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甌缺 第四卷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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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自己的家屬親人,為西軍的舊侶和義軍的新兄弟們,為更多的愛國、憂國之士,甚至也為敵方統帥部密切關注的馬擴的命運一直猶在未定之天。雖然在一段時期中,關於他的傳說紛紜,有的說得神乎其神,似乎他已經化成一條神龍,破壁飛去。但事實上,自春徂夏、自夏曆秋,他始終是真定府軍巡院牢獄中的一名稍受優待的囚犯。他在牢獄中整整蹲了九個半月,直至真定府淪陷的那一天,他才得戲劇性地逃出牢獄,那已經在太原府淪陷後一個月,兩路金軍積極準備渡河,發動第二次圍攻東京城的前夕了。

馬擴是勇敢的軍人,是活躍的政治活動家,是大刀闊斧的改革者和組織者。他精力充沛,頭腦敏銳,手腳與五官並用,處處以大局為先。無論在童貫的幕府中,在和尚洞義軍山寨中還是真定的軍隊中,工作都成效卓著。但他不幸而進入監獄。監獄是禁錮人的處所。他不得不受到鐐銬枷鎖、木柵鐵窗、獄吏節級、司法方麵的規章製度等的約束。在監獄中,他不是一條破壁上天的“飛龍”,不是一條暫時棲息在田間的“見龍”,而是一條無所用其鋒芒的“潛龍”[1]。

他的身體受到禁錮了,但是用來禁錮他身體的刑具班房卻禁錮不了他的思想。他不斷地在沉思、探索,在他頭腦中反反複複考慮著的,概括起來,無非是下麵的一些問題。

不管國家是否愛我,我一定要愛國家,這沒有選擇的餘地。唯一的理由就因為我是這個國家的人。

我愛我的國家,即使它有缺點和錯誤,好像我愛我的母親。用凡人的觀點來看,母親也難免有這樣那樣的缺點錯誤,但我愛她的時候,並不與她的缺點錯誤聯係起來。因為我懷著一種神聖的,必然要排斥世俗觀點的感情愛她。我愛國家也懷著那種神聖的感情。

我愛我的國家,不問我已為它支出多少,它已經付給我多少。愛國不是做買賣,不是去街市買青菜蘿卜,不能講等價交換。講等價交換的是韓非子的觀點,從漢朝以來隻講利害關係不講道義關係的法家思想早已受到唾棄,徹底破產了。

從馬擴所處的時代來說,國家與朝廷是同義詞。國家的概念大而抽象,朝廷是它的具體體現者,他愛這個國家就要愛這個朝廷,他不能背叛這個朝廷猶如他不能背叛這個國家一樣。他當然熟知這個朝廷的缺點錯誤,特別從宣和以來,陋政百出,導致了許多城池被攻陷,許多家庭被毀滅,亡國之禍,迫在眉睫。它的缺點錯誤是十分嚴重的,但他仍不能不愛它,隨時準備著獻出自己的一條性命來挽救它的危機。

為了它,他們這個家已經付出足夠多的犧牲。在過去的三十餘年中,這個人口稀少的家族已經有四個直係男子歿於王事。最近消息傳來,榆次一戰,他的父親馬政已與小種經略相公一起戰死,他的少年侄兒也在戰爭中陷失,生死未卜。他是這個家族碩果僅存的男子,而他蒙受奇冤,身陷囹圄,至今尚未得到平反昭雪。

即使這樣,他並沒有改變對國家的執著的愛,並沒有喪失正義終將伸張,他馬擴必有平反昭雪、光榮出獄一天的執著信念。由於這種執著的信念,他幾次拒絕了可以通過其他途徑出獄的機會。

種師中戰死後,種師道挽請與劉鞈熟悉的宇文虛中與劉鞈談判。劉鞈在宇文虛中麵前也不說假話,他表示子充一案,曖昧難明,但王幾道既然出麵揭發,不給他一點麵子,這支真定軍今後就難以統帶了。隻要子充略有遜詞,承認中間發生某種誤會,婉轉解釋,此案可結。

這種妥協性的結案,馬擴理所當然地嚴詞拒絕了。

遠在西陲現任隴右副都護的劉錡是馬擴最親密的朋友,是馬擴情同手足的兄長,二人暌隔了幾年,彼此都密切關心對方的動靜。馬擴身在獄中,還設法挽請小種經略相公奏調信叔到前線去作戰,此事受格朝廷,未能實現。淵聖皇帝在使用劉錡的問題上顯得他真是太上皇的孝子,太上皇不喜歡的人,他也不給予立功的機會。這時,劉錡托人送去一道奏稿,他讓留在西北的西軍宿將聯名上奏,痛陳馬氏一門歿於王事者四人,不釋放馬擴無以慰地下之靈,無以泄將士之憤,無以鼓前線之氣。這件事被馬擴自己阻止了,他雖感謝劉錡的好意,但用祖、伯、兄長之死來交換自己的自由,這種做法他不願意考慮。奏章終於沒有呈上朝廷。

劉七爹離開真定前,趙邦傑大哥兩次派沙真兄弟入城與七爹商議劫獄的辦法。七爹兩次都把沙真帶進獄內與馬擴見麵。馬擴高興地知道義軍之勢日益發展,一次曾遠哨到趙大哥的家鄉固次縣,猛襲駐軍,金將特離補猝不及防,跣足而逃。他又知道保州仍在官軍手中,他的母親、寡嫂、嚲娘母女,都平安無恙。那次趙大哥進軍固次時,原想順道把她們帶回和尚洞山寨。後因在衡水一帶與金軍遭遇,大戰數日而退,保州沒有去成。但趙娘子帶信來說,她一定不負所托,要把三哥的寶眷帶往山寨,請三哥勿慮。

這兩條都是好消息,馬擴聽了放心。沙真帶來的越獄計劃是趙大哥出的點子,經與七爹詳細推敲過。它富於吸引力,而且輕而易舉,不必傷害什麽人,有絕對成功的把握。越獄如獲成功,估計母親、妻子也將來到山寨,不久他就可以與她們見麵了。

劉七爹幾次帶來的消息都是偏於樂觀的。譬如他說母親的身體一如往昔,嚲娘病體也早痊愈。馬擴不能完全相信它們都是真話。母親一向雖然善於克製自己的感情,但是父親戰死,侄兒失陷,對她都是莫大的打擊,再加上他自己長期係獄,嚲娘多病多災,國難家恨,百憂交集,怎能不在她的身心中留下巨大的傷痕?

去年十一月他去保州探親時,與嚲娘繾綣難分。當時兩人都產生了一種分別後很難再見麵的不祥預感,現在回憶起來,當時他考慮的是戰爭即將爆發,既然參戰,他就有可能戰死,而嚲娘害怕的是她聽說真定方麵有人要陷害他。當時他已經從幾個方麵得到警告,要他謹防王淵、李質這些小人的報複陷害,但他並不在意。他不相信他一向蔑視的王淵之流能有什麽辦法來加害於他。看不起一個人的品質,連帶也蔑視他的能量,他難道不知道有些道德品質極為惡劣的人幹起壞事來卻是很有才情的?馬擴由於盲目地自信,忽視了這個簡單的道理,喪失警惕心,果然著了他們的道兒。

在那幾個月中,嚲娘經曆了流產、早產、難產三重關卡,掙紮於死亡線上,命懸一線,而自己身陷囹圄,無可著力。有時他心裏想,莫非他們的預感真是有些道理的,他們今生難道真正不得再見麵了?

這種婆婆媽媽的想法居然也在豪邁絕倫的馬擴心中生根,牢獄生活是滋長這種想法的溫床。他失悔於當日保州城外一戰勝敵,他馬上就可以進城與嚲娘相見,卻請纓去救中山之圍。一言才決,驅馬便行,錯過這個機會,造成了長恨。

每次他見到劉七爹時,都要問到嚲娘的身體,而七爹每次回答的都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嚲娘早占勿藥,如今已經結實得像個牛犢,每天懷著乳兒,下田勞動,幹起活來,簡直比得上趙娘子。而馬擴知道嚲娘是從來不懂得幹農活的。她要下田,趙娘子也不會要她去,這句話分明是個漏洞。

無論對嚲娘、對馬擴,劉七爹采用了同樣的辦法,先安慰了他們再說,至於前言不搭後語,引起他們的疑竇,那隻好以後再說。馬擴熟悉他誇張的習慣,領略他的好意,對他說的話卻是不能深信的。但這一回是沙兄弟帶來的消息,而且又是趙大哥托他轉達的,那當然可信。現在他隻要一舉足之勞,越出監獄,回到山寨,就可以打破那無稽的預感,與她相見了。他多麽盼望這個好不容易才能盼到的機會,爭取這一次百劫餘生後的見麵!

