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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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八,在攻破東京城四個月零三天以後,金軍開始全麵地撤退。
首先由於天時和地理的原因,那年三月中東京已出現初夏的氣候,女真人、契丹人、奚人、渤海人、室韋人大都不服南方的水土。再加上“大戰以後,必有大疫”,溫暖起來的天氣為瘟疫流行創造條件,病倒者日多,有時一天內死亡了一二百人,十天八天下來就是一場中等規模戰役的陣亡人數。不能長此下去。
當然更重要的還是人事上的原因,一座繁榮富足的東京城早被“刮”幹“刮”空,雞肋不再值得留戀。何況,既有掠奪,就有分贓。現在無論在上京會寧府的皇帝、貴族,無論在前線的大將和各級軍官、猛安、謀克等都迫不及待地要想分得一杯羹,撤兵之舉,勢在必行,誰也阻止不住了。
當時在東京的偽楚政權根本沒有站穩腳跟,兩河抗金部隊仍然活躍非常,特別是已經開府稱大元帥的康王趙構,乃趙氏近支皇族中唯一的孑遺,憑著太上皇之嫡子、淵聖之親弟這雙重資格擁有較大的號召力。金軍逗留在東京時期隻派出少數部隊鞏固四圍,隻要不威脅東京的安全,就不積極出擊。康王的勢力並未遭受打擊。總之,金軍尚未做好必要的善後工作,甚至也沒有進一步考慮今後的發展趨勢,就匆忙草率地下令撤軍。
其中斡離不是反對撤軍的。
城破之初,斡離不堅決主張“和平入城”,規定了一係列的措施和政策。結果,隻有在奸偽幫助下搜刮物資,獲得絕大的成果,這一項算是成功的。此外,他主觀希望的收拾人心,盡量減少破壞,減少宋朝方麵軍民的敵愾心,保留一個乖乖聽話的趙氏以有利於今後推行綏靖政策的多項政治目的都落了空。他終於明白,在舉國上下都希望撤兵分肥的大勢之下,他個人的遠見無法與之抗衡。後來他自己也成為撤兵的積極派,率軍取道河北而歸。
東京城內外,包括戰前調撥,城陷後又陸續征簽調發的金軍不下二十萬人,他們隻花了三四天時間就全部撤清。四月初一,最後一批金軍從南薰門下來,直趨青城,把城外的營壘帳篷連同搬運不盡的米穀布帛等物資都付之一炬。一夜間火焰亙天,士兵出發,鼓樂奏歌不絕。到了四月初二清晨,恍如再生的東京孑遺,兢上城樓觀看。隻看見一片火燒場的遺址,黑煙縷縷不絕,焦味撲鼻。城下竟無一個金兵遺下。
東京城遭受一場彌天大劫。
唐朝建都長安,由於各種物資水陸運輸的方便,關東的東都洛陽一直成為政治、經濟的中心。五代後唐亡國時,洛陽遭受兵燹水災,破壞特甚,石晉遷都開封,粗能完給。晉元帝時,契丹縱兵南下,開封遭受第一次大災難。以後經過後周及北宋百餘年來的休養生息,開封府從恢複到發展,達到空前的繁盛,人口百萬,物資充牣,商肆店鋪,櫛比鱗次,成為當時我國及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至此,才遭受到經過幾百年也恢複不起來的徹底大破壞。
