高級將領苗傅、劉正彥因不滿朝政,突然發動兵變,殺死主持軍政的貪黷**的簽書樞密院王淵和趙構的親信內監康履等人,廢黜趙構。當時朝政腐敗,王淵、康履及內侍藍珪、曾擇等人狼狽為奸,人人切齒。事變之初,身在行伍的馬擴,內心中毋寧是同情苗、劉的,與他們有所往來,後來發現他們的措施諸多不善,甚至要遣使去與金人談判。這樣馬擴才死了心,斷然離開他們。
這是一次不徹底的決裂,但確有思想基礎。長期徘徊於忠君愛國兩個概念之間未能把它們分割的馬擴,這次幾乎做出取舍,而又未成。苗、劉失敗,趙構複辟,偵知馬擴的活動,但抓不到多少把柄,就以“馬擴往來其間”的曖昧罪名,趁機把他貶謫出去。
趙構不喜歡馬擴,當時朝廷中人都知道。但在和戰不定的局勢中,有時也有人想到馬擴是有用之才,要求加以擢用。紹興中,主戰的宰相張浚兼任都督,總攬北伐之事,他辟馬擴為都督府都統製,都統製是一府的軍事長官,事權甚重。張浚還親自寫了一封信為官家解釋道:“上不怒公。”結果馬擴沒有就辟上任,其原因是像他表麵上所說因與劉子羽(當時子羽是張浚手下的紅人)不洽,他避嫌不就,還是另有原因,現在已無法考實。
馬擴先後也被任為沿江製置副使及沿海製置使兩個要職,可見朝廷上還是有人想用他。由於他手下沒有一支嫡係軍隊,朝廷調撥給他的軍隊,指揮起來不能得心應手,很快都辭免了。作為一個軍事長官,正因為沒有自己的嫡係部隊,他在北方時,挫失於真定、清平,到南方後也不能像嶽飛、韓世忠那樣得到充分發揮,獲得顯赫戰功。這是他生平最大的遺憾。
紹興和議前,金使撒盧母來臨安,氣焰囂張,後來派馬擴接待。馬擴過去多次與撒盧母打過交道,深知他的底蘊,這時采用擺老資格的辦法,曆數金朝元老重臣過去與他的交情以摧抑其驕氣,撒盧母氣焰頓挫,在馬擴麵前十分盡禮。
這一招用以挫敵,可能也救了自己的命。那時馬擴已長期居住在融州仙溪,野服筇杖,竟像個桃源中人。筆記小說中流傳他的逸事一則,說他在仙溪蓋了一所茅廁,一天如廁,手中持一支長矛,抬頭忽見屋椽上一隻碗口大小的蛇頭,正在吐舌吸氣。馬擴一矛刺去,恰恰把它釘死在椽子上,隻是找不到蛇身。後來仔細看清楚了那條蛇的形象特殊,頭大身細,蛇身像根細繩盤纏在梁上。這傳說如屬實,馬擴出門數步如廁,也要攜帶武器,說明他隨時保持著警惕心。可惜他的神矛不能刺於金虜和巨奸之胸而僅僅試於蛇虺之首,這真值得悲哀了。
6
紹興十五年七月中旬,身居融州的馬擴忽然接到他的畏友、當時也被斥居在湖南的劉錡一封來書,邀約他去嶽州,扣準中秋之夕,與幾位老友同在嶽陽樓上賞月。信中講明白他近來得了一筆淌來之財,足敷他們兄弟三日醵飲之資,希望馬擴克日參加。
劉錡以大帥之子,參加戎行,入衛宮禁,做過多年高級將領,生活一向過得十分豪奢。順昌戰勝後,聲名洋溢,以反對和議,斥居湖南,收入全無,能幹賢惠的娘子,不幸積勞去世。他自己又不善理家,幾年下來,竟落到赤貧地步。一天,他去鄉間酒家賒酒過癮,酒家不肯欠賒,爭執起來。他一時感慨,在壁間題了一首《鷓鴣天》詞,談到本人經曆,有“十萬軍中掛印來”之句,酒家才知道他就是名滿天下的宣撫判官劉四廂,從此劉錡的窮也傳遍了天下。在臨安的大將韓世忠及楊沂中先後派人送來金帛供他使用。劉錡在接受禮物時也分出檔次。主戰派韓世忠送來的禮照單全收,附和秦檜、張俊的楊沂中的禮物,他隻收一小部分,退回大部分。
