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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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真貴族的內部醞釀了一個多月的一場政治風波終於平息了,他們最後獲得統一的結論:就是要張邦昌,不要趙皇帝。
自十一月底,金太宗皇帝傳來諭旨要廢趙立張,遭到前軍統帥斡離不、粘罕的反對,斡離不立刻請他的叔叔闍母國王親自出馬,齎著他與粘罕的奏疏,前往會寧府。闍母是太祖皇帝完顏阿骨打的異母弟,生長兵間,多立殊勳,曾獨自出兵平定高永昌[1]之難,攻下東京與沈州。後來連續攻下遼上京、中京、西京,都是首功。克燕之役,雖然沒有經過戰鬥,他卻帶著太祖的硬軍,僅比宋將馬擴落後一步進入燕京城。金朝人一向誇耀的“遼五京我已有其四”其實多半是闍母的功勞。斡離不特派這位德高望重、勳業蓋世的親貴前去上京,無疑是希望他能說服太宗皇帝,改變其廢立的朝旨。闍母本人也傾向於維持趙氏皇朝。
不過功勳閥閱並不是一直能起作用的,它有時被遺忘了,有時反遭到猜忌。在上京諸親貴的心目中,闍母也不過為“前線之一將”。這些親貴沒有為平遼伐宋立過多少功勞,卻占據了最重要最有權力的位置,闍母甚至沒有機會覲見皇帝就廢立的利害敷陳一番,就被打發和完顏斜也一起遄返前線。完顏斜也是上京親貴集團的代表人,他憑著太祖太宗皇帝同母弟這個身份被預定為太宗的繼承人,號稱諳班勃極烈,還掛著伐宋兩路軍都元帥的名義,雖然一天也沒有到過戰場。他是主張立張邦昌最積極的人,唯恐自己的權威性受到前線將士輕視,采取十分堅決,甚至是毫無商量餘地的頑固態度在軍中宣布大皇帝的最後決定。
既然是大皇帝的決定,又由未來的皇位續承者親自跑來宣旨,許多人改變初衷支持張邦昌上台。其中劉彥宗受到暗示最早,了解內部情況最多,因而主張廢趙立張最力。他的倒戈使斡離不十分震驚。後來劉彥宗好勸歹說,使斡離不明白,他自己手握著一支大軍,功高震主,如果在這個問題再有異同,必然成為眾矢之的,而且難免要在草創未久的朝廷中引起一場嚴重的紛爭,最後甚至會發展到以兵戎相見的程度。
劉彥宗的倒戈固然使斡離不的感情受到極大刺激,但他說的話倒也在情理之中,情況是明擺著的,他再要堅持保宋,勢必與朝廷相戾。金朝內部本來就存在著不少矛盾,軍政之間的紛爭如果表麵化了,這些矛盾都可能迸發出來,造成無可挽救的大分裂,兩害相權取其輕。凡是開國的英雄一般都能夠克製自己的感情,以理智代替感情。斡離不咽下了一口氣,默默地表示同意了朝議。
粘罕原來也是主張保宋的,他的讚成或反對常常出之以爭吵、相罵的形式。看起來,他好像永遠是斡離不的反對派,實際上倒是他的追隨者,許多問題都是如此,在保趙問題上尤其是如此。
這一次完顏斜也南下,在宣布朝旨前,先去找他談話,然後再找斡離不。這大大出乎粘罕意料,由此他忽然想到上京方麵並非事事都與斡離不一致。過去因斡離不的權勢在自己之上,遷怒於他的後台,甚至怪到皇帝頭上,現在想一想未免過分了,這一次可不是皇帝要拉攏他來打擊斡離不!
“彼此拉拉打打,戲還待做下去,一切猶在未定之天,俺何必過早地擔起心來?”今天粘罕第一次產生了“彼可取而代之”的想法,認為隻要積極擁護朝議,就不難扳倒斡離不,成為兩路軍的最高統帥,這正是他長期追逐而得不到滿足的欲望。目前,至少在目前,他還沒有比這更大的野心。
追隨斡離不,仍然堅持保趙反張,固然可使斡離不滿意,保證兩人之間的合作無間,追隨朝議,主張廢趙立張卻可以取得朝廷的歡心,扳倒斡離不,實現自己多時來的理想,還可以博得繼承的皇帝完顏斜也的好感。“兩利相衡取其重”,粘罕既然有了這樣的權衡,不難想象等到完顏斜也正式宣布朝旨後,他有怎樣熱烈、積極的表態了。
說到最後,他才想起張邦昌那副猥瑣的樣子,他看起來活像一條縮成一團、保護在樹枝皮殼裏的皮蟲,他一生的努力就在於辛辛苦苦地把樹葉皮卷起來,粘起來,緊緊地包起來為自己築成一個安樂窩。他聞起來像一塊布滿蛆蟲的酸乳腐,老遠就聞到一股強烈的黴蒸味。
伐宋戰爭開始以來,粘罕親眼看到被金軍俘獲的山寨義軍首領石竫。當時他的雙手雙腳都被釘在一輛木板囚車上,卻用一口唾沫回答他粘罕的勸降,接著又大聲罵道:“爺是漢人,寧死不降作番狗。你識爺嗎?爺姓石,石上釘橛,更無移改。”
懷州之陷,守城知州霍安國被俘,正待行刑,粘罕親自勸降。霍安國清清楚楚地回答:安國是大宋之臣,未得官家文字,如何拜降?甘死如飴。
這二人,一個是百姓,一個是官員,都撞頂了粘罕,不願苟活。粘罕殺了他們,卻從心裏敬佩他們。尤其是石竫那最後的一句話,叫他幾夜都睡不好覺。
張孝純憑太原城頑抗了九個月,拖住粘罕的腿,使他的聲譽頓落,不能與斡離不相競,粘罕心裏卻也敬重他。城破之後,張孝純拜降了。從此他在粘罕心裏變成一棵草。以後粘罕常當著張孝純的麵痛讚堅守不屈的王稟,用來譏辱他。看到他兩頰發赤,要想辯幾句又不敢辯的樣子,粘罕心裏痛快。
這個張邦昌呢,連張孝純也比不上。如果張孝純還可算作一棵草,張邦昌隻是草上的一隻小蟲子。粘罕實在看不起他,不明白皇帝與諳班勃極烈怎麽會看上他,讓他來做南朝之主!
這一點倒是他的謀主高慶裔提醒他了。
“張邦昌固是闒茸庸奴,如南朝立了個英主,與我朝何益?倒不如庸奴易於駕馭!”