金朝的根刮,直到撤軍前,一直沒有停止過。張邦昌登基前幾天,東京的一名富戶向蕭慶告密說他藏在地下的一千兩銀子被偽官挖出私自吞侵了。粘罕大怒,認為東京百姓一定還有不少窖藏,偽官不肯用心搜挖。當日下令將負責根刮的禮部尚書、副留守梅執禮以下四名大官都剝去衣服,在大街上示眾後,執行“蒙霜特姑”,活活打死。四壁根刮官胡舜陟等四名禦史一級的官員被判鞭刑,也押到鬧市中來執刑,四人中鞭死了一個,其餘三名也都血流遍體,號泣過市。金人唯恐老百姓還有金銀埋在地下,藏入壁中,幾乎把所有房屋的牆壁都拆開了,磚坪都翻了個身,結果所得十分有限,百姓家中的一衣一履、一針一線、一甕一罐,都被作為藏匿物資,搜出去報功。
根刮確實把東京人從頭到腳都刮得精光了。斡離不不知道他的根刮政策一天不停止,他的綏靖政策一天就不能實現。在這一點上,他與粘罕及其他的軍事領袖、親貴的見解並無不同。
金軍撤退前,百物騰貴,大都是有價無貨。百姓賴以生存的蔬菜早已斷檔,居民全身水腫,特別是兩腿腫得更加厲害,一撳就是一個癟洞,撳下去了,半天彈不上去。這時藥料都被金人搜去,患病者隻好聽其自為生死,患浮腫病的人,往往不到十天半個月就匍匐死去。還有害眼病的人更多,發病初,眼睛中好像揉進一粒沙子,不久就視線模糊,看出去形象不清,更怕有陽光,一過黃昏,就完全看不見東西。不消幾天,就變成瞎子。東京人把這種眼病稱為“夜眼”。東京城原來特別多的是眼科郎中,他們以“渾身眼”為獨特的商標,擺個地攤,撐一把太陽傘,上麵畫一百隻眼睛就算是招牌。平常是藥到病除,病人趨之若鶩。為斡離不治眼病的太醫也不免要請教他們,使用他們的秘方藥水。治“夜眼”也不難,隻消用清水調蛤粉,滴在眼睛中即愈。但此時蛤粉已斷檔,冒牌仿製的藥水缺少了這種主要成分就不起作用,東京市上的瞽者日益增多。
一場浩劫,東京百萬人口中減少了十分之二,由於賑濟所的長期存在,辦理得法,三月初六以前直接餓死的貧民倒不算很多,大部分是死於病,而那些病的起因還是由於缺乏營養,他們可算是間接的餓死者。城破之初,跟隨劉延慶父子突萬勝門而出的老百姓死了一萬多,吳革舉義時,也有相當數目的軍民在南薰門、萬勝門兩處突圍被殺,能夠活命逃出去的隻有少數。
還有不少百姓在“根刮”時奮起反抗,與根刮的公人同歸於盡。部分百姓在集會迎駕或阻止皇族出城時,鼓噪示威,被範瓊所殺;有人諷刺張邦昌的江山是紙糊的;有人大罵範瓊等三狗助紂為虐,因而被殺;東京老百姓心目中的英雄小關索李寶在阻攔太子出城時,與他的夥伴們十九人同時被殺。奸黨們也在搜索何老爹等人,有人說他突圍時戰死了,有人說他已逃出圍城,生死不明。
總的來看,東京人死於流血的還不是多數,多數人是不流血而死。但無論流不流血,同樣都因家破國亡而死,死人多至二十萬,不能不說是一場人間的慘劇。金朝的貴酋、宋朝誤國的君臣以及一批無恥投敵妄想做偽朝顧命大臣的官僚,對這場慘劇要負全部責任。他們逃不掉曆史的斧鉞。
東京人登上城頭,目視金軍撤退,不是由於我朝大奮軍威,把它們打敗趕跑,而是他們鼓樂奏歌,自動凱旋,感到十分恥辱,看到寶貴的米麵糧物,在城外廢壘中付之一炬,更感到痛心。痛定思痛,再想到國家已亡,親人多死,吾君北遷,即使自己有了再生的希望,活著還有多少意義?百感交集,前途茫茫。
初二下午,忽然刮起一場少見的大風,天氣劇變,飛沙走石,通夜不停。到了初三,日已過晡,天色還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耳壁廂隻聽到風聲、塵沙的滾滾聲,好像有千軍萬馬在風塵中呐喊作戰。有人恐怖地想象金軍去而複來,城中難免又有一場大屠殺,有人樂觀地想象九殿下率領大軍前來,把撤退中的金軍全部圍殲了。