柘皋之役[13]劉錡與楊沂中同在戰場打敗金軍,相處得還算不錯。隻是楊沂中靠攏權相,苟得富貴,骨氣全無。嶽飛死在風波亭,他是監刑官,雖係奉旨,他卻不曾堅辭,因此劉錡鄙薄其人。對他送來之禮,麵子上不好全卻,隻肯收一小部分,準備作友朋醵飲之資,一下子就用光,含有早些脫手之意。
劉錡、馬擴分別閑居在湖南、廣西,法律上雖無羈管的明文,但兩個失意人聚在一處,肯定要受地方官注意。劉錡選擇了嶽州的嶽陽樓為聚首之地,除避免在他們住處見麵外還有一層深意。嶽飛被殺後,無恥的嶽州知州居然上奏朝廷:臣所知之州恥與逆臣同姓,乞改嶽州為純州,使州為純忠之州,臣為純忠之臣。朝廷準奏,改嶽州為純州,相應地嶽陽樓也改名為純陽樓。嶽州改名,事在數年之前,劉錡卻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改名之事,隨筆寫來還是嶽州、嶽陽樓。這一字之差中間含有千言萬語,馬擴自然會意。隻是幾位友好,書中沒有明言其人,馬擴也不需追問,到時自知。劉錡兄長要他聚會的豈有不可會之人。
在約定的當天中午,馬擴趕早來到嶽陽樓,不想劉錡已到嶽州兩天了,此時下樓來把他迎上樓去。兩個闊別已久的朋友,還是劉錡剛來湖南時見過一次,竟又有十二三年未見麵了,彼此都已改變得很多。劉錡鬢上竟已出現斑斑星霜,凡是想到劉錡當時風華正茂的年代,誰也不可能把劉錡和霜鬢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概念聯係起來,因此使馬擴特別感到驚異。馬擴自己也改變得多了,青年時期他身上殘存的稚氣相當明顯,如今已被額頭上幾條深刻的皺紋所代替,從形象到精神狀態,他看起來都好像是一棵橫臥在河邊的偃蹇的瘦樹。以致劉錡早已擱在喉嚨口的一聲親熱的稱呼“兄弟”,竟吞了回去。
“上回看見嫂子,還是好好的,如何在湖南折騰了兩年,她竟沒了?”
“正是你嫂子臨歿時還拉著俺的手說:‘寄語三弟,務必把嚲妹子接回來,重圖團圓,咱死了也好瞑目。’她還責怪……”
“想是責怪兄弟還沒把小駒兒找到!”
“嫂子責怪兄弟你當初不該把嚲妹子一個人孤零零地撇在異域!”
由於收回了那一聲親熱的稱呼不自覺產生的陌生感使劉錡的譴責更增加了嚴厲性。馬擴默默地接受了那譴責,不管他有多少理由,把嚲娘一個人孤零零地撇在異域畢竟是不容否認的事實,他怎樣來為自己辯解呢?他歎口氣,輕輕說:“嫂子音容猶在眼前,倏爾奄化。俺與小駒兒分手已十八年,音信杳無。如今還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流離何處,埋骨何方。真是十年生死兩茫茫了!”