但他還是拒絕那越獄的機會,理由是,他蒙受大冤,被關進牢獄,要離開它,不能是折了脊梁骨從門檻下爬出去,也不能是偷偷地逃出去,要麽不出去,要出去非得正大光明,開了大門,送他出去不可。

幾次出獄的機會都被他以這同樣的理由拒絕了。

父親和侄兒出征不久,劉七爹也悄悄地離開真定,他走得匆忙,來不及進獄道別,隻把馬擴之事托給老禁卒徐信。

有劉七爹做他的後台,徐信雖然膽小,上麵的關係都由劉七爹打通了,他行起事來倒也理直氣壯。自從抽去了這根拴心骨兒,他佝僂更甚,好像比劉七爹的年紀還大上十歲。一把花白亂胡子中間的笑容消失了,偷偷摸摸說一兩句含混不清的話,就急忙走開,唯恐被人發現。他對馬擴的照顧隻限於飲食方麵,不讓他吃到苦頭,如是而已。

從那時開始,獄中的關防加緊,馬擴搬到一個獨立的院子裏單獨關押。已經與他建立起相當親密友誼的難友們,包括第一次向他介紹獄中情況的熱心朋友豪傑之士鞏仲達、願意自宮的蔡俊、出獄後仍要去幹老行當的“白日撞”等人,都被隔絕了。山寨來人更被嚴密控製,不讓見麵。徐信本人也受到監視,饋食之外,不許他和馬擴有其他的接觸。

“白日撞”撞來了一條重要新聞,而且利用白日放風的機會撞到馬擴的別院中告訴了他,那是一條最壞最壞的消息,榆次戰敗,小種經略相公以下的將佐官兵全部陣亡。劉七爹就是為此出門的。不消說這些消息在馬擴心中引起的震驚哀悼。他本來也有點猜到劉七爹的不辭而行必有緣故。現在他多麽希望有劉七爹這樣一個能幹的人為他傳遞消息。看他在獄中進進出出,滑脫如泥鰍,大小獄吏都尊敬他,從來不妨礙他的行事。不像徐信行動拙慢、膽小如鼠,反而處處被人抓住小辮子。劉七爹眼觀四麵,耳聽八方,什麽都知道,即使言語誇張,本人臆想摻雜的成分,超過事情真相。但是打個折扣,擠去水分,多少可以了解個大概,比目前蒙在鼓裏的情況總要強多了。譬如榆次戰後,太原的命運如何?斡離不的東路軍沉寂了半年,躍躍欲試,出動南下了不曾?老種經略相公猶自無恙?不見得,從去年勤王以來,聽說他的身體一直不好,目前他在京師,還在河北前線?還有,一天徐信偷偷地說了一句:“趙大哥離開山寨已去河東。”語焉不詳,再問下去就變成個鋸了嘴的葫蘆,索性不回答了。馬擴心裏想,趙大哥此去必是去會韋壽佺、李宋臣、馮賽等人,不知會見了沒有?河東情況有無變化,義軍有沒有在敵後活動,以牽製粘罕圍攻太原之師?所有這些在他心裏千轉萬回的問題,在監獄裏,誰都不能回答他。自從他發作了一次以後,徐信害怕了,明顯地要躲避他,匆匆饋食,總是站在木柵門口,東張西望地不跟他說話。

有誰體會過一個人生了嘴巴,卻長期沒有張口說話的機會,那是什麽滋味?如果幾年不讓他說話,等他恢複自由,重新回到人間後,肯定要有一段時期變成啞巴的。

獄中的氣氛越來越沉重,過去難友、獄吏對他的同情現在很少有機會表現出來。一名獄中尊稱為“提控”的高級節級曾來看過他幾次。口氣之間,把他當作自己管轄下的重犯,雖然還稱他為廉訪,關心他的夥食,並不存心要虐待他、挫傷他的自尊心。在那“提控”的心目中,不論是誰,即使官家本人也好,一旦入獄,就是他管轄下的犯人了,一切都要聽他的。

人世間不缺少這樣一種人:無論在多大的範圍中,他都是一個頭兒,隨時不忘記在這裏是唯我獨尊。“螺螄殼裏做道場”,就是這種人的特點。他是凶人、惡人,馬擴倒不把他看成很壞的壞人。特別在那最後幾個月中,除了徐信以外,他是馬擴唯一能接觸到的人,從他身上多少也可以體會到一些人的氣味。

他名陶成,是奉朝旨前來真定勘斷馬擴一案的深州兵曹畢蟠帶來的屬吏。

這個畢蟠才是真正掌握馬擴命運的人,他是熟悉業務的司法官,也是作風穩健的中低級官員。這次奉旨勘察,一下子成為欽差大員。他有一套獨特的工作方法,來到真定後,認真作了一番調查研究,聽取了原審理官周推官、董司理的意見,翻閱了全部卷宗,傳訊了一些有關的證人,那時被李質賣出來的假使人已經“瘐斃”在獄,但受賂殺人滅口的獄吏都被畢蟠查出來了。這一點突破,全案真相大白。畢蟠甚至不需要與馬擴本人見麵,就能為他平反昭雪,現在他要考慮的不是案件的本身而是與案情有關的人事關係。

司法雖有相對的獨立性,但那是在升平時節,如今軍事倥傯,地方軍政長官的權力很大,往往可以牽製司法。本案指控人是聲譽籍甚,朝廷正倚為長城的安撫使劉鞈,本案的揭發者王淵與李質都是手握兵權的軍事大員。如果替馬擴平反了,就得坐實他們的誣陷之罪。王、李二人,如果鋃鐺入獄,耽誤了戎機,豈不也要他畢蟠負責?

枉法徇情,昧著良心行事,斷送馬擴一命以討好上級,畢蟠有所不願。直道而行,在法行法,不怕得罪權勢、為馬擴昭雪,畢蟠有所不敢。在古代,即使最好的司法官也不能不在法律與人情的天平之間加上一塊平衡的砝碼,畢蟠又豈能例外?最後他采取了權宜之計,找出一些借口,把本案延宕下去,看看形勢的發展再說。這就是馬擴一案長期不得審結的原因。

但本案是欽命的重案,馬擴是欽犯。馬擴與城外義軍的密切關係,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實,外麵種種神乎其神的傳說,畢蟠自己也聽到多次了,更不必說王淵、李質等人的再三警告。

畢蟠是官方人員。官方對義軍一般都持有敵對的看法。和尚洞義軍領袖趙邦傑曾被劉鞈稱為義士,轉請朝廷授予武義大夫之官,位分兒已不低,但這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在官方人員的心目中,義軍與亂民、與草寇其實並無多大區別,義軍中的不逞之徒,要把馬擴劫出獄外,這是非常可能的,即使馬擴不願,義軍中人還是會幹出這種事情。職責所在,他不得不加強監獄中的關防。特別命令他從深州帶來的陶成,負責看管,不得稍有疏虞。同時也加強了對馬擴的人身保護,不使王淵、李質等有機會暗害他。在這兩方麵,他都做到了“克盡厥責”。

2

八月間,劉鞈升任為河北路宣撫副使,出兵平定州應援太原。王淵、李質都隨軍西行。朝廷改派樞密院副都承旨李邈為真定府路安撫使代替劉鞈,另派西軍將領劉翊為真定府路兵馬鈐轄代替李質。這次出兵是朝廷為了解太原之圍所做的最後努力,三路並進,催兵的羽檄急如星火。新官尚未到位,舊官先已出發去前線,連移交接替的手續也沒有辦妥。情況緊迫可以想見。

馬擴一案的“苦主”們都已離開真定,看來他們無論勝敗,都不可能再回真定。畢蟠的思想包袱卸除了。新任安撫使李邈原來也是司法官出身,與畢蟠有著共同語言。劉翊更是代表廣大西軍官兵的意見,要求從速給馬擴平反昭雪。現在畢蟠有了可以做清官的條件,就可以問心無愧地發落本案了。做清官是要有客觀條件的,不光是一個主觀情願的問題。當下畢蟠打疊文書,申請朝廷為馬擴結案。可惜就在這一兩天之間,斡離不親自率領的一支大軍突然掩到真定城下,四麵包圍,水泄不通。李邈、劉翊派人帶了蠟丸,先後三十四次向朝廷告急。司法方麵的文書不算急件,當然無法傳遞出去,本案就這樣讓它自行消滅了。

真定之戰堅持了四十天,金軍攻擊之猛,宋軍堅持之苦,真可謂泣鬼神而動天地。十月初二城陷。劉翊巷戰不勝,自剄而死,可與在太原殉節的西軍名將王稟相媲美。李邈受俘,誘降不屈,後來送到燕京,用火燒他的須眉肌膚,仍不投降被殺。他比起口出大言、臨難苟免的叛臣張孝純,真有天淵之別。

真定保衛戰是第二次宋金戰爭中一次激烈的攻守戰,可惜史料多闕,聲光為太原之役所掩。其實它戰爭之激烈,城守者死難之壯烈,都非常值得表揚,在民族戰爭史上是一個光輝的範例。

城頭上的戰爭打得轟轟烈烈,十分火熾,監獄當局唯恐引起囚徒的騷擾,盡量封鎖消息。“提控”陶成越俎代庖地下了命令:一不許獄吏、囚犯交頭接耳地傳播議論戰事;二不許探監,傳遞消息,特別不許把消息透露到羈押馬擴的別院中去。李邈上任後,劉翊曾建議釋放馬擴,先把他放出獄去,協助城守,以未得朝旨照準,未能實現,但生活待遇比前又有所改善。戰爭時期他在別院中過著世外桃源的日子,四十天中,竟不知道外界天翻地覆的變化。

監獄裏的時間過得特別漫長,生活節奏也異常緩慢。每天的時間以三頓飯兩次放風來劃分,被五所等分,餘下的就是睡覺的時間。

他們每天卯初起身,吃早飯,每隔三個時辰吃一頓飯,中間隔一個半時辰放一次風。大家都習慣了在一定的時候等待吃飯,在一定的時候等待放風。有兩條嗓子發號施令,都是他們熟悉的。

挑了飯擔到班房來發放囚糧的是徐信的哥哥徐義。兄弟倆出身獄吏世家,不知道祖上哪一代開始就在真定牢獄中服役,隻是位子越做越低,兄弟倆都已在獄中熬了四五十年,比任何一個囚犯關押的日子還長,如今都熬到院家的身份,實際上還是個小節級。自從徐信涉嫌以來,許多事都不讓他經手了,陶成對徐義倒還放心任使,除發放囚食是他本來的職責外,每天早飯後出街去采辦夥食,每隔一天就要去滹沱河邊挑水。這些優差與苦役都讓他承襲。頗似舜殛了鯀,仍讓鯀的兒子大禹去治水一樣,所不同的,一個是子承父業,一個是兄“終”弟及。

每天卯初、午初、酉初三次,徐義都要放開一條千年不變的啞嗓子吆喝著:“開飯囉!大夥兒都來裝飯呀!”