這兩種推測當然都不是事實。這樣的“塵暴”,整整延續了三天。白天要點了燈才能行動,而在羅掘俱空的東京城裏,一盞油燈、一支蠟都成為奢侈品,幾十萬百姓點不起燈,隻好在黑暗中摸索。在這幾天中,東京城暗無天日,其實在整個淪陷時期,東京人的心也都沉在黑暗之中,看不見明天,看不見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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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兵令下的第一天,即在三月二十八的當天,金朝東路軍統帥斡離不與西路軍統帥粘罕就分別從他們駐軍所在地的劉家寺、青城兩處出發。東路軍取道河北,西路軍取道河東,基本上仍從他們南下時走的老路北歸,預期兩軍於五月初相會於燕京。
斡離不軍中攜帶著太上皇、鄭皇後、泗王、景王、肅王、信王和帝姬駙馬們。還有康王的生母韋妃、康王的妻子邢妃也在東路軍中,將來可能還要作為人質派上用場。粘罕軍中攜帶著淵聖、朱皇後、太子、燕王、越王以及其他的皇子、長一輩的帝姬駙馬等一起北行。其中燕王出城時,曾被老百姓挽留,請他留城中主國事,遭金人之忌,受到的待遇特別惡劣。啟程前一天,就餓斃在營寨中。死後身體縮小,長僅四尺餘,寬不過八寸,金人鋸了一段馬槽,把他的屍體硬塞進馬槽,兩腿還嫌太長,馬槽中放不進去,順手兩斧頭,就把它們斫下來。連屍體帶馬槽,外加兩條斷腿,一起就地火化。太上皇差劉當時帶口信給燕王妃,要她把燼餘的骨殖埋在寨旁空地上,說是:“埋骨此處,尚為中原之地,省得北去,死了也是異鄉之鬼。”王妃不從,一定要把骨灰和燒不盡的殘骨帶在身邊走路,別人也勸阻不住。淵聖臨走前來得及親臨致奠,他哭道:“叔父先走一步,為你侄兒在地下經營,侄兒不久也將追隨叔父來了!”
太上皇在東路軍中受到的待遇似乎略勝一籌。出發前,斡離不又派來通事安慰他,說的還是那套大道理:“自古聖賢之君,無過堯舜(要女真貴酋斡離不承認堯舜乃聖賢之君,真不簡單),猶有揖讓,歸於有德。上皇博古通今,曆代革運之事,心下煞理會得。但請寬心,必有快活時。”又說,“本國取契丹,所得嬪妃兒女,盡配諸軍充賞。以上皇有海上之德甚厚,今盡令兒女相隨,服色官職,一皆如故,本朝報德,可謂不菲。”
話說得“煞”[1]好聽,不過做起來又另是一樣。當天晚上,有一名胖鼓鼓、笑嘻嘻的女真官員,自稱奉二帥之令,派來侍奉太上皇上路。太上皇一聽就知道他是北行的押送官。但今夜之來,別有任務,是代斡離不向太上皇說親,指名要王婉容之女幼帝姬許配給粘罕的次子為婦。
幼帝姬是太上皇晚年最鍾愛的掌上明珠,金枝玉葉,嫁為蠻貉之婦,這在升平時節,根本不可想象。但如今他身為俘囚,兒女也都成為俎上魚肉,聽人宰割。粘罕貴為一軍之帥,與他攀為親家,今日說來真是大大地高攀了。今後不但女兒生活得到保障,自己的處境也可能好轉。從漢族人的觀點來看,這是理所當然的。何況做媒的又是另一位大帥斡離不,給了他好大麵子!太上皇忽然想到目前隨行的還有幾個尚未出嫁的女兒,倘使斡離不也來求親,那豈不是親上加親,好上加好,可惜此話無法啟口。太上皇這一回給粘罕的回音不僅是“敢不如命”,而且是“欣然從命”了。不知李師師地下有知,做何感想!