往事忽然潮水般地湧來。宣和四年元宵之夕,馬擴在劉錡家的客廳中與劉錡哥哥扺掌深談,不覺達旦,當時何等意氣!不想樓上閨房中的劉錡娘子與嚲娘也是一夜無寐,笑語溫馨。正是在那一夕的談話中,兄弟倆設計了即將到來的伐遼戰爭的戰略方案,談到可能發生的宋金戰爭,也正在那次談話中,確定了馬擴與嚲娘的婚期。然後是一連串的戰爭、亡國之禍、貶謫、坐牢乃至死亡,這些禍殃好像穿在一根線上,連續來到這兩個家庭中。隻要把線頭一拎,回憶的數珠就一顆不缺地全部呈現。那個元宵之夕就是線頭,他們二人不約而同地想到當時當地以及後來發生的一切,一時都沉默下來。
嶽陽賞月本來是湖廣人的傳統節目,每屆中秋,挈婦攜兒前來賞月的當地人、外地人擠得水泄不通,座無隙地。和議以來,老百姓的心都被籠罩在一片陰影中,大家已失去賞月的興致,更兼嶽陽樓改了名,使它蒙上不潔之名,更使遊人裹足。偌大的一層樓上,竟隻有三四桌座客,越發顯得空曠冷落,令人索然。幸虧劉錡約定的兩位老朋友,這時如約趕到,原來他們是西軍時期的舊侶劉子羽和劉子翬兄弟。
“子充,真定官署一別,不覺二十年。”劉子羽不暇寒暄,搶先發言,他的聲音仍舊像黃鍾大呂,“人事滄桑,不想今日得在此相見,可稱幸會。”
他們四人中間,劉子羽是變化最少的一個,看起來似乎比道學先生的兄弟劉子翬還要年輕十歲。他談到真定官署一別,輕描淡寫的“人事滄桑”四個字就把他與馬擴間一段不愉快的往事繳銷了。
南宋初年人談到京華舊夢,談到政宣往事,恍有隔世之感。他們具有雙重心理,既怕觸痛心情,又怕把前塵都淡忘了,怕說到它又唯恐不談到它!隻有劉子羽的這段話,不說不好,說又不好,怎樣說都不適合,他隻好以人事滄桑這四個字概括過去。
馬擴會意,立刻舉杯為彥修、仲修昆仲遠來不易幹杯,果然把這筆舊債勾銷了。
在這天翻地覆的二十年中,劉子羽憑著他赤誠的愛國之心、過人的才智幹出了一番輝煌的事業:他輔助張浚,在談笑之間,就把擁兵跋扈的叛賊範麻子範瓊執付大理寺正法,解散他的餘眾,匕鬯不驚。富平戰敗,五路震動,劉子羽與大將吳玠、吳璘兄弟等同心協作,力挽狂瀾,在和尚原等處大敗金軍,擋住它入蜀之師,確保川陝一帶。劉子羽讚畫之功為多。秦檜議和,金使蕭毅的坐船上打出“江南撫諭”的旗號,把宋朝看得一錢不值。那時子羽正在知鎮江府任上,不怕違背君相之意,派人乘夜換下旗來,為宋朝人爭得一口氣,其結果當然罷官而去,還落得黨同張浚反對朝議的罪名,成為一德格天閣屏風上有名的人。
憑他這番經曆,憑他是一德格天榜同年的資格,馬擴當然不應再計較隔世恩怨,一切都渙然冰釋了。當時隻要屏風上有名的人,彼此都視為同年,其關係的親密遠非科舉中的同年可比。正因為這樣,劉錡才有把握把他們請到一起來,而不怕彼此尚存芥蒂。
飲酒之際,馬擴問起劉子翬這幾年的行止。劉子翬自己笑而不言,劉錡指指他隨身帶的一個行囊道:“仲修年來已移居荊襄,循嶽鵬舉之故壘,有所撰述。此番他踐約最早,已來了四五天,俺與他深談兩宵,才知他已棄道學家而不為,撰述之餘,行吟江邊。幾日來,這一行囊的詩稿又將盛滿了。”
酒過數巡,他們正待酣飲暢敘。忽見四隅散座上有些形跡可疑的人,三三兩兩喝酒,眼睛都盯在他們座上。劉錡機警,要大家注意。原來純州的地方官乃朝廷的純忠之臣,他們經常派出眼線,出入逆旅酒店中,專門打聽“不純之人”。劉錡這一行人操的是南腔北調的口音,穿的是不文不武的便服,早已引起他們的注意。又幾次聽到他們說話時不避諱這個嶽字,便認為他們很可能是嶽飛的餘黨,欲圖不軌,正待進一步偵查。看來今晚樓上賞月,肯定要受這些俗物的幹擾了,劉子翬輕聲地提出一個聰明的建議道:“兄弟這幾夜常在湖邊漫步,都聽到水上琵琶,聲調激越,遙遙望去,一葉扁舟上,有人風鬟霧鬢,似不勝哀怨,莫非也是個有心人。咱們何不就此散了,晚上租條官舫,載酒賞月,兼去尋那麗人的琵琶聲,豈不比在此地看這幾張肮髒麵目為好!”
