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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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全城淪陷了!
不祥的消息好像有一群白頸老鴉展開翅膀在全城中飛傳,到處報信。其實在那驚慌混亂的時刻中,除了宣化門在當天辰、巳之間被金軍攻入這一條千真萬確的消息以外,其他各門先後淪失的時間次序誰也說不清楚了。全城老百姓都處在杌隉驚惶的心情中,憑著一些混亂反常的現象,就做出種種最壞的恐怖的推測,不幸的是這些最壞的推測最後都變成事實。
人們從下午起就謠傳東京全城已經淪陷,他們不知道當時西壁諸城門仍在宋軍的堅守中,就在謠言大熾之時,何慶彥正在萬勝門城下喋血苦戰,把瘋狂擁入的金軍殺死了一大半,直到黃昏以後,吳革在戴樓門一帶巷戰失敗,何慶彥在西城戰死,金軍占領戴樓門、萬勝門,東京城在形式上才告完全淪陷,那已經在謠傳失守的四個半時辰以後了。
事情還沒有完全結束:金軍占領萬勝門,躺在城頭上的何慶彥一行人的雄屍毅魄仍在發揮作用。它使這一部分占領軍匆忙地執行任務,焚燒掉樓櫓,破壞了防禦設置以後,竟然莫名其妙地退出城外。這一夜,萬勝門的城門洞開,雙方都沒有軍隊防守。第二天拂曉,在劉延慶、劉光國父子率領下的幾萬名潰兵和老百姓才有可能從這裏衝出去。不久,劉氏父子陷死金明池中,這批潰兵和難民卻轉輾逃到京西等路。後來在這支隊伍中鍛煉出一批抗金的武裝首領,也產生了不少殺人放火的混世魔王。
吳革巷戰失敗後,加緊組織他們已經掌握到的“賑濟所”的難民,逐漸發展成為一個規模龐大的地下抗金中心。
可是在淪陷之初,大部分居民都看不到未來的發展,他們心理上的一道城防線在殘酷的現實來到之前已崩潰。他們直覺地想到的事情就是一場刀光血影的大屠殺即將開始,或者已經在展開了。坐待屠殺,還是想辦法逃脫這場屠殺,成了許多人的主要考慮。
正是在這種心理背景下,滿城都聽到哭聲、叱罵聲、呼喊聲、驚惶的腳步聲和馬蹄聲。
正是在這種心理背景下,許多人拚命往家裏奔,似乎一進家門口就得到安全,可以逃脫血光之災。有些人則正好相反,拚命從家裏奔出來,奔到積雪沒脛的大路上,奔到城廂附近,又從一處被堵塞的城門口奔到另一處,似乎意識到東京城裏已沒有一塊安全土,隻有離開它才能得到生路。
哪裏是危險,哪裏是安全,大家憑本能行事,或者跟著別人走,一切都是盲目的,但大家都意識到現在是一個關鍵的時刻。他的一家人和他的個人的命運都要在這個關鍵時刻決定了。
東京城裏出現了城破前後不可避免的驚惶和混亂。正像一缸被攪亂的水,汙泥殘滓,都從缸底翻騰上來,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得到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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閏十一月二十五黃昏時分,也就是金軍屢次猛攻萬勝門不下,粘罕咆哮如雷,要把兩名指揮攻城的猛安軍法從事,處以死刑的時候,東路統領、也是事實上的伐宋戰爭最高統帥斡離不忽然攜帶闍母、特離補、撻懶等少數幾名親貴來到瓊林苑左側粘罕臨時駐紮的大營。雙方廝見了,立刻舉行破城後第一次高級軍事會議。
凡是與粘罕打交道,不管是敵人、是同僚,還是上級,不管是他反對、是基本同意還是十分讚同的意見,都非經過激烈的爭辯不可。何況第一次伐宋戰爭,他兵滯太原城下,讓斡離不拔了先籌,今天好不容易他的所部首先攻入宣化門,但到現刻,全城其他各門均已攻入,隻有萬勝門的宋軍還在頑抗中,使他所部的金軍遲遲不得奏全勝之功,臉上沒了光彩,火氣更加十足。
會議焦點是討論入城後的軍事行動。斡離不提出了一整套“和平”進城的方案,其具體措施為:金軍入城後迅速上城,徹底破壞宋軍的防禦體係,嚴格控製各道城門,不準軍民出入,各部金軍未得命令不得擅自下城或離開城門附近的防守區域,嚴禁隨意殺人、擄掠、焚燒。一切行動,隻以消滅該地區的宋軍抵抗活動為限。
長期來,包括女真吞並內部各部族的戰爭,對遼戰爭,對宋戰爭,每攻破一處城堡就要按照其抵抗的程度殺戮其全部或部分軍民,至於焚燒房屋、擄掠財產那更不在話下。各級的金軍將士早已習慣了這種傳統的做法並且在心理上準備著攻破東京城後要大大殺戮一番,擄掠一番,這不但能夠滿足他們物質上的貪欲,也可以滿足他們精神上的刺激。對於一部分人,毋寧說他們勇敢作戰攻城的目的就是為了要實現這個懸望已久的目標。
斡離不違反常規,違反許多人的願望,要求下達前述的這些禁令,這不啻給許多人當頭潑下一盆涼水。粘罕當然要強烈反對。不過,斡離不早就有了被反對的思想準備。等粘罕一陣發作過以後,還沒有說完一整套的反對理由,就簡捷地截住他的話頭,擺出一副最高統帥的威嚴,用了不容爭辯的語氣強製把這些命令通過。斡離不其人又高、又瘦、又黑,本來就像一座寶塔,現在繃緊了臉,更像封丘門外那座有了鏽色的鐵塔。當他發威時,粘罕也有些害怕,粘罕呶呶不休地說了一些含混不清的話,最後被迫讓步了,同意通過這些命令,並且迅速下傳到西路軍各部隊,要求立即付諸實施。
斡離不的最高統帥的地位並無明文規定,相反地在金廷曆次頒發的文告中以敘齒排列,粘罕的名字還放在斡離不之上。隻有在極密的詔書上,金主完顏晟才把斡離不的名字放在粘罕之前,在兩次伐宋戰爭大軍出發前的禦前親貴會議中,金主也作了同樣的暗示,這使粘罕自己心裏明白盡管他占有資格、功勳、年齡、地位等方麵的優勢,還是無法與得到朝廷支持的斡離不競爭,在他們兩人之間,實際上是有著從屬關係的。不用說粘罕從此對於這個從兄弟懷有一種秘密的敵意,而對支持對方的叔皇帝也逐漸產生了怨望的情緒。
但是斡離不平日含蓄不露,不願輕易使出這一撒手鐧,妄自尊大,倒是處處推尊粘罕,盡量減少摩擦,在敵人和部下親貴的心目中造成兩人和衷共濟、攻戰必克的印象。正因為這樣,斡離不在今天會議中,一反常規,毫不含蓄地把粘罕放在從屬的地位中,強迫他接受命令,這種突然轉變的態度使與會的親貴們都十分震驚——他們中很多人也在不同程度上反對這些禁令,希望粘罕帶頭發難,打消斡離不的成議。
把別人的含混不露看成懦弱無用,把別人的謙讓看成對自己的畏懼,這肯定要大吃苦頭。粘罕吃了這點苦頭,心有不甘,會議後,把親信謀士高慶裔、時立愛兩個漢兒留下來,冷笑一聲道:“那黑廝欺負俺不讀兵書,說什麽‘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全軍為上,破軍次之……’這等屁話。說了一遍不夠,又說兩遍、三遍。俺國中三歲小兒都懂得這道理,難道俺堂堂國相、都統還不懂得?倒要他來教訓。”
粘罕越說越氣,說到後來,索性拍案抵足大罵起來:“這黑廝又懂得什麽?他行軍作戰,還是俺從小把他帶出來的,到今天略有知識,就爬上俺頭頂來。他有多大本領,立過多大功勞?說到頭,還不是靠他那條硬後腿?”
即使在盛怒之下,說到“硬後腿”,粘罕的嗓音不禁壓低了。
“國相息怒!國相高瞻遠矚,早已全局了然,成竹在胸,豈他人所能望其項背?二太子郎君也不過在人前這樣說說罷了。他的功伐勳業怎可與國相相比?”
高慶裔、時立愛一齊回答。他們明知道粘罕、斡離不兩人失和已久,積怒甚深。但金朝權貴內部之事,反複甚多,何況又涉及朝廷內幕,他們身為漢兒,不便廁身其間。事實上粘罕曾有幾次暗示到他與朝廷的關係,這兩個謀士把他的話引逗出來後立刻又戛然而止,不讓他繼續說下去。這不單為粘罕的安全著想,也為的他們二人之間也有不少矛盾,機密知道得太多了,話一時說得過頭,就會授對方以柄,必要時反摏自己。這是作為一個謹慎的智囊人物必須考慮到的問題。凡是在一個相當鞏固的政權下麵陰謀策劃異動的叛亂集團之間不可能有真正的團結,不管在陰謀萌芽時期還是在徹底崩潰或僥幸獲得成功以後都是如此,這在他們的內心中知道得很清楚。因此他們每行一件事,每說一句話都要在不惹動主子或同僚懷疑的前提下,為自己留個後路。
這一番並非出自衷心的泛泛之論當然起不了慰勸的作用,粘罕繼續一發無遺地宣泄他的怒氣說:“那黑廝也須知道俺身為一軍之帥,在先皇帝時就轉戰漠北,屏藩國家,到底把那個釜底遊魂的耶律延禧手到擒來,絕了契丹人之望。”說到這裏,耶律大石一對令人望而生畏的綠眼珠忽然在粘罕眼前閃爍起來,他知道“絕了契丹人之望”這句話說得過分了,契丹人之望不係在耶律延禧而係在耶律大石身上,這真是契丹三歲小兒皆知的道理,不過脫口說出的話好像脫手的離弦之矢一樣飛出去就追不回來了,他也不想更正它。他繼續說下去:“請問滿朝親貴元老,哪一個有俺這樣的功勞?況又任為國相,尊屬長兄。那黑廝憑著這條硬後腿就獨斷獨行,目中無人起來。俺看他這兩年越變越惡,越變越壞,變得麵目全非,想是離死期不遠了。”
認為別人的思想行動發生劇烈的變化是將要死的標誌,以咒詛怨仇者早死為快,這兩條,在當時,無論在漢人或女真族人之間,無論在親貴或平民老百姓之間都是如此。粘罕幸災樂禍,罵得痛快,高慶裔、時立愛二人在一旁聽了也覺得高興。如果粘罕把斡離不的謀主、過去的同僚、現在的同行劉彥宗一起罵進去,他們就會更加高興。這個劉彥宗的頭削得更尖了,簡直是無孔不入;手伸得更長了,簡直是無所不管。但願斡離不早早死了,國相重掌大權,諒劉彥宗那廝也逃不出他們的掌握。高、時之間固然也有矛盾,痛恨劉彥宗的一點卻是絕對一致的。
三個人在口頭罵,在心裏罵,固然罵得淋漓盡致,罵得十分痛快,出了胸中一口惡氣。不過捫心自問,他們自己又何嚐不變?其實人不能不變,正如人不能不走上生命的終點一樣,每個人都在變,每一天的生活都走近了死亡一步。而在權力欲望的鬥爭中,人們都常常容易忘記這一點。
首先是粘罕本人也變得非常厲害了——莫非他自己的死期也已近了?本來戰爭是他最習慣的生活,作為一個女真貴族,他幾乎具有一種先天性的適應戰爭的本能。在他看來,沒有比戰爭更加簡單的事情。可是從遼金戰爭以來,特別這兩年與宋人對壘以來,戰爭的性質變得十分複雜起來,常常發生使他迷惑不解的情況,而他所習慣了的那些簡單的原則已應付不了新的局麵。戰爭本身的發展,領導戰爭的需要使得這個女真統帥也處於簡單與複雜、舊與新的交替中。譬如,目前他已逐漸懂得一個道理:抓俘虜最好是抓“囫圇”的,比抓一個斷了胳膊少一條腿的更好使用,攻城略地也要囫圇的,比零敲碎打更為有利。每次發生大戰役或攻破一座大城的時候,他就會產生一種強烈的思想鬥爭,是按照傳統方式,逞一時之快,把敵方軍民趕盡殺絕,擄掠一空的好,還是把他們盡量保留下來,整個地為自己所用好?是像他進攻太原城,曠時九個月,糜餉無數,自己方麵也損折了五萬人但是得到一座空城的好,還是像他進攻忻州,不費一矢之力,知州賀度就牛酒相迎,全城歸降的好?他也在心中尋找自己的答案。他越來越感覺到在某些場合中采用政治攻勢的重要性已經遠遠超過軍事攻勢。在新的形勢下,他也不得不變。
這次會議中,他與斡離不的爭吵,僅僅因為在感情上他被激怒了,從而產生一種不可容忍的屈辱感,但在道理上,他已經被說服。他不得不承認斡離不的提議是正確的,是在那種形勢下可能采用的最合理的方式,如果易地以處,讓他身為統帥,他也會主動提出那些提議來說服斡離不。
無論粘罕、無論其他的親貴,都沒有直接讀過《孫子兵法》,他們從戰爭的實踐中逐漸懂得所謂國中三歲小兒皆知的“全國為上,破國次之”這個顛撲不破的高深道理。正是中原這塊地方,中原的人和中原這個地區的經濟基礎和文化素養等方麵遠遠超過其征服者的這場戰爭,把粘罕以及其他的金朝親貴教得聰明了。
從東京城淪陷到金軍撤離這座城池四個月的時間中,經濟掠奪不是以個人的野蠻形式而是以官方合法的形式規模空前地進行著,幾乎把這座東京城搬空了。殺人流血的事件也不斷發生。但是破城後照例有的屠城一舉總算是幸免了,使大部分東京人逃掉了這場事前估計得到的浩劫。
即使在今後十多年翻天覆地、慘烈殘酷的宋金戰爭中,雙方血流成河,屍積如山,大大傷了中華民族的元氣。但金朝從來沒有停止過拋出它手中的誘餌,希望取得它在軍事戰鬥中取不到的政治利益。從這點來說,在我國曆史上,女真貴族的作為,比此前的鮮卑人拓跋王朝、契丹人耶律王朝和此後的蒙古王朝等都要高明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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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粘罕不時要找高慶裔、時立愛說話謀事一樣,撒合輦、仆古也離不開他的謀主劉彥宗。撒合輦、仆古留在曆史上的形象,或是叱吒風雲,馳逐在戰場上,兵鋒所過,無堅不摧,或是屏人密語,與劉彥宗深謀於層層帷幕之中。這兩者在曆史上都產生了不可磨滅的痕跡。就在今天聽到金軍攻入宣化門的喜訊後,斡離不高興地拉住劉彥宗的手說:“劉都統(劉彥宗有好多頭銜,專為漢兒所設的掛名宰相,掛名樞密使等都不足為他重,斡離不看重的是掌握實力的漢軍都統這個地位,平時就以此相稱),你的《平宋十策》俺才用了其中一半,今日已收此大功,如把它全都用上,宋人不足平了!”
