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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閏十一月三十和十二月初一這兩天,金軍統帥粘罕、斡離不置已經出南薰門專程到粘罕大營駐屯地的青城來拜謁他們的淵聖皇帝於不顧——他們隻派了幾名二三流的文武人員在齋宮擔任宿衛及照料淵聖及其侍從一行人的食宿,自己來到南薰門外,緊張地上城下城觀察城內數以十餘萬計的老百姓迎鑾隊伍的動靜,隨時研究商計對付之策。在那兩天兩夜中,斡離不始終沒有離開那個崗位,粘罕也有一半時間留待在那兒。
他們之所以如此重視老百姓的動靜向背,不僅僅是要根據這些現象來決定對待淵聖一行人的禮貌規格,那在他們看來是次要的事情,而是要根據它來決定宋朝和趙氏皇室的興亡存廢,這才是最最重要的事情,值得為此大動幹戈。
金朝兩次興師伐宋,出兵之際都沒有談到對宋朝及趙氏皇室的更替存廢問題。在斡離不、粘罕的心目中都認為他們率師南下,以攻陷宋朝的首都東京為主要的軍事目標,從而脅迫宋朝皇帝接受城下之盟,接受他們提出來的種種條件,割地、賠款、質親王大臣,使宋朝成為大金卵翼下的附庸之國,使淵聖皇帝成為大金皇帝的侄皇帝、兒皇帝,等等,所有這些條件都在禦前貴胄會議中討論過,並由金主完顏吳乞買親自認可。對這樣一種最終結束戰爭的形式和格局誰也沒有懷疑過,在禦前會議內外也沒有任何人提出過什麽異議。
但是大大出乎斡離不、粘罕意料的是在城破後的第五天(當時金主還不可能知道城破的消息),大金皇帝從上京會寧府傳來一道聖旨,明確規定廢除宋朝及淵聖的皇帝之位,另選賢能,建立新朝。這個“賢能有德”的新君要在漢人中挑選,金主初步屬意的是宋朝前太宰兼門下侍郎,後來與肅王趙樞一起為人質北上而留在燕京的張邦昌。張邦昌在燕京時,不知有哪一點被大金皇帝看中了,或者因為他的名字十分吉利,他新建之邦一定可以張大昌盛,或者因為他字“子能”,那一定是個賢能有德之君,或者還有其他的什麽柔容之術。總之,他“雀屏中選”,被選為候補皇帝,大皇帝特派一支鐵騎護送他到前線來,聽候斡離不器用,到適當的時候,把他推上皇帝之位。
斡離不很不讚成大皇帝這個臨時翻出來的新花樣,傀儡現成的就有,何必另外再換一個,徒滋紛擾。粘罕也瞧不起張邦昌,說張邦昌這等軟鼻涕蟲的人才,連嘴唇上下幾莖髯須也翹不起來,軟軟地耷在頦下,如何做得中原皇帝?他們二人難得有一次意見完全相同之時,立刻聯名上了一道奏章,要求大皇帝收回成命,仍以趙氏為主。多謝南薰門城內百姓的活動,它為斡離不、粘罕提供一條最有力、最現成的理由,他們說趙皇出城議降,全城百姓來到城旁迎鑾,兩日之中,聚眾至數十萬,**無已。默察其誌,心附趙皇,堅如鐵石,如另立他人,建立新朝,必將引起一番紛紜,不利甚明。由劉彥宗起草綜合反映了斡離不、粘罕二人觀點的這份奏稿剴切指明:若以闒茸無能、素乏聲望之張邦昌為帝,中原人心不附,必舉兵相抗,異日大軍百萬,蜂起雲屯,我大金兵如留與之戰,則連兵不解,永無寧日,若撤兵北歸,則張朝立成齏粉,徒損我朝威信,結怨宋人,計莫拙焉!說得淋漓盡致,十分痛快。斡離不、粘罕看了,相與鼓掌,擊節稱賞。這時他們深信他們憑著前線統帥的資格,新近又立下攻破東京城的大功,對宋朝之事可以便宜處理,大皇帝一定會采納他們的意見,放棄前議。
拜疏以後,他們把張邦昌冷冷地擱在營帳裏,無人去理睬他。然後議定以議降的亡國之君、未來的傀儡皇帝的規格來接待淵聖皇帝。雙方於初二上午在齋宮相見。三十和初一兩天晚間,淵聖及其侍從都在齋宮內留宿。淵聖每天吃的是餛飩扁食,據說此乃大皇帝之禦膳,在金朝是最高貴的食品。行動也還算自由,隻是禁止侍從人員彼此交談。他們如乘間說幾句話,金朝主事人看到了就搖手示意,不許交談。別的倒也沒有什麽限製,自然要離開齋宮是不可能的。
早一天,粘罕就派契丹貴官派去宋廷辦事的蕭慶前來齋宮索取降表。淵聖如命,特派隨行的四六專家孫覿起草表文,三條蹊蹺腿之一的翰林學士吳幵加以潤色。二人請示旨意,當下淵聖一看左右無人監視,就悄悄說道:“事已至此,當卑辭盡禮,勿計空言。”有了這個指示,孫、吳二人放膽寫去,再也顧不得朝廷體麵和個人名節,隻要表文受到金人的賞識,就是他們未來的本錢。
初稿大致如下:
三裏之城,遁失藩籬之守,七世之廟,幾為灰燼之餘。既煩汗馬之勞,敢緩牽羊之請……上皇負罪以播遷,微臣捐軀而聽命……使社稷不隕,宇宙再安。
雖然已卑辭盡禮之至,粘罕看了還不滿意,把第二聯改為“背恩致討,遠煩汗馬之勞;請命求哀,敢廢牽羊之禮”,才算勉強通過。在看稿過程中,奇怪的是漢化較深的斡離不倒不在文字上挑剔,隻要是一份降表就行。不大懂得漢文的粘罕,經過時立愛、高慶裔兩個漢兒在旁指點解釋,在文字上提出許多吹毛求疵的意見,最後粘罕在草稿上親筆抹去大宋皇帝四字,又抹去大金二字隻稱皇帝,表示皇帝乃是金、宋的共主,上麵不必再冠以國號,這一改很能夠表現出粘罕的見解。此外,他又將上皇負罪四字改為上皇失德,在字麵上也不給太上皇留些麵子。經過這樣兩三次的修改,蕭慶、孫覿、吳幵在青城門與齋宮之間往來跑腿,降表才算定稿。
保宋保趙的方針雖然二人一致,但在接待規格的討論上,二人仍有差異。粘罕主張硬一些,使趙皇畏我大金之威,以後指揮起來可以得心應手;斡離不主張軟一些,使趙皇懷我大金之德,今後可保一時的太平。懷德畏威,本來是一件事的兩麵,二人之間的意見,略為折中就可以統一起來。
初二午刻,雙方在齋宮門口相見,淵聖先送上降表,二帥接過,表示接受他的歸降,然後相揖入廳,講賓主之禮。淵聖本來住在齋宮內,這時坐在主位,二帥略一謙遜,也落座在客位上,淵聖隨行的親王宰臣等一律站於庭前。
斡離不為人沉默寡言,再加上那幾天害眼病,戴著眼罩,一揖之外,並不與淵聖多說,倒是主張脅之以威的粘罕說話獨多,談笑風生。他通過通事,說了一大套使淵聖安心的話,大意是:“天生華夷,自有定分,中國豈吾所據?天人之心未厭趙氏,使他日豪傑四起,中原亦非我有。但欲以大河為界耳。”
這套理論,可說是斡離不發明的,劉彥宗竊之於前,概括在給大皇帝的奏疏中;粘罕攘之於後,倒也說得琅琅入耳。他說話時一直轉過頭去看斡離不,斡離不點頭表示讚許,然後提出一個具體問題:“兩國既和,恐四方聞京城陷而生變,請遣使曉諭安撫,本國當遣人送出地分。”
淵聖自然隻有悚然聽命、點頭稱是的份兒。雙方大禮已畢,淵聖差人獻上禮物金銀十六擔,縑帛五十床,金玉帶各二條,分別獻給粘罕、斡離不作為贄敬。
“城既破,一人一物無不皆吾所有。皇帝之來所議者大事,此複何用?如欲分賜,可與臣下。”粘罕笑嘻嘻地說,態度雖然溫和,內容卻是嚴厲的,表示東京城裏一草一木都屬於大金所有,你們早已失去所有權和處分權了,以後休得妄動。斡離不看看淵聖麵色難看,安慰道:“日已晚,恐城中居民不安,可早回。”
得到這句話,淵聖心裏吊著的一塊大石頭才算放下來。斡離不、粘罕又足尺加二地派了一隊鐵騎裹送淵聖入城。其中有五名官長一直把他送進大內,以後就留宿在內,不再回營,成為他的影子。
淵聖回到南薰門時天色已晚,夾道點燃的燈燭,猶如兩條火龍,穿過朱雀門、州橋,直達宣德門大內。轟天雷的話沒有誇張,東京的老百姓都從家裏趕出來了,佇立禦道之側,希望一瞻聖顏,好教自己放下心來。尤其是南薰門內的十多萬百姓,他們在這裏已迎候了兩天之久。昨天打聽得明日聖駕必回,索性就留在街道上過夜,心裏熱乎乎的,再也顧不得冬夜的徹骨寒冷。他們多少次被謠傳和偶然的打開城門所欺騙,站起來了又坐下臥倒,在坐臥之中又忙不迭地站起來列隊。到了聖駕真正回來時,遙遙望見黃蓋就失聲痛哭起來,接著是一片驚天動地的山呼聲、爆竹聲。有的人不顧一切,直衝禦駕,攔住了淵聖的馬頭,為了要看清楚天表是否有些憔悴了,有的人擠不上去,就在前後奔走傳呼,泣笑頻作,也不知道那麽多的眼淚和歡樂是從哪裏來的。婦女老幼一般都被擠在圈子外麵,他們用手捧土,或兜起衣襟裙片滿盛著泥土,把道路上坑坑窪窪積雪未盡之處都填平吸幹,禦道坦然可行。有的人手裏捧著一大炷香,願為前導。人們隻要一眼覷見淵聖,知道他確實已經平安歸來,就把自身的寒冷、勞累、饑渴全都忘掉了,生活的目標突然變得單純了,他們要聽的是官家的聲音,要看的是官家的身影,要想的是官家的平安。官家代替了一切,官家就是他們的一切。
淵聖皇帝即使有一百條缺點,即使犯了一千條錯誤,他的感情並不虛偽。他做了作為老百姓心目中的偶像在這個時候自然而然要做的一切。他跟百姓一起感泣,才過州橋,他的一塊手帕已經完全浸濕,一時找不到另外一條幹的手帕,就舉起袖子來揾淚。一路上他想說話,嗚咽了半天說不出來,最後才斷斷續續地說了一句:“宰相誤我……荷爾百姓,朕幾不得……與吾民相見。”
隻消這句話,他的缺點、他的錯誤都被原諒了。
這個時候淵聖的頭腦確實非常清醒,他清楚地看到宰相和大臣們的私心誤國,還看到一批官員和金人勾勾搭搭準備把他出賣。他看到這幾十萬老百姓才是真正愛他的。這時他才想起三天前在殿舉義要保他突出京城的禁兵們確是忠義的行動。隻有身在羅網之中嚐到縲絏之苦的人才懂得自由的可貴。直到此時他第一次把蔣宣等人和這幾十萬老百姓聯係在一起。
他回到宣德門時才注意到一路從南薰門跟他回來的張叔夜、劉鞈等人叩馬而泣,後麵還站著許多太學生,他把他們和老百姓也聯係在一起了,揮手對張叔夜說:“朕不聽公言,今日悔之晚矣!”這話分明是說給勸他去金宮講和的何等人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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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石激起千層浪,被太學生丁特起一場慟哭激起從南薰門一直站到宣德門的幾十萬百姓的“迎鑾”活動說明他們對於這個皇帝無比的關心、同情與愛憐。愛與憐是一母所生的兩個孿生子。不!還有一胎三胞的第三個兒子——原諒。
確實老百姓對於淵聖皇帝所犯的種種錯誤一概采取原諒的態度,他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導致了一座京城的淪陷,一個朝代的覆亡,老百姓隻是同情、讚美他能夠善善惡惡,而原諒他的不能用、不能去。甚至,時至今日,此刻他從金營回來已目擊老百姓們的如癡如狂、如醉如癲的行動,他從心底裏明白並且感謝老百姓是真正愛他的,但不妨礙他繼續要做出老百姓為之痛心疾首、嚴重地危害他們利益的事情。他明知道力阻他出幸虜營的張叔夜等人是正派的,忠義有餘,與那些為了自身利益拚命勸他出去的臣僚大不相同,但張叔夜仍將撇在冷角落裏,連見一見麵的機會都不大會有,更加談不到聽他們的話,采納他們的意見。他明知道何、孫傅等身為大臣,口頭說得漂亮,私心誤國,必要時也會欺騙他,讓他上當。他恨透了早已和金人勾勾搭搭,在政事堂上與金朝派來的太上皇蕭慶打得火熱的吳幵、莫儔、徐秉哲、王時雍這夥人,這一次還親眼看見吳幵與劉彥宗眉來眼去,顯然正在進行賣國的交易,但他仍在這些人的包圍中,聽他們的話行事,並且要幫助他們完成賣國、出賣他自己的勾當。最最令人不可容忍的,他回鑾之時,已經想到蔣宣、李福等發動軍政變,勸他突圍而出的禁軍們都是忠義為國的,四天以後,他們仍被開封府處決了,一個不留。煌煌聖旨上列舉他們帶兵上殿、威脅乘輿的大逆之罪,這難道可以說他完全不知道?
