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1

三月初六淩晨,或者不如說三月初五深夜,兩方麵都在積極行動,以便最後完成其準備工作:卵翼者的金方和被卵翼者的張邦昌本人以及興興頭頭要做佐命開國元勳的那一夥人積極籌辦偽楚皇帝的登基大典;賑濟所的領導人全力以赴地準備破壞之。“劫駕”與突圍原是他們長期奮鬥的目標,最初是想把真皇帝淵聖從圍城中劫出去,後來變為想把他從金營的俘囚中劫出來,現在也還是“劫駕”,不過這個“駕”是假皇帝張邦昌,是要把他劫到人民的手中,給予嚴厲的懲罰。

突圍,是從東京城中突圍而出,這個目標沒有改變過。

劫駕突圍實際上是搞一場軍事政變。吳革已充分估計到自己與城內奸黨們軍事力量的對比。奸黨們可恃的力量隻有範瓊那支虛張聲勢的部隊。它的兵額隨著他本人地位不斷高漲,連領起餉來也是按照虛數三萬五千名人員計算的,但究其實在,具有相當戰鬥力的基本隊伍不過四千餘人,新近招募的一萬名額,那不過是市井惡少、散兵遊勇,還有一部分是從郭京的“六甲兵”轉化而來的,算他們命大,丟失了舊主子又找到了新主子,到處有飯吃。這批人擾民有餘,作戰不足。此外三衙所屬禁兵還保留編製的不下四萬人,但多數已失卻戰鬥力,有的還同情吳革等所為,不肯為範瓊賣命。

奸黨們的實力不過爾爾,平常作盡威福,所恃者無非城外金人這座靠山。吳革所恃的是人人懷有的一顆忠義之心,他以一往無前的氣概,根本不把奸黨的這點實力放在眼睛裏。他大氣磅礴地擬製起義的行動計劃。

事情涉及幾萬人的行動,要保密是不可能的。三月初三,他們就在三處賑濟所宣布突城而出的計劃,百姓願從願留,悉聽其便。在行動上,拖了這幾萬名百姓,反多掣肘,但在道義上決不能把百姓舍棄。行動的一個重要目標就是拯斯民於水火之中,多救出一名難民,就多一分成功。這一點大家的思想基本統一。吳革把幾名能征慣戰的勇將都配置在這支隊伍中。他們的任務是突破萬勝門,走城破時劉延慶、劉光國走過的老路,取道金明池、瓊林苑,如能衝破金軍這兩道防線把一半軍民帶到陳留、中牟一帶就算成功。

行動的另外一個重要目標是襲擊張邦昌。張邦昌直到登基前一天還宿在城外受金軍的保護。取張邦昌於南薰門內,隻消與範瓊所部及金人的護衛部隊作戰,其事易成。取張邦昌於南薰門外,那首先就要打破南薰門與城外的金軍作戰,青城距城十餘裏,是粘罕大本營所在地,軍壘環布,防衛森嚴,其事甚難。吳革計劃中並不打算在南薰門外與金人直接作戰,但思想中也做好了萬一要與金人對壘的準備。反正他們這一次的行動,從根本上來說是冒險的行動,事無萬全,做到哪裏是哪裏。他們不怕犧牲,隻要求索取得代價。

這一路吳革選擇了兩千名最精銳的甲士,他們的士氣最盛,作戰力最強。崔彥麾下十餘名手刃血屬的軍官都在其內。吳革親自統率這支隊伍。

拂曉以前,突圍的一路就躍躍欲試。難民們領到自己的一份武器後,沒等到正式下令出發,就自己行動起來,紛紛擁出街坊,走上去西門的大街。

王時雍、徐秉哲等事前已得到細作告密,知道難民們今天在西城一帶將有所活動。今天是他們大喜之日,不希望發生什麽意外的掃興事件。他們隻派出一部分士兵前去監視,還告誡士兵不要把事情搞得複雜化、擴大化,免得金人追究起來,大家麵上無光。他們甚至不敢把這個消息告訴蕭慶。

城破以來,難民們多次“聚眾滋擾”,奸黨們的思想也麻痹了,以為今日又是一次“和平示威”,沒想到今天的難民隊伍不同往昔,主要是手裏都執有武器,剛出動時,步伐整齊,行列井然,隨行的還有許多婦孺老幼。一批作戰部隊緊緊跟隨,保護他們前進。看到這股聲勢,禁兵們不敢進行武裝彈壓,隻是遠遠地站在街道兩側觀測動靜,忽見隊伍向他們逼近,有動手之勢,嚇得一窩蜂地逃散了,突圍隊伍浩浩****地開到萬勝門下,一路上沒有受到多少阻礙。

奸黨的軍事首腦範瓊、左言等正在跳腳要另行派隊伍出去追趕堵擊那支準備突圍的難民隊伍,忽然聽報南路又發現一支突擊部隊,已直撲南薰門,頓時手忙腳亂起來。

南路的那支隊伍才是一支真正的騎兵部隊,戰士們一色都是全副配備的具裝甲騎,人和馬都披上鐵甲,服式整齊,旗幟鮮明,行動十分矯健。城破以來,東京人還沒有看見過這樣完好的自己的軍隊,更想不到在劫難之餘還有那麽多的戰馬和林立森舉的刀矛槍戟等長武器,不覺眼睛一亮。騎兵所到之處,引起老百姓一陣陣的歡呼。

這支隊伍有襲擊的任務,行動不能像上麵那支突圍隊一樣公開。他們早一天都留在五嶽觀內。那天五嶽觀賑濟所管理人趙子昉借口修理鍋灶,臨時停發救濟糧施粥一天,實際是幫助吳革掩蔽士兵。那夜,吳革很早就睡下了,睡得鼾聲大作,一夢帖然,這樣才可以保持第二天戰鬥必要的精力。翌晨起床,他從容部署,分撥剛定,忽聽說同文館的大隊已經出動,這個消息迅速傳開,這裏的戰士們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興奮了,紛紛擺隊出動。這時派往南門的偵事尚未回來報告,而且時間也比預定計劃早了一個時辰,但群情萬分激昂,形勢又已顯露,吳革不得已隻好傳令提前出發,他們取道於附近的小街,避開戒備森嚴的禦道,省得過早就與偽軍接戰起來。隊伍轉到龍津橋橫街時,順便一把火燒掉張邦昌的私宅,然後毫不停留地南下,這時隊伍已形成一股龍卷風,轉瞬間就卷到南薰門,前後花費的時間不足半個時辰。

為首發號施令的大將當然就是那頂盔貫甲、威風凜凜的吳革,他故意揭開兜鍪,要讓東京人都看到他,為他歡呼,以助聲勢。東京人確實有一半以上都認識他,不但因為他主持賑濟所,日常與百姓見麵說話,也因為去年正月間,他齎著老種經略的蠟丸,率領二十名鐵騎穿過西郊金軍的千營萬壘,擺脫一次又一次的追兵,拍馬衝入城廂。那雄姿至今還深深地鐫刻在人們的心目中。東京人不但認得他的人,也認得他**的那匹白馬“穿雲駒”。第二次圍城之役,他作為四壁策應使,哪裏發生危急的情況,他就率部衝到哪裏。有時是單槍匹馬,馳驅於各城門的慢道上,人與馬似乎已渾然融為一體。現在他又是一馬當先,後麵的兩千名勇士,唯他的馬首是瞻,緊緊相隨,沒有一人一騎落伍。八千隻馬蹄在磚石地上敲擊,急驟的蹄聲好像在敲打《得勝令》的戰鼓,一點一拍都打進戰士與圍觀的老百姓的心裏,也嚇壞了在此戒備的範瓊所部的偽軍。範瓊大罵戒備西路的偽軍不中用,一見難民就逃得無影無蹤,不想他本人及其所部也被這支騎兵隊伍的聲勢所懾,還未見人影,隻聽到聲音就四散逃走。