“二太子雄才大略,算無遺策,今日陷此雄城,早在意料之中。彥宗敬獻末議,聊表芹誠,何足掛齒。隻是入城以後,嚴禁殺掠,籠絡人心,最為當務之急,千萬不可重蹈遼太宗的覆轍,到處打草穀擾民,失盡天下人之心,這一條務乞太子留意。”
“都統不說,俺也早已銘刻在心。《平宋十策》中第六策不是明寫著要嚴紀律,禁焚掠,使百姓歸心於我。俺這就去大太子營中,與他商議入城之事。都統且留在這裏,代俺主持入城的軍務。”
“二太子吩咐,敢不遵命?隻是與國相商議時,容有鑿枘違戾之處,太子當據理力爭!”
斡離不點頭道:“這個俺自省得。”
功則歸人,過則歸己,推心置腹,從善如流,斡離不的豁達大度,自有使劉彥宗折服的理由,他們之間的關係正如嫉妒者所說的“**”,而不像高慶裔、時立愛與粘罕之間僅僅限於一時的利害而相互利用的關係。
斡離不信任劉彥宗的確有點過分了,引起不少女真親貴的腹誹,甚至穩重的闍母借一次便宴的機會也從容進言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漢兒別有打算,未必都和我們一條心。劉彥宗心機深密,太子使用他時,可要小心。”
斡離不立刻攔住他的話頭說道:“別人不敢保,唯獨這個劉魯開[1]盡忠為國,必無其他,俺自己替他保下來。”然後他反問一句道,“太祖皇帝與叔父國王櫛風沐雨、苦心經營,為的是哪一樁?”
“無非為了要進入中原一片之地。”
“這話說得對了。”斡離不欣然道,“既要進中原,我們又都是亮眼瞎子,沒個引路的向導如何入得去?這劉魯開就是引路的向導,有了他,何愁進不去中原?俺不惜以全權相授,讓他成此大功,叔父對他就休加嫌猜了。”
斡離不推重劉彥宗讚助之功,卻有意忽略了自己的主導作用,其實在女真諸親貴之中,包括皇帝完顏晟、有名無實的伐宋兩路大軍都元帥完顏斜也、西路軍都統粘罕、東路軍名義上的都統闍母等人在內,最早認識到要軍事、政治雙管齊下,要采用和平攻勢以輔助軍事上不足的就是斡離不。當別人的頭腦中還隻有一個朦朦朧朧的意識,他已形成了明確的概念,形成了一整套切實可行的方針政策,劉彥宗不過使它們具體化而已。決定方向的是斡離不自己而不是劉彥宗,劉彥宗不能說是斡離不的引路向導,隻是他手中的一根明杖,一件工具。斡離不推重劉彥宗的目的是讓親貴們明白隻有奉行他這套新的政策、方針的人,才能受到他的器重。
為了保證它的堅決執行,第二次南下之役,他摒棄了作戰驍勇的四太子完顏兀術而重用了他另外的一個兄弟,窩裏嗢以及漢兒劉晏、劉安兄弟。兀術本是他有意識培養的繼承者。伐宋戰爭開始,兀術就在他麾下任使。清州之役,兀術冒兩國交戰不斬來使的大不韙,擅自殺死了宋朝候在邊界準備接待金使的館伴使傅察,事後受到斡離不嚴厲的告誡。兀術怙惡不悛,保州滿城之役被宋朝董龐兒部義軍襲敗,他退兵徐水時,竟遷怒於當地百姓,殺了二三百人,事後還強辯道,宋朝軍民不分,軍即是民,民即是軍,你不殺他,他就殺你,這次如非下手得快,後路一被截斷,全軍就難免遭到覆滅之禍。接著在第一次包圍東京時,他忽然縱兵圍殺從東水門逃出來的數以千計的難民,又下令盡焚城郊一帶的民舍。這一次暴行純粹出於兀術的手癢,絲毫沒有軍事上的理由。以致斡離不派人來責問他,他也說不出一點道理,即使是強詞奪理的道理也好。
斡離不為人深沉不露,他把這一切都記在心裏。既然告誡過兩次,兀術都沒有表示悔改,那就沒有必要再與他多說。第二次伐宋戰爭時,東路軍還是原班人馬出征,隻有兀術被舍棄了,調到無關緊要的平州城去當一名駐防軍統領,平州早幾年迭經戰爭,留下來的人口已寥寥無幾,這使得兀術一雙善於屠殺老百姓的手無用武之地。他曾幾次直接請戰,還曾委托闍母向斡離不婉轉進言要求調往前線作戰,斡離不都置之不理,似乎要讓這個出類拔萃的兄弟成為一名閑散的宗室貴族以圍獵酒色終老,這是在這個處於上升時期的王朝中有才能有抱負的親貴最可悲的命運了。
斡離不這次出征,除攜帶原班人馬量才器用外,還特別重用劉彥宗的兩個侄兒劉晏、劉安。河間劉氏從遼興宗、道宗朝的劉六符兄弟立功以來,世代都做到宰相、樞密使一級的南麵官。這個家族與遼太祖時期以草創典章製度出名的功臣幽州安次人韓延徽一族,以及道宗朝寵冠一時、受封為越國公、賜姓耶律氏的析律李仲禧一族鼎足而三,稱為漢兒三大族。殘遼末季,李氏的後裔李處溫、李奭父子反複於宋遼之間已被滅族。韓、劉兩氏降金以後,一心要做金朝的開國元勳。韓氏嫡胤韓企先熟諳典章製度,他效法祖宗所為,在文事方麵多所擘畫,為金朝貴族器重。留在中央任事,這是一條最安全的升騰之路,不要冒多少風險,就可以坐升到兩府樞紐之地,富貴指日可待,隻是時間慢些,表麵上看來也不是那麽光華絢爛。韓氏家族中還有韓政、韓慶和等人在金朝當大官,韓政仕為資政,韓慶和身任漢軍萬戶,都算得是軍政大員。劉氏家族人口鼎盛,人才甚多,其中劉彥宗最為鐵中錚錚,他不屑做個事務官以取富貴,一心要做諸葛亮,不消說,斡離不就是他的劉先主。他比諸葛亮更高明之處是,諸葛亮不能阻止他的兩個兄弟諸葛瑾、諸葛誕分仕吳、魏,他劉彥宗卻做到讓他的兄弟子侄,整個家族都為金朝賣命。
劉晏、劉安兄弟雖然出自高門,都有文武才略,倒不是紈絝膏粱一流。劉彥宗放心地把他們推薦給斡離不。他們機警便捷,任使隨人,善體主帥之意,深得其歡心,信用過於女真諸親貴,不久都成為東路軍的骨幹。閏十一月二十四,劉安指揮大軍猛攻新曹門,差一點就攻入城內。如果不是那偶然的一炮把他擊斃,東京城可能早一天就被攻陷。劉安之死,使斡離不痛失左臂,想不到隻隔了一天,閏十一月二十五東京城陷,正在城內從事外交活動的劉晏也被宋朝的軍民擊斃,使得斡離不事前在城裏安放下的一枚重要棋子,未能充分發揮其作用,這才是他的更重大的損失!
在兩次圍城之役中間,斡離不一直沒有間斷過對宋朝的誘降工作,甚至他的大軍已在李固渡渡河以後,聽說康王趙構和侍郎王雲等銜朝命前來講和,他立刻派出劉晏前去接待,可惜康王為宗澤所阻,未能與劉晏會麵,劉晏卻伺機進入相州,與知相州汪伯彥搭上關係,傳達了斡離不願意議和的本意,許了一些願心。後來汪伯彥因為營救被金人當作人質的兒子汪似與另一名地方大員知河間府黃潛善都成為死心塌地的主和派,與劉晏此行很有關係。
在斡離不的一整套計劃中,不管是漢人、契丹人還是渤海人,不管是文官、武員還是老百姓,不管是過去的仇敵還是朋友,隻要有利於目前形勢的都在他的羅致範圍之內,甚至金朝的死敵,抗遼抗金義軍首領董龐兒也成為他羅致的對象。
金朝老牌外交家、馬擴的死對頭撒盧母在伐宋戰爭一開始時就調入粘罕的西路軍中。那時粘罕還抱著很大的成見,認為戰爭開始就意味著外交活動的結束。撒盧母使宋回來後,就被撤去外交方麵的職務,去管糧台馬秣等後勤工作。這個狡獪的談判能手,在對敵鬥爭中滿口柴胡,耍盡花招,辦起後勤工作來卻勤勤懇懇,有條不紊,做得十分出色。粘罕大軍圍攻太原城九個月,城內守軍羅掘俱窮,最後即因糧盡援絕而失守。城外金軍的給養卻得到源源不絕的補充,從未發生過糧匱之虞。這都是撒盧母這雙眩人[2]的手從河東各地官倉民窖中挖取得來的。這是個不依靠資格、後台、與當權者的關係,而依靠其本身的能力、工作成績迫使領導者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的官員,即使他出身疏遠宗室,屬於最低卑的貴族階層,曾幹過牧馬、修甲、打鐵、打馬蹄等賤活。他本人也在打鐵爐子裏鍛煉成材了。斡離不充分了解他的本領,考慮到粘罕正需要這樣一個人才,就把他留在粘罕麾下,沒有調回東路軍中。
在第一次包圍東京的戰爭中,東路軍中經辦外交工作的是一個很有來頭的漢兒王汭。此人與其說是一隻披了老虎皮的狐狸,還不如說是一頭十足的蠢豬。斡離不一再告誡他出使宋廷要在強硬之中留有餘地,他記得了前麵的半句話,忘記了後麵的半句話。在北宋朝堂中,他仗勢橫行,大肆咆哮,嚇得淵聖皇帝躲來躲去,不敢與他見麵。後來他聽說種師道帶著十萬勤王軍進入東京城,他偷偷地打開行館的窗,親眼看到西北軍的壯盛軍容。這一天他陛見淵聖時竟然在禦座前屈膝跪下,充分泄露了金方害怕勤王軍的恇怯情緒。正在覬覦他的位置的副使楊天吉回營後一五一十地都向斡離不告發。這種恇怯情緒其實正是斡離不以下全體金朝官兵共有的情緒,不過如此明顯地泄露在敵人麵前,那就是不可原諒的失職。斡離不毫不手軟,當眾就痛責他二百柳條鞭,這是僅次於“蒙霜特姑”的刑罰,再高升一步,就要讓他腦袋開花。
打那以後,斡離不廢棄王汭不用,連帶告密者楊天吉也明升暗降,束之高閣,專用劉晏辦理外交。凡有盤根錯節、難於應付的活動都派劉晏出去。劉晏心領神會,軟硬得體,不僅辦好交辦的事務,還主動辦了許多斡離不一時沒有考慮到的額外任務,這使斡離不十分滿意。
充分掌握著國家樞紐,並且在每個人(包括粘罕在內)心目中造成他將成為下一任諳班勃極烈、成為太祖接班人印象的斡離不就是以這樣明快果斷的作風調整政策,選用賢能,罷黜罷疲。這樣就防止了一股曾經腐蝕掉契丹王朝的腐朽風氣侵入這個新興王朝的肌膚。
劉晏最後一次被派到東京去是在東京城四壁的護城河都被填沒,金方可以隨心所欲地使用洞屋鵝車等攻城重武器、東京城已危若累卵的時候。劉晏在事前就完全掌握了圍城中各人的心理狀態,在金軍連續猛攻下,有一部分人喪失了可以擊退金軍保牢東京城的信心。上自淵聖皇帝、主和的將相,下至部分守城官兵,甚至在主戰派中間也都有人抱著相同的悲觀想法。認定城池失守已成為不可避免的命運。問題隻在於城池失守以後,自己應該怎麽辦。張叔夜、劉鞈等主戰派已下定決心萬一城池失守,他們準備以死殉國,義無反顧。同樣是“主戰派”的何、孫傅等人卻另有打算,城破以後,能逃則逃,逃不走再想辦法,總之是要留一條後路為活命之計。主和的臣僚更不必說了,不但要活命,還要獲取比現在更大的富貴。對於這些人,劉晏當然可以施展手段。他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與大臣們接觸。最後工作做到淵聖皇帝身上。他幾次到政事堂與大臣們軟語商量要見到淵聖皇帝當麵傳達二太子郎君重要的囑托。淵聖早已成為驚弓之鳥,還怕劉晏與王汭一樣,口出不遜之言,使他難堪,不願接見。這一次卻是大臣們替劉晏說話了:“劉晏乃奉斡離不之命來使。斡離不於本朝素號有善意,今拒絕其使,粘罕遣使來,不審陛下還令朝見否?若勢須引對,即與斡離不非便。”
宰相何提出一個非見劉晏不可的理由,值得注意的是“斡離不於本朝素號有善意”這句話已被大家承認了,而且公然在禦前奏對,這分明是劉晏的遊說已經產生了實效。接著副宰相孫傅又補充一個事實,打消了淵聖皇帝最後的顧慮,他說:“臣等連日與劉晏接對,其人似識義理,明體製,如令其來見,必非王汭、楊天吉等狡獪悖慢之比。”
淵聖的決心很容易被人改變。這兩段話又說得他心思活絡起來,就命升殿傳見。劉晏陛見時果然態度馴順,語言和婉。他一再提出宋金兩國交戰之非計,不但雙方將士損折,還傷了彼此的和氣。語氣之間,似乎金方發動這場戰爭,事非得已,希望得到淵聖的諒解。他甚至說道:“把話說到底,萬一金軍打敗,全師盡覆,將帥損折,充其量不過二太子、國相等十萬大軍盡殲於城下而已。萬一金軍打贏了,東京易守,宗廟為墟,南朝為之奈何?”這明明也是帶著威脅的話,不過他說得很有技巧,聽來好像完全從淵聖一方麵著想,這就使淵聖容易接受。最最出乎意料的,他居然用一個軍事家的觀點站到宋朝一邊的立場來指責守禦者防守禦敵不得其法。他說:“金軍火箭燒著城樓,也何消慌張,但著人撲滅修建即可。如修建不及,事前多帶些大木柵,臨時塞定,多持長槍大戟,躲在城堞內,看見雲梯上有人登城,點刺令墜可也。又說洞屋鵝車,雖是龐然大物,躓蹶難行。可多用火攻,前車受焚,後車即難以繼進,不足為懼!怕隻怕雲梯上登人,除用長槍大戟點刺外,尚有一法可用。當初你家三關元戎楊延朗守遂城,大遼來攻,他每夜著人在城頭潑水,各處城堞城牆上潑遍了,次晨都結成堅冰,遼兵滑跌不得上城,即行退去。此事陪臣先祖著於家訓,說‘冬令用兵,此法最妙’,如今正值嚴寒臘月,滴水成冰,何不襲用?”