所有這些錯誤,還包括最最不可容忍的錯誤會取得老百姓的原諒嗎?
會!肯定會!老百姓肯定會原諒他!因為在老百姓的心目中從來不存在要責怪他的意思。這與其說他們把他當作至尊無上的皇帝,當作一尊偶像,皇帝和偶像都是超然的,神聖不可侵犯的,不承受任何責怪,還不如說他們把他當作一個仁柔懦弱、有時不免要出點毛病的寶貝心肝。沒有一個父母會認真痛恨、譴責那樣一個兒子。老百姓不缺少明辨是非之心,分得清楚什麽是正,什麽是邪,應該擁護什麽,反對什麽,但他們的理智已被那種天生的溺愛之情蒙蔽起來了。他們對官家的愛,來自同情、憐惜的成分遠遠超過來自尊敬、畏懼。曆史上很少有一個皇帝受到老百姓如此的支持、擁護,就因為曆史上很少有一個皇帝受到過像淵聖所受到的那樣的屈辱、迫害。
就因為在北宋末年,在東京城裏或者擴大到全國範圍的老百姓都是這樣同情、愛憐、原諒淵聖皇帝的,他們就得付出重大的代價。
回鑾以後,金方對於宋朝的控製加緊了。好像有一雙無形的鐵爪越來越緊地卡住宋朝的喉嚨,使它喘不出一口氣來。這首先反映在金人的大規模的經濟掠奪上。
如前麵所說,金朝人的文明舉動之一,是不像過去那樣打進一座城市,放手殺戮一番,放手洗劫一番,最後弄到寸草無剩、雞犬不留的程度。它現在要的是公開、合法化的搶劫,要躉批整收不要零敲碎打,要涓滴歸公不要流入私囊的高級掠奪。這或許可以名之為“斡離不式”的或者可以名之為“劉彥宗式”的掠奪,它正在有計劃有步驟地展開。它對宋朝官方的財物采用直接掠奪的方式,把府庫所有一律搬送到大營,不費周折。對私人的財物則采取間接掠奪的方式,要通過宋朝官方的“簇合”,積成成數後,乖乖地送上門去。這從表麵看來似乎要多費一道手續,實際正是一樣。從第一次圍城之役以來,宋朝方麵出了幾個“簇合”金銀財帛的專家,他們積有豐富的經驗,任務完成得異常出色。例如當時的中書侍郎王孝迪、開封府尹兼戶部侍郎王時雍等。如今王孝迪雖被貶謫,遠離京師,一時無法把他調回來,王時雍卻已高升了一步,現任戶部尚書。按照宋朝的製度,戶部雖屬中書的一省,實權卻有限。財政方麵,另設統管鹽鐵、度支、戶部三個部門的三司使,三司使號稱計相,權傾一時,在朝廷中受到的待遇僅次於宰相。神宗元豐年間官製改革,名從其實,廢三司使而加重戶部尚書的事權,戶部尚書的地位始尊。王時雍出入戶吏兩部之間,又好攬權,獨任計相,財政方麵的事務滴水不漏,這當然是金朝方麵最看得中的合作者,無論官方的和私人的財物,讓他居間“簇合”,往來搬送,十分放心。
拉攏吳幵、莫儔,重用王時雍、徐秉哲,這一條又是斡離不的重要謀臣劉彥宗建議的。這時金朝方麵,經過斡離不的委任、粘罕的認可,已正式任命劉彥宗綜理主持經濟方麵的事務,畀以全權。連得太祖皇帝特別賞識擢拔的宗室大臣後來封為陳王的完顏希尹,在外交事務上立有殊勳、目前已轉到後勤部門的撒盧母以及粘罕親信高慶裔等三人,雖經粘罕鄭重推薦,也不得不屈居劉彥宗之下,成為他的助手。
劉彥宗新官上任後,要拿出一點顏色來給宋人看看。淵聖回鑾時,他讓淵聖帶回一封粘罕、斡離不聯名親筆署押的信,內開:
某某、某某等謹致書於大宋皇帝。提師遠涉,唯賴金銀犒設軍兵。初破城時,本議縱兵,但緣不忍,以致約束。今欲犒賞諸軍,議定合用金一百萬錠(五千萬兩)、銀五百萬錠(二億五千萬兩)、緞子衣絹數不限(無限之數),官私望早依數應副雲雲。
這裏提出的數字,勒索黃金比第一次圍城時又增加了十倍,白銀增加五倍,好在它們是無法完成的,也是不能談判的,樂得提出來向宋朝作無厭之求。淵聖皇帝把信轉交給計臣王時雍,王時雍駕輕就熟,把老文章重抄一遍,另擬榜文,請淵聖過目後,連夜刻印出來,張貼在東京城裏的通衢大街上:
勘會大金軍既登城,斂兵不下,保全一城生靈,恩德甚厚。今奉到國相、太子致禦書及樞密使劉都統函索犒軍金銀表緞若幹,自當竭力應付。除內藏元豐庫及龍德、寧德兩宮禦前皇後閣裏太子宮並臣僚之家,已根刮到數目外,大段缺少。今曉諭權貴戚裏豪富之家及凡有金銀表緞人戶,各仰體大金之恩,一匹一兩以上,盡行轉納。差王時雍、徐秉哲主管四壁收受秤數交割大金軍前。如敢隱匿,仍許諸色人告,以一分給賞,雖奴婢告主,亦不坐罪……並布措置施用。
十分了解宋朝情事的劉彥宗知道經過兩次圍城之役,宋朝的國庫已竭,榨不出多少油水來。他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榜文中談到的“元豐內藏庫”。如非經過實地調查,他決不輕易相信榜文中說到“已根刮到數目”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話。
元豐內藏庫,原名“封樁庫”,始創於宋太祖趙匡胤年間,已曆一百多年。趙匡胤統一天下後,殷殷以燕雲猶淪於契丹為憂,特在內廷創設“封樁庫”,規定三司使每年要在國家收入項內提出一定成數的金銀財帛,作為羨餘項目撥入封樁庫。封樁庫定下了嚴密的製度,庫房鑰匙要由官家本人掌管。每次新君即位時,都根據太祖皇帝遺訓,“封樁庫候財貨豐殖,即用賞戰士,以取燕雲之地,子孫不得別用”,在太廟起誓。這道宣誓手續頗有點吳王夫差即位後每經過一道宮門就有人提醒他“夫差,爾忘爾父之恥乎”的味道。一來要子孫不忘收複燕雲之地,二來限製他們不得擅自動用。要經過這道手續,新君才得領受大行皇帝或禪位的老皇帝留交下來的鑰匙及賬冊,才算是過了明路而不是偷偷摸摸私相傳授的皇帝。
北宋諸皇帝不敢冒家訓之大不韙,即使碰到經濟危機十分嚴重,國庫如洗,甚至隻剩下一本空賬簿那樣的窘境中,對封樁庫還是不敢正眼兒相覷,隨便動用。每年應該入庫之物,也不敢有所短缺。
神宗皇帝可算得是太祖皇帝的克肖子孫,他變法改製,一心要富國強兵,西陲用兵多年,都不啟用封樁庫,反而增加了入庫的財物,三次擴建庫房,在思想上和物質基礎上做好了收複燕雲的準備工作。
到了元豐年間,經過他第二次擴建後,封樁庫已擴大至九十二間庫房,裏麵滿滿堆著金銀財帛和軍需物資。他禦製了四言詩、五言絕句、五言律詩各一首,表達他克紹箕裘不墮祖誌的思想感情。
四言詩是:
五季失國,獫狁[1]孔熾,
藝祖[2]造邦,思有懲艾。
爰設內府,基以募士。
曾孫保之,敢忘厥誌。
五言絕句是:
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遺業,
顧予不武姿,何日成戎捷?
