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遍地梟雄盡成灰

吳楚分兵之後半月餘,楚王劉戊,尚在睢陽城下苦等。忽一日,有吳王使節奔入,急報吳王已回軍。此時警醒,再看淮泗一帶,四麵皆是漢軍,返國已屬無望了。

劉戊正頓足大罵吳王無信,忽又有斥候來報:周亞夫軍一部,已從昌邑殺來,勢不可當。睢陽城內梁軍見救兵至,亦開門策應。

劉戊一時呆了,衝出帳外去看,隻見四麵塵頭大起。營壘外,已清晰可聞殺聲四起。

楚兵至此已枵腹多日,手不能執戟,見遍野漢軍擁來,哪裏還能戰,不消片時,即一哄而散。

劉戊慌忙上馬,左衝右突,卻見漢軍聲勢浩漫、矛戟如林,處處唯見楚兵死傷枕藉。見脫身無望,隻得下馬,仰天哀歎一聲:“吾命何以如此!”便拔劍在手,往頸上狠狠一刎,當場氣絕身亡。

漢兵見此,都高聲喧呼,挺戟四出,搜捕楚營殘兵。數萬楚兵,無一人能逃逸。

楚王既死,千裏江淮上,吳楚殘部即潰散盡淨。唯在齊地城陽,尚餘吳王奇兵一支,堪稱詭異。

此一支浩**兵馬,孤軍北上,直震動齊魯,其渠帥名喚周丘。

原來,吳王起事之初,尚未渡淮,便起用自家賓客,皆用為將軍、校尉、軍候、司馬等。唯周丘一人,未授軍職。

周丘原是下邳(今江蘇省綏寧縣一帶)人,因犯法,亡命至吳。此人平素酗酒無度,劉濞甚鄙薄之,不肯與他官職。周丘投劉濞已久,哪裏肯忍,於是上書劉濞道:“臣無能,不得入軍旅,然臣心不服。雖不敢請帶兵,卻願得大王授一漢家符節,我必有所為,以報大王。”

劉濞想想,任他匹馬單槍去謀事,倒也不妨,便將一柄奪來的漢節,交與周丘。

周丘得此漢節,有如天助,當夜即帶了隨從,馳返故裏下邳。當時下邳縣雖屬楚國,然縣令聞吳王謀反,不明所以,故而未響應,隻發了兵卒上城,閉門自守。

周丘持節至下邳,入館驛住下,立遣人召來縣令。縣令聞有漢使至,忙赴館驛來拜見。甫一入門,周丘隨口捏了個罪名,便喝令隨從,將縣令推出斬首。

隨後,又召來一幹縣吏,告之曰:“吳兵已反,不日將至下邳。若至,屠城不過一餐飯的辰光。爾等若先降了,可保家室無虞;能者或得封侯,亦不為奢望。”

諸縣吏聽了,又驚又喜,出門便奔走相告。未至半夜,下邳全城吏民乃降。周丘於一夜間,便收得徒眾三萬人,不禁大喜過望,立遣人返報吳王。

那周丘,端的是一條猛漢,未等劉濞答複,即率兵北上,一路攻城略地。進至城陽時,已擁兵十萬,聲勢浩大。那城陽本屬漢地,有中尉領兵守城。然攻守兩方眾寡懸殊,不過數日,周丘軍即大敗城陽中尉,破城而入。

當此誌得意滿時,周丘忽聞吳王在邑下敗走,不知所終,頓覺大失所望。自忖與吳王不可共成大事,便率兵返下邳,以謀他路。不承想行至半途,脊背上疽瘡發作,竟一夕而亡。這一路兵馬,便就此潰散。

吳楚既平,其餘叛王更不足慮。周亞夫便又遣弓高侯韓頹當,率軍一部赴齊,助欒布軍攻膠西王劉卬。

那劉卬自恃勇武,為齊地諸叛王之首。與濟南、膠東、菑川三王合兵,圍攻齊都臨淄。其中濟南王劉辟光所部,西向排開,擋住欒布軍,守護糧道。然未曾料,臨淄乃是七百年大城,城堅無比,叛軍晝夜仰攻,死傷枕藉,卻是三月而不能下。

齊王劉將閭親上城頭,率兵民頑抗。其間見勢危急,便遣中大夫路印,微服潛出城去,入都告急。

路印千裏顛簸,滿麵黃塵,倉皇入見景帝。景帝見了,也不免動容,當即麵諭之:“援齊軍由欒布為將軍,已晝夜奔齊;大將軍竇嬰則在滎陽,為其後援。今聞路公之言,臨淄危殆,朕即遣曹參曾孫、平陽侯曹襄,往助欒布。公請速返臨淄,報予齊王。”

路印涕泣謝恩,一夜也未留,便打馬返回。半途,又得知周亞夫已大破吳楚,心中遂大安,於是晝夜兼程,奔回臨淄城下。

自路印入都之後,臨淄勢愈危急。劉卬等圍城四王,因西邊為韓頹當軍阻隔,尚不知吳楚軍已敗,故而攻城甚急。齊王劉將閭支撐不住,思來想去,便欲求和,暗地派了密使出城,往返來去,一時尚未議成。

此時,路印見那四國叛軍圍困愈急,早已環城築壘,飛鳥亦難逾越,便於黑夜潛入。豈料行至壁壘中,卻被發覺,為兵卒所擒獲,解至四叛王大帳中。

四王升帳來看,見是齊國路中大夫,便有意勸降。劉卬道:“你主公於日前,已遣使來乞降,不日即將有成議。你為齊使,枉自奔波一回,又有何益?今日解你赴城下,隻需告知齊王,吳楚已大破周亞夫,漢軍自顧無暇,又焉能救齊?還是勸你主公,早降了便罷。”

路印憤然道:“吳楚早已為周亞夫所破,諸大王竟不知乎?”