那個胖鼓鼓、笑嘻嘻的官員辦成這件事,心裏也很得意。
那官員就是南薰門的守將拔離。他是大將銀術可的兄弟。銀術可是女真軍中著名將領,榆次敗種師中、盤陀潰姚古都是首功,在西路軍中,他的地位僅次於粘罕、完顏希尹、婁室而居第四位。拔離跟隨兄長,派在西路軍中服役。新興的金邦,用人一般不是憑關係、資格,主要看他自己的能力與功績。拔離雖僅為一門之長,但幾次應付民變,都很得當,特別在誘殲吳革一役中立有大功,深受二酋的賞識。這次粘罕已內定他負責押送淵聖君臣一行一千餘人至燕京、上京。答應他完成任務後,另給他一個猛安世職,當方麵之重任。
這當然是好差事,無如淵聖第二次蒙塵出城時,拔離曾打過他一馬鞭。淵聖一見此人,就會引起條件反射,滿身雞皮疙瘩。扈駕老臣張叔夜向粘罕提出強硬抗議,反對拔離押送。粘罕雖然粗暴,對於曾經與之交手幾次,還成為他手下敗將的張叔夜尚有敬憚之意。他親自跑到劉家寺,與斡離不協商,願以拔離押送太上皇一行,條件把張叔夜調到東路,省得他常來聒噪。斡離不也同意了。張叔夜撥在撻懶帳下,與秦檜一同收容,其待遇優於押送的皇族。從此太上皇以及子孫宗族一千餘人的命運就掌握在布袋和尚手中。
拔離代表斡離不前來與粘罕之子說親,這件事值得懷疑,因為與斡離不說過的話不符合,但對此,太上皇當然不敢向斡離不當麵複核,而幼帝姬被粘罕之子索去,斡離不知道了,也隻好眼開眼閉,放他一馬,免得與粘罕傷了和氣。拔離摸準了各方麵的關係,才敢於在兩個嚴厲的統帥之間翻出花樣,滑行自如,他確是女真貴族中的幹才。
這件事開了一個例,以後北行途中,金朝的朝貴、大將們紛紛前來索取帝姬、妃嬪、內夫人等。拔離上下其手,做成不少交易。後來到達燕京、上京時,兩路俘囚中,所有年輕美貌的女囚,幾乎都分光了,以後長途跋涉,轉輾流徙,死於道路上的基本上都是男俘,再不然就是老弱病廢、用手指一碰就會倒地自斃的婦人。
太上皇在位時,曾與詞臣從容談文論詩,曾說到過李後主被俘北上之際,不能素車白馬入宗廟向祖宗告別,反而“揮淚對宮娥”,是一種沒出息的表現。現在他僥幸獲得親身體驗的機會——在一千萬讀詞者中間也難得有一個獲中這樣頭彩的機會——才體會到萬事空口議論容易,真要做起來就難了。當此之際,他要向宗廟告別,第一關拔離那裏就通不過,更不必說向斡離不請求了。金人絕不允許二帝再次入城,免得老百姓騷擾生事,而趙氏宗廟已廢,祖宗神像靈位早撤,即使進得太廟也不知去向誰的祖先行禮告別,可能太廟中已換上張氏祖先的牌位了。
這件事做不到,他也沒敢向斡離不提出請求。不過斡離不對他還是寬宏大量的。為了補償王時雍等不肯支付三千貫開拔費,斡離不加倍撥給老少二帝各六千貫作為路上盤纏之用。腰纏六千貫,騎馬入上京,至少在物質生活上,太上皇得到可靠的保證。登程前,他置備了不少衣食用品。除金方供應牛車一輛外,他通過拔離,向部隊買了四五匹騾馬,又備了一箱草藥、丸藥。揚鞭上道,蹄聲嘚嘚,太上皇、太上皇後倒也自在得很。這時斡離不猶在軍中,每天要拔離去報告俘囚的情況,太上皇一行人受到的待遇還算過得去。拔離本人也一直笑嘻嘻地禮貌無缺。
東路軍先頭部隊剛開到真定,真定路總管、漢兒萬戶韓慶和就趕來報告義軍四起,地方不寧,特別在西山和尚洞一帶結寨的趙邦傑、石子明等部聲勢浩大,揚言要沿途攔截大軍,使之匹馬不還,還要相機救援二聖出險的消息。斡離不震怒,特撥兩千名鐵騎護衛太上皇一行人犯,加強周圍的戒備。他本人率領闍母、窩裏嗢等大將,會同原駐真定的副都統杓哥暫且駐下,部署對付義軍的軍事。大軍仍由撻懶率領拔隊前進。
