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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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於太原、真定河東北兩大重鎮淪陷前後,金軍方首腦們舉行的平定州軍事會議中,粘罕就樂觀地提出先取東京,東京到手後,兩河各州縣自然歸我所有的估計。不出三個月,東京果被攻破,但兩河州縣自然歸我的估計,卻未成事實。粘罕能夠正確地估計到東京城守的脆弱性,卻沒有充分估計到兩河軍民及愛國官員的堅韌性。他們不以京城失守,甚至朝廷覆亡而改變其初衷。“愈久愈不變,愈不可為愈為”,這兩句話雖為南宋末年人所說,但這種思想貫徹於每個愛國者的心裏。不管敵人多麽凶,不管自身的處境怎樣困難,隻要一息尚存,就得為挽救這個國家、保衛這一片幹淨土奮鬥至死。這是包括各族人民在內的中華民族得以彪炳史冊、曆久彌新的最有力的保證。金軍要完全征服兩河之地,永遠做不到,即使僅僅在軍事上占有它,那也需要幾年的時間。
第一次宋金戰爭中,金人已揚言要割兩河的太原、中山、河間三鎮之地,後來又擴大到黃河以北全部土地給它作為議和的先決條件。在曆次議和談判中,以及它占領東京後,一再脅迫宋朝派出一批批的“割地使”到兩河各地堅守不屈的城池中,去說服勸解守城將士放下武器投降。
在金酋條紋疏淺的大腦組織中,以為割地使都是齎著趙官家的文字,前去勸降的。既然趙官家已同意割讓這個土地,地方將士還有什麽理由堅持反抗。他們的想法錯了!守城將士的大腦組織,要比金酋複雜深刻得多。他們析義甚精,推理得當。首先他們是為大宋朝(事實上也包括中華民族)守此一片土,而不光為了官家本人。要不要堅守下去,並不根據官家個人的意誌。再則,他們大多數人都明白,這些割地之命,即使不是矯詔,也出於金人的威脅和奸臣們的慫恿熒惑,並非官家本人的真意。
在圍城中,彼此鼓舞、黽勉,相互激勵起來而形成的一股忠義之氣,對於少數意誌不堅定者、動搖者是一種壓力。在那種氣氛下,很少有人敢於冒大家之大不韙,公開提出投降的主張。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實,他一句話剛出口,憤怒的群眾就擁上來,把他活活打死,鞠蹴如泥。未享受到投降者的甜頭,先就受到叛逆者的懲罰,他臨死前才發現自己幹了一件其愚莫及的蠢事。
因此割地使雖然一再派出,但收效甚微,沒有什麽史料記載,說明哪一座城池是直接受到割地的朝旨而投拜金酋的。當然,部分不堅定者,當形勢逆轉之時,也會以朝旨為借口,放下武器,以圖苟免,並以此影響其他的人。某些城池就是在這種間接影響下遭金人攻破的。但這畢竟是少數。金軍的首腦們,也了解到這個事實,以後他們僅僅把它作為軍事攻破的輔助手段而不再寄予很大的幻想。
第二次圍攻東京前,金人就指名要朝廷大員耿南仲、聶昌二人分別到河北、河東兩路,去執行割地之命。
耿南仲是出頭露麵的主和派,在朝時排擠打擊主戰的李綱,先把他擠出中樞,又削減他河東宣撫使的權力,處處掣肘,造成三路救援太原之師的全麵潰敗,這樣好向淵聖證明主戰之不可靠。
但是耿南仲之流要使官家完全信任他們,寄以心膂,任之國政,單靠攻擊主戰派,吹噓他們的主和是萬應膏藥這一套還不夠,他們還得裝出一副苟有利於國家,蹈湯赴火,萬死不辭,決不計較個人利害得失的義憤填膺的姿態,這樣才能見信於官家。康王趙構出使之役,淵聖鑒於此行關係重大,特旨以耿南仲為副使,協助趙構去大名府與斡離不議和。想不到一向標榜不計較個人安危得失的耿南仲,以本人老病為理由,向淵聖“乞骸骨”回裏,拒不接受副使之命,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假麵具戳穿了。淵聖一怒,改派他的兒子耿延禧為趙構的隨員,代父出使。接著又同意金人的要求,不準還他“骸骨”,強迫他與金使王汭一起去河北宣諭割地之旨。這是淵聖對耿南仲的懲罰,要他去吃點苦頭。耿南仲躲不過這一劫,隻好在王汭與二百名軍隊的押送下,拚著老命去河北一行。
他們去的第一站是河北衛州[1],在遠郊之外就被有組織的鄉民包圍起來,他們鑼鼓一響,鄉民從四麵八方蜂擁而來,頃刻間就聚合了數千人。大部分鄉民手中都有武器,口中揚言要殺死萬惡不赦的金賊和賣國的奸臣。耿南仲膽戰心驚地拿出朝旨,鄉民不由分說,搶過朝旨,一把扯得粉碎,王汭一看勢頭不好,撥轉馬頭就逃,耿南仲急急跟上,沒晝沒夜地顛簸在馬背上,把一副老骨架幾乎拆散了,總算逃脫性命。從此躲在老家,再也不敢回京複命。
聶昌得到的結局更慘。
聶昌就是“十管十不管”中的“不管燕山,卻管聶山”的聶山。淵聖夢中被一座大山壓住,要為他改名,他說慕漢朝周昌之為人,願改名為昌。周昌近乎剛毅木訥一流,似乎他也想做一個很有風骨的古大臣,至少表麵上有些強項的作風。他在宣和末年,通過王黼的關係,取代人人痛恨的盛章而為開封府尹。王黼得罪去國,朝廷不敢明正典刑,是他出的主意,遣刺客詐為劫盜,殺黼於雍丘縣負固村。王黼誤國,死不蔽辜,聶昌敢為人所不敢為,時人稱他不徇私,但據深明內情的人說,王黼與李邦彥是死冤家,聶昌殺王,出於李的授意,仍是為私而不為公。李邦彥被攻擊下台,聶昌又通過耿南仲的關係進入政府,官拜同知樞密院事,成為宰執大臣之一。奇怪的是以後他的言論頗主公道。當政府討論處分伏闕一案時,他堅決保護陳東及伏闕的太學生們。當時主張嚴懲或保護陳東等人,通常就是劃分主戰、主和兩派的分界線。聶昌毫不掩飾,明目張膽地主保,使耿南仲、唐恪等人大吃一驚。唐恪以此責備耿南仲不該援引他,耿南仲回答說:“那廝想是害了失心瘋,一夕間的議論都變了。”
接著朝廷討論要不要割三鎮以賂敵,大臣中分為兩派,或主割或主不割。聶昌又是明目張膽地反對割地,持論比在野的太學生還要激烈,因此深得人望。
最後淵聖徇金人之請,派聶昌去河東執行割地,他又昌言反對,說兩河之人忠義勇勁,萬一不從朝命,必為所執,臣死不瞑目矣!又說倘和議不遂,臣當分遣官屬,促勤王之師入衛。這些議論都是正確的,而且他對自己的命運也知道得非常清楚。
他到河東絳州[2]時,金兵已在近側,守軍不敢開門,用一隻大竹籃,把他縋入城中。不知怎的,他與守將登州鈐轄趙子清話不投機,衝突起來。趙子清麾眾直前,殘暴地挖去他的雙目,然後把他臠割而死。
聶昌死得冤枉,還是另有隱情,這筆賬已無法算清。《宋史·論讚》對他一生給了一個不利於他的評論:“左右其說以禍國,卒至禍變而身也不免。”古人所說的左右,當然與現代的所謂“極左”“老右”之類的概念不同,但說他是個隱蔽的兩麵派,意思還是可通的。總之,他以割地使為名,勸諭絳人,可能倉促之間,無法把自己反對割地的主張表達出來。堅守不屈的將士,出於言語誤會,殺了他以堅士氣,那真是個悲劇了。
讚成割地議和的耿南仲,奉使割地,幸免一死;堅決反對割地的聶昌,反而因割地而慘死,身後還落得史家的斧鉞之誅。在悲劇性的大時代中,個人陰錯陽差的悲劇結局,到處都有,無足深論了。
割地勸降,不得人心,兩河軍民,大義凜然。金人念念不忘的三鎮,除太原府經過長期圍攻於靖康元年九月淪陷外,河北重鎮河間府,一直堅守至次年十一月。另一重鎮中山府,繼續堅守至建炎二年三月,前後抗擊強敵達三年之久,最後糧盡城陷。金帥都統杓哥入城時,看見全城活口寥寥,凡是拿得動兵器的婦女、孩子,也都在城頭上助戰餓斃,手中還堅執兵器不釋,不禁為之歎息不止。
在河北敵軍後方,更靠近金朝東路軍根據地燕京,大小百戰,血流成渠,白骨撐天,始終不屈的還有一座住著馬擴寡母、寡嫂、妻室、女兒的英雄城——保州,它可算是宋朝在河北的最後堡壘。
早在宣和七年冬季,宋金大戰伊始,金將完顏兀術就統一軍進攻保州,受挫於董龐兒、張關羽部的義軍,受到相當大的損失,匆匆撤退。幾年後,兀術成為金朝的統帥,侵宋的戎首,縱橫於東戰場、西戰場,兵鋒曾達大江以南,以及東南沿海之地,殺人無算。他在侵宋的第一戰中就吃到苦頭,今後還要吃不少苦頭。這個人似乎不大能夠從血的教訓中,改變其粗暴殘忍的性格。保州敗後,他主張置其他戰略要地於不顧,統軍再來一次猛攻,一定要把保州城攻下來,雞犬不留,血洗全城,以求一快。可是當時的東路軍統帥斡離不,不允許他這樣做。第二次宋金戰爭時,斡離不索性把兀術調離前線,退居平州,閉門思過,不讓他參加戰爭。兀術火性不退,私底下囑咐燕京留守完顏烏野也務必要拿下保州城,恣意屠戮,為他報仇雪恥。
為配合斡離不進攻真定,作為留守的完顏烏野也,也幾次出兵掃**燕山外圍諸州縣,把軍事活動擴展到白溝河以南,先後攻下尚由宋軍據守的雄州、霸州,然後發動對保州的猛攻。
其實沒有兀術的關照,完顏烏野也還是要以保州為主要的進攻目標。因為從戰略觀點來看,保州位於白溝河南,與中山、真定連成一線,金軍南下,取道於此,直抵黃河,路近而直。舍此勿由,那就得兜個大圈子,迂回河北中部南下,費時費力,十分不便。第一次伐宋之役,斡離不就是因為在保州、中山兩次受挫,才放棄這條路線,折而東向。第二次伐宋,斡離不又以進攻真定為序幕,而以後方之事交托給完顏烏野也,完顏烏野也當然要配合作戰,其理甚明。
再則進攻保州還有一個政治上的原因。保州有大片皇莊,是宋太祖趙匡胤嫡係子孫比較集中的居住之地。趙匡胤之死,野史多有異聞,認為與他的兄弟宋太宗趙光義的篡弑有關,事屬疑案。但趙光義繼承皇位後,逼死趙匡胤的長子德昭,把皇位傳給自己的兒子,卻是事實。趙光義繼承趙匡胤統一全國的事業,於曆史有功,也可稱為英主。他一生善自粉飾,唯獨這件事彰彰在人耳目,無法遮蓋,人心不直,朝野嘖有煩言。十分了解宋朝情事的斡離不,曾對部下表示過,萬一進攻東京失敗,他要利用人民的同情心理,在保州太祖後裔中擇立一個傀儡皇帝以與淵聖抗衡,不讓淵聖單獨享有人民愛戴趙氏的專利權。這種做法在古史中有例可援:宇文泰控製下的西魏,在攻擊梁元帝的同時,又立昭明太子的兒子蕭詧為後梁主,作為它的附庸,以分化梁朝。這條妙計顯然又是劉彥宗獻上來的,包括在他的《平宋十策》以內。
主帥既有此意圖,完顏烏野也自然要努力執行,想不到他在這裏遭遇了十分堅強的抵抗,幾番猛攻,都被擊退,這使他一籌莫展。後來他采用粘罕圍攻太原不下時的辦法,在保州四圍築起長圍,隔絕內外交通,使城內軍民,糧盡自斃,最後不得不出諸投降之一途。
完野烏野也這把如意算盤又打錯了,他忘記了軍事上的一條主要原則,一切行動都要取決於具體的時間、空間和具體的情況。長圍收效於太原,失敗於保州,原因是保州城本身就是個大皇莊,糧食的產量和儲藏量在全國都是數一數二的。宋朝兩次伐遼,都曾以保州為後方的總糧台,就因為它的後備力量充足。此時保州的存糧足敷全城軍民五六年之用,單靠用長圍一法是圍不死、餓不死保州軍民的。
保州兵精糧足,它隻缺少一個名義上的頭兒。第二次宋金交鋒前,朝廷派來的知保州就是以“飯袋”出名的立裏客範訥。“飯袋”光知道吃飯,可知他禁不起真刀真槍的廝殺,城外殺聲震天,他躲在州衙的茅廁中發抖。金軍剛退,他自以為白撿得一條性命,拔腿就溜,連知州的大印也顧不得帶走了。
軍事初興,保州與後方失卻聯係,州官未便久虛,保州父老軍民,經過幾番集議,最後推舉出宗室太子右內率府副率趙不諶暫領州事。這個趙不諶世世代代住在保州,他自己活到四十多歲也未離開過保州一步。按照朝廷製度,保州既是這批宗室的安樂鄉,又是他們畫地為牢的監獄,讓他們終身做一個有吃有喝,有女人可玩,有福氣可享的囚徒。
輩分高、名望重的趙不諶,當然也不能例外,他一生除吃喝玩樂外,從來不操心,不勞力,不知山高水低,不辨米麥菽黍。他心寬體胖,走起路來搖搖擺擺、蹣蹣跚跚,活像一頭在山裏踱方步的狗熊。說幾句前後連貫不起來的話,斷斷續續,吞吞吐吐,要氣喘好一陣,然後又打幾個飽嗝,吐出一聲介乎人獸之間的呼聲。到底人家也還是聽不懂他說話的意思。要論到他的才具,他連自己家裏一片田莊也管不好。幾名大管家勾結起來,瞞上不瞞下,層層分肥,把這個家蛀空了,反而在背地裏說:“這等東家不吃,再去吃哪一個?”他們的情愈急,心愈狠,下的手也更快、更毒了。田莊零割整片地賣出去,在他名下究竟還留下幾畝田,他好像從來都不清楚。
