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酷吏不憐皇子淚

前元七年的春上,雖是春和景明之日,內廷外朝,卻頗不寧靖。許多禍事的根苗,皆因此次廢立而起,堪稱凶險。

恰如眾人所料,劉榮既失了太子位,栗氏一門便再無好運。四月中,景帝即有詔下,貶栗姬入永巷軟禁。其兄栗卿問罪,免去禦史大夫,由宗室劉舍接任。

詔下之日,百官心中無不慨歎。眼見得一門外戚,前幾日還威勢赫赫,無人不逢迎,一夜之間,便跌落深淵,灰飛煙滅了。

當日早晨,周文仁奉了詔令,帶領一眾宦者赴椒房殿,令栗姬徙至永巷。

一行人擁進殿中,周文仁立於當庭,高聲道:“栗夫人接旨!”

栗姬卻仍舊倚在**,理也不理,一語不發。眾宦者見此,便上前要去拽起。

那周文仁受了王美人之賄,曾告發栗卿,終究心中有愧,連忙喝止,也顧不得禮儀了,隻管將詔書宣讀完畢。

栗姬早知有這一日,聽罷宣詔,冷笑一聲,仍舊是無語。

周文仁見此,想到早年戚夫人事,也怕身後留有惡名,便吩咐眾涓人道:“栗夫人往永巷,任是何人,均不得慢待。去尋個舁床來,將夫人抬去。原有侍女,也一並隨行。”

那殿中隨侍宮女,逢此驟變,無不默默流淚,連忙上前扶起栗姬,一麵就收拾細軟。

不到半日,椒房殿便被清空。周文仁暗想:既有關照,栗姬在永巷,諒也不至太苦。於是心下稍安,回去複命了。

此後之事,正如劉嫖所料:梁王謀儲位之事,已屬無望。至四月乙巳日(十七日),景帝果然有詔下,立王美人為皇後;數日後,又立膠東王劉徹為太子。

那劉徹,原名為劉彘。擬詔時,景帝斟酌再三,終覺其名不雅,便據其音,隨手改為“徹”字。當時隻未料到,此名後來竟響徹千古。

正所謂一夕之間,高岸為穀,深穀為陵。王美人母子博得景帝歡心,雙雙躍上高位。朝野官民聞此訊,雖是早已猜到,卻也咂舌不已。

立皇後之日,闔朝同賀;寂寥永巷中,卻另是一番情景。栗姬臥於竹**,已有數日未進飲食,雖有宮女苦勸,卻一箸也不動,隻是兩眼圓睜,緘默如石。

至乙巳當日,宮女晨起來看,栗姬麵如白堊,氣息奄奄,眼見便要挨不過去,於是紛紛跪地苦勸:“有皇子在,夫人不可自棄。”

栗姬聞此勸,麵色稍緩,身旁宮女連忙端起碗,喂了幾勺羹湯下去。

至午,前殿有宦者來公幹,與永巷諸人閑聊,眾人忽就起了一陣驚呼。

栗姬聽見,不由驚異,便望住身旁宮女。那宮女會意,奔出屋去,稍後又返回,卻遲遲無語,隻落下了兩行淚來。

屋內一時寂靜如死。栗姬掙紮欲起,拂袖間,竟將那湯碗打落。砰的一聲,引得屋外宮女都奔進來看。

栗姬強自坐起,直視諸宮女,目光如電。宮女中,終有一人撐不住,掩麵泣道:“天子適才有詔,已立王夫人為皇後了……”

栗姬僵直良久,方恨恨吐出一句:“王氏,將敗盡漢家!”便閉目躺倒,再無一絲聲息。

至夜深時分,宮女久不聞聲,忙俯身去探看,方知栗姬憂憤過甚,竟然氣絕了!

一場宮闈大戲,就此落幕。

再看王氏一門,母子同貴,姊妹俱榮,自是闔門歡喜。尤以王皇後最為奇絕,本是一絕婚民婦,自薦入宮,可謂微賤至極,卻能以諸般心計,巧獲歡心,終奪得中宮正位。

景帝立妥了皇後,身後事便無須擔心。高興之餘,下詔明年起改元,大赦天下,廣賜民爵一級。改元之後,便是“景帝中元”紀年。

自此,景帝總算將“家事”都打理清楚,姬妾、皇子各歸其位。諸事既平,修陵寢之議便擺上了案頭。這也是一件大事,為削藩耽擱了好久。

且說那漢家諸帝,皆信荀子“事死如生”之說,但凡登極不久,便起造陵寢,號為“壽陵”,以期長壽不老。

景帝想到此事竟延宕了四年,心中便急,召來奉常竇彭祖商議,要親赴近畿踏查,擇地起陵。

竇彭祖見景帝認真,自不敢怠慢,忙回道:“臣於堪輿事,尚不精通,須有方士隨行。”

景帝便一笑:“這個自然,外間有那堪輿方士,盡管都請來。你尚且不知:長安城中,有一隱居高人,名喚王禹湯。朕曾兩次路遇,驚為天人,此人也務必請到。”

竇彭祖卻頗為躊躇:“臣未見過王禹湯,實不知該如何察訪。”

景帝便向殿口一指:“去問周文仁便是。”

那周文仁,果然知道王禹湯所在。竇彭祖向他打聽清楚,便親馭安車一輛,往城西交道亭一帶尋訪。

經閭裏父老指點,竇彭祖邊走邊尋,來至柳蔭下一幢茅舍前。見此處小院寂寂,藤蘿滿籬,心中就疑惑:“王生名滿京城,其居處,竟如此鄙陋乎?”當下遲疑不定,抬手叩響門扉。

不多時,隻聞咿呀一聲,有一白衣老者開門而出。

竇彭祖心中一喜:“這便是了!”連忙揖過,恭恭敬敬遞上名謁,口稱:“漢奉常竇彭祖,奉詔前來拜訪王生。”

王禹湯接過名謁,瞄了一眼,便一笑:“寒舍簡陋,隻有白水招待,如何容得九卿前來做客?”

竇彭祖見王禹湯氣度儼然,不覺就心虛,連忙賠笑道:“在下奉詔行事,有所打擾,望先生不必計較。今有幸來此,方識得高士,果然似上古賢者模樣……”

王禹湯不待他說完,便大笑道:“你這後生,倒還會說話。如此,老夫也隻得開門迎客。”說著,便將竇彭祖迎入院中,在柳蔭下相對而坐。

竇彭祖又恭謹一拜,才詳細說明來意。

王禹湯聽罷,沉吟道:“老夫於堪輿事,雖略知一二,然今上並不識小民,如何便有此等重托?”

竇彭祖答道:“聖上親口對小臣言,早前之時,曾兩度路遇先生。”

“兩度路遇?哦……可是翩翩一公子,率數騎往郊外馳驅?”

“料想正是。”

王禹湯便仰頭笑道:“原來是天子!無怪乎他衣食無憂,有閑暇遊走。普天下臣民,不知幾人能有此福分。”

竇彭祖連忙又一拜:“陵寢之事,事關後代之福。若擇善地,魂可得還,養其子孫;若不慎擇惡地,則遺禍子孫。天子陵寢若擇地不善,天下後世,便不得安。”

“唔,老夫也知事關重大。然有一事,卻是頗不解:天子欲治身後事,莫不如生前就盡善;生前既行善,又何愁子孫萬代無福?”

“今日天子聖明,內外諸事皆已平,若壽陵也營造得當,豈不兩全其美?”

王禹湯便又大笑:“看奉常年紀,不過弱冠,竟是如此善辯!罷罷,天子既重老夫之言,老夫也不好執拗,這便隨你去。隻未料,我一個布衣野老,不求聞達,卻被兩代天子喚進宮去,竟是何道理?”

竇彭祖笑而不答,起身恭請王禹湯上車。

王禹湯揖了一揖道:“奉常辛苦了,竟連白水也未飲一瓢。”便去換了潔淨衣裳,隨竇彭祖登車。

途中,竇彭祖忽然想起,便隨口問道:“以先生耳聞,今上改立太子,坊間有何議論?”

王禹湯瞥一眼竇彭祖,斂容道:“前任那大行官,便是因妄論廢立而死,足下倒要拿這話來問我!好在老夫乃布衣,說便說了,總不至於問斬。”

竇彭祖臉便一紅,攬住轡頭道:“車上僅你我二人,偶語也不妨。”

王禹湯便道:“民間都紛議,那廢太子劉榮,性似文帝,隻可惜不能繼大位。”

竇彭祖不覺一驚:“哦?竟有此等議論?”

王禹湯擺手道:“奉常莫驚,百姓之言,如風吹過耳,當不得什麽用。”

“以先生看,新儲君何如?”