距城門不遠的禦道上,紮起一座富麗堂皇的“黃幄”。黃幄形如一座大軍營,尖尖的頂,四麵八方開了十多道門,內外都用一色的黃絹裝飾起來,尖頂上斜插一杆黃龍纛旗。幄內擺設著許多禦用之物,如金交椅、金水罐、金唾盂、掌扇、纓拂之類,還有金瓜、玉斧等隻能擺在官家儀仗中壯壯聲勢,而並無實用價值的兵器。所有這些,早被金人搜去,幸喜尚未全部輸往上京,王時雍等費了無數口舌,磕了不少響頭,才掣給收條,暫借一部分回來,又到雜劇班子裏去拿了一部分,總算湊成一部還過得去的儀仗。前日以來,徐秉哲又派人在這裏搭起幾十座彩棚、牌坊,用金字寫上“恭迓聖駕”“萬壽無疆”等頌聖之詞。臨時又指派住在這幾條街坊的居民們,都要在家門口擺設香案,香花紅燭,恭迓聖駕。還有僧道耆宿學子商戶的特約代表,也排列在歡迎的隊伍中,隊前還用一麵麵小旗表明他們的身份。大小百官,凡是在議狀上簽了名的一律榜上有名,等而下之,書辦胥吏以及開封府的使臣公人等,今天也都指名站隊,毫無例外。

當然除了王時雍等幾十個利欲熏心的官員以外,多數官員並不願意加入這個行列,他們心裏感到慚愧,戚形於色。老百姓更不必說,他們怨氣衝天地出來排隊,吆喝孩子們快回家去,這裏辦喪事,不幹你們之事。有人指著“特約代表”手中拿的小旗問:“這是什麽?”

“今日張相公出殯,他的孝子賢孫拿的不是哭喪棒又是什麽?”

有人毫無顧忌地在大眾麵前昌言:“俺從昨夜起就憋了一肚子的尿,要等張賊過來時才放。十萬人十萬泡尿,一齊放出來,管把那小子溺死在尿海中,遺臭萬年。”

吳革的鐵騎一到,自願歡迎者一刹那都逃光了,被迫參加的卻留在原地圍觀。大家指點道:“快追、快追!”崔彥遙遙看見一個官員騎匹繡金披紅的駿馬,伏鞍而逃,他的從人不識起倒,還替他張一柄曲柄紅羅傘跟在馬屁股後麵奔跑。崔彥弄不清楚馬上的人是誰,反正是個無恥之徒,他一箭射去,中了馬屁股,把那官員顛下馬來。這時鼓聲大催,崔彥無暇追趕,讓他爬著鑽進人叢中逃走了。

人們嗟惜道:“可惜沒把這個三川牙郎抓來,斬首祭旗。”

龍旗黃幄都是禦用之物,張邦昌在金賊卵翼下,膽敢僭用,逆誌昭彰,吳革不由得一股怒氣直升。他夾緊兩腿,驅馬踹進黃幄,一陣撕扯,把黃絹都拉下來,再一刀斫斷中間的那根大柱,帳篷倒下來了,那麵黃龍旗也被他扯碎。他略一示意,手下幾百名鐵騎發聲喊,千蹄並進,把幾十座牌坊彩棚全都撞倒。然後點起一把火,竹木絹綢之類,都是容易燃燒的東西,片刻間,白煙滾滾,熱浪漲天,黃幄彩棚以及木頭搭起來的牌坊化成一堆堆的灰燼。徐秉哲想盡辦法搞來的幾十大箱爆竹,也在火燒場中自我爆炸,一片砰砰訇訇的聲音,為吳革等大鬧南薰門助威。

襲擊隊伍這番衝撞,花不了多少時間,卻大造聲勢。不僅嚇跑了迎駕的偽官們,連南薰門上的守軍也都躲開了。平日老守在雉堞上,與東京百姓見麵次數最多的布袋和尚拔離,這時也不見影蹤,不知道到哪裏參禪去了。奇怪的是南薰門兩重城門洞開。甕城之內,闃無人影,城外護城河上吊橋仍舊放下來可以通行。仿佛在邀請襲擊隊伍,歡迎他們出城。

這時吳革有片刻遲疑。

據偵事的斥候和現場老百姓相告,張邦昌肯定還沒有進城,他們早到一步,打草驚蛇。現在既已踹翻了“迎駕”的現場,城上金軍看得清楚,一定會出城報信。張邦昌豈肯再入城來自投羅網?今番襲擊,又成畫餅,除非是冒險衝出城去,趁張邦昌還沒逃遠,追上去把他捉來。

要出城從虎穴中取虎子,就難免與金人廝殺。此時金軍必有準備。拔離洞開大門,似乎張開了一口大布袋,專等他們鑽進去,分明是誘敵之計,出城一定沒有好結果。在一刹那之間,吳革把這些前因後果都考慮到了。他甚至想到去年姚平仲中了敵人之計,全軍在西城外受到圍殲的教訓。自己警惕千萬不要成為姚平仲之續。

戰爭瞬息萬變,它有時會出現事前沒有估計到,臨時無從控製的局麵,也會出現強迫主持者做出違反其本人意願的決定,來勉強適應局勢。

這個時候,吳革如果毫不猶疑地做出後撤的表示,兩千名鐵騎大約都會默不作聲地跟他走,戰士們服從長官意誌是戰爭的常例,很少會有人提出異議。但吳革遲疑了一下,在遲疑中他看到戰士們的表情和內心的要求。他們多數是有經驗的戰士,理智告訴他們,此時出城作戰,必遭覆滅,但沒有一人想要撤回去。他們本來都是決死隊,死在城裏城外,並無兩樣。現在再退到五嶽觀或同文館,同樣也都是死路一條。凡是進退兩難的時候,懦怯者隻想退一步而僥幸圖生,勇決者隻想進一步取得有代價的死。大家雖然沒有說話,都把眼睛看著吳革,督促他快快做出出城決死的決定。吳革默察形勢,接受大家無聲的要求,一聲呼哨,拍馬徑行,兩千名勇士跟著他一起馳出城外。

這結果是可以預料的,在城外數裏之地嚴陣以待的不是一倍二倍,而是十倍八倍的敵軍。他們再回頭一看,動作迅捷得像獼猴一樣的敵騎,揚旗呐喊包抄他們的後路。他們是受到敵方的四麵包圍了。以後就是一場鐵的拚搏,血的競流,他們不是憑體力、憑擊刺騎術、憑戰術,而是憑勇氣、憑必死的決心作戰。他們夠了本,使敵人倒下去的數目與他們相等,最後還有一部分人向西郊、東郊落荒而走。也有一部分人拚命殺開一條血路,退進城內,但已是零零落落的殘騎了。

吳革最後退到南薰門邊,數一數跟隨他的部下還剩下六名騎士,泅渡護城河時,三名騎士中箭沉死,甕城門口的一場截殺,其餘三名也因掩護主將入城喪了生。吳革趁勢一縱坐騎進入仍然洞開著的城門。