拔離說變就變,既有命令要他加強戒備,過去的優待辦法統統蠲免了,除了一部分女俘還待善價而沽,待遇略優以外,其他的俘囚這才真正嚐到做奴隸的滋味。本來在女真人的部落兼並戰爭中,俘虜就是奴隸,奴隸就是俘虜,兩者並無區別。奴隸沒有人身自由,沒有私人所有權,準此,俘囚們攜帶的衣物,這時通被沒收,甚至隨身衣服也都被搶光,多數人隻好赤身露體暴露在灼熱的陽光下走路。日間食不得飽,渴不得飲,晚上怕他們逃亡,還用繩索捆綁起來,十幾個人穿成一串,繩索的一端就拎在監守的士兵手中,稍有轉側,立刻覺察,遭到毆擊。
這些龍子龍孫,平日養尊處優,過著人上之人的生活,如今發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遭受非人待遇,支撐不住,紛紛倒斃。從真定到燕京,統共隻有幾百裏地,走了二十多天,俘囚的隊伍竟減少了三分之一。這些俘囚每天未明之時,就被趕起來,押上道路,他們勉強睜開充血的眼睛,手裏撫摩著繩綁和鞭打的新創,拖著那一對腫得像水桶的腿,一步挨著一步走。忽然冒煙的喉嚨口咯咯兩聲,鼻子管抽搐一下,就倒在地上不起。拔離聞報跑來,驗看一下,不管他是已經死得十十足足了,還是尚未斷氣,一概當頭一棒,打得腦門開花,腦漿迸裂,然後用力一腳把死者踢到路邊。一麵就草堆上抹拭沾上血跡的靴子,一麵咕嚕著:“這樣的人死去兩個還不如狗死去一雙。”
人命抵不上狗命,人不如狗,拔離的這句名言流傳後世,八百多年後還有人照搬。而且逼死一條人命後,口中一定要照樣咕嚕一句,這在當時也已成為一種流行的公式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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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王趙樞和信王趙榛是太上皇最有才氣的兩個兒子。作為整個階層,宋朝的王孫皇子大都腐爛透了,再也沒有一點生氣,但不能排除其中也有少數例外。拔離見不及此,沒有把他二人隔離,分別押送,鑄成大錯。兄弟們睡在一起,走在一起,得有機會就要悄悄地說話,有時當著人麵,不便明談,隻能以隱語廋辭達意。他們也摸出了一個規律,晚間說話容易驚動監守者,別看他鼾聲如雷,你們說了什麽,明天他還是要找你算賬,白天兄弟倆挨著一起走路,倒有機會說話。
趙樞以博學強記出名,一篇一千多字的碑文,過目成誦,回家便能默寫下來。詩書史籍,不必說早就背得滾瓜爛熟。這幾天,他反複背誦《史記·陳涉世家》中陳勝、吳廣準備起義的一段。不言而喻,他的意思是他們像陳勝一樣,挨不到漁陽(燕京),即使挨到漁陽,也決挨不到關外,等死耳,不如設法逃出,死裏求生。
兩兄弟進入逃走的思想準備階段後,無時無刻不在研究逃脫的具體方案。一天早晨,趙樞忽然背誦起《詩經·桃之華》一首,他把“桃之夭夭”一句反複背了幾遍,趙榛會意,兄長已經發出行動的信號。黃昏前他把前兩天偷來一直藏入褲腰已經發酸的饃取出來,兩人分食了,氣力陡長,不久,他們等到一個監防稍疏的機會,悄悄地溜出隊伍,蛇一般爬出路麵以外,俯著身子,便往斜刺裏急奔。
監防者聽到腳步聲,急從後麵追趕上來。趙樞看看勢頭不好,急把兄弟推進一叢灌木林間躲避,自己索性大鳴大放地站直身體,向相反的方向逃走,故意讓金人追獲。
不消說,監防者一把把他扭獲後,一頓拳打腳踢是饒不了的。趙樞一麵讓他毆打,忍受了肉體上巨大的痛苦,一麵在心裏痛快地想道:“打、打,你就打死了俺,俺也不怕。兩兄弟能逃走一個就好了。老天可憐見,保佑他掙脫了性命,將來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
