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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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人過了一百二十四天暗無天日的日子,接著四月初二開始,連續三天的飛沙走石,白日無光,漆黑一團,以為真正到了六合的盡頭、宇宙的末日,他們處身在內的這個世界,馬上就要爆炸。但願自己與那一大批末日的締造者金虜、楚奸等,一起都炸得粉碎,炸成齏末粉屑,與子偕亡,大家落個同歸於盡,倒也罷了。

其實從宣和以來,人人心裏都在醞釀一種不祥的“末日感”。一切都有朕兆,一切都按照他們不幸而言中的預兆發展。好像一種邪惡的力量,不斷地把他們往上推,推到一座高不可攀的巔峰,他們神搖目眩,雙腿發軟,然後一個躘踵,從巔峰上掉下來,一直墜到深淵,墜入地獄,使他們飽嚐地獄之鬼的痛苦。這還不夠,在真正的末日中,鬼也同樣要炸成齏末粉屑的,變成為鬼中之

中之

。“

”這個字,《說文》失載,從鬼從重,讀重聲,會意兼象形,意思是鬼死後成

,乃是雙重之鬼。

但是地獄與鬼

隻存在於人們的感覺中,現實生活即使過得像地獄一樣,末日之後還有末日,不可能一下就炸得精光。四月初五以後,天氣慢慢開朗,白日再臨,缺月重圓,晝夜往複循環,目前是炎酷的初夏,不久就會變成肅殺的秋天、嚴峻的冬天,然後又是另一年的春光。自然規律不因人事而廢,而人事隨著局勢的推移,也發生了種種不可思議的變化。

因偶然被派出城議和而漏過羅織之網的康王趙構,是唯一沒有成為俘囚隨金軍北行的嫡係皇子。

如果不是宗澤力勸他留在磁州,如果不是磁州百姓殺了主和的副使王雲,使他有可能警戒,他本人是願意進大名城去與斡離不議和的,那結果一定被斡離不帶往軍前,最後不免與父兄一起成為俘囚。趙構不知感恩,反而討厭宗澤之為人,把他看成一束刺在脊背上的麥芒。因而離開磁州,去相州開元帥府,又於今年年初,渡過黃河至大名府、東平府,二月底到濟州[1]駐節。

此時京師早陷,隻因消息隔絕,淵聖的生死存亡莫卜,遠近都屬意他建立一個政權。這時他部下除原有的宗澤部一萬人、知相州汪伯彥部兩萬人以外,高陽路安撫使黃潛善、知信德府梁揚祖等先後以兵來會。兩河宣撫副使範訥、北道總管趙野、東南道總管知淮寧府趙子崧、徽猷閣直學士翁彥國等,都上書表示擁護。梁揚祖部將、當時已有聲名的張俊,黃潛善的部將楊惟中,範訥、趙野所部的王淵、劉光世,以及剽悍絕倫、多次立功的韓世忠等紛紛來歸。這幾個將領雖勇怯不一,但都出身西軍,有帶兵的經驗,部下有一定戰鬥力。趙構先後把他們擢升為元帥府的前後左右中五軍都統製,作為大元帥的嫡係護衛部隊,成為他的基本力量。金軍從東京撤退以前,趙構所部軍力已達十萬人以上。發運部門,解餉發糧,以及征集得來的軍需物資源源不絕地輸往濟州,已形成很大的聲勢。

這時趙構及其親信並沒有采取什麽積極行動,收複京師,迎救二聖。他們一直在河北、京東兩路兜來兜去,而且越跑離東京越遠了。尤其令人不能容忍的是河北河東宣撫副使範訥、北道總管趙野二人未經一戰,竟放棄職守,丟掉防區,一齊退屯南京,這算是什麽兩河宣撫、北道總管。

這批文官武員不願與金人拚搏,而熱衷於擁戴趙構做皇帝,他們三天一文,五天一書,連篇累牘地都是殿上應天順人,今日不登大位,更待何時。下麵的一句潛台詞是,遲則生變,恐被奸宄草野所竊據,那時悔之晚矣!

避免與金人接戰,急於登位,其實也是趙構本人的願望,但他比臣子們聰明些。淵聖尚擁虛名,他以弟代兄,於法無據,果子在樹上早晚總要采摘,何不稍待幾天,等它成熟了再來,吃起來甜口。

那時東京城已閉了幾個月,但謠諑紛紜,各種光怪陸離的傳說都有,三月初,黃潛善派去一個密探李宗,設法混入城中打聽,他得回來的確切消息是:淵聖已被廢黜,張邦昌被金人立為楚皇帝,包括二聖在內的趙氏全族,目前羈囚在青城,不日即將北遷。他還撿到一紙金人印刻了張貼在街衢上的偽詔,立張廢趙,說得明明白白,這真是貨真價實的鐵證。

這個亡國滅族的消息傳來,對於趙構不啻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特大喜訊,當著人麵,他固然不免要痛哭流涕,頓足擗踴,表演一番。但從此可以名正言順地登上大位,並且皇族中再也沒有一個競爭者,多年來,他夢想要做人上之人,這個夙願,終於得酬了。

古代的文官武人、士農工商,基本上都是皇權主義者,既承認皇帝的統治權,也承認自己的被統治權。他們在同一時期中,隻能承認一個皇帝而排斥第二個、第三個,可謂“天無二日,國無二君”乃是天經地義的道理。如果同時出現了幾個皇帝,他們就要選擇其中牌子最硬的一個。皇帝也像李和兒的炒栗鋪一樣,四代相繼,在人們心目中已樹立起信譽,就不能承認其他冒牌的李和兒。趙氏建國已有一百多年,談不到什麽深恩厚澤、淪肌浹髓,特別從政宣以來,莠政亂國,為禍百姓,但它的優勢在於人們已經習慣了它的統治,好像人們已習慣他穿的靴子,即使有兩個破洞,補不補都沒有關係,因為它穿在腳上已十分舒適。當此國家命運絕續之際,金朝、楚朝同時並存,作為趙家子孫的趙構占有人們心理上的優勢,趙構不用花多少氣力,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一個皇位就穩穩地到手了。