五言律詩是:
龍虎興昌運,山河鎮國都。
龜疇延寶祚,鳳德顯靈符。
道盛堯谘嶽,功高禹會圖。
九重方執象,萬裏定寰區。
這第三首詩是神宗皇帝本人的暢想曲,他練兵理財,目的就是希望有這樣的一天,收複燕雲,平定契丹,萬裏寰區一統。可惜西北用兵,勝敗互見,北伐之師,未能實現,齎誌以歿。這三首詩共計有九十二個字,他小心地不讓詩中出現重複的字,每個字就作為每一間庫房的編號標目。
庫房的大小不等,裏麵貯藏物資的價值不同,宮廷中對此又諱莫如深,不讓外界知道,因此很難估計出一共有多少庫存,價值若幹,但可以斷言的,在神宗時期,封樁庫是空前興旺的。
徽宗皇帝是太祖、神宗皇帝的不肖兒孫,是趙氏皇室的敗家子。他一生揮霍,用去的金銀猶如流到汪洋大海去的河水泥沙,再加上晚年用兵燕雲,收複失地,可以名正言順地動用庫藏。但是當時的廷議是從河北、京東諸路的老百姓頭上搜刮所謂“燕雲免役代伕錢”,總數達六千萬緡,以後的軍事開支、賄獻金朝,上上下下的剝削,最後還有一筆名義上叫作“燕京代稅錢”,實際就是贖城費一百萬緡,都是在這六千萬緡項下報銷,至少在公開的場合中並無動用封樁庫庫藏的記錄。不過皇家的事情難說,在一般的情況中,史官都不敢把官家本人諱言之事記入實錄,猶如一個敗家子決不願讓別人把他的敗家經過記入家史家譜中一樣。徽宗皇帝到底動用過這筆庫藏沒有,這對於宋朝人、金朝人都是一個謎。
心細如發的劉彥宗早把主意打到吳幵頭上,因為吳幵已經有過在第一次圍城之役中與金使王汭、劉晏搭上關係的記錄。這次劉彥宗開誠布公地與吳幵接談一次。還不等劉彥宗用語言去挑逗,吳幵已經急不可待地表示了願為大金效勞的堅決態度,還願意把至親好友及誼同生死的莫儔、李回、秦檜、王時雍、徐秉哲等人拉攏過來聽候劉都統使用。
劉彥宗心裏暗暗罵道:“無恥之尤。”他忘記了當初亡遼之際,他拜降於太祖皇帝的馬前也曾感激涕零地說過如蒙大金收錄,罪臣不辭萬死為上國效勞等話。遼奸宋奸,情同一轍,並無高低之分,他感到自己優越的是當初他們這批人直接向太祖皇帝或太子郎君表達效忠之意,而現在大金皇帝高高在上,國相太子的地位也高不可及,吳幵他們隻能向他這個先行者來表態了。他不免要在自己心裏把吳幵等人評價一番,奚落一番,得出了“一蟹不如一蟹”的結論。但在表麵上還是慰勉有加,欣賞他一拍即合、不用轉彎抹角的爽利的態度,許下了一些願心,然後麵授機宜,給予他搶立頭功的機會。
淵聖回鑾的次日,吳幵、王時雍二人徑到禦前索取封樁庫的鑰匙以及有關圖冊。
淵聖不禁大駭道:“封樁庫鑰匙,朕親自佩管,二卿外臣,無須顧問此事。”
受到淵聖不客氣的指斥,王、吳二人也不甘罷休。王時雍針鋒相對地奏道:“昨來禦筆有金人索賞自當竭力應付之明示並道及根刮內藏庫之事。臣承乏計臣,綜理財政,職掌所在,豈容以外臣緘默自甘,貽金人以口實,遺國家之禍患?”
這個計臣的心裏也有一把鐵算盤經常在盤算。他認為對於亡國之君,方才這幾句話還是說得太客氣了,非要再強硬一些不可,接著就說:“今日之事,官家唯有以鑰匙相付而已,否則臣不得出此殿宇一步。”
吳幵更加狡獪地補充道:“昨在青城齋宮,劉都統奉二太子之命陛見時曾道及檢視元豐內藏庫,官家當麵俞允。今日金使已來,豈可反複失悔?事關議和大局,臣當時與末議,今日不敢不剴切奏明。”
淵聖在齋宮的兩天中,心裏一直懸著十五隻吊桶七上八下,除了粘罕、斡離不二人外,接見過什麽人,說過什麽話,統統記不起來。現在看到王時雍、吳幵咄咄逼人的態度,不由得又讓了一大步,把鑰匙賬冊交出來。等他們履聲橐橐,下殿而去,過了半晌,才歎一口氣與近侍說道:“朕今日方知華子魚當年在章華宮逼取獻帝璽綬之氣焰。二賊在朝,朕與太上皇死無葬身之地了!”
劉彥宗辦事神速,這裏王、吳二人剛從內廷中取得鑰匙,金使已到都堂。辦事的效率往往與簡化的手續成為正比例。這個特使要是由北宋政府派去金朝辦事,即使兩國的地位完全相等,關係正常,單單從遴選人員到走出國都就不知道要辦多少道手續,要蓋幾十隻圖章。現在這個自稱為李縣丞的金朝特使李三錫隻憑著蕭慶的一紙名帖就隨隨便便地跑來與王、吳相會,甚至還不知道他是從哪一道城門進來的!他來了,不作寒暄,也沒有任何外交辭令,三言兩語說了,隻此刻就要王、吳二人陪去檢視元豐庫。當時同在一旁的翰林學士莫儔、開封府尹徐秉哲要求一起進去看看,以廣眼界。李縣丞微微頷首,接著又擺擺手,表示同意莫儔、拒絕徐秉哲一起去看。
這個李縣丞的嘴巴好像是封閉起來的,萬不得已才動一動,說兩句話,一般都用手勢或動作示意,這大大增加了他的尊嚴感。吳幵一路上隻覺得這個李縣丞好生麵熟,直到內庫門前時才想起他原來就是奉派伴駕回宮,後來即留在都堂不再回宮的五名鐵騎中的一個。當時他頂盔擐甲,一副赳赳武士的打扮,今天卻改換了文官的服飾,怪不得一時認不出來。
“好啊!”吳幵想道,“你們名為保駕,留在京師卻是各有任務的。誰想得到這個護衛的甲士搖身一變就是檢視內庫的特使了,縣丞雖微,卻是劉都統親自派下來的,俺怎敢怠慢他?”
李縣丞十分內行地按序檢視了“五季失國、獫狁孔熾”八個字的庫房,他的嘴巴是封閉的,眼睛卻是發亮的,每件庫存都要與賬簿核對清楚,二三號庫房看下來,大體情況,心中已是了然。這裏雖然沒有如外麵所傳的金山銀海,但基本上沒有動用過,確是一筆很大的數字。李縣丞不再與王、吳、莫三人多說,卻找到提舉內藏庫太監王若衝,與他一起把這打開的二三號庫房重新上了鎖,又在未檢視過的九十多號庫房門口加貼了封條。限從明天起就組織人員,把庫藏掃數搬往金營。一日一庫,三個月內全部搬完。如有疏失,唯王若衝是問。
從此李縣丞這條瘦瘦的、高人一等的影子就牢牢地黏附在封樁庫內,直到它全部出清為止。
李三錫官居微末,又無有力的奧援,卻是劉彥宗夾袋中的人物。在殘遼天祚帝時,他身任瓊林庫的吏目,天祚帝匆忙離開燕京時,竟忘記了他從中京帶來的兩千袋金銀財寶,耶律淳繼位後,蕭皇後把那筆財寶搬入宮內密室,一進一出之際,就派了李三錫清點收發,幸無差錯。就憑這一點,受到劉彥宗的賞識,今日果然派了大用場。用當其才,人盡其用,這是一個興旺的朝廷在用人選能方麵的獨特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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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宣德門到南薰門這條禦道直街被鱗次櫛比的禁軍崗哨封鎖起來,哪怕你是皇親國戚、丞相侍從以及一應軍民人等,沒有得到開封府的許可,一概不準通行。在遮遮蓋蓋掩蔽得不太嚴實的障幕中間絡繹不絕,挑著擔子、簍子往來的都是從上四軍、京畿保甲中挑選出來的夫子。他們一擔擔、一簍簍地把封樁庫以及戶部所屬各府庫中所有的金銀珠寶、綢緞絹帛搬往南薰門,歸金人接收。
在鞭子和樸棒的趕逼下,夫子們一天要跑四個到六個來回。還定出了嚴格的規矩,裝卸貨物要爽利,行路要快捷,彼此之間不得交頭接耳互相說話,還不許偷看自己和別人的擔子,擔子上麵都蓋上油布,雖然大家都明白裏麵裝的是什麽。這真叫作“掩耳盜鈴”了。
被這樣一種苦役折磨得筋疲力盡的夫子們,有時竟倒在地上,站不起身子來。平均每過七八天,就要重新換上一批人。
提舉其事的王時雍把目光轉到賑濟所,要想從吃救濟糧的難民潰民中挑選出一部分年輕力壯的夫子,幫助搬運,省得他們長期白吃朝廷糧食。這個想法精明到了極頂,不愧為鐵算盤的計算。可惜他從小處落墨,未免有點鼠目寸光。
王時雍剛派幹員到賑濟所去談判,就被何老爹頂回去。他說難民們一個個麵黃肌瘦,有氣沒力,十個中難得有一個擔得動一百斤擔子的,誤了難民的身體事小,誤了您老的公事就不得了。再說這件事要讓大金知道了,說你們盡派些餓夫疲卒搪塞應命,顯見得辦事不力,居心無良,老大的皮鞭甩下來,您老可吃不了兜著走。
幹員回去匯報了。王時雍跟何老爹打過交道,知道這個潑皮難對付,恨不得把他一索捆來,盡情懲治,以泄心頭之憤。不過何老爹並非單獨的孤家寡人,有一大幫子人做他的後台,此事孟浪不得。徐秉哲先去蕭慶那裏告狀,此時蕭慶已取得處理宋朝政務的全權,王、徐有事不再需要回禦前取旨,有名無實的宰相何、孫傅早已靠邊站了,萬事隻要蕭慶點個頭就算數。蕭慶熟悉宋朝情事,他反問王時雍一句,憑你們開封府幾個公人就對付得了賑濟所裏那些強徒?賑濟所之事以後再說,目前你們休去打草驚蛇。太上皇帝發了話,王時雍隻索罷休。
現在還沒到論功行賞之時,王、徐預作伏筆,把自己的親信都推薦到簇合、接收、清點、搬送犒設財物的部門中任事,連職名也照搬大金的一套,除了頭子以外,其餘辦事人員一律平等,都稱為“任用”。一時東京的官場中發生了“任用”熱,大家都鑽門路要充當一名“任用”。
進士出身,久為朝廷命官的開封府少尹餘大均、鴻臚寺少卿王及之、大理寺丞胡思、軍器監少監王紹、左諫議洪芻、吏部郎何昌言、著作郎顏博文等高中級的和低級的,知名的和不知名的官員降格以求,都自願“任用”。其中王及之、王紹、胡思等人益發放下官架子,脫去袍服,短裝打扮,腳蹬麻履,手執皮鞭,也上大街來吆喝鞭撲,叱令目不斜視的夫子們快走,夫子的視線要是在擔子上停留一會兒,無情的皮鞭便劈頭蓋腦地打過來。這番有聲有色的表演是專門做給李縣丞、拔離看的。李縣丞在宣德門專管發貨,拔離走下南薰門,專管取貨。禦道上自然也有些鐵騎往來巡視,胡思等任事也希望鐵騎賞光,看看他們的表演。隻要他們麵有喜色,略示許可之意,他們就大為得彩了。至於在道路上乘鐵騎注意不到之時,做些手腳,把自己隨身帶的成色稍差、分量不足的金銀錠子換成好的、大的,那是公開的秘密,任用們人人有份,或有膽大包天的,順手牽羊,把些珍珠翡翠瑪瑙碧玉塞進自己的口袋,那多少要冒點風險。想那金人也是通情達理的,俺們好容易出來一趟,得些辛苦錢,他眼開眼閉放過門就算了,又不教他自己掏出腰包來。難道他這點麵子都不給?