他情知其中有弊,隻因礙於多年的老交情,不好意思向管家們發作,偶爾也發作過幾次,又怕語言過重了,傷了彼此感情,還怕他們撒手不管,弄得更加不可收拾,倒反上門去求他們,變相地賠禮道歉。結果管家們都掙上不少家業,化個名,把他的好田好地都收買去了。他自己倒年年要向親戚借貸度日。借債並非第一遭,有的親友已借過三五次、七八次。他先要說一遍前賬未清,後債又來,今年務必全部歸還等從不兌現的空話,然後先發製人地說家裏幾位老太爺實在鬧得太不像話了,非要把他們關進牢獄去收拾收拾不可。說過這兩套開場白,他這才心安理得地言歸正傳,開口借債。這是難得要他動動腦筋的事,可又是懶漢式的動腦筋,動了一次,夠一年半載之用,以後再動腦筋,另想一套新的說辭舉債。其實他開起口來,照例是含含糊糊,好像嘴裏塞進一隻葫蘆,人家不一定聽得清楚。總而言之,是借債來了,大家看在他齒尊望重、身居族長之職,而且每次開口的數字並不驚人,多少總要應酬他一點,或者白銀二十兩,或者白米三十擔,他就靠這個辦法,在保州混日子。
但是要推舉“權知州事”的人選,還是非他莫屬。就因為他“齒尊望重”,是太祖皇帝第二個兒子秦王德芳的嫡胤重孫。民間傳說,太宗皇帝趙光義逼死德昭,又奪了德芳皇太侄之位,內疚在心,特封德芳為八賢王,賜他一支“打王金鞭”。朝政有錯,權佞不法,八賢王有權舉鞭遍打皇親國戚,權貴大臣,甚至官家本人。傳說當然無稽,但是德芳子孫隱約意識到,他們這支王族有匡正朝廷、扶危救亡的特殊任務,這倒不假,怪不得大家都主張在這支宗室中推舉人選。
看來主持保州城守的將士中間,必有些能人在內。他們先是配合董張部義軍出擊,打退凶狠的完顏兀術。接著範訥逃亡,他們唯恐朝廷派來的官員掣肘,從權推舉趙不諶為城主。後來又堅持數年戰守,做出了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業。可惜他們的姓名已湮沒在曆史的長河中,後來記載中已無法舉出他們的姓名。
推舉城主時,州將第一個就提出趙不諶的名字,也有人反對說趙不諶是出名的老糊塗,如何能托以州事?
州將替他辯護:“副率大事不糊塗,硜硜小節,何足道哉!”
“何以見得他大事不糊塗?”
“日前舉兵,副率率先讓出他家中廳事,供我駐兵屯糧之用,隻此一節,就可知他讚同義舉,大事不糊塗。”
“此出自他人之教,副率為人渾渾灝灝,豈能解此?”
“渾渾灝灝,能聽得進別人的好話,豈不勝過剛愎自用之人?”
“抗金大事,知州重任,他豈能堪此?把他放在這個位置上,不怕誤了我公的大事?”
這句話的分量說得重了,這才逼出州將的心裏話:“副率忠厚,我以能吏輔之,足勝州事。如朝廷另派人來,或逡巡畏懦,或剛愎自用,豈能盡如人意。到那時,分我之權,掣我之肘,如此則大事敗矣!”
州將的意思很明顯,他們寧可要一個有名無實的合作者,而不願上級派來一名精明強幹的掣肘者。凡是想成就點事業的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存在著這種想法。這句話把反對者說服了,讓趙不諶上任。事後證明,他們這個做法是正確的,幾年中,趙不諶始終與他們配合無間,無絲毫芥蒂。
出人意料的是,這個人人熟知他庸憒無能、外號叫作“趙不堪”的趙不諶,當上了名義上的城主以後,頗能發生一點作用,並不完全是州將的一件工具,一具徒有形式、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不要看他的行動蹣跚,在精神上卻也奮發有為。有一種悲壯的想法推動他前進,他是英雄的太祖皇帝和一生受到壓抑的秦王之後,他負有神聖的義務,要為祖宗爭爭氣,而不能做個不肖子孫,否則無麵目見太祖、秦王於泉下。
他一生沒有做過實缺官,而且一向也不注意官場的儀節活動,因此在上任典禮中,鬧出不少笑話。州將鄭重其事地把知州的印綬交給他時,他慌慌張張接過來,不知道把它放到麵前的大案上去,一直捧在手中。後來要向朝廷謝恩,他還是捧著印綬,磕磕絆絆地跪拜下去,一不小心,被印綬絆倒在地,竟跌了個仰八叉,半天爬不起來,惹得觀禮者哄堂大笑起來。州將忍笑,把他扶起。沒想到他在衣袋中掏摸半天,好容易掏出一張寫滿了文字的紙片,照本宣讀起來:“下官托體先皇,貴為帝胄,生於此鄉,長於斯土,與父老兄弟共處已數十年於茲。今蒙軍民推舉,權領州事,誓當保國衛鄉,上不負祖宗神靈,下不負合城軍民。城存與存,城亡與亡。家門口已積有柴草數十擔,萬一有變,縱火自焚,合家百口,不惜化為灰燼。天地神祇憑式,決不食言!”
在他的一生中,以如此莊嚴的形式,宣讀這樣莊嚴的文告,確實還是第一次。這個主意是他自己出的,文告是自己起草的,讀起來還是斷斷續續,不成句讀。有幾句讀得急了,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但聽者終於慢慢地領會他的意思了。不是從他支離破碎的語言,而是從他沉痛誠摯的表情中,感到他的話確是從肺腑中流出來,並無矯飾,大家都不笑了。後來又知道他的家門口確實堆積著不少柴草,備有火種,這些都是事實,因此他上任時的這番自我表白,感動了不少直接聽到,以及間接從別人的介紹中聽到的聽眾。當然介紹中也不會忽略那些令人發噱的場麵。
他就以這種特殊的方式,使他的州民發笑、適應、敬服,終於在“知保州”這個正印官的位置上固定下來了。
此時真定雖受攻擊,斡離不大軍尚未渡河,朝廷的權威性尚存。各地抗金軍民自動推舉出來以代替逃亡者和死難者的官員,形式上還需要朝廷正式的任命。朝廷為遷就事實,隻要一紙表文上奏,或者,孤城中遣人齎了蠟丸,間道奏達京師,朝廷一般都予認可。唯獨對於這個太祖嫡係、秦王血胤的趙不諶靳於封任,除嚴辭申斥批駁不準外,立調另一個立裏客,現為知洺州的王麟改任知保州,限日前去接事。
王麟自與賈評拆擋後,久在洺州,沒有隨童貫逃回京師。此時接到調令,他豈肯跳進保州這火坑去做範訥的替死鬼?拒不赴命。不過斡離不的大軍一動,河北已無一塊安樂土,洺州與保州一樣也成為金人攫取的目標。這一天,一支金軍跑到城下來打話,要城主“王姑夫”來與他們見麵。
這個“姑夫”從何而來?莫非王麟已與金軍頭目攀上了親戚關係,娶個胡婆為妾?憤怒的軍民早就看出,知州王麟與金人勾勾搭搭,明來暗往,已非一日,今日金兵之來,絕非偶然。有人倡議去州衙搜查,一呼百應,數千名軍民頓時相率衝進州衙,把“姑夫”“姑姑”以及隨同陪嫁來的大伯、小叔子等一起宰了。他們可不都是改換了漢人服裝的女真人、契丹人。
這時保州軍民已經習慣了趙不諶名義上的知州,“不堪”變成為“大堪”。現在即使王麟來了,保州軍民也要把他轟走。好在不久完顏烏野也的攻擊又接踵而來,保州與京師聲勢不接,天高皇帝遠,州將們索性把那道詔旨隱匿下來,連趙不諶本人也不知道,從此朝廷再無人過問保州之事。
受到金軍攻擊,受到期廷歧視的保州軍民士氣空前,一次次打退金軍。以後在完顏烏野也的長圍中,城池已陷入徹底孤立,他們還是戮力同心,堅持戰守,毫不考慮將會有什麽命運正在等待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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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到聽到趙不諶這番慷慨表現而深受感動,認為自己也必須拿出行動來響應州官號召的人眾中間,有保州的許多官戶、民戶,其中包括馬擴的母親、嚲娘的婆母丁老夫人。
趙不諶就任知州後的一件重大任務幾乎占據他一半的時間,使得長期安於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他忙碌不堪。那任務就是他每月去城內幾十戶大戶人家去勸說他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戮力同心,共赴國難。”這番話又是他另外一次動了腦筋想出來的,已經多次操練,多次實踐,說得琅琅入耳,十分順口。不像初次說時那樣結結巴巴的,叫人聽得吃力了。它取得很好的效果,後來又擴大到幾百戶中等人家。隻要他一出口說“有錢出錢”,聽者就自動接下去說“有力出力”,彼此都背得這樣純 熟,好像這是一首已經流傳幾百年的順口溜。他每次勸說,必有所獲,不管是踴躍輸將的,還是多少有點勉強應酬,不致空手而回。這讓他想起當初向人借債,與今日比較,同樣都是有求於人,當時出口,不免內慚於心,如今卻理直氣壯。每次,他隨同役吏,把一車車捐來的物資推進州衙時,樂得笑口常開。
州街左側,有個賣冰糖葫蘆的地攤,它紮有幾根草柱,黃茸茸的草柱上插著一串串又大又圓的糖山楂,發出誘人的顏色和香味。每次趙不諶凱旋,抵抗不住那股引誘力,不免要買幾串回家,名為給小孫子吃,實際上一大半是用來犒賞自己。賣糖葫蘆的老頭知道州官對自己出售物的癖好,也很得意,以後每天都要選出二三十顆特大精工製作的山楂,塞滿豆沙,亮晶晶地塗上一層冰糖水,直接送到他手中。他簡直慳吝到不堪的程度,分幾顆給眾人享受,都要經過一番思想鬥爭。有時他慷慨地分一顆給從人吃,就要結結巴巴地對另一個說:“要到……明兒……才挨到你哩!別看俺手裏有五六串子……老老小小一分,俺自己也吃……吃不到兩顆……兩顆。”
他一家家地說,一戶戶地勸,不斷擴大其勸募對象。這時,保州城長期受圍,對城外的情況十分隔閡,真定城的存亡與馬擴本人的生死都不可知。但馬擴入獄時還帶有保州廉訪使的官銜,入獄後朝廷隻說派員根勘,要查清後再作處分,當時並無褫官的明文。他是保州城裏有影響的人物,第一,由於他們父子的抗金活動,一直受到人們敬仰;第二,由於他本人吃的冤枉官司,引起人們極大的同情;第三,由於馬母在保州數年,持家嚴整,從未仗勢欺人,博得人們的尊重。這個家庭顯然是趙不諶久已注目的勸募對象。
這天,他又帶著一批屬吏從人來見馬母,清水巷馬宅門口頓時熱鬧起來。馬母對州官之來,早有準備,她打開大門,把氣喘籲籲的州官迎入前廳,獻上茶水,讓他緩過一口氣來,然後不待他開口,先就開門見山地說道:“朝廷不明,寒舍遭殃,兒子受誣,見羈在真定府獄,生死不明。”
趙不諶喘息稍定,機靈地搶過話頭,安慰她道:“朝……朝廷不明,廉……廉訪受誣,此事路……路人皆知其枉。今朝……朝廷派人根勘,必有昭雪……昭雪之日,賢母勿憂。”
軍興以來,金人入侵,殺人掠地無算。宋朝人根究其原因,都是奸臣弄權、大憝竊國所致,不過眾所周知,這批奸臣巨憝,莫不是徽宗信用寵愛的,他也逃不過知人不明的罪責。老百姓含含糊糊的“朝廷不明”一句把昏君奸臣全都包括進去了,以至這四個字成為人們的口頭禪。
但是奇怪的是,即使大家公認朝廷不明,一旦敵騎來犯,大家群策群力,出錢出力,還是要為這個不明的朝廷保此一片幹淨土。從來沒有出現過那種公開的理論:既然朝廷不明,何必為它死戰。如有人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提出來,他就有被淹死在萬眾唾沫中的危險。
老百姓對待不爭氣的官家的態度猶如他們對待敗家的父親一樣,盡管心裏對父親有意見,但還是千方百計地要挽救這個敗落的家業,父親到了病危時,還是要去質店當掉最後一條棉褲,換來人參黃芪來救他一命,官家與父親一樣都沒有選擇餘地,碰不碰得到一個好的官家或一個好的父親要碰運氣,而保衛他們的家業和朝廷,挽救他們的生命卻是人們責無旁貸的神聖義務。對於這個天下通行的原則,誰也不會產生疑問。
馬母和趙不諶一樣都是這條通則的熱烈擁護者。他們交換過“朝廷不明”這句開場白以後,趙不諶就想搬出他的“戮力同心,共赴國難”這套順口溜,馬母搶著截斷他,要求把自己的話說完。
“五月間先夫攜帶孤孫出征,榆次一戰,大軍潰敗。先夫隨小種經略相公殉節沙場,孤孫亨祖迄今生死不明。如今寒舍已無五尺應門之童。老婦弱媳,煢煢孑立,隻是報國之誌未敢後人。尊府如有驅使,無不應命。”說著,她就領趙不諶走進偏廳,指著地下的幾堆東西,“區區些物,聊表寸心。尊官就派人將去,如能用於城頭殺賊,先夫也當含笑於地下。”
這堆東西並不起眼,二十多擔存糧,米麥黍粟都有,整整齊齊地堆在地上,一目了然。還有一大堆廢銅爛鐵,堆得比糧物更高。將門之女的馬母知道把它們熔成鐵汁,在城頭灌澆攻城的敵人,守城時最最有用。一生未見戰爭的趙不諶卻不知道它們的用途,心裏想道:如把這些鋼鐵回爐,鑄造兵器,那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派得上用場?