四王皆不信,隻顧相視大笑。

劉卬斂住笑,拉下臉道:“吳楚若已破,為何漢軍尚無一兵一卒來?勝負雖未定,你便如此說就好,寡人必有厚賞;若不如此說,便教你當場飲刀成恨。”

路印怔住,良久不發一言。

劉卬便嗤笑道:“生死歧路,路中大夫為何遲疑耶?”

路印歎口氣,似已絕望,勉強應允下來。

劉卬大喜,便教左右捉一隻雞來,對路印道:“你與我四王,在此歃血為誓。隻需你哄得齊王開城,便可裂土封侯。”

路印與四王歃血盟誓罷,由膠西軍卒簇擁,來至臨淄城下,見城牆如故,城樓卻被炮石毀去大半,當即就心傷,不由落下了兩行淚來。

押解校尉催促道:“路中大夫,此時不是傷心時,還請速喊話。”

路印便以袖拭幹淚,仰頭呼道:“臣路印,出使京都返回,求見吾王!”

未過片刻,齊王劉將閭登城來看,吃了一驚:“愛卿,如何竟陷於敵手?”

路印整整衣冠,從容向城頭揖道:“臣路印,千裏求援,未辱使命,今向大王複命。朝廷發大軍百萬,以周亞夫為帥,已大破吳楚。今又有欒布、曹襄率軍援齊,請大王堅守數日,自可得救,萬勿與敵通……”

言未畢,身邊校尉怒極,一躍而起,手起刀落,竟砍下了路印的頭顱來!

劉將閭目睹此情,不由大慟,揮淚朝城下拜了一拜,即發令道:“路中大夫為國而死,我兵民豈能棄守,宜各盡力,以待援軍至!”

那劉卬等四叛王,聞說路印詐降,已向城內通了消息,不禁又急又怒,遂下令加緊攻城。怎奈城內兵民知援軍將至,都奮力死守,城堅更不可破。

四王正在焦灼時,忽有欒布軍擊潰濟南軍,突至臨淄外圍。時不久,曹襄也率援軍至,兩路會合,反將四國叛軍圍在了核心。

臨淄城下,兩軍一時犬牙交錯,旗幟亂舞,車騎往來如穿梭。

劉將閭在城頭望見,知解圍在即,便似有神魔附身,勇氣大增。當即下令開城,催動兵卒,傾城而出,與援軍裏應外合。

漢軍見城門開,知是守軍殺出,便不待將令,也騰躍進擊。兩麵痛擊之下,叛軍難以支撐,抵擋了一陣,終是節節敗退。

那援軍主帥欒布,為高帝時老將,率大軍左右馳突。膠西、膠東、濟南、菑川四王見漢軍勢大,皆無鬥誌,慌忙各自引兵歸國,一走了之。齊都臨淄,苦撐了數月,終得一朝解圍。

膠西王劉卬奔回高密,自知大罪難逃,即袒背跣足,去向王太後謝罪。王太後年事已高,早前知劉卬倡亂,本就憂心,此時見他狼狽敗歸,更是憂憤交並,轉頭不發一語。劉卬慚愧退下,呆坐於草席上,三餐不進,隻飲冷水。

膠西王太子劉德[1],見父王頹喪至此,心中猶不服,對劉卬道:“漢兵遠來,以兒臣觀之,士氣已疲,可襲之。兒願收父王殘兵擊之,若擊之不勝,再逃至海上亦不遲。”

劉卬瞟一眼王太子,苦笑一下:“唯少年敢大言耳!我軍心已壞,上下皆畏敵,豈可再用?”

王太子還欲再請,劉卬忽就發怒道:“天下之勇,無過於寡人。豎子生於深宮,反倒勝於乃翁乎?”

正爭辯間,忽有謁者奔入,呈上密信一封。劉卬忙拆開來看,原是漢將韓頹當率軍來攻,已至城外十裏處,遣人送來書信。書曰:“漢弓高侯韓頹當,奉詔誅不義。降者,赦其罪,複爵如故;不降者,滅之。大王何去何從,當有決斷。”

此時劉卬已知吳楚兵敗,楚王自刎,吳王南逃不知所終。想自家諸兄弟,兵力尚不如吳楚,如何能再撐?徘徊兩日,終是無計可施,想到隻有降了,或還有一條生路。遂拿定主意,帶了隨從,急赴城外韓頹當營壘處,意欲請罪。

到得營門,劉卬跳下馬來,望望營中漢家旗幟,呆了半晌,即脫去衣袍,**肩背,咚一聲跪下,連連叩首求見:“臣劉卬奉法不謹,驚駭百姓,有勞將軍遠道跋涉,來此窮國。請將軍亂刀齊下,處臣以菹醢[2]之刑。”

營門校尉見此,忙奔入大帳通報。少頃,隻見營門大開,一隊漢兵執金鼓而出,分列兩邊。韓頹當披掛齊整,闊步而出,俯視劉卬道:“大王操兵事,苦鞍馬,三月有餘。今日我倒是願聞:大王發兵,究竟意在何為?”