道學家的特點是一定要與當局者合作,或者至少是不反對它或與之大同小異,才有立足的餘地。身為道學家的劉子翬痛苦地感到這一點,才毅然舍棄這光榮的頭銜,願意做個詩人。他的朋友及兄長都高興他有這樣可喜的轉變,對這個建議,大家齊聲叫好。
從紹興十一年議和以來,天地萬象也隨著人事的改變而改變了。從那以後,再也看不到一個萬裏無雲、皓月當空的中秋佳節。似乎人們的眼睛和心靈都蒙上了一層薄翳,他們看出去的一切也都蒙著一層薄翳,一切都好像霧中看花。今夜,船泊湖中,那剛升到君山上的明月已顯得那麽小,而且被層層濃雲薄霧所包圍,它無力地照在微微作波的湖麵上,閃耀出千萬條淡黃的光束,一陣風過,它們變成千萬隻眨著眼珠的眼睛,泄露出對人間世界的不滿。
天象黯淡,舉座不歡,大家坐在艙裏喝悶酒,即使不受到旁人的幹擾,大家也很少說話。
不過洞庭湖畢竟是寥廓空曠的千古勝境,如果放到宏觀的角度中去看。尤其在夜裏,無邊無涘,水天相連,一直延展到天的盡頭。連日天氣不佳,在他們視野所及的一角湖上,並未發現有其他的船隻,漁船也躲著不出,漁歌歇響,這山山水水,這一片天地暫時就歸他們占有。劉子羽在艙內喝了兩杯悶酒,憋不住了,攜著酒壺瓦盞,走到船頭上來獨酌。忽見月色轉明,星鬥燦爛,劉子羽不禁豪氣直湧,逸興遄飛,他滿滿地斟了一杯,潑入湖中,以酹水月,接著又斟一杯,遍揖星鬥萬象,慨然說道:“國家失計,湖山蒙垢。俺劉子羽身雖伏櫪,誌在萬裏,他日如不能驅逐胡虜,清除君側,手挈燕雲五路之地還我軍民,有如此水!”說著又把這一杯酒向西、北兩個方向潑去。這時,船身晃動了一下,星鬥萬象似乎都在點頭表示讚許,劉子羽連飲三杯,他的酒量本來有限,不覺有點醺醺然了。
一陣急迸的,猶如刀槍齊鳴的琵琶聲渡水逐波而來,遙遙望去,有一個黑點兒緩緩移動,後來點子逐漸放大,看得出是一艘舴艋小船,越過一大片蘆葦叢,向他們船的方向駛來。船經處,發出簌簌的響聲,蓋過了已經轉為低音的琵琶。這時艙內的三人也都把頭伸向窗外,看那小船行近。劉錡側耳細聽了一會兒,那如泣如訴的琵琶與如夢如幻的柔櫓已融成一片,泯沒了兩者的界線。劉錡意有所會,忽然回到艙裏,拈起一管竹簫,嗚嗚幽幽地吹起來。他吹的是與琵琶聲合拍的《定風波》詞曲。那一曲當年在東京曾引起一場軒然大波,把劉錡、李師師都卷在裏麵。現在他吹了一遍又吹一遍,吹到第三遍時,那邊的琵琶已停,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彈起來,那又是他熟悉的《琵琶仙》自度曲。當時師師在鎮安坊反複度曲,劉錡每夜都去,幫她合拍定音。如今天壤之間,能夠用這一曲來響應他的《定風波》,除師師外再無他人了。劉錡不禁衝口而出:“不錯,她就是李師師!”