拔離到晚間點名時,才發現逃脫了一名親王,事非小可,再要去搜捕已來不及。拔離不敢據實報告撻懶,含含糊糊地把一名年貌相當的宗室疏屬冒充為信王趙榛。冊子上寫的仍是信王,沒有注銷,實際上已換了一個人。好在趙氏宗室人口眾多,這個時候,狼狽在道,一樣的須發蓬鬆,一樣的全身隻剩下一條漏洞百出的牛犢褲,就讓他親爺娘來,也認不出他是真的還是假的信王趙榛。
其他的俘囚都可冒充頂替,以假混真,一片糊塗賬,唯獨太上皇、太上皇後、淵聖、朱皇後、皇太子這男女老幼五口,是要以活著的正身向大金皇帝獻俘的,差錯不得,也不好讓他們在路上倒斃。因此他們受到的待遇比子弟們要好些。拔離暫時不能在他們身上滿足虐待狂,隻好在經濟物質上打主意,滿足了貪欲狂再說。他先是借口墊付的款項太多,自己墊不出來,把斡離不送太上皇六千貫盤纏中的餘數掃數提出,卡斷他的經濟命脈,然後又以公家一切都有供應為理由,把夫婦倆多餘存蓄的物資,包括驢馬藥材等,全部繳公。鄭皇後略提抗議說:“公家送來的蒸饃,實難下咽,那兩瓶醬菜,求將軍留下也罷。”拔離的圓臉上瞪起一雙不大的眼睛,喝道:“有玉米饃吃,敢情不錯了,還要醬菜甜瓜什麽的下飯!你倒不說要肥雞、嫩鵝,還當當初住在寧德宮中?”
多愁善感的太上皇,經過這段時期的折騰,已把自己修煉成為槁木死灰,一路上目睹耳聞種種慘絕人寰之事,這許多兄弟兒孫在路上倒斃,在中山府以南,愛子信王逃亡,生死不明,肅王被毆擊重傷,在白溝時聽說張叔夜不願足履敵境,絕吭死在大宋的國土上。對於這些傳來的驚心動魄的消息,他居然能夠做到不動心,不動情,不動聲色。好像死的、傷的、走的都是陌路之人,與自己無關。很難說這是因為傷透了心、神經已經麻木,還是害怕引災上身,躲在靈魂的汙水塘裏,對外界的一切不聞不問。兩者都是絕對自私自利、絕端怯懦的表現。
隻有行至良鄉時,意外地看見一個長著花白須子、頭戴瓦棱帽、身穿直羅皂袍的老者,匍匐於地,畢恭畢敬地迎候聖駕,這件不尋常的事情,才使他動一動心。
這個老者早兩天就打聽到,太上皇一行將道經此地,連夜趕來。他背上一筐炒栗,按照東京供應市場的包裝規格,用草紙包了三四十裹,用一半的炒栗賄賂前驅的鐵騎,取得在這裏逗留等候的權利,又用剩下一半中的一半獻給拔離。鐵騎指點他說:這位是押送長官,要他點頭首肯了,你才得站在這裏。老者以買賣人的殷勤和精明,與他達成了交易,好容易才擠進圈子,取出一套他的所謂禮服,穿戴好了,恭候聖駕。
他在東京時,曾多次瞻仰過禦容,其實也不過擠在三四排人牆後麵看到玉輅和宣德樓上的官家。回家去就誇說今天麵駕,祖宗三代有靈。官家到底是怎樣一副容貌,他得之於目見的遠不如耳聞的多。何況目前形勢大變,服飾又易,一下子就老了十多年,他根本不可能認出官家來。所幸在這隊伍中乘坐牛車的隻有官家與皇後二人。這輛獨一無二、又破又舊的牛車駛來,二聖肯定就在車中,收受過他一裹炒栗的禦者,故意把車行的速度放慢,然後用鞭梢往後一指。老者花了兩天時間,自己琢磨出來的見駕儀節,這時按照預定計劃全部使用出來。隨著禦者鞭梢的甩動,他不失時機地把全身俯伏於地,再跪起來大聲唱道:“草野之臣李和兒在此恭迎聖駕,敬獻土儀炒栗十裹,伏惟吾皇、聖人萬安,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聲唱得響亮動聽,稱謂措辭也符合宮廷儀節,果然把靠在車壁上昏昏沉沉地打著瞌睡的“吾皇”驚醒了,他若有所思地在追索李和兒這個有些耳熟的名字。