“那七齡幼童,老夫還看不準,唯願仁義之外,兼有強力。我年已花甲,看不到掃平漠北了;足下正年少,或可親眼見到。”

竇彭祖便歎氣道:“掃北之日,晚輩怕也是無望見到。”

說話之間,車駕來至司馬門。兩人整整衣冠,下車進門,立於丹墀之下,便有謁者出來,請竇彭祖稍候,獨引王禹湯至偏殿。

此時,景帝早已冕服等候,遠遠望見王禹湯,連忙起身道:“先生來矣!”便降階相迎,竟伏地拜首,行了大禮。

王禹湯也隻得跪拜還禮,客氣一笑:“我一布衣老叟,當不得陛下大禮。”

景帝笑將王禹湯扶起,延入殿中坐下,寒暄道:“上古時,成王稽首於周公,傳為美談;我見賢者,亦當行大禮。此前兩次路遇,皆未及多談,不承想竟能三遇先生,實乃幸甚。”

“嗬嗬,折煞老朽了!先前不識天子,胡亂說了些甚麽,早已忘卻,還望陛下寬恕。”

“哪裏的話,聞長者之言,受益良多。今日請先生來,是為擇陵寢之地,還望萬勿推辭。”

“若是他事,老夫實不願登廟堂;隻這擇陵地之事,倒是樂於奉詔。”

景帝便感驚異:“這是何故呢?”

王禹湯微微一笑:“世間人,上至天子,下至臣民,都隻可活一世;然陛下可知,二者所思,有何不同?”

景帝不知如何作答,隻得拱手道:“願聞賜教。”

“老夫以為:天下臣民,即便是貴為公侯,所思所慮,也不過活好一世。不見今日列侯,自立朝以來,因子孫坐罪而奪爵的,已有上百之數!所謂福蔭,竟不能蔭及曾孫,更何況百代?天子則不同。一姓天下,萬不可二三世而亡;亡了,便是短祚。無論做好做歹,皆受人唾罵。故而陛下所思,必是千秋萬代。”

“不錯。秦亡之鑒,恰是如此!”

“陛下慎擇陵地,想來胸中所懷,亦可稱宏遠。唯其如此,老夫才不顧衰朽,願盡些薄力。”

景帝聞聽此言,當下大悅:“那麽好,朕便趁九月天涼,率方士外出勘察,也請先生隨行,以便指教。”

王禹湯拈須笑道:“以老夫愚見,勘察陵地,是為泉下之善,然地上之善,亦不可輕忽。否則,所謂泉之下善,又有何益?”

景帝心中便一震,望住王禹湯良久,方應道:“朕當勉力為之。”

隔日,景帝便親率奉常、方士等十餘人,輕車簡從,出長安城四麵查看。每至一處看罷,必征詢王禹湯之意。

時過一旬,找了幾處地方,都覺山川形勢不甚如意。這日,一行人來至鹹陽原上,過長陵、安陵向東,便見到涇、渭二水,正於此處交匯。

景帝在車上望見,不禁高聲讚道:“好個涇渭分明!所謂福地,豈不正在此處?”忙招呼眾人下車。一行人駐足原上,向東眺望,隻見涇水清而渭水渾,如黑白兩龍交會,騰雲挾霧,迤邐東去,其勢銳不可當。

眾人注目片刻,也不禁叫好道:“此處甚妥!”

景帝率眾登高四望,見西麵有高帝長陵、惠帝安陵,互為犄角,便指兩陵道:“此地坐落,背倚先帝二陵,麵朝涇渭二水,實是天賜。諸君以為何如?”

眾人都拊掌大讚,稱二帝陵有青龍白虎之象,當屬吉地。

景帝又望向竇彭祖,竇彭祖連忙回道:“臣下亦覺好。此處亮敞,不似霸陵局促,足可以放手營建。”

“那麽,此地屬何縣?”

“屬弋陽縣。”

“好,此縣名亦甚好!朕之陵寢,便可名為陽陵。那弋陽縣,則可改為陽陵縣。”

“臣下明白,明日即告知丞相。”

景帝便麵露笑意,自語道:“奔波多日,終不負一番辛苦。”又回首對王禹湯道,“眾人都說好,唯不聞王生高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王禹湯隻矜持一笑:“不敢當。草民以為,既有心將九泉之事做好,那地上萬代之事,當也能做好。”

景帝略略一怔,想了想才道:“先生為布衣,所言無不憂天下,朕心甚慰。我知先生於營陵或有異議,然營陵大事,不能敷衍,古來如此,我豈敢例外?想那秦始皇苦心營陵,卻不料,隻傳了二世,個中緣由,並不在營陵。我雖魯鈍,倒是看得清的。”

正說到此,王禹湯忽就咚的一聲跪下,叩首道:“草民王禹湯,得親隨天子,今生隻怕就這一回。老朽有諫言,願陛下勿怪罪。”

景帝驚異萬分,忙上前扶起王禹湯,溫言道:“先生不必如此,有話盡管說,朕斷無拒諫之意。”

王禹湯道:“陛下,漢家自高帝起,迄今已五十七載,時近一甲子,方有二十餘年安寧。如今雖倉廩已實,民仍不知禮,兵仍無奈何匈奴,尚需陛下小心施政,所親何人,所黜何人,都不可意氣用事。否則漢家雖大,恐也難有百年之運……”

竇彭祖聞聽此言,大驚失色,忙去拉王禹湯袍袖。

景帝卻擺手示意道:“奉常不必慌,朕願聽先生肺腑之言。”

王禹湯便接著道:“草民亦知天子難處,然世事如棋局,不可急躁,若落錯一子,便有無窮禍患。老子曾有言:‘渙兮,若冰之將釋。’國運若渙散,無非就在數年間,秦之前鑒,不可無視。”

景帝聽得驚心,拉住王禹湯之手,麵露慘笑道:“足下為布衣,尚知憂天下;朕為天子,卻不能有所為,實是有負先帝。然公亦有所不知:廟堂之事,掣肘甚多。朕無才,也隻能……勉力而為。”

竇彭祖連忙上前,語意委婉道:“先生之言,以小臣聽來亦覺震恐。朝堂之事,千端萬緒,確乎急不得。陛下力排眾議,平定七國之亂,改立儲君,便是老成練達之舉……”

景帝擺擺手道:“奉常不必為我遮掩。朕之失,群臣皆知;然朕之誌,終不能泯。早年讀賈誼之策,便知天下之弊為何,朕登極以來,無一時敢忘。今日朕之所為,及至將來太子所為,隻為求得萬代之安。先生壽高,且從容觀之。”

王禹湯鬆了口氣,當即揖道:“陛下知弊之何在,事便有可為。草民之憂,是憂在時機不再。用錯一人,即惹禍端;罷錯一人,即失良機。陛下即位以來,數年間得失,心中當已明了。”

景帝便改容笑道:“誠如先生所言。我自幼少才,不如先帝;然列子有言,‘子子孫孫無窮盡也’,我若是誤了時機,尚有子孫。先生確乎不必急。”

眾人聞景帝此言,便一齊大笑,方才言談間的峻急,竟一掃而空。

景帝便轉身朝東望去,吐口氣道:“半月奔波,竟一無所獲,而今隻這一個時辰,便擇好了陵地。或是天將佑我……”

眾人也隨著縱目遠望,但見鹹陽原上,秋野盡黃,似千年萬載的渾茫,正沐於斜陽下。

當日返歸,景帝見眾人疲累,便命禦廚賜宴;又傳來少府,命賜王禹湯五百金,以車載回。

王禹湯卻斷然不受,辭謝道:“天子賞飯,不妨受之,然賜金卻是不能受!受之,老夫便成了揩油客。”

景帝一震,望望王禹湯,見他並非惺惺作態,也隻得說:“朕之德,不及孟嚐君,無緣羅致先生在門下。今後若有不決之事,當另行請教。”

至宴罷,竇彭祖送眾人返歸。景帝親送至殿口,立於階上,注目王禹湯背影,不禁對左右歎道:“為人主者,欲聞直言頗為不易,難得王生如此敢言!”

此後數日間,景帝飲食不思,疏於理政,隻在殿中往複踱步,細思營陵之事。又喚了宮中老宦來問,才漸漸定了主意。

這日,便召來丞相、奉常、治粟內史[1]、將作少府[2]、複土將軍[3]、弋陽縣令等人,集於前殿,籌劃營陵事。

景帝環視一眼眾人,開口道:“今陵寢選址已定,就在鹹陽原上,號為‘陽陵’。召諸君來,是為權設一個營陵司,由丞相主事,諸君皆參與,各司其職。”

周亞夫聞聽景帝點名,便挺身應道:“天子建陵寢,事死如生,萬古皆是如此,臣當竭力而為。隻不知陽陵規模幾何,陛下可曾謀劃?”

景帝稍作沉吟,緩緩道:“朕於幼時,聞聽秦始皇陵規模甚巨,廣有山澤,深埋珍寶,隻道是他窮奢極欲。近日方悟得:天子營陵事,關乎萬世之安。若無心治陵寢,便也無心治好萬世天下,故而陽陵之製,要仿秦始皇陵。”

在座諸臣聞此言,都暗自吃驚。周亞夫心頭亦是一震,脫口問道:“莫非要以水銀為海、珠玉為穹隆?”