舊兵器倒也有幾件,隻苦於為數不多。隻有幾張破弓舊槊,兩三把生鏽的刀而已。宋朝時對武人限製甚嚴,現役軍人允許家藏武器的限額甚至比一般地主家裏還少。地主家藏武器是為了防“盜”,軍人呢,他已經掌握了武藝,還藏有那麽多的武器,目的豈非是造反?馬家自然也不能例外。捐贈物中隻有一副盔甲才是完好無損的,那是馬擴長兄馬持的遺物。他與青羌人最後一戰,因事出倉促,來不及披甲上陣,結果兄弟倆雙雙中箭中槍陣亡了,留下這副盔甲,就成為馬家神聖的紀念品,誰都沒有再去用它。馬母現在連這副盔甲都捐出來了,表示她確實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
看到這些捐贈品,趙不諶還是千謝萬謝地欣然笑納。物不在多少,全看一片心,在這點上,他與馬母有共同的語言。事前他已聽人說過馬家清寒,拿不出多少油水,他期待於馬母的,不在物質而在精神,他隻希望馬母能說出一句表決心的話,用來激勵士氣,教育全城軍民。
他說了幾句含混不清的話,表示感謝,邁動著肥胖的身體,正待拜下去,早被馬母攔住了。然後州官表達他的本意道:“下官回……回衙,還要向全城軍民備述太夫人國而忘家,公而忘私,決不離開危城,誓與兵民同存亡之意。巾幗得此,乃全城之榮,下官豈敢緘默不言。”
這段話顯然打過腹稿,說得相當流暢。馬母乍一聽了,還當是泛泛的謝詞,仔細一想,才明白他想借她的話來激勵別人,用心良苦。馬母為人一向沉默寡言,她從西北一遷牟平,再遷保州定居以來,與官府打交道,七八年中說過的話總加起來,還不到今天的一半。現在既然明白了他的用心,她想了一想,就毅然說道:“尊官之意,老身懂了。尊官所做之事,也就是老身心裏想做的事。蘆荻柴草,早有準備,城存與存,城亡與亡,臨難決不苟免。尊官就把老身此言,說與全城百姓知道。”
趙不諶沒有期望馬母能說出這樣堅決動人的話。這話出自一位人人尊敬的老婦人之口,其效力比男人說的更勝數倍。他一躬到地,深深唱喏,表示領佩之意,一麵在心裏樂開了。想到今天回衙,一定要與那老頭商量,把他幾十串糖葫蘆全數包下來,犒賞屬吏隨從,讓大家吃個痛快。這個小小的東道主,他今天算是做定了。
3
自從他本人陷獄,妻子嚲娘經過流產、早產、難產那兩場生死絕續的重病,接著又傳來保州城遭到金軍猛烈攻擊的消息以來,馬擴至少有過三次被告知他的母親、寡嫂、妻子、幼嬰將要離開保州,或者已經離開保州,走上來真定西山和尚洞山寨,安家落戶的路上。
按照常識判斷,保州是金軍必經之途,早晚要淪入敵手,馬擴早就希望把家眷撤到山寨,一旦出獄,就能全心全意投入戰鬥,再無後顧之憂。不幸戰敗,母子夫妻同歸於盡,也總比心掛兩頭的好。這些消息,無疑地給馬擴帶來很大的安慰。在牢獄中失去自由的囚犯,沒有什麽比家人平安或者即將團聚的消息,更值得盼望的了。
劉七爹多次帶來母親、妻子等即將上山,或已離開保州,走上路途的消息,但都未兌現,馬擴已經不相信他的話了。他的家眷能不能離開圍城,安全到達山寨,這裏有許多具體問題。當然困難很多,馬擴也沒有信心說她們一定能夠排除萬難,一路順風地到達山上。但他的懷疑隻屬於技術性,而沒有涉及思想性。他隻怕她們能不能上山,而從來沒有懷疑過她們願不願意上山,更沒有料到造成這種思想障礙的不是別人,竟是一向聽他的話,一切都照他的意誌辦事的母親。
劉七爹第一次帶來的好消息,並非空穴來風(擴大或縮小某些事實的真相,固然是他的長技,但他決不憑空造謠),當時代表山寨的劉七爹,代表馬氏一門的馬母,和在兩者之間起著溝通作用的趙邦傑娘子,三方麵確實已有成議,克日南下,最後因為馬母思想上的疙瘩解不開,行期展緩了,加上金軍的一次攻擊,一切計劃都成畫餅。以後金軍被州將擊退,趙邦傑又與一批義軍頭項去讚皇縣五馬山實地考察,準備在那裏建立一個大規模的根據地,久滯不歸,去保州接馬擴家眷的計劃沒能實現。馬母推遲上山的理由,自然也更加振振有詞了。
好像馬擴自己幾次頑固地拒絕山寨為他安排越獄一樣,馬母也有兩三次拒絕讓人護送上山,錯過機會。根本的問題是,馬母對於山寨的組織懷有成見。
相信老百姓自己組織起來的義軍可以擔負起抗金的重任,可以抗擊一半或一半以上的金軍,間接就減輕了它對正規軍的壓力,最後必將成為抗金的一大主力。這是馬擴在這幾年的政治實踐中逐漸形成的思想,並且作為自己行動的主要依據。尤其是近兩年,馬擴恓恓惶惶,到處奔走,就是為了要實現這個宏願。這種思想是先進的,但先進思想還沒有得到社會普遍的承認以前,肯定會受到正統思想的挑戰。當時,許多持有正統思想的人認為山寨是綠林好漢棲身之地,具有山賊草寇的組織形式,如非不得已,誰也不肯加入他們的一夥,玷汙了自己的一身清白。男子漢重視自己的清白,猶如婦女重視自己的貞操一樣,兩者都是立身之本。
當時朝廷的看法就是如此,徽宗皇帝擢拔董龐兒為將軍,隻是出於一時高興,並不相信他真能成為國家的幹城,頂多不過是個從良的妓女而已。大部分朝臣和地方長官的看法比官家還要保守。在收編義軍過程中,馬擴到處碰壁,不知道與人盤了多少口舌。即使抗敵意識相當強烈的童貫幕僚宇文虛中,也公開反對收編,為此曾與馬擴展開一場激烈的論戰。再如劉鞈也是頑固地反對義軍的,宣撫司明文規定要馬擴收編真定一路的義軍,劉鞈在編製糧餉汛地等問題上,多方設置障礙,還施出官場中最凶狠的一招,“拖”,把事情無限期地拖下去。隻有到了萬不得已,才願口頭上稱趙邦傑為“趙義士”,這一聲“義士”出於他的金口,真有萬鈞之重,但在他的內心中,仍然把山寨中人看成為亂民、莠民,偶然利用一下,還可一試,倚為長城,那非要連自己一起拖垮不可。
宇文虛中、劉鞈都是馬擴認為可與之合作,並且努力要爭取的人,他們的看法猶且如此,其他的官員那就更不必說了。
出生在所謂“世代忠良”的軍人家庭中,一生都是嚴格地按照傳統觀念辦事的馬母不可避免地也會持有這種正統觀念。
婦女的美德是“三從”,做女兒的從父親,做妻子的從丈夫,丈夫沒了從兒子。馬母早年喪父,丈夫長年不在家裏,後來又在戰場戰歿。過去她嚴格持家,但碰到重大問題就要取決於兒子的意見,如今對兒子的行為發生懷疑,她隻好獨自做出決斷。
在明確了兒子的這些新朋友的身份以後,她仍然像過去一樣熱情地接待他們,但其中已有一點距離,還多少夾雜著一些惋惜的成分。
趙大嫂到她家來,馬母事先已了解到她的身份與任務,不免還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她。但是趙大嫂用了自己的熱情、幹練、忠誠的行事,迅速把她征服了。撇開趙大嫂自己的任務不管,馬母與她一起時,隻感覺到她是一個真正的自己人,是家庭中不可分割的一員。她像媳婦一樣的親,但比哪個媳婦都能幹。老年人的成見往往是根深蒂固的,趙大嫂能夠做到使馬母隻看到她的種種好處,而忘記她是山寨中人,說得不好聽,她的身份就是“壓寨夫人”,趙大嫂能夠使馬母忘記她是個壓寨夫人,那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功。
還有劉七爹也在馬母身上取得同樣的成功。他明明打山寨中來,大鬧大嚷地說是奉了趙大哥將令來此,不但不想掩蓋自己的身份,反而以此為榮。但馬母清楚地看到劉七爹的許多行事都為了他們馬氏一門的利益。兒子在監牢裏全靠他打點照料,沒有吃到多少苦頭。還說裏邊的一間單人房,掇拾得比自己家裏還齊整,每天三餐少不了雞鴨魚肉,那不靠劉七爹靠誰。還有媳婦兩次重病,先是他帶來救命丸藥,請來真定城中的名醫。後來一次,嚲娘已氣息僅屬,又是他帶來兒子的一紙手書,把母女倆一起從鬼門關奪回來,難道他還不是馬家的救命恩人?
沙真這個小子,可以說是她從小看他長大的,他的一半的童年就在馬家度過。在西北,家裏人都稱他為“小猴子”。他年紀雖小,跟隨馬政、馬擴父子兩代上過戰場,都說他在戰場上靈活機變,很派用場,不愧是個“猴子”。如今過了十幾年,他已經成長為一個結實、壯健的青年漢子,頷下居然長出亂糙糙的短須,看來已像頭小豹子,但在馬母心目中,他仍然是那個傻裏傻氣的小猴子。不料他也進了山寨,每次來時,都要多次說到趙大哥,三句話中至少有兩句是搭著趙大哥的界的。而他看待趙大嫂,也像自己的母親,可不是“長嫂為母”。
沙真無意中在架設一座從西軍渡到山寨去的橋梁,他幾次把馬母引到橋邊,隻要再向前邁一步,邁上橋梁就由不得她不渡到彼岸。可是馬母的頑固性和牢不可破的成見使她走到橋邊就躊躇不前了,趙大哥、韋大哥都是好漢子,趙大嫂、劉七爹都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人,與他們在一起,隻有肝膽相照,並無叫人提心吊膽的事。“小猴子”或者其他的人要上山“落草”就讓他們去吧!說不定那也是一個很好的歸宿,說不定暫時棲止一時,有朝一日仍有重見天日的機會。他們要去,她可不能阻擋,唯獨她自己和兒子不能上山去。他們馬氏家門清白、世代忠良,一門殉於王事者五人,她的祖公、伯公、丈夫和兩個兒子都在沙場上喪生。她最心疼的小孫子至今下落不明。如果她再同意兒子走上“落草”的這步,如果她自己也要上山去避金人之難,她怎麽對得起地下的英靈,將來有什麽麵目去見他們?