這一聲叫得回腸**氣,一波三折,遠遠聽來,仿佛是叫賣棗糕的市聲,很有點淒涼的味道。但是囚徒們聽起來,卻是莫大的福音。他們紛紛搶到開著一個小窗洞的木柵前去領取應得的一份。囚糧照例要層層克扣,徐義也不是聖賢之徒,真能做到一塵不染,在日常生活中永遠出不了聖賢之徒。徐義在自己的口袋中也難免有兩隻烘幹的饅頭、一把蘿卜幹,有時還把一包鹽、一碗鹹菜帶回家去,這種合於情理的貪汙,囚徒們倒也諒解,不加苛責。

另一條嗓音粗魯專斷,很有些權威性,它屬於“提控”陶成所有。陶成生得儀表不凡,頜下一部絡腮胡子,根根倒豎,雙目炯炯,兩隻招風大耳,暑天中簡直可以當扇子扇風。有人說他是封侯之相,也有人給他算過命,如果投筆從戎,可望做到都統製,他也頗以此自負。可惜當年劉鞈在真定招募“敢戰士”,他去應考,騎射舉重,都考了下中、下下,不得已降格以求,在深州當一名獄吏。畢蟠看中他辦事認真,把他帶來真定,升官一級。本來是專管馬擴一案的幹係人的,後來他自封為王,樣樣都管,惹得同僚側目,隻是礙著畢蟠的麵子,讓他三分。

每天上下午,他都要提一大串鑰匙,弄得嘩啦啦地響,打開了一道又一道的木柵門,然後放大嗓門,用短促的強音吼道:“放風啦,犯人們挨次出來!”

他特別強調“挨次”,這個次是他排定的,囚犯們出來後,要排好隊伍,隨著他舉起的拳頭,東彎西走,亂了行列,亂了次序的,他照例是一拳頭下去,吼罵一聲:“死囚攮的,你瞎了眼睛折了腿,走到哪裏去了?”

所有這些,本來並不需要他親自執役,但他一個基本原則是“親民之官”一定要經常在直接管轄者麵前露麵,才能顯得他的權威性。他用粗暴的語言和強烈的吼罵來維持自己的統治,但很少用鞭子,拳頭也是舉得高,放得輕。隻要肯承認他的權威性,有事與他商量,還是講得通的時候居多。再加上放風這件事的本身就是一項人道的措施。他每天準時開柵,按時關柵,保證了法定的放風時間,有時情緒較好,還肯適當地延長片刻,這一些,囚犯們也都感激他。

在一般的犯人中,唯一不承認他的權威性,敢於和他頂撞的是鞏仲達。有一天,囚犯蔡俊觸怒了他,在暴怒中,他喝令小節級把蔡俊吊起來打,打得皮開肉綻,血流如注,還不肯放下來。鞏仲達跑去責問他,憑哪一條可以這樣毒打囚犯?後來進一步問他,《大宋會典》中有沒有“提控”之官,是誰任命他的,他有多大的權限?

陶成自己對律法官製一竅不通,鞏仲達問出來的話,句句都有根據,理直氣壯,何況他背後還有全體囚犯以及部分不服氣的獄吏的支持。陶成隻好讓步了,把蔡俊放下來,還向鞏仲達作了變相的道歉。在此以後,陶成的威風有所收斂。

但是有一天,這兩條嗓子都聽不見了。徐義喑啞的吆喝是在開過早飯以後變成為“廣陵散”的,陶成的吼聲實際上在昨天下午的一次放風以後就成了絕響。這天早飯以後,大家期待著的上午放風,忽然取消了。大柵門紋絲兒不動,還是關得牢牢的,平常舉得老高要大家跟著它轉的拳頭居然隨著那吼罵一起消失了,此乃亙古未有之奇事。囚犯們不禁鼓噪起來。憑他們叫破了喉嚨也無人理睬,接著中午“饋食者”徐義也走得無影無蹤。不放風猶可,不吃飯卻是十分嚴重的事情。大家憑氣力推那木柵門,有人去撥弄鐵鎖。可惜他們手裏無可以使用的工具,光憑人多,也不頂事,鬧鬧嚷嚷,不知道應該怎麽辦。鞏仲達一時也想不出點子,他要大家安靜下來再說。

3

第一個得到正確消息的是馬擴。

那天他在別院中也隱約聽到大牢裏的鼓噪聲。別院的兩扇大門是用鐵皮裹起來的,沒留下半絲兒的隙縫,因此他看不見外麵的動靜。隻是推想在這死水似的監牢裏發生這樣大的鼓噪聲,一定有了什麽不尋常的事情。

別院裏看得見太陽光,但他的肚子是最好的日晷,從饑餓的程度上推算出一定過了未時了,然後他聽到熟悉的開鎖聲,熟悉的推動鐵門的聲音,熟悉的一步一顛、一步一蹶的腳步聲。

“這個徐老二直到此時才來饋食,俺不衝著他罵幾句才怪哩!”

但是一看到徐信雙手空空,一副驚慌的、詭秘的神氣,罵他、問他都沒有必要了。此時徐信進來,並非饋食,那天早飯以後,徐義逃走,監獄裏斷了炊,已經無食可饋,他是專門來報告消息,並且催促馬擴趕快逃走的。

“番子們夜來進了城,此刻正在城頭上亂殺官兵。”這句話就使他的一部花白胡子亂抖,“典獄官、節級全部逃光,陶‘提控’清晨也走了。俺擔著血海幹係,再進獄來,冒死相告,廉訪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這幾句話倒也說得清楚,不像他平時說得含含糊糊,有頭沒尾。這可真是個石破天驚的消息,馬擴根本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其實他是早該想到的。

“李都旨、劉鈐轄還在城頭拒戰?”

劉鞈調走,換來樞密院副都承者李邈,還有他認得的劉翊也代替了李質,這個消息是鞏仲達托人透露給他的。

徐信也並不清楚那些長官的姓名,他的見聞不出監獄的範圍,典獄的長吏都逃跑了,安撫、鈐轄非死即走,不然番子哪能進得了城?他把自己的推想作為事實告訴了馬擴。

“山寨之事,你可知道?”馬擴想起徐信是與山寨有聯係的人,再問,“趙大哥還在山裏不在?俺出獄後,你陪俺上山去走一遭?”

“廉訪想得恁地容易!”徐信急忙把馬擴的要求推開,好像要把一塊燒得通紅的火炭扔出去,以免燙手,“如今四門已陷,稍停片刻,番兵即到,在街坊中殺人如麻,廉訪怎走得到城外去?”

“徐頭兒與俺從這別院走出,先把獄中的難友們都放了,免受金兵屠戮。”

“此事萬萬不可,”徐信嚇得麵色大變,“私放獄囚,該當何罪?番兵頃刻即至,廉訪怎還顧得到他們?”是害怕宋朝的刑律還是害怕金兵的刀劍,徐信嚇糊塗了,自己也不知道嚇的是哪一樁,他連聲道,“此事萬萬不可。廉訪快打定主意,隨俺出去,就在俺家暫住數日,再作計較。”

“俺獨善其身,逃出獄去,置獄中難友於不顧,難道聽任他們為金兵所屠?此事萬萬不可。”

“廉訪不走,俺先走了,廉訪休怪!”

“徐頭兒怕事,盡可先走,俺自不走。”

馬擴斬釘截鐵的回答使徐信十分狼狽。此時大牢中傳來陣陣吼聲,他還當金兵已經入獄來殺人了,拔步就走。走了幾步,忽然想起手裏的一串鑰匙,又轉身把鑰匙丟在地上,隻說得一句:“俺家就住在左近的小朝街,廉訪隨後就來,休帶從人。”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他嚇成這副樣子,”馬擴輕輕罵一聲,“真是個沒用的家夥。”

不過這個沒用的家夥還是做了一件有用的事。馬擴手裏有了這串鑰匙,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大牢中的難友包括鎖在獄底的重犯都釋放出來。他隻消三言兩語,就說明原委,然後他與鞏仲達分別帶隊,把全體犯人都帶出監獄。這是一支不尋常的隊伍,有的囚犯手足還算輕健,快步疾走,一路上還要花費一點時間,把平日限製他們自由的獄中設施,搗毀砸爛,或者踢兩腳出口氣也好。有的囚犯鐐銬猶未卸除,啷啷當當,拖拖拽拽,唯恐走慢了掉隊。有些病號,自己走不動,全靠難友們扶掖而行。這時大部分獄吏已逃走,少數幾名獄卒還守在門崗上,一看大隊出來,都自動躲開了。囚犯們沒有受到阻礙,趾高氣揚地衝出真定府獄的大門。

這座大門與其他機關衙門的大門並無兩樣,除了它在門額上雕刻著的作為牢獄象征的“狴犴”圖案。狴犴是龍與虎雜交的私生兒,因它生有虎形,性威嚴,願意蹲在獄門口把守,囚犯們對它顯然沒有好感。

每一個獲得自由的囚徒第一眼看見他們已經不習慣了的耀目的陽光,重新踏上獄門外的土地都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但他們已經知道真定城淪陷的消息,意識到現在不僅是監獄,整個真定城都成為民族的囹圄時,大家都在考慮何處存身,怎樣突破這座大牢獄,離開真定府,爭取真正的自由王國。

大街上出奇的平靜,既沒有行人,也沒有番子或我方的士兵。住戶的門都上了閂子,店鋪都上了牌門。在平靜之中透露出緊張的氣氛。有些囚犯在真定有家,或者有親友可托,這時都紛紛走散。隻有馬擴熟悉的幾十個人留著不走,馬擴把他們帶到附近的獄神廟,問問大家有什麽打算。

他們眾口一詞的回答是:願隨馬廉訪一起上西山抗敵。

“上山抗金,談何容易?”馬擴笑笑說,“你們都有家室之累,哪能說去就去?”