景帝見諸臣瞠目,心中略覺得意,便對周亞夫道:“奢華倒不必,朕所言,乃是布局。那秦始皇陵,布局仿鹹陽城郭,陽陵則要仿長安城郭。兩宮、衙署、永巷、禦廄、軍營等,共九九八十一處,皆在地下有對應。隨葬器物、陶俑等,亦與人間相同。陵園方圓二十裏,則仿天下輿圖,有如萬裏山河,從容安排。”

眾臣聽得出神,都麵露驚異。周亞夫不禁躊躇道:“陛下,如此營陵所費,支度當不小,可否略加儉省?”

景帝淡淡一笑,拂袖道:“先帝治霸陵時,天下尚未恢複,故而儉省。而今與民休息數十年,無論城鄉,府庫皆滿,百姓人給家足,營陵事便不能敷衍。”

周亞夫頓了一頓,隻得從命道:“陛下之意既已決,臣並無異議。當盡府庫之力,籌劃營造。”

景帝這才臉色稍緩,頷首道:“丞相知我意就好。今內無旱澇、外無戰事,官吏亦無增員,即使民不加賦,府庫也是足用的。每年財賦支度,其三分之一,可用於營陵。倒是那營建之役,萬不能傷民,先帝所定‘三年一役’不可變,各地宜多發些刑徒來。想那秦始皇營陵,竟動用刑役七十萬,太過駭人,無怪天下要亂!朕之意,陽陵役夫,不得逾十萬人之數。”

周亞夫在心頭算算,覺府庫所存,尚能支撐,便應諾道:“陛下之意,臣已知大略。容臣下與奉常、將作等商議,謀劃籌辦,務求縝密,陛下可無慮。”

景帝便笑道:“丞相之才,可統領三軍;營陵事宜,當不在話下。”

卻說那周亞夫理事,果然是精細,未及兩月,便遵景帝之意,令工匠畫出了草圖百餘幅,可見出寢宮仿未央,陵城仿長安,陵園仿天下地輿,無不恢宏端麗。又擬定,營建諸事及葬品等,由九卿各曹分頭執掌,條理甚分明。

自此,陽陵營建之役,便無一日止歇。鹹陽原上,人馬輻輳,呼喝不絕,真是一派熱鬧景象。

稍後,又在陵園司馬道之東,起造陵邑一座,從各地徙來平民三萬戶,各賜錢糧,助其安家。此後數年內,涇渭交匯處,竟成了一處人煙稠密之地。

營陵之事既已起手,景帝便放下心來。環顧內外無事,心中就竊喜:雖曾誤用晁錯,惹出一場風波,好在平息得也快。如今四海晏然,官民皆富,總算對得起父皇遺命。

正怡然自得間,一日,忽有中尉陳嘉來報:“袁盎閑居家中,一向無事;不料今在安陵門外,為歹人所刺,不治身亡。”

景帝便驚起:“怎有這等事!”當下就細問陳嘉案發始末。

正問話間,又有長安內史倉皇奔入,奏報另有大臣數人,亦在家中被刺,凶手不明。

景帝眼中精光一閃,狠狠拍案道:“此即是梁王所為!”

陳嘉等人不明底裏,忙問何故。

景帝道:“被害諸臣,皆為月前集議時,阻諫傳位於梁王者。定是梁王銜恨,遣人刺死袁盎。”

陳嘉遲疑道:“或是……袁盎另有仇家?”

“否!若袁盎另有仇家,則殺袁盎一人即可,如何牽入這許多人?陳嘉,著你會同廷尉、內史兩府,即往安陵勘驗。這便發下文書,嚴查刺客,勿使逃脫。”

陳嘉領命退下,立即會同有司一幹要員,赴安陵袁盎故裏察問。

在袁盎家中,陳嘉細問其家人,方知半月前,袁盎正在家中夜讀,忽自屋脊上跳下一黑衣刺客。袁盎驚起,隻見那刺客閃身入書房,伏地拜道:“袁公勿驚!小人乃雲中郡人氏,素好任俠,今受主人差遣,來謀刺足下。日前入關中,一路行宿,打探袁公為人,皆言袁公大德。小人愧甚,遂不欲下手。今來,是為告誡足下,自我之後,尚有十餘撥刺客,將絡繹前來,務請袁公小心。”

刺客說罷,又拜了一拜,即閃身竄出門去。袁盎急忙跟出,但見那刺客身手矯捷,平地一躍,飛身上了牆頭,拋下了一句:“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袁公請保重!”便倏忽不見了蹤影。

袁盎愕然半晌,直至家人也聞聲出來。聞聽袁盎述說,家人都覺悚然,勸袁盎速往長安避禍。

袁盎隻一笑:“既為君子,怎能趨避歹人?”便不肯聽勸。

不料,此後數日,雖有家仆徹夜看守,卻夜夜都驚現異象。或是屋梁被人鋸斷,或是屋頂驟現大洞,然卻不聞聲息,不見人蹤,宛若出了鬼魅一般。

袁盎鬱悶異常,這日便赴安陵下,往相熟的術士棓生家中,去卜問凶吉。

棓生亦素敬袁盎,見袁盎求問,備極恭敬,當即取出蓍草五十五根,取出六根旁置,又將其餘四十九根分作兩堆,小心起卦。

一番操弄後,推出六爻,得卦象為:

歸妹。征凶,無攸利。

棓生看了看,對袁盎道:“這歸妹卦,喻人之始終,卦象卻謂‘所處不當’。征凶,乃是說曾討伐凶頑;無攸利,則意謂無長遠之利。”

袁盎心下大惑,便問:“此乃何意?”

棓生一笑,直視袁盎道:“袁公於年前,可曾參與平亂?這便是‘征凶’。平亂可曾因事得咎?這便是‘無攸利’。”

“人之始終,又是喻何意?”

棓生便一揖道:“在下識陋術淺,公欲知平生之運,恐要去問王禹湯了。”

袁盎臉色一暗,喃喃道:“隻悔當初不該……”遂咽下了後麵的話,付了酬金,便推門告辭。

哪知出得棓生家中,行至安陵東門外,竟遇見一夥強人,各個拔劍在手,迎麵而來。袁盎躲避不及,轉眼之間,便被亂劍刺死。

那班刺客究竟是何人,陳嘉等人察問半日,卻是毫無頭緒。聞說袁盎出了棓生家門,便遇見刺客,陳嘉就大起疑心,不由分說,命差役將棓生鎖拿,解來中尉府刑訊。

可憐那棓生操占卜之業,不過是為稻粱謀,隻為起了一卦,便惹禍上身,被笞得死去活來,卻說不出所以然來。

陳嘉精於刑名,看看棓生口供,也無甚破綻處,這才下令放人。

棓生還想討個公道,隻不肯走,涕泗橫流道:“今日受此大刑,竟是為何呀?”

陳嘉便沉下臉來,叱道:“既免了追比,你歸家去便好;雖是吃了些皮肉苦,總還好過新垣平!”

聞聽“新垣平”三字,棓生便不敢再多言,連連叩了幾個頭,一瘸一拐下堂去了。

察問無果,陳嘉心中隻是叫苦:這等驚天大案,若無證據,便指為梁王手下所為,那梁王豈肯善罷甘休?此事,還須細細勘驗才是。

如此蹉跎數日,忽有一老吏來稟報:“當日袁盎被刺處,有歹人遺落一把劍,劍甚古舊,其鋒卻新。下官以為,凶手定是於近日曾經磨礪。此劍,非工匠而不能磨;不如由小人攜此劍,去市中探查,必有所獲。”

那老吏在中尉府多年,曆事無數,手段老辣,此議聽來甚有道理。陳嘉心中便一亮,當下允了。

未及半日,那老吏果然返回,喜形於色道:“小人從西市上探得,有一修冶工匠認出,此劍正是他所磨。再問是何人持來,那工匠謂,乃梁王屬下一郎官。”

陳嘉當下大喜,立即寫好奏章,連同行凶之劍,一並呈予景帝。

景帝閱罷奏章,見刺客身份已坐實,心中怒甚,想想雖不能將梁王問罪,那行刺諸凶,卻是不能饒過。於是詔命田叔、呂季主兩人,前往梁國索要凶犯。

田叔其人,乃是故趙王張敖舊臣,曾為張敖打抱不平,謀刺高帝劉邦。劉邦卻賞識此人仗義,特免其罪,加為漢中郡守,在任十餘年,方免職歸家。景帝知其老練,此次便召他入朝,委以權理緝凶之事。

景帝也料到,此次索人,梁王定會曲意回護,如何擒得案犯歸來,又不傷梁王臉麵,須得有高人出手。此次所委兩人,皆通經術、知大禮,料能當得此任。

田叔領命之後,果然煞費苦心,與呂季主商議,不如將梁王撇去不問,隻佯作不知他是主使,務要查出諸凶。想那梁王左右,能出此計者,非公孫詭、羊勝不可,於是便遣中尉府一得力吏員,飛馳入梁,指名要拿獲那兩人。

此時劉武在睢陽,卻悠然不知禍之將至,日前聞報,知袁盎已死,心中隻覺大快。

這日天氣晴和,劉武興起,攜了諸文士暢遊梁園。行至忘憂館,見柳綠禽飛,景色大好,便靈機一動,令諸人各作賦一篇。

那隨行諸人當中,除文士之外,還有長史[4]韓安國。劉武想他以往乃文士出身,便也喚來湊趣。

聞聽將要作賦,韓安國便覺為難:“臣下才薄,入仕以來,又荒疏甚久,恐不能從命。”

梁王遂笑道:“韓公這是哪裏話,睢陽城內,何人不知你文名,今日懶惰不得。”

韓安國還想推辭,忽覺鄒陽正暗拽其衣袖,於是便不再語。

待隨從拿來筆硯,諸人便分頭坐好,提筆醞釀文思。

劉武又命人取來刻漏,高聲道:“諸君才思敏捷,寡人便不客氣了,限三刻成篇,過時者罰!”