此話一語破的,掃除了他思想中的最後障礙。
斡離不用沉默表示同意,粘罕用熱烈的反應表示同意。二位統帥如此,闍母、婁室、希尹以下對廢趙立張一舉自然不會再有異議了。接著在研究具體執行方案上,粘罕又提出許多建議:首先是把趙官家及道君皇帝騙到青城來,加以扣留。然後要宋朝百官議廢立之事,總之是不使用武力,要淵聖自動讓位,要百官自動擁戴張王,那時黃袍加身,軍民百官高呼萬歲,大事可成。
“趙皇手下也有有識之士,如不使用武力,他怎肯入殼,來到青城受羈?此事還待商量。”
不太了解情況的完顏斜也提出了疑問,粘罕毫不猶豫地回答:“此事容易。諳班有所不知,如今趙皇已成為我囊中之物,恰似一團和了水的麵,要他方就方,要他圓就圓。明日讓蕭慶傳話與他,說是要共議為大金皇帝加徽號之事,叫他與道君皇帝、宰相何等同來,他們焉敢不來!”
“諸臣議會,必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怎得他們自己提出廢趙皇,立異姓之事,知我大金皇帝已意有所屬,要立張邦昌為王?此事難處。”
“這也不難。上月初翰林學士承旨吳幵隨趙皇同來,私下說誠願為大金效死力。此事隻要說與他聽了,他自有安排。”
這兩段話都回答得頭頭是道,人們聽得出這是劉彥宗心中早有打算,借粘罕的嘴說出來罷了。完顏斜也聽後,表示滿意。斡離不還是沉默無言,不表示異議,這些具體的辦法就算通過。
還蒙在鼓裏,為自己的命運把握不定而發愁的淵聖皇帝的命運已由別人替他決定了。受騙出城,受羈青城,被廢黜,被折辱,如果別人不讓他馬上就死,他還得受長期的淩辱。這條漫長的可恥的道路將一直陪伴他到底,直通進他的墳墓。
聯係著趙皇命運的北宋王朝的命運也在這個會議中決定。它的死亡要爽快得多,隻消挺一挺脖子,別人一刀就把它報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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淵聖第二次蒙塵,對軍民百官宣布,果然是:為議加徽號之事,出城見兩元帥。
淵聖本人是否相信這次出去真是為了議加徽號之事,這很難說。一方麵他事前已與詞臣集議,擬定了“繼天集統,昭德定功,敦仁體信,修文振武,光聖皇帝”這樣一長串有二十字的歌功頌德的徽號準備加在大金皇帝頭上。下麵的都是泛泛之詞,要緊的是冒頭四個字,承認他受天之命,膺承皇統,那就等於否認宋朝的天子皇統的地位,因而引起主管其事的太常博士華初平的反對。這個博士確實是個博覽群書、不識世務的士人,國家已亡在大金皇帝手裏,送他一個空空洞洞的尊號又值得幾個大錢!何況金方派來的邀駕特使高尚書(他是粘罕的親信漢兒高慶裔)、常住東京都堂辦事的蕭骷髏都在現場,官家、大臣誰敢說個不字。果然蕭慶的臉色一沉,華初平的太常博士立撤,改派擅長文章的汪藻代替其任,要他連夜草定冊文,明天隨駕去青城備用。
高慶裔和蕭慶的這番做作,倒使淵聖、何相信此行果真是為了議加徽號之事,他們放下了一半的心。擬定隨駕的名單中有金人指定的鄆王趙楷、宰相何、樞密使曹輔。翰林學士承旨吳幵、翰林學士莫儔、兵部侍郎司馬樸等。其中鄆王是代替太上皇出城,司馬樸由斡離不特別指定,有類乎“特邀代表”,臨時把他從工部郎超擢為兵部侍郎。曹輔在宣和時以疏諫太上皇微行至李師師家出了名,“直聲振於天下”,後來做了大官,幾番為金人效勞,證明他走的是一條彎曲的路而不是什麽直道。他被金人指定,性質與吳幵、莫儔一樣,是想派他的用場。
汪藻、孫覿兩個都善於撰文,議加徽號本來是禮臣、詞臣之事,派他兩個去做具體工作,誰也沒有異議。
隨從中隻有李若水一人是淵聖自己看中點了名的。李若水乃河北治州人氏,嚐為太學博士等小官。童貫的門客王麟知治州,李若水疏論王麟貪汙無恥,為禍鄉梓,乞置重刑。後來金人攻治州,王麟圖叛,為州人所殺,時論若水有先見之明。高俅善終牖下,由於王宗濋的斡旋,淵聖令在朝堂上掛服舉袞,以示軫悼,要給他一個好下場。又是若水反對,疏論高俅敗壞軍政,致金寇長驅,罪與童貫等,當褫官秩,示不給赦,不宜辱舉掛之禮。淵聖聽從他的話免舉掛之禮。金軍第二次南下前,他兩次奉使粘罕軍前,與粘罕直接打過交道,表現不錯。金軍南下,他被拘留軍中,曾賦詩見誌道:
胡馬南來久不歸,山河殘破一身微。
功名誤我等雲過,歲月驚人和雪飛。
每事恐貽千古笑,此身甘與眾人違。
艱難唯有君親重,血淚斑斑染客衣。
這首詩傳入京中,淵聖為之揮淚,還指著“每事恐貽千古笑”這句詩告誡何、孫傅說:“時世艱難若此,卿等謀圍,當慮深遠,勿貽千古笑。”
一般說,凡是簡在帝心的文武官員都不為當朝大臣所喜。吳革、李若水的情況如出一轍,都隻能在小官中沉浮。如今淵聖點了他的名,作為隨行的侍從,由於此行吉凶難保,即使十分相信金人誠意,真是為了議加徽號之事,也不敢保證隨行者可以得到多少好處,因此大臣們沒有十分反對他,還給他加上吏部侍郎的頭銜,擠入侍從之列。
即使這樣,淵聖的心中還是十分不安。他采取兩項措施,都是第一次蒙塵時沒有做過的。
第一,出行以前,他朝謁太上皇於龍德宮,在內心中未始沒有訣別的意思,但皇帝是仁孝的,他的孝表現在盡量隱瞞事實的真相,勿使太上皇憂慮。這種掩耳盜鈴式的仁孝,並不能真正解除太上皇的憂慮。事實上從徐秉哲逼宮,把他收藏的書畫法帖、銅鼎彝器席卷而去以後,他對自己的命運已不抱多少幻想,不過在即將出城的淵聖麵前也沒有再訴苦的必要,隻說得一聲“吾兒此行小心”,竟相對掩麵,揮淚不止。
同一天,淵聖又采取一個不尋常的措施,下旨以皇太子監國,以孫傅為留守尚書,梅執禮為副。孫傅曾說過“鴻門之會,豈可再行”的話,淵聖憬然有悟,下了這道詔書,表示皇帝也有可能被羈留不歸。他還密告孫傅道:“我至番寨,慮有不測,當以後事付卿。可置力士司,招募勇敢必死之士,得二三百人,擁上皇及太子潰圍南奔。我在番寨,不從其命,死生以之。”很難說這一條密計是淵聖自己想出來或是孫傅建議的。在當時情況下,金人羅網密布,羽翼已成,粘罕有“宋主插翅難飛”的話,要潰圍而出並不容易。但單單出這個主意,卻非有破釜沉舟的決心、置生死於度外的勇氣不可。看來無論淵聖、無論孫傅都不敢出此危計。據另外的一種記載,這條計策的由來如此:
那天又是丁特起最先得到淵聖出城的消息。李若水曾為太學博士,與丁特起有師生之誼,平日最看重他,今日以此相告,丁特起急忙奔到同文館來找吳革等人,一見麵又痛哭流涕地高吟起杜詩:“天子不在鹹陽宮……嗚呼!得不哀痛塵再蒙……”
淵聖第一次出幸青城,丁特起就大哭過天子塵再蒙,那個“再”字是錯的,實際是天子首次蒙塵。但他的預哭已成為事實,這次是真正的塵再蒙了。他在慟哭、高吟之餘還有點得意地說:“義夫,俺上回大哭天子塵再蒙,不幸而言中,今日要再次蒙塵了。義夫看看官家此行凶吉如何?”