這些卑之無甚高論的議論,都屬於一般的常識之談,但他說得娓娓動聽,而且在詞氣態度上令人相信他確是希望宋朝能擊退金軍、保牢京城的,這就取得淵聖的好感和信任。他看看時機已經來到,就要求屏退左右,秘密奏告道:“陪臣此來,二太子以修書不及,囑令麵奏聖上,萬一京師不守,二太子必當以全力保護聖躬,今來使陪臣隨帶小紅旗一幅,城破後即隨侍聖駕,不離尺寸,必不使兩宮受驚,宗廟有虞。異日再議退兵,大要不過割地稱臣賠款,以親王宰相為質耳。陛下臨事不可驚慌為要。”
劉晏的密語,不啻給淵聖服了一顆定心丸,從此他就放下了心。事情即使從最壞的方麵發展,他的生命還是有保證的,他的小朝廷也還可延續下去,何必自己先就忙亂起來!反正二太子斡離不對他早已有了安排,他的命運就交給他了。
可惜城破之際,劉晏自己並沒有活到可以出頭露麵來保護聖駕的時候,他自己也需要別人的保護,而淵聖皇帝在忙亂之際也沒有來得及把這個保護人保護起來。當日午後,滿城謠傳各門盡失,劉晏住宿的驛館人情大擾。有人進來報告說:金人兵馬已登城,諸軍班直皆敗走回,大使可速為自安之計。劉晏不慌不忙地取出小紅旗前導,打馬進宮,這時朱雀門已閉,道路都已斷絕,他的小紅旗在亂兵亂民之中不發生作用,隻好暫回驛館。忽然一批百姓軍人擁入,把他和副使等三人一齊執定,他大呼道:“我來促和,正為爾等之利,毋殺我。”又說他的這麵小紅旗是二太子當麵授給他的,插在門口,金兵就不敢闖入。眾人不聽,把他的小紅旗奪過來,頓時撕成幾個布條,然後把他一行人全都殺了,呼哨而去。
事後,斡離不打聽到劉晏被殺的消息,找到他和隨從們的屍首,痛徹心扉。但他還是講了一句漂亮話道:“當時南朝已無號令,軍民殺晏,出於自己之意,非有朝旨,不可罪渠。”
粘罕也幫腔說道:“國破人亂,使人被殺,乃自然之理。”
劉晏之死,或許讓粘罕手下一幫謀士暗暗稱快,但對斡離不來說,確實又使他損失了一條右臂。不過劉晏與淵聖的那次談話,已經起了重大作用,它使淵聖皇帝在城破國亡以後仍然對生存和富貴抱著極大的幻想,在這種思想支配下,以後淵聖本人乃至每個朝廷大臣都像一頭頭被捆綁著的羔羊,執縛生殺,悉聽金人之意,根本不想反抗。就這點來說,劉晏已為金朝立下了不朽之功。
4
斡離不的“和平占領”,或者說是“以實力占領為主,以政治誘騙為輔”或者恰恰是它的相反,以誘騙為主,實力占領為輔的政策——反正他自己沒有定下一個固定的名稱,人們怎麽稱呼它都行——在城破後的幾天中,不斷地擴大其影響,使得敵我兩方,或者是施政者和受施對象兩方逐漸達到統一的認識,保證它的順利實現。
粘罕不愧是斡離不的好學生,經過斡離不三番兩次的耳提麵命,表麵上還要呶呶不休地提些抗議,而在內心中則早已心悅誠服,他終於徹底弄清楚了“夫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全軍為上,破軍次之……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3]的道理,這無疑是高慶裔、時立愛兩人把《孫子兵法》找出來了,反複向他講解明白,然後他再用自己的語言加上注腳道:“俺大金國要南朝君臣把囫圇的江山賣與我家,休教他們零敲碎打了,把個殘缺破碎的半邊江山賣與我家。”
粘罕的注腳說得何等明白呀!他們大金國要的是囫圇的江山,根據眼前的情況先要一個囫圇的東京城,然後擴展到全國。
北宋君臣,包括淵聖皇帝、首相何、次相孫傅,以至一大批皇親貴族、百僚大官,下至爪牙之臣開封府尹徐秉哲、殿帥王宗濋、四廂都指揮使左言、統製範瓊等人,也都不愧是斡離不、粘罕的徒子徒孫,他們心領神會,馬上懂得要保牢自己的性命以至取得更大的富貴,必須把一座囫圇的大宋江山、目前是一座囫圇的東京城賣與金人。他們不要零敲碎打的殘缺江山和半邊不全的東京城。
兩方麵的認識一致,目標相同,按理說應當很容易就做成這筆買賣,不過事情沒有這樣簡單,他們雙方都發現目前東京城裏還有一股勢力反對他們的合作,破壞他們的談判成果。這幾天連續發生幾件大事,差一點捅出大亂子來,這都證明它的強大的存在。非得把這股勢力瓦解了,或者具體一些說,必須把一部分作梗的“亂民”解決掉,他們的合作事業才能成功。
要出賣一座江山,特別是一座囫圇的江山,並非隻需要簡單地叩幾個頭,在賣身契上畫上一個花押就能了事,它與保衛一座江山同樣有許多繁複的、具體的事項要做。北宋君臣要掃清賣國的道路,開始研究起怎樣來對付這批“亂民”的問題。
其中淵聖皇帝不愧是聖德淵厚,仁義在心。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些所謂的“亂民”雖然可能成為他個人道路上的絆腳石,他們的動機卻出於“愛君”之一念。隻消曉之以義,喻之以利,就可把他們解散,不必使用武力。不過他手下的臣僚們,特別是那些手裏還掌握一部分尚未遭到金人幹涉解散的部隊的將軍,諸如王宗濋、王宗沔、左言、範瓊等,他們有過在宣德門外被太學生包圍的經驗教訓,並不認為亂民們這樣容易就可以自動解散。他們主張“殺一儆百”,主張“殺雞嚇猴”,采用快刀斬亂麻的辦法,把“亂民”頭子找出來,統統斬盡殺絕,再把附和的亂民殺掉一大批,天下太平,他們的心裏也十分痛快了。隻怕使用武力過當,萬一激成民變,釀成禍端,仍可破壞一座囫圇的東京城,又會遭到金人的斥罵。還有尚未下台的大臣們雖然也主張鎮壓,也怕金人一翻臉,那時肯定要把他們當作犧牲,斬首以謝百姓。因此心懷猶豫,不敢輕率動手。
秉承宰相意誌的開封尹徐秉哲當天在各通衢上揭榜道:“兩國已通和,昨有不逞之徒在京城內外放火燒人屋、殺人、擄掠財物。禦前已遣將士前去殺戮,仰居民安業,違者處斬。”
不久,又揭出第二道榜:“據金人告報,兩國各已講和,向來百姓所請守城所用器甲,卻令選購。”
當初要組織百姓持械上城殺敵,一律發給武器,稱為義民。如今正在製造要殺戮殺人放火的“亂民”的輿論,先把武器收回,以減少他們的抵抗。這批人用心很深。不過兩道榜文中使用的“講和”“通和”等字眼看來有些刺眼,城破國亡,自己命懸一絲,早已失去與金人對等議和的資格,萬一因此觸怒了斡離不、粘罕,豈非萬事全休。於是下一次的禦前會議中,決定了加派皇弟濟王與中書侍郎陳過庭兩人為“請命使”,向金人“請命”。這個詞兒也是狀元宰相何想出來的,一會兒通和,一會兒請命,都有他必要的理由,心裏十分得意。
命則可請,和則可通,看來金人不得不大發慈悲,準如所請。這些大官兒感覺到讓步得越多,對祖宗神靈社稷百姓慚怍愈甚,對他本人的安全就越有保證。換言之,他們安全係數的大小決定於出賣國家民族利益的多少。
可是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濟王趙栩、中書侍郎陳過庭打著請命使的旗號還沒走到龍津橋,就有一批“亂民”一擁而上,把十多名侍衛趕散。為首的一名漢子一把搶過“以哀籲天”“為民請命”兩麵黃旗,立刻撕得粉碎,一個結結實實的矮老頭子指著陳過庭的鼻子警告道:“俺百姓們的命,自會掙紮,無須諸公向金虜哀請。諸公要為自己乞命,須要為國家留些體麵,休做出貽羞家門的勾當,叫子孫萬代都抬不起頭來。”陳過庭平日的官聲較好,倒也沒有十分為難他。
這是“亂民”們第一次顯示一點顏色給大臣們看看。
“亂民”如此猖獗,大臣們不能坐視,自然要給予打擊。這一次又是這個範麻子範瓊自告奮勇,表示隻要給他一個“京城四壁都彈壓”的名義,讓他率領所部,駐屯京城諸要道,就能解散脅從,盡捕為首的,務必斬草除根。當夜王宗濋、徐秉哲二人據以入奏,還說自陳東伏闕以來,朝廷姑息養奸,致今日亂民毆辱親王大臣,撕裂欽賜黃旗,沮壞兩國和議,此而不治,亂將何極?力請淵聖降旨推斬數人,亂乃可定。不管他們危言聳聽,給亂民加上多少罪名,淵聖聽了,唧唧哼哼,卻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明正典刑的殺人處死是要得到聖旨俞允的,除非他們在現場動手,可以格殺勿論。這幾名侍衛官實在太不中用了,當時如得範老虎在場,就可以血流街衢,殺個痛快。事後追究,為時已晚。淵聖唧唧哼哼,那就表示他不同意殺人,王宗濋這個舅爺拗不過聖意,文官徐秉哲也無可奈何。二人隻好變換一個手法,說到如今金人雖不下城,城中不逞之徒,有髡首披發,易服改裝,偽為番人,剽掠居民的。前日統製官範瓊在北城捕得數人,梟首通衢,軍民安堵。金兵在城上看見也拍手稱快道:此乃南大伯犯法者,你們殺了他,甚稱我心。然後一齊奏請道:“範瓊勇毅果斷,素有威望,為百姓懾服,如任以都城彈壓使等職,京城的治安可保。”
二人頓首稱是,徐秉哲還為他解釋一句:“範瓊虎威為亂民懾服,故稱以老虎。”
這次淵聖卻回答得十分明白暢快:“宣化門之役,朕目睹範瓊擁兵自重,不肯開城出援,坐視友軍覆亡而不顧。如此之人,豈可再用?卿等以後休在朕麵前再提範瓊之名!”