並非對山寨中人不滿,而是對這個組織懷有成見。她已經讓步到可以使自己與兒子與他們結交往來,甚至締結生死之交,但自己不能上山,兒子不能“落草”,這是最後的一道堡壘,她必須堅守到底。
這就是馬母幾次頑固地拒絕山寨中派人接她上山的心理背景,可是她自己沒有把這層思想深處的東西說出來。難道她能夠當趙大嫂之麵指責她的當家人是一名“草寇”?既然她自己沒有說出來,別人又怎麽可能以此來告訴馬擴。而馬擴本人更加想不到不是為了其他的原因,恰恰是他最親愛無間的母親成為實現他的計劃的最大障礙。這確實是他萬萬沒有料想到的事。
4
馬母在前廳與趙不諶說話時是理直氣壯的,既然她已下了城破自焚的決心,她對任何人都不存在顧忌了。但當她把州官送出大門時才想到這個莊嚴堅決的誓言履行者也應該包括兩個媳婦在內。為國殉節,本來是全家人的夙願,並無事前征詢她們的必要,但事關生死,從情理上講,似也不能完全置她們於不顧,她這才認真地考慮兩個媳婦的處境來。
可是她的小媳婦嚲娘呢?她不由得想起近來她常在嚲娘眼睛中看見的一副朦朦朧朧、恍恍惚惚的神氣。在東京兒子出征的那會兒,嚲娘也曾出現過這種神氣,新婚乍別,伉儷愛深,情所難免。當時馬母以極大的同情縱容媳婦有點出格的愛戀。可是,到今天,他們結婚已有三年半,僅僅因為亨祖尚未成年,而家裏再沒有一個可以娶妻的小兄弟,才讓她繼續保持新婦的頭銜。其實,這個“婦”已不能算是很“新”。但是她的愛戀沒有隨著歲月的推移而變得凝固一些,反而與日俱新。這讓老派的、一向隻知道把自己的感情封鎖在心的倉庫內的馬母,多少有點不理解了。
近來她看到嚲娘這副朦朦朧朧的神氣出現得更加頻繁了。她無時無刻不浸沉於回憶與夢想中。前者的本身是甜蜜的,隻因為不斷去回憶它而變得痛苦;後者本來是渺茫的,由於她多次的想象似乎已變成現實。
她好像正在給孩子喂奶,其實孩子早已掙脫這隻已經吸空了的**,哭出聲音來要求母親給她另換一隻。哭聲和小手的摸觸都沒有引起嚲娘的注意。她盡把這隻空的**硬塞進孩子的小嘴裏,以此來製止她的啼哭。現在她蒙蒙矓矓的眼神顯然已經落到遙遠的微茫之處,那是在真定府獄中被劉七爹描摹得頗有富家居室氣象的那間單身囚室內,還有,在山寨後廳的一溜破舊木屋中的一間,即使劉七爹的蓮花妙舌也沒有把它描繪得像一座宮殿。其實皇宮與破屋都是一樣,在什麽地方會麵都可以。那隻不過為他們的會麵提供一個簡便的背景。隻要能夠見到他,她要把分別一年來為他、為孩子所受的千辛萬苦,一點不遺漏地打疊進一個包袱裏,連同那個孩子——這是她的痛苦的化身,她與他的一滴滴鮮血凝成的實體,一起塞進丈夫的臂彎裏。那該是多麽幸福!那一刹那將成為她生命中的一個高峰,在那以後,無論要她做什麽,她都沒有異議。要她死也可以,後來知道了婆母的諾言,要她縱火自焚,萬一事實上真有這樣的必要,她也在所不辭。不過這一切都得在她與他見麵以後才能實現。見麵,不怕付出多少代價都要讓她與他見上一麵,哪怕是一天、一刹那的見麵也好。這是她從內心發出的最強音。
嚲娘從來沒有把這個願望告訴任何人,自從離開劉錡娘子以後,她不再向別人訴苦,自從亨祖離家從軍以後,她不再與別人談到丈夫,即使是一向縱容她的婆母、相依為命的趙大嫂。她的愛變得深沉了,但即使不說話,她們都明白這個。保持與丈夫見麵的微弱希望是她生命的黏合劑,它拚拚湊湊地把她肉體和精神上許多碎片勉強粘合起來,一旦失掉它,她的生命即將瓦解。
家裏的人都了解,誰也沒有權力去剝奪她、打破她那微弱的希望。即使對她不理解,即使認為她這樣做並不可取,但同情她,希望減輕她的痛苦仍占壓倒的優勢。正因為這樣,馬母才想到她對州官所做的莊嚴保證,客觀上造成的效果是阻擋嚲娘母女與兒子見麵的哪怕是極為微小的一點可能性,那在烈火燃燒以前,先就剝奪了嚲娘的生的權利,這對她是過於殘酷了。
馬母從送客回到內室時,她的腳步不由得趑趄起來,她感覺到每走一步,就有千斤之重。她甚至做了一生中很少做過的事,居然把她與趙不諶說的那句要緊的話隱瞞起來,沒有明告兩個媳婦。
這樣做是為了減輕對嚲娘的負疚,她先在心裏產生了無限歉意。馬母從來是俯仰無愧的人,她做的事情,說的話,擲地有聲,可以質諸天地鬼神。她對得起朝廷,對得起東京城裏的趙官家,對得起馬家的祖宗,對得起正在保州城上浴血苦戰的將士們,對得起這個胖乎乎、笑嘻嘻、行動乖張,卻是真正的龍子龍孫的趙州官。她誰都對得起,唯獨對不起自己的小媳婦。這種歉意迫使她暫時隱瞞一下以緩和矛盾的爆發。
不過要把這句話隱瞞下去是不可能的,即使暫時隱瞞也不可能。趙不諶回到州衙的當天,當著將士官紳父老的麵,就大吹大擂地把馬母的話以及他自己代馬母設想的話複述一遍。以後凡是找到合適的機會就要再說一遍,一直重複到幾十次,每次都要添些油、加些醋。轉述者自己也要添油加醋,最後竟成為一則原原本本的民間傳說,仿佛那個皤然銀發的老婆婆已經端坐在一堆烈火中間,冉冉向天上飛升。那不是未來的事,而是在好幾百年以前,他們還沒有出生時已經發生過的事情。
其實抹掉那些添加上去的細節描寫,單憑馬母那幾句簡單樸素的話就有千鈞之重。它像一塊大石頭投入穿城而過的大清河,激起無數浪花。它的反應是多方麵的,特別因為馬家乃是外地遷來的客戶,並非本地土著,她們願與保州城共存亡,這對保州人起了多大的激勵作用,趙不諶知州下的這手棋實在太妙了,令人叫絕!
兩個媳婦仍都保持沉默。
大媳婦的沉默她理解為同意她的保證,那可能是事實。小媳婦的沉默,她理解為潛在的抗議和無聲的譴責。那是誤解還是有幾分猜中,馬母也無法判斷。嚲娘仍然保持那副蒙蒙矓矓的眼神,是悲哀、是迷惘、是麻木,還是含有一些譴責,它們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它可以隨人們的意思去解釋。在馬母看來它毋寧是在譴責圍城的敵軍,譴責把丈夫投入監獄,迄今還沒有把他放回來的官員們,她是在抗議一場烈火將會把她的最後希望都燒成灰燼的設想。什麽都可以設想,什麽又不能肯定,反正她自己沒有明確的表態,誰也不知道她想的是什麽。
越是這種無聲的譴責,越在馬母心中形成一股壓力,有時壓得她簡直透不過氣來。
在那段時期中,馬母一直回避著與媳婦見麵,即使見了麵,也回避正麵去看她的眼睛,回避與她說話。似乎她們之間存在了這個芥蒂,她就失去關心她和愛護她的權利了。她還是與往常一樣關心媳婦和小孫女兒的,但她要了解她們的情況,隻好向趙大嫂側麵打聽。
嚲娘有一種令人煩心的咳嗽病,可能還是從父親那裏帶來的,臨產後成為斷不了根的後遺症。馬母為它花了多少心思。都說冰糖川貝母燉秋梨吃,可以治愈。圍城後藥物奇缺,馬母好容易弄來幾兩川貝母,每夜都親自料理了,送到媳婦手裏,逼她吃完一個梨。這幾天還同樣是親手料理,卻委托趙邦傑娘子給送去。趙娘子回話說,媳婦的咳嗽已愈,不敢再煩勞婆婆燉梨煎藥,這項蠲了也罷!媳婦的咳嗽可真痊愈了嗎?不!白天倒不覺得,晚上她們隔一進屋,夜深人靜,她年老人晚間又睡不著覺,隻聽見一陣陣揪住她心肺的咳嗽,有時咳一盞茶的時間還停不下來。為什麽就斷了藥呢!