倏忽間三刻方畢,但見諸人下筆如有神,各逞其才,都交了卷。枚乘率先寫就《柳賦》,劉武拿過來看,讀至“階草漠漠,白日遲遲。於嗟細柳,流亂輕絲”一句,不由擊節讚歎。其後,路喬如寫了《鶴賦》、公孫詭寫了《文鹿賦》、鄒陽寫了《酒賦》,也都交上。

劉武又拿過路喬如《鶴賦》,見有“豈忘赤霄之上,忽池籞而盤桓。飲清流而不舉,食稻粱而未安”之句,又大感驚喜。

獨韓安國尚未成篇,早有鄒陽悄悄拿過,代為寫畢,是為《幾賦》。

劉武初時不察,細看方知,後半篇竟然為鄒陽筆跡,不禁大笑:“韓公如何哄我?作弊者,合當受罰!”當下命人取了酒來,罰韓安國、鄒陽各三杯。

酒罰過,劉武又笑道:“既是競才,賞罰須分明,枚乘、路喬如二君之作,氣韻非常,一字不能更易,當各賜絹帛五匹。”

眾人又是一片嘩笑,直驚得鶯飛鵲起,聲聞綠柳間。

正值意興方濃時,忽有謁者來報,稱中尉府有吏員一名,攜了田叔、呂季主公文來。

劉武猜到,此人定是為刺袁事而來,心中不免掃興。便命諸人散了,自己回宮去見來人。

待看過公文,劉武嗤之以鼻,對那吏員道:“田叔、呂季主是何人?那公孫詭、羊勝,乃我平亂功臣,在梁地無人不仰之。二人在寡人處,如何就得罪了中尉府?有功者朝廷不賞,也就罷了,居然還要鎖拿!我問你,天地間還有無王法?便是今日你持詔令來,寡人也斷不能從。”

那中尉府吏員無奈,訕訕數語,隻得還都複命去了。

劉武也知此番禍惹得大,還不知將有何等陣仗。想那公孫詭、羊勝二人,又確是獻計謀刺之人,隻怕夜長夢多,便密囑兩人躲進梁王宮,以避搜捕。

那田叔乃是個骨鯁之臣,見梁王不肯交人,不由大怒,當即麵謁景帝,請了詔令,便與呂季主一同持詔,馳入睢陽城,要親索凶犯。

入得睢陽城中,田叔、呂季主並未去見梁王,卻直奔相府,召來梁相軒邱豹、長史韓安國,當麵宣詔道:“今有梁屬臣公孫詭、羊勝,主謀刺死袁盎,罪在不赦。著令梁有司緝拿兩犯,不得有意稽延。”

軒邱豹、韓安國也略知此事由來,然捉不捉兩犯,他二人不能做主。若是貿然捉人,梁王必定大怒;若要推托搪塞,又恐惹怒天顏,直是兩麵不好做人。

那軒邱豹本是個庸才,毫無轉圜本領,此時隻急得額頭冒汗。

倒是韓安國為人沉穩,聲色不露,隻是在想對策。

且說韓安國在梁為將,臨危受命,保住了睢陽城。後梁王遭太後、景帝詰責,又是他從中斡旋,保得梁王無事。

他迭次立有大功,本該安享榮華。不料立功之後,人就不免驕矜;私下裏,韓安國竟也有犯法之舉。那公孫詭、羊勝二人,早就記恨於心,於是具奏告發。梁王問明其罪,也不便袒護,隻得將韓安國投入獄中。

那睢陽獄中,有一小吏名喚田甲,位卑而心險。見韓安國自高處跌落,便幸災樂禍,故意百計折辱之。久之,韓安國不能忍,怒叱道:“君不聞死灰複燃嗎?”

田甲乃鄉鄙人也,眼界不出本邑,豈能聽懂此話,隻囂張回駁道:“死灰複燃,吾當以尿溺滅之!”

恰於此時,梁國長史出缺。前此公孫詭兵敗被奪職,梁王甚惜之,便遣人往長安,遊說丞相府,意在複用公孫詭為梁長史。

竇太後聞知此事,嗤笑道:“甚麽話!武兒有韓安國不用,更用何人?”便親下懿旨,命梁王加韓安國為梁長史。

太後懿旨下來,劉武也樂得遵命。如此,韓安國竟以囚徒之身,一躍而為二千石吏,滿城皆是驚詫。那獄吏田甲聞訊,更是魂飛膽喪,連夜亡命而去。

韓安國就任後,即放言出來:“田甲若不返歸就官,吾將滅其宗族。”

田甲在外聞聽,情知脫身不得,隻得肉袒來見韓安國謝罪。

韓安國不問他事,隻笑道:“今日可尿溺了!”

田甲聞言,驚惶欲死,連忙叩首求饒。

韓安國卻是一笑:“嗬嗬,你這等人,本官豈有閑暇來理會?”其後,韓安國卻出人所料,隻是善待田甲,並無半分刁難之意,足見其度量非同一般。

再說此時,韓安國在相府堂上,見田叔催逼得急,便搶前答道:“上使請勿急。公孫詭、羊勝僅為幕賓,並無實職,此前半月即不知所終。容臣等從嚴察訪,一旦有下落,定當緝拿。”

田叔冷臉道:“長史倒還識趣,懂得為你丞相分憂!今日刺袁事,既觸怒聖上,再搪塞幾日亦是無用。我與呂公奉詔前來,若未獲人犯,斷無返京之理,你等隻管好自為之。”

於此,田叔、呂季主在館驛住下。才過了一日,朝中又有專使來催。此後,竟一連有十番使者至梁,奉詔嚴催。睢陽街衢上,一時車馬喧闐;睢陽館驛,滿眼皆是京中冠蓋。

詔令如山,田叔等坐鎮館驛,每日召梁屬官來問。自丞相以下,凡二千石官吏,無人不受詰問,直鬧得滿城鼎沸,人心惶惶。

那公孫詭、羊勝就躲在王宮,屬官中雖有三五人知情,然懼於梁王威勢,哪裏敢說。如此大索一月,二人仍不能歸案。

韓安國見田叔拗直,如此追查下去,隻恐梁王要因此得咎,於是日夜憂心,不能安臥。後聞說公孫詭、羊勝匿於王宮,方才恍然大悟,即入宮去見梁王,泣告曰:“吾聞君臣之道,主若受辱,臣當死。大王身邊無良臣,故刺袁之事紛擾至此。今大索公孫詭、羊勝而不得,滿城惶惶,乃臣韓安國無良也,故請賜死!”

劉武見此,也不免尷尬,連忙勸慰道:“將軍何至於此?”

韓安國泣下數行,拱手問道:“大王雖是貴胄,然自度與天子之親,可過於太上皇與高帝乎?抑或過於今上與臨江王之親?”

“吾不如也。”

“以太上皇父子而論,高皇帝尚曰‘提三尺劍取天下者朕也’,故太上皇終不得與聞政事,獨居櫟陽。再看臨江王,曾為太子,以一言之過,廢王而貶臨江;終因廟垣事,自殺於中尉府。如此父子不相護,緣何之故?治天下,不可以私亂公也。”

“這個……寡人亦知公私有別。”

“臣聞民諺曰:‘雖有親父,安知其不為虎?雖有親兄,安知其不為狼?’雖是父兄,亦有利爪可畏,不可輕犯。今大王位列諸侯,唯喜一二邪臣浮說,犯上禁,擾明法。臣日前出使長安,知天子以太後之故,不忍加罪於大王。太後則日夜涕泣,望大王自改,而大王終不覺悟。設若太後晏駕,大王失勢,到那時,可再攀附何人?”

當日,便遣郎衛去拿公孫詭、羊勝。二人情知不可免,都長歎一聲,拔出劍來。

公孫詭伏地遙向前殿一拜,泣曰:“某等自齊魯來,唯效商鞅,所謀無一欲害大王。為梁造兵器弓矢,盈滿武庫,睢陽方得未陷於賊手。今袁盎死,係他咎由自取;而臣等枉死,乃是安國為報私仇也。孰忠孰佞,九泉之下,自有神明裁斷!”