他們七嘴八舌地回答起來,他們有的有家有室,有的孑然一身,有的六親不認,有家也等於無家了,情況各異,但要求跟隨馬擴上山抗金都是一致的、堅決的,態度十分明朗。

眾人之中,馬擴特別注意鞏仲達,隻要他願上山,這裏一半的人都聽他話,將來可視他們為心腹。他不禁試探地問:“據俺所知,鞏大哥妻女在室,兒子已長大,家累甚重。今番幸脫囹圄,正好闔室團聚,重振家業,不上山去也罷。”

“馬廉訪豈可如此看輕小弟?”鞏仲達跳起來抗議:“小弟雖未讀破五車之書,國存家存,國亡家亡,這個道理還是明白的。國亡了還有什麽家?小弟家口雖多,粗能自給,小兒元忠,現為裏正,也識忠義,老妻茁壯,女兒已嫁,跟隨廉訪上山去殺賊還有什麽放心不下。莫非廉訪改變了初衷,不肯提攜入寨,否則豈能如此見外?”

馬擴想到當初在獄中言誌,他原曾答應過大家一旦出獄,如果朝廷不容,他們也必相將上山,誓殺金賊。他與鞏仲達尤為莫逆,彼此推心置腹,這話談了不止三次。如今他不肯食言,可見得誌氣堅定。其他難友,也有表示過的,也有未曾談得透徹的,譬如這個“白日撞”,當然隻有含糊的一句話,今天他也願意上山,不免再要問他:“白兄年紀最大,身體不健,隻怕吃不起山寨之苦,不去也罷。”

“白日撞”回答得倒也利落:“俺姓白的一無恒業,二無長技,老婆子女,一概全無,孤身一人,難道再操舊業,重新去坐金朝的班房不成?眾位休看俺姓白的老拙無能,真定城內城外、山上山下的道路摸得熟了,無有不知,就替大軍當名向導,有何不可?”

幾個難友問下來,大家的意誌都很堅決,馬擴心裏高興,這才商量起具體事項來:“眾兄弟矢忠國家,誓滅金賊,忠義之心,可貫金石。馬某不才,誓與眾兄弟生死相隨,始終不渝。隻是俺等初出獄門,內外情況不明,貿然出城,恐遭金賊毒手。白兄既然熟悉道路,就請他先去打探明白,另外再派幾個兄弟相助,要緊的是看看出城上山之路可是暢通?如一時不得出城,要有一個隱蔽處所,暫時棲息,大家約期再見,共商大計,如何?”

當前先要解決的是萬一出不了城,馬擴住宿何處?囚徒中不乏家道殷實之輩,就如這個蔡俊,家裏就開設二爿當鋪。大家都搶著要做馬擴的東道主。商量再三,馬擴還是選擇了房舍較大而且靠近西城的鞏仲達之家先去安身。一部分無家可歸的難友也跟去鞏家暫住。其餘的跟隨“白日撞”出去打探消息,約期今夜在鞏家會齊後商議行止。

4

如果馬擴能夠預先知道他後來才知道的那些情況,使他能從金人密布的羅網中脫身逃走,他真要萬分感激徐信,而不能“忘恩負義”地斥之為膽小鬼了。那天早晨,幾乎所有的獄吏都已逃離監獄,連那權力欲極重的陶成也是保命要緊,不再“提控”監獄而隨著大眾逃之夭夭。隻有這個膽小鬼徐信此時還想到劉七爹的囑托,心有未安,逃出去後重新回進監獄來通知馬擴快快逃走,他自己感覺到是拎著頭顱來完成這項使命的,是出了娘胎後第一遭的壯舉。

他怕金軍殺進獄來,不分青紅皂白,連囚犯帶獄吏一起殺掉,這種顧慮倒也合理,但他向馬擴報告的消息,說城門已破,李、劉戰死,卻是為時過早的訛傳。原來經過四十天的激戰後,城外屏藩白馬關確於昨夜失守,敗兵擁入城內,謠言四起。西城的居民訛傳東城已失,南城的居民訛傳北城已陷,城內的百姓紛擾,店鋪打烊,各衙內的官吏都逃散了。混亂中,獄吏們也棄職逃命。與他的姓名恰恰相反,徐信也是過早地相信了謠言,隨眾逃走,隨後又回來勸馬擴逃走。其實當時全城尚在宋軍的防守中,李邈、劉翊分別在西門、北門的城頭上喋血苦拒,戰死之說乃是想當然的推論。

與謠言相配合,那天一清早,真定幾條大街上都出現四門已破的無頭揭帖,張貼在官府衙門門口及大街通衢上,有的就散發在路上。府獄門口也聚集著一些人,張張望望,打聽消息,後來被守衛獄門的崗哨驅散了。所有這些都是劉彥宗布置的。他趁攻陷白馬關有意放關上潰兵退入西城的機會,派了一些奸細混在潰兵內一起入城,得到機會就大肆造謠、發放揭帖,配合攻城。謠言很快傳到各城門,影響了守城戰士的士氣,他們略一接戰就紛紛潰逃,金軍乘機攻陷東、北兩門。李邈受俘,劉翊自剄,全城才告失守。

這次攻城,劉彥宗親自統率的細作部隊立了大功,起了正規部隊不能起的作用。從此金人用兵更加注意用間的一條。

馬擴在獄神廟集眾議事時,一支金軍的騎兵已經風馳電掣般來到監獄,它是由漢軍萬戶韓慶和統率的,他打破了破城後先應占領城內軍政衙門的慣例,棄置城中的安撫使司衙門與城西的真定軍總部兩處要地於不顧,在一名向導帶引下徑來府獄搜捕馬擴。向導是細作部隊的頭目,他說獄前已有布置,單等大兵一到,就可把馬擴手到拿來。可惜他來晚了一步,監獄門口,既沒有細作相迎,監獄中也沒有一個囚犯。粗大的鐵鎖都被砸開了,拋下滿地鐐銬枷鎖等刑具。韓慶和喝問那頭目:“你的細作都死在哪裏了,為何不見一個囚犯?”

頭目瞠目結舌,不知所答,誆報軍情,貽誤戎機,是個死罪。韓慶和一時怒起,長刀一揮就把他砍死在地上。

他的部下進獄搜索,搜到兩名來不及逃走的小節級。韓慶和喝問馬廉訪的下落。一名節級回答得稍慢,喉嚨裏打了個“咯嗆”,韓慶和又是一刀,把他搠翻在地,另一名節級慌了,結結巴巴地回答:馬廉訪剛才率同全獄囚犯逃出。韓慶和隻問他們逃走的時間、方向,有多少人一起走,接著罵一句:“你們是吃幹飯的,囚犯逃走了也不管。”手起一刀,又把他斫死。

這時韓慶和兩眼通紅,口中嘀咕道:“虎兕出於柙[2],典守者不得辭其責。”

這句文縐縐的掉書袋,與他粗暴殺人的行為十分不協調。但像許多漢兒貴族一樣,他們多少要受點文化教育,《論語》《孟子》一般背得挺熟,那句話表麵上好像他為宋朝政府抱不平,代它懲罰了失職的獄吏,實際是由於他們(包括那細作的頭目)的失職,連帶也使他完不成任務,殺人泄憤,不過是順手牽羊的事。

從昨夜攻陷白馬關以來,一晝夜間,他連陷兩道城門,立下首功,他自己也不知道已經手刃了多少名宋朝軍民,他殺得手癢,殺得眼紅,連自己人忤了他的意也要殺。他手中的這柄長刀似乎也患了消渴症,必須飽飲生人之血才能解渴療病。

唯獨這個馬廉訪是殺不得的,他在燕京時曾見到過馬擴,那時馬擴是大金皇帝的上賓,帶著大皇帝撥給他的五百名鐵騎滿街跑,像他這樣一個剛被金人收容的降將還夠不上去拜見馬擴的資格。他像左企弓等人一樣對馬擴充滿了敵意妒意。如果他有自由處理的權力,此刻撞到馬擴,毫無疑問,順手就是一刀。可是他受命進城時,女真親貴窩裏嗢以及他的頂頭上司無所不管的漢軍都統劉彥宗特別告誡他一是要找到馬擴的活口,一定要加以特別保護,一定要以隆禮相請,窩裏嗢還說了一句分量很重的話:“今番你找不到馬廉訪,讓他逃走,或在亂軍中為人所殺,俺無麵目見二太子,你也休來見俺了。”

按照那小節級提供的情況,他們一批先出去的囚犯人數甚多,逃離的時間不長,韓慶和判斷馬擴不可能跑遠,一定潛匿在附近的處所。他立刻下令,把附近幾處街坊封鎖起來,嚴格檢查行人,不許自出通行,特別要注意衣衫襤褸,囚首垢麵、形容不整、須發不修的人,若有遇見,一律扣留起來。

好險呀!馬擴與鞏仲達一行人剛離開獄神廟不到一盞茶的時間,韓慶和的騎兵已經接踵而至,撲入廟內搜索,幾個離開得較慢的難友都被封鎖在內,不得逃脫。他們的頭臉須發衣服神情,在在都足以表明是一群剛剛逃離牢獄的囚犯,簡直沒有置辯的餘地。不久韓慶和本人也進廟來了,氣勢洶洶地親自審問:“這中間有沒有馬擴?”