還有,媳婦的奶水一直不夠,母女倆看起來都有些麵黃肌瘦。圍城以來,食品騰貴,凡是可以發奶的豬蹄髈、鯽魚、雞、香蕈、木耳等東西都不容易到手。馬家的經濟又不甚寬裕,馬母還是盡可能地去辦到。隻是媳婦沒有胃口吃下去,一頓飯下來,蹄髈整隻留下,隻喝一點湯汁,鯽魚隻吃一段尾巴,她顯然想省下好的留給老人吃。這真叫馬母發急了,媳婦怎麽一點兒不體會婆婆的心意。孩子雖然是女的,可也是馬家的一點血。那嬰兒瘦瘦小小的臉,卻長著一頭濃密的細發,還有一雙水靈靈轉來轉去的大眼睛,可逗人哩!凡是自己的骨肉,即使很醜,長輩看來都是美的,何況那女小子真有幾分水秀。平時,做奶奶的一天要去看她十多次,二十次。這幾天,由於受到某種壓迫,連帶也看不見小孫女兒了。這真夠她難受。她隻好在媳婦的房門口轉來轉去,聽她哭一聲、叫一聲也好,臨到頭來,還是用著躲躲閃閃的語言,拜托趙娘子帶去自己的歉意。
5
但是緊張的戰局一再推遲了矛盾的爆發點。
九月、十月、十一月,金軍的攻擊像潮水般衝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叫人喘不過一口氣。閏十一月、十二月,攻擊雖有所緩和,完顏烏野也築的長圍把保州城圍得水泄不通,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的破城威脅仍然籠罩在每個居民頭上。在那幾個月中,馬氏婆媳也感染到圍城的氣氛,隨時準備應急赴死,她們心裏都被這種激昂的情緒漲滿了。即使嚲娘內心中有種種活動,隻要馬母真的舉起火來,她將毫不躊躇地躍入火堆,因為到了那時,別無其他的選擇。在那段時期中,馬母無法抑止感情上的內疚去說服對方服從自己,嚲娘也找不出理由反對婆母的主張,她們一方是有理無情,另一方是有情無理,就這樣把矛盾拖延下去,直到過年以後,金攻城部隊大部已撤,連長圍中也隻留下少數駐守士兵,局勢顯然和緩了。外部的約束力量基本解除,內部的矛盾才不可抑製地爆發出來。
十月以前,完顏烏野也為了配合進攻真定和大軍渡河而發動的後路夾攻僅僅起了一點牽製作用,並無顯著的成效。大軍在李固渡渡河成功,不久就推進到東京近郊,這種配合作戰的價值又大大縮小。以後完顏烏野也再次進攻中山府、河間府已屬於掃**後方殘餘敵人的性質,軍事行動已趨長期化。閏十一月底,東京易守,政治活動增加,從上京到東京道上,親貴及軍使往來頻繁,絡繹不絕。上京的親貴們除了少數確有重要任務外,一般是借口某種需要討得實際上並非必要的差事,抱著到中原之地來享受幾天,撈他一把的心理,奉使南來。他們莫不以燕京為駐留地、為中轉站。驕奢**逸的風氣迅速在女真貴族身上膨脹起來,就是這一批不肯去前線冒鋒鏑之苦的親貴,卻爭先恐後地前來搶奪勝利果實。首先大皇帝完顏吳乞買沒有遵守他的長兄太祖皇帝完顏阿骨打的遺訓,對這種要把他們本身都腐蝕掉的壞風氣加以製止,反而“以身作則”地自己也抱著同樣目的到燕京城來住過幾次。每次回去,黃金珍珠鬥量,美人伎樂車載。帶著一批批的戰利品,浩浩****,回到上京宮內珍藏起來,感到十分滿足。
完顏吳乞買所為如此,自然不能夠製止他的親貴們向他學習效尤。
自從阿骨打把一座空城交割給姚平仲、趙良嗣、馬擴以來,經過宋、金兩朝幾年的努力經營,人口迅速增加,店鋪不斷開張,水陸運輸源源不絕,商品輻輳,幾條大街上又出現了不少新的建築物,已漸複遼時之盛。而作為燕京留守,完顏烏野也的任務也完全改變了。他忙於送往迎來,安頓途經的親貴們,他們一個個都是朝廷要員,一個個都有實力雄厚的背景,誰都不能開罪。完顏烏野也要為他們修繕賓館,安排驛馬,征集山珍海味、女伎樂工,凡是一切聲色犬馬之好,無一不包括在他的接待項目中,缺少一樣,就會挨他們的豎眉瞪眼,回上京去向他的後台打個招呼,他的燕京留守的位置就有易手的危險。當時角逐這個肥缺的已有五六個人。完顏烏野也主要還是靠前線的支持,斡離不、粘罕都表示支持他,撻懶、劉彥宗等人把東京城裏“根刮”得來的金銀錢帛、教坊女樂、宮嬪內夫人、百工匠藝等源源不絕地輸送到後方來。完顏烏野也左手收進,右手輸出,羊毛出在羊身上,倒也不要他自己掏腰包,隻是忙得不可開交,一時竟抽不出時間去組織掃**戰爭。保州等幾處孤城的圍攻顯然被推遲了。
二月中旬的一天,保州南城司馬坊清水巷馬宅門口也迎來了兩位上了年紀的遠方來客。此時此地,保州城門猶未開啟,來了兩位從城外來的客人,確是不尋常的事情。其中一位是馬家的人都熟識的劉七爹,大半年不見,他的風采依然,即使經過凜冽的寒冬,現在春回大地,他這棵冰不死、凍不僵的老樹重新發芽,長葉、開花,在枯枝上長出來的新綠中透出一片蔥蘢之意。另一位胡子拉碴,身上的衣服東拉一把,西掖一把,高高低低,參差不齊,他用一根腰帶紮縛起來,顯得十分不修邊幅。一對渾濁的眼睛有時骨碌碌地轉動幾下也透露出一點靈氣,不過在這陌生的環境中,他顯得特別靦腆,一直悶聲不響,好像噤聲的秋蟬。
劉七爹介紹這個不相識的來客,他是馬廉訪麾下的大頭目白堅。頭目是山寨中綠林豪客的頭銜,但從軍民合作抗金以來,這些頭銜已取得合法身份。劉七爹尤其不以為諱,“白頭目”叫得山響,倒是這位白頭目對自己的這個頭銜、這個名字好像他穿著的這身衣服一樣都感到很不習慣。被劉七爹介紹時,他扭捏了一下,做出一個既不是承認又不是否認,而是介乎兩者之間的不自然的動作。
劉七爹首先就要介紹他們怎樣進城的一番驚險史。這時城門晝閉,他們繞到東門、北門都叫不開門,後來再回到南門叩城,城上人問明白是馬廉訪派來的人使,才放下大竹籃把他們吊上城來。
劉七爹習慣地用拳頭捶著後腦,用了一種必然可以產生預期效果的誇張的聲調說:“好險呀!竹籃子吊得半天高,搖搖晃晃的,差一點來個兜底翻,兩把老骨頭險險乎都跌得粉碎。還虧白頭目命大,翻過去的籃子又翻回來,總算拾得兩條性命回來。”
劉七爹的這番驚險史果然博得大家稱奇不止,然後是輪到來客們驚訝了。劉七爹指著大門兩側堆得山高的木柴稻草問道:“俺等入得城來,看見家家戶戶門口都堆著柴草蘆荻,如今尊府門口也是如是,莫非這是圍城中的新風尚?俺過去往來保州城幾十次,卻沒見人家把柴木堆在大門口。”
這一問正好問在點子上,倒使馬母不好意思回答。
馬母向來不喜歡裝模作樣,尤其不喜歡為自己做宣傳,她暗暗下的決心既不需要用語言,更怕用某種形式表現出來,這可不符合趙知州的要求。是他逼她說出這些話的,後來又是他抓住馬母“尊官所行之事正是老身心裏想做的”這句話,越俎代庖地派人代她在家門口堆積起柴草。這樣就把馬母的一項高尚動機宣傳化和戲劇化了。馬家是堆柴火的第二家,接著又有幾十家自願或多少有點被迫堆積起柴草來,但也還不至於像劉七爹誇張地說的家家戶戶門口都有一堆柴草。
保州人三易其稱,都是在“不”字上做功夫。“不”字命名,由來已久,漢朝就有名將程不識,直臣雋不疑,趙宋宗譜中又規定“不”字為一個輩分,非任何人可以改易,隻是不字命名,最為困難。人們取名習慣上要用好看的字麵,如忠孝仁義善良禮讓等,這些字麵上加一個“不”字都變成了負義,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豈可立於世上。反之用一些貶惡之詞,放在不字下麵,如不貪、不佞、不**、不濫等,意義固然是正麵的,隻是字麵難看,叫起來也不好聽。尤其宗室取名,隻能限於一個部首,字數有限,而這個輩分的男孩卻越生越多,取不勝取,最後隻好用些誰也不識的僻字,濫竽充數,根本顧不得用意的善惡了。
為趙不諶起名的宗正寺丞大約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諶字會被草野之人讀成堪字,不堪二字連讀真使他大大不堪。幸虧他以本身的努力,扭轉乾坤,洗刷去不堪的惡名而代以不愧、不識的美稱,留譽後世,足以使他自豪。
不過老百姓的月旦,最為公正,在“不識”這個美稱中仍保留著對他的不足之處的評價。現在有更多的人看到他過火的表現,不免要在心底嘀咕一句:“這位趙知州越變越出格,怎麽變成個‘老參軍’的模樣?”“參軍”並非官銜,而是當時演雜劇的一種角色,相當於後來的“副淨”“小花臉”。它與另一角色“蒼鶻”一起演出,互相插科打諢,做些滑稽詼諧的動作,博取觀眾一笑。稱趙不諶為“老參軍”也有道理,他現在確實很有些滑稽突梯,以過火的表現來博取彩聲的“老參軍”的味道了。不過人們在罵他為“戲子”的同時,仍然相信他殉城殉國的決心是真誠的,並無弄虛作假、盜名欺世之意。如果他是戲子,也是個真戲假做的戲子。
在圍城的緊張氣氛中,作為一州行政長官的趙不諶能夠讓人民放鬆一下,不惜以自己成為他們諷刺嘲笑的對象,這就是他的成功之處。不過過火的表現和過多的宣傳就近乎賣弄,反而會給人以不真實的印象而損害其自然產生的效果,這卻是“老參軍”的趙不諶永遠不能明白的道理。
劉七爹不知道這堆堆在馬家門口的柴火竟包含著這樣豐富的政治哲學,更沒有想到,在馬家目前的情況下,這個尖銳的問題很可能成為一根導火線,一經點燃就可以引起一場災難性的爆炸。當時馬母遲疑了一下,沒有立刻作答。趙大嫂看見她為難,馬上就補位上來,為她解圍道:“隻因圍城中缺少柴火,州官派人打了柴挨家逐戶地分發。今天發來,還來不及收進屋內。七爹你看這左鄰右舍,不是好多家門口都堆有柴火?”
馬母、嚲娘、趙大嫂的眼睛一起亮起來,被那瘟安撫、賊總管陷害的正是她們日夜思念的親人,他的吉凶如何,現在哪裏?劉七爹肯定把他的消息帶來了,但他還要賣關子,不肯一下子就倒出來。劉七爹此來確實帶來一大籮筐的消息,好的壞的,使人悲慟的、高興的、悲喜參半的都有。他仍然是一隻報喜不報憂的雄性老喜鵲。先要把一些壞消息一筆帶過,然後再報好消息。他的心裏有一支指南針,不管客觀事實指的什麽方向,經他一撥弄,一調整,令人憂的、喜的、哭的、笑的一切消息都納入他的指南針所指的方向了。
他們相將進內室落座,劉七爹就一本正經地說起話來:“太夫人諒早知悉,”剛才閃耀過的光彩忽然從他的眼睛中黯淡而消失了,他又恢複成為一棵僵枯的老樹,“朝廷失政,國家不幸,去年閏十一月二十京師……”
他絕沒料到這句絲毫不帶感情的話,這個早已不成為新聞的舊聞,在這裏竟會引起如此強烈的反應。他還沒有說出最後兩個字,馬母麵色大變,她用了一個十分驚慌的,然而是與她的年紀不太相稱的敏捷的動作把那兩個字截住了。
去年夏天,劉七爹接受馬母的委托,又到真定監獄中告別了馬擴,首途河東去尋訪馬政的遺骸,打聽有關亨祖生死存亡的消息。他先到榆次縣,找到兩軍激戰的戰場,隻見滿山穀和平野上拋棄著一堆堆的白骨,無人收葬,也沒法辨認它們是誰。好容易找到兩個當地老百姓,他們都說大戰以後,小隊金軍仍在這裏留駐了一個月,戰死者的家屬無法前來收屍,又值天氣炎熱,隻好讓它們自己腐爛了。接著又指出遠處一堆屍骨附近,本來殘留著兵器、旗杆、破爛的盔甲以及好多匹馬的屍骸,那很可能是大將們戰死之處。劉七爹急忙跑去看時,兵器、盔甲都找不到影蹤了,隻有重重疊疊堆積起來的幾十副人和馬的遺骸,似乎是在一時一地被敵人圍殲於一個縮小了的包圍圈內。兵荒馬亂之際,村民四散,劉七爹一時找不到多少人手,隻好與那兩個鄉民一起掘地為坎,把這堆白骨都掩埋了,插一棍木樁,留為標誌。然後又拾兩塊骨殖,收在行囊中,就算是馬參謀的,以便向馬母交賬。在這方麵,劉七爹的思想是曠達的,一死以後,這副骨架已成為身外之物,不拘哪裏掩埋掉就走,何必一定要運回家鄉,葬在祖塋?他現在這樣做,無非是安慰安慰馬母而已。
然後他去姚古兵潰的盤陀一帶打聽亨祖的消息,一個少年英俊的軍官戰死了或為金軍所俘,多少有些影跡,或者他因傷勢過重,留在鄉民家裏調養,萬一邂逅相逢,那真是老天保佑了,可惜在盤陀與在榆次一樣都打聽不到一點信息。這時粘罕、斡離不兩軍正在加緊對太原城和真定城兩處的攻擊。河東各地隻看見金軍調動頻繁,有時人、馬、輜重、車輛在大路上連續走了幾個時辰不絕,沿途的百姓早已跑光,偶然有被發現,或者隱匿得不好,被金軍搜出來了,不管男女,一律拉去充當夫子,替大軍做牛做馬,因吃不起苦,倒斃在路上的,前後相望。