言畢,二人相視一眼,皆舉劍自刎了。

事至此,田叔、呂季主驗過屍身,便告二人案訖;各方頓感釋然,劉武也就此解脫。此間始末,全賴韓安國之力。後數日,景帝、太後得田叔驛遞奏報,都覺欣喜,益發看重韓安國不提。

然田叔為人,耿直不阿,當年僅為一念,便敢謀刺劉邦,可見其秉性。此次公孫詭、羊勝案銷,他仍覺尚有餘黨未獲,於是拉住呂季主,仍留睢陽,遣人四下刺探,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劉武聞知,不覺大起憂心,恐餘事泄露,怕是要再起風波。便與韓安國商議,欲遣一人入都轉圜。

劉武蹙眉道:“還須有勞愛卿,入都去打點關節。”

韓安國連忙推辭道:“此次周旋,需拜謁權要,巧施辯才,此非臣之所長,大王可另擇人。”

“公孫詭、羊勝已伏法,哪裏還有人?”

“有。幕賓諸人中,鄒陽便可勝任。”

劉武便一摸額頭:“哦呀,竟將這一節忘了!”

原來,這位鄒陽,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不似公孫詭、羊勝那般善諂。他與枚乘、嚴忌二人,原為吳王劉濞門下文士,後見劉濞有反意,不欲同流,便聯袂投奔了劉武。

幾位幕賓都擅辭賦,下筆千言,文采冠於當世。劉武入朝時,門下諸文士又結識了蜀人司馬相如,文采亦屬驚世。時司馬相如年方弱冠,以錢買得宮中郎官,任景帝之武騎常侍,常陪景帝騎射。景帝素不喜文賦,故司馬相如久不得誌。劉武惜才,便勸司馬相如辭官,將他也拉入自家門下。

得此數位天下名士,劉武甚是得意,閑時便與諸人在梁園內冶遊,即興作賦,全然忘機。以至司馬相如淹留日久,漸生歸意,歎曰:“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此語參透人生,後竟化為成語,流傳至今。

此時提起鄒陽,劉武自然稱意,便命人去召鄒陽來見。

前不久,鄒陽心厭公孫詭、羊勝素行不法,幾次向劉武諍諫,竟惹怒劉武,將他問成大罪,下獄待死。鄒陽不甘受死,在獄中上書明誌。劉武閱罷,見他辭意懇切、文采斐然,不忍心誅殺,於是釋放出獄,以高士待之。

經此變故,鄒陽更不願與公孫詭、羊勝為伍,從此隻顧作賦酬唱,懶問國事。

鄒陽自是不願從命,忙推辭道:“在下願為大王作賦,隻不願奔走豪門。”

劉武見鄒陽不肯,麵露淒愴之色,起身揖道:“足下若不肯援手,寡人梁園雖好,也將為他人所有了!”

聞梁王這般說,鄒陽也隻得勉強應下,攜了梁王所賜千金,前往長安,四處打探門路。

在城中盤桓多日,見了幾個故舊,卻仍無頭緒。忽有一日,探得王皇後之兄王信,正蒙榮寵,其勢顯赫無比,便托人引薦,登門往訪。

王信聽得門閽通報,也知鄒陽乃天下名士,連忙召進。甫一見麵,劈頭便問道:“久聞鄒公大名,莫非你在梁園不得意,流寓都中,竟要來投效我門下嗎?”

鄒陽心中哭笑不得,卻是不露聲色:“足下過獎了。鄒某一鄙儒,也知長君[5]門下,奇才異能,多如河鯽,我豈敢妄求驅使?今日進謁,乃是為長君略論安危。”

王信心中就一悚,知是遇見高人,連忙起座揖道:“言不在多,一語可知深淺。王某識見鄙陋,自不用提,誠願聞先生指教。”

“長君於近年,驟登大貴,滿朝無不仰你鼻息。然長君可知,此貴由何而來?無非有賴女弟為皇後,以裙帶而得寵也。我為文士,不諳朝中事,隻知荀子曾言:‘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不能屬於禮義,則歸之庶人。’這即是說,富貴亦能翻作貧賤,長君當有所預料。”

此言一出,王信大驚,額頭立時有汗出,忙拉了鄒陽,疾步趨往密室。

原來,王皇後登正位之後,對竇太後逢迎甚周。竇太後大悅,遂囑景帝道:“皇後之兄王信,可援竇廣國、竇彭祖封侯之例,封他為侯。”

景帝不欲外戚坐大,便不肯允準,隻說道:“太後所援兩例,於先帝時並未封侯;及兒臣即位,方得加封,故王信亦不宜封侯。”

竇太後卻不以為然:“人主各以時宜而行事,豈能事事照舊?竇長君在時,竟不得封侯,其子彭祖反倒能封侯,此事為吾所深憾之。今日封王信為侯,事不宜遲。”

景帝隻得推托道:“容我與丞相商議。”

越日,景帝征詢周亞夫之意,周亞夫慨然答道:“高皇帝曰:‘非劉氏不得封王,非有功不得封侯。不守此約,天下共擊之。’今王信雖為皇後兄,無功而封侯,即為背約!”

“奈何太後卻有此意。”

“想那昔年高後,亦應諾不得背約;後既背約,便致呂氏族滅。此事陛下不可唐突。”

景帝聞言,登時默然,王信封侯之事,便就此作罷。

王信遭此頓挫,正悶悶不樂,忽見鄒陽登門來勸,便疑其間又有變故,心中自然發慌。

王信囁嚅道:“我入都方才幾日,如何能有過錯?”

“不然。列子言:‘不聚不斂,而己無愆。’長君自忖,可是個不聚斂資財之人?而今你驟貴,於市中走過,萬人逢迎,賄賂亦隨之而來。可曾料到,一旦失勢,亦將有萬人舉發。想羅織你入罪,還是難事嗎?”

王信臉即變色,驚呼道:“哦呀!君所言,竟無人對我提起。而今……當如何避禍,萬望足下教我。”

鄒陽此時,卻故意拿捏,隻搖頭笑道:“人趨利,百計迭出,如何全不用外人教?竊以為:免禍之術,還是長君自省為好。”

那王信,本是不學無術之人,如何想得出名堂來,直急得汗流浹背,長跪不起,連連向鄒陽叩頭。

鄒陽見火候已到,這才佯作不忍,扶起王信責備道:“長君萬不該如此多禮。在下不過一文士,蒙梁王錯愛,謀得三餐飯食,豈能紓解貴人之危?然既隨梁王日久,有一偶得之計,願獻與長君。”

王信大喜過望,連忙拜謝道:“天降鄒公來救我,何其幸也!你說我聚斂,確也不假,家中尚有些物什,當以厚禮謝鄒公。”

鄒陽心中就暗笑,此來所乘梁邸車駕,車上載有金帛,以備賄賂,不承想卻無須破費,反倒要賺回一筆。至此才緩緩道:“長君若有心保全富貴,不妨向天子進言,勿窮追梁事。若梁王因此脫罪,則太後必重謝長君,加意眷顧。如此,長君更有何懼?”

王信眼睛轉了兩轉,攤開手道:“此計好是好,然天子正怨梁王,龍鱗不可逆。想我有何依憑,能說得天子回心?”

“長君年幼時,可曾讀過諸子典籍?”

“自幼艱難,顧不上那些閑事。”

鄒陽便一笑:“不讀書者,欲保富貴亦難。我這裏,便教足下一計,你需聽好。”

王信渾身一激,連忙移席向前,細聽鄒陽所授機宜。聽罷,不覺大喜,當下稱謝再三,又賜了鄒陽許多財寶,方恭謹送別。次日,便依鄒陽所言,去謁見景帝。

時景帝正帶領近侍,在後園放鷹,狀甚悠閑。見王信神態不似平常,便打趣道:“舅兄今日,為何有得意之色?”

王信揖禮答道:“不讀書者,富貴亦無用。昨日才讀了半冊,略有所得。”

景帝眉毛便一揚:“渭水可倒流乎?如何舅兄也用起功來了!”

“昨讀《孟子》,方知舜帝之弟,名喚作象。”

“不錯。‘象日以殺舜為事’,乃《孟子》書中所言。”

“你哪裏懂?這便是‘仁人待弟’,如孟子所言‘親愛之而已矣’。”

王信便一拍掌道:“著啊!今梁王雖不檢點,卻也未似象那般,日夜磨刀欲殺兄,陛下為何偏就不寬宥?若梁王蒙赦,他當知效力,陛下也可得‘仁人待弟’之譽,豈非兩全?”

景帝便愕然,注目王信良久,方道:“數月前,你還隻知聚財,如何這幾日,便有長進?”又沉思片刻,方揮袖道,“也罷也罷!舅兄來自鄉裏,尚知仁義,我也當善待梁王,莫逼他‘日以殺舜為事’才好。”

言畢,景帝口中即打個呼哨,喚下空中飛鷹來,又與王信席地而坐,細聊梁王事。

如此,鄒陽借王信之力轉圜,便有了收效。景帝所懷鬱結,大半見消,不再以梁事為意。

恰於此時,田叔、呂季主在睢陽察問畢,回都複命,途經霸昌廄(今陝西省西安市東北),偶得宮中消息,知竇太後為梁王事憂心,日夜涕泣,三餐不食,天子亦莫可奈何。

田叔沉吟片刻,即取出所攜卷宗來,統統投入灶火中。呂季主見狀大驚,以為田叔智昏神迷,忙動手去火中搶拾。

田叔微微一笑,拉住呂季主衣袖道:“呂公莫驚!此事我一人擔待,絕不連累你。”

呂季主於驚異之間,隻得縮手,歎息連連。

待還朝,田叔空手前去謁見,景帝忙問:“梁王曾與聞其事否?”