當然在民族危機中,人們把他們擁護的皇帝看成民族的象征、民族的化身。擁護趙氏,就是擁護自己的民族。圍城中,人民一再表現出對淵聖的忠誠,不惜為之斷頭瀝血,甚至出現了宗教般的狂熱。太上皇北行途中,李和兒千方百計要獻上炒栗十裹,李和兒是河北人,他的家鄉被宋朝丟棄了一百多年,李和兒卻沒有忘記太上皇是他的皇帝,這因為他們是從一根藤上長出來的枝蔓,有久長的曆史淵源,遠遠不止那被遺棄的一百多年。反之,他們對張邦昌、王時雍等受到女真卵翼的民族敗類是深惡痛絕的,這些敗類不惜手執斧斤把自己從根子上斫去,人民永遠不原諒他們這種自絕於人的行為。在這條界線上,涇渭分明,人心的向背,十分明顯。

金軍撤退不久,張邦昌君臣就感到末日將臨。他們不得不把哲宗廢後孟氏抬出來,尊為宋元祐太後,垂簾聽政。張邦昌恭恭敬敬地捧手歸政,自己退居太宰之位。這個孟後在丈夫哲宗皇帝生前死後,被廢立多次,幸虧最後一次被徽宗廢去皇後之號,退處道觀,才得幸免清宮北遷之役。

孟太後聽政,自己不需操心,一切都有人捧場,連張邦昌的親信臣僚,過去幫張邦昌拆宋朝之台,現在又以同樣的熱心幫孟太後來拆偽楚之台,實現宋朝的複辟。他們做了一件出色的工作,代太後草擬一道播告天下的詔旨,推舉康王趙構嗣大位。這道手詔用典工切、措辭得體,是著名的曆史文獻。

孟太後是趙氏宗族中唯一殘存的長輩,趙構是趙氏宗族中唯一殘存的近支皇子,她指定趙構嗣位,理所當然。這道手詔使趙構繼統多了一重法律根據,自然受到他的歡迎。

五月初一,趙構正式即位,定都南京,他打破了改元必須易年的慣例,迫不及待地改靖康二年為建炎元年。他就是南宋高宗。張邦昌先已派人迎請,後來自己跑到南京去勸進,還帶來金人發還的“皇帝禦寶”玉璽一顆,作為進見禮。趙構即位後,封張邦昌為同安郡王,準五日一次至都堂參議大事,禮貌優渥。王時雍、徐秉哲等聞風而至,除事先已上表勸進外,還紛紛言事,革舊布新,為立功之地。他們做不成張邦昌的佐命功臣,仍想做宋高宗的佐命功臣。佐哪一朝的皇帝,為誰家立功,拆誰家之台,他們都可不問,隻要是佐命功臣就好,真可謂是“為佐命而佐命,為功臣而功臣”了。

趙構最信任的大臣是黃潛善、汪伯彥二人。趙構為人深沉,心中想的未必肯與臣僚明說,除非他們自己能夠體會到,而又不便說出來,隻好在行事之間迎合他的意誌,這樣雙方默契了,才能得到他的信任。汪、黃二人都是巧宦,他們從趙構不喜歡聽恢複失地、迎還二聖的話一點上,就明確無誤地窺知了他的內心。

當然不僅是迎合,汪、黃之徒本身就是強烈反對恢複的。要恢複就難免打仗,不幸而戰敗則君臣同歸於盡。反之,高唱和議,與金方眉來眼去,一旦金人準予所請,並承認他們的政權是合法的,則富貴可以長保。他們的邏輯再簡單也沒有了。

要議和就得找出門路來與金方聯係,這卻不很容易。因為在法律上,金方隻承認它扶持起來的偽楚朝,而不能承認取偽楚而代之的南宋小朝廷。它隻是一個尚未扶正、六親不認的小老婆。汪、黃的任務比他們的前輩李邦彥、耿南仲等要艱巨得多。幸好他們手裏還保留著一條線索。汪伯彥有一個現為軍器監丞的寶貝兒子汪似,為金人所執,曾被派到相州去說降汪伯彥的後任知相州趙不試。不試拒降,汪似也被金人扣留不放回來。以後汪伯彥不斷派人去打通金方的外交人員撒盧母、王汭的關係,談判贖回兒子的條件,事尚未諧,金軍已撤。但關係人尚在,以後仍可利用他們搭起和議的橋。汪伯彥就憑著這一條微妙的線索,在新朝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黃潛善走的是另外一條路,他要充分利用張邦昌、王時雍等偽帝偽官與金人搭上關係。早在三月間,黃潛善派到東京去打聽消息的密探李宗混入京師後,就和王時雍見過麵,王時雍有一封密信托他轉交黃潛善,內容說的什麽已不得而知,但李宗這個人回去後就失蹤了,極可能是黃潛善怕他泄露他們間的秘密聯係,殺他以滅口。後來張、王等不是以叛逆的身份,而是以功臣的身份來到南京,黃潛善多方保護,居然也給予功臣的待遇,引起朝野間強烈的反應,紛紛責問黃潛善與僭偽君臣存在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但黃潛善有恃無恐。不久,趙構下召:“朕得伯彥為左相,潛善為右相,何憂國事不濟?”充分肯定汪、黃的施政,用以堵塞反對者之口。

不過,人民的口好像決了堤的河水一樣是堵不住的。

這時張邦昌、王時雍等把東京宮廷內留下的宮女、內侍、歌伎、舞女等,除各取所需,自己保留一部分外,其餘“全部”津遷入南京,獻給趙構享用。南京小朝廷草創的宮室中輕歌曼舞,頗有升平氣象,連停鑼已久的雜劇也在內廷演出了。

一次演劇中,兩個演員插科打諢。

甲:老哥今日為何喜氣洋洋,春色滿麵?