此時此地,在溶溶月色照耀下的洞庭湖官舫內,在彼此劫後餘生的心情中,無意邂逅,天涯相逢,大家都有說不出的激動。
師師披一襲敝舊的縷衣,它原來光彩奪目的顏色,現在十分黯淡了。在她習慣地包裹著發髻的青布帕底下微微漏出幾莖灰白的發絲,泄露出她已入暮境,但當她抬手撫一下頭發,把她的臉龐完全顯露出來時,絕代風華,仍不減當年。小藂也已中年,比從前倒胖了,她捧著琵琶,跟在師師後麵,隨時留心,擋住師師搖晃著的身體,顯得二人相依為命。
師師進入艙內,與劉子羽兄弟廝見了,劉子羽在東京時曾見過麵,劉子翬卻是第一次相見,但彼此都是知名的。師師在青城齋宮內怒斥二酋、引簪自絕一事,天下無人不知。後來又傳說她絕而複蘇,伺機逃脫,流落江湖,也有人曾在浙中湖湘看見過她,隻不知道她那一段傳奇性的逃脫的經過,大家都不免要問起。
馬擴問起他心中蓄疑已久的一段往事,他在和尚洞山寨時,曾聽飛行豹子崔忠說到在黃河邊救起的那貴婦人,莫非就是師師?
師師凝神想了一想,反問道:“他說那婦人已患重病,躺在一塊門板上?”
“是躺在門板上。記得他說當時兩個保護她的人都被金人射倒。他就地抓起那病婦就背在背上,撒足飛奔,幸得逃免,寄養在一民戶家中。後來之事如何,他卻不知道了。”
師師泫然掩淚道:“崔忠救的那病婦人就是師師,被射倒的一個,就是師師的義父何老爹,當時未死,今尚健在。師師在那民戶家中養傷六個月,幸得痊愈。後來何老爹、小藂都找來了。”師師指指身上的縷衣和琵琶檀板,“這些都虧小藂收了,今日還用得它,隻不知師師的救命恩人崔忠現在何處?”
這一次輪到馬擴黯然了。他回答道:“五馬山寨被陷之日,十多萬義軍同日就死,那崔二哥以後不聞信息,想也在當時捐軀了。馬擴至今未死,愧對義眾。”
“俺早聽馬兄弟說到過此事,”劉錡插上來道,“當時猜度師師定不死,隻是到處打聽,言人人殊,不得確息。師師你累大家找得你苦啊!”
“不但劉四廂、馬宣讚到處打聽咱的行蹤,咱正有件要事待說與馬宣讚知道,這兩個月走遍湖南、廣西,今日幸得一曲《琵琶仙》勾來了劉四廂的《定風波》,天涯相逢,好生湊巧!”
師師來到後氣氛頓時改變,大家雜七雜八地提了不少問題,心中積憤吐出了不少。不覺月亮已漸漸隱入西山,他們帶來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劉子羽還待詳問師師年來行跡。師師慨然說:“師師自脫虜手,流落江湖二十年,其間地方驅逐、官府名捕者也不下七八次,受了多少肮髒氣!今日與諸君邂逅,千言萬語,一時也說不罄盡。諸君不怕汙心,讓師師再奏琵琶一曲,聊抒胸懷,如何?”