劉卬一心求活命,顏麵全不顧了,膝行向前,叩首道:“前者有晁錯,挾天子用事,變更高皇帝法令,侵奪諸侯地。我等以為不義,恐其敗亂天下,故而七國發兵,隻為誅晁錯。今聞晁錯已誅,我等當罷兵而歸。”

韓頹當輕蔑笑道:“膠西王,隻知你素來勇猛,居然也如此善辯?若晁錯作惡,何不上奏以達天聽?你等身無詔命,手無虎符,便敢擅自發兵,擊奉法守義之國。以此觀之,你意恐不在誅晁錯!”不待劉卬應答,即拿出景帝致周亞夫詔令,宣讀一遍。

讀罷詔令,韓頹當麵色冷然道:“大王,還請自便。”隨即,向身後兵卒一揚手。

兩列兵卒見此,立即擊鼓,聲聲催迫,刻不容緩。

劉卬心知死罪難逃,躊躇片時,終俯首垂淚道:“我等死有餘辜……”言畢,顫顫向王宮拜了三拜,終是拔劍自盡了。

當日,膠西王太後與王太子,在高密城內聞劉卬死訊,也都投繯自盡。

其餘謀亂三王,聞劉卬死,知天子盛怒之下,斷無生路,各自痛哭了一回,或飲藥,或投繯,也都赴了黃泉路。

此時援齊主帥欒布,駐在膠西國境內,正要班師回朝,忽有齊國一小吏前來變告,稱齊王劉將閭,也曾與膠西諸國同謀,按法不應免罪。

欒布大驚,遣細作入臨淄城去探問,果然有此事。於是,遣人飛馬上表,請景帝允準,移兵討伐齊王。

齊王劉將閭聞風,覺無以辯白,心生懼意,徘徊了兩日,竟也飲鴆自盡了。欒布得知,這才作罷,將齊王死訊飛報入都。

景帝聞報大喜,對近臣周文仁道:“自高帝時起,諸王便暗懷不服,先帝亦是無可如何。年前亂起,朕雖是折了晁錯一人,卻換來天下歸一,了卻賈誼大夫生前心事。”

周文仁道:“晁錯用事,操之過急,致天下人多不知陛下胸襟。今叛亂既平,臣之意,不妨饒過脅從者,也好收拾民心。”

“唔……叛眾險些覆我河山,為大局計,卻要饒過?”

“竊以為,饒恕脅從吏民等,非為縱惡,乃是斷惡之根。若今日從重懲辦,其子孫必懷恨在心,數代不絕,反成了後世隱患。其子孫來日及壯,或將群起翻案,再興風波,鬧到正邪難辨。若今日赦之,其徒眾必知感恩,從此釋怨,永不為害。”

景帝瞥一眼周文仁,笑道:“人皆言你年少懦弱,不敢直諫。豈不知,中庸之道方為正道。朝中雖濟濟多才,也是少你不得的。”

於是不久,便有詔頒下,曰:“近山東諸地,亂兵洶洶,乃因吳王劉濞等為逆,起兵相脅,貽誤吏民,吏民不得已為亂。今劉濞等已滅,吏民當坐謀亂罪者,皆赦之。楚元王子劉蓺(yì)等,參與謀逆,朕不忍加之於法,僅除其宗室籍。”

此詔下,諸國從亂吏民,知朝廷開恩,不咎既往,都口誦聖明,紛紛返歸原籍,重拾舊業。山東諸國惶惶亂象,一夜之間便告平複。

至此,作亂七國中,有六國已平。唯餘趙王劉遂,聞吳楚兵已敗,知大事不妙,即率兵退回邯鄲,關門自守。時不久,漢將酈寄便率軍五萬,殺入了趙境,將邯鄲城團團圍住。

那劉遂,即是已故趙幽王劉友之子。當年劉友為呂後下令幽禁,停供飲食,竟活活被餓斃。天下人多憐之,尤以趙人為甚。文帝即位後,不忍心這一脈除國,便封了劉遂為趙王。

劉遂脾性酷似乃父,外柔而內剛。退守邯鄲後,無論酈寄如何勸說,隻是不降。城內兵民因感念趙幽王,皆與劉遂一心,登城拒敵,全無懼意。

那漢軍主將酈寄,雖為將門之子,卻是個紈絝公子,本領不甚高強,率大軍圍住邯鄲,百計而不能下。守城兵民倚仗糧足,與漢軍僵持,竟有八月而城未破。酈寄見自家兵卒日損,箭矢日減,也隻能徒喚奈何。

這日忽而想道:欒布援齊大軍近在咫尺,如今齊亂已平,何不請他提兵來應援。於是,提筆擬就求援信一封,遣人送至膠西。

欒布接酈寄之信,怒意頓生,誓要親滅趙王,遂提兵赴邯鄲,與酈寄所部會合。

此時漢軍在邯鄲城下,已聚起十萬之眾。有連營十數裏,處處旌旗翻飛,鼓角不絕。

趙王劉遂在城頭望見,心下一沉,知欒布此來,誌在必得。目下城中兵疲矢少,正是苦撐時,圍城漢軍之數,卻猛然倍增,這又怎生得了!