乙:俺今日一不喝酒,二不作樂,何以見得是喜氣洋洋?

甲:(指乙的襆頭介)老哥如不喜氣洋洋,喝醉了酒,如何把這襆頭反戴了?

乙:哪有此事?

甲:俺說你老哥喝醉了,不信時,且去腦後摸一摸。

乙:(摸腦後介)啊喲喲!隻說在家中偷喝兩盅,沒人知道。恁地反戴襆頭出門,把二勝環丟在腦後了!

“二勝環”是綴在襆頭前麵的兩隻銅環。隻有神誌昏瞀的人,才會反戴襆頭,把二勝環丟在腦後,猶如此時此地,新政權剛剛成立,人心屬望,如同有人把“二聖還”這件頭等大事丟在腦後了。諷刺十分明顯。

不用說,趙構對這兩名伶人十分惱怒,但他既不敢公開承認自己已忘了父兄之仇,就不便向他們發作,隻好暫時隱忍一下再說。

2

從趙構做大元帥時開始,直到他做了三十多年皇帝,又做了幾年太上皇,與金人是戰還是和,是收複失地,把他們驅逐出去,還是屈膝求和,不惜任何代價求得他們的承認與優容,一直是朝野爭論的焦點。那幾十年的曆史就是兩種主張、兩種力量相互爭鬥、相互消長的曆史,而當時的君相大臣、官兵百姓莫不卷入這場爭鬥,承受其直接和間接造成的後果。

爭鬥的序幕是由趙構厭棄的宗澤揭開的。當趙構還在相州、濟州,其他臣僚忙於上擁戴書、上勸進書,或者忙於爭權奪利的時候,隻有宗澤一人,在開德府一帶埋頭苦幹,組織力量,整頓隊伍。他多次出擊,在小規模的戰爭中,逐漸提高部隊的戰鬥力,樹立起自信心。他痛恨官僚們置國家於不顧的自私自利的行為,曾移書責問範訥:“公以河北河東宣撫,乃擁兵自衛,迂回退縮,駐紮南京,是耶非耶?不知公晝夜思度,謂臣子大義,果為是耶?”

另外又移書責問趙野:“資政北道大總管,乃將大兵自衛,迂回曲折走南京駐紮,朝廷將何賴於屏翰?”

這兩封信的內容及措辭相同,顯然為同時所發,對放棄職守臨戰逃脫的宣撫使、大總管提出義正詞嚴的責問。凡是涉及國家和民族的利害關係時,無論對皇帝、對宰相、對同僚都直抒自己的看法,不徇情,不姑息,他就是以這樣一種異乎官場習俗、不講麵子體貌的耿直的作風,取厭於當時的許多人。

範訥曾任童貫的幕僚,與孫渥並稱“酒囊飯袋”,後來外放為知州。在獵取官位方麵,他並非酒囊飯袋,僅僅幾個月的時間,他就攀附上權要,夤緣時機,做到兩路宣撫副使。至於趙野,靖康初已備位宰執,是出名的主和派。他們二人自有自己的主張,豈能受宗澤片語隻言感動,奮力進取。

趙構即位後,一切行政措施,都要承望金人的顏色,唯恐開罪了他們。宗澤看不慣這種奴顏婢膝,上言:“自金人再至,朝廷未嚐命一將,出一師,但聞奸邪之臣,朝進一言以講和,暮入一說以乞盟。終至二聖北遷,宗社蒙恥。今陛下即位,再造王室已四十日矣,未聞有大號令,但見刑部指揮,不得騰播赦文於河之東西,是褫天下忠義之氣而自絕於民也。”

金軍第二次南下前曾有過割讓河北河東之議,如今小朝廷甚至把河西關中也看成為待割之地,未敢傳發赦文,那真是自絕於民了,怪不得宗澤要大聲疾呼地斥責那些主和派都是奸邪之臣。後來宗澤被推薦為東京留守,知開封府。那時東京殘破不堪,別人裹足不前,故意讓他去蹲火坑。宗澤恰恰認為還都東京是振奮人心、收複失土的第一要著。他把全副精力放在修複舊都、鞏固外圍這項重要任務上。他撫恤軍民,修葺樓櫓城堞、公私房屋及沿河堡壘,招安城外的散兵遊勇,練成可以作戰的勁旅,遣人渡河,與兩河義軍互通聲氣。這些方麵都取得顯著的成就,從此軍威大振,屢挫金師。他在留守任上,先後二十餘次上疏要車駕還都以圖進取,不可退守南京、揚州而失人心。

他指出:“開封物價漸回平時,將士農兵、商旅人夫之懷忠義者,莫不願陛下亟歸京師以慰人心。其倡異議者,不過張邦昌輩陰與金人為地爾!”

他提到張邦昌是有根據的,他知道趙構君臣正要利用張邦昌這條線索來與金人勾搭。張邦昌垮台兩個月以後,金朝居然派了一個使臣到東京來慰問張邦昌,這含有示威及試探虛實的意思。這個使臣落到宗澤手中,宗澤把他扣留起來,堅決要求處決,以示決絕。趙構卻恐因此得罪了金人,禍闖大了,急遣內侍康履、藍珪帶去他的手劄,務要把金使索去,賠罪道歉,送他過河。金使臨走前破口大罵,把送他的禮物全部擲進大河,還揚言回國去稟報了國相,秋後再來算賬。康履回京後,加油添醋地描繪一番,從此趙構更把宗澤看成眼中之釘,不過鑒於宗澤手中已有一支強大的部隊,一時也未敢動他。