吳革斬釘截鐵地回答六個字:“車駕出,必見留。”他立刻去見宰相何勸阻道:“此度駕再出,必墜虜計,願相公奏上勿行。”
圍城之役,何與吳革打過幾次交道,格格不入,彼此都沒有好感。這時何想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國家大事乃宰相之職,與你這個小小的統製官何幹?是誰多說一句話,漏了風聲,又讓他跑到都堂來薅惱俺。”口中卻不得不說兩句好話:“二太子邀駕無他,隻為要上加金國皇帝徽號,必不留也。”
“虜情難測,烏足取信?”
何晚晌間剛喝過半斤白酒,把個酒糟鼻頭齇得更加通紅。他實在不願與吳革多談,一半裝瘋作傻地唱起他拿手的小調來:“細雨共斜風,日日作輕寒。”
處在國破家亡的狂風暴雨中,宰相隻看作“斜風細雨”,金人一天一個陰謀,把老百姓刮得精光,官家也快要成為俘囚,宰相也隻認為是一場馬上就可轉暖的輕寒,好大的度量!
吳革看到何不可理喻,隻得去樞密院見張叔夜,正好副相孫傅也在座,吳革把自己的幾條辦法說出來請留守有責的孫傅轉奏聖上。這個時候再要拒絕出城,事實上是做不到了。淵聖采納吳革以太子監國及募勇士護太子突圍兩項建議,托付孫傅以後事,然後成行。
3
一出南薰門,他們就立刻感覺到氣氛險惡,大非昔比。
在城門口等待他們的還是那個生著一副笑嘻嘻的布袋和尚臉形的守將拔離。有誰試驗過,從圖畫和塑像上,把這個老好人笑嘻嘻的表情抽掉,換上三分惱怒和兩分輕蔑,他也可以成為不折不扣的怒目金剛的?當下他攔住一行君臣說:“爾等此去,自有我鐵騎護送,隨行侍衛都可留下。”
一批事前埋伏著的鐵騎從關門內擁出來,熟練地擺成圓陣,把那三百名侍衛四麵包圍起來,繳下武器和馬匹,一起攆入城門。
然後拔離惡狠狠地喝一聲:“爾等可以走了。”他自己揮起長鞭,有力的一鞭,打在淵聖的馬屁股上,鞭梢甩及禦衣。馬匹放開四蹄,潑剌剌地大跑,淵聖不防在馬上一閃,虧得李若水急忙上前扶持,才沒有顛下馬來。
淵聖上次受到的是一個被俘獲的皇帝的待遇,那仍然還是一個皇帝,這次受到的是一個行將廢黜的皇帝俘虜的待遇,皇帝不存在了,規格自然大不相同。金朝是一個新興的政權,金軍是一支組織性很強的軍隊,上麵有所決定,自粘罕、斡離不以下到拔離,到護送的鐵騎莫不貫徹執行,不打一點折扣。從拔離的善眉彌勒、怒目金剛兩種不同的表情中就反映出這個政權、這支軍隊的高效率。
上次那一鞭還可以推說是底下人無意甩及,這一鞭卻看得清清楚楚,是拔離自己用力揮舞的,淵聖對自己的命運已經明白一大半,多時來存在的幻想至此全破滅。
在潛邸[2]幾年中,淵聖讀了不少書。至少,王時雍、徐秉哲不知道的《資治通鑒》,他是知道並且細讀過的。當時他雖已正名為太子,由於兄弟鄆王趙楷的積極活動,王黼大造聲勢,他的皇帝做得成做不成還在未定之數,但有一種奇怪的預兆,即使他做成了皇帝,也可能是個亡國之君。現在回想起來,他讀《資治通鑒》印象特別深刻的是西晉最後兩個皇帝懷帝、湣帝(都和他一樣非殘暴**虐之主而是善良懦弱之輩),被匈奴劉曜所俘,青衣行酒。梁元帝湘東王肖綱(他以讀盡古今之書自詡)為鮮卑人於謹所俘,幾個長大胡人反扭他的兩臂,押送就死。當時就怕自己落到這個命運。東京城破的幾夜中,他夜夜都從噩夢中醒來,夢中自己穿的那件青衣,扭著他雙臂的那幾個胡人都有了固定的顏色和形象,必得侍寢在旁的朱皇後拍醒他、安慰他才定下神來。不想這個命運今天還是不可避免地來到了。他看看隨行的鄆王趙楷。趙楷也讀過不少書,曾中過殿元,知道淵聖心裏想的是什麽,也明白自己未來的命運。兄弟倆當初鉤心鬥角,勢如水火,今日在毀滅的道路上,駢馬並進,彼此黯然地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眼又急忙低下頭來,無限悵惘,無限慚愧,卻不能用語言表達出來。
這種氣氛,隻要不是白癡,誰都會感覺到。隨行諸臣雖然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打算,但他們都不是白癡。他們有的已打定主意拚一死,殉主報國;有的明知事情已壞,還下不了最後決心,希望苟延殘喘;有的看到了自己的光明前途,興致勃勃,準備去做個新朝的佐命功臣。
其中宰相何處境特別尷尬,他既不打算賣主求榮,更沒有一死殉國的決心。他一向說慣了大話,割三鎮之議起,朝臣討論,他說:三鎮國之根本,奈何棄之?又說:河北之民皆吾赤子,棄地則並其民棄之,豈為父母意哉!說得何等漂亮,因此輿論翕然,他本人也升為資政殿大學士兼領開封尹。金兵南下,宰相唐恪主張棄京城西幸,徐圖恢複。他引蘇東坡的文章說,“周之失計未有如東遷之甚者”,大愜淵聖之意,立刻任為首相。京城失守後,他自以為與金人折衝,很有辦法,任金人漫天討價,他隻消略有應酬,就能把金軍打發回去,三寸不爛之舌,勝於十萬雄師。昨天他還在吳革麵前誇下海口,說二太子必無異圖,車駕此出,不日可回。看來他自己也是這樣想的,不僅僅是敷衍之詞。
今日以來,形勢大變,車駕剛出宮門時,張叔夜匍匐闕前,叩馬泣諫。淵聖低聲說:“朕為生靈之故,不得不親往!”張叔夜慟哭再拜,已挽不住官家的韁繩,他站起身子,踉蹌走了幾步。淵聖回過頭來,稱呼他的別字道:“稽仲努力!”