如此躊躇一夜,便也顧不得許多了,立即遣人微服出城,攜了密信,往匈奴王庭去求救。

不料,密使往返漠南,費時近一月,返歸時卻是兩手空空。原來,那軍臣單於早已探得,吳楚軍敗於周亞夫,諸侯已勢盡,哪還有便宜可討,便不肯發兵來救。

趙遂無奈,隻得親披甲胄,赴四門激勵將士,又發動城內丁壯、健婦,皆上城助守。

邯鄲城內兵民,崇仰當年趙幽王,又念劉遂寬厚仁慈,各個願效死命,與漢軍廝殺數月,早殺紅了眼,隻在城上搖旗呐喊,抵死也不肯降。

欒布騎馬繞城數匝,見那邯鄲城巍然高矗,城堅不可摧,心中便暗自叫苦。原來,這邯鄲上古乃殷商畿輔之地,築城已有千年。戰國時,又為八代趙王之都。其間,經趙武靈王勵精圖治,城牆不知翻修了幾回,堅固乃舉世無匹。

漢軍雖有衝車、石炮,怎奈牆高溝深,不得施展。如此,欒布、酈寄率軍在城下,又耗了半月,仍是一無所得。

這日,欒布心中鬱悶,邀了酈寄,騎馬去往鄉間,欲覓一地,置酒散心。待兩人登上滏水之堤,見天高地闊,田中穀粟一片金黃,心胸頓然豁亮許多,便下了馬,喚隨從鋪席擺酒。

欒布與酈寄對坐,望了望秋空,不由慨歎道:“在下投高帝甚遲,於漢家未有尺寸之功,常以為憾。今奉詔東來,欲建大功以光門楣,卻為這邯鄲城所阻。”

酈寄連忙勸慰道:“兄之高義,天下皆知,昔年也曾身曆百戰。我為後起之輩,一向敬服之。今日邯鄲城堅,便是韓信再世,亦不可唾手而得,欒兄可寬懷,困到他矢盡糧絕,自是不攻而破。”

欒布搖頭道:“酈兄不必慰我。邯鄲富冠海內,兵精糧足,困是困不死的。我若無計攻城,必為天下所笑。”

酈寄忙自嘲道:“哪裏,恐天下人更要笑我。”

正說話間,欒布忽望見遠處堤上,有無數農夫正在築堤,心中便一動,喚了聲:“酈兄,不忙飲酒,且與我同去看看。”

兩人便策馬至人群近前,下馬來觀看。但見兩麵土堤上,聚了鄰近村寨數百男女,正肩挑背扛,築高堤壩。

欒布心生疑惑,瞄見人叢中有一父老,便上前一揖,恭謹問道:“請問老丈,何事需築這土堤?”

那老者白發銀須,體仍壯健,放下擔子回道:“承將軍下問,此地為滏水回彎處,年年秋汛,皆有洪水浩**而下,水漫十裏,毀壞農舍無數。小民力不能勝天,隻得將這土堤築高,也好略少些災殃。”

欒布心中便一亮:“秋汛當是何時?”

老者答道:“便是旬日之內吧。將軍不見,今日兩邊村落,連婦孺也來築堤了。”

欒布連忙謝道:“農事辛苦,有擾老丈了。”

那老者笑笑:“哪裏,將軍才是辛苦。天災雖為害,終是一時;將軍帶了這許多兵來,不分晝夜攻城,還不知何日是休呢!”

欒布聽出老者語帶譏諷,臉上一紅,忙拉了酈寄,向老者拜別。

返回置酒處,欒布已是酒興全無,吩咐左右收拾好,即刻回營。

酈寄忙勸道:“今日天高氣爽,既已偷閑,何不逍遙片時?”

欒布便道:“日前,我看趙國輿圖,知這滏水自邯山出,浩**向北,繞邯鄲城而過,匯入大澤。今逢秋汛,我可發士卒,破邯鄲城下堤壩,以水淹城。任是他城厚丈餘,也難擋洪水灌入。”

酈寄大喜道:“如此好計,怎的我便未想到?”

未及數日,秋汛果然至。連綿秋雨中,滔滔滏水奔湧而來,直至邯鄲城下。那河堤早被漢兵挖開,浩漫洪水,湧入城中。城中兵民大驚,隻得紛紛登屋躲避。雨大不能舉火,人皆寒食,苦不堪言。

城下漢兵,卻並不攻城,隻在水中乘舟巡遊。一麵擂起金鼓,聲聲呐喊。城中人聽了,更是心慌,都覺命將不久了。

那趙王劉遂,所居王宮亦被淹,隻得與宗室、僚屬一道,遷至南門城樓上。眼望滿城洪水,百姓攀爬於屋頂,不覺就潸然淚下:“天獨不憐我乎……”

左右有宦者,悄悄附耳低語道:“大王何不出降?”