宗澤自始就把工作的重點放在整頓軍隊上。當時東京外圍及附近地區有許多無所統屬,也沒有固定防地、固定糧餉供應的流動部隊,他們有些是自動結合的抗金義軍,有些是進不去京城,又退不到原地的勤王軍,有些是東京淪陷時逃脫的潰兵百姓,其中包括跟隨劉延慶父子奪萬勝門而出的和跟隨吳革衝出南薰門、萬勝門的軍民等。宗澤盡量想辦法接濟他們軍需糧食,或單騎入營,與他們的頭目結為盟兄弟,收編麾下,或派人聯係,互通軍情,讓他們在原地活動,以壯大聲勢。其中有個號稱“沒角牛”的楊進,有眾三十萬,出入京西洛水一帶。還有個稱為“王大郎”的王善,近在畿南,有眾十萬。他們都是群眾中湧現出來的頭項,一時還不習慣受正規化的軍法部勒,但都表示願聽宗留守號令,一致抗金。

在自覺自願的前提下,根據不同情況,分別任使,務期做到人盡其才,這是宗澤撫恤部下、培育人才的原則。

曾在楊可世親兵營當過頭目的王彥,後在西軍中成為知名人物,至是單騎來歸。宗澤熱情地接待了他,知他才略可以大用,就派他渡河至滑州、新鄉一帶召集義勇。他進兵太行山,據共城[2]入西山。這裏正好是義軍結集的一個重要據點,義軍頭項傅選、孟德、劉澤、焦文通等知道他是宗留守派來的人,願與結盟為兄弟,並推為領袖。這支義軍很快就發展至數萬人。斡離不派在真定負責對付義軍的女真名將副都統杓哥也害怕他的名聲,出榜懸賞能擒獲王彥或斬其首級來降者賞萬貫,擢為千夫長。這時王彥來山寨未久,恐遭毒手,每夜更換睡憩之處,有時一夜間要更換幾次。

傅選、焦文通等都是當地豪傑,人稱“太行山義士”,曾與石子明大哥一起參加過和尚洞山寨的義軍大會,與趙傑、馬擴都相熟稔。他們推尊王彥為領袖是相信他矢忠為國,也相信他的軍事才能可以領導他們作戰。在這段時期的義軍頭項對自己領導作戰的能力尚無自信,往往要請宋朝正規軍中有經驗的軍官來領導他們。王彥夜不安寢這件事,引起他們的不安,相與計議道:

“聽說王都統夜寢屢易其處,莫非有疑於咱們?”

“王都統新來乍到,共事不足一月,尚未深悉俺等之為人,休去怪他。”

一個可以采取的建議是:“不問王都統信不信我,隻要俺等所行之事能使他折服,兩情相孚,就可消除他的顧慮。”

這一群樸質誠懇、能把自己的心掏出來放進別人腔子裏的義軍頭項終於商量出一個能使王都統心折的辦法,毫不耽擱地就實行起來。第二天早晨,王彥發現這幾名頭項額頭都刺了一行字,還用青色滲染,使它永不褪去。字跡雖不工整,但刺得清清楚楚,可以看出來是“赤心為國,誓殺金賊”八個字。

五代朱梁時為防止士兵開小差,在他們麵上刺字,這是從奴隸社會黥麵之刑遺留下來的一種帶有強製性的暴政,以後相沿成風,許多部隊士兵麵上都刺了字。宋朝後規定隻能刺在流徙充軍犯人的麵上,不許濫用。唯獨這支軍隊麵上刺字是出於大家自願,以表示與金人勢不兩立、作戰到底的決心。在以後的幾天中不少核心頭目以及幾千名義軍都在麵上刺了這八個字。王彥深受感動,相信他們報國抗金之心可貫金石,彼此的隔閡一掃而盡。從此這支軍隊團結更強、士氣更堅,戰鬥力也顯著提高了。“八字軍”的名聲洋溢於史冊。

在這支軍隊中唯一不讚成這一舉動並拒絕實行的中級官佐是宗澤派來的武經郎嶽飛。因他認為首先應該由統帥對部下表示信任而不應是相反,其次他也不讚成用這種形式主義的表態來團結官兵。這兩條都富有理想色彩,以後嶽飛在他組織並發展武裝的過程中都貫徹了自己的理想。他是一個年紀很輕但在思想行動上已相當定型化了的將才。嶽飛就是在第二次伐遼戰役中奉命巡哨,直到燕京城下,畫了軍事地圖獻上,反而受到處分的那個姓嶽的“敢戰士”。從那時起,他已經表現出一種不能滿足於一般任務而要求有突出成就的傾向性。

伐遼戰爭失敗後,他棄了軍職回到相州湯陰縣裏居,受到當代著名武師周侗、陳廣二人點撥,武藝日進。同時也發憤讀書,對《春秋左氏傳》一書寢饋尤深。趙構在揚州開元帥府,他應募入伍,撥歸宗澤部下。宗澤幾次與金人接戰,嶽飛都參加了,立有功績。這個年輕人的鋒芒是掩蓋不住的,而宗澤軍中,也絕非壓製人才、埋沒人才的地方。不多久,宗澤就發現了他的才能,幾次與他談話。留守府直轄部隊不下八九萬人,宗澤獨獨看中了這名小軍官,經常約他來自己府邸中談話,這件事的本身就不平常。

有一天宗澤把自己精心編繪的一冊行軍作戰的陣圖授給嶽飛道:“賢契智勇才藝,卓爾不群,雖古良將也不能過。唯喜野戰,常蹈不測,則非萬全之道。這本陣冊乃老夫精心編撰,用有實效,非紙上談兵之書,賢契攜回去可細細玩讀。”