淵聖一麵說,一麵雙手亂搖,態度十分堅決。徐、王二人隻得下殿而去。
畢竟是讀書人的鬼點子多。徐秉哲請旨殺人不準,薦人不成,經過一夜的搜肚刮腸,第二天又想出一套新花樣,請旨施行,居然得到俞允。
這一天在京城的各道城門以及通衢大街上都揭著開封省奉旨出的榜,曉諭百姓:
大金軍登城,斂兵不下,全活百姓,存我社稷,恩莫大焉。奉聖旨,文武百官,僧道耆老可詣大金軍前致謝其全活之恩。願犒軍者,聽以金帛牛酒,去南薰門伺候,聽指揮。
在東京的百姓中,除亂民外,也有一些順民,他們從最初的驚慌中恢複過來,覺得金軍斂兵城上不下,確有再生之恩,去南薰門謝恩犒軍,可以增加金軍的好感,增長自己的安全。這一天,追隨文武大臣僧道耆宿去南薰門謝恩,並帶去金帛牛酒犒謝金軍的百姓確實不少。從城頭上望下來,黑壓壓的一大片,十分壯觀。
斡離不、粘罕表現得十分謙虛,他們派了十多個使臣用女真話和漢語翻譯,在這支謝恩的大隊伍麵前往來傳話道:“國相太子致意:軍中食宿不便,無煩遠到軍前。僧道父老,也無煩泥雨中匍匐遠行,但請在寺廟看經念佛,祝大金皇帝聖壽無疆。金帛牛酒,一律卻收。”
在文武百官的帶頭下,不少百姓還沒有吃到金人的苦頭,居然匍匐於泥濘雨雪之中,高聲感謝大金活命之恩。也有反應敏捷,立即高聲祝願大金皇帝聖壽無疆的,有人把帶來的金帛縛在長竹竿上,高高舉起,表示感謝國相太子體恤民艱,不受犒謝的盛德。當然更多的百姓既不匍匐泥中,又不高聲稱頌,他們冷眼旁觀,暗笑在心。
由開封尹徐秉哲導演,經過聖旨俞允在南薰門內演出的這出戲,倒也演得有聲有色。
5
經過幾天的混亂時期,現在有關東京及北宋朝廷命運的鬥爭形勢逐步明朗,鬥爭各方麵的壁壘也逐漸分明起來。當時鬥爭的三個方麵是:按兵不動、正在窺伺機會看看從哪裏下手才可以得到最大便宜的金軍首腦們;在軍事和精神上都被金人征服,準備接受金人的寬大賜予而對老百姓猶有餘威可逞的北宋部分朝臣;被宋金雙方都看成為不逞之徒,一心要破壞他們達成“囫圇交易”協議的“亂民”。這三方麵錯綜複雜的鬥爭正在劇烈地演進。
城破後,金軍還是斂兵城頭不下,膽大的老百姓,也有上城來與金軍兜搭,有的就與金軍做起買賣來。這時金軍手裏有的是錢,老百姓也願意出售一些“剩餘物資”,以博盈利,這種交易的規模越來越大了。這一天,駐紮在距粘罕大本營青城不遠的南薰門上的一隊金兵下城來收購物資。他們花了高出市價一倍的錢買回去一壇黃酒,打開濕漉漉的泥封,舀出幾碗來,黃中泛白,白中泛黃,裏麵渾渾濁濁的,倒也不離譜兒。幾個性急的軍士,不由得端起碗兒就喝,忽然一股騷臭氣撲鼻。再仔細小口品嚐一下,這才嚐出味道,哪裏是什麽中州名酒?竟滿滿地裝了一壇溲便。再下去找兩個賣主時,早已逃得無影無蹤,要想殺幾個無辜的百姓煞煞氣,無奈他們這幾個人一麵孔的殺氣騰騰,在旁的老百姓也早一哄而散。而他們畢竟還受到軍紀的約束,不敢在城下鬧市中大開殺戒。
這件事報上去了,如果在過去,就是屠城的理由,至少也要血洗幾個街坊懲罰惡作劇的百姓。這一次粘罕居然克製住了,隻說一句:“小民無知,隻由他去!日後逮住時,就把這壇溲便硬灌進他的肚子,看他還敢不敢戲侮大金軍士!”
景王、謝克家以通和使的名義去劉家寺斡離不大營議和時,斡離不態度溫和,親自接見了使副,並不計較“通和”一詞僭越。他隻提一個實質性的要求,要派寧昌軍節度使蕭慶入居尚書省,協同宋朝的戶部檢視庫藏。
景王、謝克家回奏時,淵聖大方地回答道:“今國家已為他所有,何在乎區區庫藏?就讓蕭慶來吧!”
蕭慶說到就到,第二天即來尚書省視事,他什麽都要管,實際上就是尚書省的太上皇,並不限於區區的庫藏。但檢視庫藏的結果卻也不是區區的。據蕭慶派員登錄又經北宋戶部官員會押的一份庫存清單,內開:“絹,大數四百萬匹,表緞一千五百萬匹,金三百萬錠,銀八百萬錠。”
根據當時北宋的物力,庫存無論如何也達不到這個數字。蕭慶怎樣會開出這樣一份清單,北宋計臣又怎樣會在清單上會押,這宗疑案永遠弄不明白了。
第二天派去的使臣是濟王和侍郎陳過庭,在名義上降格為“請命使”。務實的斡離不並不計較虛名,他還是十分溫和地接見濟王與陳過庭,說:“一切都好商量。不過,下一次最好讓宰相何自己來,可以說得更加著實。”
紅蘿卜首相何這時早已把外麵一層紅皮剝光,成為地地道道的主和派。不過他曾聽計議使鄭望之談過李棁在斡離不大營中受辱之事,餘悸猶在,現在聽說斡離不指名要他去劉家寺金營談判,嚇得心驚肉跳,不免要向蕭慶“請命”,最好是免此一行。蕭慶說:“二太子令出法隨,他要宰相去,宰相怎得拗命不去?”然後又為何打氣道,“二太子與貴朝素有善意。記得城破之日,他徑至青城,與國相商議道:‘自古北兵到南朝,未有不破其國,攜其主以歸。此隻是兵強而已,德不足也!孰若立其主刻大碑於梁、宋[4]之間,使天下後世知我行兵有名,且不絕人後,也使南朝數百年不敢動,此功德甚大。如若不然,他日趙氏自立為主,即更無立主一段恩義,為計甚拙。’此話在我軍中人人皆知,宰相此行,或二太子就要與你商量立主樹碑之事。再說豐碑頌德,二太子也非要借重大手筆不可。宰相此行,太子必以善意相待,恩禮相加,宰相何必畏懼?”
為二太子的仁義恩德製造輿論,何已數聞不鮮,卻沒有一次像蕭慶今天談得這樣具體的。他此行必無驚懼,這是不成問題了。不過細細體會蕭慶所謂立主一說,是否仍以淵聖為主,受大金皇帝的冊封,還是廢去淵聖另立趙氏一人,這兩種可能都有。太上皇的子孫現在東京的還有不少。就是太宗、英宗、神宗的血胤,現在也到處可以找到。隻要是趙氏之後,他何是人盡可君的,立了之後,仍不失佐命之功。如果他不去金營談判立下這段功勞,將來新主麵前不好交代,他宰相的位置也保不牢了。這樣一想,他不僅不懼此行,反而向淵聖力陳一定要親自去和斡離不談判的理由,慷慨請行。
淵聖不禁掉下眼淚來,說道:“時勢危艱如此,卿一心為國為朕,舍生赴敵,忠義無匹,且受朕一揖。”
淵聖果然向何作了一個揖,使何連脖子根一齊紅出來,他自己分明知道此行為的是趙氏宗社,也為自己未來留個餘地,卻並不專為淵聖本人,很可能斡離不就要與他談到廢淵聖之事。他內愧於心,一時良心發現,也掉出幾滴慳吝的眼淚。騎馬出朱雀門時,手中所執的馬鞭,不覺三次墜地。
何在青城見到粘罕、斡離不兩人,情況不像他事前琢磨的那樣美妙,接見他時,粘罕中軍營帳守衛嚴謹,衛士都露刃卓立。粘罕、斡離不坐在三尺高的氈毯上,麵前放著一張大木案。
粘罕先厲聲責問:“南朝拒戰,誰為之謀?”
依靠出朝時一線天良的發現,何居然有勇氣回答道:“主戰議。”
粘罕再問:“聽說是趙皇不自量力,堅欲拒戰,你休為他開脫!”
何再一次承認自己的責任,並不改口,他說:“趙皇用為相,一切戰議皆出於。中間趙皇聽了貴朝大使劉晏的話,幾次派人來國相、二太子處議和,都為所阻,與趙皇無涉。”
“城破前,我遣劉晏等兩次三番招你出城,你何故抗命?今日城破你怎又來此處?”
“昔之不來是為生靈,今日城破國亡,國相太子見召,不敢不來。”
何居然回答得理直氣壯,粘罕為之動容,他低聲與並坐的斡離不交換了幾句話,忽然把語氣放溫和了,說道:“爾也忠臣,回答得煞好。我不難為你。我須見趙皇,麵約和議,然後奏聞北朝皇帝。你今回去,傳太子與我的話,務請趙皇明日此時,在此地相見。”
剛才回答這幾句硬話,何是冒著被粘罕一棒打死的風險的,他倒挺過來了。現在卻派給這樣一個輕鬆自在的任務,如他所知,金朝有廢立之意,蕭慶的話已透露消息,粘罕問話,句句要坐實淵聖抗師之罪,似為廢立張本。這件事如讓他去辦,顯然會使他十分為難。如今好了,他隻負勸駕之責,把淵聖勸到這裏,廢立大事由他們直接談判,那就不要他背上脅君的罪名,心裏就好過得多。再則今天談話中也不曾涉及立碑頌德之事。金帥要借重他的大手筆撰製碑文,這固然大大滿足了他的虛榮心,隻是碑文撰就了,將來勒石上丹,不免要刻上他的大名和狀元宰相的頭銜,不管他如何巧妙立辭,要讓金人滿意,那就非為夷狄之君歌功頌德一番不可,這畢竟不大光彩。此事從權做了也罷,要認真寫出文章,刊諸豐碑,流傳於青史,千百年後,仍逃不過漢奸的惡名。唐德宗朝的宰相蔣鎮受脅撰文稱頌叛逆朱泚,事後內愧於心,仰藥自盡而死。他也怕自己落到這樣的命運。所幸二帥既不讓他成為蔣鎮之續,又不讓他做金殿逼主、負了千秋惡名的華歆[5],如此成全於他,他不免要對國相二太子叩兩個響頭,感戴他們的鴻恩大德了。
何軟哄硬逼,得到淵聖的俞允,答應明天出郊去與金酋相見。何大功告成,十分高興,還恐怕淵聖恇怯,發生變卦,代天立言,草製了一道詔旨,說:“大金和議已定,朕以宗廟生靈之故,躬往致謝。谘爾眾庶,鹹體朕意,切務安靜,無致驚擾,恐或誤事,故茲詔示,各令知悉。”
明詔既下,士庶鹹知,敵我均聞。這件事總算辦得敲釘鑽腳,諒來軟耳朵的淵聖不至於再有什麽變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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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侍衛親軍馬軍司當過多年金槍班、銀槍班班直的低級軍官蔣宣、李福二人在這叱吒風雲、軍官升擢不按照常規的動**年代中,目前都已升為散員都指揮使。這在馬軍司已是相當體麵的中上級的軍官了,隻是虛有其名,並無實權。這種位置正好用來安排一部分立過功勞,在士兵中有相當威望,但既沒有強有力的後台又不得上級歡心的軍官。
這種軍官在情緒上往往與當投派抵觸,對現行的特別是明顯錯誤的政策,敢於猛烈抨擊,甚至不惜用激烈的手段來進行反抗。
蔣、李二人曾長期隸屬於劉錡麾下,受到他的重視。後來又成為陳東、李綱、吳革這些人的朋友。在他們的熏陶和影響下,對抗遼、抗金戰爭都抱著堅定的、往往與當朝者格格不入的立場。在第一、第二次圍城之役中,他們都曾有過有聲有色的表現。其中關係較大的一次是蔣宣帶頭、李福附和反抗殿帥王宗濋的亂命,拒絕保駕出走襄樊,這玩的是可以被殺頭的勾當。當時王宗濋手裏隻要有一點可以調動的力量,蔣、李二人就有身首分離的危險。幸得李綱出頭保護,在禦前力折王宗濋之過,淵聖本人也慢慢明白過來棄京師出走襄樊之非計,兩條性命才被保全下來。第三天封丘門之戰,蔣宣、李福指揮一批弩手擊退金軍的猛烈攻勢,並射死一名金環金將。眾目睽睽,蔣宣的這段功勞,是王宗濋、李棁等人掩蓋不了的,何況又有李綱在禦前力保,一時間蔣宣成為禁軍中的風雲人物,連帶李福也出了名,人們提到他倆的名字,總說是一正一副的金銀槍班直,直到他們離開了這個低卑的職位已經很久的時候,人們仍以此相稱。
隨著第一次保衛戰的勝利結束,李綱受到排擠,出任河東宣撫使。他離開京師時,沒有帶走一名禁軍將士,憑著空手赤拳就去走馬上任,這分明是要他好看。連帶蔣、李等人也倒了黴,王宗濋重新掌握禁軍大權,要想拿他們開刀。無奈蔣、李二人在保衛戰中確實立過功勞,在禁軍中聲名藉藉,眼前又沒有錯頭可扳,王宗濋隻好忍一口氣,暫時仍把他們放在散員都指揮使的虛位上,伺機報複。
早在圍城時期,蔣、李就參加吳革的“歃血為盟”,那種儀式在三家村第一次舉行過以後又連續舉行過多次。城破以後,他們慨然把自己的名字登記在“賑濟所”的名冊上。
表麵上看起來好笑得很,堂堂指揮使,職分兒不低,軍隊中自有給養請受可領,即使城陷以後,禁軍組織並未解散,他們何至於要領救濟糧度日子?不要小看了這幾十本由李師師率同兩個丫鬟編纂起來的“賑濟所花名冊”,其中盡有比蔣宣、李福職位更高的文武官員和居民富戶,這些富戶在兩次圍城之役中,踴躍輸將前線,出手就是幾千上萬貫錢財,有的一次就捐助白米五百擔,今天卻到賑濟所來領半升五合的救濟糧。很顯然,一部分願意列名在“花名冊”上的人,目的不是為了治療口腹之饑,而是治療一種精神上的饑餓病,或者可稱之為“愛國熱”的饑餓病。他們沒有得到滿足的正是這一腔愛國的熱血無處可以發泄。