在那人人都想爬高位,不肯屈就低職,在那講究官場體統,不願丟落架子,在那賤視勞動、看不起武弁的時代中,居然有那麽一大批人放著大官、文官不做,甘願抹下麵孔,當一名牛馬走的微末“任用”,踉蹌於嚴寒之日,顛仆在禦道之上,這看來好像不太正常,其實倒是十分正常的。因為他們希望得到的和可能得到的,要比他們失去的多而實惠。如果說,認為他們單單是為在貨擔上撈幾把銀子以博蠅頭微利,那就太小看他們了。他們希望得到的是十倍百倍於此的大利。他們憑著十分靈敏的政治感覺,清楚地知道時至今日,唯有得到金人的青睞,才有光明前途,丟下一個饑不可食、寒不能衣的民族尊嚴感,那又算得什麽。
現在他們追求李縣丞的一盼之榮,好像當年金殿應試時希望得到主考官的巨眼賞識一樣。官場的事變來變去,萬變不離其宗,到頭來還是一個實際問題。我“善價而沽”,隻要你看得中,就出大價錢來買。買賣之際,絕不存在什麽名節之類的抽象問題的考慮。
到後來,任用們吃到金人賞給他們吃的一些苦頭,這才知道任事之難,被任用之不易。不要單看到南薰門下善眉好眼的拔離,他的胖臉上一直笑眯眯的,一副布袋和尚的嘴臉,可他手下十名監收官,個個都是窮凶極惡的煞神,貨物卸下,一件件都要當麵驗點明白,金銀錁錠少了一兩半錢不行,成色差點不行。綢緞絹帛稍有輕疏不堪使用的,接收官揮起潑墨大筆,就在絹帛上畫個圈兒、打道杠子,要任用拿回去退換。那個相當有名的詩人,現任“任用”洪芻回答得慢了一些,接收官就把一大盆墨水倒在他身上,口中還嚷嚷:“你是什麽幺麽小子,膽敢侮弄大金,今天就叫你嚐嚐蒙霜特姑的滋味。”
那洪芻滿頭滿臉都是墨汁,忽見那金將從腰間抽出金光錚亮的八棱金棍,作勢向他當頭劈來,他頓時嚇得魂不附體,本能地跪倒在地,叩頭如搗蒜,告饒道:“告爺爺,小的乃左諫議大夫洪芻,一心為大金效勞,豈敢冒犯虎威?絹帛疏薄乃司庫之過,小的回去後定當重責於他,將好絹好帛,盡數換上,萬望爺爺高抬貴手,饒小的一命。”
進士出身而且以作詩出名的洪芻,在官場中一帆風順,年紀未及三十,已拜現職,是他最得意之事,認為憑他報出這個官銜就可救自己一命。殊不知在那金將心目中喬裝打扮的諫議大夫與真正的廝養走卒並無兩樣。同樣有天靈蓋,同樣可供一擊,同樣會腦頂開花,並無高低貴賤之分。不過真要執行起“蒙霜特姑”,還得拔離點一下頭才行,原意隻想嚇唬嚇唬他,又聽他說得不類不倫,十分逆耳。在縮回右手之際,順勢一腳直往他的褲襠中踢去。洪芻頓時痛得雙手捧住小腹,在路上亂滾。
這件事傳開以後,有些任用害怕起來,撒腿想溜,但仍有許多湣不畏死的逐臭之夫,圍著那塊臭肉亂鑽。他們解釋這一偶然性事件,一定是那洪芻不懂得服小事大之道,擺出諫議大夫的臭架子,因而觸怒金將,或者是他油水撈得太多了,在監收官麵前露出破綻,自然要吃虧。有人說得幹脆,既要做任用,就顧不得什麽體麵了,滿臉夾背挨頓柳條鞭,兜褲襠吃一腳都是分內之事,隻要雙手保護得好,不讓監收官勾取小命兒一條,不值得這樣大驚小怪!總而言之,洪芻是咎由自取,任用之缺還是大肥特肥的,一定要爭取。
想不到身任統製,手下擁有數千名勁卒,綽號範老虎的範瓊也捧了一大把金銀珠寶鑽王時雍的後門來了。他誌不在小,要求在蕭慶麵前保舉他為“總任用”之職,總管押送運輸任務,保管色色妥當,事後定當重重報效。
得到這一句,王時雍好像在範瓊頭上看到祥雲繚繞,急忙把金銀珠寶加倍送回,做了一筆倒賠生意。從此以後,範瓊、左言、王時雍、徐秉哲以及那些已經任為任用的官兒都在咀嚼“幹出幾件出色之事,大金必將重用”這句話,一心一意要幹出幾件驚天動地的出色之事。
在目前情況下,大金將如何擺布宋朝和趙皇,意圖猶未探明。最有把握可幹的出色之事,也無非是加緊催督金銀而已。公庫早已變成大金軍前之物,隻待挑送運輸。他們現在可以做文章、立功勞的是要在私家財物上打主意。
打誰的主意?實際上除了他們自己一夥以外,上自官家下至平民百姓、倡優廝養,隻要有一點附身之物的,無一不是他們打主意的對象,早晚總要挨到。問題是分個輕重緩急,先來晚到。凡是家道殷實,大有油水可撈的;孤立無援,無權勢可憑的;雖有權勢可憑,但可拿來作筏子,用以殺雞嚇猴子的;並無交情,或者還有點私怨的;雖是自己人卻為大金所注目的。隻要具備上述條件之一之二的,都在優先考慮之列,他們挑來挑去,最後決定先從“國舅”身上開刀。
到了靖康二年,留在東京城裏的還有下麵幾家國舅之家,值得一試。
哲宗皇帝的孟皇後立了又廢,廢了又立,即使到她成為寡孀之後,又廢廢立立過兩次,她一會兒入居瑤華宮,一會兒出降外家,一會兒號稱元祐皇後,一會兒改稱希微妙靜仙師。目前到底是皇後還是女道士,許多人也弄不清楚了。她有一個侄子孟忠厚隨侍身邊,不聲不響的,聽聽名字,倒也像個忠厚長者,加上長期寡婦失業的,常鬧饑荒,並不具備先決的第一個條件,難於入選。
太上皇現任的鄭太皇後從政和元年冊立為後以來,雖不為太上皇所喜,卻善於弄權,勢傾後宮及朝野,煊赫了十多年。她的父親鄭紳、族兄鄭居中假借皇後名義,或則富有金山,或則貴為宰執,不料星移鬥換,徽、欽禪代,鄭家的聲勢頓落。如今鄭居中已死,鄭紳的一步老運逆轉,這座金山很難保住。由於他具備富足、失勢的特質,還有殺雞嚇猴的作用,被王、徐點中為陪客,那是十分肯定的,看來還要把他先拿出來祭旗。
最後一個現任皇後為淵聖的朱皇後,她年事尚輕,兩次圍城中都曾帶頭為守城官兵縫製寒衣,在軍民中口碑甚好。父親早已亡故,兄弟二人在圍城中安分守己,尚無做大官發大財的野心。既然淵聖本人的命運猶在未定之天,夫妻敵體,對朱皇後及其內家的發落,暫時也可從緩。這一次,朱家算是幸免了。
王、徐精揀細挑的結果是王宗濋、王宗沔兄弟首當其衝,鄭紳一家做陪襯。
十二月初十,在王、徐的逼迫下,淵聖下了一道詔旨,特別點出以皇後家為頭,有能率先竭力犒設大金軍兵的,令開封府具名聞奏,優議官爵。未打屁股,先議優賞,這種手法是大家熟悉的。
過了三天,開封府並未“具疏聞奏”有哪一家椒房之親的皇後之家捐輸巨款,犒設賣力,值得優敘,反而特疏參揭鄭皇後宅隱匿金帛,不肯盡數輸入官府,請旨嚴懲。奏疏明確點出皇後家金帛不肯盡數輸官的就要嚴懲,用意可知。這段時期,受到太上皇蕭慶支持的開封府勢焰熏天,奏疏朝入,禦批夕下,還嫌慢了,一定要立等可取。官家果然一切照辦,當場就批了:依議,鄭皇後祖父並追毀出身以來文字,枷鎖幹辦使臣等號令於市。這是一種嚴厲的懲罰,鄭家從皇後的祖父以下三四代人,不管活著或已死去的,不管嫡係旁支,一律都要革去官職。連帶過去趨勢附炎與皇後家聯了宗的鄭姓官員也殃及池魚,一並褫官,一時奪官者甚眾,朝端中姓鄭的人幾乎為之一空。
當然還不止於奪官而已,開封府行動起來,雷厲風行,當夜就由少尹餘大均親自出馬,帶了百十名緝捕公人撲入鄭家,把他們一家人都趕進一間小屋,然後恣意撬鎖啟櫃,翻箱倒篋,把屋內宅裏所有的一切都捆載而出。花園外院裏也到處掘得坑坑窪窪,沒有剩下一片完土。直到第二天正午,看看實在沒有什麽值得一顧了,這才興酣神會,呼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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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刀已開,接下來輪到誰挨第二刀?這個問題人人關心,大家都在猜測。許多人為之惴惴然,惶惶然,個別的人甚至為之日夕驚恐,心如懸旌,因而得了怔忡之疾。
不消說,王宗濋、王宗沔兩個國舅都屬於最後的一種人,這兩天他們坐著、睡著、站著、走著,腦子裏莫非在想這一幕就將落在他們頭上無法可以幸免的慘劇。他們當然是鄭紳之續,或者可以說鄭紳之事隻不過是一場開鑼戲,正戲要在他們家裏唱開。這一點,即使十分富於幻想,善於用千百種理由來為自己譬解的王宗濋也認為是肯定了的,無可懷疑的,它強有力的根據是他們輾轉聽到的蕭慶在都堂說的一句話。
官場的事情千奇百怪,各種各樣的人都有,但總的說來是隱惡揚善者難得見到,揚惡隱善的卻一抓就是一大把。蕭慶那天在都堂中陰陽怪氣的一句話,沸沸揚揚滿天飛,不到一天工夫就在東京城裏傳遍了。頓時就把個熱焰騰騰的殿帥王宗濋撂進冰窖。
這一天,在他個人生活史上畫了一個明顯的記號。閏十一月廿五東京城失陷了,他仍然是殿帥,個人生活並沒有重大改變,十二月初一,天子蒙塵,他仍舊關在城門內做他的國舅,個人命運也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唯獨蕭慶的一句話才真正決定了他的命運。從那天起,平日最相好,酒酣耳熱之際,曾經多次說過願為“刎頸之交”的王時雍、徐秉哲都不理他,由他們安排的官場應酬、宴會筵席中也把他的名字剔除了。平日追隨在他後麵,“國舅長、國舅短”不離口的副帥左言、統製官範瓊忽然影蹤兒全無,由他們派到宅子來當雜差的一隊禁兵也跟著消失。平日鬧哄哄的大門、儀門、客廳、二廳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無聲無息。最令他心驚肉跳的是曾托為肺腑之交、經過八拜結為金蘭的內押班張迪也不再上門。據家人傳來的消息,他跟同僚鄧珪打賭說,不出十天,二王之家必遭傾覆,逾期一日,甘罰百千,以自詡其先見之明。張迪在同僚之間,向來隻進不出,這番願以百千為賭籌,真乃是破天荒之舉,如無十分把握,他決不做這樣冒險荒唐的事,這是十分嚴重的。
這個張迪已經久違了。到得靖康朝內,他雖仍受朝野重視,在某些場合中十分活躍,畢竟一朝天子一朝內侍,許多出頭露麵的事情已沒他的份兒,好些優厚之缺也輪不到他頭上。在靖康朝內紅得發紫的內侍是內省都知鄧珪。張迪的活動隻限於在人情酬酢上。但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熱衷於窺測朝政方向、試探各方麵反應,他熱人之熱,冷人之冷,以此為樂,以此為榮。這已成為他生理機能的一部分。看來,即使給他釘上棺材蓋,在那一刹那之間,他也還要探出頭來,測量測量房裏的政治氣溫——當其他的生理機能都已死亡停息,唯獨這部分的機能仍在繼續運用,這種人大可以千古了。
“如今一朝天子讓那姓蕭的當上了,他努努嘴就是聖旨,王、徐之倫,奔走不遑,朕不過替他們守著禦璽,到時應命蓋上就是。國已不國,何有於家?舅舅之事,大不了破了一個家,舅舅看開點也罷了。”
淵聖發牢騷的話,刺痛了王宗濋的心,什麽都看得開,唯獨這件事怎麽看得開?看來,這個外甥皇帝也是冷心腸的,根本痛癢不關。事實果真如此,以忠厚仁孝著名一時的淵聖皇帝到了危難之際,根本談不到什麽忠厚仁孝,他既顧不上內家的父親太上皇,也顧不上外家的母舅王氏弟兄。他自顧不暇,如何再顧得到別人?