楊沂中送的這份禮不輕,留下的一小部分也足夠他們三日飲醵之用。中秋以後又飲了兩天,直到十八那日,大家才分手而歸。
那次小聚,劉子翬最為豐收,他為師師寫的一首絕句竟成為一時絕唱:
輦轂繁華事可傷,
師師垂老過湖湘。
縷衣檀板無顏色,
一曲當時動帝王。
敝舊的縷衣檀板,打破了時空間界限,把大家的思想情感帶到往昔全盛之日,竭力反跌出目前的垂老流離,事最堪傷。劉子翬這首絕句也像師師的琵琶一樣,抒的不是一人之懷而是大家共同之情。他們的心都是相通的,因為包括師師在內,他們都是一德格天閣榜上有名之人。
7
自從李師師把那重要消息告訴馬擴的一瞬間開始,他神不守舍,他的心早已飛離此間。以後兩天,他雖然隨大家一起喝酒、說話,聽師師鼓琴,隨大家痛斥和議之誤國,列舉秦檜及其黨羽迫害正人義士擢發難數的罪行,但這裏僅僅是他的軀殼,或者可以說是留駐在此的一個“留守司”,他本人早已飛越萬山千水,直往河北去了。
師師告訴他的是何老爹從北方帶來的消息,馬擴的母親、大嫂、妻室及他盟兄之妻趙大嫂等都在河北路新樂縣一戶女真猛安家裏當女奴,隻有他女兒載兒早於數年前夭折。何老爹特為他去新樂縣一次與馬母等人都見了麵,隻有他的妻室因病未能見麵。何老爹又托人居間說合,那猛安許她們家屬備款來贖。何老爹已付出了一部分贖金,為她們脫去奴籍,另外賃屋居住。但尚餘之數,何老爹力有未逮,特回南來,到處找尋馬擴,希望他早早籌款去陪她們回南。事不宜遲,免生枝節。何老爹現在淮南榷場[14]任事,願陪馬擴一起去北方,竟其全事。
不消說,這個消息極大地震動了馬擴。
南宋的文武官員以及殷富民戶渡江以後,家屬大都留在北方,被女真、色目人掠賣為奴。紹興議和後,朝野間忽然掀起一股贖賣奴婢之風,買的方麵通過種種關係,打聽到自己家屬的確信後,願多備金帛贖取,賣的方麵樂得趁火打劫,重重地勒索一筆財物,表麵上也真是兩相情願,頗多成交。大將楊沂中、李顯忠的母親妻室先後都贖回南方。當時在邊界南北已有那麽一批人利用各種關係,專門為雙方打聽消息,居間說合,賺取傭金,這已成為一種新興的行業。何老爹這些年來往任職榷場,也多次潛入北方,做成了幾筆交易。唯獨馬宣讚是他敬佩之人,更兼是師師的摯友,這次他沒有把它當作買賣,反而慷慨捐資,把她們從火坑中救出來,又為她們暫時安排了食宿之處,自己急回南方報信。
劉子羽兄弟也表示了到時必可相助。劉子羽還具體建議道:“子充此行,自然要改裝為平民百姓,最好盡剃髭須,像個普通商販模樣,才不致引起雙方關卡注目。進出邊境,路引最為緊要。子充生平不願與官府有司打交道,此番卻不得不向他們折腰了。”
劉子翬探囊取物——他的行囊中不單有詩稿,還有路引等雜物——他取出一張路引,高興地說:“俺此來為避人耳目,也托人去打了一張路引,化名劉三,販賣柑橘蘋果梨栗為生。子充既不願與官府打交道,正好取去頂用。”
大家都笑起來。師師調侃劉子翬道:“看你這副攢眉苦思,到處詠哦的模樣,行囊中又滿貯詩稿,天下哪有這等風雅的柑橘客人?”
“這張路引,俺不過備而不用而已!”