調動中的金軍流動性很大。劉七爹自誇真定境內方圓五百裏的每一棵老樹、每一棟老屋都是他的舊相識,沒有一條僻徑山路他不熟悉。可是晉中、晉南一帶,他是完全陌生的。他跟那支金軍部隊轉了兩個月,跑過十多個州縣,都舉不出地名,最後隨粘罕大軍渡過黃河,得隙逃出。又在京西地界混了兩個月,到過鞏縣、偃師,跑到西京洛陽府時,城門口的守軍看他形跡可疑,把他扣留起來。這時婁室的大軍正往西路擺開,截斷宋朝西北勤王軍東下之路,雙方大軍雲集。劉老爹差一點被西京守將當作金方的細作抓去斬首。幸虧他從實招供出自己的任務,他原原本本說了與馬家的關係。那守將知道馬政、馬擴的名字,察其情真,把他放了。他這才明白馬擴的名字在這裏可以抵一塊腰牌之用。憑著它就可以在那一帶地區通行無阻。
以後他又流浪到嵩山腳下,遇到一個脫伍的西軍舊軍官,二人一起投宿在一座古廟內。劉七爹是無論什麽人隻要談上三句話就可算作他的老相識,碰巧那個人對馬家三代之事也很熟悉,二人談得十分投機。劉七爹立刻從行囊中取出兩塊骨殖,十分肯定地說,一塊是小種經略相公的,一塊是馬參謀的。那人打聽了劉七爹拾取骨殖時旁邊還有沒有別人的骨殖,可曾在那裏做上標誌,他對劉七爹的俠義行為表示十分欽佩。他們借古廟的香案殘燭,憑空祭吊,相對欷歔一番。那一夜,他為劉七爹講了許多西軍舊聞,他對馬政祖孫之事也是十分關心的,這才使劉七爹見到馬母時不至於交白卷。
那軍官曾參加榆次戰役,是少數逃脫者中的一個。他知道小種經略相公與馬參謀、黃參謀三人同時戰死。他還看見過在小種經略相公帳前當親兵的馬亨祖。
“好個小夥子,”他盛讚道,“他曾隨李孝忠出哨到石橋,離太原隻有二十裏路,太原城外的夾寨已隱隱在望,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一軍都稱他勇敢。”
後來到臨戰前夕,小種經略相公為了不使馬家一線香火中斷,特地把遺疏、家信一並交付給那小將,要他齎往東京去見老種經略相公。臨行時,小種經略相公還把家傳的一把寶刀相贈,勖勉他努力殺賊。這把寶刀,小種經略相公自束發從軍以來就沒有離開過身,以此相贈,可見他死誌已決,當時許多人在一旁見了,都是這樣想的。
據那軍官分析,很可能是亨祖在途中聽說榆次的大軍已覆,他悲憤填膺,憑著那把寶刀,一心要衝入重圍去救援主帥和親爺。遺疏和家信就交付給伴當齎去東京了。這是違反軍紀的做法,但是深知他們叔侄都有那股不顧生死以求一當的衝勁的劉七爹認為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那麽,到此時為止,亨祖的命運猶未可知。劉七爹寧願得到這樣一個結果,留一線希望給馬母,總比孫兒已肯定戰死的消息好得多。
劉七爹邀請那軍官一起去馬母處複命,他軍籍猶存,還待歸伍,沒有接受邀請。問他的姓名時,他不肯明說,隻指著麵頰上的一道疤痕說:老爹見了馬母,多多為在下的拜上。隻消說起這道疤痕,馬母就知道俺是誰了。今日就此告辭。
以後局勢更加緊張,交通到處阻塞,有時連那塊“腰牌”也不頂用。劉七爹逗留到靖康元年年底,打聽到東京已經陷落的確訊後,才遄返真定。他自己的老家包括那個留著馬桶蓋發式的小孫子都已流散得不知去向。他是真定的老土地了,相信隻要人在,終究能夠打聽到家人的消息,目前不妨擱一擱再說。他先公後私,立刻上和尚洞山寨,見到了剛上山不久的馬擴、陳廣、鞏仲達等一行人。
馬擴在養病期間已聽到東京淪陷,正是這個消息,促使他冒險提前上山。後來又從留守山寨的郭有恒那裏聽到更多、更確實的消息。那時趙邦傑往來於讚皇縣的五馬山寨與真定之間,準備去那裏發展勢力。山寨中一部分武裝力量也逐漸向那裏轉移,而主管真定地區軍事的女真都統杓哥、漢兒總管韓慶和又一再揚言要雕剿境內抗金的義軍,因此和尚洞的形勢也相當緊張。
即使最沉痛、最震撼人心的噩耗,隔開了兩三個月,已失去最初的悲憤,現在劉七爹可以在馬母麵前不帶一點內心的激動把它說出來。劉七爹這對不大的眼眶內原來也儲存著豐富的淚液,稍微動點感情,淚水就會順流而下。這一次他雖然也曾捶胸叩腦,做出了說到這個消息時應有的一般反應,但他沒有流下一滴淚。
宮人、妃嬪、宗姬與其他女人並無明顯不同,隻要有相應的打扮,誰都可以冒充。即使這批人都是真的,保州人都看為金人的宣傳攻勢,在口頭和內心中都不相信。至於大批戰利品過境,那也不一定就是東京的物資,別處也可以擄掠到,拿到城下來炫耀一番。冒牌的顏子生活,不能使保州人上當,完顏烏野也枉費了心機。保州人就是憑這般蠻勁,這股頑固的自信,才能固守這座孤城達數年之久的。
馬母也不相信,或者是不願相信東京淪陷的謠傳。她還記得二十多年前,她跟隨丈夫受困於塞外孤城宣威堡。一天,兒子馬持殺散城外的青唐羌眾,突圍而入孤堡,傳達了我軍大帥知鄯州高永年恃勇輕進,被青唐羌人俘獲,剖心慘殺,全線大震的消息。主持城守的馬政不動聲色,嚴禁消息外傳,兒子也給禁閉起來,直到打退敵軍後,才得恢複自由。這件事給馬母深刻的印象,從此她懂得在這種情況下,不宜把於我不利的消息傳播出去,搖惑人心。富有實幹家精神的馬母總是把她本身有限的知識,正確地使用於生活實踐上——知識很豐富的人不一定而且往往是一定做不到這一點。現在她聽到七爹帶來這樣一個消息,而且語氣又是那麽肯定,可能東京真是失守了。她不願這個消息傳播出去,特別不願意在自己家裏證實它。於是立刻阻止了七爹。
劉七爹馬上會意,把那兩個可怕的字吃了下去。
然後劉七爹變換了一副好像正在舉行一項莊嚴的宗教儀式那樣虔誠的神情,從行囊中取出一個用油紙緊緊裹住、外麵又用麻繩仔細紮好的紙包,看起來裏麵是一隻長方形的木匣。他雙手捧著,把它橫舉到額角以上,恭敬地捧給馬母:“此乃馬參謀的遺骨。參謀忠烈殉國,老朽親至戰場找到他的遺蛻,已與種經略等叢葬在榆次山中。此事由老朽一手經營,寫了標誌路牌在彼。等到哪年兵戈稍戢,道路安寧,再圖安葬之計。今日先撿回骨殖兩塊,用棉花塞定,裝在木匣中,就留在尊府為家人係念。”
儀式過後,劉七爹不無得意地說起他在嵩山腳下邂逅那位舊校的經過。然後說到亨祖受命去東京之事,說到那位舊校與馬氏祖孫三代都很熟悉。
“老爹可曾問過他的姓名職銜?”
“老朽問了兩次,他都不肯以實相告,還說這些不提也罷。見了馬太夫人就說俺曾為趙參議帳下走卒,與馬都監多年相識。就托老朽問太夫人金安。”
馬母想了一會兒,問道:“他不是瘦瘦高高的身體,左頰上有個箭疤?”
“不錯,他的鬢頰上都留了髭須,老大的一個箭疤還是遮蓋不住。”
馬母歎息道:“他就是小種經略麾下參謀黃友之兄、現為都監的黃二哥,此番小種經略與先夫、黃參謀都已戰死,獨他逃生出來,內疚於心,故不肯以實相告。其實戰陣之際,或生或死,隻要他奮戰過了,沒幹出背主賣友的勾當,何愧之有?”
“小爺慷慨受命於大軍將潰之夕,這是黃都監親眼目擊的。”劉七爹這才想到自己的任務沒有完成,有些內愧於心,“但黃都監又說種相公已接到遺疏家信,據以入奏。但種帥帳下無人看見過亨祖,想來他必留在河東境內,伺機殺敵,為爺爺、主帥報仇。今日河東多處府城已陷敵手。但韋壽佺大哥、馮賽、李宋臣二哥留在晉北、晉南經營。他們都與廉訪熟悉,一旦得知亨祖蹤跡,必將引導上山。他們與趙大哥廣通聲氣,趙大哥現在五馬山寨,也必派人去打聽小爺消息,重見之期,可以預卜,太夫人盡可放心靜候。老朽這番行路萬裏,時逾半年,遍經河東、京西各地,未能訪到小爺確息,辜負了太夫人的殷切期待,今日特來此告罪。”
劉七爹一麵說,一麵就跪拜下來。馬母急忙攔住,說道:“老爹關河跋涉,行程數千裏,其間幾次出生入死,都為了我馬氏一門。老身告謝不遑,又何來領罪之說,豈不折殺了老身?趙大嫂快把老爹攙扶起來!”劉七爹是不需要別人攙扶的,他經常誇說自己的關節伸屈自如,老而越甚,是天生的牛馬走。馬母一語未了,他早已像跪下去一樣迅速利落地站起來了,筆直得猶如一棵勁鬆。“亨祖之事,老爹既已訪問過多人。黃都監說他留在河東殺敵,也隻是揣想之詞,並無確證,隻好由他去了。老天有眼,可憐見我祖孫母子叔侄,門單祚薄,萬一亨祖猶在人間,他日重新見麵,誓不忘老爹大德。”
“亨祖之事,休再提了,我那三兒子充,可曾還在人間,老爹此來見到過他不曾?”
她們不得不把話題轉入到今天的主題,雖然明知道不管劉七爹怎樣回答,總不免要在各人的心海中激起萬丈波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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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母直到此時才提到馬擴,讓劉七爹在心裏憋了老半天,他感到再要他憋下去,那顆新鮮透亮、又甜又熟的果子快要蔫了、爛了、熟得不能再吃了,但終於到了可以讓它出頭的時候。他一口氣說了下麵一段話,越說越高興,越說越得意,它形成一道歡樂的飛瀑把他剛才報過的京城失守、家主陣亡、少主人存亡莫卜等惱人的消息衝刷得一幹二淨。大家都看到他的眼睛越來越明亮起來,像明星,像華燈,像太陽,照耀得到處發光,遍地皆春。
“請太夫人、二位少夫人、趙娘子大家放心,廉訪已於上月間安抵山寨。老拙上山後與他見了麵,今日正是奉他之命,與白頭目一起下山,前來保州的。”
劉七爹先讓大家吃下一顆定心丸,接著就長篇大論地講起馬擴脫險的經過,好像他都在場似的,其實他也不過聽別人的話,加以意述罷了。
“去年十月初,真定城破,漢兒韓慶和率一隊騎兵徑撲府獄去捕廉訪,不想廉訪已得鞏仲達大哥、白兄弟等人護送出獄,白兄弟誆騙韓慶和,廉訪才得脫身匿於鞏大哥家裏。韓慶和撲了個空,受到上級責罰,心有未甘,在城門口圖畫廉訪的形,懸賞緝拿,又在城中大索,家家戶戶都搜到了,此時廉訪未能出城,就到鞏大哥的親家陳教頭家中的地室中隱匿多時,其間曾患傷寒,險些不治。”
這句話說得重了,其實倒是實情,並無誇張。七爹一看大家的麵色,急下轉語安慰道:“病勢雖凶,吉人天相,幸好陳教頭深明醫道,悉心調治,又得他的兒子、媳婦晝夜護理,過了一個多月,廉訪早占勿藥。老朽見到他時已經膚革充盈,血氣兩旺,早已好了兩個月了。
“十二月中,消息傳來,東京失守。廉訪悲憤難禁,實在憋不住了,與陳教頭、鞏大哥商議,定要上山抗金。這時山寨中也派了沙真兄弟前來迎他。無奈金人緝訪猶緊,偌大的真定城隻開放南北二門,兩處守城官都是女真大將,曾與廉訪相識,等閑混不出去。何況傷寒初愈,腳力未健,又不能縋城夜出。後來還是陳教頭想個計較,讓廉訪裝扮病人,睡在門板上,著兩個夫子扛抬,就在大白天,徑往北門而行。出去出不去,大家心裏都捏一把汗。
“他們來到城廂,守城官親自驗看了,又盤問幾句,倒也看不出有什麽破綻。他揮揮手叫他們一行人在城廂稍待,自己隻顧與手下人高談闊論起來。說什麽當年與宋將馬擴前去接管燕京城,五百名鐵騎,風馳電掣,路上遼的殘兵敗將哪曾見過這樣精銳部隊,莫不心寒膽裂,披靡而走。大軍衝到城門口,馬擴一馬當先,不待叩門,遼守將竟自乖乖地打開城門,讓鐵騎擁入,直撲大內。馬擴那副英姿颯爽、目中無人的樣子,俺至今還記得牢牢的,不愧太祖皇帝稱他一聲‘散也孛’[3]。‘散也孛’在本朝乃是最高的獎語,國相太子枉自立了這許多功勞,還不曾得到這個褒稱呢!
“那守城官在真定住了幾個月,已通曉漢語,說得眉飛色舞,竟忘記把馬擴這行人發落了,未到午時,就上城樓吃飯,把他們撂在城下幹著急。又過了大半個時辰,守城官才下城來,忽然哈哈大笑,指著一名扛抬的夫子說:‘你是馬擴,俺識得你這個小模樣,分明是馬擴喬裝打扮。還有你,’他輕薄地用一隻手把陳教頭的女兒的下頜抬起來,‘定是馬擴的老婆,把頭低倒了,又有什麽用!俺猜準你就是馬擴的老婆。小兩口子商量定了,假扮夫子,誆出城去,請了兵來攻俺真定城。俺大金雄師百萬,何懼於你。左右,快把他們拿下,讓俺解去向二太子請功。’
“陳教頭、鞏仲達一看勢頭不好,互相丟個眼色,正待拔刀上前,忽聽得那守城官又哈哈大笑起來:‘俺識得馬將軍、馬英雄的麵,端的是條好漢子,哪像你這副畏葸相,想是要冒充馬擴,是個顏子生活。俺豈能上你的當?’原來那守城官上城時喝醉了酒,說的盡是一派胡言。他忽然一聲喝斷:‘都替我滾出城去,叫那死老頭就死在城外,除非把他的屍體抬回來,你們休想再回城裏,若俺看見了,一個個都拿去棒殺。’他揮揮手,把馬廉訪一行人連同其他等候在城廂的老百姓一起轟出城門。
“那守城官一時疏忽大意,放龍入海,縱虎上山。此事要聲張出來,那城門官斫頭無疑,韓慶和立下軍令狀,逃不脫幹係,看來兩顆頭顱都要號令在北城上,這才大快人心哩!”