紈絝出身,素性嬌貴的王宗濋回到家裏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鍋台上轉來轉去,到處都要把他烤焦,又好像自己的身體已被炸成幾百塊,魂靈兒、心肝兒都已飛到身外,再也收不攏了。
官家要他“早作打算”,這是人人都會想到的,唯獨他自己,已在花園裏繞了幾百個圈子,就是想不出可以做些什麽打算。後來回到內寢,還是他的寵姬眉壽為他出了個好主意。眉壽姓劉,原名梅壽,外號一口酥,是高俅家的舞姬,高俅在世時,慨然贈予的。高俅晚年,附庸風雅,自稱曾當過東坡先生的小史。把這個民間姑娘常用的名字梅壽改成“以介眉壽”的眉壽,一字之易,的確很有些風雅的味道。她福分兒不薄,到了王家後,豔冠群芳,勢傾後院,很快就取得中饋之政。不久,王宗濋的原配去世,由她承受誥封,儼然已是官家的舅母——“國妗的身份”,這是攀上了高不可攀的高枝兒了。眉壽心滿意足,對這個呆大爺王宗濋確實盡心盡力。
她合計一番,現在即使再拿出多少銀子,說是已故的王太皇後家踴躍捐輸,為頭犒賞金軍,為時已晚。別人會說這盞盞之數與傳說中他在這一年中悖而入的財產簡直不成比例,定是轉移藏匿妥當了,假意兒拿出這幾個臭錢來為自己表白一番,豈非掩耳盜鈴?索性一文不捐,一錢莫名,等待他們來查抄,倒也罷了。記得今年元宵節,家主王宗濋,還有執政王孝迪、大尹王時雍等三個草頭王也曾以同樣的理由親自率領公人去查抄李師師、趙元奴、袁綯等供奉過太上皇的藝人之家。算到今天十二月十五,加上一個閏月,也整整的十二個月,就輪到自家門上,真可說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想當初,高俅多年與蔡京、童貫、王黼等人沆瀣一氣,十分融洽。太上皇、今上易位之初,高俅滑腳得快,沒有隨同太上皇一起南下,這一點受到陳東的稱賞,從原定“七賊”的名單中勾去了高俅之名,變成“六賊”。從此,他又在新朝中找到了立足點。他一個重要的手法是乖乖地把他盤踞了十餘年的殿帥的位置讓出來,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他的後任者國舅王宗濋,十分巴結討好他,成為自己的保護人。
一次酒後,高俅醉醺醺地指著一隊侍女歌姬道:“咱倆情同手足,誼如兄弟,俺的一切,除老妻外,隻要老弟喜歡,無不可以奉贈。”
當時王宗濋也喝得多了,借酒醉蓋著臉,老麵皮地說道:“老哥所有,兄弟都不稀罕,唯獨這個一口酥才是兄弟最心愛之物,如蒙割愛,就把拙荊一乘軟轎抬來,兩相交換,也所不惜。”
眉壽也是高俅自己的“心愛之物”,原來他隻希望王宗濋在侍婢中間挑選一兩個年輕美貌的送他,想不到他一張口竟指名索要這個年過三十、早已代替他老婆主持內政的眉壽,酒醒後不禁大大失悔,隻是言語已經出口,難於翻悔。在他們這些人中間,一切說過的話都可以賴賬不算,唯獨賭賬、女人賬,說出了口,一定算數,決不抵賴,這是他們的道德標準,高俅豈能例外。再則王宗濋正在勢頭上,自己在他身上已用過許多水磨功夫,一件事觸忤了他,不但前功盡棄,反而會帶來禍水,太不合算,隻好用一乘暖轎把眉壽送往國舅府,還媵帶四名絕色丫頭,一筆厚厚的陪嫁。至於王宗濋說的“與拙荊對調”的話,他的“拙荊”何等樣人,乃是當今的“國妗”,豈可與眉壽物物交換,這筆女人賬,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賴掉的。
高俅做了一筆蝕本生意,打發眉壽出門時,不禁恨恨地說:“王宗濋這小子怎消受得起眉壽這個尤物,但願她帶著克夫星、掃帚星雙星上門,弄得他家破人亡,才叫作‘現世報’!”
沒有想到眉壽之溫柔體貼、曲盡人意、聰明伶俐、八麵討好的美德是人盡可施的,她施之於高家也用之於王家,不消兩個月,王家的人都對她產生好感,至於王宗濋本人,那更不必說了。後夫沒有克死,反而把前夫克死了。她出門不及三個月,高俅自己倒一命嗚呼了。東京人一般的評論是:高俅壽終正寢,死在家門,沒有追隨六賊,明正典刑,是他的造化,是朝廷的失刑。不過,好像活著的張迪一樣,即使在壞人隊伍中,他們也已屬於過時人物,再加上年來國家多事,可歌可泣、可恨可歎的新聞消息每天都有,因此高俅的死也引不起人們很大的興趣。
“大爺、四爺要起了黑心呢?高嫂子一個婦道人家,對他們也沒奈何。”
“大爺、四爺那兩個活寶貝啊!”眉壽柔媚地笑起來,“奴家自有治他們之法。他們要使黑心,保管抽他們的筋,剝他們的皮。”
王宗濋前後左右一想,自己與二高確有交情。十萬禁軍的衣甲都由“司馬師”開設的成衣莊承包下來,倘非俺王某人的一句話,他怎得白花花的銀子滾進家門來?再者,目前除他倆以外也實在無人可以信托,可以保護他。他不由得向眉壽作個深揖,痛讚道:“夫人想得色色周到,真是個好主意。且受下官一禮,下官這份家產,今番如若保住了,將來一半就算為夫人名下。”
“官人何必說這話?”眉壽又是柔媚地一笑,“到將來,可不是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他們立刻行動起來,事須保密,不便叫別人幫忙,連得兒子也不可信,眉壽成竹在胸,幹起事來,幹淨利落。王宗濋也拖著一個本來胖乎乎、肉墩墩的身體,十天來一下子掉了二十斤肉,老了十歲年紀,一層軟皮鬆鬆地垂下來,跟在眉壽後麵幫倒忙。眉壽先把珠寶金玉細軟之物統統理出來,擺在幾張炕**,再找幾條被單包起,包成七八個大包袱。銀子、銀器都不要了,連得金缸、金浴盆等價值不貲的器皿,也厭它體積太大,狼狼伉伉,一律舍棄了。王宗濋丟了這件,舍不得那件,隻等眉壽錯眼不見,就把一件金器塞進已經打好的包袱內,弄得幾隻包袱到處長出角來,還待打開來重包,磨了不少時光。
他們算來算去,合家中隻有幹辦劉均辦事老成可靠,就讓他送少夫人去高家。戌正剛過,家裏人都睡寂了,道路上也已闃無行人,劉均早就準備了太平車,陪同蒙著頭隻露出一對眼睛的少夫人,躲躲閃閃地上了車,蹄聲嘚嘚,徑往高府而去。
這一切都完成得十分順利。可惜眉壽想到的這一著,徐秉哲、餘大均也都想到了,國舅府周圍早已布下了秘密崗哨。車子一動,盯梢的眼線也就跟蹤而去,到了高家門口,公人們一擁而上,把一主一仆手到擒來,送往開封府。這時人贓俱在,抵賴不得,眉壽隻好咬緊牙關,供認與幹仆通奸,卷逃私奔。一麵哭著求見大尹、少尹,說見了他們的麵,自有分剖處。
“劉均也被拿獲,可要帶上來一同聽審?”少尹餘大均湊趣道。
“不用,不用,”王時雍急忙擺手,“這個劉均,本官久知其人,識得他的嘴臉。東京城裏赫赫有名,與蔡京的武夫人、王黼的田令人、蔡攸的念奴並稱‘兩府四豔’的劉梅壽竟會看中那個頭發花白的奴才劉均,**奔卷逃,眾位聽聽可信不可信?”
“那劉均不消三鞭兩夾已經招認,**奔是假,隱匿是實,隻是這個劉梅壽死不認賬,還待細細勘問。”
“劉梅壽,你把王宗濋、王宗沔的家財帶來高家窩藏,不惜自汙**奔,無非要保全高、王兩家罪犯之家,本官深知你的用心,又不免憫你之愚。”作為主審官的徐秉哲有一套冠冕堂皇的開導之詞,“你豈不知昨蒙聖旨,凡隱匿窩藏家財、抗拒輸官的,無論勳貴之家、國夫人郡夫人以至孺人以下均可蒙頭拷掠,隻怕你吃不消這皮肉之苦,何如早早招供。本官念素日相識之情,不難為你。”
不管那三個官兒怎樣軟哄硬逼,眉壽打定主意,隻是大聲哭、小聲啼,逼得緊了,索性就賴在地上滾來滾去,卻不說一句話。
王時雍惱了,喝聲:“人是苦蟲,不打不招,公人們把這賤人吊起來,叫她嚐嚐王法的滋味。”
不是王時雍要眉壽嚐嚐王法,而是他自己要嚐嚐眉壽的美色,這個徐、餘二尹以及公人們都很知道。王時雍發跡以來,多與高俅、王宗濋親近,久慕眉壽的豔色,隻恨不得染指。今日她自己送上門來,怎肯輕輕放過。當時他裝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手執皮鞭,走到眉壽身旁,說要親加鞭撲,甘操下役之事,把個官箴與體統統統忘了。好在這裏是後堂內審,執役之人不多,而且都是親信,不怕他們去外邊聲張。
王時雍知道眉壽出身高宅舞姬,在紅氍毹上曾經顛倒過多少眾生——當然包括他自己在內。如今地位已尊,而且年紀也已超過三十,但她仍簡食節飲,保持一個苗條的身材。有時王宗濋仍要她出來客串一出,以娛嘉賓,那蕭慶也領略過幾回她的縷衣豔舞,為之擊節鼓掌稱讚不止。此刻她已被高高吊起,雙足離地二尺,一幅素紗,蒙在頭上,連頭發帶麵孔都包起來,隻看見一個瘦骨娉婷的身體,懸空搖**。王時雍在她身上加力推一把,她就在空中轉起來,一會兒脊背向人,一會兒前胸顯露,前後上下,統沒有遮攔,讓王時雍仔細鑒賞。
她的臀部也是窄窄的,從腰肢到大腿,除了一段凹凸度不太明顯的弧圈外,幾乎拉成直線,因而無法顯示出她的細腰,隻有兩條勻稱細潔的大腿,猶如宮殿中的一對玉柱,才是她全身最美的地方,吸引著所有男人的眼光。
她的前胸也有些畸形,在突出的鎖骨和幾圈肋骨下麵的低位上長著一對窄小狹長的**。它們好像生錯了位置,低人一等,不好意思地無力下垂著。當她踏著急促的碎步在地毯上轉著圈子舞蹈時,這對**被金托子托起來,貓兒似的在輕綃衫中亂鑽亂跳,活躍非常,透過輕綃的縷紋,看得見裏麵金光閃閃,似乎蘊藏著無限奧秘。如今脫出來看,神秘的色彩消失了,它們既缺少彈性,也沒有活力。即使她的雙臂高懸,全身肌肉都牽引向上,唯獨這對**還是耷拉著大耳朵,幾乎要貼上肚皮。它們坍下來了,索性賴皮到底不再挺起來,倒是那兩顆已呈深褐色的**尖尖翹起,有紫葡萄那樣大小,與那波浪起伏度微弱的母體不很相稱。她的兩圈乳暈也是深褐色的,有當十的崇寧通寶大小,邊緣上勻稱地排列著一個個小白點子,深淺相映,顯得耀眼。
這是個已經失去青春光輝的豔婦,別人對她還感到很大的興趣,主要是懾於她過去的豔名,雖然如此,隨著年齡產生的種種體形上的缺憾以外,她仍保留著驚人的美。那就是她的一身晶瑩潔白的皮膚,她的全身白得像一方微微沁出水痕的玉石,白得像一支浸在牛乳中蒸透的老山人參,白得像一片裏麵隱隱透出一層淡紅色的雲母體。她的白是活的,透明的,有機的,生命從那裏泛出光彩。熟悉、了解她的為人,把她聰明剔透的性格行事聯係起來,人們就可以從她的白皮膚底下看到身體中內蘊的一切。
把這個雪白的豔婦高吊在公堂上猶如在那裏懸掛著一盞大放光明的蓮花燈。不要說看到她的內蘊,單單這一身雪白,就把那傖夫俗子**棍色鬼的王、徐、餘之徒看得眼花繚亂,醜態畢露。王時雍還要裝模作樣,拉起皮鞭在她背上抽擊,徐秉哲走過來勸阻道:“王尚書不必親自動手,俺自有治這賤人之法。”徐秉哲好像為她解圍,卻從王時雍手中接過皮鞭,在她骨多肉少的屁股上重重抽了一下,然後叫手下人把眉壽的右手放下,單單左手懸在梁上,得意地說,“這單腕懸棵,就是江洋大盜也挺不到一個時辰,何況她那細皮嫩骨。再加上在這三九臘月中,咱們且飲酒作樂,把她吊著,不吊死也凍死了,看她挺到幾時,招供不招供?”