李和兒在東京是個知名人物,其知名度遠遠超過一些既無賢名令稱,也沒有幹出多少壞事來的文學侍從大臣。他原是界河以北良鄉地區的漢兒,世代都沿襲著李和兒的名字,在東京鬧市開一家炒栗鋪子。東京有十多家炒栗店,唯獨他家用的栗子從家鄉偷過邊界,運到東京,顆顆都是真貨。再加上他炒的栗子,火候到家,從熱鍋中取出,顆顆熟透,卻沒有一顆炒焦了的。香糯軟甜,色色占全。因此名馳全國,譽溢境外。遼賀正旦使節每年回去時,都要帶回若幹大簍進貢。宋朝則更占地理之勝,宮廷中往往派了內侍等到一鍋炒栗炒好,把燙手的栗子帶回內廷,讓帝後妃嬪現吃。
燕山收複,舉國騰歡,這個李和兒尤其高興,他退休後,居然還可以回到故鄉去養老,這是他父祖曾祖三代人都夢想不到的福分。他回鄉後,東京的鋪子由他長子第四代的李和兒接手,同樣的配方、原料、工序,同樣的時間火候,隻因手藝不同,吃起來不免要打個折扣。偶爾他回到東京來,自己出手炒它幾鍋現賣,那就成為轟動東京的頭條新聞,“李和兒炒栗正店”那個小小的鋪麵,幾乎要被買客擠垮了。
坐在牛車裏的太上皇一時想不起李和兒是幹什麽的。但這個名字和這一身打扮,似乎與東京某些市井之事有關,引起了他對東京的聯想,從而產生了莫名的悵惘。
他探出頭來,想把李和兒這個人看得真切些。
李和兒趁機用一個隆重的儀式,跪著把最後十裹炒栗,珍重地捧出來,雙手過頂,獻上車去。這一股栗子的香氣以及特殊的包裝才使官家真正想起了這個姓名與這些栗子之間的密切聯係。他急忙伸出手來接住,才說得一聲“有勞你了”,牛車已過,他回過頭來隻見監護的鐵騎已經吆喝著把李和兒攆走了。
此時此地帝後公卿都已一文不值,這個普普通通的買賣人的情意卻比什麽都重。太上皇與太上皇後打開一包,剝開來吃,那包括嗅覺、觸覺、視覺、味覺等各種感覺的香糯軟甜、黃得發亮的炒栗,給太上皇帶來許多回憶與聯想,最後把全部東京生活都翻騰上來了。燈市、鵓鴣旋、金雞頒赦、龍舟競渡等繁縟綺麗的場麵一一兜上心來。它們曾經像一麵鏡子似的照出富強繁榮的北宋朝代。這麵鏡子破碎了,它變為一堆鏽的、爛的、褪成黝黑色的廢銅沉入河底,永世不得翻身。
槁木死灰,終於被一裹炒栗打動了。這時他才明確地想起李師師。大觀元年,他在鎮安寺第一次見到水芙蓉般的師師,以及最後一次在齋宮端誠殿上見到的血濺階墀的師師。那兩個完全不同的師師,卻以同樣明確、深刻的形象占領了他的心。
以後幾天中他再也排遣不開這些兜翻上來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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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太上皇這批俘囚在內的大部分東路軍,開到盧溝河以南就留駐不前。原因是當前局勢發生了變化。金人占領的兩河地區內,殘存的宋朝正規軍仍據有一些孤城進行頑抗,各地義軍大熾。粘罕、斡離不二人分別以銀術可、窩裏嗢為佐留駐太原、真定兩處,調兵遣將,實行掃**。軍隊奉命暫不開入燕京。本來燕京會師,大廷分贓,論功封爵之舉,具有極大的吸引力,但兩個主角不到,此舉隻好推遲了。
盧溝河就在燕京城外不遠,每晨霧氣初消、陽光燦爛時,太上皇等都能隱約看到燕京的城堞樓櫓,卻不準他們進入城去。這兩天停留下來,待遇略有改善。每人發一套幹淨衣服,準予修剪須發,澡身沐浴。每天夥食中也出現了久別重逢的酒肉。俘囚們也不管它是否屬於長生酒、斷命飯的性質,發到就吃,饞相畢露,有時為爭一塊肉竟打起架來。惹得在一旁觀看的女真監防者說風涼話,道:“這群餓鬼,為了一頓酒飯,竟忘記骨肉之情,死了必入阿鼻地獄,斷斷不能超度升天!”