這時張叔夜還來得及與落在後麵的何說兩句話:“國事如此,文縝身為宰相,好自為之!”
張叔夜的聲音似在哭泣,炯炯的目光恰似兩支利劍要刺穿何的心。但何的心被一層油脂包裹著,即使張叔夜的劍鋒十分銳利,也刺不進他心髒的內層。
何反對割三鎮,但必要時他不反對把東京城送給金人;他主戰,但必要時他講和比主和派還積極。他一生以說漂亮話起家,目的倒不一定為了獵取大官,隻是大官自己送上門來,他沒有加以拒絕罷了。
現在已到了最後關頭,他並不認為此去是為賣國,當然也不想殉國,能活下去最好,一定活不下去時,他也不拒絕別人一定要硬加給他的死,這是個沒有原則的人。曆史的錯誤,在國家危亡之際讓他出任艱巨,一身肩天下之興亡。
這樣的人,要不稱之為“白癡”,似乎有些不太公平了。
淵聖一行人去的目的地與上次一樣還是青城齋宮。
青城在南薰門外正南十餘裏的地方,原是宋朝曆代皇帝郊祀祭天的處所,那裏有一座造得非常講究的郊壇,壇高三層七十二級,壇麵方圓十丈左右。皇帝每年冬至日都要率領皇子、大臣到這裏來祭祀昊天上帝和太祖皇帝。為了表示對上帝和太祖的虔誠,按照字麵上的規定,冬至前三日皇帝就要住宿在郊壇附近的“齋宮”內,清心寡欲,不食葷腥三日,稱為齋戒。齋戒的由來甚古,有人引緯書“黃帝請問太一長生之道,太一曰‘齋六丁可以成功’”為齋戒之始。黃帝軒轅氏是道教的始祖,在道教上的地位比老子還要高出一頭,好像是後者的太上皇。黃帝又是宮室車馬衣服等一切生活起居用具的發明人,可見得齋戒一舉幾乎是與人類物質文明共同開始的,太一乃上帝之別稱,六丁玉女為道教中的女神,由此證明齋戒與道教有關係而並不聯係外來的佛教。
宋朝皇帝雖然重視郊祀之禮,但徽宗以前除郊壇之外,並無其他重要的建築。皇帝行禮時,隻用象征性的布幕,畫著城牆磚砌的圖樣,把行禮者一行人圍起來。皇帝齋戒時也沒有專門建造的齋宮,而住宿在臨時搭起來的帳篷內,稱為大幕次、小幕次。
這些布幕帳篷都用青色的布製成,圍起來時好像平地豎起一座城池,所以稱之為青城。
青色本來是道教特用的顏色,好像黃色是佛教特用的顏色一樣。看到黃色就令人聯想起和尚住的寺院和穿的袈裟,看到青色就令人聯想起道士青灰色的道袍和禱告上帝用的祝文,它的專用名詞就叫青詞。
宋徽宗憑著過人的聰明,把青城和道教聯係起來。他在位二十多年中,道教大盛。著名的道士王老誌、王仔昔、林靈素、徐知常等都獲得了崇高的封號,介入政治,與六賊及其黨羽沆瀣一氣,權傾當時。徽宗受道士的冊封為教主道君皇帝,寵妃劉氏受冊為九華玉真安妃,大造道觀,遍於天下。原來因陋就簡的青城,這時也大興土木,建造了美輪美奐的端誠殿、結構精致的齋宮。
富於聰明才智的徽宗不但是人間也是天上的皇帝,他把生前身後的位置都安排好了,真是周到得無以複加。
想不到軍興以來,城外郊區都被金軍占領,華麗的端誠殿成為粘罕的居處,淵聖皇帝第一次出城隻好住在齋宮。那一次他也好像齋戒三日,清心寡欲、不禦葷腥,到了第三天果然受到粘罕、斡離不的接見,受到一個亡國之君的待遇,還算是差強人意。
這一次,連齋宮也不讓淵聖居住,他被打發到“大幕次”,還不是皇帝、皇子們更衣的宮室而是讓小內監歇歇腳的簡陋的鬥室內,侍從臣僚及服侍他起居的小內監則被分配到更加簡陋的“小幕次”去居住,兩者距離雖近,但有崗哨監視,不準他們相見,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撇在鬥室中過著地牢般的生活。
淵聖生於元符三年四月,那時哲宗皇帝已經駕崩,徽宗剛嗣位三個月就生下元子(皇長子),視為吉兆,非常高興,一落地就封為韓國公,次年封京兆郡王,大觀元年晉封定王,政和五年封為皇太子。他童年的命運是一帆風順,福星高照。後來由於宮廷中的種種原因,母子倆都失愛於徽宗,命運逆轉,但在生活起居上當然還是重鼎而食,重茵而寢,宮奴隨侍,女使圍繞。活到二十八歲,從來沒有一天單獨睡在土炕上,吃著漢兒士兵吃的粗糲的饃饃,喝一口腥臊難聞的乳酪,過得像今天這樣狼狽。
淵聖來到“大幕次”住定後,一連幾天都沒人理睬他,送飯送漿的,東西放下就走,不與他交一語。看來金人還有許多準備工作需做,不等廢立之事有個頭緒,不願提審這個俘囚,存心讓他多吃點苦頭。
隨行諸臣,雖然生活待遇不比他好多少,但大家擠在一起,看守的金人不禁止他們說話,那處境比皇上要好一點。他們打腫了臉充胖子,以安定人心為理由,要求金人同意他們傳一道假聖旨給王時雍、徐秉哲,曉諭城內百官軍民知道。假聖旨內強調軍中供帳膳饈皆“如法”——一切都符合禮節上的規格。宰執從官次舍皆溫潔,禮數優異,隻因金帛數少,商議未定。仰疾速催促,務要數足,一兩日內,必定駕回,保無他事。
這一道冒充禦筆親押的諭旨特別強調金人供應豐腆,禮數優異,正好說到了事實的反麵,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
淵聖蒙塵的第三天,宋朝一個禮部郎官押送皇帝行大禮時禦用的冠冕前來金軍前交納。看來大金皇帝對於這種累累贅贅前後掛著不少珠玉的冠冕也發生了興趣,特旨要索。管事的官員不敢怠慢,唯恐有錯,特別寫了一個字條要那郎官讓淵聖親自看一遍。憑著那個字條,郎官居然撞到淵聖的住處,沒有受到留難。那時已過黃昏,郎官在一道破舊的棉簾子外跪拜起居聖上。淵聖在孤寂中乍聞有人聲,嚇了一跳,他自己擎了一盞油燈,揭起簾子出來。一看是個漢官打扮的人,旁邊又無監視的金人,放下了心,問道:“卿是何人?”