現在事情簡單了,徐秉哲親自揭去她的麵絹,笑嘻嘻地把一紙已由書吏代寫好的供詞塞給眉壽。眉壽看也不看,用散著的右手一把抓過筆來畫上一個歪歪斜斜的大十字。
她被放下來,先是一動不動蹲在地坪上,慢慢地坐了起來,揉著紅腫得好像大蠟燭的左手腕,喘了好一會兒氣。然後,她被準許爬到地爐旁烤火,暖一暖身體,但仍不允許她穿上衣服,說是要“與當事人對質了才可了事”。
她昏昏沉沉地以為傳來“對質”的是家仆劉均,是家主王宗濋。來的如果是劉均,她要把一肚皮氣都發泄在他頭上,要痛罵他:“俺倒沒說話,你先招認了,你這個沒良心的狗養的奴才!”來的如果是王宗濋,她除了痛哭以外還能說什麽?她想這樣赤身露體也好,讓他看看這隻大紅蠟燭似的手,讓他看著自己為他吃了多少苦頭,那就什麽都不需要解釋了。
不!兩個都不是,結果用兩根大鐵索鎖住了頭頸牽進公堂來對質的是高傑、高伸一對兄弟。他們一時還摸不清頭腦,不能夠相信高坐堂上的竟是前兩天還在一起飲酒狎妓的三川牙郎和開封府大小二尹“雙人徐”和“單人餘”。他們向來就是這樣稱呼慣的。高伸一時衝動,破口大罵。“雙人徐”把眉壽畫押的供詞擲給他們,並說眉壽轉移財物事先得到二高同意,已構成窩藏之罪,二高叫起衝天屈,把所有的汙言穢語都使用遍了,但眉壽已經昏厥過去,她不知道大家都說了些什麽,包括她自己壓在嗓門下的不知所雲,二高的咆哮,開封府二尹重濁威嚴的官腔。後來她悠悠忽忽地張開眼睛,二高已被押走,二尹及差役們也都走了,隻剩下王時雍一人,幫她草草穿起衣服,好聲好氣地安慰她:“今日幸得下官在此,夫人還不曾吃大虧。此刻徐大尹、餘少尹都已趕到府上,那邊已鬧得人仰馬翻。夫人不如在此投宿一宵,明日再定去留之計。”
刑獄就是這樣“鍛煉”出來的。此案審結公布:據已亡故高俅家幹仆劉均出首,使婢劉梅壽夤夜往來王宗濋、王宗沔、高傑、高伸及已故高俅之家,隱匿財物,行同鬼蜮。經開封府嚴刑拷掠,均已供認不諱。王宗濋身為懿戚,高伸等官兼文武幹法犯紀,尚敢咆哮公堂,辜負國恩莫此為甚,已請旨嚴懲,合將五家財物一律查抄歸公,王家良賤,監禁待決……這獄詞與其說根據案情,還不如說根據主管者的意圖更符事實。既然生鐵也可打成方的、長的、圓的、扁的,那麽血肉之軀的人一經“鍛煉”,何求而不得。這個詞兒可用得妙啊!
不過也還有一說,今日上蒼假王、徐之手籍沒五家,明日也必假手他人來收拾這些鼠輩,天道好還,天理昭彰,東京的輿論界永遠相信天道是公正的。他們怎麽沒有想到,發動這次抄家的還不止是王、徐之輩,背後還有指使者。破了幾十、幾百、幾千家的王高徐餘之徒理應加以籍沒,破了一個國家的指使者難道不應受到更大的懲罰?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莫非天道就是這樣的?
5
抄了二王三高之家,“根刮”他們的庫藏、窖藏、大鍋子裏的和私房小夥的全部家財,捧著黃澄澄的幾千兩黃金和金器,幾十萬兩銀錠和銀器以及難以估計的珍寶細軟,要用許多大車來拉的綢緞綾帛,王時雍、徐秉哲帶著將軍凱旋的得意勁兒,親自押送到都堂來見蕭慶領賞。
十分賊贓,九分歸公,一分作為賞金。所謂什一之賞,這個辦法天下通行,即使在那蠻夷之邦的大金想來也不會例外。
事情出乎意料,蕭慶雖然照單全收了高王五家之物,賞給經手人的並非什一之賞而是一頓夾頭夾腦的臭罵。
京師豪貴之室,何啻數百千家,單單抄了這五六家,算得什麽功勞?你們可算算城下駐屯的大軍有多少,目前源源不絕從燕京開到兩河地區,前去接管各城池的大軍又有多少,這些軍隊一天要多少開銷,抄了這幾家,可夠大軍十天八天的花銷?國相太子早已有話,城破了二十多天,所征之數尚不及預定的百分之一,難道叫軍士喝西北風過日子?國相的話,尤其嚴峻,昨日他當場發話,要俺說與你們聽:“王時雍、徐秉哲都是我朝豕養犬畜之人,日夜營營,所司何事?如不盡心報效,就把他們拉去‘敲’了,還怕無人為我朝當差?你倒看看這大大小小的使臣任用數十百人,就派不出一兩個人當什麽狗養的戶部侍郎、開封尹?”
這“豕養犬畜”四個字,這“狗養的戶部侍郎、開封尹”這句話究竟是粘罕的原話還是蕭慶的意度之詞,還是他自己的發明創造都無法對證,因為受罵者絕對不可能跑到粘罕處去對質一下。他們平常來見蕭慶,還要打聽蕭慶有沒有空,願不願意接見他們,還要承望他的顏色說話行事,何況蕭慶之上又有劉彥宗,劉彥宗之上才是斡離不、粘罕。
當然,狗血噴頭地狠斥一番以後,他也會下個轉語緩和緩和空氣。他說:“國相發怒,勢如雷霆,當場就要你們好看。虧得俺橫說豎說,替你們轉圜,說宋朝之事難辦,他們也有為難之處,非不忠於我。不如再給他們寬限數日,盡力去辦,如有不效,國相再行發落不遲。國相總算答應了再給你們半個月的期限,必要如數征足。”
幾句好話說過,蕭慶又急轉直下地威嚇道:“你們二位可都聽清楚了。今天是臘月十六,本月大盡,到了臘月三十,還不能全數征足,國相脾氣難當,他再要發作一次,俺也無法在旁幫襯了。隻怕到時你們吃不到一頓美酒佳肴的年夜飯,倒難免要吃一頓……”他指指自己的骷髏頭,做出一個猛烈的“蒙霜特姑”的姿勢,一掌就向他們的天靈蓋上劈下來。
王、徐麵麵相覷,不知道要怎樣回答才好。又聽到蕭慶一聲斷喝道:“你們還不回去想辦法應付,站在這裏有什麽用?地磚下不會長出銀子來替你們交差。快走,快走!”
任何一個征服者都要從被征服者中間挑選出一部分代理人來幫助他們治理廣大的被征服者。用通俗的話來說,征服者是主子,被征服者是奴隸,中間的代理人就是通常所說的奴才。這是曆史的規律。奴才雖然也帶著一個“奴”字,但究竟也是“才”,它非同小可,常常要起承上啟下的作用。統治者的統治術是否高明,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們怎樣使用奴才,怎樣對待奴才,要從奴才身上取得什麽,他們給了奴才什麽。
奴役奴隸是不花錢的生意經,使用奴才卻要付出相當代價。曆史上有許多統治者探討過使用奴才的代價問題,而且總結出一套經驗教訓。不給,他們替你辦事不帶勁,給多了又會削減自己的利益。不恰當的多給和過於苛刻的少給、不給都會給統治者帶來損失。
什一之傭,這個原則天下通行。金朝貴族高瞻遠矚的斡離不甚至願意付出什二、什三之傭來建立較為長久穩固的統治體係。但這一點已受到會寧府的大貴族群的抵製。他們狃於宋金戰爭以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事實,低估了宋朝方麵潛在的抵抗力,認為沒有必要拿出這麽多的傭金去豢養這批對他們的作用不大,對他們的好處不明顯的狗腿子,他們即使要用奴才也隻想用第三流的奴才,隻要有點狗腿子的本領即行。在墨守成規、熟諳政務的韓企先和雄才大略、手段高明的劉彥宗兩個奴才之間,他們更看中前者。他們隻願意建立一個小小的代理機構來代替體製龐大、即使降服了仍具有敵體之尊的趙宋王朝,而且這個代理機構的生殺存亡之權要完全操在自己手中,隨時可加以廢止。
目前已經出現的第一個明顯的標誌是斡離不患有目疾,長久未愈。所謂目疾也無非是結膜炎、紅眼睛之類,無關宏旨,他卻有意把它誇張了,通過宋朝正副宰相何、孫傅在太醫院中挑選兩名禦醫,又加上兩名走江湖的眼科郎中都到劉家寺金營住下來為他治疾。據醫生說他的目疾已治愈,但他戴著的眼罩猶未除去,眼罩未除,禦醫就不得回城。戴眼罩很不舒服,他為什麽喜歡戴它?英雄作為,費人猜疑,莫非他故意示人以疾,莫非他用眼罩來掩蓋其內心的不安?兩者都有可能。實際上,近來軍中之事他已管得很少,難得聽到他說話,倒是粘罕十分活躍,到處高聲嚷嚷,即使很高興的時候發出笑聲,遠處聽來也好像在怒罵。他的高聲常常掩蓋住斡離不偶然的悶雷般的低沉的發言。
第二個明顯的標誌是斡離不一向倚為左右手的劉彥宗近來態度有些變了,二人之間一定發生過別人不會知道的爭論,原來被譽為魚水般的關係,現在是魚一直浮到水麵來,似乎想躍出龍門,水也不那麽歡迎這條魚了。過去,二人之間常有的親密夜談,現在已很少見,倒是會寧府派來的人與他走動得十分頻密,一談就是一個通宵。
大金皇帝雖然不喜歡他,但建立一個小小的代理機構,還是需要他出力,因此劉彥宗的地位更加提高了,在許多具體事務上,他說了算數,蕭慶直接聽他的指揮,不必再向二帥請示。
即使劉彥宗是個雄才大略、見事明白的奴才,奴才終究是奴才,奴才的一個最基本的特點就是要選擇最可靠的主子。他明知斡離不是真正賞識他而會寧府不過是一時利用,在一個具體問題需要他幫忙過後,終究會把他一腳踢開,但在兩者之間必須有所抉擇的時候,他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有一天,蕭慶跑來向他請示王宗濋弟兄已經抄過家,撤了職,但終究是趙官家的舅爺,不看僧麵看佛麵,是否再給他們一個閑職。
劉彥宗突然冒出一句:“你們休提到這個‘趙’字,一千年也不要再提趙家之事!”