其實吳革退入城內與六名騎士拚死掩護主將入城的行動,都是盲目的。在天旋地轉、目眩神搖的拚死斫殺中,他們都已失去理智,失去方向感,隻看到敵人比較薄弱的環節就撲上去廝殺,有路可奪就奪路而前,根本沒有想到應該往哪裏走。但進城以後,吳革的理智局部恢複了,他忽然想到城裏還有一支向萬勝門突圍的隊伍,那隊伍裏有一年多來生死與共的袍澤、戰友,有六家村的許多盟兄弟,還有幾萬名不顧生死、一心隻想跟他一起突圍的老百姓,他們突圍成功了?還是在城門下受到圍殲的命運一個不曾逃走?他還來得及趕上他們,與他們一起戰鬥,一起戰死。現在他又找到新的奮鬥目標了。

“穿雲駒”早於酣戰中陣亡,他現在乘騎的是被他親手殺死的銀環將領乘騎的一匹黑馬。這匹黑馬似乎有為舊主子報仇之意,兩三次把他從馬上顛下來。不過在酣戰之際,他已經騰不出時間來換乘馬匹。他的鎧甲罅縫中流滿了血,早已凝成血糊、血塊,這裏有他自己的,有戰友的,當然也有敵人的血。從他後腦受到致命的一擊,流了那麽多血以後,他一直是暈乎乎的,直想嘔吐,胸口與喉嚨之間似乎有一隻手正在爬搔。他心想:大約走不到多少路就要倒下來了,隻有一定要與那支部隊會合的堅強信念支持著他,才不至於立刻倒在地上。

他跑到金水河邊,那本來是他十分熟悉的道路,忽然想不起橋在哪兒。好像向右過去的一條橫街上有座橋?不!金水橋在小河沿,離這裏還遠著哩!這時他腦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吳統製,你‘側身偃黃河’,好大的誌量!幹這等大事,如何不與自家們商量商量。”

現在他的反應已十分遲鈍,說話的分明是西北同鄉的口音,‘側身偃黃河’卻是一句東京的方言,意思以一人之身去堵塞黃河缺口,如何可能。這個說著東京方言的西北人是誰,他的來意是善是惡,一時間他都找不到答案。

他不由得把馬的速度放慢了,猛然省悟到,說這句話的人就是範瓊,正是他在城內的麵對麵的敵人。“範瓊這個十惡不赦的奸賊,豈能與俺商議大事?分明是詐計,不可上他的當!”失血過多,後腦受傷,因而神誌有些昏亂的吳革要花費一點工夫才反應過來。在他有所動作之前,範瓊急忙刺騎跑上一步,把他攔腰抱住了。

被捆綁時,吳革已經失去抵抗的能力,他最後想到的一句話是:“難道今天俺就死在範瓊這個奸賊手中?俺死不瞑目。”

奸黨們的行動迅捷,吳革就俘不久,從南城退入的一百多名戰士也被陸續解來,一起斬於金水河邊,鮮血染紅了河水。

西城突圍的這支隊伍命運要好一點,他們打開城門,有數千人衝出城外。從瓊林苑中殺出來的金軍把其餘的軍民堵回城中,大部分人被衝散了,也有不少人被屠戮或受俘。混亂中隻見邢倞夫婦一起死在金兵的屠刀下,雪白的頭顱垂倒在凝血的胸臆間。其他知名之士或無名之輩,混在一起,或化猿鶴或成蟲沙,生死都不可問聞了。

這次吳革等領導的軍事行動是一個偉大的、可惜夭折了的義舉。其重要的意義在於各階級各階層的老百姓(當然包括新興的市民在內)始終參與其事,是繼宣德門伏闕上書以後的另一個更加悲壯的群眾性運動。

使吳革死不瞑目的並非為狗頭範瓊所俘殺,他的死是必然的,無論就執於誰都不免於死。真使他死不瞑目的是他希望有所為,希望死得其所、死得有裨於大局。可惜這個夭折的義舉使這些希望都落空了。這才使他的英魂不瞑、遺恨千古。

隨著這場義舉的失敗,東京人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

2

賑濟所的義舉雖告失敗,但是產生了兩個頗有影響的後果,一是大鬧南薰門,徹底破壞了“恭迓聖駕”的現場,迫使金人不得不順延一天,改期於三月初七為張邦昌舉行登基典禮;二是此舉嚇破了張邦昌的膽,他竟然提出“告退”的要求,寧願放棄皇帝不做,以保全一條狗命。

張邦昌本來就是個膽小如鼠的官僚,當時朝野及金人方麵都有這樣的評價。奇怪的是他膽量如此之小,胃口又如此之大,竟敢冒天下的大不韙,想當皇帝。曆史上很少有像他這樣集膽小鬼與野心家於一身的先例。當上京方麵的親貴把大皇帝的決定透露給他時,他真是憂喜交集。他喜的是可以嚐嚐皇帝的異味了,憂的倒不是成為名教罪人,難免身後的斧鉞之誅。這一關他早已勘破,身後之事,到時再議。他隻怕金人反複,今日立他,明日又廢他,一事不遂意,譴誅立加。再則他憂的是宋朝尚未亡盡滅絕,康王在河北,聲勢浩大,萬一複辟回朝,後果不堪設想。這些還都是遠憂,他萬想不到近在咫尺的東京老百姓居然也出來反對他,今日裏幸好晚走一步,沒有撞上太歲爺,但老家已燒成一堆灰燼,皇帝還沒做成,倒先成為一條喪家之犬。他左思右想,前懼後怕,忽然打定主意,辭謝皇帝之位不幹。

當天黃昏時,城中戰亂初平,吳革等盡被執殺,三條蹊蹺腿與三狗一起前來青城勸進,並齎來劉彥宗的文字內開登基典禮延期一日,準於初七巳時舉行。沒想到張邦昌竟撒起無賴來,以頭搶地,以腦觸柱,換了一副罪臣的口聲說:“趙氏無罪,予備位宰輔,久受恩祿,不能匡救,豈忍相代?”

李回自去年守河敗回,丟了一隻靴子,竟是跣足逃回京師的,聲譽大落,目前尚回翔台諫的低位中。吳、莫一力把他拉進勸進的隊伍,冀立新功。範瓊剛在金水河邊手刃吳革,腕血未沃,就來勸進。這一狗一腿在勸進隊伍中屬於後進,自然要以言語相迫,逼張邦昌就位。不料張邦昌破口大罵:“爾等懾於兵威,欲置我賊亂之罪。我寧甘死於此,不可活於彼,以取後世篡奪之名。”

勸進者無奈,隻好據實向劉彥宗回稟。劉彥宗深知宋朝官場的慣例,每有除拜,必須三揖三讓方可受官。想是張邦昌過去答應得太快了,恐貽後世之譏,要補辦這道手續。當下吩咐道:“張子能早就親口許了我大金稱帝,今日豈可再有反複!想必你們勸進不力,再去與他理論。明日我大金派五千鐵騎護送,保管他平安無事坐上寶殿。休再謙讓了!”

他們再去勸進時,張邦昌尋死覓活,鬧得更凶了。當著他們的麵,他引繩、揮刃、赴井、投河,樣樣都試到。他懸梁用的是一段草繩,頭頸尚未套進,草繩先絕。他自刎用的是未開口的鈍刀子,他投井是投一口眢井,但畢竟黑洞洞的,跳下去也會摔斷腿,猶豫之間已被眾人拖住。附近找不到河,就投在一段明溝裏,隻沾濕履襪和半段褲子,早被範瓊一把拎起來。

首尾其事的吳幵耐著性子,等他表演過大套戲法,再娓娓勸告道:“事已至此,就算全城官民都殉節而死,也不能挽救二帝之北遷。愚意莫若相公權領國事,討得金人歡喜,則宗社可保,太廟景靈宮趙氏祖先的畫像影幀尚可索回,一城百萬生靈,皆得生全,此乃陰功積德,忠孝之大者。若堅持小節,必要就死,有何難哉?但壞了後事,累及二帝,豈得為忠臣乎?”