劉遂黯然歎道:“既反之,又何以降?寡人不能為後世所笑。”

如此兩日過去,東南角城牆終被浸壞,轟然一聲塌陷。

城下欒布至此時,不眠亦有兩日,聞軍卒來報,大喜道:“逆賊,可違天乎?”遂下令攻城。

眾漢軍屯兵於城下,迄今已有九月餘,得此令,都大為吐氣,爭相奔踴,自城牆陷處蜂擁而入。若在平時,城內兵民尚可一搏;如今被水淹了兩日,食宿皆不濟,哪裏還能抗爭。漢軍此次早已有備,征了些木船,又紮了些木排,滿城裏巡遊,搜殺守軍,一時闔城大亂。

欒布率大隊入城,望見南門上有黃蓋,知是趙王所在,發一聲喊,便領兵從走馬道殺上來。趙王衛士紛紛奔出,拚死抵擋,奈何寡不敵眾,漸漸不支。

城樓上,劉遂聞殺聲已近,身邊甲士所餘寥寥,隻得歎了一聲:“我父子兩代,命皆不該為王!”即命身邊親眷,各去了斷。自己整好衣冠,遙向宗廟拜了三拜,便也拔劍自盡了。

欒布遠遠望見,喝止眾卒,不得唐突,便率親衛搶先登樓,注目劉遂屍體良久,取下那手中劍,搖頭歎道:“既為王侯,人心又何苦不足?”遂命人尋來薄棺一口,將劉遂入殮,抬去城外葬了。

七國之亂,自東南起事,洶洶半個天下,至此時,方告全盤平息。

卻說那諸齊兄弟中,還有一個濟北王劉誌,此前也曾與膠西王相約起事。多虧近臣郎中令苦勸,方才作罷。

此時聞諸齊五王皆死,劉誌便不能安坐,知此罪勢必難逃。於是喚來妻與子,對泣作別道:“諸兄皆死,我何以獨生?唯有自裁,或可保全爾等性命。”

家眷一時都被嚇住,圍在劉誌腳邊,牽衣大哭,苦苦相勸。劉誌隻是不聽,嗬斥道:“全家死,何如一人死?”當下命謁者取來鴆酒,便要飲下。

此等生離死別之狀,連殿前甲士見了,也都落淚。時殿上有僚屬公孫玃(jué),正侍立在旁,心有不忍,連忙趨前道:“大王,生死之事,切忌匆忙。臣願為大王往梁國,求梁王代為辯白。梁王素為天子所倚,手眼通天,或可得他相助,有所轉圜。”

劉誌隻是搖頭:“我與梁王,素無厚誼,他如何就肯相助?”

公孫玃急得頓足道:“大王何急矣?事若不成,赴死亦為不遲!”

劉誌歎了口氣,這才放下求死之念,遣公孫玃攜了些珍玩寶物,立赴睢陽。

公孫玃領命,當日即出發,一路奔行。在路上見到,梁地處處殘破,哀鴻遍野,百姓臉上尚帶驚恐,不由就連聲歎息。

甫一入梁王宮,公孫玃納頭便拜,朗聲稱頌道:“濟北臣民,聞梁王大名,如聞神仙之名。皆知梁王守睢陽,致吳楚兩軍進退失據,終至覆亡,無不視梁王為恩人。”

梁王劉武端坐殿上,也知公孫玃來意,便笑了笑:“不想濟北臣僚中,竟也有你這般利口巧舌的,也算難得!”

公孫玃忙答道:“臣在濟北,蕞爾小臣矣;才識過我者,可謂車載鬥量。小臣此來,不為爭口舌,隻為講道理。”

“哦,既然如此!那麽君請放言。”

“我等君臣在濟北,雖無力討逆,然皆知梁王一人獨當吳楚。天下至大,拱衛亦多,何以吳王洶洶而來,獨屯兵於睢陽城下……”

“且慢,公孫君!寡人隻願聽道理,高帽子休要再戴。”

“小臣不過據實講來。吳楚猖獗時,周亞夫屯兵邑下,委棄睢陽而不顧,不知何意。濟北君臣皆以為,睢陽城破,隻在數日間。不意睢陽萬戶,皆從大王,城堅不可破,周亞夫又斷吳楚糧道。待李廣奇兵一出,賊眾饑疲,頃刻瓦解,吾王方知大王有砥柱之功。”

這一番話,雖是逢迎,梁王聽了,卻也高興,不由頷首道:“濟北王倒也有些見識,睢陽若不守,那周亞夫軍又有何用?”

“我濟北臣民,議起此事,都讚大王知恩義。”

“不錯。那李廣勇冠三軍,解我危難,寡人自是不能忘,日前已賜他將軍印一枚。公孫君,你千裏出使,怕不是為當麵奉承而來,且說正題吧。”

公孫玃這才正襟斂容,深深一揖道:“我濟北國地狹人稀,東臨諸齊,南接吳越,北迫於燕趙,勢難自守。此前吳與膠西兩王,交相逼迫,同約謀反,吾王身不由己,隻得虛言應下,實非本心。”

梁王便冷冷道:“我梁地也並非萬裏之廣。反與不反,皆在本心,如何就無膽量拒之?”

“不然。小臣以為,當初吾王若拒吳王,則吳王必先奪濟北,後下齊地,與燕趙相連,賊勢便成。如此,傾山東諸國之力,聚雄兵百萬,西向叩關,睢陽可能當乎?周亞夫可敢攖其鋒乎?”

“唔……倒也有理。”

“吳王原以為,我濟北國必定歸順,便與楚王貿然西進。豈料,齊王反悔,吾王則抗節不從,致吳楚孤軍深入,後援難繼,終是兵敗身亡。大王試想,若吾王不施緩兵之計,以吳楚之勢,三日便可吞我全境,又焉能暗助大王,成就平亂之功?”