這使蕭慶大吃一驚,據他所知,劉彥宗秉承二太子之誌,一向是主張維持趙氏王朝的。這一句“一千年也不要再提趙家之事”分明是一個信號,是代表一種新的動向。事情就是這樣明朗起來了。
6
王、徐之輩確實不過是第三流的奴才,對於主子的意圖領會不透、執行不力,總的說來是他們習慣於緩慢疲遝的作風,合不上主子雷厲風行、一針見血的要求,難免要受到譴責。看來他們自己也需要讓別人來鍛煉鍛煉,鍛煉成完全合格的奴才,好像劉彥宗、蕭慶一樣,使用起來才能得心應手,這需要相當長的時日和一定的過程。
就在鍛煉劉梅壽一獄的當天,尚書省公布,現任官員科派金銀的暫行辦法是:執政、尚書、翰林承旨、翰林學士、開封府等各員,每員科金各二十兩,銀各五百兩,彩緞各三十匹。侍郎、軍事、舍人、諫議、侍禦、正使、承宣觀察使、左金吾衛上將官等員科金各十兩,銀四百兩。劄下吏部閣門禦史台,依科定合納數目,火急多差人分付告示。應合納官,立便依數赴開封府交納,不準時刻住滯。
文告的語氣雖然峻急,內容並不驚人,一般做到上述的官員,這戔戔之數完全可以應付。看來高傑、高伸倒是冤枉了,他們一個是學士,一個是環衛官大將軍,隻消拿出一二十兩金子、四五百兩銀子就可消災弭禍,何必大動幹戈,來個連鍋端?就是王宗濋、高俅也是冤枉的,這裏雖沒有規定殿帥應科之數,就比照樞密使副科納攤派,不過是二三五之數,再講講斤頭,加十倍給他,想王、徐一時也落不下麵子。眉壽那個餿主意不出也罷!
對老百姓另有一套辦法,同日同時開封府在各通衢大街城門內外張貼告示,鼓勵百姓捐輸錢財,犒設金軍。上紓國家之急,下弭家門之禍。這項捐款算是借貸給國家的。朝廷發給暫時不能兌現的茶鹽鈔以相準折,另給官告、度牒作為獎勵。官告、度牒卻是現賣現買,立等可取。開封府的煌煌布告上開列著官錢相準之數,計開:捐錢七千貫的授迪功郎(迪功郎是文官,以下都是武階),六千貫的授承節郎,五千貫的授承信郎,兩千貫的授進武校尉,一千六百貫的授進義校尉,一千二百貫的授進武副尉,五百貫的授守關副尉。這些都是虛銜,並非實缺,朝廷花的本錢無非讓書吏謄寫一道告身,蓋上吏部大印,入籍注冊而已,受官者最大的用處無非在身後的訃告、靈旛、柩頭上列上一行皇宋欽授某某官階的榮銜。賣空買空,付的代價卻是不折不扣的實貨,不能“一百省一”(宋人習慣,九十九文錢當一百大錢使用)。倒是捐錢一百五十貫的,授和尚證書“度牒”一張,要掛“紫衣”“師號”等法號的加捐五十五貫。度牒倒不是虛偽的,老百姓拿到它就可到各寺院剃度為僧,削去十萬根煩惱絲,豁免了一切稅款債務,落得個身心清淨,四大皆空,劃算得來。
既然成為買賣,買主自然要核算核算。這道告示貼出後,捐買官銜的一個也無,買張度牒回去的倒不少。閑殺了吏部,忙殺了禮部。王時雍、徐秉哲知道錯了,知過必改,有錯即糾,追加捐款至一千五百貫才給度牒一道。但開價太高,矯枉過正,老百姓想做和尚也做不起了,從此斷了人民進財之路。
“兩天中未賣出一張度牒,可見刁民難惹,不給他們吃點苦頭,還不識本官的手段。”
“不但刁民難惹,”徐秉哲苦笑一聲補充道,“滿朝大僚也視朝旨若無睹。科派之數,一個未見納官,辜負了我公對他們的一番保全之心。”
“如今大金逼拶甚緊,到了年底不效,唯你我是問。蕭骷髏剛才不是說過了,”王時雍學著蕭慶的姿勢,一手指在自己的頭顱,一掌猛劈下去(這個典型的姿勢,使蕭慶博得“蕭骷髏”的雅號。以後北宋諸臣當麵稱他為“蕭太師”,背麵就稱以“蕭骷髏”。不久他自己也知道了,認為一掌猛劈就能代替八棱棍的當頭棒喝,威懾宋人,十分得意,對這個雅號不以為忤),“到時不效,此物恐怕難保!大尹足智多謀,可有妙計回春?”
“事到如今,良平束手,還有什麽妙計可施。”看到王時雍模擬的姿勢,徐秉哲的心也不禁猛然一縮,他用力蹬一蹬朝靴,表示已下了極大決心,“今日之事,唯有大金之馬首是瞻,‘根刮’全城官民的財物而已。”
他用力吐出“根刮”二字,好像吐出一枚剛拔掉的毒牙。王時雍呆了一呆,然後拊掌稱善:“大尹的主意絕妙,此時不動手根刮,更待何時。難道拚得我你的頭顱去保全他人之財物不成?”王時雍的主意來得較慢,行動起來倒是十分迅速的。他馬上催促道:“事貴神速,不知道大尹來不來得及部署公人,最好今夜明天就在全城動手‘根刮’,刮得粉末不剩,涓滴歸公,全部報效了大金,蕭骷髏看了高興,俺兩個才得交差。”
“王尚書在說笑話了!東京城十多萬民戶,豈能一夕之間就動手根刮?”比他沉著得多的徐秉哲搖搖頭,順勢刺了他一句,“記得元宵夜,尚書親身去抄李師師的家,人役不集,反而落了個後手,無功而返。今日豈可不從長計議,開封府總共不過數百名使臣公人,如何包得下這等大事?下官之意,左言新權殿前司公事,正在興頭上,不如做個人情與他,讓他與範瓊帶禁兵來協助開封府一坊坊地搜,一路路地抄。南城一帶清明坊、清河坊商賈輻輳,正店大肆櫛比鱗次,殷實的富戶最多,不如先從那裏抄去,先抄富戶,再及小康。然後再去抄左近的街坊,一日一坊,一個月多也抄遍了。貧窮的也休叫他漏網,務必做到一戶不遺,一個不漏,涓滴歸公。王尚書你看如何?”
在具體問題上,王時雍都聽徐秉哲的主意。兩個興興頭頭地去找蕭慶,說了自己的計劃,並要求調動人手,寬限日期。蕭慶不敢怠慢,立刻回大營向劉彥宗請示,轉報二帥,當夜就給了王、徐回音,傳諭嘉獎,日期準寬到明年元宵節。隻有範瓊另有任使,暫時不讓他在這塊油汪汪的肥肉上染指。
7
“根刮”這個詞兒並非傳統用語,靖康以前,北宋政府的文告中沒有出現過這一詞匯。即使在殺人如麻的五代時,殺了一個大臣,徹底查抄其家產,公私文告中不過說“籍沒其家”而已,既不用這個“刮”字,更沒有用那個“根”字。根刮是“外來語”,是女真貴族以及為女真貴族利益服務的奚、契丹及漢兒們發明創造,通過戰爭的暴力輸入北宋的。
所謂“刮”,就是利用政權或依附於政權的各種勢力從別人身上榨取油水。這是宋朝大大小小的官兒經常慣做之事,但不是他們常常願意見到的字眼。
“刮”雖然習見常有,但是“根刮”這種行為還是很少見的。它違反儒家的傳統思想,越出了基本上受到儒家思想支配的漢族官員們的道德範疇。
罩上一層薄紗的“刮”是被允許的,把一切都刮得光光的根刮卻受到反對。儒家思想的一個要點是要為人們留點餘地。人總歸是人,即使他是奴隸,是天生受刮的人,隻要不把他誅之於市,與眾共棄,他就有活下去的權利。要動手術,也得給他留一隻根,留一條尾巴,讓他再生再長,這樣才有可能進行第二次的刮、第三次的聚斂。在這一點上,不消說,先進的儒家比野蠻落後的女真貴族、契丹貴族高明得多了。
不管從什麽角度出發,多少接受過一點儒家思想的王時雍、徐秉哲等人也不例外。在此以前,已有過幾次在文告上來件照抄,寫上了“根刮”這個新詞兒,用以威嚇老百姓,但直到自己的骷髏頭受到真正的威脅時,他們才第一次認真研究這個詞兒的含義,並且違背自己的意願,加以全麵的實施。
在他們上下一致、戮力協作下,根刮進行得相當順利,執行中也格外野蠻、殘暴,成績斐然可觀。第一、第二層主子不單看表麵上火熾的程度(那當然也是很重要的),主要是根據每天的進賬來考核成績,決定對第三層的奴才傳令嘉獎或者嚴詞訓斥,執行不力的當然還有更嚴厲的行遣發落。
從現在開始到靖康二年元宵佳節的一個月中,不,應該說從金軍入城直到翌年四月初一金人撤離東京、大軍去絕的四個月中,根刮無時無刻不在進行。**之後又有**,簡直高到無以複加的程度。這是大規模的不流血的殺人。
根刮金銀財寶以外的物資,開了第一炮的是馬。
淵聖回鑾後的第三天,蕭慶就移文開封府索馬一萬匹。移文用於平行的機關,平行隻限於文件的格式,就實際而言,蕭慶的移文就是聖旨。王、徐奉命唯謹,反應神速,當天就在大街和朝堂上揭榜:禦馬以下並拘籍,隱藏者全家行軍法,許人告,賞三千貫。在京除執政侍從卿監郎官許留一匹外,其餘官民家馬匹,不論牝牡驥駒,掃數入官,轉送大金使用。
官馬征不到,隻好在民間大索,開封府雷厲風行,馬又是龐然大物,無法隱匿,不到幾天工夫,民間用以代步、拉車,作為交通運輸工具的馬匹都被搜出來交公。東京畢竟是大城市,一索就得馬七千匹,比較金人要索之數隻打了個七折,這件任務完成得不錯,受到嘉獎。
奉令前往金營繳納馬匹的使役都是從騏驥院的內監和侍衛親軍馬軍司的官兵中挑選出來的。他們多年豢養馬匹,大半生都與馬打交道,與馬發生了感情,一旦要交出去讓金人使用,不禁內愧於心。控馬繳納時,沿途受到老百姓的詈罵,有的還挨到老百姓投擲過來的磚頭石片,他們都默默地避開去,有的悲從中來,索性挽住韁繩,坐到地下放聲大哭。
老百姓有的不諒解他們,斥為甘心媚虜,願做牛馬,有的同情他們,相對揮淚。也有人尖刻地說:“再過數日,連人也都要交割與金人使用了,何在乎這幾匹馬!你們倒有這許多不值錢的眼淚好流!”