“馬廉訪上山後,俺兩次混進城去,”白堅這才得到第一次插話的機會,“看見北城的那個守城官果然撤了,韓慶和也聽說責了軍棍,二太子要他戴罪立功,上山捕人。憑他們這點能耐,怎敵得過馬廉訪、陳教頭。看來這兩顆首級要號令在山寨門口哩!”
他們隻顧說得痛快,越說越漫無邊際了。冷不防,一道嗚咽聲驟起,後來忍不住,索性哭出聲來。奇怪的是嚲娘聽到馬擴從牢獄逃到地窟,被困圍城,逃不出去,又加上傷寒重症、九死一生等可怕的消息,她都把眼淚忍住了。及至聽說馬擴已出城上山,龍歸海窟,虎入密林,喜極而泣,竟不顧婆母的眼色,放聲一慟。她的眼淚具有感染性,兩位大嫂也跟著哭出來,後來馬母自己也忍不住抬手去拭眼淚。
“馬廉訪早已平安上山,體氣康強,還有什麽可以傷心?”劉七爹大聲說道,“老朽此來,正是奉了他與趙大哥的將令,接尊府合家老少上山。白頭目一路打聽,金軍已撤,長圍中也無人駐守,何不趁機出城,不出二旬,必能到山寨與廉訪一家團聚。趙娘子也可與大哥相會。此乃天大的喜事。就請太夫人作速摒擋,數日內成行,免得夜長夢多,臨時又生枝節。”
“劉老爹的話不差,”屬於“白日撞”範圍內的話題,他當仁不讓,而且說得花哨,“俺二人一路行來,難得看見幾名金兵,而且大包小裹,累累贅贅地跑不動路,想是急著要回營去分贓,哪裏還顧得到打仗。太夫人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劉七爹早已忘記為了上山之事,過去與馬母曾有爭執。他隻把眼睛瞟著嚲娘,唯恐她的體力未曾恢複,不得上路。嚲娘把眼睛盯住趙大嫂,大嫂是長著水晶心肝的人,早已會意,微微點頭,表示嚲娘的身體早已恢複,上路不成問題,問題是在……她把眼光轉向馬母。
這一輪沒有出聲的語言,把劉七爹弄得稀裏糊塗。他朝這個看看,向那個瞧瞧,想從她們的麵色上找尋答案而不可能。
劉七爹既然提出他此來的任務,圖窮匕見,逼得馬母隻好明確表態。
“二位老爹來此不易,當受老身百拜。隻是老身不能從命,隨二位上山。”馬母的表情是嚴毅的,她每一個字都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好像一半埋在地下的七石缸,絲毫不會移動,“老身已當眾立下誓言,城存與存,城亡與亡,一息尚存,決不離開保州一步,不幸有變,”她用手遙指門口的一堆柴草,“那堆柴火,就是老身歸宿之地。老爹回山,傳語吾兒,就說今生不得相見,隻好留待下世再見。吾兒忠貞,努力報國,為母的在泉下相待。”
馬母的表情與語言都說明她下的決心如此之大,絕非別人所能解勸、動搖。劉七爹明白他已無能為力,沉默不語,其他的人也都僵化了,保持在原來的姿勢中,足足有一盞茶的時間,沒人吭聲。在寂靜之中,嚲娘抽抽噎噎的泣聲更聽得清楚了。她欲罷不能,越想抑止,越發抽噎得厲害,這裏有滿腹委屈,有無限失望,有無言的譴責,有沉默的抗議。嚲娘的抗議、譴責,一般都是用哭泣與沉默來表達的,因此更顯得有力。
“婆婆留在城裏,媳婦早晚侍奉巾櫛,怎敢遠離?”過了半晌,馬持娘子才哭出聲音來,第一個表態。她說的話雖肯定,語氣卻是軟弱的。她也有滿肚皮委屈,劉七爹沒給她帶回來兒子的確息已使她十分傷心。但去山寨,還有萬一的希望,但願依了劉七爹的金口,她們剛上山寨,亨祖已下來相迎了。留在城裏隻有死路一條,即使兒子僥幸未死,母子也永世不得相見,隻是讓婆母一人留此,情理上講不過去,她自願留侍,也是十分誠懇的。
然後輪到趙大嫂表態:“俺受三哥之托,保護尊室。婆婆一日不離開保州城,俺也一日不離開婆婆。婆婆休得相勸。”
馬母點頭嗟歎。已成為寡婦的大媳婦願意“留侍巾櫛”,理所當然,不料趙大嫂也表示得這樣堅決。這事還可商量,她的表態卻使她十分感動,然後她問嚲娘道:“你二位大嫂都願留在此間,嚲兒你待怎麽處,不妨說與婆婆知道。”
“孩兒願隨七爹上山寨去。”嚲娘揩幹淚堅決地回答。
嚲娘心裏有什麽想法,大家固然都很明白,但她這樣直率的心口如一的回答,還是出乎大家意料。在這個一向尊重男人、敬重長輩的家庭裏,母親反對兒子上山“落草”,媳婦違背婆母意旨,公開表示要跟隨丈夫上山,這兩樁大事幾乎都近於“反叛”。馬母皺一皺眉頭說:“媳婦不願留在城裏,莫非害怕臨危一炬,與老身同死?”
這可能是嚲娘結婚以來,一向對她慈愛有加的馬母對她說的一句最嚴厲的話了。她的不愉快的神情是十分明顯的。通常出現了這種情況,做下輩的就要長跪謝罪。
“孩兒豈懼一死!”嚲娘針鋒相對地回答,“隻是要與三哥死在一處,同化灰燼,共流碧血,心甘情願,不然兩地掛牽,魂魄也自難安。”這時嚲娘已鼓足勇氣,不管婆婆怎樣問,她都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如實回答,不加掩飾,不怕頂撞。人生的大車抵上壁腳,前麵已無回旋之地,她再也沒有什麽可怕的了。
趙大嫂及時出來說話,企圖緩和一下氣氛,為雙方解圍。她說:“俺受了三哥之命,來到尊府兩年,承婆婆不棄,親生女兒一樣地看待,從不見外。大恩大德,沒身難報。嚲妹心事,可說人人皆知。今日既然劉七爹二位冒險來接,機會難得,婆婆何不成全了她,讓嚲妹上山去夫妻相會。天可憐,再育個麟兒,可傳馬家的一線香火。俺就留在這裏,代替嚲妹,侍奉婆婆,脫有不幸,甘與婆婆一起殉國,誓無二言。隻是俺曾答應過三哥要保護尊室,俺顧得了婆婆就顧不了嚲妹,七爹、嚲妹見到三哥時,務乞把俺今天這番話說與他聽。嚲妹路上珍重。”
雙方的意見猶自相持不下,劉七爹理所當然地出來圓場道:“太夫人忠烈,已立下誓言,自難棄城輕去。也是老拙受命而來,空手回去,怎生向廉訪交代?依老拙看來,此事一兩天內難以定局,何妨從長計議,務要想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妥善處置。趙嫂子,你的擔子可也不輕啊!徒死何益,再說你那口子盼得你好苦啊!不如多想出些點子,大家計議定了,吩咐下來,使老拙在廉訪、趙大哥麵前都有個交代,老拙無不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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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的二十多天,大家都過得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大家都踮起腳走路,唯恐觸及這個問題,猶如怕觸到一顆深埋的地雷,把全家都炸掉一樣。但大家同時也都明白這顆地雷非爆炸不可,事情終究要有一個明確的結論,不是她的意見占到上風,就是她的意見遭到否定,不是網破,就是魚死,沒有第三種結果。
事件的主角之一馬母意識到自己已成為眾矢之的,不管有沒有發言權或者有多少發言權的大媳婦,還是別人的同情,都傾注在嚲娘的一方。即使這樣,她還是固執己見,堅決拒絕嚲娘的要求。這並非單純因為她在家庭中的絕對權威性受到挑戰。固然嚲娘如此直率地表示不願與婆母同處危城,不接受婆母死的命令,在這個家庭中乃亙古未有之奇事,但馬母倒不是把自己的權威地位和自尊心放到首要的位置上來考慮。她主要考慮的是她向城主趙不諶做出的莊嚴保證要完整地履行而不允許打個折扣。如果嚲娘離開保州,那麽別人對她的保證就要產生懷疑。他們馬家人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好像鐫刻在金石上的銘文碑碣,是要傳之後世、昭示百代的,絕不允許受到人們的懷疑。
如果嚲娘可以托故離去,那麽馬母也可以找個振振有詞的借口離開危城,馬家就可以背約棄誓,趙知州和幾十戶保證不離開城的家庭也都可援例仿行,這樣豈不要造成全城人的離心離德,而陷城池於敵人之手。保州失陷,河北大勢去矣!此事雖微,卻影響到全城、全路乃至全國,推究其責,馬家便成了罪魁禍首,關係甚大。馬母重視家族一向以死於國事為榮的榮譽感甚於她自己的生命,她不願在她手中,毀了馬家幾十年來以鮮血和愛國熱誠締造的榮譽。
但她對嚲娘有一種特殊的愛憐,既因為她是一個孤兒,剛落地就喪失了母親。那母親是丈夫戰友的妻子,平日往來過從甚密,她僅僅來得及把產兒托孤給她,就撒手而去。這件事在她心中藏了二十多年,甚至也沒有跟丈夫與兒子說過,又因為嚲娘是她現在唯一的兒子的妻室。長子馬持、次子馬拙同時戰死,馬擴理所當然地成為她心裏的明珠,把嚲娘許配給她鍾愛的馬擴,就是她對托孤者的一種強烈表示。她愛憐小媳婦撇開感情的因素外,還有對托孤者履行其義務的一麵。對死者履行諾言,是古代人非常重視的一種道德品質。
既要對莊嚴的保證負責,又不能破壞對死者的諾言;既要保持家族的榮譽感,又不能使馬家的一線單傳,斷在自己的手中;既要實現對國家的強烈的責任感,又舍不得割斷兒子、媳婦及孫女的私愛。在這二十多天中,這重重矛盾,使馬母陷於不能自拔的窘境中。
但是出人意料地,在這段時期中,嚲娘不但沒有像婆母想象的那樣成為一條失去活水的魚,她反而變得活躍起來——這是因為這條涸魚已經得到活水,並將遊入江河、遊入湖泊,受到愛情的濡沫。這一切必然而且很快就要到來,不可阻擋。因此在這段時期中,她一反常態,主動地與婆母說話,引逗她高興,在神情上比過去更加親熱,企圖以此來報答婆母對她的恩情。
嚲娘結婚以來,習慣於受別人的照顧而不善於照顧別人。她到馬家來已有整整四年,先後受到劉錡娘子、趙大嫂的照顧,但時間最長、照顧她最多的還是她的婆母。她滿心要為婆母做點什麽,都被馬母、大嫂以及後來的趙大嫂勸止了,什麽都不要她動手,晨昏請安、侍奉巾櫛等禮貌上的末節,可以豁免的也全部豁免了,以至她一心想要討婆母的好而不知應該怎麽做才好。
現在好了,她手裏已有了一張王牌,那就是她的嬰兒。從去年三月廿二,她在難產中生下了嬰兒以來,轉瞬將屆周歲。嬰兒還沒有正式取名。嚲娘自己稱她為“災兒”。她沒法不把丈夫陷在監獄中和孩子的難產聯係在一起,稱之為“災兒”就可以重溫一遍丈夫從監獄中送出來給她一張紙條的舊夢。那是在她的生命已經失去意義後突然來的再生的曙光。
把孩子取名為災兒含有痛定思痛、永矢勿忘的用意,可惜這個小名兒在家裏沒法通過,別人沒有像她想得那麽深、那麽複雜。馬母先把它改為“載兒”,取“載福盛德”之意,又嫌它拗口,改為“喜兒”,從此“載兒”“喜兒”兩個小名都叫開了。隻有嚲娘自己在心裏還是叫她為“災兒”。
不過嚲娘又為嬰兒的拗勁兒所苦惱,她懂得嬰兒把手指含在口中是個壞習慣,不管嚲娘怎樣糾正她,怎樣多次反複地把她的手指掰開來,嬰兒最後還是要把手指伸進去,嚲娘甚至感覺到她在試圖反抗母親時,小小的手居然還有一點力量。這份拗勁兒似乎貫串在馬氏三代的女性中,奶奶、母親、小孫女各自以不同的形式,表現出她們與生俱來的拗勁。
嬰兒發育得很快,前兩天剛學會叫“娘——娘”,這幾天,嚲娘又教她叫“奶——奶”“爸——爸”。後者並無實體,孩子隻是模擬娘的聲音叫喚,但她懂得“奶——奶”是有所指的,她一麵叫出聲音來,一麵就用眼睛靈活地去找她叫喚的對象。
嚲娘還特別高興讓婆母與她一起幫助嬰兒“學步”。在金軍圍攻保州城、大家非常緊張的幾個月中,嬰兒不知不覺地已能自己站直身體了。現在又開始學步,從搖籃到娘的床邊,七八步路,去掉兩頭有人攙扶,中間三四步路是她自己懸空走的,跌跌撞撞,有時摔倒了哭,有時摔倒了自己掙紮著爬起來,跌進娘和奶奶的懷抱中,開心地笑起來,發出甜甜的“唉唉”聲,簡直把婆媳兩個都迷住了。
引逗孩子是她們一天中最高興的時刻,利用嬰兒作為取悅婆母、緩解對方情緒的工具,這是嚲娘近來的一大發明,而且確實行之有效。她奇怪過去為什麽沒有想到這一招?