宗澤雖然給了嶽飛很高的評價,但這次忠告還隻限於常識性的。嶽飛毫不猶豫回答說:“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突破,永遠要求突破,在做人處世、行軍作戰中一切常設的界線都要突破,這是這個青年軍官精神上異乎常人之處。他並非不懂得陣而後戰、以我之不可勝待敵之可勝這一戰略原則,但從他幾次作戰實踐中,體會到金人作戰就是非常規的。不能以常規對付非常規,而要以非常對付非常。金人擅長野戰,擅長以騎兵兩翼包抄(當時稱為拐子馬)、中央突破的戰術,即使十多人的小隊遇敵,也以此取勝。這時嶽飛頭腦中正在醞釀一種新的鉗製戰術對付它,以快製快,以運動製運動,出於舊陣圖的蟹鉗陣而加以神明變化,不可方物。他說的“存乎一心”,就是要根據各種不同情況隨機應變地設計對敵作戰方針而不可墨守成規,以圖式來限製自己。

進士出身,值此天下多事之秋,長期研究兵法戰術的宗澤對戰爭並不外行。他積有豐富的經驗,即使他理解嶽飛的反駁自有他的道理,但仍以為持重作戰乃軍事上重要的原則,實踐會證明它是顛撲不破的。不過他不以嶽飛的反駁為忤,反而欣賞他的挑戰性的精神狀態。

達到宗澤這個年齡而又掌握著事權、行之有一定成效的老人很少不是自以為是的。但也很少有這樣一個自以為是的老人、長官能以如此的寬容和雅量對待其部屬的年輕人。

不久,嶽飛又作了一次重大的精神突破。他上書給剛即位的趙構,洋洋灑灑寫了三千餘言,大略說:“勤王之師日集,彼方謂吾素弱,宜乘其怠擊之。黃潛善、汪伯彥輩不能承奉聖意恢複,車駕日益南,恐不足係中原之望。臣願陛下乘敵穴未固,親率六軍北渡,則將士作氣,中原可複。”

嶽飛如在事前以上書之事相商,宗澤一定會勸阻他。他宗澤身為副元帥、東京留守,為國之元老重臣,就因昌言恢複,受到朝廷嫉視。嶽飛不過是個小小的秉義郎前程,居然敢攖皇帝之逆鱗,直斥宰相之名而痛責之,侃侃言天下大事,他們豈能放過他?嶽飛也正因為料到宗澤必要勸阻,才不與他商量。果然,事聞後,朝廷震動,趙構君臣一定要置之死地,還虧宗澤以死相保,給了個越職言事奪官的處分。

嶽飛去河北走了一轉,不久又回到宗澤軍中,宗澤讓嶽飛跟從王彥渡河,拔新鄉,戰候兆川,戰太行山,擒金將拓跋耶烏、殪黑風大王(當然不是真正的王爵)等,每戰必有殊功。這些戰績出之於像嶽飛這樣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將,似乎有些超過常識範圍,但嶽飛本身就是個超出常識範圍的人,史料所載他早期的戰績多根據他的家乘,未必完全不可信。

當時王彥以客將寄身義軍中,他重用倚任的是義軍頭項焦文通等人。因為每一個頭項手下都有一支嫡係部隊,緩急可恃。嶽飛並不屬於這個係統。王彥治軍嚴整,而正在鍛煉成長中的嶽飛有時也難免會意氣用事。兩人間頗多鑿枘難合的地方,發展到公開的對立。嶽飛一度率部離開王彥而去,後來發展得不順利,又率部來歸,匹馬去向王彥認罪。王彥勉強收容了他,一直不能釋然於懷。事為宗澤所知,宗澤仍把嶽飛調回東京,不久即擢為留守司統製。

王、嶽都是宗澤培養玉成的人才,兩賢相扼,但彼此隻公開地對對方表示不滿,並未采用任何違背良心的手法去加害對方,尤其王彥處在統帥的地位上,即使不喜歡嶽飛,也沒有借公濟私以軍法來迫害嶽飛。這是一種光明磊落的失和。而宗澤處理他們的失和也是十分慎重的,他沒有輕率表態,支持或指摘哪一方。兩人都受到宗澤的器重使用。後來宗澤又與五馬山寨的軍事首領馬擴聯係,對他本人及他團結起來的義軍之眾都給予極高的評價。

正是由於宗澤真正愛護人才,人才歸之如流。留守司得人之盛,一時無兩。

受到宗澤親炙的部下愛他如父母。領教過他手段的敵人畏他如虎,稱之為“宗爺爺”。隻有趙構君臣一夥,痛恨他阻礙了他們的投降之路,把他看成眼中之釘。

3

眼中之釘不止宗澤一人,後來還要加上李綱。宗澤是當初趙構途經磁州時找上去的,從此就擺脫不掉。李綱卻是趙構自己找上來的,真可說是自找苦吃。

趙構和汪、黃雖然一廂情願地要與金人講和,無奈此時金人的氣焰正高,既不願承認這個非他們所立的南京政權,也不想與趙氏子孫議和。講和猶如舊式婚姻,或者是締結表麵上平等的夫妻關係,或者是男方娶個小老婆,無論如何,總要雙方、本人或家庭基本同意,才能諧事,否則就成為單相思了。當時的情況正是如此,南朝方麵秋波頻施,金朝方麵無動於衷,中間的媒人無法把他們拉在一起。

此外趙構也不得不考慮輿論的力量,當時,臣僚紛紛上言,一致抨擊,汪、黃不安於位,政府的地位也岌岌可危。趙構不敢再一意孤行,勉強接受了大家的意見,驛召李綱來京候命。

李綱是著名的抗戰派,靖康元年初,他守京師、卻強敵,為國家立下大功。金兵退後,他仍主追擊,為朝野士論所重,卻受到主和派李邦彥、吳敏、耿南仲等人的排擠。三路援晉之師戰敗,他被貶回鄉。當國破君俘之際,天下人更向往他的風采。此時趙構勉從人望,召用為相,目的是想借重他的威望聲譽,以敷衍輿論,鞏固政權。但汪、黃之徒,雖去相位,仍掌握朝廷的實權,黨羽密布,環伺李綱之側,企圖掣其肘而敗其事,到那時,他們就可振振有詞地向金人磕頭乞降了。