大家麵麵相覷了一會兒,沒有回答。

韓慶和焦急起來,喝一聲:“難道你們都是啞子不成?你們跟馬擴一起逃出監獄,此刻馬擴在哪裏,你們豈不知情?說出來有賞,”他從從人手中接過一錠五十兩的大銀子,“錚”的一聲,擲在地上,然後又抖抖長刀,刀環發出好像要吃人的鏘鏗聲,“不肯說的,吃俺一刀。”

還是無人搭腔。

韓慶和看看眾人的麵孔,認為需要各個擊破,他拉住一個鬢須雖然遮去三分之二的麵孔,兩隻眼睛裏卻閃耀著跳動的光芒的青年囚徒,用一種極其陰險的低啞聲問道:“俺知你是馬擴的死黨,你敢說不知道馬擴?”

“俺不知誰是馬擴。”

“你不知道馬擴,難道也不知道馬廉訪?”

韓慶和一麵孔的殺人凶相,引起那囚徒的反感。他毫不畏怯地指著殿側的塑像,帶著明顯的挑戰的快意回答道:“這廟裏倒有牛頭馬麵等殺人惡鬼。獄中有什麽馬廉訪、牛孔目的,俺不知道。”他回答得斬釘截鐵,在他閃耀的眼神中卻泄露出他不但知道馬廉訪其人,還準備為他保密到底的神情。他痛快地對自己說:“休道他這副凶煞神的樣子,俺不懼他,俺知道的決不說與他聽。”

韓慶和熟練地提刀搠去,刀環響時,那青年囚徒早已橫屍階下。他就是那個出獄後準備自宮去當一名內監的蔡俊。頃刻前他還曾與馬擴說過:廉訪若用得到小弟,小弟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此刻他已經實踐了諾言。他的猶未瞑合的眼睛,似乎怒氣衝衝地在說:“俺死了打什麽緊,將來馬廉訪拿獲了你,碎屍萬段,為俺報仇。”

殿上還有四五個囚徒,韓慶和來不及一個個細問,正待提刀排頭斫去,忽聽有人高呼:“刀下留人!”說著本人就走上殿來,揚揚得意地自我介紹道:“小人是真定府有名的‘白日撞’,府獄中人人都知道俺的名氣,那馬廉訪馬擴就與小人關在一間班房裏。兩人關在一處,無話不談,因此備知他的底細。將爺們要問馬廉訪,找小人才是,這些打脊笞臀的賊配徒,馬廉訪從來不與他們說句話兒,哪裏就聽到過馬廉訪的大名?”

他伶俐地翻開褲腰,取出一塊腰牌,順手在褲腰中捉住一隻虱子,往口中一送,“呸”的一聲吐出來,說道:“這不是小人的號牌?小人是‘玄’字元號,馬廉訪是‘玄’字二號。”似乎他的編號還在馬廉訪之前,是件非常光榮的事情。

囚徒的身份沒有懷疑的餘地了,韓慶和親自問他:“你狗子般的人物,還比不上他們,馬廉訪倒肯把心裏之事相告?”

“兩人關在一間牢房,閑常也替他出力辦事,打些雜差,承蒙不棄,馬廉訪倒常與小人說話。”然後自言自語地加上說,“他不與小人說話,倒把話說與牆壁聽?這話問得蹊蹺。”

番騎們一齊吆喝:“這是大金朝萬戶韓總管,你小人怎敢無禮!”

韓慶和倒不計較這些,他再問:“你且說馬擴現藏匿在哪裏?老實說來。”

“白日撞”瞅著地上的那錠銀子,眼睛裏似乎著了火,突然彎腰,把它一把摟在自己臂彎中,回說道:“韓將爺、韓萬戶、韓總管,你把這錠銀子賞與小人,小人願告。”

“你說,”韓慶和又響著刀環,把刀頭指向他,“你說真話,銀子少不了你。你敢胡言亂語,刀子饒不了你。你說!”

“小人豈敢謊報軍情,誤了軍爺大事?小人說的都是真話。”韓慶和性急地催他快說,他偏要慢慢地引入正題,“‘官官相護’,此話真是不假。馬廉訪與王總管王淵外麵不睦,骨子裏卻是生死之交。馬廉訪曾與小人說過,一旦出獄,王總管必接他去他的小公館暫住。王總管的小老婆外號‘一枝花’,乃是真定府中大大出名的煙花女子,真有楊玉環、蘇小小之貌……”

韓慶和一聲喝斷:“話休囉唆,你且說馬擴會去‘一枝花’之家,她家住哪裏?”

“‘一枝花’家住南門護軍營前小河街左側向右手彎進去的小巷第三家宅門。馬廉訪今天出獄後還與小人說,有事到王家去找他就是。軍爺派人去那裏,包管手到拿來。小人在此坐等,拿到了他,再賞小人五十兩。大名鼎鼎的馬廉訪還不值一百兩銀子?”

“好囉唆的地名,你熟知那裏的道路?”

“告軍爺,真定城裏沒有哪條街、哪條巷,小人不熟悉的。”

“你做向導,隨大軍去捕人,捕到了賞你二百兩,還要給你個小小的前程。”

“你小人不知,大金朝二太子派俺尋找馬廉訪乃是請他出來做官,並非要殺他。他做了官,豈不要謝你通風報信之勞,哪會罵你,吃人訕笑。”

“白日撞”一下子變得十分高興,說:“真有這等好事,小人焉有不去之理。俺這就隨大軍前去把他請來,他當上了萬戶,小人也弄個百夫長的前程,風光風光。”然後“呸”的一聲,吐出一隻虱子,再做一個習慣動作,從褲襠裏提出一隻虱子來,加重語氣道:“俺不隨軍爺,把馬廉訪請來,就是這隻虱子。”

“白日撞”原來就是機警絕人——笨頭笨腦的人顯然幹不了他這一行。他的這番花言巧語編造得合情合理、天衣無縫,不由得韓慶和不信。韓慶和一聲令下,帶隊就往南門而行。“白日撞”跑在前麵,充他們的向導,他一心一意地在計算時間和途程,暗暗想道:此刻馬廉訪已到鞏大哥家,卻似鳥兒歸窠,番騎再也蹤跡不到他了。他與蔡俊不同,蔡俊一心要找死,以死來報答馬廉訪的知遇之恩。他一心要求生,隻有自己活了命,把他知道的這些消息相告馬廉訪,才是他要緊的任務。

憑著熟悉道路裏巷這點本事,他把這支番騎騙到城南,專在小街隘巷中轉來轉去,把他們帶進王淵私邸,趁亂中找個機會,拔步就溜。韓慶和等番騎棄馬而步,追趕不及,情知上當,不由得怒生心頭。活該小河沿那一帶的老百姓遭殃,韓慶和一聲令下,把那一帶的民房官舍全部燒光。

5

第一次伐宋之役,斡離不與粘罕采取了不同的戰略方針。粘罕的西路軍頓兵於太原城下,未能完成截斷宋朝西北勤王之師,與東路軍一起合攻東京的預定計劃。斡離不的東路軍則繞過真定不攻,迅猛推進,長驅渡河,包圍了東京城,使宋朝君臣陷入極度恐慌中,兩支軍隊的戰果不同,優劣判然。事後女真貴族檢討了這一戰役的全部過程,認為斡離不師出有功,而把東路軍未能攻陷東京城的原因歸咎於西路軍的失機,對粘罕本人頗多責難。從此,在朝廷和軍事指揮係統上,粘罕失去了與斡離不並駕齊驅、相互頡頏的平等地位而淪為一軍之統帥,事實上成為斡離不統轄下的一個從屬。對於這樣的評價和處理,西路軍諸將領都很有意見,不消說粘罕本人的咆哮如雷了。粘罕是一頭猛虎,無事尚且要發威,哪禁得再有人去撩撥他。

實際上,上述的評價確實有失公允。作為一個曆史人物,斡離不的才能、氣度、頭腦、手腕以及所產生的曆史作用都非粘罕所能望其項背,但如果單憑這一戰役而論,則是各有得失,各有成敗,難於以一戰定高低。西路軍堅持先攻取太原,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然後伺機進攻,擇利而進,不利而退,十分穩當,采取的是持重的戰術,深合乎《孫子兵法》“以我之不可勝待敵之可勝”的原則,其實這也不是粘罕個人的主張,西路軍大帥婁室、銀術可等富有戰鬥經驗的將領都是這樣建議的。東路軍輕進得利,包圍東京,在政治及經濟上獲得莫大的利益,但從軍事觀點來看,圍攻東京一個月,除擊敗姚平仲的偏師外,未能挫動種師道的主力,東京城及後路重鎮真定都在宋人的堅守中。斡離不深恐前後受敵,自動撤兵,全師而歸。這固然由於斡離不善於抓住時機,進退之間,都爭取主動權,但也由於宋朝君臣將相的怯懦,和戰的方針不定,種師道追擊之議受到主和大臣的牽製,劉鞈也未能配合出擊,攔截金軍的後路,否則斡離不之師未必能安全撤退,而整個局勢也可能要隨之改觀了。

金朝朝政雖然作了偏袒東路軍的結論,斡離不和他的親信劉彥宗、闍母、窩裏嗢、撻懶等將領卻沒有自我陶醉起來,他們徹底“檢討”,認為第一次圍城未能得手的原因,一在於西路軍未能截住宋朝的勤王軍,二在於他們自己未能先取真定作為後方的根據地,未免有輕進之失。從此以後,他們處心積慮地以真定為假想進攻的對象,一再派人混入真定城,刺探軍情,搜集情報,設計了多種攻取的方案,包括軍事攻勢、政治攻勢和間諜攻勢。這項工作由斡離不親自主持,不消說,劉彥宗也起了主要的讚畫作用。