如果讓徐秉哲、王宗濋、左言、範瓊這些家夥得到這幾十本花名冊,那該是何等高興愜意的事情!他們目前也正在害一種“富貴狂”的饑餓病,唯恐功勞立得不夠大,唯恐對金人的好討得不夠足,唯恐還有一群不逞之徒堵塞了他們富貴的道路。如果得到了這些花名冊,抓住東京城內這些亂民的“綱”,按圖索驥,把他們一一打入網內,他們就可以高枕無憂地去和金人做成這一筆彼此渴望已久的“囫圇”買賣了。
蔣宣、李福以及許多列名在花名冊中的禁軍官兵正是一群如癡如狂、不惜斷頭碎骨以求一當的“愛國饑餓病”患者。他們與直接擔任宮廷宿衛的禁軍軍官崔彥兄弟很早就知道淵聖皇帝即將出郊與斡離不、粘罕見麵的消息。他們憑直覺就判斷出這是金方和奸臣們的一個大陰謀,他們幾個人商量了一下,認為形勢危急,隻今天就要把淵聖皇帝從羅網中搭救出來,強迫護送他離開東京這座龍潭虎窟。由於時機緊迫,他們已來不及送個信給吳革,憑手裏可以直接指揮得動的幾百名禁軍,行動起來再說。他們深信這個行動一定可以得到吳革的支持,因為護駕西行本來就是他的主張。現在先動手,下一步怎樣做,再與大哥商量不遲。
強迫禦駕出行,這在禁軍中有例可援。當年澶淵之役,真宗皇帝意懷猶豫,不敢渡黃河北上親征抵禦遼寇,就靠殿帥高瓊當機立斷,指揮部下硬把官家扶上玉輦,還不等他開口,高瓊就喝令禁兵把玉輦推上禦舟,徑行渡河。不管這樁官司後來是怎樣打來打去的,推功於什麽人,諉過於什麽人,禁軍們一致的輿論認為,促成澶淵之役勝利的最重要的因素就是高瓊這一果斷勇毅的行為。還有在澶州圍城的城頭上,文人們議論紛紛,大放厥詞,高瓊當麵諷刺他們:“諸君可吟詩一首以退敵乎?”這又是大快人心之舉,很顯然,澶州之役能夠禦退遼軍的,依靠真宗皇帝的禦駕親征,振作士氣,也依靠城上床子弩一矢射死了敵方主戰的統帥蕭撻凜,而絕不是文人們的舞文弄墨,吟詩賦詞。國朝定鼎以來,已經換過幾十個殿帥,在禁軍的心目中就數這位高瓊是大英雄,是他們學習模仿的偶像。今天蔣、李準備采用強製手段,強迫禦駕出走,就是師法這位大英雄高瓊的所為,而且也深信此舉也一定可以像祖師爺一樣獲得成功。
景王有分寸地提示到此行可能有些不利因素,但大體上還是按照淵聖的想法談下去。兩兄弟談得剛剛有些入港,忽聽殿外喧聲大作,是一大群人雜亂的腳步聲、呼喊聲,還有露骨的鏗鏘的刀刃聲。淵聖急令內監出去打聽,隻見珠簾外幾百步的殿階下有一大群禁兵,拔劍露刃,奔上殿來,掀簾而入。事後知道他們是用大斧劈開左掖門,趕散守門、守殿的宿衛和內侍們,徑奔祥曦殿而來的。
按照舊製,非得明旨,禁衛軍執刃上殿就是犯了驚動聖駕、圖謀不軌的大逆之罪,依律要滅族。這種事情,北宋建國一百多年來從未有過。淵聖雖然有過與伏闕的群眾直接見麵,撫慰定變的經驗,但那是一次和平的請願,幾十萬群眾一見他的麵就肅靜無聲了,卻從沒見過這真刀真槍的玩意兒,一時之間,不明白他們的來意如何,不禁大驚失色。凡是具有淵聖這樣身份的人,碰到這種變生不測的事,首先意識到的是來者不善,一定要不利於朕躬,他本能地就要設法把自己躲藏到安全之處。但為時已晚,進入殿內的禁兵們已經看到官家本人,大聲嚷嚷:“官家休走!”他急忙與景王轉入禦屏風後麵躲藏。這一表示對群眾不信任的行動,激起為首的那名軍官的怒氣,他騰身直前,怒氣衝衝地一劍剁去,把那道精工雕刻著雲龍圖案的細木屏風剁成兩片,用力一腳,把半片屏風跺得粉碎。幾名禁軍跟上前來把受驚受嚇、麵色發白、顫抖不已的官家扶出殿來。景王跟在淵聖後麵,還有些主張,結結巴巴地說道:“眾位將軍要……金帛,禦前盡有……眾位要做官,官家這就下旨……除拜,眾位快把名單開來。官家親口許諾,決不食……言。隻求眾位快快下殿,休要驚……驚動了聖駕。”
把他們的高尚動機曲解為富貴之求,禁軍們感到受了侮辱,他們亂哄哄地一片叫嚷道:
“哪個要你金帛?”
“哪個要除拜?”
一個頭腦清楚的禁兵頭目提出了他們此來的本意:“官家速走,這裏不是官家住處!”
淵聖弄明白了他們的來意,驚魂甫定,他認得那個頭目是禦騎馬直班直崔彥,聽他說話和氣,問道:“京城已陷,四壘都是金兵,你們待教朕去哪裏?”
正在喧嚷之際,崔彥與禦騎馬直的侍衛們早把官家常騎的一匹賜名為“皇華駰”的雜色禦馬裝配好了牽上殿來。崔彥的兄弟崔廣挽住官家雙手,一名禁軍俯身地下,準備官家在他背心上踏一腳,騰身上馬,還有幾名禁衛軍揮著馬鞭上來,把官家身邊的一些內侍都趕開了。
這時後殿又是一片喧嚷,內押班陳良弼帶領大批內監從宮內跑來,他仗著人多勢眾,拿出平常的派勢,厲聲喝罵:“這些赤佬無禮,膽敢持刃上殿,劫奪聖駕,犯下滅族之罪。左右們速與我拿下來,拖去殿角斫……”
他的“斫”字剛剛出口,隻見寒森森的一道劍光閃來,叫聲“不好”,血泉湧處,身首早已分家。蔣宣順勢一踢,一顆肥腦袋球兒般地骨碌碌滾向殿角。蔣宣提起劍來,在靴底下揩抹血跡。他餘威猶在,兩道眼鋒像劍鋒一樣霍霍四射,嚇得這群內侍紛紛向內殿逃去。
淵聖也認得蔣宣,這時看到他殺人逞威,眼露凶光,血絲密布,嚇得不敢與他說話,景王也被這仗勢兒嚇壞了,躲在淵聖後麵,逡巡不前。這時崔彥兄弟一個勁兒要逼淵聖上馬,淵聖兩腳已軟,上不得馬,他心裏也不願出走,掙脫了崔氏兄弟的攙扶,用乞求的眼光尋找救兵。他一眼看見李福,就說:“李福也在這裏,你快救救朕躬,日後必不吝封侯之賞。”
李福不慌不忙地走上前來,躬身奏道:“蔣宣忠義,非敢無禮,隻是欲救官家於危急之中,不得不出此激越之舉。番人詭詐,議和不可信,宰臣內侍,都與金虜沆瀣一氣,宮禁之內,奸宄出沒,危機四伏,官家日久必落在他們圈套中,無法自拔。臣等訪得西城金兵尚薄,前日劉延慶、劉光國父子奪萬勝門而出,守城金兵不敢阻攔。如今我宮內上四軍[6]班直,長入祗候,禁兵等猶不下萬餘人,有馬數千匹,若得官家俞允,齊心協力,護駕突圍,臣等數百人,歃血為盟,不顧家室,不惜斷頭碎骨,誓保官家突出西城。那時與西軍相會於西京、鄭鞏之間,再圖匡複社稷之計,天下可以重安。”
侍衛們突圍西走之計,如行於京城剛失陷的頃刻,淵聖可能還有一點勇氣接受。現在他已決定賣身給金人,再要讓他出走,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考慮的了。但是淵聖為人的一個特點是對任何方麵來的暴力,都會采取屈服妥協的態度。當然他也要估計壓力的大小,對自身危險的遠近緩急以及本身還拿得出多少抵抗力量來決定用撫慰、哄騙等辦法應付暴力,如果撫慰、哄騙都過不了關,最後隻好出於哀求之一法。
包括蔣宣在內的禁軍們都是愛護淵聖的,決不想難為他,他要回進內宮,他們還派人保護他進去。但是一經談判,讓官家離開他們,這場軍事劫持就算失敗了。不久,主管殿前司公事王宗濋帶著實力派統製官範瓊率部入禁內“清宮”,捕捉“作過”的衛士數十人發送開封府。
官家與景王沒有食言,果然立刻降旨封蔣宣為鼎州觀察使,李福為利州團練使,可笑的是他們還來不及金殿謝恩,已經被王宗濋逮捕了。後來公布罪狀時,這兩名罪犯頭上仍加上觀察使與團練使的新銜,似乎官家除拜與殿前司拿捕是兩件各不相犯的事。
他們被公布的罪名是“金殿流血,殺死內侍,意圖劫駕”,憑著這幾項十惡不赦萬劫不複的大罪名,他們的命運可想而知。
蔣宣等一幹人為忠義所激,發動了一場事前缺乏深慮,執行過程中大家的意見又不十分統一的“軍事政變”,它當然要以失敗告終。它損失了禁軍中的精華,除崔彥兄弟等少數人逃走外,吳革團結起來的許多義兄弟都被卷進去,犧牲殆盡。此舉也不能夠阻止官家第二天的青城之行,倒使殿前司、開封府都加強了警備,唯恐淵聖被老百姓和禁軍們奪走。
開封府在推問這一案件的過程中,發現蔣宣與吳革的關係非比尋常,從此吳革也在徐秉哲這幫人的密切注視中。
7
同文館坐落在裏城西門闔閭門外安州巷內。這座原有好幾十間房屋的私人大宅院被朝廷買來改修後專門用作接待黨項、青唐的使臣。它與陳橋門內的班荊館、宜秋門外的瞻雲館並列成為北宋政府禮部所屬接待外邦和屬國的三大禮賓館,哲宗、徽宗二朝,北宋朝廷與青唐地方政權的關係進一步密切了,雙方人員往來頻繁。大觀中,青唐羌族領袖臧征撲哥一次入朝,攜來的各級隨從多達千人以上,原有的房間不敷應用,北宋朝廷為了示惠於青唐羌以博取臧征撲哥的好感,立刻征用附近的許多民居,把他們一並圈入擴大的圍牆以內,使這裏成為三大禮賓館中首屈一指的處所。
在這三處賑濟所中,他們又以同文館為中心所在地,凡有重大的集會和活動都在這裏舉行。這一方麵是看中了它的空間麵積大,有充分活動的餘地,另一方麵也因為它處在西城,萬一要發動什麽軍事行動,這裏正好處在金軍力量比較薄弱的萬勝門以內,突圍而出,較有把握。賑濟所的中心人物吳革、雷觀、邢倞等人都朦朦朧朧地意識到在金軍嚴密控製下,在東京城這座好像僵死了的城池以內,雖然仍有許多事情可做,仍然大有可為,但最後的出路,恐怕不外乎軍事突圍。
在他們幾個人之間,作為首腦人物的吳革,這幾天來,要求突圍的意識更為強烈。雖然在城破的當時,他是能夠輕而易舉地突圍而出的。那天下午,南城諸壘全失,隻有他率部在戴樓門一帶轉戰拒敵。直到何慶彥戰死,萬勝門失守,這支巷戰的軍隊才告潰散。當時金軍沒有能夠控製住萬勝門,大量潰兵都從這缺口中擁出去。作為宋軍中著名的勇將,吳革當然可以衝出城去,或者他也可以跟隨劉延慶父子潰圍而出。那天深夜到第二天淩晨,集結在城門附近的人數越來越多,後來達到數萬人,天剛拂曉,他們就浩浩****地擁出城門,直奔金明池,在門口和沿途的金軍竟然不敢加以阻擊。吳革兩樣都沒有做,他帶著一部分親兵不是向城外突圍,反而在城內折而北上,回同文館的臨時寓所,換去戰衣,揩抹血汙,蒙頭大睡。按照當時的想法,他潛伏城內是要“有所為”。憑著他團結的那一部分親信的友好舊侶,憑著賑濟所內他新結識的忠義之儔,他都有理由留下來,憑借大家的力量,準備在城內幹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斡旋乾坤,重振河山。他絕不願輕易突圍出走,離開京師。
不過憑借這些力量,在城中到底可以做出什麽事業,不但他,還有他的一些朋友也都是心中無數的,隻好抱著“走著瞧,走到哪裏是哪裏”的態度。
率領一部分親信,突然襲擊金軍的某一個駐軍點,譬如青城和劉家寺,斡離不、粘罕大營所在之處,殺死幾名首虜,與他們拚個同歸於盡,這並不是絕對做不到的事情,隻要有犧牲的決心。但做到了又怎麽樣呢?即使把粘罕、斡離不兩個都殺了,也改變不了國破城亡、社稷已傾的局麵。這樣的行動吳革還不願輕於一發。
吳革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他絕不怕死,從巷戰失敗,奔回同文館以來,他就下了一死的決心,但他要求的不僅僅是一死殉國、一死報國,而是一死救國,死要死得光明磊落,死得其所,死得重於泰山。除非他一死就能改變現狀,挽回敗勢,否則,即使取得斡離不、粘罕或其他金廷貴族和朝廷權奸們的首級為代價,他還是不願輕於一死。他既不是“輕生論者”,也不是“珍生論者”。他是個自重的人,知道自己的和所有愛國之士的性命的價值。
他反複考慮過,在目前情況下,真正值得他為之一死的行動莫過於用武力把軟弱的淵聖皇帝從深宮中劫持出來,保護他突出城外,號召天下,重為恢複之計。這才是一個真正能夠改變現狀、挽回局勢的行動。他曾把這個想法透露給雷觀、邢倞以及包括蔣宣、崔氏兄弟在內的宮廷侍衛們。