郎官叩頭實對。淵聖真像見了親人一般,一把把他攙扶起來,問他:“卿曾晚食來否?”
“臣未曾食。”那郎官回答得倒也老實。
淵聖看看木盤中隻剩下半個又冷又硬的饃饃,他掂了一下,覺得拿不出手,指著窗外的一溜房間道:“此乃宰相幕次,去此不遠,卿可往就求晚食。”然後又向四下一望,低聲道:“如無人阻格,卿食了後,卻來此處睡。”
過了一會兒,郎官食罷又來。此時油燈已滅,在墨黑中,聽淵聖說話:“燈火已滅,朕口渴得緊,卿再摸到宰相幕次,取個火來,兼為朕帶盞水。”
郎官第三次入室時,才看清楚這是一間灰墁剝落、塵封蛛網的小室,窗隙漏縫,尖利的西北風不斷吹入。一張土炕上隻有兩條粗毯,並無其他寢具。此外,室內的用具也都撤去,隻有一張小杌子和兩張破舊的倒是繡了花的坐墩,供他吃飯座次之用。
“事到如今,還講甚禮儀?卿可睡到土炕上來。”淵聖說著就把一條毯子分給他。那郎官豈敢睡下?他披著毛毯在繡墩上坐了一宵。淵聖倒是睡著了,隻是睡不安穩,一夜間醒了幾次,又通宵咳嗽不止,每次都咳得聲嘶力竭,好像要把心肝腸肺都嘔吐出來。第二天,天色微明,二人都已清醒,淵聖哪有心思再細看冠冕,隻溜了一眼就說:“卿把冠冕交割與番人,就說朕都看過了無訛。”然後慘然地加上說,“卿今日還能回到東京。朕命懸別人之手,不知尚有稅駕回京與卿等再圖相見之日?卿回去善自珍攝,得機把朕一夜的苦況說與皇後知道。”
郎官回到小幕次,略述情況,不料宰相何暗示他:此中人語,不足為外人道。好像他們真的還處在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源仙境中,其樂融融,其樂陶陶。及至那郎官回到東京複命後,要求見皇後密奏。王時雍、徐秉哲問明原委,嚴厲警告他不得妄言,如有一語妄傳,唯你是問。
這個郎官天良未泯,他雖沒有機會麵告皇後,卻在親友同僚之間,一五一十地把淵聖的苦況都照實說了,戳穿了那道假聖旨中的鬼話,這才使東京人明白了事實的真相。
4
一天,小內監劉當時飛奔而來,興衝衝地奏稟了一個大喜訊:隨行諸臣得知淵聖咳嗽中寒,十分著急,李若水與金方的監視官力爭,後者同意諸臣今日晚晌到“大幕次”來起居淵聖。
這當然是個好消息,淵聖乍然色喜,好容易盼到晚晌,君臣見麵後,不禁悲喜交集,其中有幾個哭出聲音來,淵聖自己也揮淚不止。在這種時候,人們很容易用哭聲的高低、哭泣時間的久暫來判斷別人對他感情的厚薄。淵聖也未能免此,他匆匆一眼,看見哭得最傷心的是汪藻、孫覿、吳幵三人。曹輔隨班行止,他起哭、大哭、戛然而止哭都好像有人在旁讚禮一樣。李若水幹哭了幾聲,哭得響,止得也快。隻有何鶴立雞群,一聲不哭。他是首相,豈肯隨眾沉浮。
鄆王沒有看到,淵聖早知道他另住別處,不與諸臣在一起,司馬樸也沒有看到,他原來沉浮郎署,並非文學侍從之官,淵聖對他的印象不深。令人奇怪的是莫儔也沒有看見,他是翰林學士,多與朝廷接觸,這一年多來異常活躍,是出頭露麵的人物,今日為何沒有出來?淵聖悄悄地問了劉當時。劉當時悄悄回答:“司馬樸由二太子指名要索,已送到劉家寺金營中。莫儔麽……”劉當時把眼睛瞟著吳幵,淵聖會意就不再問了。劉當時再悄悄地說:“今日門外金人環立,他們大都聽得懂漢語,大家說話要小心點兒。”
這一句話說明真相,怪不得哭過一陣以後,大家都保持沉默,顯然是顧慮很重。何不愧為群臣中的領袖人物,他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點子,說道:“聖情不悅,群臣當有以娛侍官家,臣請官家賜題賜韻,諸臣賦詩遣興。”
淵聖同意這個建議,當即指定何作《即事詩》,限定要用三百字,不限韻。
自命為李杜韓白再世的何卻不比在金殿上賜燭應試,奪得魁元而歸。他搜索枯腸,拈斷了幾根髯須,竟然一句未曾想出,隻好老著麵皮打退堂鼓,說:“車駕未有還期,臣等憂懣無聊,而三百字非立談可辦,容臣退思,以俟他日。”
賦詩三百字,淵聖無非是考驗考驗這個狀元公,見他認輸,就收回成命,改命詞臣孫覿、汪藻二人以“回”“歸”二字為韻,各賦一律。
“回”“歸”二字為韻,官家的含義何在,不言可喻。孫、汪二人真是當行專家,一題在手,口中微吟,心神俱化,已經忘卻了身外的恐懼、禍患。不多時,二人的詩都已有了。
孫覿的警句是“時”字一韻:“噬臍有愧平燕日,嚐膽無忘在莒時。”
汪藻不甘落後,也在這個“時”韻上用功夫,他的二句是:“虜帳夢回驚日處,都城心切望雲時。”
文人習氣,大家讀了,少不得要說些切時切題、欽佩拜服的話。隻有淵聖聖容慘然不樂,他反複誦哦了幾遍,忽然搜腸刮肺地咳嗽起來,一時麵紅耳赤,青筋綻露,停不下來。
群臣這才想到,今天來的目的並非賦詩遣興,而是起居聖躬,問病道安。講究實際的曹輔忽然從衣兜裏取出一盒丸藥,奏稟道:“臣素有河魚之疾,隨身帶有理氣潤肺止咳丸,素著神效。頃知聖躬違和,特以奉獻,官家服了,必有奇效。”
淵聖收下了,這時忽聽到李若水在門外與番子們大聲爭吵的聲音,似乎還有動武之勢。大家都替他捏一把汗。不久李若水高高興興地回進房來,後麵跟著一名小番,手裏捧了兩條氈毯,這是李若水向主管的金人爭取得來的,鋪在土炕上作為墊被。這樣淵聖就有四條毯子可用,得益匪淺。接著李若水又解下自己身上的毛衣,披到淵聖身上。群臣也紛紛解下衣服來,淵聖急忙把他們止住,說道:“朕有此毛衣已足,此地苦寒,諸卿自己服禦要緊,時已深夜,朕要安息了,諸卿回去,他日再圖良會。”說著就把他們麾退。
第二次的良圖再也等不到了,接下來是一連串觸目驚心的事實:金人通過它的代理機構,把太上皇以下的趙氏宗族,不分親疏、不分男女老幼,一一拘捕起來,押送軍前。
這個代理機構使用起來實在得心應手,即使還沒有立上張邦昌這個傀儡皇帝,憑著劉彥宗——蕭慶——王時雍、徐秉哲——左言、範瓊這條線上下掣動,就可以做到他們希望做、願意做的一切事情。金朝親貴人人對劉彥宗滿意,甚至有人提出何必立張邦昌為大楚皇帝?立劉彥宗為大漢皇帝,或者再加上個大梁皇帝蕭慶為共主,三人分治南朝之地有何不可?