劉鞈把馬擴關進監獄,自毀長城,又使得城外山寨的義軍離心離德,未能很好地配合作戰,而斡離不此時已虎視眈眈,把進攻的矛頭指向真定城,劉鞈似乎並無所知。

攻取真定並不難,至少斡離不事前已作了這樣的估計,但太原未得,宋朝的西北軍出入自如,大功尚難告成,斡離不還要等待。

五月中,種師中、姚古之師先後潰敗,宋朝以李綱為河東宣撫使,劉鞈升任為河北宣撫副使,組織最後一次的救援太原的軍事行動。這時真定新任安撫使李邈尚未就任,後防空虛,正是難逢的好機會。斡離不毫不猶豫地出動進攻真定之師,挑開第二次伐宋之役的序幕。

金軍東西兩路各有一個獨立的指揮係統,兩軍統帥之間,存在著很難掩蓋的矛盾,在個人事務上矛盾尤其尖銳,但他們私不害公,在軍事上配合得十分和諧。

當時西路軍“圍城打援”,粘罕親統大軍,牢牢地圍住太原城,雷打不動,電擊不散。婁室、銀術可各統所部遊弋於太原的東、西、南三個方麵的外圍,擊敗宋朝各路援師。太原已成為“甕中之鱉”。這時東路軍又實行“圍魏救趙”之計,乘虛猛攻真定。結果在九月初和十月初,太原、真定兩座名城相繼被攻陷,配合之妙,如響斯應。

十月初二,全軍東西兩路的首腦集會於河東東部的平定軍,討論今後的軍事行動。這時太原初得,在河東的宋朝正規軍幾乎全被殲滅,正是西路軍趾高氣揚之日。會議剛開始,西路軍監軍完顏希尹就開了第一炮:“今河東已得太原,昨報河北也得真定,此兩者乃兩河之領袖。領袖既得,派兵四掠,至今猶在負隅頑抗之城,傳檄可定。兩河底定後,再作渡河以取東京之計,未為晚也。倘棄兩河根本之地,先犯東京,計非萬全。萬一蹉跎,兩河非我所有了。”

這一句含有譏誚斡離不的話,西路軍諸大將聽了都很高興,似乎為他們出了一口氣,但完顏希尹的建議是不能考慮的,它過於保守了,當時宋朝主力西軍的精華已竭,在兩河戰場上根本沒有出擊的能力,防守東京的隻有一些烏合之眾,此時不取東京,更待何時。粘罕本人就不讚成完顏希尹的主張。他甩一甩翻下的馬蹄袖,隨手摘下戴著的貂帽,用力擲在地上,大聲嚷道:“東京乃中國[3]之根本,不得東京,雖有兩河也不能守。如得東京,兩河不戰可下。今日之計,當以攻取東京為先。監軍先取兩河之議,未免太緩。”然而他對完顏希尹譏誚斡離不的一句話是十分同情的,還要火上加油地補充道,“年初之役,不能攻取東京,乃因俺不在軍中之故。如今俺率軍親行,取東京必矣!”

完顏希尹、粘罕無視斡離不的權威性,一吹一唱,貶低斡離不,使他十分惱怒,他很想反擊一句:“國相提師八萬,耗時九月,糜餉無數,僅能克太原孤城。東京城守尚固,天下聞名,非太原可比。今番國相去了,如又頓兵堅城之下,數月不克,豈不惹天下人訕笑?”

這是一句掛在口角邊的負氣話,任何人處此都不免要用它來進行反擊,但斡離不忍住了,他寬宏大量地略過他們的譏誚,表示讚同粘罕先取東京的主張。

統帥的意見一致,手下人自然同意,完顏希尹孤掌難鳴,隻索罷休。這個重要的會議決定了金軍會後的動向,也決定了東京城的命運。以後粘罕、斡離不二人回燕京去參加由大皇帝完顏晟親自主持的禦前會議,那不過是在形式上通過第二次伐宋戰役。

攻占真定是斡離不的預定方針,並不與陷身真定獄中的馬擴發生聯係,但他早已了解馬擴在真定獄中的情況,既然決定了出兵,就打算把馬擴打救出來,羅致麾下,收為己用,成為他手下第一個有用的輔佐,或者,最低限度也要限製馬擴的自由,使他不能成為自己和大金朝之敵。

宋金建立關係以來,斡離不直接或間接發生過聯係的宋朝人員中,也許沒有另外一個人能享有他對馬擴那樣的尊敬和重視了。在他們多次的過從中,他發現在外交酬酢、談兵論戰、上山獵虎等方麵,馬擴表現出來的才智勇敢膽識都不在自己之下。而他單純地相信他能夠做到的事業,馬擴也有同樣大的能量來破壞它們。他對馬擴害怕、嫉妒、顧慮的程度甚至還超過他之看重他、尊敬他。一個傑出的外交人員往往能增加他代表的朝廷的比重。斡離不由於害怕、尊重馬擴之為人,連帶也看重了宋朝。以後他更廣泛地接觸到宋朝的文武大員,特別是第一次圍城之役中,宋朝的宰相權臣以及派來乞和的使臣如樞密副使李棁之流,他看透了他們的鬼蜮心腸,黔驢伎倆,連帶也輕視了宋朝的兩個皇帝,認為這個朝廷非亡不可,不亡是無天理。但當他想起馬擴,仍會想到在宋朝朝野之間一定還有不少像馬擴這樣的英傑,目前不是置諸閑散之地,就是沉淪下僚,或受到廢斥罪責,不能展其才略,但其潛在的力量還是很可畏的,決不能等閑視之。

斡離不這種想法和做法,在攻克東京以後還有重大的發展。

九月底,他首途去平定軍參加軍事會議時,真定城尚未攻陷。他把圍攻真定的指揮權下放給他的兄弟窩裏嗢與劉彥宗二人。他不放心的是馬擴之事,臨行前,諄諄囑咐他們一定要把馬擴找到,待之以禮,感之以情,誘之以利,把他留下來為大朝效勞。如果他不肯,那麽留到他回到軍中時自己去說服他。然後斡離不又極其機密地囑咐劉彥宗一個人,馬擴矢誌不移,不願仕金,可把他軟禁起來,如發現他有秘密抗金的活動,萬不得已,隻好采用激烈手段把他除去,免為我朝留下一大患。

斡離不這段話是抄了《史記·商君列傳》中公叔痤勸衛君重用衛鞅否則除之的老文章。宋朝讀書人最善於抄古人的老文章,引經據典,炫耀其博學。斡離不則不然,他讀過的漢書不多,但意有暗合,必實踐於行動。決非為讀書而讀書,這是創業英雄的一個特色。不過公叔痤說這番話的目的是強調衛鞅的才能,增強衛君用他的決心,所謂不能用則除之,無非是暗襯的一筆。斡離不卻真怕馬擴成為他們的大患,說要除他是不得已之舉,但真到了那一步,則他下手不會猶豫,必狠必快,不能養癰為患。不以私害公,這又是創業英雄的另一個特色。斡離不與馬擴有著不尋常的交情,二人駢騎上山獵虎那一段經過,他至今記憶猶新,當他今天已掌握了國家與軍隊的大權,而馬擴又有可能落入他的手中,從感情上說,他很願施恩惠於這個他十分看得起的故人,可是不能因個人感情影響國家安危。處置這些問題,他的心腸是夠硬的。

斡離不如此重視馬擴,窩裏嗢、劉彥宗執行命令怎敢怠慢,但二人各有自己的想法。窩裏嗢是金朝的重要貴族,久隨完顏阿骨打,太祖皇帝器重馬擴,他是知道的。太祖皇帝在女真貴族心目中久已神聖化、偶像化了,何況又是主帥的命令!劉彥宗一向自視甚高,在降人中不屑作第二人想,也不相信有人的聰明才智能夠超過他。他早聽說過斡離不與馬擴之間的不尋常的交情。現在看到斡離不如此向往於馬擴,那就意味著一旦馬擴歸順大朝,將取他的地位而代之,那是他決不能容忍的。但不好好地執行命令把馬擴找到,怕斡離不會輕視他無能,或者認為他妒賢嫉能,不肯盡心去辦此事,兩全之計,莫如把馬擴找到了,盡量禮待,結以心腹,使之不疑,然後找個岔子,把他除了,替自己解除了威脅,而表麵上的動機還是為了盡忠於大金朝。這才是最理想的結果。斡離不以此相囑,可以說是完全符合他心意的。

窩裏嗢、劉彥宗二人一廂情願,期待韓慶和帶來馬擴的活口或首級,結果兩者都沒有,韓慶和空著雙手前來繳令,這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

劉彥宗問明原委,不禁勃然大怒。特別叫他著惱的是,王淵與馬擴有著不可調解的深恨大仇,設了毒計,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實,韓慶和怎能輕信一個小偷的供詞,一番花言巧語,把眼前可以抓到的馬擴放過了,反而撲到王淵小老婆家中去找他,豈非南轅北轍,大相徑庭?在真定城中,馬擴到哪一家去望門投止,都會受到歡迎,唯獨不可能去王淵家裏躲藏。更為可恥的是一大批趁戰勝之威的騎兵跟隨一個小偷去捕捉馬擴,馬擴沒有捉到,那小偷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脫身逃出。這幾百名將士難道都是些瞎子、瘸子?小偷逃走後,肯定要把經過的一切告訴馬擴,泄露我方大索馬擴的迫切意圖,增加今後工作困難,堂堂大金朝的一個萬戶竟被宋朝的一名小偷耍了,玩之於股掌之間,這真是奇恥大辱。

當下窩裏嗢繃下臉來,要以失機之罪,論處韓慶和以死刑。不過劉彥宗是漢軍都統,是韓慶和的頂頭上司,論罪處斬,還得征求他的同意。畢竟劉彥宗也是漢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他反而做了好人,力保其不死,最後責打一百柳條鞭了事。

斡離不尚在平定軍未回,劉彥宗估計自己一時還離不開真定城,他就把緝捕馬擴之事,自己承擔下來。

現在就要看這個足智多謀、鬼點子最多的劉彥宗怎樣撒下羅網來緝捕馬擴了。

6

首先跑到城西鞏家把殺人搜捕的消息告訴馬擴本人的是在獄神廟險些做韓慶和刀下之鬼的五名難友,而不是“白日撞”。這五名難友絕處逢生,僥幸逃死,驚魂未定,就聽得韓慶和一聲呼哨,在“白日撞”的向導下,帶領幾百名騎兵呼哨而去了。他們還不相信自己已第二次獲得自由,大家釘在大殿上,猶如殿旁兩廡的泥塑小鬼一般,一動不動,更沒有人敢於說話。過了好半天,其中膽子最大的一名名叫魯班——可能因為他是個技術熟練的木匠,別人就稱以魯班,姓名在監獄中不過起個代號的作用,在獄中代號甚多,一個人往往有兩三個稱呼,大家都不重視真姓名——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外,四麵張望一番,忽然奔回來驚喜地向大家報告道:“好了,好了,番子們都走光了,俺等這就跑去告訴馬廉訪。”

他們恢複了自由就要把消息告訴馬廉訪,這是必然的聯係,誰也沒有懷疑,不過,其中一個比較細心地問道:“魯兄,你可認得鞏大哥之家在哪裏?”