這番話,果然說得梁王心動,不由展顏一笑:“如此說來,濟北王倒也有功。”

“吾王高義,惜不為外人所知。臣聞朝廷頗疑吾王,非但未有嘉勉,倒似有問罪之意。忠而見疑,為藩臣之大不幸。臣恐如此,諸藩王皆感寒心,豈利於社稷焉?”

“嗯……公孫君之意,寡人已聽明白。此番你來,莫非求告於寡人?”

“正是。小臣日前入梁,見遍地殘破,尚未平複,心中就大不忍。若非梁王獨撐危局,不知各國要受多少災殃!平七國之亂,大王功高如日月,天下皆仰之。以當今之勢,唯大王可為我君臣一辯。若能向天子進言,代為辯白,則我危國可全、窮民可安。大王之恩,濟北君臣將受之無盡。小臣公孫玃,微末之人也,然願為濟北王請命,望大王開恩!”說罷,公孫玃涕泗交流,伏地不起,隻待梁王發話。

這一番話,情理並茂,那梁王聽得順耳,焉能不被說動。於是連聲道:“平身,平身,公孫君不必如此。難得你深明大義,忠於王事,所言實獲我心。且暫留睢陽幾日,寡人這便上表,為濟北王辯白。”

果然不出半月,景帝便有複詔,赦濟北王之罪,徙為菑川王了事。如此,齊諸王一門兄弟,僅劉誌一人保全了性命。

公孫玃聞訊,喜極而泣,入宮去拜謝了梁王,返國複命不提。

平亂大功告成,各路人馬陸續還都。最先入都門的,是駐滎陽的大將軍竇嬰。景帝見了竇嬰,滿麵含笑,誇讚道:“王孫兄初試鋒芒,任大將軍,可謂名副其實。”

竇嬰謝道:“哪裏,微臣為殿後,討了個便宜。平亂之功,當首推太尉無疑。”

景帝便感慨:“周亞夫已是條侯,今又立功,倒不知該如何封賞了!”

“陛下,周亞夫此戰,謀略為古今所無。若換成臣下,定是按捺不住,要與吳王拚個高低,勝負便難料了。亞夫名聲大起,也無須更多封賞了,將來,或可為丞相。”

“哦?倒也是。”

“陛下,此次晁錯惹出禍亂,於朝廷,倒也因禍得福。那齊地諸王,累代都是隱患,今日,可將皇子也徙封沿海,從此海內皆安。”

景帝便笑:“朕也正有此意。”

如此至秋深,邯鄲告破,周亞夫等諸將,也都統軍還都。各路歸來,終是得勝之師,就不免驕狂,一路於百姓多有騷擾;唯周亞夫軍,軍紀肅然,秋毫無犯,馬不踏田家一株冬麥。

沿路百姓聞風來看,都雀躍歡呼,慶幸漢軍能一戰而勝,中原免受兵燹之苦。

周亞夫於彈指間平定禍亂,心中也甚得意,一路看去,隻覺處處皆好。這日,大軍入函穀關,迤邐走過白鹿原。原上草木蕭瑟,已隱隱有冬意,不由對諸將感歎道:“草木枯榮,經年矣,我輩皆在軍旅。”

說話間,忽覺前軍遲滯,竟是漸漸走不動了。正詫異間,便有校尉來報:“前麵有販牛者,堵塞道路。”

周亞夫想了想,便吩咐道:“待我去察看。”便下了戎車,換乘一匹馬,急往前軍察看。

到得前鋒隊列,果然見前麵路上,有一白須老者,頭戴鬥笠,身著粗衣,驅趕一群牛,與大軍相向而來,卻並不讓路。

周亞夫連忙下馬,上前向老者一揖:“敢問長者,欲往何處去?”

那老者抬眼看看,淡淡答道:“往前村去販牛。”

周亞夫便溫聲道:“在下漢太尉周亞夫是也,今討逆歸來,長者可否稍讓路?”

那老者兩眼便放光:“是周太尉?”當即回禮道,“老夫乃長安一布衣,有擾尊駕,在此拜過。”

周亞夫笑道:“長者甚悠閑,令人羨煞。今日行軍,不得閑暇晤談,還請借過,我大軍也好速歸長安。”

那老者便詭秘一笑:“今日路遇太尉,小民幸甚。太尉千裏討逆,勞苦功高。老夫這牛賣與不賣,都不打緊,便做了犒師之用吧。”

周亞夫吃了一驚:“這使不得,本軍於民財秋毫無犯,豈能受商賈饋贈?”

“太尉不知,我也並非甚麽商人,不過家中養了些牛,今日趕去賣。若賣與他人,何如就此贈予將軍呢?”

“不可!征虜討賊,武人之責也,與足下無涉。長者可不必客氣。”

那老者忽就笑問:“太尉知兵,定是讀過《春秋左氏》?”

“略知一二。”

“可知弦高退秦師的典故?”

周亞夫這才會意,不由心中一驚:“哦!足下之意是……”

“那弦高,不過鄭國一牛販,亦知誠心報國。在下雖為農夫,也知天下今日得安,全賴將軍之功。以牛相贈,聊盡一番心意,有何可怪?”