大楚這個國號還是劉彥宗建議,由完顏斜也帶到軍前來宣布的。由於在曆史上,以楚為國號的朝代從未統一過全國,而且也沒有人視楚為正統。立張邦昌為楚國皇帝,那不但在事實上,並且在名義上也屬於附庸的性質。這是先給他定了性,省得日後他夜郎自大起來,含有深意。
金朝親貴不懂曆史,不明白其中的奧秘,僅僅因為劉彥宗姓劉,可能為劉邦之後,就提出大漢的國號。劉彥宗要做了漢朝皇帝,置大金於何地,豈非要它退為匈奴的地位?再則漢為火德,火能克“金”,從五行相克的道理來說也萬萬不能用這個“漢”朝。
立蕭慶為梁帝,也因為他姓蕭,可能是蕭道成、蕭衍[3]之後。不過蕭慶為奚族人士,原姓述律,後經耶律阿保機賜姓為蕭,這個冒牌的“蕭”如何能與南朝蘭陵人的蕭氏搭得起界來,豈非南轅北轍?不過提議者也有點意思,不標榜蕭慶是奚族,反而附會他是漢族子孫,皇家嫡胤,可能容易為廣大漢族人民所接受。
立劉彥宗為帝,或立劉、蕭、張三家分宋,這兩條建議送到上京都被大皇帝留中擱置起來了。劉彥宗、蕭慶暫時做不成皇帝,但上京方麵不是斷然否決而是留中擱置,那意味著事情並不到此為止。有朝一日,張邦昌不合金廷之意隨時可以廢黜,他們可不都是現成的候補皇帝了。因此他們對於廢立之舉,仍然十分賣力,粘罕一張口要“清宮”,他們立即行動,不到半個月的時間,把太上皇、太上皇鄭皇後、太子、朱皇後、各級妃嬪、內夫人、諸王、王妃、駙馬、公主等趙姓宗族兩千多人全部搜捕扣押,送到金營。後來粘罕又嫌“清宮”得不夠徹底,再次擴大範圍,把宮女、內侍、在內廷供奉的各專業人員、工匠、役夫囊括而去,經過這幾次徹底出清,等到張邦昌來接收內廷時,實際上隻剩下一些老弱病殘,僅能供灑掃宮室之用的白發阿監和病廢宮娥,而那些宮室早已是汙上加汙,臭而又臭,根本不需要打掃洗灑了。
5
宣和八年正月初三夜,這個剛剛“舉長子自代”,還不習慣使用靖康年號的“致仕”皇帝徽宗趙佶帝匆忙逃出東京,徑奔亳州上清宮“進香”。
在亳州途次,船泊野航,他們暫時登陸,在一所古寺中宿夜。那夜簾雨潺潺,他夢魂不安,驀地想起李後主“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的詞句,就無法入睡。他從頭檢點起目前的處境:皇帝寶座已讓給兒子,東京城受金軍包圍,命運難卜,很可能就在他此刻的轉側無眠中,東京城內外火光燭天,喊聲震地,已被攻破。那時家國兩喪,宮室不保,還有他多年裒集寶藏的古書古畫、彝器法物,隨身攜帶無多,自然都將化為烏有。除鄭皇後外,妃嬪、帝姬、皇子隨行的也隻有寥寥數人。如果東京失陷,隻好讓他們自為生死了。
當然他最最不放心的還是那個寶貝李師師。臨行前,他打發內侍黃經臣去鎮安坊邀請同行,不料黃經臣回來說師師病重,無法隨行,勸他途次“保重”。師師說得決絕,她既決心與東京城共存亡,那麽這口信可能就是她的訣別之詞。他把“保重”二字當作珍貴的紀念品緘藏在心底(他絕沒有想到師師的原話並非這情意綢繆的“保重”,而是詞義十分嚴峻的“自重”)。此刻他又把那珍藏品翻弄出來,一番撫弄、一番摩挲,不禁百感交集,黯然神傷。此時不但不能入睡,也不想再睡下去了,就輕輕起床,剔亮油燈,用手在那積垢蒙塵的書桌上抹了一下。野寺簡陋,設備很差,幸喜文房四寶倒是有的。他慢慢地磨著墨,又哈一口熱氣,把那凍僵的筆頭化開,不多時就吟成一首《臨江仙》,寫在一張揉皺的廢紙的反麵。
過水穿山前去也,吟詩約句千餘。淮波寒重雨疏疏。煙籠灘上鷺,人買就船魚。
古寺幽房權且住,夜深宿在僧居。夢魂驚起轉嗟籲。愁牽心上慮,和淚寫回書。
這裏要加上一條注腳,被愁牽住的心上之慮,當然是在京華的師師,而非其他。但師師並未捎信給他,實際上他是無書可回,而他的這封回書也永遠寄不到“伊行”了。
太上皇很不喜歡周邦彥之為人,但填詞卻受到他的影響。周邦彥有一首膾炙人口的情詞:“……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問甚時,說與佳音密耗?寄將秦鏡,偷換韓香,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太上皇這時心裏想的就是他們夢魂相通,他這裏一紙飛去,她那邊已飛舸而來,二人就在淮甸,就在這間古老的僧寮中霎時廝見。這對別人又有何妨?