魯班不知道,其他三名難友也不知道。

“不是說城西鞏家,到那裏去打聽打聽就是了。”

“鞏大哥是有身份的人,必然住在深院大宅裏,到城西去一問,還怕打聽不到他的住室?”

“不錯,鞏大哥剛才帶去十多個弟兄,要不是深院大宅,叫他們住在哪裏?俺想他家的大門口一定標出他的姓氏,到城西去一找即得。”

主意已定,大家一陣呼哨,拔腳即行。

好危險啊!這批難友沒腦子的程度正好與韓慶和相匹敵。韓慶和的腦殼要是裝有一分一厘一絲一毫的大腦,派兩個人留下來秘密監視這些囚徒的行動,他們豈不正好成為這二人的向導。而這些囚徒的腦子裏也絲毫沒有被監視的警惕,就在這獄神廟裏鬧鬧嚷嚷地討論鞏宅在哪裏這樣一個機密要害的問題。

在獄中共處了幾年,由於鞏仲達的地位特殊,行事豁達,最是急人之急,大家發生了什麽疑難之事,都要請他出頭與獄吏交涉解決。獄吏們也買他三分賬,因此大家尊稱之為“鞏大哥”,卻不知道是龍共之龔,是宮殿居室之宮,還是其他的什麽“工”字?更不知道他的名字和職業行當,一路就是這樣亂嘈嘈地逢人就打聽鞏大哥之家在哪裏,鬧得滿城風雨。

這時金兵已經入城,暴風雨來臨前的沉寂已經打破。街道上亂紛紛的都是想要逃命的居民。他們扶老攜幼,將婦挈兒,大哭小喊地紛紛向城門口擠去,希望找到一個缺口,奔出城去。金軍守住了城門,不讓進出。百姓們軟求硬擠,惱怒了一員番將,喝令開刀,頓時斫殺了擠在前麵的七八個百姓,一陣血雨,嚇退了後麵的百姓,他們擠著,搶著,互相踐踏著逃散而去。

向這批難民去打聽鞏大哥的消息,當然得不到回答。幸好他們找到一個認識鞏仲達的老人,為他們指明了道路,才得叩門而入。

鞏仲達也是出去打探消息,勘踏道路,剛從西門回來不久的。他的印象是金軍嚴守西城的白馬門、金雞門兩道城門,除了軍事上的必要外,是否還有其他的政治目標?這時李邈已被俘,劉翊戰死,他們的目標也許正是馬擴也未可知。西城如此,其他各道城門想來也是如此。馬擴此時要趁亂出門是萬萬做不到了。他回家後,聽了魯班等幾個難友亂嘈嘈的報告,更加深了這個印象。

晚晌以後,“白日撞”也來了。他從王淵私邸中逃出後,又在城裏閑**了好久,才悄悄進來與馬廉訪、鞏大哥見麵。他的報告詳細而且有條理得多,並又帶來更嚴重的情況,入夜以後,幾條大街上都有金朝的巡邏隊穿梭往來,搜索行人,把許多他們認為形跡可疑的百姓都捆到大營去盤詰究查。

鞏家地處西城,距白馬門僅數箭之遙。城中人要去西山和尚洞,這裏是必經之路,很可能成為金人搜索的重點地區。再加上魯班他們鬧嚷嚷地到處打聽鞏宅的地址,難免要走漏風聲,看來這裏已不可久留,非要馬上遷離不可。

逃到哪裏去暫住,姑且不論。照馬擴的願望,最好馬上就出城上山去。他們實事求是地估計一番,混在百姓中,逃出城外,眼見得不可能了,趁金軍不備,爬上城牆,縋城而出,這未始不是一種辦法,隻是金軍穿梭往來,城牆一帶,防守更嚴,至少在目前是做不到的,要想翻城,也隻好等以後有機會再說。

現在知道馬擴暫匿鞏家的有數十名難友,他們大部分都住在鞏宅這個大院內。鞏家自祖父以來就開設幾家質店、幾家酒樓,廣有資財,多幾十個人嚼吃不成問題,怕隻怕他們走透消息。馬擴相信他們都是義重如山的人,譬如這個蔡俊,犯了男女苟合之罪,在囚犯中,大家都看不起他,不想臨難不屈,視死如歸,馬擴聽到後,十分感動。他深信所有願意上山去參加義軍抗金的難友都不會辜負他,出賣他。但鞏仲達認為一時慷慨,自願上山是一碼事,長期處在逆境中,不為利動,不受威脅,能始終保持節操的又是另外一碼事,不能想得過於簡單。再說他們思考不密,萬一無意中泄露了馬擴的住處,也是十分可能的,他主張要采取相應的措施。

他們商量了半夜,做出如下的幾條決定。

鞏家不可久居,鞏仲達提出馬擴遷到他兒子元忠的丈人陳廣家裏去住。陳廣也是個意氣男子,長於技擊槍法,河北一路的英雄豪傑都知道“陳家花槍”之名,他還擅長醫道,善治內外科症候。當年劉鞈在真定招募“敢戰士”一軍,重金禮聘他去當教頭,他盡心教授,克盡厥責,隻為與李質、王淵二人不和,他不願為五鬥米折腰,堅決辭職不幹,歸家裏居。收幾個徒弟教授槍法,兼行醫術,出賣傷科膏藥度日。他與鞏仲達本來就是好友,二人意氣交孚,十分相得。鞏仲達為了做買賣,與人競爭,對方買通官府,誣陷鞏仲達入獄。陳廣得知後,多方奔走,竭力營救,並把獨養女兒許配給鞏元忠為妻,好叫他在獄中放心。在這兩三年中,他入獄探監數十次,彼此無話不談,因此也知道馬擴被陷之事並深表同情。

鞏仲達提出陳廣之名時,馬擴問道:“令親家陳廣莫非就是‘敢戰士’嶽鵬舉的業師?”

“廉訪怎知道他是嶽飛的業師?”鞏仲達表示驚奇,然後高興地回答,“嶽飛裏居時,曾從周侗學弓箭,學《春秋左氏傳》,能開弓三百斤,後來又從陳廣學技擊槍法,才一年便為全縣之冠。陳廣曾說過,他授徒二十年,唯有相州湯陰縣的嶽飛、楊再興二人學得最好,盡得其技,他年必能縱橫中原。後來他去真定充教習時,恰巧嶽飛也棄了相州弓手不幹,應募為‘敢戰士’,師徒二人相契尤深。”

“廉訪謙挹過甚,你的一身本領,難道還不夠用?”

“戰陣之事,豈容虛矯,俺倒是真心誠意地想向他討教。”馬擴正色回答,“異日如荷陳翁不棄,馬某還想請他上山去教習山寨中眾兄弟哩,到時大哥也要勸駕才好!”

那是十分遙遠的事情,隻好到時再議。

然後他們再談到翻城之議。那剛才已經說過了,性急不得,隻好耐心等候機會。鞏仲達再次提出這個問題,目的也在勸馬擴要有長久等待的思想準備。看來馬擴雖然心裏不願意,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客觀事實。剛才他提到要跟隨陳廣學習槍法,也已意識到短期內不能脫身。談到這個問題時,他臉上出現焦灼、期待,然而又是無可奈何的表情。

他們分析了願隨馬擴上山抗金諸難友的具體情況。最根本的一點,願意上山,就出於極大的愛國熱忱,這一點無可懷疑,但具體情況是他們大多數人都無家可歸,或有家等於無家,舍此之外,更無其他處所可以容身,現在隻好把他們留下來,考驗考驗再說。但約法三章,不得出門惹事,不許與陌生人亂講,也不準打聽馬擴將去的地方。其中魯班、張成、曲襄等幾個都派了執事,仍要他們出去偵事,特別在各城門口要多去走走,有了情況,就回來報與鞏大哥知道。

現在還談不上與山上義軍的聯係,馬擴關照張成去小朝街徐信、徐義家裏看看,回來說給鞏大哥知道。

他們都不知道馬擴的去處,其中隻有“白日撞”是例外。他機警靈活,頗有頭腦,這是經過事實證明的。他夜裏從城南到城西,路上情況已摸過一遍。半夜以後,派他再去南城探路。然後鞏氏父子保護著馬擴一起來到陳家。鞏元忠先行一步,把事情稟告了老丈人。陳廣一聽,好像從天上掉下了一件寶貝,倒屐而出,把馬擴迎入內房。不過陳廣說的第一句話,卻使大家驚奇。

“馬兄眼紅顴赤,微汗津津,鼻息失調,莫非懷疾在身?”