“原來如此。足下心意,周某領了。然民家養牛不易,萬萬不可拿來犒師。”

那老者立定,注目周亞夫片刻,頷首道:“老夫素敬太尉善治兵,今日平亂,又立有不世之功。既不受老夫禮物,老夫這裏,便有一語相贈。”

“在下願聞。”

“昔日墨者,門徒滿天下。墨子曾有言:‘江河之水,非一源之水也。’也望足下謹記:百姓可頌太尉之功,太尉心內,卻不可自居一人之功。自古以來的禍端,全在功高之時。我今日攔路,便是要勸太尉這一句。”

周亞夫麵容失色,連忙揖禮道:“多謝賜教,敢問長者姓名?”

“我之所言,若有道理,太尉便請受用。村野姓名,則不問也可。”老者言畢,便哈哈大笑,將手中長鞭一甩。

那牛群聞得鞭聲,掉頭便往田中奔散,牛蹄在畦間雜遝,卻不踩一株青苗。老者跟著也下了路,踩著土埂,走入麥田。

周亞夫驚異萬分,忽想起坊間傳說,便急喚道:“長者,你莫不是王生,王禹湯……”

那老者仰頭大笑道:“是與不是,又有何異?”說著,便疾步走遠,不再回頭。

周亞夫望住老者背影,滿心狐疑,自語道:“所言究是何意?”少頃,才搖搖頭,下令大軍起行。

如此,至秋冬之交,各路兵馬都陸續還都,景帝喜笑顏開,大宴群臣。於席間論功行賞,遍賜諸將,向諸將祝酒道:“七國亂平,斬首十餘萬,諸君有大功。從此,我漢家不言兵事,唯問天下富庶與否!”

此次封賞,封了兩人為侯,即竇嬰為魏其侯、欒布為鄃(shū)侯。另有周亞夫、曹襄功亦甚高,惜兩人已為侯,無法再封,便另賜金帛若幹,以為酬功。其餘平亂將士,皆有封賞不等。另有楚、趙屬官,為勸諫叛王而死者,亦封其子嗣為侯。

唯李廣一人,因受了梁王所賜將軍印,惹得景帝不快,雖有斬將奪旗之功,卻無分毫封賞,僅調為上穀(今河北省懷來縣)郡守。李廣終身不走運,便是自此時起,後麵的事,暫且不提。

封賞宣詔畢,滿席皆大歡喜,各功臣舉杯相慶。景帝亦覺卸下了千斤巨石,身心俱暢。宴罷歸來,踱至偏殿,立於“漢家山河一統輿圖”前,長久望之,幾欲泫然泣下。

想到如今,倡亂七國及齊國皆無一王,景帝便惋惜起齊王來。想那劉將閭,雖也曾參與謀亂,到底是反悔得早。若不是他牽住齊諸王,則吳楚勢必如虎添翼,襲破睢陽,天下倒真是要危殆了。

如此一想,景帝便不忍虧待劉將閭一脈。不多日便有詔下,稱齊王劉將閭謀亂,係遭人脅迫,罪不至死,今特予優恤,賜諡號為齊孝王。齊太子劉壽,襲封如舊。

眾臣聞詔,都連聲讚好。丞相陶青道:“陛下恩典,罪不及後人,天下人定當稱頌之。齊王一脈如此,吳楚王之嗣,似也無罪,可否一體處置?”

景帝不由怔住,一時也想不出條理來,隻得含糊應許了。

不想至午後,忽有謁者來報:“太後有事召陛下。”

景帝不知是何故,連忙來至長樂宮。見竇太後倚於案幾,正閉目養神,聞景帝至,微微一動,然並未睜眼。

景帝連忙問安,竇太後閉目道:“為母近盲,睜不睜眼,卻也不要緊了,便閉目與你說話。”

“兒臣聽著,太後隻管講。”

“聞說吳楚兩王的後人,你也要封王?封他們做甚麽?”

“父謀逆,罪不及子。齊太子既襲封為王,吳楚後人總不好絕祀。”

竇太後猛地睜開眼,憤憤道:“你便如我,睜開眼也是個盲!吳楚不宜絕祀,便要封他子嗣嗎?兩王謀反,幾致天下傾覆,罪在不赦,卻封了他們的後人,世人當作何想?東南本就有天子氣,秦始皇尚不敢怠慢,啟兒如何就敢輕忽?”

“這個……兒之慮,有所不周。”

“太後訓誡得對,容兒臣再議。”

竇太後臉色這才稍緩,微閉雙目道:“黃老之術有所謂:‘天下大事,必作於細。’你治事,再不可心粗氣浮。吳楚兩王之嗣,斷不能封王。”

景帝舒一口氣,連忙應道:“遵太後旨意,兒必不如此。太後已久坐多時,容兒臣扶你去庭中走走。”

竇太後便擺手一笑:“秋來天漸寒,為母怕冷得很,不去了。你且退下吧。”

自長樂宮返回,景帝連忙召來陶青、周文仁等一幹心腹,商議了半晌,總算有了成議:故楚王劉戊之後,貶為庶民,另封原宗正劉禮為楚王。

這位劉禮,為楚元王次子,亦即劉戊的叔父。如此賜封,既與劉戊後人無涉,亦可昭示不忘楚元王之意,可謂兩全其美。

至於那吳國,景帝不敢違太後之意,便令除國。將吳故地分為魯、江都二國。四皇子淮陽王劉餘,徙為魯王;五皇子汝南王劉非,徙為江都王。如此,曆來東南心腹大患,便告解除。

此外,又封了八皇子劉端為膠西王、九皇子劉勝為中山王。

如此一封,景帝子嗣遍布四方,其勢赫赫,旁枝之勢立顯微弱。其中的中山國,乃是割出常山郡數縣所置,國都盧奴(今河北省定州市);所封中山王劉勝,據《三國誌》言,便是後來的蜀帝劉備之祖,此處不多表。