田叔答道:“有,當坐死罪。”

“案卷在何處?”

“臣之意,此事陛下不必問罪。”

“哦?何也?”

“梁王不伏誅,隻不過有傷漢法而已,陛下並無大患;若梁王伏誅,太後將食不甘味、臥不安席,設若有不測,則憂在陛下也。”

景帝低頭略一想,忽就拊掌道:“確乎如此,到底是高帝舊臣!也好,朕便依你之計,不再追問梁事。然太後仍終日涕泣,這又如何是好?”

田叔答道:“臣自去稟報,可令太後釋懷。”

景帝頓覺釋然,向田叔拱手道:“君有大智,此事拜托了。”

稍後,田叔至長樂宮,麵謁竇太後。竇太後正自憂傷臥床,聞謁者通報田叔來見,更是大慟。

田叔慌忙搶上,急急道:“臣田叔奉詔按梁事,赴睢陽月餘,問遍梁二千石以上屬官……”

竇太後聞此言,便止了泣,似在靜聽。

田叔連忙又道:“刺袁事,梁王實不知情,乃由他幸臣羊勝、公孫詭輩為之。此輩今已伏誅,梁王則無恙也。”

話音方落,竇太後竟立時起身,說了句:“老臣做事,到底是牢靠。”便急呼身邊侍女,“來人!哀家餓了數日,速上飯食。”

田叔看得目瞪口呆,起身欲辭,竇太後卻道:“田君莫急,且陪老身一坐,與我說說梁王近事。”

待田叔辭了太後,回稟景帝,景帝開顏大喜,極讚田叔乃是賢臣。後不久,便擢田叔為魯相,去輔佐魯王劉餘不提。

再說梁王劉武那邊,探得朝中已無事,立即上書請入朝,欲向景帝當麵謝罪,景帝自是樂得允準。

複詔到睢陽之日,劉武即率一幹近臣上路。數日後,一行人來至函穀關下,有隨臣茅蘭,忽伏於劉武腳前,諫言道:“雖有梁邸消息,主上不欲責大王,然朝中事,詭譎難辨。今長安即至,僅數日路程,萬不可大意。大王不如微服入關,先至長公主處落腳,一探究竟,再行定奪。”

劉武正要駁斥,轉念再想田叔日前所為,不由也生出戒心來。當即納諫,換了常服,僅帶兩名隨從入關。其餘屬官,則在關前館舍住下候命。

那關吏驗過符牌,知是梁王微服入朝,雖不免驚異,卻也未予留難。

如法又進得長安城門,劉武即赴長公主劉嫖處,求助於阿姊。劉嫖知劉武經此事變,已無力再奪嗣位,便起了憐惜之心,在後園藏匿好劉武,自去宮中打探。

那邊景帝在宮中,聞劉武一行將至,特遣使者赴函穀關迎候。使者來至關下,關吏稟告稱:“梁王早已入關,唯餘隨行車騎,尚在關外館舍留駐。小官也問過,無人知梁王今在何處。”

朝使不由大驚,急忙馳返,報予景帝。景帝亦是一頭霧水,疑心梁王已去見太後,便急遣周文仁,往長樂宮去詢問。

不問則罷,一問之下,立時惹出大禍來。竇太後聞說劉武失蹤,登時肝膽俱碎,一把拽住周文仁,哭天搶地道:“皇帝果然殺吾子!”

周文仁愕然不知所對,勉強掙脫,連叩了幾個頭,便倉皇還報。當其時,景帝正在飲用羹湯,聞報亦大驚,手一抖,竟灑了滿襟的湯水。

宣室殿內外,頓時一片慌亂。景帝連忙換了衣袍,往長樂宮去安撫太後。劉嫖在宮中探得消息,心中卻暗喜,急忙奔回自家後園中,告知了劉武。

劉武早前連跌了幾跤,此時早已學乖,心知時機已到,便喚了從人,將一架鍘刀搬至北闕前。自己則去衣肉袒,伏於鍘刀上。此即為“伏斧質謝罪”,意頗懇切,且易於見效。

司馬門外,守門謁者見此狀,不禁大駭,連忙告知梁王:“聖上此時,已赴長樂宮問安。”

劉武聞聽此訊,無片刻猶豫,隻低喝了一聲“走”,又率眾奔至長樂宮門外,重新伏於鍘刀上,命謁者報予太後、景帝。

那長信殿中,竇太後正不聽景帝辯解,隻顧號啕。忽聞梁王在宮門求見,母子兩人怔了一怔,立時轉憂為喜,急忙宣進。

三人見麵,竟是如同隔世,都喜極而泣。三言五語寒暄畢,景帝心中怨念便已全消,與劉武執手不放。聞聽梁屬官尚在關外,又遣人召入關來,允他們住進梁邸。

隻是景帝有了幾年曆練,早已非同往昔,知幼弟稟性難改,決不可縱容。此後待劉武,便有意疏離,不再與他同車輦出入,意在令劉武懂得尊卑。

事平後,景帝再想袁盎被刺案,隻覺京畿地方太過不靖,須有強人來治才好,就想起了能吏郅都。稍後便下詔,召郅都自濟南還都,接替陳嘉為中尉,掌都中治安。

郅都為人剛勇,謹嚴異於常人,有私人寫給他書信,他從不啟封;有僚屬拜訪贈物,亦概不收受;有同儕請托說情,則一律不聽。常自勉道:“吾既已遠離父母,來朝中入仕,當守職死節於官署,顧不得家中妻小了。”

升遷中尉後,郅都膽氣益壯,目無公卿。時周亞夫平亂有功,顯貴無比,列侯百官見了,無不叩首行拜見禮。唯郅都見了周亞夫,卻視同平常,不過行個揖禮便罷。

是時民風已漸歸淳樸,百姓自重,多不敢犯禁,郅都卻仍以嚴刑酷法治之,以震懾京畿。執法之際,不避權貴,宗室列侯見了他,都戰戰兢兢,為他取了個綽號,喚作“蒼鷹”。

城中士農工商各民,聞聽郅都升任中尉,都互相告誡,不敢有所妄為。自此,長安風氣為之一變,安堵如故,也算是中元年間的一段佳話。

再說此時的王皇後,最知宮闈深淺,凡事都存了小心,倒比先前更留意韜晦。聞知梁王入都謝罪,才稍解心憂,知梁王已無力再謀儲。然對栗姬之子,仍心存戒備,難以釋懷。

說來,栗姬共生有三子,長子劉榮以下,有次子劉德為河間王。劉德素好儒學,性頗似書生,常不吝花費金帛,從民間購回散失典籍,謄抄整理。後世有人稱,上古諸種典籍,經秦火之厄,能留存至今,劉德之功居其半。近世有“實事求是”四字,盡人皆知,便是史家班固對他的讚譽。

栗姬還有一幼子劉閼,曾封臨江王,就國才三年,便在都城江陵(今湖北省荊州市)病亡。劉閼死後,臨江國被除,至劉榮降為臨江王,方才複國。

王皇後料想那劉德,不過書呆子一個,鬧不起事來;最需提防的,還是廢太子劉榮。如今劉榮雖已降為諸侯王,身份仍與諸皇子不同,若萬一生變,難免有人要借他名義,向太子劉徹發難。

既存了此心,王皇後便不能容劉榮脫出樊籠,遂向景帝薦了一人,去臨江國做丞相,以便就近監視。此人,便是王皇後的異父幼弟田勝。

田勝年紀方及弱冠,卻是詭計多端,也知阿姊此番舉薦的用意,領命之後,即遠赴江陵就任,盯緊了劉榮。

那劉榮性本仁厚,並不疑田勝有何心機,就國之後,隻顧寬厚待民,大興水利,贏得江陵百姓甚好口碑。

原來,那臨江王宮,一向不甚寬敞,劉榮居於此,常流露不便之意。田勝窺得劉榮心思,便欲設計陷害,幾次上奏道:“王宮逼仄,實於禮製不合。以臣下愚見,應辟地,增築殿宇,方合於諸侯之禮。”

劉榮不疑其中有詐,隻對田勝歎氣道:“國相所言有理。王宮狹窄,寡人亦有心增築,怎奈宮牆之外,苦無空地。”

田勝便詭秘一笑:“宮牆之北,為太宗文帝廟,尚有若幹空地,何不趁便拓地興建?”

劉榮連連搖頭道:“萬萬不可!太宗廟為先聖之地,怎好褻瀆?”