馬擴一生沒有生過病,是病的絕緣體。如果不是聽說或看到過有人生病,根本就不知道病是何物。

“小弟係獄九月,一旦抉網而出,精神亢奮,飲食如恒,賤軀倒也頑健,未有不適之感。”

他說了飲食如恒四個字,鞏仲達才想起今午監獄中未曾饋食,逃回家中,匆匆忙忙,大家都忘了吃飯一事。如今天色即將破曉,他們已有整整十一個時辰未曾進食了,一經說穿,就感到饑腸轆轆。陳廣急命鞏元忠搬出些幹糧來充饑。

“白日撞”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然後言歸正傳,鞏仲達簡單介紹了金人搜捕的情況,問道:“廉訪此來,事極機密,親家把他安置在何處?”

“不拘哪裏,但有個地方容小弟安身,於願已足,老丈休費心思。”

“廉訪一身係天下之重,金人搜捕,非同小可。今日既然來了,諸事悉聽老拙安排,休為客氣誤了大事。”陳廣用手指指外麵一間的地下,“那裏有扇暗門,循一條扶梯下去是間地下密室。老拙在此接待江湖豪客,除元忠及小女外,家中並無人知道。老弟住在那裏,老拙照顧也周,倒是穩便。隻怕老弟身體不適,那地室是否住得慣?”

“馬擴哪裏就這樣嬌嫩了?”馬擴豪爽地笑起來,“既有這等好處所,住下去就是了,何疑之有?”

他們下去看了,果然是個整齊的地室,床鋪桌椅,一應俱全,馬擴索性賴在**,不肯起來,說道:“這等齊整的房間,馬擴住下,老丈要攆也攆不走了。”

“好,好!”鞏仲達補充道,“元忠明日回家把媳婦接來,兩個在此照顧廉訪。白兄也留下與廉訪當個伴當如何?”

“這地室雖寬敞幹燥,隻是地氣不泄未免有礙尊體,”老年人是尊重自己意見的,等閑時不肯輕易收回自己的話,“老弟要感到不適,千萬說與老拙知道,再作打算。”

從此馬擴就在陳家的地室裏住下來,陳廣父女翁婿,內外照顧得十分周到。“白日撞”改名白堅,除充當他的伴當外,還經常出去打探消息。在短短幾天中,他與張成二人帶來了一大堆壞消息。

那劉彥宗果然十分厲害。他把斡離不的一支護衛親兵調來把守城門及巡邏街道,這支親兵中有一半人曾跟隨馬擴收複燕京城,熟悉馬擴的麵孔,不管馬擴怎樣化裝,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斡離不的親兵,事非小可,他們都是太祖皇帝的護衛,如今許多人已升為猛安或謀克,但在戰陣中,仍是普通一兵,衝鋒陷陣或保護主帥,起了重要的作用,他們不隨大軍南犯而留在真定,專作搜捕馬擴之用,可見金人決心之大,付出代價之重,誌在必得馬擴。

光靠城門和街道還不頂事,劉彥宗通過威脅利誘,把真定府原有的一套緝捕使臣獄吏公人掌握到自己手裏。有了這套班子,他才有可能發動挨家逐戶的搜索。

消息報來,“提控”陶成已經附逆,這個人一生的目標要做個“頭兒”,不論在什麽政權之下,不論在什麽範圍中,隻要是“頭兒”,他就肯拚命去幹。他手裏有一本囚徒的名冊,大致上了解囚徒的情況以及彼此的關係,可以說樞紐在握。現在劉彥宗滿足了他的“頭兒”欲,不但提控刑獄,還讓他總管這個班子,他由提控而總管,自然要大大賣力一番。

以後陶成又來光顧兩次。第三次不但搜了家,還搜了鞏家開的當鋪、酒樓。似乎在那質庫和爐灶中可以藏匿一個活人。陶成雖然滿心狐疑,卻抓不到鞏仲達的把柄。鞏仲達明知陶成還會嚕蘇,他卻處之泰然,每次來搜索時,都坐鎮在家裏,應付得當。陶成倒也有些把握不定起來。

陳廣之家,也成為搜索隊注意的對象,去過兩次。馬擴深居在地窖之下,家裏又沒人走漏風聲,再加上陳廣脾氣甚大,動不動就要拔拳打人,欺善怕硬的搜索隊嚐到他拳頭的滋味以後也不大敢去登門拜訪了。

倒黴的隻有徐信、徐義兄弟,陶成追究起一串鑰匙的責任,徐信結結巴巴地回答不上來,陶成情知有弊,把兩個都投入監獄,嚴刑拷打,徐義的確不知馬擴的下落,徐信供稱馬擴是他釋放的。隻知道他要上山去,去得成去不成都不知道是實。

偌大的一座真定城裏撒下了大漁網,單等這條大魚上鉤,可知不易。等到十天八天,劉彥宗焦急起來,還待再想出些絕招引魚上鉤,哪怕把這座真定城踹翻了,也要拿獲馬擴。不想闍母國王開完平定州軍事會議回來,傳達了統帥部的命令,責成劉彥宗率部南下,去李固渡一帶相看地勢,勘察水流,準備大軍在此渡河。事關重大,劉彥宗隻好請窩裏嗢自己主持搜索之事,留下侄兒劉晏做他幫手。不久窩裏嗢也帶著劉晏率女真軍南下,由韓慶和坐升真定路總管與女真副都統杓哥共同主持真定方麵的軍政事務。十月底,斡離不由燕山去大名府,道經真定,把他的親兵營帶走了,隻留下十多名認識馬擴的將士,仍駐在各城門口盤查行人。斡離不給韓慶和、杓哥的兩大指示:一是徹底剿滅西山各寨亂民,以杓哥為主;二是繼續搜捕馬擴,還特別關照,要捉“活的”,以韓慶和為主。

城市生活有它本身的規律,即使在軍事占領時期,也不可能長期、持續地保持緊張狀態,猶如繃緊的弓弦終究要鬆弛下來一樣。經過了最初的混亂屠殺,真定已逐漸進入穩定期。大規模的搶劫和不由分說的殺人事件減少了,挨家逐戶的搜捕也停止了。搜捕馬擴本人就是大海裏撈針的勾當,搜了一個月仍不得要領。重金懸賞也沒有人告密,莫非他已出城逃走了?現在即使有了最高統帥的命令,也無法恢複行之無效的搜捕,陶成被免去了“總管”的頭銜仍回監獄裏去當提控。緊閉了一個月的城門,先開一道門,後來東、北、南三壁的城門都陸續開放以疏通城鄉交通,把城裏急需的糧食蔬菜燃料運進城來。隻有西門未開,目的顯然防止城中人與西山義軍的聯係,但這是一項愚蠢的措施,人們上西山,難道非出西門不可?即使從南門出去,也無非多繞道幾十裏,多經過幾個卡子罷了。

馬擴可以離城上山的時機成熟了。

真定城終究是個虎穴,一天不走就存在著一天危險。對付韓慶和不難,說不定哪一天劉彥宗叔侄又回到真定,袋口一收緊,要走又不容易了。陳廣、鞏仲達父子、白堅等日夜籌思脫險的方法,一切準備就緒,但是一場意料不到的災禍,奪去了這個大好機會。

說意料不到,實際上陳廣是早已料到的,並且一直在注視著它的發展趨勢,憑著他多年的醫療經驗,那些征象的出現,總是預兆著某種惡疾的來臨,哪怕潛伏一段較長的時期,病還是要發展的。隻是馬擴過於自信了,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中。

一個晚上,他們正在談論白堅已去南城迎候山寨派來的郭頭目、沙兄弟,他們今夜不到,明天一定來了。馬擴一麵興奮地說話,一麵感到胸口有些癢癢的,不禁伸手進棉襖去抓撓。

這個動作沒有逃過細心的陳廣的眼睛,他一定要馬擴解開衣襟,仔細檢查,忽然麵孔變色,失聲叫聲:“不好!”

鞏氏父子也來看了,那不過是幾個小紅斑,馬擴自己先笑起來:“那幾個小紅斑,敢情是蚊子叮的!老丈明察秋毫,想是把它們看成一束柴薪。”

“寒冬十一月的天氣哪有蚊子?”

“沒有蚊子,敢情是讓蜈蚣百腳叮了?老丈不放心,敷點藥也罷。省得老丈疑惑不定。”

“俺這地下室幹幹燥燥的,蛇蟲百腳、蠍子壁虎一概全無。”陳廣焦急地說,“老弟台這紅斑來得蹊蹺,不可等閑視之,且到明日再說。”

明日早晨不但腹背胸口,連臉孔上也發出紅斑,但總共也隻有十多處,陳廣明白這是來勢凶猛的斑疹傷寒。好像從來沒有生過病的人一樣,一發病就十分嚴重。昨天晚上,馬擴還是談笑風生,譏刺陳廣,隻隔了十二個時辰,到晚上已全身軟癱,倒臥在**,再也起不來。

斑疹傷寒在當時幾乎是絕症。並非傷寒專家的陳廣也沒有把握可以把馬擴治好。他依靠豐富的經驗、悉心的護理和不失常識的藥物進行治療,與疾病之間形成一場曠日持久的攻守戰。

馬擴得病於斡離不親統大軍積極準備在李固渡渡河的前夕,直到閏十一月二十五,粘罕、斡離不的大軍攻破宣化門,攻破東京城,病勢有加無已,經曆了無數險境,似乎每日都有失守之虞。馬擴的命運與東京城的命運始終密切地聯係在一起。

[2].出於《論語》。

[3].這裏的中國,指中原地區由漢族建立的朝代,與今天我們習用的“中國”一詞,概念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