他們一致同意這個計劃。老謀深算的邢倞還補充一條說:此事行之於宮門之內難,行之於宮門之外易。他勸吳革等候一個淵聖聖駕出宮的機會再動手不遲。
淵聖要出幸青城的消息透露後,吳革立刻找邢倞商議,他們密定了“劫駕、奪門”之計,就是要發動侍衛們在宮門外劫持淵聖西行,同時吳革率眾在同文館發難,先奪下萬勝門,接應侍衛,保護聖駕突出東京城後再作計較。
當時金朝雖已控製各門,但重兵雲集在南薰門附近,其他各門,晝夜緊閉,嚴禁宋人進出,城上城下都隻有些許兵力,保護城關。萬勝門防範尤疏,一直要到金明池、瓊林苑一帶折而北上至城外西北角的牟駝岡才有大軍駐守。從第一次保衛戰,吳革銜種師道之命,以鐵騎二十名為前驅入城以來,吳革曾多次進出西門,又曾幾次在這裏指揮防守,對這一帶地勢十分熟悉。城破以後,他又在萬勝門附近往來巡視,對金軍的配備了如指掌。一旦行動起來,怎樣斬關、怎樣奪門,他心裏早已有個打算。隻是劫持聖駕是著險棋,要淵聖心甘情願地棄置宮禁並太上皇、朱後、太子於不顧,決然西行,此事萬難做到,隻能出之以強製手段。好在金人雖已派了蕭慶坐鎮政事堂,指手畫腳,發號施令,儼然是個太上皇,在宮廷之中,卻沒有增派監守部隊。侍護聖駕的仍是蔣宣、李福等指揮得動的那一批侍衛親軍。隻要事前做好準備,臨事果斷,行動迅速,成功還是有相當把握的。
晚晌時刻,吳革還在與邢倞、雷觀等部署奪門的兵力,崔氏兄弟疾奔而至,他倆是在起事失敗以後,掙脫了羅網,奔到同文館來報信的,不消說,這個噩耗給了吳革等人多大打擊!
現在再要發動侍衛們劫駕,勢非可能了。眼前迫切的是開封府已捕去許多參加舉義的侍衛,推問中難免要泄露他們與賑濟所的密切關係,為應變之計,他們把賑濟所的花名冊先行藏匿起來,李師師等非戰鬥人員也由何老爹設法隱蔽到安全的處所。明天正屆賑濟所發放救濟糧的日期,他們決定,除加強警備外,仍在三大處照常發放,看看情勢的發展,再作決定。看來真正到了必要的時候,奪萬勝門而出,還是他們最後的一條生路。他們也做好了輕裝奪門的萬一準備。
這就是賑濟所的中心必須設在同文館的理由,而正因為同文館成為賑濟所的中心,他們念念不忘要斬關奪門,突圍而出。
8
同文館、啟聖院、丘嶽觀三處賑濟所的大門口都沒有掛出招牌或其他性質類似的明顯標記,這是一項非生產的事務性的開支,最有可能節約的額外花銷,因為無論在白晝或深夜或淩晨,無論在施粥、發放救濟糧即將開始或還要等待幾個時辰以後才可能開始,在那三大處的門口以及附近幾條街路上一直擠滿攜帶著布袋、麻袋、瓦缽以及各種盛器的難民們。他們大多數是衣衫襤褸,甚至在這嚴冬臘月的季節裏還是衣不蔽體,在黑洞洞的破棉絮襖的隙縫中露出胳膊、大腿、背脊以及身體的其他部分。他們麵容憔悴,行動說話都是有氣沒力的,但是脾氣奇大,為了小小的一點原因就可以與人吵架、打架,大家互不相讓,不怕已經裂縫的棉襖被人撕成碎布條。
他們勉強也算排了個隊,那是一種最不穩定的,一點小小的幹擾就可以把它拆散了的長龍隊形。長時間的不耐煩等候,無止無休的吵架,以及傳播著一些聳人聽聞的小道消息都可以把長龍打亂,變成一個個小圈子,然後有人無中生有地一聲高嚷:“來了,來了!”雖然明知道這個時候不可能發放糧食和施粥,但還是受到相互影響以及那想象中的香噴噴、熱騰騰、黏糊糊的粥的引誘,散而複整,重新排起隊伍,然後又因為爭先恐後,自己的優越地位被人們搶去了而爭吵起來。
“俺早先就排在這裏,你怎搶上前麵來?”
“不錯,你剛排在咱們後麵一大截,”第三者證實了他的話,也為了自己的利益,插上來說,“怎麽眼睛一眨就搶在咱們前頭?”
他們的對手顯然也不是仁義禮讓的一流,他不為三比一的劣勢所屈,頓時回擊說:“你們先瞎了眼,顛倒說別人。那木牌上明明寫著,先到先排,後到後排……擅自離隊者重新排隊,排在隊尾!你們離開隊伍,就該滾出去重新排,怎怪得到俺身上?”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類無名官司很少不是用拳頭來解決的,任憑賑濟所的工作人員怎樣解勸都不行。
這些不成隊伍的隊伍,這些排解不開的糾紛,比任何標誌都明顯地指出這裏就是有名的賑濟所,是第二次圍城之役中東京城裏產生的新鮮事物,有上萬名掙紮在生死線上的下層軍民在此集會,碰頭,交換消息,傳播真實的、半真假的以及完全杜撰出來的新聞,爭吵、打罵以發泄胸中的怒氣和不平之感,當然更重要的是到這裏來“療饑”。
為了難民的這一碗粥,吳革、雷觀他們確實花盡心計,城破以前,依靠朝廷的貼補和百姓的捐輸,勉勉強強、拮拮據據地把這個大場麵撐下來了。今天這批救濟糧總算發放了,下一批煮燒施粥的糧還在天空中飛哩!城破前夕,吳革采取了非常手段,憑著一紙文憑,外加一千名部兵,徑往戶部太倉搬來了幾萬擔米麵雜糧,城破以後,他們趁亂哄哄之勢,索性對兩處倉庫實行軍事管領。憑著他帶去的一批聲勢浩大的難民和難兵,憑著一段時期以來已在人們心目中樹立起來的“賑濟所”三個大字的金字招牌,這些大膽的行動居然沒有受到幹擾,連一向對他們很看不慣的官員們唯恐眾怒難犯,隻要求掣得一紙收據,就乖乖地讓他們占領了。因此目前賑濟所的存糧空前充足。
看來賑濟所的事業一天比一天興旺了,到這裏來領粥、領糧的難民難兵的隊伍日益擴大,大家都把目光盯在一袋雜糧和一碗粥上。
賑濟所的三大處都設有施粥廠和發放救濟糧的蘆席棚。施粥每日辰時、申時各舉行一次,人人可得。難民們隻要按時前去排隊,從管理人員手裏領到一塊號牌就可領食一大碗摻有白米、紅米、赤豆、黃豆、菜豆、烏豆的五色繽紛的粥。大部分難民都用自己帶來足足可以盛兩大碗粥的、超過規定“標準”的碗前來求施。好在存底充足,經手人員慈悲為懷,眼開眼閉,用了不同的手法滿足他們,這一鍋鍋、一缽缽、一桶桶、一碗碗的粥好像是看得見、摸得著、色香味俱全的生命劑,當它們通過口腔、食道通行無阻地直灌進轆轆饑腸中,有一股熱氣陡然從腸子裏升起來,彌漫於全身,憔悴的臉色豁然開朗,懨懨的精神狀態也變得生機勃勃了。這個時候,很少再有人與別人爭吵打架。
施粥以外還有按戶口發放的救濟糧,救濟糧隔天發放一次,領取的手續也不算十分繁複,隻要事前到同文館去登記一下,花名冊上有了名字,就可以領到一塊燙著火烙印的木牌,上麵有端正娟秀的字跡寫著戶主本人及其家屬的名字、家口總數、編號等。主管其事的李師師、驚鴻、小藂三人在這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內單在這木牌上就寫了一百萬字,等於抄幾十部《妙法蓮華經》,其功德還不止幾十倍於此。到時候戶主們憑著這塊木牌就可去領他們一戶兩天的糧食,規定每人每天雜糧半升。戶主們還可以代替老弱病殘的鄰居、親戚、朋友領取糧食,隻要那一戶也已登上花名冊,領有火烙木牌,這塊木牌在賑濟所裏具有極大的權威性。
在每一處所既施粥,又發糧,這是考慮到受施者的方便,他本人以及跑得動路的家屬一起吃了施粥還可以把救濟糧帶回家去讓跑不動路的家屬活命,省得他兩處奔波。
簡化手續,放寬尺度,盡量給受施者以方便,這是賑濟所辦事人員的主導思想。因為他們深知這一大幫受施者嗷嗷待哺,長期掙紮在生死之間,稍微一點的折騰、磨難就可以使他們慘遭滅頂之禍。一般施予者往往不肯花點心思去考慮這些微末小節,因為他們的主導思想是他已經給予受惠者如此深重的恩典,使他死裏逃生,對這點小小的折騰、磨難難道還有意見?在人們的生活實踐中,常常會碰到這種趾高氣揚的施予者,如果他不幸成為一個受施者的話,人們自己的思想中也常會出現那種施予者的優越感,如果他碰巧也成為一個施予者的話。
賑濟所的領導群有著這樣難能可貴、與眾不同的主導思想,這是很值得稱道的,再加上邢倞、雷觀、何老爹、吳銖、徐偉等人的組織管理能力。他們各司所事:雷觀、吳銖管糧食進出,邢倞督理煮燒施粥,何老爹指揮現場,李師師、小藂等擔當了相當於“文字機宜”的工作。丁特起無所事事,專門派往難民家庭中訪疾問苦,陪他們一起掉眼淚。他們群策群力,工作進行得有條不紊。
吳革除自己直接掌握這支隊伍外,還派部分禁兵滲入部隊,即以崔彥、崔廣兄弟主管營務。崔氏兄弟也是西軍出身,在涇原軍中,曾當過楊可世親兵營的小頭目,直隸於吳革統率,參加過蘭溝甸大戰。第一次圍城之役,種師道派吳革以鐵騎二十人突入東京城內,這事曾轟動一時,崔彥就是二十名鐵騎中的一人,他們親如弟兄,關係不比凡常。如今其他十九鐵騎在榆次一戰中都隨種師中戰死了,崔彥碩果僅存,現在禦騎馬直當班直,公務在身,他的兄弟在禁軍中卻是個散員,行動比較自由,崔彥也隻是隔天值班,一天有公事,一天閑著。吳革讓崔氏弟兄管領這批“難兵”,是充分賞識他們的才能,每與密議軍事大計,信任使用的程度還超過蔣宣、李福等人。
對“難兵”實行軍事管理,對“難民”的工作也進行得井井有條,賑濟所的領導群確是發揮了各人之所長,一心想把這個抗金的地下據點辦好。即使這樣,仍然不能夠指望它是個管理良好、秩序井然、行動起來萬眾一心的堅強集體,特別當施粥和發放救濟糧時,混亂、紛爭、吵架、打架都是經常發生的事情。如前所述,領食救濟糧的本身就是一種脫離生活常軌的活動,被救濟者並非懷著感恩圖報的心理,而是懷著他們在人生奮鬥中已經落到這樣的一步,僅僅比求乞好一點,或者甚至比求乞還不如的陰暗心理,帶著怨恨、自卑的情緒來到這裏。他們對主管人員苦心孤詣的安排,給予他們的種種方便很少體會,相反地,倒是對於一些自認為有損他們自尊心的行政措施感到非常屈辱。他們動不動就鬧起來,實際上隻是一種發泄,一種對自身受到不公平待遇的非正式的抗議。凡是用發泄的形式來代替抗議的,往往不問他們選擇的抗議的對象、時間、地點和方式是否正確,而隻求痛快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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閏十一月二十九淵聖出幸虜營,這是緊張的重要的一天,但在這個消息傳開以前,賑濟所三大處還是照常發救濟糧,照常施粥,一切都像平常一樣。賑濟所是東京城裏的世外桃源,不管外麵發生了怎樣天翻地覆的事情,這裏還是雷打不動,一切照常。
不過東京城是一座敏感的城市,東京人是一種特殊敏感的政治動物,即使難民們對於饑餓以外的神經感覺都比較遲鈍,卻絕不是麻木不仁。
昨天朝廷頒發煌煌聖旨,宣布仁孝的淵聖皇帝將代太上皇出幸青城大金軍營,商量和議之事,“谘爾群庶,鹹體朕意,切務安靜,無致驚擾,恐或誤事”。由於黃昏時發生的意外事故,這道朝旨沒有在通衢大街上張貼,老百姓知者甚少,但是那“事故”,大多數難民以及全部難兵都知道了。如果難民們來到賑濟所以前還來不及聽到詳細的消息,那麽,在排隊的一會兒工夫中,他們有充分的機會聽到許多人轉述這一基本事件以及派生出來的許多不同的版本。人們議論紛紛地談到此事,還夾雜許多聳人聽聞、光怪陸離的異聞傳說,有人說,東京城裏口碑最惡、人人切齒痛恨的二王——主管殿前司公事王宗濋和吏部兼戶部尚書王時雍——在這場宮廷軍事政變中被忠義的禁軍官斬了首,屍首剁成幾塊,喂宮外的狗子吃了。
“何止二王?”有人補充道,“侍衛軍巧設香餌,把朝廷的權奸、賣國賊一網打盡,開封尹徐秉哲,大將左言、範瓊,內侍張迪、鄧珪以及到金營去講和的樞密使馮澥,學士謝克家都被禁兵殺了。連濟王趙栩也在亂軍中受傷,幸得銀槍手李福把他力救下來。”
“你們省得什麽?左言、範瓊隻是兩條供使喚的狗,斬了他們不過小事一段。射人射馬,擒賊擒王,連那紅蘿卜頭子何相公也還算不上是權奸的頭子,那真正賣國求榮的權相要數太宰張邦昌第一,他昨天剛從金營回來,就被禁軍們亂刀斬死,這才叫老天爺有眼,報應昭彰,大快人心!”