嚲娘對婆母特別親熱並非以此來博取她的好感,以取得讓她上山去的同意。一生不懂得做交易的嚲娘絕不能將自己的感情作為交易品來換取某種實利。她身上有幾件東西是神聖的,不許褻瀆,感情就是此中之一。正因為她懷著這種強烈的宗教情操,才使她不同於一般水平的少女、少婦。
她之所以要討好婆母,是因為那天撞頂了婆婆,感到內疚,借此來贖回自己的過愆。她一生中最習慣做的事情是自我犧牲,犧牲自己的福利,犧牲自己應有的權利去滿足別人的希望。唯獨這次是例外,她反對婆母,要求婆母改變主張而屈從自己,這從倫理上說是一種忤逆,因而她感到非常不習慣,不適應,非要婆母高興起來,不僅用語言,而且事實上也做到了真正的原諒她、寬恕她,這才能夠減輕自己的內疚。此外,她具有十足的信心,不管怎樣,這場鬥爭的最後勝利必屬於她,現在是沒有什麽力量可以阻擋她去和丈夫見麵了。到那時,更要對在感情上受到傷害的婆母感到抱歉,趁現在她們還在一起的時候,對她多盡一點孝心。
旬日之間,為了給載兒做好一年四季替換的衣服,還要替她準備好未來幾年穿的衣服,她們熬了幾個通夜,兩個人的眼睛都熬得通紅。她們熬夜的結果是在載兒的衣著上:“三年之內,無饑荒矣!”熬夜雖是二人一起,動手的卻隻有趙大嫂一人,嚲娘連幫手也做不好,她隻在旁邊陪陪她,使自己無愧於心而已。所有實際的工作都是趙大嫂動手的。他們馬家,無論是老的、小的,無論是行者、居者,隻要有不能做到的,或者想不到要做的事情,她責無旁貸地都把它肩負起來了。她自己和別人都把這些看成她的權利,誰也不能攘奪她。
既然在表麵上,馬母還沒有就此事做出最後結論,她們理應對這個敏感的問題回避。何況馬母的房間就在嚲娘房間的後進。她們說話和行動,要是聲音大了,一定會驚動馬母。因此趙大嫂進出她的房間時,都是躡手躡腳的,好像在做什麽秘密的事。她們坐到一起時,就動手裁剪縫製,連把剪刀擺上桌案的聲音也是輕輕的,二人一般不說話,如有必要說幾句,也用著附耳密語般的輕聲,用簡單的幾個字交換意見。而趙大嫂在實際問題上也不多征求嚲娘的意見,因為嚲娘在實際問題上既是無知,又是無可無不可的,一般都是聽從趙大嫂的意見行事。她們用默默的行動來迎接馬母最後必將同意的承諾。在這個時候,趙大嫂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種深沉的歉意,為了她不能夠與嚲娘同行,沿途照顧她,有負馬擴的委托,這好像嚲娘對婆母表示的那種歉意一樣。
8
在這二十多天中,劉七爹顯得非常活躍,經常在外麵跑,與許多人廣泛接觸,密切聯係。
起先,他隻說要外麵走走,活動活動,頂多一兩個時辰就回家來。當馬母暗示他軍事時期,外麵說話要小心時,他眨巴著眼睛,抗議道:“俺活了這把年紀,難道連這點竅檻兒也不懂?可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何況這裏人生地不熟,大家都忙著,誰高興與俺兩個頭童齒豁的老頭‘磕閑牙兒’?”
他們的交遊範圍日益擴大,後來州官州將都成為他們的知交,兵營、州衙,都是他們經常出入之處。
回到家裏,劉七爹的話更多了。他每天都有些新鮮“活兒”帶回家,表示他們不虛今日之一行。
第一天,他帶來州官、州將的問候,說哪一天他們定要專誠造府叩請太夫人的金安,兼問二位少夫人的好。他特別提到州將早已知道趙大嫂的底細,也要前來問候並托她向趙大哥致意。他鄭重聲明,州將是自己打聽到趙大嫂底細的,並非由他提供消息。這話很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因為趙大嫂來保州兩年多,從來沒有人知道她是趙邦傑之妻,盡管到了金朝兩次南侵之役,趙邦傑大哥已成為真定地區人人皆知的人物。
第二天,劉七爹又來了個新花樣,他帶回來兩串冰糖葫蘆,一串孝敬馬母,一串他與白老爹兩個津津有味地分吃了。據說州官相贈這兩串子,價值雖微,卻是莫大的麵子。同知、推官,堂堂的朝廷命官,要碰到交運的好日子,州官才肯分幾顆糖山楂給他們嚐嚐哩!這每一顆都嵌著州官的一顆忠君愛國的赤誠之心——那兩串子就整整嵌著州官的十二顆紅心。這樣精彩的話,劉七爹自己還想不出來,他無非是拾州官的牙慧而已。有一天,州官當著許多人的麵指著一串糖葫蘆說:“眾位稱本官為趙不識,本官這顆赤忱之心卻像這顆冰糖山楂一樣,人人都可識得。”從此人們都說州官的心就是冰糖葫蘆,花十個大錢就可買他十顆心回來。這又是過分宣傳造成相反效果的一個明顯的例子。
劉七爹不識行情,還為他大肆渲染,並說州官有話,明天一定要俺們帶它五串、十串回來,全家老小都有份。
以後排日都有節目,不是州將在營裏留飲,就是州官在衙內公宴,把全城的知名人士都請來做陪客。他們推辭不得,隻好領長官的情,有幾個晚上轟飲過晚,索性就留在衙裏過宿,不回家來。
三月二十二是載兒周歲之期,馬母循例在家裏舉行一個小小的“周晬宴”。劉七爹不動聲色,到時把州官、州將都請來了。他們按照東京舊俗,送來八盤果品,另外八隻木盤放著筆硯算秤、刀尺針鏤、小弓小箭之類的小百貨,備嬰兒“試晬”之用。看看嬰兒抓取什麽,預卜她一生的命運。馬家素來清寒,又在戰爭時期,物資不足,高檔食品尤其困難,所謂家宴,徒有其名,實際上無非是幾色家常便飯,吃剩的半壇家釀善酒——那半壇還是前年馬擴去參戰前家裏為他餞行時吃剩下的,剩下的半壇酒就是他們馬家在這一年半以內悲歡難諧,生離死別的見證人,今天因為孩子周晬又加上聽到馬擴已經出獄的喜訊,才拿出來吃的。另外又燒了一鍋“餺飥”,權作湯餅,此外什麽也沒有準備。如今忽見這批貴客臨門,弄得馬母手忙腳亂,不知道可以拿出什麽來款待他們。
州官趙不諶已來過一次,以熟客的資格為州將介紹馬母。他們一齊滿麵春風地向馬母祝賀。身穿吉服,頗有儒將氣度的州將說兩句應酬話也顯得非常文雅:“賢母教子有方,令郎廉訪譽滿國中,今日幸脫虎口,上山殺敵,必能與我保州相互掎角,為桴鼓之應,合是朝廷及滿城軍民之福。”接著他抱起載兒來,端詳一番,盛讚道:“此兒眉秀明,顧盼非常,不愧為將門虎女,他日必為荀灌娘[4]之續。”
州將是馬母心目中的大英雄,他身為朝廷命官,數次打退來犯之敵,想不到如此看重已上山“落草”的兒子,要與他為“桴鼓之應”,又說他上山殺敵乃朝廷及滿城軍民之福,這樣推崇太過,倒使馬母不好意思起來,她謙遜道:“小兒不肖,受誣入獄,今日無處可投,隻得上山為苟安之計,異日必束身歸期。如得州將提攜,同為朝廷殺賊,立功贖罪,則不負老身今日之請托。”
偏生那虎女很不爭氣,她對那些碗兒、盤兒、針線兒、尺兒、刀兒、弓箭兒同樣地都不發生興趣。沒有什麽東西可以誘使她離開母親的懷抱,他們勉強抱她下地,她就耍起無賴,哭著又爬回母親懷裏。抓周抓不成,倒是白白地糟蹋了州官的那段祝詞。
酒闌湯殘,大家即將散席之際,州將才從容不迫地道出今日來會的本意,劉七爹在旁早等得心急如焚了。
“賢母謙遜,令郎今日之舉,大有經緯,豈尋常上山落草可比?”州將還是接著剛才的話頭說下去,“其實保州真定,相距甚邇。勢如常山之蛇,擊其首則尾動,擊其尾則首動。自廉訪在彼料兵後,金軍即不敢加兵本邑。在下本來也自狐疑,前日聽了劉七爹的話,豁然大悟。昨已與劉七爹說了,他回山時,就將本州王都監帶去與令郎廉訪見麵,共商聯兵協助作戰之事。此事關係一路形勢,如有成議,彼此均受其利。賢母上山去了,務必將在下此意說與廉訪知道。此事就重重拜托賢母了。”
善於演戲的趙不諶忽然俯身下拜,口中說道:“州將之論甚正,賢母能把山寨義師請來,與我協力擊退金虜,救了滿城百姓,功德莫大。下官代滿城百姓,向賢母一拜。”他挪動著兩百斤的體重,在劉七爹幫助下站立起來,看到馬母惶惑的麵孔,連忙補充道:“至於前日所設之誓,乃是硜硜小節,事過境遷,置之勿論也罷。”
這個劉七爹好詭!原來他外出活動,竟說動了州將州官前來勸說馬母離州上山。他們說的理由,十分正大,馬母竟無言可對。何況前日設誓,出自州官的勸說,今日唯他有權解除誓約。劉七爹在旁高興得鼓起掌來:“照呀,照呀!二位尊官說的才得竅哩。趙大哥、馬廉訪都曾有進兵保州之議,太夫人去了必能搬得大兵前來,一鼓作氣,就把那勞什子的長圍踏成平地,把金兵殺得一個不留,太夫人的英名,從此也將永揚於兩河之地。”
劉七爹隻顧說得高興,不妨馬母說出“此事豈可”一句,大大掃了他的興。對眾立誓,何等鄭重,豈可出爾反爾?馬母既不願輕率起誓,也不肯隨便毀約,她對趙州官這種隨隨便便就否定誓約的態度十分不滿,隻是體製所關,不便直接駁回,卻對劉七爹借題發揮了一通:“老身當日起誓,天地鬼神,馬氏列祖列宗,均所憑式,今日豈可隨便毀棄?俺說了的話算數,決不輕離圍城。”馬母這話是衝著劉七爹說的,詞氣非常嚴厲,劉七爹聽了幹翻白眼,趙不諶麵上笑嘻嘻,心裏也不好受。然後馬母轉變了比較和緩的語氣,回答他們二位道:“二位所說,欲與真定西山聯兵,如山寨之兵,誠能抗虜,老身也複何憂。山寨主趙邦傑之令正王氏現在寒舍居住,州將州官想早知道,何不就讓她與小媳跟王都監一起上山,與趙義士、小兒等計議軍事,事無不諧。豈不比老身去了為愈?這樣既不誤州將的大事,也成全了老身的誓約,可謂兩全其美。”
各方麵都談得妥當,最後以此定議。嚲娘恨不得一步就跨上西山,隻是王都監還有些公事要摒擋,州將特命他出城,去周圍各地視察一下,草了軍事地圖備馬擴所用。此事耽擱了十多天,不巧載兒又患腹瀉之症,馬母堅持一定要她痊愈後,才得上路。最後他們一行人首途時已在四月初旬了。
[1].衛州,今河南衛輝。
[2].絳州,今山西新絳縣。
[3].散也孛,女真話奇男子。
[4].晉荀崧之女荀灌娘,年十三,突圍請援,打退圍城之敵。
[5].唐高宗李淵之女,柴紹之妻,能統軍作戰,所部稱“娘子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