李綱奉詔入京,在城郊十裏外受到禦史中丞顏歧的迎迓。禦史中丞位分不低,老遠地跑來迎接,李綱還當他是好意,是同聲以求,有著共同主張的戰友。李綱為人,即使吃到不少苦頭,還是老脾氣不改,有五湖四海之心,容易把人看為自己的好朋友。

誰知道幾句寒暄以後,顏歧就袖出他剛剛上疏論劾李綱的底稿,請他本人過目。這個顏歧不是來送“見麵禮”,而是來送“下馬威”的。李綱剛下馬,他就來進行威脅,似乎說,你做宰相,要不識相,昌言無忌,那就要對不起你了……你知道禦史中丞是幹什麽的。

這個官場後進的顏歧,想是不太了解李綱的性格。李綱為人容易受愚,卻不可受脅,可以智取,不可力敵。難道憑你顏歧的一封奏劾,他就知難而退?看來這個中丞比他的前任秦檜差得多了。秦檜絕不會幹出這等冒冒失失的蠢事。

第二天李綱上朝就上疏揭發顏歧威脅之事。顏歧底稿中,有兩句精彩的話:張邦昌為金人所喜,應增重其禮遇;李綱為金人所不喜,應置之閑地。李綱抓住這兩句,就大聲疾呼:“顏歧謂臣才不足以任宰相則可,謂為金人所惡,不當為相則不可。如趙氏之相,必得金人之所喜,自古賣國與人者,皆是忠臣矣!”他最後的一筆,筆鋒直指趙構,“至於陛下,命相於金人所喜所惡之間,更望聖慮有以審處。”

“蠢貨,蠢貨!”趙構不由得在心中暗罵道,“此話怎堪寫入奏章!如今李綱麵責,叫朕如何回答?明日必免去他中丞之職。”

說話從來有心底話、台麵話之分。兩者嚴格分工,不可混淆。顏歧把它寫入奏章,已犯人主之大忌,但趙構還可包容他,來個“留中不發”,想不到他竟愚蠢到這樣的地步,自己跑去找李綱,直言相告,讓李綱騰播奏疏之中,為天下及後世所笑,這等人如何還堪為禦史中丞,不撤何待。

但是,趙構不喜歡的是顏歧說話的方式與場合,絕不是他說的內容。事實上,他做了三十五年皇帝,大部分時間選用的宰相,不僅為金人之所喜,為金人所認可,還受到約束,不許隨便撤換。顏歧這句一語破的的蠢話,倒成為他終身奉行的圭臬。

但他安慰李綱的話比顏歧聰明得多了。他說:“歧嚐有此言,朕告之以如朕之立,恐也非金人之所喜者。歧無辭以退,此不足恤。”

李綱又一次受愚於趙構的甜言蜜語,相信他確是有為之君,當天晚上,拜手沐浴,恭楷謄錄,第二天一早就上《議當前大政十事》劄子,大要是議恢複、議遷都等國家大計。其中議僭逆、議偽命兩條,堅決要求懲罰張邦昌、王時雍等。趙構還想包庇一下,借口執政中有與卿議論不同者,更俟款曲商量。古代的商量與後代的考慮是同義詞,商量上麵加上款曲一個副詞,也好像考慮上麵加一個慎重一樣,這一商量、考慮就不知何年何月可以得出結論了,實際上都是緩兵之計。李綱卻不容官家拖延,理直氣壯地回奏:執政中如有與臣議論不同者,乞降旨宣詔,臣得與之廷辯。如臣理屈,豈敢複言。然後在金殿泣拜道:“臣不可與張邦昌同時,陛下必欲用邦昌,第罷臣,勿以為相,無不可者。”

汪、黃之徒隻敢在暗中施行其鬼蜮伎倆,卻不敢在白日皎皎之下,與李綱正麵辯論,明剖是非。很顯然,要利用張邦昌這條線索與金人溝通議和,這樣一句話是上不了台麵的。這一仗,他們被李綱打敗了。趙構不得已被迫下旨張邦昌,責授昭化軍節度副使,潭州[3]安置。

節度使在宋朝本是個有名無實的空銜,節度副使則專為有罪貶謫的官員而設,有罪貶謫,但仍給他一個相當高級的空銜,這是為他留個餘地,為異日起複伏線。張邦昌犯的是叛國大罪,豈可隻給予一般常規化的處分,分明是有人包庇,輿論嘩然。李綱再次疏諍,趙構萬不得已,隻好下旨賜張邦昌自盡。但處死的公開罪名,並非叛逆篡國,而隻是“敢居宮禁寢殿,奸私宮人”,這樣一個小小的風流罪過,卻非許多人意料所及。

法司部門推鞫華國靖恭夫人李氏,在福寧殿以蒔果獻邦昌,邦昌厚答之,遂以養女陳氏侍邦昌寢。正式公布張邦昌的全部罪狀,如此而已。這個華國靖恭夫人李氏,當然就是徽宗的外室彭氏,或稱其夫姓聶氏,李氏雲雲是張邦昌給她改的姓,以避人耳目。奇怪的彭氏本無名位,就靠這一點才得逃過金人的幾次清宮。現在這個夫人的位號,顯然是張邦昌封的。堂堂的宋朝司法部門,居然在李氏頭上冠以偽封的夫人,這等於承認了張邦昌的封號是有效的,也等於承認張邦昌的政權是合法的。法司勘得張邦昌退位出宮時,舍不得離開陳氏,用調包之計,以一個親隨的女使與陳氏互換,把她帶入府邸。李氏送他們出內東門時,有“指斥乘輿”之語,乘輿是皇帝的代名詞,這個乘輿指前任的徽、欽二帝,還是現任的趙構已不得而知,但李氏敢於指斥皇帝,一定是張邦昌在李氏麵前發過牢騷。法司根據推理,捃拾罪名,定張邦昌的死罪,但“指斥乘輿”這條罪名在公布的罪狀中也刪去了。