吳幵本來最善勸進,這些話已說過多遍,特別是保全百萬生靈,可算是漢奸們的傳統借口,最為冠冕堂皇,說得出口。不過此時張邦昌想到的正是這百萬生靈,早間燒了他的私宅,燒了黃幄彩棚,要他本人及家屬百口之命。他咬牙切齒恨之不暇,豈肯為了保全他們讓自己冒險。

第二次勸進又不成,劉彥宗深恐耽誤大事,隻得去叩粘罕臥室之門,粘罕正擁著兩名胡姬胡天胡地之際,破口罵道:“張邦昌那廝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就傳俺的話,明日他不去做皇帝,就與他蒙霜特姑吃,兩者必居其一,叫他仔細想來。”

粘罕的一聲怒喝把張邦昌的假戲真做、真戲假做都喝斷了,在金人卵翼下,要做皇帝固然不容易,要不做皇帝更難,憑你真真假假,都由不得你做主。劉彥宗有了這句話,張邦昌二話沒說,就乖乖從命。

第二天補行大典,張邦昌一行人還是走原定的路線,從青城進南薰門,到幕次小憩,接受歡迎後再去宣德門。昨天火燒場的痕跡也打掃幹淨,黃幄、彩棚重新搭製起來,一夜工夫,草草了事。隻有木製牌坊被焚,趕修不及。是哪個聰明的“任用”官想出辦法,東京城裏還有好些紙糊作巧匠好手,平日專為喪家糊製樓台亭閣、宮室房屋,供死人到陰間去享用。金人對各色藝匠都搜索發遣軍前了,唯獨這些紙糊匠用處不大,讓他們漏了網,誰知此時派了大用場。連夜糊製,不到天亮前,十多座牌坊都已恢複舊觀,色彩花樣,隻有更加絢爛壯觀,隻是手指一戳就是一個洞。主持其事的少尹餘大均特別派兵保護,每座牌坊前站立禁兵四名,嚴禁閑雜人等靠近破壞。好在它們隻需要派一天的用場,過了初七,戳穿戳破燒了毀了都不成問題。

這件事給老百姓留下話柄,人們喧傳:“張邦昌的江山是紙糊的,隻派一天用場。”

還有昨天燒毀了許多儀仗法物,禦用器皿,金入不肯再借,雜劇班裏也拿不出來。餘大均一客不煩二主,索性也請紙糊匠包下了,可以用紙糊棒紮的一律都糊紮了湊用。

劉彥宗沒有食言,到時果然派了五千名鐵騎護送張邦昌進城,送到幕次,為首的一名猛安找範瓊說話道:“今來交割得一口活底張相公與你,你每妥收了,掣張收條給俺回營交差,今後張相公的生死,都與俺無幹。”

交割手續辦完,猛安領了鐵騎回去,這裏隻留下一兩百名女真兵,由色目人蕭慶、耶律廣,漢兒曹少監、王汭領頭,把張邦昌帶到宣德門外事前搭好的帳幕裏。張邦昌穿一件赭袍,張紅蓋,騎馬執紅絲鞭,這幾樣都不用黃色,表示謙遜,不敢便居帝位之意。進帳前,張邦昌在馬上慟哭,做昏厥之狀,好像要從馬上跌下來,幸得左右扶持。這時在旁護駕的範瓊悄悄地與徐秉哲說:“昨夜不是都說好了,今日恁地又有一番做作?你們文官肚腸特別多。如教俺範瓊當了殿前太尉,頃刻便教叩頭成禮,冊立了當,更不容他張致[1]。”

不過冊立之事還輪不到他範瓊來管。這時一名被稱為曾太師的官員捧著大金朝廷頒發的玉冊寶檢,進入幕次。彼此謁見了,曾太師當眾宣讀冊文:

無德而王,故無命假手於我,當仁不讓,知曆數在於爾躬。用是遣使,備禮儀璽綬,冊命爾為皇帝以授斯民。國號大楚,都於金陵,世輔王室,永作藩臣。欽哉!其聽朕命。

張邦昌伏於鋪在地麵上的軟褥上,跪聽冊文,接著恭恭敬敬地北向金闕磕了九個響頭謝恩。曾太師還了一揖,雙方禮畢。張邦昌上馬,百官導引如儀,進了宣德門,再步行至文德殿升殿。張邦昌在宋朝皇帝原來的禦座之側別設一座,坐著受百官朝賀,然後令閣門官傳教(改旨為教,也算是他的謙挹):“勿拜!本為生靈,非敢竊位,如不聽從,即當歸避。”

王時雍向大家遞了個眼色,百官一齊上前跪拜。張邦昌急忙回身,麵東,拱手而立。

這天金人派來參加典禮的都是色目、漢兒,以曾太師為最尊。這個曾太師名不見經傳,看他的服色打扮,不過是個中級文官。隻有留下的二百名鐵騎可能都是女真人,即以南薰門守將拔離為統領,他是當天參加典禮的女真人中地位最高的。他一直站在張邦昌背後,笑口常開,百官向張拜賀時,他在後麵直受不避。張邦昌拱手還禮時,他忽然出人意外地從背後拎起張邦昌赭袍的衣領,問百官道:“你們看此一官家,可似前日出城的那一官家?”

拔離的漢語說得很有水平,非一朝一夕之功。這句響亮的話又是在大家沉寂的當兒說的,殿上殿下都聽得十分清楚。

禮成以後,張邦昌被引入內裏,百官猶未散去。拔離又走到站在東邊殿角的一名禁軍軍官麵前,把剛才的那句問話重複問他。

那名軍官生得身材高大,儀表堂堂,除了上朝時在殿角站班以外,並無其他任務,也沒有別的本領。他們共有四人,分站四角,習慣上被稱為四鎮將軍。

這位鎮東將軍想了一想回答道:“平日見伶官作雜劇,每每裝扮官家上場,今日卻由張相公裝扮官家上殿來也!”

這個回答使聽到者都匿笑不止,拔離連連點頭道:“可知這廝是個假官家!”

3

凡是能說出當時當地人人心裏想說的話,那就是一句聰明話。這個殿角將軍確實說了句聰明話。因為當此之時,無論是宋人還是金人,無論是官員還是百姓,無論是擁戴者還是反對者,人人心裏都明白張邦昌是個假皇帝。他本人也知道自己是個假皇帝。假皇帝並不容易做,“為君難”,為假皇帝更難,膽小鬼而做假皇帝更是難上加難。

張邦昌被勸進登基後的第二夜就發生一個十分為難的問題:今夜他應該宿在哪兒?

昨日起義軍一把火,把他在龍津橋橫街的老家燒了。幸虧已在白天,沒有傷害家口,徐秉哲臨時湊合給他相中了一所住宅,暫且讓他家人居住。如果讓他也搬回這個臨時住宅去過夜,明天白天進宮去上皇帝的班,未始不是一個解決困難的辦法。可惜曆史上並無皇帝在家中住宿之例。首先王時雍、徐秉哲這批佐命大臣就不會答應他。不經他們同意,要偷偷地從宮中溜回家中住宿,宮門口逃不過範瓊派人駐守的一關。還有,即使逃脫成功,守衛巡查不見,宮內外貼上“本宮內走失皇帝一口,望內外一體緝查,通風報信因而尋獲者賞帛十匹”的懸賞尋人招貼,豈非有失體統?