在老百姓的月旦評中,永遠有一批十惡不赦、萬死有餘的當道壞蛋受到唾罵,一批壞蛋刷過後,又有一批新的壞蛋來填眼。宣和年間是蔡京、王黼、高俅,靖康元年是李邦彥、王孝迪,目前這一席似乎非張邦昌莫屬,論資格,論聲望,他都夠得上第一號壞蛋的條件。可是這些消息有些像空穴來風,查無實據,沒有人能證實跟從肅王一起去燕京為人質的張邦昌已經回到東京來。張邦昌在敵人監視之下怎能回來,回來後又打算使出什麽壞心計?沒有人能夠正確地回答出這些問題,老百姓顯然把推論和傳聞、自己的願望和客觀事實混為一談了。
這個令人黯然神傷的消息據說是崔班直帶來的,有人親眼看見他弟兄倆,兩個人一樣都是灰溜溜毫無血色的麵龐不啻證實了這條壞消息。
然後大家才談到蔣金槍、李銀槍——他們的職務、兵器早已與姓名合二為一了。有人說蔣宣進出都帶一支金槍,生就一座鎦金塔似的身材,滿頰絡腮胡子,端的是條好漢子,他早兩天還到啟聖院來找吳統製說話。有人說李福高高個子,白皙麵皮,操練時戴一頂尖頂盔,看來就像一支銀槍,頦下飄著的一綹長須,就是銀槍的瓔珞流蘇。這兩個大人物見人沒有一點架子,也跟咱們一樣吃施粥,說話晚了,就在那邊院子裏落腳過夜,回家時便拎一袋救濟糧回去養活老母妻子兒女。
令人痛快或令人黯然的傳聞都好像在人們的心海中投下一塊石子,漾起幾圈漣漪,不久就消逝在微波中。隻有談到他們都知道的蔣宣、李福其人,而且多數人確實看見過他倆,與他們說過話,打過交道,這些消息才產生現實的意義,因而也引起許多現實的聯想,蔣宣常來這裏找吳統製,這不是什麽秘密,現在既然發生了這件鑿鑿可據的事情,再要衝口而出,把他們的關係證實一下,那就很不妥當了。
說這話的人想把說過的話收回去,懂得他意思的旁聽者在一旁保持沉默,不明其中奧妙的人又提出了鑿鑿可據的證明來反駁他的意思,這很可能引起一場論戰,幸好隨著一陣吆喝聲一桶桶的粥扛來了,散亂的隊伍重新排起,大家魚貫挨次地領去了自己的一份,然後用著品嚐家的感覺來嚐它的美味。
熱量灌入腸子,生命回進他們的身體,他們一個個又變得生機盎然。
10
陡然間,眾人都聽到有一道高遏行雲,痛裂心肺的慟哭聲掩蓋住這裏所有的喧嚷、叫喊、爭吵聲,隨著踉踉蹌蹌的腳步越過大門以內的廣場,直奔廠棚而來。
他哭得多麽傷心,他的哭聲好像匯集了千百道曲折回流的嗚咽,化成一片從心臆中直掛下來,一瀉無餘的飛瀑。縱流橫溢的淚水就是滾雪濺玉的水珠。這種直抒胸懷、不惜矯飾的慟哭最富於感染力,廠棚中幾萬名難民和難兵一瞬間忽然沉寂下來,大家凝神屏息,怔怔地看著這一位狂奔而來的慟哭者。
他不僅是單純的慟哭,還伴著一陣含混不清的數落,然後帶著顫抖的淚音反複朗誦下麵幾句杜詩:“……草中狐兔盡何益,天子不在鹹陽宮。朝廷雖無幽王禍,得不哀痛塵再蒙?嗚呼,得不哀痛塵再蒙?”
一語未了,丁特起又放聲慟哭起來,口中反複念道:“天子不在鹹陽宮……得不哀痛塵再蒙?”
何老爹聽不懂這幾句杜詩,幾萬名難民和難兵也不懂詩中的含義。丁特起隨口念出這首《冬狩行》,不管詩的內容是否切合當前的情事。杜詩是說即使把山林草原中狐兔都打盡了,也無補於天子離京出走陝州,何況“塵再蒙”是指唐代宗一再被迫離京,與今天淵聖皇帝第一次離開宮禁的情事也不相合,他的目的隻想點明“吾君蒙塵”這個主題。不過,“蒙塵”這個文縐縐的詞兒對於這一批並非文人學士的聽眾來說實在是太艱深了。看見大家惶惑不解的麵孔,丁特起不得已才放棄了他精選的杜詩中“蒙塵”這個詞兒,用他自己的語音解釋道:“官家被迫離宮,駕幸虜營,今晨俺親眼看見他在南薰門被兩名小番挾持,絕塵而去。何、孫傅、陳過庭等踉蹌追趕不及。吾君此行,有去無還,分明是墮入虜人與奸臣之計。俺目擊神傷,怎禁得肝腸寸裂?何老爹,你一向足智多謀,好歹想個計較來救救聖駕。俺在這裏向你磕三個響頭。”他被何老爹扯住了,頭沒有叩成,卻又嗚嗚咽咽地啼哭起來。
其實官家出幸虜營的消息,對於丁特起、何老爹都不是第一次聽到的新聞。昨夜崔氏兄弟從官軍的羅網中急迸而出,匆匆向吳革大哥報告劫駕一舉失敗時就提到官家明日將出幸青城。他兩個在旁邊都聽到了。不過當時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劫駕失敗後的善後事宜上,匆忙決定如果殿司、開封府派兵到賑濟所來嚕蘇,他們就實行武裝拒捕。一千名頂盔貫甲,全身結束好的戰士藏在同文館左側的偏屋裏。丁特起被派往開封府附近去打探消息,察看動靜,如見有軍隊捕役出動,飛速來報,丁特起忠於職守,受命便行,整夜在府衙一帶徘徊盤桓,尋消問息,倒也看不出有什麽苗頭。隻是天明以後,情況忽然緊張,內城的朱雀門大啟,從宣德門外禦道開始,穿過州橋,朱雀門直到南薰門內的龍津橋一帶十裏大街上,麻麻密密站滿了禁軍。王宗濋、左言往來指揮,十分忙碌。丁特起這才猛然想起官家出城之事。果然不久就看見官家身禦便服,隻在外麵罩一領皮裘,騎匹不顯眼的白馬,輕騎簡從地來到由金軍控製尚未開啟的南薰門下。這時丁特起也挨到城門下,他親眼看見驚心動魄的一幕。官家派內侍向城上的番將打話,要求啟城門出去。一名銀環番將從城樓中閃出來,自稱是守城孛堇,厲聲說了幾句話,通譯翻譯道:“奏知皇帝,若得皇帝親出議和,公事甚好,但請安心。已差人去覆國相元帥,且立馬少駐,容治道。”這個通譯嗓音響亮,這幾句還算溫和的話城下人都聽到了。官家下馬休息,番官嘀咕了一句,通譯又翻譯道:“孛堇說這裏不是皇帝下馬處,請皇帝立馬如初。”語氣也還是溫和的,語言卻相當嚴峻,表示這是長官的命令,皇帝非聽不可。已經下了馬的淵聖皇帝不由得又讓內侍扶上馬,麵上出現了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情。
淵聖皇帝神情悲戚地駐馬城下,等候了一個多時辰,馬背上坐久了屁股痛,他幾次挪動著身體,想站起來舒舒腿而又不敢,這些動作,丁特起都看在眼裏。後來忽然南薰門的兩扇大門洞開,一批番兵蜂擁而出,牽住淵聖的馬,左右挾持,簇擁而去。丁特起遠遠望見,他們剛開甕城,就有一名番兵用鞭子抽打禦馬,要它快馳,鞭梢甩到禦裘上,淵聖吃了一驚,不覺在馬上顛側一下,險些墜下馬來。這火辣辣的一鞭好像抽在丁特起心上,使他一陣急痛。當時不但丁特起,奉命留守彈壓的大官張叔夜、劉鞈以及大部分官員、軍士、老百姓等都看見這一鞭,產生了被抽打的感覺。須發斑白的張叔夜不禁用衣袖掩麵,揩拭淚痕,丁特起再也抑製不住,一聲長號,就徑奔同文館,來找吳革、邢倞、何老爹等泣訴。
東京城被攻破就意味著家破國亡之禍已成。可是城陷六天以來,控製著各道城門、城樓的金兵並未下城。他們加緊修築城外的坡道以利城外駐軍與城樓上守軍的聯係。連接城內街坊與各道城門的慢道反而都被鋸斷了,或者用沙袋土包堵塞住,既不讓自己的隊伍隨意下城,也不讓城內的居民走上城頭。這是一項防禦性的措施。由於金軍沒有下城,在這六天之中,雖然城內發生了許多可驚可異、可泣可歎的事件,但居民們一沒有看見耀武揚威的金軍在大街上巡視,二沒有聽說這裏那裏發生了刀光劍影的流血事件,最初的恐懼似乎緩解了,而對於“亡國”之痛也隻停留在抽象的概念之中。
小番甩在淵聖皇帝衣裘上的這一鞭激發起同文館難民、難兵的亡國之恥。“國家”隻有聯係上“皇帝”才能化為現實的形象,皇帝受鞭也好像這個國家受到恥辱深重的鞭撻一般,難民、難兵們頓時鼎沸起來。他們忘記了已經等候多時、即將到手的一袋救濟糧。癱瘓的老母、病重的妻子、抱在懷中吸不到一滴乳汁的嬰兒,都要待這袋救濟糧帶回去才能起死回生。所有這一切,在這一刹那間全被忘了,排好的長龍隊伍都被打散了,大家把何老爹圍在中間,要他出一點主意。
有人提出來,要去青城“救駕”,有人提出來,要擁到南薰門,衝上城樓,把那小番擒出,碎屍萬段,以雪吾君一鞭之恥。
不管這種建議是否做得到,這個時候再要抑製群眾的熱情是不可能了。事實上,他們已紛紛衝出大門,自行結隊,徑奔南薰門。五嶽觀和啟聖院兩處的難民也聞風而至,他們高呼著要出南薰門救駕,要去金營劫駕,這些口號也吸引了成千上萬的城市居民,這支隊伍到達南薰門時,人數已在十萬以上。
十多萬人的隊伍雖然氣勢磅礴,先聲奪人,但是老練的吳革考慮到不可能憑這些手無寸鐵的老百姓真正殺到南薰門去和金軍硬拚,何況淵聖早已出城,落在金軍手中,萬一這裏發生了武裝衝突,城外金朝大軍指顧間即可開到,幾萬老百姓就會受到屠戮,血洗城池,淵聖皇帝本人也可能遭遇不測,在這種情況下,硬拚是沒有意義的,莫如利用老百姓這股忠憤之氣顯示一點顏色給金人看看。他們開了一個短短的會議,決定方針,這支隊伍不是衝出南薰門外,用武裝力量奪回淵聖之駕,而是坐待在南薰門內,以和平呼籲的形式促使金朝早早把淵聖送回城來。當場除崔氏兄弟外,大家的意見一致。何老爹、雷觀在這方麵已經積有經驗,他們一麵在隊伍中穿插行走,一麵找到一些有影響的人談話,把吳革的意圖與大家講明。群眾果然是通情達理的,他們呼喊的口號改變了,不是有勇無謀的“劫駕”“奪駕”,而是富有韌性的“候駕”“迎駕”。當天的一切行動以此為準則。
被群眾強大聲勢所懾,王宗濋、徐秉哲早已嚇得逃之夭夭,連同他們的救命部隊也已撤得精光。大隊百姓無掛無礙地一直開到南薰門下,並未受到一點阻難。這時朝廷大員,隻有奉令留守彈壓的張叔夜、劉鞈尚在城廂。他們兩人一來問心無愧,二來職責在身,不敢擅離職守,偕同一批隨員,借城下的一處空屋坐地。他們兩人都與吳革熟悉,深知其人忠義。劉鞈還在西軍中就認識吳革,十分重視他的才幹,多次向種師中推薦保舉。張叔夜率京西軍勤王,在南薰門外,受到粘罕大軍的追逼,淵聖皇帝命令吳革接應,吳革大啟城門,轉戰而前,迫使金軍退避三舍,勤王軍安然入城。這件事給了張叔夜深刻的印象,認為守城諸大將中,當推吳革為翹楚。以後,張叔夜受命總統城守時,就倚他為心膂,信任之專,超過姚友仲、何慶彥諸將。此時,張、劉二人打聽得這支浩浩****開來的隊伍以賑濟所的難民為核心,而賑濟所又是吳革一手創辦起來的,此事東京人人皆知。賑濟所不僅以救濟難民為限,必另有所圖,這一點,張、劉二人也是深信不疑的。二人不禁會意地相視一笑,心裏痛快地想道:“不出我等所料,果然義夫率眾前來。想他此來,必有一番作為,吾屬無憂矣!”