李氏另案處理,決脊三十發配軍士為妻,陳氏想必同科處刑。

張邦昌一案,朝廷避重就輕,不敢明正典刑,處以叛國的大罪,這顯然因為張邦昌乃金人所立,宣布他的叛國罪,就會開罪金人,用心良苦。這樣一來,王時雍、徐秉哲以及許多作惡多端、東京人切齒痛恨的任用官洪芻、何昌言、王及之等人也得援例比附,隻論他們與宮人飲酒唱曲、貪汙偷竊幾斤廢銅爛鐵等小罪,送遠外小州編管。有人向趙構指出,王時雍、徐秉哲、範瓊仗金人之勢,脅迫太上皇、淵聖及宮眷等出宮赴敵,肆惡萬端,陛下應念父兄之大仇,立予處決。趙構唯唯,可能他心裏想的是,倘非王、徐等逼迫二聖及太子出城,他今天豈坐得上皇帝之位。他們乃他的大功臣,而非罪臣,他感恩之不暇,怎忍處他們以死刑。

其實王、徐充軍還是吃虧的,擁有兵權的範瓊這時仍保持偽楚授給他的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的官銜,出入嗬道,耀武揚威,沒有人敢動他分毫。

李綱大政十議,正詞嶄嶄,汪、黃輩不敢正麵反對,大部分都讓官家與他去“款曲商量”,不得已要執行的,也變成一紙空文。例如僭逆偽命兩議,算是雷厲風行地執行的,結果還是如此。人們看到李綱的宰相做不長了。

不久,汪伯彥回任樞密使,黃潛善回任尚書右仆射,名義上又都成為執政大臣,他們立刻發動台諫,抨擊李綱,給他加上杜絕言路、獨擅朝政、士夫側立不敢仰視、買馬擾民、招兵虐民、擅易詔令、巧庇姻親等罪名。趙構照單全收,一道製書中,全部開列了李綱上述的罪名,解除他宰相之職。

李綱為相前後七十五天,隻是作為朝廷搪塞輿論擺擺樣子的點綴品。等到黃、汪重新站穩腳跟,就把這枚眼中釘拔除了,俟機還要拔另外的一枚——宗澤。不過擁有兵權的宗澤卻像釘上又長著幾根刺,拔起來沒有那麽容易。

4

一間通共不過二十尺見方,土堊剝落,屋頂一道罅縫,仰頭可見天日的房間,中間又用一道泥塗竹笆的牆分隔成為內、外二室。誰也想不到,全國聞名的太學生領袖陳東和他母親,在這裏已住了四十年。新屋落成之際,正是陳東呱呱墜地之日,他在這裏度過幼年、童年和少年,後來他遊學在外,每到歲除,必趕回家中與寡母共度新春。唯一的例外,就在靖康元年,金兵壓境,交通阻塞的那一次。後來金兵撤退,他又趕回來承歡膝下,決心要多陪陪身體已明顯衰弱下去的老母。

回到鎮江府丹陽老家後,陳東給他的同學好友雷觀捎去一封信,描寫他的家居窘況:內無期功強近之親,外無五尺應門之童,煢煢孑立、相依為命者,唯老母與弟耳。李令伯[4]之陳情,不啻為弟而發。

入冬以來,丹陽沿江一帶刮起一場大風,竟把陳東家的一扇大門刮倒了。陳東無力修繕,再想到他家無長物,根本不怕梁上君子光臨,大門有無,都無不可。再加上冬季煮飯,沒處去采樵,索性把大門劈開了當柴燒,化無用為有用,倒也使得。十多頓飯燒下來,一扇大門已變成輕煙,變成熱量,最後變得影蹤全無。從此陳東家就沒有了大門。

生活上的不幸,化成為書函上的俊語。陳東一麵燒飯,一麵想到兩句語錄[5]:去年貧無立錐之地,今年貧,連錐也無。他套用這格式也寫了兩句:去年貧,家無五尺應門之童,今年貧,連門也無。可惜此時已交靖康二年,東京受到第二次圍攻,或許已經失陷。再也無人可把他寫好給雷觀的信捎到東京去了。

陳東一向清貧,但作為太學生,他在東京與丹陽兩處都有微薄的歲餼[6],勉強維持本人和母親的最低生活。從朝廷授官以來,原則上官員要支俸祿,太學生學籍注銷,歲餼停發。陳東回籍前,辭官不受,俸祿未領,倒把歲餼丟了,兩筆固定收入,一時落空,把他弄到赤貧的地步。本家的一個遠房長輩,不讚成他在東京之所為,曾與族中人說:少陽胡作非為,敢與朝廷作對,他日必受其累,倒要遠著他點兒才是。丹陽的地方官正好是李邦彥的門生,與陳東處於完全敵對的立場,陳東不可能指望從他們那裏得到生活的幫助。幸虧一個與官府毫不搭界,並且根本不知道伏闕之事的窮本家,出於同情,願幫他的忙。他家裏養有一匹瘦驢,他二人一起趕著驢子去鄉間載運二三百斤米糧來城中販賣。每天成交幾筆生意,博得些蠅頭微利,勉強也可糊口。隻是陳東窮讀書人的麵子還放不下來,其他都可,唯獨要他拉開嗓子到大街上去叫賣,萬萬不能。那本家倒好,獨任艱巨,隻讓陳東在旁裝卸米袋,稱掂斤兩,計算銀錢,二人團結合作,總算把一個冬季打發過去了。