幾日來,被懸想、擔憂、回憶、棖觸擾亂了心曲的太上皇,似乎犯上怔忡之症,他成天癡癡呆呆,茶飯無心,忙忙碌碌,又不知道在忙些什麽!幹淨衣服送來,他自己不知替換,鄭皇後給他穿上,他就穿,鄭皇後不給他穿,他還是穿那些髒衣服,似乎對它們已發生感情;美酒好食送來,他也不吃,讓鄭皇後一個人享受,鄭皇後樂得吃個雙份兒。鄭皇後樂天知命的性格,真是值得稱頌的,她不但能夠隨遇而安,還能從中找出樂趣。她在兩個月苦難曆程中消失去的一切,在那停駐的旬日中已經得到充分的補充和恢複,看來似乎比她離開東京前更加發福了。
自從官家失去李師師、趙元奴以後,鄭皇後似乎也失去了她的奮鬥目標,她的一生無非是為官家的外遇而奮鬥,怪不得她近來心寬體胖。不過要說她一點心事都沒有了,那倒未必。官家這幾天心裏想的什麽,她都知道。她在酒醉飯飽之餘,不免在言談中譏刺他道:“官家事已至此,死的死了,走的也已走得不知去向,還去想她們作甚。過幾天進城就要大忙了,不如老老實實吃好睡好,見了人說話也有精神。”
對鄭皇後無裨實際的慰勸和刺耳的譏刺,他早已養成充耳不聞的習慣。他還是我行我素,窮二日之力,把一直翻騰著的心事,凝結成為文學的語言,凝成一首詞。如果他手頭有紙有筆,有丹青粉墨,那可能要凝結成另外一種造型的語言,用殘山剩水來抒發他的亡國哀思。可是他又怕在畫麵上露出痕跡,會惹來災禍,不如凝成一首詞,寫在心頭吟在心頭,還比較安全些。
那是一首《燕山亭》詞。所以要調寄《燕山亭》,因為燕山是本地風光,而十裏長亭、五裏短亭,到處可以看見,正好勾引起他的傷感,他以杏花作興,抒寫亡國之情。仲夏已過,風雨無端,目前正是杏花凋零的季節。杏花代表什麽,他自己心裏明白,眼前並沒有杏花,他隻是寫出自己追念中盛開和凋零的杏花。題目作為《北行見杏花》[2],那是欺人之談,詩人抒懷,並非法官定讞,一定要有事實的根據,才能下筆。有人一定要考證當時當地有沒有杏花,那真是多此一舉了。
他寫道:
雪白雪白的絲絹,
剪疊成嫵媚玉潔冰清;
一抹微暈緩泛,
胭脂怎比得它均勻。
新巧的發樣流溢著豔光,
靚麗的服飾融散著幽韻。
那畫不盡的美麗嗬
——羞殺了九天仙姝、蕊珠宮人!
好花兒怎得久長嗬,
更何況幾番無情的風吹雨淋?
在淒涼的院落裏,
曾度過多少個淒涼的黃昏?
春暮草長,雲滯月暈,
忍數著片片瓣兒默默地凋零。
燕子雙雙,還如那年般掠水弄影,
空訴盡絮語種種,
怎解得我滿懷的離愁別恨!
地遠天遙,山疊水重,
雲海茫茫,疏星熒熒,
故宮在哪裏?何處覓倩影?
舊日的風光,往年的生涯,
怎能不思量?無計遣愁悶!
除了在夢中
——向哪裏重溫如水的柔情?
夢是渺茫虛幻的嗬,
近來,
連那渺茫虛幻的夢也難以做成!
[1].煞,女真式的漢語,意為非常或很。
[2].根據宋徽宗原詞譯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