田勝便湊近劉榮跟前,低聲道:“愚臣之意,非為拆去太宗廟。不過是打通牆垣,用其無用之地,如何就是瀆聖?再者,長安離江陵,有千裏之遙,鬼神也難知道。”

劉榮想想,也覺有道理,便允了田勝此奏,命他征發工匠,拆去太宗廟牆,起造新殿。

那田勝心懷鬼胎,隻怕劉榮不準奏。得了此令,田勝當即召來工匠,一麵放手拆牆,一麵卻又寫了密奏,飛遞長安,狀告劉榮侵占太宗廟餘地,罪不可赦。

如此上下其手,劉榮哪裏逃得脫圈套?景帝閱罷田勝密奏,果然大怒,當即發了一道征書,征召劉榮入都,欲加責問。

劉榮那邊,卻不知已惹下大禍,每日仍興致勃勃,隻顧去看拆牆。忽一日,有長安來使飛馳入城,送來一道征書,責問拆廟事,劉榮這才知大事不妙,急忙召田勝來問計。

田勝於此時,卻是換了一副麵孔,隻冷冷答道:“征書既至,還有何計可施?大王之事,大王擔之,唯有入都請罪一途。”

劉榮這才察覺田勝詭計,直是懊惱萬分。然拆牆之舉,終是令由己出,難以推卸罪責,隻得硬起頭皮入都。

行前,劉榮依舊例,在江陵北門設帳“祖祭”。這祖祭之儀,由來已久,相傳黃帝正妃嫘祖,常年行走四方,教百姓養蠶種桑,後竟死在了途中。後世之人,便尊其為“行神”,凡有遠行,必先祭之。

待一番祭禮罷,劉榮這才登車上路,豈料走了片刻,忽聽“哢嚓”一聲,車軸竟無故折斷!劉榮心中一驚,呆怔了半晌,不得已,下車來又換了一輛。

當日,有一班江陵父老,因念劉榮仁德寬厚,也特意前來送行。見劉榮車軸折斷,眾人亦大驚,料想劉榮此去凶多吉少,都相率涕泣道:“我王入都,恐不得複返了!”

劉榮倒也未多想,見父老灑淚,心中隻是不忍,便匆促揖別眾人,起駕上了路。

待車駕馳入長安,赴北闕求見,景帝哪裏還肯見他,隻遣了謁者出來,傳詔道:“臨江王擅拆太宗廟,究係何故,著令赴中尉府待質。”

但問那中尉是何人?正是威名赫赫的酷吏郅都!

劉榮入都待質,落入郅都手中,朝中公卿便覺不安,皆為劉榮擔憂。且說郅都當此際,反倒是不敢冒昧。想到皇子犯禁,終不便窮究,主上召劉榮來質問,究竟是何意,還需問個明白。

為此,郅都接了詔令,便小心問道:“臨江王入都待質,天下皆矚目,臣當如何問話才好?”

景帝隱隱露出笑意,麵諭道:“臨江王此來,按律處置就好。有罪或無罪,盡隨愛卿裁斷。”

郅都不覺一怔,心中就更惶惑,脫口便道:“臣下執法,寧枉不縱;但不知臨江王坐罪,陛下可有憐憫意?”

“中尉笑談了!臨江王不知改過,恣意妄為,連太宗廟都敢毀壞。此罪不立斬,已屬仁慈了,還有何可值得憐憫?”

郅都聽罷此言,心中便有了數——知景帝為護佑太子劉徹,此舉是欲除劉榮。便叩首應道:“臣已明白。對簿之後,若是死罪無疑,即是皇長子,亦須抵罪。”

景帝聽得一個“死”字,心頭略一震,沉吟片刻,才又道:“公侯子弟,向來多有不法情事,況乎皇子?你盡管質詢,無須顧忌,如今那栗夫人已歿,更容不得小兒妄為。”

郅都隻是笑笑:“臣唯識漢律,並不識栗夫人。”

景帝便開顏一笑:“那好!朕也別無吩咐了。”

卻說到了質證這日,劉榮換了一身常服,心懷忐忑,來見郅都。進得衙署之門,但見堂上氣象森然,好似閻羅殿一般。有皂隸十數名,分列左右,各執水火棍,麵容皆凶神惡煞。

再抬頭看正梁之上,有一塊橫匾當頭,上書“公生明”三字,字字如怒目,朝著堂下虎視眈眈。

那劉榮自出生以來,除長輩之外,從未跪過他人。如今頭一回進官衙,見了此等陣勢,心竟自虛了,腿一軟,便跪倒在地,口稱:“臨江王劉榮,前來中尉府待質。”

堂上皂隸見他跪下,便齊聲低喝:“威武——”

待一陣呼喝過後,才見郅都頭頂獬豸冠,滿麵黑雲,自廂房緩步踱出,至大堂升座。

劉榮抬頭略一望,見那郅都鼻如鷹鉤,神情凶惡,果是坊間所傳的“蒼鷹”之貌,不由就心生懼意,慌忙低下頭去。

郅都坐定,便一拍驚堂木,喝問道:“堂下的,可是臨江王劉榮?”

劉榮連忙答道:“正是寡人。”

“可知此地是何處?”

“知道,乃是中尉府衙署。”

郅都便叱道:“既來待質,便不要稱孤道寡!”說罷,又猛拍了一下驚堂木。

劉榮驚得渾身一顫,囁嚅道:“我……我從中尉之命。”

“那好,便說吧。你在江陵,擅拆太宗廟,該當何罪?”

“本王在江陵,勤勉治國,素孚眾望……”

聞聽郅都連聲嗬斥,劉榮愈加惶恐,已是語無倫次:“本、本王不敢褻瀆宗廟,隻因王宮狹小,聽了國相田勝建言,打通太宗廟牆垣,增建殿宇而已。”

郅都便冷冷一笑:“你為諸侯王,也曾理過訟事,當知漢家律法。那太宗廟,一磚一石,可是臣子能動的?本衙隻問你:毀壞宗廟,按律當坐何罪?”

“大、大不敬罪。”

“豈止是大不敬罪,毀壞宗廟陵寢者,乃大逆之罪,有何人可以逃過?”

“此非本王之意,乃出於田勝之議……”

聞聽劉榮提及田勝,郅都心下便明白,立時截住,喝道:“你平素隻知錦衣玉食、鬥雞走馬,白白做了個諸侯王!我問你:文皇帝時,早已廢了妖言罪,田勝建言,為臣子職分,又何罪之有?倒是那下令拆廟的,究竟是何人?”

劉榮當下語塞,怔在了堂下。

見劉榮不語,郅都更是恨恨:“宗廟社稷之地,不容褻慢,漢家自高帝以來,無人敢以身試法,怎的到了本朝,便禮樂崩壞?前有晁錯毀太上皇廟,今有臨江王敢拆太宗廟,目無祖宗若此,還敢強辯嗎?”

劉榮渾身一顫,連忙俯首,囁嚅道:“本王知罪。”

郅都睨視劉榮一眼,忽又麵色一緩,徐徐說道:“臨江王罪涉大逆,當知如何自處,本官倒不好多話了。我早已聞知,都中有列侯百官犯法,不等查問,便自行了結,免得禍及子孫。尊舅栗卿,擅謀廢立,不待聖上追查,便已畏罪自裁,保下了父母妻兒。臨江王做過太子,聰明過人,或無須本衙提醒,還請早些綢繆為好。”

劉榮不禁呆住,雙淚奪眶而出,無語片刻,才向旁側書佐一拜,懇求道:“願得筆墨,待本王上書認罪。”

那堂上書佐聞言,便取了筆墨、簡牘,欲遞給劉榮。

郅都卻猛一揮手,喝止道:“放肆!此地豈是臨江王宮,說要筆墨,便可得筆墨?來人,將臨江王褫去衣冠,押至後堂獄中。此事既明,有罪或無罪,皆由聖上裁奪。”

堂上皂隸得令,一聲呼喝,便上前來將劉榮拽起,剝下衣袍。

劉榮不由得惶急,連忙大呼道:“冤枉!”