“不用尚可,拿出來要露馬腳,不免請你坐上三天班房。”
馬擴、何老爹來到河北新樂縣,一路上虧得何老爹熟悉情況,倒沒有露出什麽馬腳,發生差錯。他們找到何老爹為馬母她們租賃的兩間住屋,剛到門前,側耳細聽,裏麵竟無一點聲息,馬擴的心不禁狂跳起來。推門進去時,看見母親、兩位大嫂都在外間,彼此驚喜之餘卻沒有發出多少聲音,似乎有一種凝重的氣氛把所有聲音都凍結了。母親不暇說話,先用手指指裏間,再把手掩在嘴唇上,表示噤聲。隻消有這個暗示,不用其他說明,馬擴一切都明白了。
房間當然是破舊的,特別是那扇通往裏室的門,手指略為推動一下,就會發出“咿唉”之聲,顯然多年沒有在門臼處加油了。馬擴把門輕輕抬起,側身而入,隻見嚲娘擁著一條破被絮,縮在土炕裏側。難道這就是他日夜凝想的妻子?她瘦得已經失去人形,隻留下一個依稀可以想象的輪廓,但睡在這個房間、睡在這張土炕上的不可能是別人。馬擴彎下腰來,仔細辨認,隻見她發髻散亂,一半的長發拖在枕頭旁,滿麵通紅,兩眼微微睜開,這對眼睛是看不見人的,即使他走到這樣近的距離中,她也沒有一點反應。馬擴伸手在她臉上、身上摸摸,感覺到她還微微有些鼻息,身上卻像燒紅的火炭似的燙手。
這個人還活著,但她的生命早被烤幹、炙枯。現在隻留著一線遊絲還寄居在軀殼中,她已活不了多久,一天、兩天,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趙大嫂跟了進來,她隻喚得一聲“三弟”,已是長淚直流。然後抽抽噎噎地敘說嚲娘從昨夜以來,已是昏迷不醒,晌午醒了片刻,口中囈語不絕,不知道在說些什麽。眼睛裏已認不得人。她要馬擴出去坐坐再說。
那年馬擴帶劉七爹、鞏元忠等十三人出走五馬山,她們就被留下來當作人質。杓哥都統倒沒有怎樣難為她們,唯有那唐括訛論因受愚於馬擴夫婦,十分惱怒,意圖報複。單等杓哥都統調離真定,就把她們賣給附近地區的一個猛安家。她們身為奴婢,受盡折磨,嚲娘的病就是這樣重起來的。那為敵作倀的陶成留在真定,他從哪裏聽說馬廉訪從南方起了大兵前來征伐,誰要虐待他的家屬,將來破了城,合家屠滅。他做了一件好事,保州被攻陷後,把大嫂帶出來,一起賣與那猛安,雖然同樣為奴,大家死活在一起,倒也領他的情。保州城破後,州將巷戰至死,趙子諶不負夙約,果然自焚殉節。
嚲娘的病根子還是她多年的夜咳,後來逐漸加深,小載兒夭折後的一段時期,她常常搜肚刮腸地咳一整夜,某一夜咳出一條條的血絲,以後咯血再也止不住,夜夜熱度高升,病入膏肓。半年前何老爹找到她們時,她病已深,但聽說可以回南,也產生了希望。有時露出一點笑容,說是“讓我掙紮到看見三哥後再死也罷!”又說老天可憐,讓她的病好起來,眼看三哥打敗胡虜,接她回南,可不是好。又怎能夠?近來,她幾乎每夜做夢,說道夢中頻頻看見三哥,夢醒後,還是在恍惚迷離地向門外招手,口裏說:“三哥早去早回,下次收複了燕雲,定把小駒兒接回去。”何老爹為她們留下的一些銀兩錢鈔,一大半都為她求醫贖藥,怎奈病勢已重,喝下去的藥,如石投大海,毫無作用。以後怎樣勸她,她都不願再喝。這樣又拖了半年,還道她能夠等得到何老爹帶了好消息回來,可以治愈她的心病,大家等呀等的……誰知道從昨夜起,她就昏迷不醒了。
這一夜馬擴就一直守在昏迷的嚲娘的炕邊。
有誰守在垂死的親人床邊,坐聽那催人的柝聲一更更地敲過去,油幹燈盡,燈光突然一亮,那是它死亡前的最後掙紮,然後慢慢地暗下去,直到完全熄滅。撲火的飛蛾失去了對象,在黑暗中沒頭沒腦地亂撲亂飛,發出嘶嘶的振翅聲,病人延續了多時的不均勻的殘喘忽然停止,他以為死亡已經來到,急忙另找個火點上,仔細看看,她的兩顴仍是火燒般的通紅,呼吸聲重新開始,這樣死亡與複蘇一次次地交替著,把黑夜慢慢地磨完了。
沒有經過這樣漫漫的長夜,就不足以語人生。
可是拂曉前,嚲娘的生命又奇跡般地回到她身上。她轉側了一下,忽然心兒亂跳,帶點慌張地驚醒了。她從緊緊攥著她雙手的微溫中覺察出那不是婆母、兩位大嫂而是丈夫的手。對於她這個氣息僅屬的重病者要做出這樣精密細微的區別,必須高度集中精神力量才能成功,於是她完全清醒了。借助於窗外透過來的一抹光線,她凝神地看看馬擴,從她發燒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已經明確無誤地辨認出丈夫。
水給了她力量,她咳嗽一聲,清清楚楚地說著下麵一段話:“子充,子充,你我相別一十九年,多少回魂夢中與你相見,執手繾綣,覺來又成虛幻。今日裏忽在此間相逢,我淚眼模糊,看來似真似幻,莫非還在夢中?”