住家中不能考慮,但要安住在宮禁中也是不可能的。那倒不單為了要表示謙挹。

張邦昌曾做過幾年刑部郎中,熟讀律法,背得出許多條款。他明白外臣闖入內廷住宿者要問死罪,律有明文。如再加上與宮人飲酒戲謔,與內夫人妃嬪“行濫”,那就不止一刀之罪了。他已竊據趙氏的宗社江山,再要竊據其宮室宮人,將要三罪並發,他張邦昌有幾顆頭來抵罪?

住出去、住進來都有難處,他左思右想,最後想出一個折中的辦法。他住進宮裏,在福寧殿左側的偏房內搭一張臨時鋪,派兩名老內監、兩名老宮娥司灑掃衾枕之職。偏房內住偏房的皇帝,倒也名實相稱。皇宮經幾次清理,本來已成狐鼠世界。在他登基以前,徐秉哲等著意布置一番,把逃走、漏網的宮監宮女內夫人一一緝捕歸案,仍舊送進宮內,這時倒也整理得楚楚可觀。張邦昌傳教宮中隻開放幾處地方,讓宮人等居住,其餘大部分宮殿都封閉起來,他親自寫了封條貼上,不準宮人隨意啟用。

即使這樣,張邦昌在偏殿中還是睡不穩覺。那名老內監,一直斜著眼睛看他,似乎要掂掂這個假官家到底有多少斤兩。兩名老宮娥,年紀都在六十以上,曾服侍過神宗皇帝,可算得熙寧[2]舊人,她們連哲宗、徽宗都看成為後生晚輩,又何況這個姓張的。看見他們,張邦昌心裏就升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覺。

不久,把那斜眼的內監調走,換來一個精幹巴瘦的癟老頭,這種體形在內監中並不多見。他雖老態龍鍾,卻是孔武有力,二三十斤一張梨花木幾,一抬手就舉起來。張邦昌心想:“宮中能人甚多,這個幹癟老頭難道也是淨過身的?他夜夜伺於臥榻之旁,設或不利於我,兩手往俺喉嚨口一卡,保叫立刻斷氣。這個惡奴留不得,還是把那斜眼的換回來再說。”

幾個內監宮女換來換去,張邦昌仍然不得一餐安寧,偶或入夢,夢中又是老百姓殺進宮禁,喊聲動地,火光燭天,為首的一名大將,白盔白甲,白絛纏身,**白馬,他認得是吳革,心想:“義夫已死,怎麽又闖進來搜宮,莫非他英靈不散,要與俺作對到底?”

一夢未平,一夢又起,這番是他身穿罪衣,跪倒在文德殿丹墀下,內監傳淵聖之旨把張邦昌斬了。傳旨的太監好像就是那個斜眼的,在一旁手執鬼頭大刀的執刑太監偏偏又是那個幹癟老頭,他一腳把自己踢翻在地,舉刀就砍。夢醒後,腰眼頭頸二處兀自疼痛不已。

張邦昌心驚肉跳,夢魂難安,何曾過得一天快活日子。

改朝換代以後,蕭慶仍然是、而且更加是他們的太上皇,芥末般大小的事,都要他畫了押才得施行。一天學士何昌言自陳他的名氏犯了皇帝的禦諱,乞準減去一日,改為何日言。張邦昌手教嘉獎並擢二官。此事忽被蕭慶知道,他怒衝衝地跑上殿來,當著群臣的麵,斥責張邦昌,口口聲聲地“皇帝糊塗,皇帝僭越,二日中減去一日,置大金皇帝於何地”,叫張邦昌下不了台。原來金人立張邦昌為帝就為了他的名字中有大小二日的緣故,張邦昌渾然不知,可知要受斥責了,當晚,他回入宮內,獨自喝了半斤白酒解悶,寡酒獨飲,十分無味,竟自沉沉地睡著了。

忽然感覺到有人輕輕地推著他的膀子,在他耳朵旁軟語叫醒他道:“官家醒來,官家醒來!”

張邦昌隻聞到一陣陣濃烈的脂粉香氣,然後睜開醉眼,看見一個盛裝的麗人正用一條冷手巾捂在他的額頭上,柔聲說:“官家夜來喝多了,吐了一身的髒東西。”那麗人笑嘻嘻地指著地下的一個衣包,“賤妾都替官家擦洗收拾幹淨,隻是炕上已髒,官家不如換個地方去睡。”

張邦昌雖在迷糊之中,卻懂得換個地方去睡的含義,先吃了一驚,他問:“你是何人?”

“賤妾乃坤寧宮喬貴妃位下的宮人彭氏,今夜奉命前來伺服官家。”

這彭氏雖沒名位,在宮內卻是個出名的人物,目前就由她主管宮人之事。張邦昌入宮半個月,宮中事務也知道得不少,不免要對她仔細打量一番。隻見她盛鬑豐容,體態華貴,根本不像個役使的宮女的樣子。更兼明眸善盼,巧於言辭,一說話,一股香氣直吹過來,熏得張邦昌目迷神醉。他在心裏著急道:“不好了,今夜著了她的道兒了。”急忙定一定神,再問道:“你既是坤寧宮宮人,怎生跑到這裏來伺候……伺候……朕家,是奉了何人之令?”

張邦昌在外廷表示謙挹,對臣僚自稱予或稱我,不敢直稱朕躬。在這裏,他卻意識到即使稱了朕也沒有多大的後患,做了皇帝,不找些機會自稱朕躬,豈非虧待了自己。這是他第一次把這個自稱說出口,發音不免有點別扭。那麗人抿嘴一笑,似乎把張邦昌的幾根肚腸都數清楚。她毫不在乎地撒著謊,隻消親親熱熱地多喚兩聲官家就把破綻百出的謊話都圓住了。

“官家容稟,昨日李都知傳下話來,宮裏分為三班,每班二人前來伺候官家。賤妾當了今夜的班,戌初就來官家身旁了,隻是官家熟眠不知。”

“那兩名內監哪裏去了?”

“賤妾使個見識,”彭氏益發笑得前仰後合,“把那斜眼睛、沒耳朵的兩個奴才都支使出去喝酒,此刻想都已醉死在那裏。官家休再猶豫,快跟隨賤妾進內宮去。”說著,就要替張邦昌穿起衣服來。

張邦昌還有些疑慮,問道:“卿說是你們一班共有二人,還有那一個是誰?她現在何處?”