今晨張叔夜、劉鞈都隨駕來到南薰門城下,目擊發生的一切事情。淵聖駐馬城下時,張叔夜也站在禦側,親手攬住禦馬的韁繩,以防驚厥。他心裏不斷地叨念:“主辱則臣死,今日叔夜可以死矣!”他的決心也感染了劉鞈。他二人的功業、地位、思想意境都相仿佛,“主辱則臣死”,是他們受之聖賢並將傳於後世的不刊的法則。這一條必將履行,這是毫無疑義的。
他們現在還在擔心的是怎樣才可以死得其所,死得不負君國,他們高興吳革之來可以幫助解決這個問題,這一會兒,他倆都充滿了勇氣,如果吳革指揮眾人,猛攻城門,他們一定含笑相從,不惜與百姓生靈一起,化為南薰門下的血泥,其他的出路是不能考慮的。
但是他們還不能忘記自己的職守,所謂留守兼彈壓,朝廷命官之意,就在對付聚眾騷擾的老百姓,站在官方的立場上,張叔夜不免要打幾句官腔,他找到領隊的吳革,拱手一揖,問道:“義夫率眾來此,不知意欲何為?”
吳革叉手答禮,慷慨陳詞道:“吾君蒙塵,薄海同憤,老百姓聽了這消息,肝裂腸斷,痛不欲生。吳某率之前來,欲與金人論理,趣聖駕速回,非欲尋釁。張樞相、劉宣撫請看老百姓們都是赤手空拳,二位盡可放心。”
張叔夜、劉鞈一看老百姓果然都是赤手空拳,就是吳革本人,身上也沒有披掛佩劍,不禁一陣失望。令人奇怪的是一向以勇敢著稱的名將吳革麵對著辱我君主的死敵大仇,竟然想用和平的手段,呼籲送回聖駕;一向以老成練達、思慮周密著稱的朝廷二老張叔夜、劉鞈,此時倒希望老百姓與金兵拚一拚,拚個同歸於盡,他們自己也好找到葬身之所,雙方意見竟然大相徑庭,張叔夜頓時露出一種不以為然的神色。“義夫且看城上,”他指指城頭上的金軍,“賊虜張弓引滿,嚴陣以待,猖獗萬分。義夫欲曉以仁義,送回聖駕,豈可得乎?官家輕出,某苦諫不從,如今已落入虎口,金虜方將以奇貨相待,我縱有千般道理,萬口呼籲,他怎肯輕輕放回?義夫此舉,未免是與虎謀皮了,”說到這裏,張叔夜老淚縱橫,不斷以袍袖拭麵道,“國破君辱,一死以殉,乃大臣之責,二十五日城陷之夕,某等未能盡節,深以為恥。今日與劉宣撫相約,同拚一死,殉我聖主,庶幾無愧我心。報國善後之事,義夫勉旃!”
劉鞈說這些話,竟有遺言托孤的味道,在眼前局勢如此緊張之時,他考慮的是,一死以後還有個居心無愧的問題,這才是這位理學家的本色。但他既說得這樣認真,足見他對馬擴一事確是內愧於心,似乎不得吳革之一諾,他死了也不瞑目。既然這樣,吳革也就慨然點頭答應。
官話和私話都已說過,現在吳革要考慮現實問題,他默審形勢,這時聚合的百姓越來越多,卻都是亂哄哄的,說話行事,統沒個章法,再看城頭上的金軍果然嚴陣以待,弩矢炮石都對準了城下的百姓,隻要有一根導火線觸發,就可能釀成流血慘禍,事關十萬生靈,千萬孟浪不得。他躊躇了一會兒,就派出門當戶對的禁軍偏裨崔彥跑到城樓下麵要求與守城的金將打話。
崔彥抑製著自己的悲憤,按照吳革要他說的話照樣說一遍,不少一句,也不多加一句,他的嗓音響亮,言辭簡賅,態度是悲憤之中有抑製,責備之中留餘地,說得不亢不卑,聽者動容。他的話說完以後,老百姓也你一句、我一句跟著說起來。有的已經體會到吳革的用意,說得軟中有硬,相當得體,有的近乎哀求,籲請金人敦兩國睦鄰之好,早早放回聖明仁孝的淵聖皇帝……他一語未完,就有人製止道:“呸!你說這些爛掉腸子的喪氣話幹啥?呔,城上的番兵聽著,俺老爺轟天雷張義與你打話,你們怎不張開狗眼來看看,俺這裏匯集的不下二三十萬人,頃刻之間東京全城百姓都將來此。你不把聖駕放回,俺老百姓不答應,一人一口唾沫,也把這南薰門淹了!”
金朝守城門的銀環將領乃是大將銀術可的兄弟拔離,年紀雖輕,地位不高,卻有膽有識。他奉命防守衝要的南薰門,在這五六天中多有機會與宋朝官民接觸,已積累了相當經驗。今天看到這十多萬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心就定下來了,一麵派人飛往大營報信,一麵就通過譯官,從容不迫地與城下人打話:“皇帝與國相、太子商議通和大計,煞是好事,隻等計議完畢,即當恭送鑾駕回城,豈敢稽留,壞了我家法度;再則清晨護送皇帝出城時,我數員大將,親為皇帝挽韁策馬,十分恭順,怎敢侵及禦駕?眾位想是訛傳了。爾等百姓在此迎鑾,乃是忠義勾當,我大金最敬重的是忠義之人,適才已派人報與國相太子知道,如何施行,候他們定奪!”
拔離善於措辭,說得詞氣婉和,先平了眾人之氣,不久後,果然有一群貴胄走上城來,他們都深深地拉下兜鍪,叫人看不清麵目。但從拔離侍立在一旁回話的恭敬態度可以推想他們都是地位很高的人。他們聽了報告,點頭表示讚許之意,接著吩咐幾句就走了。
大家都在猜測他們是誰,是闍母國王、婁室孛堇?是撻懶郎君,是銀術可都統?甚至是粘罕、斡離不本人?他二人此刻應該忙於接待淵聖皇帝,計議兩國“通和”的大事,此時好像不可能離開淵聖皇帝跑到城頭上來視察,除非在他們的權衡中,認為視察現場看看老百姓的情緒是十分重要的,比接待淵聖這樁他們完全操著主動權的事情更為重要得多。
根據曆史家的推測,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因為淵聖出城之事,他們昨夜就知道了,按理說今天就應該談判,但事實是直到第三天上午他們才與淵聖見麵,在這兩天中,他們幾番上城,不斷觀察城下老百姓的動向,看來他們是要等到了解了趙氏皇帝在老百姓心目中占到怎樣的地位以後再來決定對待淵聖的態度。
如果那種推測是正確的話,那麽這次老百姓的憤怒集會確是發生了意料不到的效果,成為淵聖皇帝有力的後盾,其作用之大超過吳革、張叔夜、劉鞈等人事前的估計。
隨著他們一次次上城,城上的武裝戒備——密密排著的弩座、石炮明顯地減少,城堞上的士兵也撤得所剩無幾。拔離本人卸去戎裝,改穿便服,不時出現在城樓,態度更加溫和了,有時聽到城下的“不遜之言”,他置若罔聞,還是一副笑嘻嘻的麵孔,揮手示意,意思說兩國講和,大事已定,爾等百姓可以安心回家去吃飯、睡大覺了。
中午以後,大家從最初的激動中冷靜下來,索性就地坐下。此時積雪猶未全融,地麵上還是濕漉漉的,老百姓也顧不得了,前麵一批人坐下,後麵的一大批人也都跟著坐下來。有些附近的民戶從家裏搬出掃帚、畚箕打掃街道,一方麵是清出自己坐地之處,一方麵也為了清除垃圾、清潔周圍,以備官家回鑾時駐蹕宣旨存撫百姓。後麵的一點啟發了大家。想到官家不久就要進入南薰門,穿過這條大街,有人去準備了香案花燭,也有人準備爆竹焰火,這一切都表明了老百姓的決心和韌性,他們準備長期堅持下去,迫使金人非把禦駕送回來不可,雖然他們采用的是軟逼的辦法。
幸虧三十這天天氣還算好,密布的雲層中間幾次漏出淡淡的陽光,不算很猛烈的西北風從背後吹來,人們也還抵擋得住。隻是吃過第一批施粥以來,已經半天過去了,人們又開始感到饑餓,多虧留守賑濟所的李師師等想得周到,正好在人們強烈地感到有吃食的需要時,一車車的熱饅頭送到現場來。從這點來說,賑濟所自己任命的留守李師師等比朝廷命官的張叔夜、劉鞈等幾位留守更能夠想到百姓的實際需要。不但是饅頭,這時也需要飲水,這個問題也由發動起來的附近民戶解決供應。
雙方和平對峙到晚晌時刻,忽見城門洞開,一溜火把卷地而來,老百姓們都以為聖駕回鑾,平地拔起了一片高呼萬歲的歡騰聲,爆竹不問情由地響起來,劈劈啪啪,直震雲霄,這裏那裏的高香紅燭也都點燃起來,點綴得這條直街上猶如從黑空中撇下滿天星鬥。
但是來的並非官家本人,而是隨駕前去金營的侍郎陳過庭,他用一麵小黃旗前導,傳報聖駕平安,然後憑著一張香案宣讀淵聖皇帝親筆寫的詔旨:“大金已許講和,事未了畢,朕今留宿,隻候事了歸內,仰軍民各安業,無致疑惑。來日入城,與百姓共相慶賀。”
他宣讀一句,就有人大聲重複傳讀,直到讓所有人都聽清楚,聽懂為止。不管講和的內容怎樣,不管大事來日是否可了,單憑聖駕平安這條消息就消受得起一片高呼和鞭炮之聲,何況聖旨的結尾還有“來日與百姓共相慶賀”的話,那當然是很好的朕兆。到這個時候才有人陸續散夥而不感到自己的良心有愧。
隻是聖駕未回,事情還要防有變化,已經走散的群眾重新走回來,彼此相約,明天再來此候駕迎鑾。這些個別的約定迅速擴展為全體行動的信號。
[2].眩人,即魔術師,變戲法的人。
[3].見《孫子兵法·謀攻篇》。
[4].開封一帶,古魏國地,稱大梁。商丘一帶,古宋國地,北宋時建為南京。
[5].華歆,字子魚,為孝廉時負有重名,及獻帝時征入京師,曆任重臣,漢魏而代之際,歆為曹丕逼獻帝遜位,受詬後世。
[6].在宮廷宿衛的馬軍司所屬天武、持日、龍衛、神衛各二十指揮,稱上四軍。長入祗候(或作常入祗候)是宿衛軍的小頭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