“小駒兒啊!是你丈夫三哥真的回來了,你摸摸他的臉,可還在做夢?”馬擴把嚲娘的手挽起來貼住自己的臉。嚲娘雖然明知這次並非夢幻,摸他的臉,接觸到他的實體時仍感到一種安慰,她又在他的臉上摸了一會兒。馬擴似乎產生了希望,繼續說:“此刻你的病已大見起色,人也認得,話也說得清楚了。但願快快好起來,丈夫接你回南去,從此再不分離。這一回可真的是不再與你別離了!”
嚲娘過大的動作又引起一陣搜肚刮腸的長咳。馬擴急忙揉她胸口,過了好半晌,咳聲才停下來。這時嚲娘慘然一笑,好像她已十分清楚自己的命運,丈夫的虛詞安慰已於事無補。這仍然是她過去特有的那種淒涼的微笑。她閉目在枕頭上休息一會兒,然後積聚起最後的力量,斷斷續續說了下麵的話:“子充啊!你可知道……在這一十九年中,我……為你受盡委屈,曆盡辛苦,幾番走到盡頭……待要決撒而又未忍。實指望有朝一日,日月重光,金甌無缺,你我再圖破鏡重圓。”這幾句她都用重音吐出,一個字一個字都咬得很準,並且說得順溜,想見她打下腹稿已久,今日才得一吐為快。“誰料得今天相見,河山依然殘破,朔風獵獵,胡騎啾啾……我又身染重病,眼見不得與三哥攜手同歸了。倘有……倘有不測,豈不辜負了我這片心!”
接著嚲娘又咳嗽一陣,氣喘一陣,雙目微瞑,竟自睡著了。這時天色剛明,門外果然聞得朔風獵獵,胡騎啾啾。馬擴還怔怔地等待她再醒回來。但從此時開始,嚲娘一直昏迷,沒有再醒過來。這樣整整過了十二個時辰,第二天未明前,嚲娘咽了最後一口氣,遺憾無窮地離開這個金甌殘缺、破鏡無緣再圓的人間。她自己說淚眼模糊,大約隻是一種心理感覺,事實上她雙目早枯,貯不下一滴眼淚了。
以後幾天,事業家的馬擴又戰勝了鍾情者的馬擴,他強製壓下自己的悲慟,與何老爹一起去辦贖回母親、兩位大嫂的手續,處理嚲娘後事。也許他正是依靠晝夜不停地辦理雜務才壓得下不斷在心裏蠕動的悲慟。旬日以後,他帶著母親、兩位嫂子,自己背著嚲娘的一壇骨灰,首途回到南方。
那漫漫長夜啊!要何年何月何日何時才盼得到金甌無缺、日月重光的好日子?馬擴手撫著那隻骨灰壇,不覺茫茫然起來。
全書完
[1].山西南部晉城、長治之間。
[2].楚州,今江蘇淮安。
[3].漣水軍,今江蘇漣水。
[4].臨安,今浙江杭州。
[5].建康,今江蘇南京
[6].鄂州,今湖北武昌。
[7].裝著皇帝遺骸的棺材。
[8].太乙宮是道教寺觀,宮使為虛銜,無實職。
[9].順昌,今安徽阜陽。
[10].陳州,今河南淮陽。
[11].嘂,一種竹製的簡單樂器,小兒吹以為樂。
[12].宋人口語,一說為“可能有”的意思,一說為“必須有”。
[13].柘皋在安徽合肥東,紹興十一年劉錡、楊沂中、王德等大破金軍十餘萬人於此。
[14].榷場,宋金雙方在指定地點互市貿易的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