“還有一個陳氏乃賤妾的義妹,也是坤寧宮宮人,她現在坤寧宮內為官家鋪衾疊枕,等候奴家把你送去。”

彭氏一半軟求,一半硬拉,把張邦昌從被裏拽出來,草草穿上衣服,外麵披一件黃色半臂。這一件不是張邦昌日來穿的衣服,但是眼熟得緊,似曾相識。過了一會兒他才想起此乃徽宗皇帝在宮中的便服,當年他作為文學侍從之官,曾在內殿幾次看見徽宗穿過。他背得滾瓜爛熟的刑律中“僭服禦衣者當死罪”一條條文忽然又從他的記憶中跳出來,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急忙把半臂脫卸下來。

這彭氏的一貼一笑,早使他如癡如醉,忘了四罪俱發之事,何況又有勝她百倍的義妹。張邦昌迷迷糊糊地披上半臂,迷迷糊糊地被彭氏攙扶著進入他自己貼上又被她們扯去封條的內宮去了。

這彭氏雖無名位封號,確是個大有來頭的人。徽宗皇帝即位前,她就在端邸[3]給事,慧黠便捷,再加上她要取得獵獲物時那種堅決和大膽的作風,深受當時尚未繼位的端王所寵愛。後來卻受人排擠出宮,出嫁給禁軍中一名姓聶的小軍官為妻。端王即位後,思念不止,又把她召入禁中。寵愛的程度,不亞於來夫人、喬貴妃等人,隻因她已經有了民婦身份,不能再授以宮中的位號。講究實際的彭氏,隻要官家經常召幸,有沒有位號,倒也不大在乎。她感到難受的,是宮中人故意貶損她,大家打夥兒稱她為彭婆、聶婆。其實,她當時還在少艾,年齡不過二十多歲,聽起來卻像個七老八十的婆子。

徽宗禪代之際,彭氏隨太上皇遷入龍德宮,隻是受扼於鄭皇後,未得見麵。徐秉哲、範瓊秉承金人的意誌,幾次惡狠狠地清宮逮人,有位分的妃嬪內夫人基本上都被清除出宮,押送金營,一般宮人也未能幸免。隻有彭氏因禍得福,由於她沒有位分名號,徐、範派在宮廷裏的眼線張迪、鄧珪偶然忘記了她,或者通過什麽條件有意放她一馬,居然成為漏網的大魚。現在又進入偽楚的後宮來掌握大權。

那個她稱為“義妹”的宮人陳氏,實際上是她自幼領養入宮,儲為她未來替代者的養女。陳氏姿色殊絕,兼工歌舞,可惜徽宗的權勢已傾,彭氏揀熟灶燒,設法把她獻給淵聖。淵聖憂心國事,情愛又集中在朱皇後身上。陳氏一年中隻見他二三次,當然談不到什麽恩寵了。清宮時,她也成為一條漏網的小魚,後來隨養母雙雙回宮,彭氏蓄意安排了這條美人計。

從那一夜開始,至少在宮闈生活方麵,張邦昌的膽子大起來了。許多封閉著的宮門,扯去封條重新開放。他到處流連,飭令徐秉哲把流亡宮女一一找回來填塞後宮。他身穿赭袍,足履黃茵,打扮得不倫不類,但每夜絲竹酣飲,樂而忘憂,彭、陳之外,還有許多內寵,生活起居,儼然就是帝王。彭氏在後廷大權獨攬,身份介乎皇後與總管之間,陳氏卻成為真正的貴妃娘娘了。

不過假戲到了真做的時候,當事人慢慢地習慣了,也會忘乎所以。張邦昌登基不久,一天在尚書省議事,權領尚書、門下省事的元輔王時雍隨侍在側,應對之際,便以陛下相稱。這時張邦昌尚有自知之明,阻攔道:“且休!什麽陛下,恐被人聞之,當作笑話講。”

大半個月下來,張邦昌的心理狀態發生了變化,他忽然想到要“大赦天下”,問計於淵聖時做過兵部尚書、現在原封不動地凍結在尚書銜上的呂好問。

呂好問頂了一句:“赦書日行五百裏,今東京之外,皆非我屬,欲赦伊誰?”

“俚語有道是‘錢大王肆赦,恐入李大王世界’[5],”張邦昌自我解嘲道,“今我受大金皇帝冊封,兼為百僚擁推,名正言順,豈錢氏僭偽之主可比?”

張邦昌以偽責偽,自己還認為名正言順,真是忘乎所以了。呂好問不禁又頂了一句:“錢氏猶有數州之地,兼民心素附,我今日豈可與錢氏相比?”

這當頭一棒,才使頭腦發熱的張邦昌省悟到即使他的臣下也未嚐不視他為僭偽之君,而且地位還比不上五代時的小國吳越錢氏。

4

大金皇帝頒發的廢黜宋朝的聖旨已由蕭慶當麵向太上皇、淵聖宣讀,接著又宣布要把趙氏宗族、部分臣僚及其家屬北遷的決定。這個蕭骷髏殺氣騰騰地執行了這兩項嚴厲的宣告。然後出人意表地,全體北遷的君臣俘囚,包括本人家屬在內,一律都受到邀請去參觀國相、太子親自參加表演的馬球之戲,還要應邀出席他們的告別宴會。原來金朝實行“畏之以威”“懷之以德”兩項政策各有分工。蕭慶、高慶裔、王汭等執行前者;粘罕、斡離不親自執行後者,劉彥宗、完顏希尹、撻懶追隨主帥的後麵,有時也拿出一副笑嘻嘻的麵孔。今天這場宴會,是征服者對被征服者表示寬大為懷,含有貓哭耗子的性質,顯然屬於後者的範圍,因此由完顏希尹及撻懶二人分別到大幕次、小幕次及羈囚皇族的所在地去邀請,一派做主人的殷勤熱情,似乎根本不存在征服與被征服的關係。

告別宴會設在齋宮,馬球就在齋宮外麵的一片廣場上舉行。這天太上皇、淵聖除沒有穿禦服以外,倒也打扮得齊齊整整,鄭皇後、朱皇後都穿上華麗的服飾,還特別關照要戴上首飾。其餘受邀請的皇子、王妃、公主、駙馬、隨行大臣及其家屬一百餘人,都是衣冠楚楚前來赴會。齋宮端誠殿上已擺好酒席,殿外平台和丹墀上也分出層次,排列座位,讓他們按照身份地位入座。這是他們被俘以來第一次受到人的待遇,也可能是他們一生中最後一次享受人生了(其中有少數幾個例外)。

太上皇原來是“蹴圓”(踢球)能手,馬戲一道也不外行。如非考慮到目前的俘囚身份,他見獵心喜,真想下場去逐馳一會兒,賣弄賣弄他的手段。

一場馬球打完,粘罕、斡離不滿麵都沾糊著灰塵,他們進去洗手洗臉,換了衣服出來與二帝見禮。中華之邦,禮儀為先,淵聖不敢僭越,讓太上皇先行發言。太上皇得體地說:“今日得觀盛禮,豈敢重勞國相、太子擊球。”

禮節性的客套敘過,酒菜擺上來,剛斟過一巡,一向沉默寡言的斡離不先開言說話了:“昨來蕭慶已與二公說過北遷之事,趙氏盡室皆行。”然後指著殿下的群臣道,“何、孫傅等輔少主無狀,誤國有罪,皆令北行。張樞密、司馬侍郎、秦中丞這數人孤忠耿耿,眷念故主,不肯留事新朝,俺也不強人之所難,即請他們扈從二公北行。俺已囑撻懶郎君對他們幾位多加照順。”

太上皇今天包辦了應答之辭,而他能回答的也隻有“敢不如命”四個字。斡離不說一句,他就回答一個“敢不如命”。一連說了多次。

這時殿上殿下的人都聽到上麵的應對,所有在座之人,都在北遷之列,他們倒也沒有幸免之想。因為事前蕭慶已跟他們說過幾次,隻是斡離不又把北遷之人分為兩大類,何、孫傅列入誤國一類,不免難堪,但此時此地要提任何抗議都是不可能的。他們隻好把這句考語,火辣辣地吞進肚裏,好像吞進一個火藥包。

坐在殿外優待席上的秦檜夫妻也聽到這句考語。王氏悄悄地拉了秦檜一把,得間耳語道:“既然二太子說丈夫孤忠耿耿,何不就此上席去求他把俺夫妻留下,免此一行,豈不甚好?”