但他等不到那樣的一次歡會。
四月初,太上皇回鑾,樞密使李綱遠赴南京[4]迎鑾。太上皇意有不足,退回不進。李綱彌縫於父子之間,為他們安排了一個戲劇化的父子會。那一天,太上皇進入宋門,淵聖已在城門口跪迎鑾駕,把太上皇一直送進龍德宮。太上皇頭戴一頂白玉並桃冠,身穿銷金紅道袍,兩者都是道教的裝束,雖然穿著不倫不類,卻符合他道君皇帝的身份,同時表明他今後一意修道,不再幹預政治,使淵聖放下心來。
不過真要做到一心修道,不問政治、不問外務又是談何容易。
第一,他一再派老內監黃經臣去找李師師,得到的回音是師師已經搬家,鎮安坊人去樓空,連李姥也不知飄零到哪裏。看來師師是有意躲避他,不讓他蹤跡到她的行藏,黃經臣到處尋找,都得不到線索,真是“踏遍京華三十裏,不知何處隱師師”,他與師師的最後聯係中斷了,這使他惆悵不止。
第二,在他回鑾前後的幾個月中,朝野響起一片聲討六賊聲。言官們彈章不絕,大官小官都要在這個問題上表態。打落水狗的人到處都有,既然皇帝已經下召,本來應為至尊諱的一些話現在已無所顧忌了,後來越說越凶,似乎禍國殃民的根子就在他身上,簡直使他無地自容。仁孝的皇帝竭力安慰他,一再表示要處分幾個言辭過於激烈的言官,並且頻繁地前來龍德宮朝謁,努力不使自己成為唐肅宗之續。那唐肅宗趁父親玄宗皇帝避兵入蜀的機會自立於靈武,硬掗一個太上皇給玄宗,後來內懾於豔妻張皇後,外迫於權閹李輔國,拒絕朝見玄宗,兩宮間造成不可彌補的嫌隙,玄宗最後是否得到善終,還是半夜三更被人割斷脖子,剔去喉骨,迄今還是一宗曆史上的疑案。淵聖的表態固然使太上皇滿意,但在具體行政措施中,卻不是那麽一回事。幾個月間,蔡京、蔡攸、童貫、梁師成、李彥、朱勔等先後被流放或明正典刑,還割下頭顱,裝在水銀瓶子中號令示眾。殃及池魚,連帶謀國謀敵、仍有勞藎的趙良嗣也被處了死刑。朝廷明旨公布他們的罪名,都隱隱約約地點到太上皇,不為他留些餘地。每次行遣發放,他都像同案犯一樣要心驚肉跳好一陣子,日子很不好過。
以後太上皇個人生活也受到限製。他每每寫張字條,自稱老夫,稱淵聖為陛下,要求支付若幹兩白銀,若幹緡大錢頒賜左右。淵聖答應得爽氣,當場現錢相付,但受賜者一出龍德宮大門,宮門令就已知道,立刻派人來搜腰包,連賞賜帶自己的囊儲一律繳出來充公。幾次下來,沒有人再敢接受他的賞賜,免得做一筆連本帶利一起蝕光的賠錢生意。
宮門的防衛加緊,臣僚未奉旨意,不得隨意入謁,後來又擴大了範圍,除規定的節日外,皇子帝姬也不得入宮。他自己偶然想出宮走走,宮門令也會想出種種理由阻攔。他的會客權、微行權都被剝奪了。
道君皇帝從來不是潛心修行的虔誠道友,也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皇帝。在位時,他不能安官家之分,退位後又不能守太上皇之己。自從賞賜權、微行權、會客權先後受到褫奪後,他在深宮中實在感到太無聊了。當時隻有一個人被特許入宮。當然還是悄悄地進出,盡量避免受人注意。如果有所賞賜,完全是太上皇自掏腰包,免得在門口被人搜去。這個特殊的人物就是赫赫有名的妓女趙元奴。
失勢的皇帝與過時的妓女混在一起,倒也門當戶對。太上皇以趙元奴來代替他內心很不喜歡表麵上又不得不加以尊重的太上皇後鄭氏,心中感到滿意。趙元奴自元宵抄家受辱於王宗濋後,身上的瘡痍雖已平複,心頭的創痕猶未愈合。王宗濋是當今的舅爺,是台麵上的人物,她雖然痛恨他,卻沒法報複。她已受擯於子黨,隻好托庇於老子。憑著妓女的特殊敏感,她一眼就看到兩宮之間的矛盾以及兩種勢力的消長。太上皇被逐出政治,其他的權力也都被削減了,但要保護一個妓女的力量還是有的,她甘願進宮來受庇於太上皇。
就中隻有鄭皇後不大高興。她還是像過去一樣,表麵上雍容華貴不露聲色,內心中卻是醋波翻騰。她通過已在內廷服役的老搭檔張迪,張迪又通過很有權威性的內侍都知鄧珪進讒於淵聖。淵聖明知道這是事實,但他確是仁孝宅心,想到太上皇已經失去皇位,失去一切,不讓一個他中意的女人陪陪他,叫他如何度此長日?
他不願再去傷太上皇之心,隻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過了半晌,又關照鄧珪此事休得在外麵聲張,這等於是對這件事的默許。從此趙元奴與太上皇的往來算是過了明路,無人再可幹涉,她就長期住在宮內,與太上皇廝伴。
可以用趙元奴的廝伴來代替鄭皇後,在這段時期中,道君皇帝甚至也忘記了多時尋找不到確訊因而逐漸淡化了的李師師。過去的許多甜言蜜語,賭神罰咒,本來都作不得數,皇帝的愛情是靠不住的。他隻不過是口頭上的永恒情人。
這一段家國喪亂、禍患頻仍的生活本來可為他提供不少藝術素材。失之於政治的可以取償於藝術,所謂“詩窮而後工”。可惜他貪圖一點小小的歡樂,實際上是享受一點生活中僅存的餘瀝,把這段時間白白浪費掉了。從這點來說,他也比不上李後主。
這個太上皇性格上的特點是得意時步步進逼,不可一世,失意時步步後退,苟容自安。他可以適應一切為他安排的環境。沒有皇帝可做,隻要與趙元奴長此廝守,倒也過得下去。不過這種好日子也沒有幾天可過了,他自己心裏未始不明白。
一個月前,徐秉哲帶著一批人前來逼宮,勒索文物寶藏,同來的還有個不願透露姓名的金方官員。他態度溫和,對文物鑒賞相當內行,提出一些問題,說的都是行家話。
文物被劫,當然心痛,那一次他又對殘酷的現實讓了步,想出理由來為自己譬解,叫作“人之不存,物將焉附?”執著地愛一個人,愛一件物,要取得他(它)們、保衛他(它)們時不惜以身相撲,失去他(它)們時不惜以身相殉,要達到這樣癡迷的程度,才可算是真正的愛。這原是傻子幹的事。這個太上皇就是因為太聰明了,他才不肯幹這樣的傻事呢!