郅都便冷冷一笑:“臨江王,實不知你冤在哪裏。入了本府,未受夾棍伺候,已屬萬幸,謝我還來不及呢!”言畢,便揮揮袖,命人將劉榮拖了下去。

劉榮身陷囹圄,一時滿城皆知,朝中公卿多不敢言,唯有竇嬰心中頗感不平。

竇嬰到底做過劉榮太傅,萬難坐視不管;又倚仗自己是外戚,並不懼王皇後,於是遣了心腹家仆,往中尉府獄中去探聽。

聞聽劉榮羈押獄中,陋室粗食,欲上書明誌,竟連筆墨都索不到,竇嬰便覺大不忍,又遣人去打點獄吏,偷偷送了筆墨進去。

如此傷心了一日一夜,才撕下衣襟,提筆寫好一道絕命書。次日淩晨,起來朝前殿拜了三拜,不禁淚如雨下:“母為子死,子為母亡;人間事,何以慘絕若此!”便狠狠心解下羅帶,懸梁自盡了。

早起獄吏來巡查,見狀大驚,慌忙報與郅都。那郅都來看了,卻無一絲驚惶,拾起劉榮遺書,瞥了一眼,見上麵有淚痕斑斑,隻發了一聲冷笑,道:“解下屍身,好好裝殮。”言畢,便轉身走了。

當日入朝,郅都稟明事由,將劉榮絕命書呈遞景帝。景帝看過,神色無悲亦無喜,隻喚來宗正劉通,吩咐道:“臨江王畏罪自盡,餘事不究,議妥諡號,以王禮葬於藍田就好。”

這位劉通,前文曾表過,乃是故吳王劉濞之侄。吳楚之亂時,倉促間被擢為宗正,與袁盎同赴吳營議和,卻為劉濞所扣押,待七國亂平後,方才到職。

聞聽劉榮自盡,劉通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便用了一番心思,擬了“閔王”為諡號。這個“閔”字,乃是“慈仁不壽”之意。景帝看了,也知其意,瞟了一眼劉通道:“如此,葬了便是。臨江王既無後,可除國不再置。”

可憐那劉榮,本有文帝之才,隻因栗姬鬥敗之故,痛失皇嗣位,卒於英年。其事之哀,時人甚憐之,皆傳說:劉榮葬於藍田後,忽從四麵飛來許多燕子,紛紛揚揚,銜泥加於塚上。路人見之,無不驚歎,以為是燕雀有靈,也知哀憫臨江王。

劉嫖聞知劉榮自盡,難掩歡喜,奔至王皇後處報信。那王皇後聽了,隻淡淡一笑:“劉榮何人,竟敢與吾兒為難!”

消息在長安傳開,公卿百官無不震恐,都覺郅都本性殘苛,竟能活活逼死皇長子!竇嬰在家中聞知,更是頓足大罵,次日便赴長樂宮,求見竇太後。

竇太後聽聞竇嬰前來,不覺笑道:“男兒雖好,卻是不如女兒心軟。你自討逆歸來,封了侯,便不常來見我;不似那長公主,三五日便來一趟。”

竇嬰無心說笑,隻滿麵悲戚道:“男兒自有誌,固不如女兒心軟,卻也不如女兒心硬!”

竇太後便覺詫異:“侄兒,此話怎講?”

竇嬰便伏地叩首,將劉榮被郅都逼死一事,從頭道來,其間數度哽咽。

竇太後聞言,頓時變色,拍案道:“真真悖逆!那後宮如何爭寵,哀家管不得;然劉榮為我長孫,無過無錯,如何竟被酷吏逼死!前朝曾有張釋之,逼死外戚薄昭,我那時為皇後,便覺大不忍。如今做了太後,卻又保不住長孫。這漢家,竟是何天日……”說到此,不由悲從中來,哀泣不止。

竇太後仰起頭來,厲聲叱責道:“這是甚麽話!劉榮隻是你甥兒,卻是哀家骨血,一脈相承,不比你更覺親麽?你且退下吧,我這便去找啟兒問話!”

“太後去問……隻宜問郅都之罪。”

“當如何問話,姑母自知。唉,如此大事,那長公主竟也將我瞞住,確是心硬得很!”

當下,竇太後便由宮女攙扶,來至未央宮,聽見景帝正在庭中,與幾個親隨蹴鞠,便高聲喚住:“罷了罷了!無心顧人命,倒有心蹴球!”

景帝正在盡興之時,忽聞竇太後怒喝,不知是何事,又盤了兩腳,才抹汗奔去拜見。

竇太後知周文仁在旁,便狠狠白了一眼。

眾近侍見太後臉色不善,都覺惶悚。周文仁連忙使個眼色,眾人便收了球,遠遠退後。

景帝奔至竇太後麵前,伏地拜過,小心問道:“兒臣不孝,不知有何事,又惹太後生氣?”

竇太後冷笑道:“為母一個盲嫗,目無所見,氣也氣不得了。但不知為何,啟兒所用寵臣中,卻有一人,比你阿娘還要盲!”

“太後所指,是何人?”

“便是郅都!”

景帝心中一凜,知是有人進讒,隻得硬起頭皮回道:“郅都執法,不阿權貴,或是得罪公卿過多,也未可知。”

“他哪裏是不阿權貴,真是目無禮法了!”

“阿娘,此罪名甚重,郅都哪裏當得起?”

“哼!那郅都,千萬人都不懼,還怕哀家一句話嗎?我問你,自漢家建禮儀,下官見長官,有何人敢不頓首下拜?”

“無人。”

“那麽便好。當今周亞夫為相,位列三公,郅都不過是個次卿,何以見丞相隻行揖禮?漢家禮法,當遍行天下,莫非隻他一人,可置身法外嗎?”

景帝見太後來者不善,連忙為郅都辯白:“郅都為人孤傲,不甚圓滑,卻並非悖禮之徒。兒臣稍後便囑他:入朝須循禮,不得馬虎。”

竇太後勃然變色道:“身為中尉,卻不遵禮法,如此又有何法可執?你道那列侯百官畏他,是畏漢律嗎?隻不過是怕他這惡人!想那劉榮一個孺子,他都逼得死,待來日,還不要逼死我這老嫗麽!”

景帝聽到此,方知竇太後心結,忍了忍,才叩首應道:“兒臣明白了。郅都行事,隻知秉公,不知圓融,致使公卿多有怨言,兒臣免了他就是。”

竇太後氣仍未消,憤憤道:“為母也知啟兒治理不易,然嚴刑酷法,終不是明君氣象。前朝那張釋之,人雖苛刻,尚能循法。這個郅都,卻是無端逼死宗室,與趙高又有何異?先帝在時,喜用能吏,卻未教你用酷吏。你用了一個酷吏,天下臣民固然懾服;然你百年之後,好端端一個天下,怕就要轟然而散!”

竇太後瞥了中庭一眼,恨聲道:“蹴鞠蹴鞠,你隻知玩耍!今日用了酷吏,來日你這皇帝,蹴的怕就是滾滾人頭了。”

景帝愈發驚恐,隻是伏地不敢抬頭。

竇太後便一仰首:“吾生尚有數年,不欲再聞‘蒼鷹’二字。”

“遵母命。”

“還有,你身邊那白麵郎,叫個周文仁的,這便傳我口諭吧:免去官職,令他去邊郡閑居,不得逗留近畿。三日之後,未央宮內不得有他在。”

景帝便怔住:“母後,周文仁未有差錯,如何要……”

竇太後便又橫眉道:“你那祖父,有個籍孺;你那叔伯,有個閎孺;你那父皇,又有個富甲四海的鄧通。你劉氏一門,如何都喜那白麵嬖臣?”

“阿娘,周文仁乃我近臣,辦事練達,他絕非嬖臣。”

“一個郎中令,整日伴你遊樂,不是嬖臣又是甚?”

“朝中多事,兒又無親信之臣,隻不過……願與他說些心腹話而已。”

“有心腹話,可與你阿姊說。我既厭郅都,亦不願見這白麵郎!”

景帝不由一陣心傷,隻是稽首觸地,良久無語。

竇太後橫瞥了一眼,便吩咐身旁宮女道:“還宮!此處太不清淨。”

景帝萬般無奈,隻得於次日下詔,免了郅都中尉職,著令歸家。郅都大出意料,細想便知是太後之意,心雖不平,卻也無奈,交卸了差事,即歸鄉去了。

稍後兩日,景帝又喚來周文仁,未及言語,竟幾乎落淚,黯然道:“太後疑你是籍孺、鄧通一類,有嚴旨下,令你往邊郡任職。”

周文仁聞言,幾欲暈眩,囁嚅道:“臣……不敢違太後之命。”

景帝忙扶住周文仁,溫言安撫道:“朕已安排妥:愛卿以老病免職,食二千石祿,可往零陵郡閑居。零陵原為長沙國地方,今已歸朝廷。上古舜帝南巡,崩於蒼梧,便是葬在此地。彼處山清水秀,有瀟湘二水,可滋養生息。君且去,待太後百年之後,萬事都好說。”

周文仁眼淚就撲簌簌地掉落:“陛下日理百事,今後,便沒個人來照應了。”

景帝雙眼便也濕潤,忙強笑道:“愛卿要保重。零陵終究僻遠,若有事,盡管對郡守說,我已有密詔發去。”

兩人又話別許久,周文仁才依依不舍告辭。臨別,景帝解下玉佩相贈,特意囑道:“在邊郡,務要每月通書信,免得我掛念。”

一連罷去兩位近臣,景帝為之愁苦多日,鬱鬱寡歡,隻覺宮禁歲月了無意趣。

郅都罷歸後,長安豪門子弟複又猖獗。景帝細察公卿神色,見眾人皆難掩眉間喜氣,便暗自恨道:“爾等袒護子弟,隻盼‘蒼鷹’早死,我卻偏要他活!”從此,便存了複起郅都之心。

[2].將作少府,官職名,秦置,漢初沿置。掌營建宮室、宗廟、陵寢等土木工程。景帝六年更名將作大匠。

[3].複土將軍,將軍名號。漢置臨時官職,掌營造帝陵,事訖即罷。

[4].注:此處《史記》《漢書》皆作“內史”,然漢內史為京官,郡國並無此職,僅有“長史”為佐官,故此改之。

[5].長(zhǎng)君,此處係對他人兄長的敬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