老百姓失去了馬,無人關心。這時官兒們也無馬可騎,在嚴冬臘月中,有的徒步上朝,有的牽匹蹇驢入宮,顛仆溜轉於冰天雪地的禦道上。跌落於驢下的有之,摔跤於路上的有之,呼號喊痛於東華門內外的有之,洋洋大觀,無奇不有,弄得朝綱大亂,不成體統。淵聖皇帝在他權力範圍尚能顧及的情況下,大霈鴻恩,下旨慰問百官,並準許五品以上,年齡超過五十歲的官兒可以坐轎直入大內。
這可能是百官們從倒黴的皇帝身上得到的最後一次恩澤。
索馬的次日,開封府秉承意旨,又揭榜勒令百姓繳出所有的武器。
東京向來不禁止民間持有防身軍器,平民之家有兩三把樸刀、一兩杆長槍的本來就不在少數。城陷之日,潰兵們把自己的兵器拋擲在路上脫身逃走的很多,這些兵器多為百姓所收藏,估計數量甚多,不下於幾十萬件。軍器不比馬匹,藏在內室中不易為外人發覺。開封府和軍器監聯合出了一道告示,還是那幾句老話,一應軍器限於三日內盡數繳納,否則全家按軍法論處。軍法論處這句話雖然嚴厲,使用得次數多了,已成具文,不能產生威脅作用。告示收效甚微,下達了幾天以後,才有為數不多膽小怕事的百姓自動繳出一些軍器,多屬鏽爛折壞的。有些神經過敏的人一看到告示嚇得把切菜的、削瓜的、殺雞的刀子全都拿出去,家中寸刃並無,以為可保安全。這樣的人家畢竟是極少數。幾天下來,繳納的軍器不過五千件,比馬匹的數字還少,這自然不能取信於金人。
徐秉哲並不太愚蠢,他誠惶誠恐地想了一會兒就領悟出來,王時雍比較遲鈍,不久也猜中了。原來蕭慶的意思是說捕蟹者必須斷其雙螯才能捉到它,老百姓手裏有了武器也好比是蟹的雙螯,必須把它斷了,才好生殺任意。
既然上麵的意思要斷其雙螯,下麵執行的自然要千方百計地斬斷老百姓的雙螯,搜出他們家藏的武器,一律交公,使他們一個個地都成為“沒腳蟹”。這是執行上麵的命令,也為了保護自己的安全。從深處想一想,要防止老百姓的反噬,固然也有其他的辦法,畢竟還是折去他們的雙螯八腳來得簡便省事。
想到老百姓的反噬倒撲,自然會聯想起賑濟所的一幹人。他們早已打聽到在那三處賑濟所,特別在吳革居住所在的同文館內還藏有幾百匹戰馬和大量軍器,若把賑濟所的難民、難兵都裝配起來,足足可以編成一支萬人以上的大隊伍,這才是他們的心腹之患,單戶獨家藏些武器倒不怕它。他們向蕭慶請示是否要派人去賑濟所搜索,來它一個“連鍋端”。
蕭慶思索一下,又做了一個否定的手勢,要他們暫且從緩。他對賑濟所的顧慮較大,對王、徐擁有的蝦兵蟹將則十分蔑視。這個顯然軒輊的表情顯示了奴役者蕭慶在統治上成熟的程度,火候未到,他不能輕率地對實力派動手。
接著金人把尚書省所藏的《大內圖》,兵部職方司所藏《天下州府圖》,四方館所藏的《遼國圖》《夏國圖》等捆載而去。這原是意中之事,把這些重要的圖籍擱置,直到此時才拿走,倒令人感到意外。其實蕭慶進入都堂時已經把所有的圖籍都集中一處,派專人看管。淵聖回鑾時,五名護衛的鐵騎跟著進入大內,他們除李縣丞李三錫後來專管封樁庫外,其餘的也各有所司。這一名渤海人大普榮就撥來專司圖籍的保管,不怕宋人破壞、轉移。
進城以後,應該做些什麽,先做什麽,後做什麽,在輕重緩急、大小取舍之間,金人大體上都有成議,像圖籍這樣重要的資料,他們當然不會遺漏。
東京人抱怨靖康元年過了個無燈的元宵節,如今燈倒是恢複了,他們的心裏更苦。試看這大街小巷凡是有燈之處,就有一些喝得酩酊大醉的金人經過,他們指指戳戳,胡言亂語,看到喜歡的花燈燈飾,摘下來就算自己的,不喜歡的也不放過,統統扯下來,放在地下踐踏一頓。還用馬鞭亂抽民戶們緊緊關閉的門,威嚇著要用火來燒他們,燈與人一齊遭殃。
唯一沒有受到騷擾的地方是大相國寺。早幾天住持僧守一,應斡離不之邀請,去劉家寺大營宣講佛法,受到歡迎。斡離不邀他北行去會寧府為大金皇帝講經說法。守一當場答應了,說要回寺治裝。他不早不晚,不先不後,恰恰就在元宵之夕,沐浴坐化了,而且事先已經預告其死期和時辰。斡離不深為驚異,十六一早就派了一名大員率領二十一名隨從前來揚藍捧香誦佛,賜千緡以葬。
這名大員不肯在王時雍、徐秉哲麵前吐露姓名,但看到他這副派頭兒,再加上蕭慶陪侍左右,畢恭畢敬的樣子,就可以推想他的身份。可能他是進城來的品級最高的大員。從此王、徐也把他盯上了。一直到他離城以前,形影不離。
這位大員謝絕一切酒筵招待,也不肯到封樁庫等肉厚膘肥的處所去轉轉,卻要求到國子監去燒香禮拜先聖孔子,分明是個燒冷灶的朋友。
國子監就設在大相國寺以南、龍津橋以東,與太學、貢院鼎足而立,是宋朝的最高教育行政機構。這可真是一座冷灶,除了先師孔子的牌位以外,全部物資,隻有一櫃櫃、一箱箱的古舊書籍。當時正處在“根刮”的**中,很少有什麽東西不在金人網羅的範圍以內,唯獨這些古舊書籍無人問津。那位大員人棄我取,當時就與王、徐商量,要把這裏的書籍統統搬去,王、徐自然沒口子地稱好,還討好地提出把國子監中所有印書的木版一並搬去,那大員點頭稱善。
那大員問起司馬溫公的後人可有居住在東京的?
“司馬溫公乃陝州夏縣人,久官洛陽,他的後人散居陝州、洛陽二處。嗣子司馬康早年已死家鄉,京中並無後裔。”徐秉哲職司京尹,似乎肚裏有一整本開封的戶籍冊,應答如流。可是萬寶全書缺隻角,偏偏把要緊的一點忘了。那大員用不但語音、腔調而且在語法上也完全漢化了的語言提醒他道:“現任工部郎的司馬樸,可是溫公後人?他莫非也住在洛陽?”
官拜戶部尚書,目下兼領吏部的王時雍曾與司馬樸同僚,熟悉他的情況,急忙補充道:“工部郎司馬樸乃溫公之族孫,現在東城內第二條甜水巷桐樹子韓家對門小宅中居住。徐大尹一時遺忘,失於應答。太師要召他來,派個幹辦去足矣!”
“司馬樸乃溫公後人,豈可造次相召?”那大員正色回答,接著用熟練的契丹話吩咐蕭慶。蕭慶轉譯道:“太師吩咐你們派兩名使臣去甜水巷站個哨,專為保護司馬家,不作別用。”
不作別用,那就意味著韓家的三相公、五相公[4]宅邸不在保護之列。對司馬氏如此優待,王時雍不禁又要發問了:“太師一再垂詢司馬氏之家,恩澤厚加,莫非與溫公有親有故?”
這卻是個愚問。那大員身為女真血胤,如何與陝州人司馬光聯得上姻戚?而且時代也整整隔了一世,不可能有舊。那大員笑了一笑,還是客客氣氣地回答:“某與溫公非親非故,特以溫公乃當代大儒,所修《資治通鑒》名高書林,譽傳海外,嘉惠學子非淺。韓康公[5]豈足望其項背。今番二太子郎君特命某取《資治通鑒》數部回營,擬加細讀。愛其書則敬其人,敬其人則兼及其後澤,非有他故。”
職司銓敘財政的王時雍和職司牧京的徐秉哲雖然都是巧宦,熟諳本身業務,卻不知道《資治通鑒》這部書,更不知道它為元祐宰相司馬光所修。聽說太子郎君也要取數部回去細讀,不禁大驚失色。而這位以“中原通”出名的女真大員忽然發現進士出身,做到一二品大官的王時雍、徐秉哲竟不知道《資治通鑒》這部書,這一吃驚比他們更甚,心想不料北宋朝廷竟有不知《資治通鑒》的大官員,自己這塊“中原通”的招牌要砸了。他雖然不露聲色,卻禁不住要諷刺幾句道:“想你家的一名太監在大相國寺行香,偶直秀才範衝,打聽得他乃範祖禹之子,好生敬重,揖禮有加,稱之為‘唐鑒兒’。範祖禹不過修《資治通鑒》中之唐史耳。大璫也知禮敬,何況司馬樸乃司馬光之侄孫,又非範衝可比。二位對他可要加意保護,勿使根刮波及他家,勿使役人無端滋擾,這件事就重重托給你二位了。”
國子監是他的第一個目標,接下來就要接管內廷中皇家所藏的名畫法帖、銅鼎寶彝、石碑磚刻,等等。
道君皇帝一生辛辛苦苦搜集了比曆代任何一個皇帝更多的貴重文物,庋藏在宣和殿內。禪位之際,他棄天下如敝屣,連宮女妃嬪也可以移交給兒子,唯獨舍不得這部分寶物。當初與兒子講好條件,它們全部歸自己所有,搬入龍德宮,兒子不得染指。
辭職卸任的皇帝寂寞地深居在龍德宮中,日子十分難過,唯有翻弄文物以消遣長日。
這日,他正在臨摹一幅名畫,忽然徐秉哲帶人進來,直截了當地說是要“根刮”宮內文物,盡輸軍前。這好像要剜去他的心頭肉一樣,他本能地把臨摹著的那幅張萱的《虢國夫人遊春圖》原本塞進抽屜。偏偏徐秉哲眼尖,一眼看見了,非要他拿出來不可。
“這幅畫老夫得之已有三十年,日夕臨玩,時刻不離。大尹替老夫留下也罷。”
徐秉哲並沒有為他的哀求所打動,還是硬邦邦地回答:“奉太師鈞帖取龍德宮寶物,掃數入公,一件不留。臣職司京尹,豈敢徇情枉法,自幹罪戾。”他口中還說出一個臣字,在行動上卻毫不客氣早把抽屜打開,一把攥住《虢國夫人遊春圖》,就交左右登記起來。
太上皇對自己的命運早有思想準備,但又像淵聖一樣還抱著幻想。此刻看到徐秉哲凶相畢露,已知前景不妙。他隻好硬硬心腸,眼看徐秉哲一件不留地把他的全部寶藏,捆載而去。他不由得揮淚數行,長歎一聲:“人將不存,何有於物。”
“人將不存,何有於物!”把一切諉之於天數,這是從太上皇、皇帝以下以及許多被根刮的東京人共同的感歎。他們都不知道今天以後,他們還可能遭遇到什麽樣的命運。
[1].西周時對北方少數民族匈奴的貶稱,詩中借喻契丹。
[2].藝祖即宋太祖趙匡胤。
[3].揚雄文:“炎炎者滅,隆隆者絕,高明之家,鬼瞰其室。”
[4].三相公、五相公指韓絳、韓維,兄弟相繼為宰相,一門父子祖孫兄弟都為大官,是東京著名的世家。
[5].韓絳、韓維之父韓億封康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