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秦檜忽在大庭廣眾之間聽見他的命運的最高裁判者這句考語,不禁心裏怦怦然,不過還強自製止,不露於表麵。王氏的這個愚蠢的建議卻把他惹惱了,他輕聲斥責道:“癡婆子你懂得什麽?難道現刻再去求情,說俺願為新朝效死?這樣豈不讓他賤視了,隻會把俺發遣得更遠,永為望鄉之鬼。”

這時倒真有個“癡婆子”上去為家屬求情。坐在太上皇後麵一席的鄭皇後忽然離開席麵,款款走上前去,向粘罕、斡離不二人福了兩福,開口說道:“臣妾得罪上國,自合隨上皇北遷,死而無怨。隻是臣妾之父鄭紳,一向安分,不敢預問朝政,更兼年事已高,兩腿病廢,不良於行,敢請留下。如荷赦免不遣,拜荷國相太子大德。”

宋朝的兩代皇帝,無論老的還是小的,都已屍居餘氣,生機全無。碰到事情都要與親信商量商量,考慮半日,才敢做出決定。他們的口頭禪“且待商量”“卻又理會”,實際上是推遲決定的緩兵之計。怎比得粘罕他們,說可則可,說不可則不可,俄頃之間就做出決定,毫不拖泥帶水。一方麵的統治者文而老化,另一方麵則是質而年輕。兩國興亡之機,在這裏可看到一點端倪。

粘罕回答得這樣爽快,鄭皇後喜出望外,不禁跪下來,向二人拜了兩拜。

人事處分已畢,斡離不又問道:“大軍即將北撤,二公等也將於旬日內上路。長途跋涉,衣服需要之物不可少。行裝可曾打點?”

這一次卻是淵聖自己回答:“前來蕭太師說了北遷之事,某即以筆劄付王時雍、徐秉哲,囑於左藏庫內支三千貫為某父子治行。不意王、徐以無錢見告,一文不名。因此行裝之事尚無著落。”

三天前,淵聖讓內侍劉當時送給王時雍、徐秉哲一紙他親筆書寫的禦劄:“社稷山河,素為大臣所誤,今日使我父子離散,追念痛心,悔恨何及?見以治行,缺少衣服衾具及廚中所用什物,煩於左藏庫內支錢三千貫收買,津遷至此。不求華腆,但能敷用即可。早晚成行,希勉事新君,無念舊主。桓(淵聖名)上王、徐二公。”這樣一封措辭遷就的告貸書竟不能打動王、徐之心。據劉當時回來說,二人當時看了禦劄就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後來他去催促,徐秉哲竟說左藏庫匱乏,無現錢可支。王時雍回答得更加氣人,他說即使有錢,未得楚帝禦批也未便見付。淵聖一向是個好脾氣的,難得對人動怒,這次聽了劉當時的匯報,兀自氣惱,今日得機,便在斡離不麵前告他一狀。

斡離不聽了也覺得氣憤,他不顧王、徐二人都坐在相當高的席位上,開口罵道:“王、徐二人在宋朝職位不低,舊朝初廢,如何轉背之間,就忘了故主之恩?此等負義之人,不知公等當初何故便以國家相付?可知今日之禍,乃是自取。”

王、徐二人是當前偽朝紅得發紫的人,如果淵聖與斡離不的地位平等,他也可反唇相譏:公既知我們為負義小人,如何又讓劉彥宗、蕭慶重用我們,權傾一時?

這種複雜高深的用人哲學,淵聖要在他失國、失去了用人的自由選擇權以後才有所體會。在他在位期間,也是糊裏糊塗地把這些人放到重要的位置上了。這說明了另外的一條政治原則,叫作“當局者迷”。

5

打球以後,斡離不與粘罕彼此達成默契,今日之會,目的在於示惠宋人,要給這批君臣俘囚一點溫暖感,相戒不要以語言或聲色迫人,失去懷柔的本意。

在粘罕這方麵,今天還準備了一個特別節目,在演出以前必須嚴加保密——連斡離不也不讓知道,才能取得出人意料的戲劇性的效果。他一直在尋求適當的時機,所以平日雖然說話最多,今日卻一直保持沉默,讓斡離不獨自主持宴會。

直到斡離不斥罵王、徐,批評淵聖任用僉壬以致亡國的時候,粘罕忍耐不住了,才插上來說:“要說到任用小人,誤國禍家,此公尤勝於少帝。”他指著太上皇,通過通事翻譯成漢語道,“當年若非公任用王黼、童貫等挑起邊釁,破約敗盟,得罪了我大金,怎有今日之禍?”

挑釁敗盟者反而指責別人挑釁敗盟,為自己的行為找借口。粘罕這段話在金人的文告中、外交使節的責難中已經重複過百十次,早成為令人耳朵生繭的老生常談。現在粘罕又翻出這本老賬來責難太上皇,太上皇悚然從座位上站起來,文不對題地回答了一句:“敢不如命。”

其實這是一句刪繁就簡的答詞,把沒有說出來的潛台詞補足,他的意思是:“國相所責甚是,某已甘心服罪,刀鋸斧鉞,唯國相所命,敢不如命。”

有人受到敵方的懲罰,甚至被處極判,他肉體上已無法反抗,但精神上並不屈服,不承認自己是錯誤的,有罪可罰,更不承認對方有權懲罰自己。但是宋朝的這批皇室貴族,都是一群未老先衰的闒茸貨,他們的精神支柱早已垮台,在他們身上已找不到一絲一毫的失敗者的傲氣。今日一宴中,無論鄭皇後的求免家屬北遷,向敵酋叩頭謝恩,無論淵聖的訴求告狀,借手敵人發泄氣憤,無論太上皇的“敢不如命”,都是這種精神崩潰的表現。

經不起敵人的壓力,先就軟癱下來,生死從命,方圓任意,自己變成軟鼻涕蟲一條,這在俘虜之中,數見不鮮,而在皇族中尤為突出。亡遼時粘罕曾接觸過的天祚帝,以及宗室大員的表現都是十分軟弱的,隻有耶律大石是例外,他雖在俘囚之中,偶然肯與粘罕說句話,玩一回雙陸,都像是賜給粘罕某一項恩典一樣。像耶律大石這樣自尊的人,粘罕一生中也沒有碰到過幾個。

斡離不的注意力放在諸皇子身上。他好像坐在檢閱台上把太上皇的許多皇子都檢閱了一遍。他早就知道鄆王、肅王、信王等幾個皇子,都是很出色的,能詩擅畫,寫得一筆好字,如在承平時節,都不失為詩酒風流、文采斐然的賢王。如今混跡在諸王貴族中,已看不出一點鋒芒。

斡離不這時心裏也想到耶律大石,他掙脫羅網,遠走高飛,至今活躍在西北一帶,開創了一個新局麵,終究成為金朝的心腹大患。凡是能夠給他的政權帶來威脅的人,就是他欽佩的人。如今太上皇諸子,隻有康王一個漏網,在河北弄兵,其他諸子全在這裏。斡離不檢閱一過,心裏想道:“這幾個皇子手無搏龍縛虎之力,胸無定邦安國之才,就算能夠寫字畫畫,何足道哉?如今都在我的關禁中,諒他們插翅難逃。我大金如能拿得康王,就永絕後患了。”