過了一個多月,王時雍、徐秉哲又來逼宮,這番同來的還有帶著簇新頭銜,叫作“京城四壁都彈壓使”的範麻子範瓊。這個頭銜是蕭慶任命的。並無皇帝諭旨,他說了就算數。它非同小可,京城四壁包括皇宮在內,有人不聽指揮的,“都”在“彈壓”之列,連太上皇也不例外。當時太上皇略有支吾,範瓊瞪起眼睛,粗聲宣布:“奉大金元帥府指揮,‘上皇以下,今日申時不出,即縱兵四麵入來殺人。’左右們快動手。”他一聲吆喝,禁兵一擁而上,不由太上皇、太上皇後分說一句,就把他們塞進兩乘軟轎,徑送延福宮。那裏是所有皇族集中關押的地方。
太上皇涕淚橫流,軟轎抬走時,他還屢屢回首看趙元奴有沒有被他們一起劫走。
這一夜,太上皇在延福宮內當然不能成寢,他看到一批批王妃皇子皇孫公主陸續押送進來,通夜不絕。雖說都是骨肉之親,其中有一半人他都不認識了。即使認識,遙遙相見,也不許說話,彼此唯有以目示意。對於他們,他都能做到不動心。唯獨趙元奴的下落,使他十分懸念。那天晚晌,他居然下個手條:“諭開封尹徐秉哲及軍使範瓊等,趙元奴現在何處,著立即尋來,送延福宮,侍奉巾櫛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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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帥府限申時以前取到趙氏宗族的文字由範瓊口頭宣布,不僅使太上皇嚇得魂飛魄散,就連王時雍、徐秉哲在一旁聽了也嚇了一大跳。原來他們視範瓊為爪牙,一切都得聽他們的指揮,沒想到蕭慶在發表他的官銜以前已將帥府文字先說與範瓊,倚任範瓊在他們之上,不禁發出一陣猶如在醃臭鹹魚缸裏可以聞到的那股酸氣。這時才想到蕭慶說過要範瓊幹一件出色的事,指的正是這一件。
由於金人的破格提升,範瓊一朝權在手,就把開封府、殿前司兩套機構都抓在自己手裏,現在不是他聽王、徐指揮,倒是徐秉哲、餘大均、左言等人要聽他的使喚了。
休說範瓊氣浮心粗,是個大老粗,他是兵油子出身,結交過各式各樣的人物,有一定的心機,幹起事情來也有自己的打算。元帥府的文字是限次日申時前完成任務,執行時他提前了十二個時辰,就利用這一天時間,來個迅雷不及掩耳,突擊行動,把宮外宮內,自太上皇以下的趙氏宗族兩三千人全部拘捕到案。
曾在河北路任“走馬承受公事”的大內璫鄧珪以傳送泄露軍事機密的蠟丸受知於斡離不,又以和議有功,經李邦彥、李棁推薦留在宮中,一直升到入內省都知,相當於宮廷內的大總管的地位。兩宮人事,他無所不知。這時他為範瓊提供了一張不但包括全部後妃皇子公主,還將宮內有名位職位的宮人羅列在內的詳細名單。範瓊大派用場。
宗正寺[5]少卿周懿文早將最後修的《仙源類譜》獻給蕭慶,那裏備載帝室皇子皇孫帝姬駙馬的名字,連生下剛三個月的娃子也都列入。周懿文格外討好,親筆細字注明了在京宗室的邸府所在地、田產、房產、家中使用奴仆等項。蕭慶交與範瓊。範瓊帶了一支禁兵以及開封府全部緝捕使臣、差役,還有王時雍、徐秉哲向他推薦的許多“任用”官,自開封府少尹餘大均以下王及之、胡思、王紹、洪芻、何昌言、顏博文、陳衝、朝散大夫張卿材、朝奉郎李彝等人都踴躍從命,分兵數十路進入宮廷和諸王駙馬之家,根據這兩份材料,按圖索驥,把他們一個個拘捕到案。
由於金人大規模的根刮、要索,人、物都要,這時東京城裏已有成千上萬的男女被拘往軍前。禦前祗候的方脈醫官、教坊樂人,露台祗候的妓女,蔡京、童貫、王黼等罪官家屬、歌舞侍伎,張孝純、蔡靖等降官家屬以及不願降金的陳遘、詹度等人的家屬一概都在拘捕之列(以上三等人,金方不問其賢愚臧否,有功有罪,一律稱之為幹戾人,連李綱、馬擴、趙良嗣的家屬也在其內)。後來範圍越發擴大,內廷廣固司所屬修建禦苑文思院明堂等工程的高級木匠、泥水匠、軍器監的專業工匠,普通製作腰帶帽子、打造金銀、鍛鐵、製筆墨、雕刻、圖畫工匠,以及雜劇、說話、弄影戲、小說、嘌唱、彈箏、琵琶、吹笙等藝人連同他們的家屬,無一不要。每天鋃鐺上道,押往金營的不計其數。來不及押走的就往監獄裏一送。這時刑部大理寺內軍巡院等處監獄早已人滿為患。
這時開封府監獄雖已擠得水泄不通,徐秉哲還要耍個小小的花招,擠出幾個房間,把縛來的家內夫人、宮女、教坊女弟子、權貴戚裏等年輕美貌的婦女留下來。她們都是匆忙間受捕,又經過一夜折騰,大都蓬頭垢麵,衣飾不整。徐秉哲自掏腰包,置辦釵粉冠插鮮衣,強迫她們膏沐粉黛,更換衣服。另外備了車輛,徑直送到劉彥宗營中,請二帥及貴酋們笑納。
徐秉哲這點小小的過門,未被範瓊發覺,他感到沾沾自喜。
[1].遼末,渤海人高永昌據東京遼陽府(今遼寧遼陽)反,稱大渤海皇帝,天祚帝先後以張琳、耶律淳討之不克,後入沈州(今遼寧沈陽),為金軍攻殺。
[2].皇太子在正位前居住的宮室。
[3].南朝齊、梁兩朝的創始者。
[4].北宋時以河南商丘為南京。
[5].專管皇帝宗室人員事務的官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