這是個天翻地覆的大時代,自冬徂夏,東京淪陷,二帝蒙塵受羈,大規模的根刮每天都在進行,後來,淵聖被黜,偽楚臨朝,皇族北遷,趙構複辟,在南京建立小朝廷,這些特大事件,都發生在短短的幾個月中。由於鄉間偏僻閉塞,陳東忙於趕驢販米,他日常接觸的不是鄉民農氓,就是糴米買菜的養娘丫鬟,竟不知道外間已發生這樣大的變化。直到有一天,他途經縣衙,看到那裏張貼著元祐太後的詔旨。由於日曬雨淋,刻本上的文字都已漫滅,唯獨中間的一聯還可以看清楚,它是:“漢家之厄十世[7],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唯重耳之尚在[8]……”

以後陳東經常去縣衙附近走走,碰到秀才、胥吏模樣的人,就去打聽消息,對外界政局的變動已有一個概略的了解。一天,東京有人替他捎來雷觀、何宏兩位故舊的書劄。何宏寫不像字,隻在雷觀書後贅了“速來”二字,字是蘸著靛青寫的,可知他仍幹著自己的老本行。雷觀的信也不詳細,似乎不願多提過去之事,免得彼此傷心。他隻說,星移鬥換,人事全非,吳統製、邢太醫等,均已慷慨殉節。現宗留守在東京,經營恢複,日月重光,萬象更新,已疏奏朝廷辟我兄為幕府,特寄上白銀五十兩,為吾兄安家治裝,望以同事為重,即速成行。

這一次用不著雷觀勸駕,陳東有了這五十兩銀子,重重拜托了那窮本家照顧老母,自己即日蕭然上道。

未到東京,先經南京,陳東發現那裏並非日月重光、萬象更新。更加令他氣憤的是同住在逆旅中、邂逅相逢的布衣歐陽澈告訴他,今日剛下旨罷李綱,重用汪、黃。一年多以前的曆史重演了。陳東義憤填膺,當場就起草一書,論李綱不可罷,黃潛善、汪伯彥不可用,乞親征,迎請二帝。這封書文字不長,但每句話都戳中了趙構君相的腸子,揭發了他們內心的隱私。歐陽澈在一旁看了,拍掌稱善,一定要在書末附上他的名字。陳東是從來不考慮後果的人,無論對自己或對別人都是如此。他認為為善者,多多益善,既然歐陽澈要求與自己一起為善,他當然同意。

書函朝進,詔旨夕發。趙構做了淵聖不肯做、不敢做的事情,竟悍然下旨立斬二人,決不待時。

詔旨發到黃潛善手中,他怕泄露了秘密,臣僚肯定會上章救免二人,造成他被動的局麵。他袖了旨意,連夜去找應天府尹[9]孟庾密議。第二天一早,孟庾就派了府吏,到陳東居住的逆旅中,請他去府衙議事。

南京官場十分敏感,陳東的書才上去半天,外麵就謠傳陳東一再上書請留李綱主持國政,必與李綱有著密切的、不可告人的關係。有人說,這次陳東從家鄉北來,是李綱密邀的,李綱已許他為中書舍人、知製誥,怪不得他要力保李綱。當初在東京時,也有這樣的謠言,伏闕事件以後,有人上言李綱籠絡士子,邀結人心,得一陳東入彀,則太學生數千人靡然從風矣,二人者意欲何為。其實李綱與陳東,雖彼此知名,並不相識,其間並無一麵之緣。他兩次上書,都是出於公憤,根本不存在有私人關係。他自己心之所安,不怕有什麽謠言浮議。當天下午,他就在逆旅中蒙頭大睡。

最後他還要求上廁所,府吏麵有難色。陳東正色道:“我乃陳東,如怕死就不敢上書言事了,既上了書,說了話,視死如歸,你還怕陳東逃走不成?”

那個府吏肅然回答道:“在下也久知太學忠義,怎敢相迫?奉命前來,身不由己耳!”

不多時,陳東已整肅衣冠出來,說聲:“走吧,隻是連累了歐陽布衣,於心不安!”

歐陽澈也從隔房中出來,手腳上已戴上鐐銬。他聽陳東說的這句話,大聲抗議道:“澈一介草野,今日得與太學同死,九泉有光,甘之如飴,太學有何不安?”

陳東與歐陽澈之死,識與不識,都為之流淚,那府吏不顧上級迫害,主動承辦他們的後事。可恨的是黃潛善,正是他嗾使趙構下旨,又與孟庾密議怎樣下手。及至孟庾向他匯報經過時,當著一些人麵前,他居然責問孟庾,臨斬之前,為何不先關白,使他不暇上章相救。這番做作,可謂是欲蓋彌彰。當時樞密使許翰也在座,反詰黃潛善道:“某備位政府,殺東大事,如何不先使某知?公之心路人皆知了,責庾何為?”黃潛善語塞,隻好往上推,說此事公可去問官家。

殺陳東、歐陽澈,是他們君臣同心一致的行動,誰也不能把責任推到誰的頭上。至於殺得這樣快,這樣機密,是他們吸取靖康朝的經驗,“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說明趙構之為人與淵聖大不相同。

趙構在南京建國後第一代投降派汪、黃的翼讚下,做下許多荒謬絕倫之事:該用的人不用或不久用,不該用的人大用;該做之事不做,不該做的事大做;該殺的人猶豫不殺,不該殺的人悍然下手就殺。這就是趙構建炎初政。不久金軍出動,南宋政府匆匆南逃,一逃揚州,再逃杭州。汪、黃下台後,趙構在第二代投降派秦檜的翼讚下,在對民族和國家犯罪的道路上走得更遠了。

[1].濟州,今山東省巨野縣南。

[2].共城,今河南輝縣。

[3].潭州,今湖南長沙。

[4].西晉李密字令伯,家居貧,依祖母劉氏居。曾上《陳情表》辭地方官之辟。

[5].語錄,佛經中的話。

[6].歲餼,公家資助太學生的生活費。

[7].西漢自劉邦開業,下迄新莽滅漢,傳世十葉。後來劉秀中興,稱光武帝,建立東漢。劉秀仍為劉氏子孫。

[9].建都南京後改商丘為應天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