作為人質,康王曾在斡離不軍中留宿過數宵,當時匆匆,沒有留下特殊的印象。現在康王漏網在外,也有一番作為,不免使他有些顧慮。對於這裏的俘囚們,他是放心的,即使對於二帝,他也采取寬容的態度,不願過於難為他們。當時他攔住粘罕責難太上皇的話頭,說道:“往昔之事,因果爽然。今日恩怨已盡,休再提它。二公此去不免萬裏投荒,尚祈保重,樂天知命,圖個安逸的晚年,庶幾不負俺等今天之一會。”

斡離不雖是個叱吒風雲的大將,這幾年頗受漢兒熏陶,自己也讀了不少書,能以漢語說話,吐屬典雅。此刻說的一席話,明顯地含有回護他們的意思,太上皇心裏明白,自然稱謝不置。

“好戲快要上場了,稍停就要他好看,看你黑廝,保得他到底!”粘罕痛快地想道,他已等候多時,現在看到時機已至,就奇兵突出地與太上皇說道:“昨奉朝旨,二公即將分道北行。公在燕京少留數日後,即去本朝發祥地附近的五國城[6]居住,路途尤為窎遠。”上麵這幾句是由通事翻譯的。下麵幾句,他急不及待,就自己說出來了,大致的意思是:北地苦寒,女真人在那裏也自禁受不住,何況南人。俺念你年老體弱,長途跋涉,未免辛苦,特薦二人與你,一路侍奉照料你,頗不寂寞,不知你意下如何?

這二聲他說得很輕,不僅表示感謝,還怕粘罕有著惡作劇之心,玩出什麽新花樣,那是從他詞意閃爍的口氣中可以聽出一點來的。竟含有哀求之意了。

一語未了,隻聽見左側廂房門口掛著的一桁珠簾背麵發生什麽爭執的聲音。然後是一道介於女人與男孩之間的尖厲高亢的聲音,高揚起來。它雖然急迫,似乎伴著一陣起伏很大的呼吸聲,旁邊還有人幹擾,但它的發音是正確的,殿上殿外的人都聽得清楚:“官家,事已至此,還向那賊寇籲求作甚?”

珠簾後一批甲士把兩名婦女推出端誠殿來。前麵的一個,略事梳勻,穿一套淡紅衣裙,仍然掩蓋不了慘淡的神情。她是太上皇的新歡趙元奴。後麵的那人,發髻蓬鬆,衣飾不整,顯然是被強迫拉來的。她用一個強烈的動作推開兩名攏住她衣袖的甲士,很快地越過趙元奴,走到太上皇座位前麵,口中數落著:“官家休道他們安著什麽好心,無非叫你當眾出醜。他是我家之敵,我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官家如何事事都要如他之命?”

她是李師師,沒有錯,此時此地,敢於這樣說話的女人,除了李師師還有誰?她是在萬勝門突圍時被俘。在羈押中,被奉命前來辨認的趙元奴證實,送到青城來的。傳說大金皇帝也知道李師師的名氣,派人物色,要送往會寧府,此事由粘罕首尾。今天粘罕卻把師師先派了另外的用處。

時隔四年之後,她與太上皇二人都想不到會在這樣一個場麵中再次見麵。在太上皇眼睛中,師師似乎沒有多大改變,即使在落魄中,她的風采依然如故。她掙脫甲士們的牽扯,不願走到粘罕座前去的那副倔強的勁兒也依然如故,但她又好像改變得很多了,她的嗓音完全不是原來的那副嗓音。如果沒見到人,單聽她從珠簾後麵發出的數落,絕不能想象她就是師師。還有,她的眼睛裏閃爍出一種奇怪的遊移不定的光芒。她不願走到敵酋座前去向他們致敬,但她的眼光仍在尋找粘罕、斡離不,好像她在戰場上要找尋主要的敵手一樣。她清楚地記得馬擴曾介紹過他二人,一個肥碩,一個瘦長,一個像帶座的碑,一個像淩空的塔。她很容易就在主位上找到他們,狠狠地盯了他們一眼。她又在找張邦昌、王時雍,要找他們算賬。最後她逼人的光芒,又回到太上皇身上。那是數落、譴責,很快就可能發展為怒斥的眼光。太上皇接觸到它,竟然慚怍地低下了頭。

她在珠簾背後已經等候多時,殿上二酋與二帝的對話,她都聽到了,這時且不去理睬二酋,先衝著太上皇問:“官家禪位南幸之際,臣妾曾請黃經臣帶上斷簪一段,以示決絕,也請他轉告,萬一東京城有個三長兩短,臣妾誓死不負國家與陛下,隻是危難之間,官家也要自重。這話臣妾反複叮嚀了兩遍,今日在此活著相會,又聽見官家的遜詞哀求,可知官家不想聽師師的話。那段金簪可還收著?官家既不需用,還了師師也罷。”

對師師了解得很深的太上皇,明白她今日來此已決心一死,她自己沒有死的決心就不可能勸他去死。他像割去了心肝一樣想到師師馬上就要死了,但又怕師師過於激越的語言得罪二帥,連累自己。就他自己而言,他們免他一死,萬裏投荒就算是最好的發落。最後的一根稻草,他一定要死命撈住,不能讓它漂失。他不想死,他對任何人,對死去的種師中,活著的劉錡、馬擴都沒有欠下一筆要用生命去抵償的債務。說到底,破城以來,他也有種種顧慮,但隻限於在維持原狀到押送北行一個幅度以內上下忐忑,過此一步,就不能想象的了。

他是愛師師、疼師師的,但不能為她做出一點犧牲,從最初直到最後還是如此。他作了一個要想攔阻師師再數落下去的姿勢,以討好二酋,也想保全師師。師師不理他,早就從鬢發間拔下半段金簪,用力往自己的喉嚨口一戳。她的動作是這樣猛烈,一道從束緊的血管中直噴出來的鮮血,飛到很遠的地方。它像一道五彩的

長虹,從天上灑向人間。血點一直噴到二酋和二帝的衣裳靴襪上,還有幾點濺上他們的臉。每個人都不由得用手去揩抹臉上的血。

“蒙霜特姑,蒙霜特姑!”顯然已喪失理智的粘罕,指著師師已經倒在地下的身體吼叫著,使他最最惱怒的是師師惡毒地辱罵他們以後,叫人猝不及防地自盡而死,使他完不成大皇帝交給他的秘密任務。她死了一次還不足泄他之憤,還要她再死一次,死上加死,死得十十足足。不過師師的雙目已瞑,對她已起不了威脅作用的“蒙霜特姑”,猶在耳際縈繞,這可能是她能夠在人間聽到的最後的聲音。它不是人的發音,而是野獸的吼叫。

斡離不也被激怒了,對於已經倒地的李師師,再要加以“蒙霜特姑”之刑,這是十足的野獸行徑。他頓時恢複了統帥的尊嚴,迅速命令從人將師師的身體抬出殿外,同時揮手對撻懶說了一句話,撻懶跟著走出殿去。

[1].張致,宋人口語,做作、裝模作樣之意,或作鬼張致、喬張致。

[2].熙寧,神宗年號。

[3].徽宗即位前,封為端王,哲宗病死無嗣,他以皇弟的身份入嗣大統。

[4].後周太祖郭威小名雀兒,郭雀兒即指郭威,他做皇帝不久就死了。

[5].錢大王指五代時吳越國王錢氏,李大王指南唐國王李氏,兩國接壤,領土都不大,吳越尤為小國。

[6].五國城,在今黑龍江省依蘭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