還有原濟北王劉誌蒙赦,已徙往菑川為王;所留空缺,由原衡山王劉勃補上。劉勃為淮南厲王之子,吳楚倡亂時,不為劉濞巧言所動,故此徙封濟北王,算是深得景帝信任。另有濟南王劉辟光,已畏罪自盡,濟南國即除去,置為濟南郡,收歸朝廷。

這一番改封,天下自是河清海晏。封王詔令中,又廣賜民爵一級,各處更是萬民同歡。至初冬日,適逢新年,新舊諸王皆來朝賀;巍峨前殿上,冠蓋如雲,滿庭都是喜氣。

旬日之後,朝賀罷,諸王就國,長安城方得複歸寧靜。景帝頓覺輕鬆,恰好逢長安初雪,便喚了周文仁,於偏殿閑坐,觀賞廊下飄飄細雪。

兩人把盞小飲,酒方溫畢,就見雪意漸濃,未央宮萬樹千屋,都白了起來。

景帝看得癡了,持杯良久,想起早前鄧公所言,不由感念起晁錯來。

想當初,諸王未反之日,如猛虎臥於榻旁,自高帝始,兩宮便不能安睡。所謂堂堂漢家,實是半壁河山,隻似屈居關中一隅,天下之半並不屬己。今曆一春一夏,平亂事成,崤函以東至海,可聽憑朝廷擺布了,漢家一統,自此方見眉目。如此想來,逼反吳王,也未見得就是禍事。

景帝似未聽見,少頃,忽對周文仁道:“愛卿,那後世之人,可知寡人苦衷乎?”

周文仁怔了一怔,方遲疑答道:“……當有人知。”

景帝扶住周文仁肩頭,朗聲笑道:“周郎,你到底是個憨人。朕能平亂,便是有天助,後世知或不知,又當何如?今日雪景甚好,隻在此飲酒,實是辜負了好景。你且守好宮禁,我即赴上林苑去賞雪。”

當下,便從後宮召來新寵賈姬,帶了一隊涓人、郎衛,乘車出宮。

到得上林苑黃山門,漫野已是一派銀裝。景帝攜賈姬走走停停,絲毫不覺有寒意。那賈姬是俳優出身,色藝俱佳,頗能討人喜歡。一路上扔雪球、揚雪霧,隻聞笑語不斷。

玩了約莫一個時辰,賈姬忽欲小解,便獨自去了林邊一茅廁。其時上林苑廢弛已久,屋宇皆破敗,那茅廁,也不過是一簡陋棚架。

賈姬入內不多時,忽從林中躥出一隻野豬來,直闖入茅廁。眾人一時驚慌,都不知所措,隻聞賈姬在內,驚得哇哇大叫。

景帝心急,連忙環顧左右,欲令郎衛入內解救。偏在此時,竟無一郎衛在側,唯有中郎將郅都,正執戟護衛。景帝望向郅都,卻不料,那郅都將頭一偏,故作不見。

耳聞賈姬呼救聲愈急,景帝更是慌亂,欲喚郅都,又覺有所不便,情急中竟拔出劍來,欲闖入茅廁救美。

正在此時,郅都卻不再佯裝,急趨上前,跪在景帝腳前勸阻道:“陛下若亡一姬,又有一姬獻上,天下還少賈姬這等人嗎?陛下若是自輕性命,何以對得起宗廟、太後?”

這一語,有如石破天驚,說得景帝心頭一震,當即收劍止步,任由那賈姬自己去應付。也是賈姬命大,不多時,那野豬便自行躥出,逃之夭夭。賈姬渾身戰栗出來,景帝上前看過,竟無一處受傷。不多時,眾人也聞聲趕來,都直呼僥幸。

此事終究來得突兀,景帝受了驚嚇,全沒了賞雪意趣,便下令還宮。

路上,景帝隻顧安撫賈姬,卻未及嘉勉郅都。到得長樂宮,隨行涓人傳揚開去,當日竇太後便聞說此事,不由大讚郅都。當下喚了少府來,命賜予郅都百金,以作獎賞。景帝得知,細思此事,也以為郅都忠直,便又加賜了百金。

自此之後,郅都之名,即傳遍長安,宗室公卿無不推重。恰逢濟南國除,置為郡,地方有司上奏,郡中目間(jiàn)氏大族,有族人三百餘家,一向豪滑,橫行鄉邑,守尉不能製。

景帝聞報,拍案道:“焉有此理!向日濟南王隻知謀反,不知理政,竟養虎遺患至此。”當日,即拜郅都為濟南郡守,麵諭道:“齊魯久不見漢官之威,那鄉邑豪強,竟也敢目無朝廷。著令你往治濟南,不教他一個逃脫。”

待入得郡城博陽(今山東省濟南市章丘區),郅都果然雷厲風行,三日內即遣兵卒,捕得目間氏首惡全族,統統斬首,暴屍街頭示眾。目間氏餘眾見之,不由魂飛膽喪,各個股栗,再不敢為非作歹。

後郅都在濟南治理一歲餘,全境安然,民知守法,竟至路不拾遺。鄰近十餘郡之郡守,聞之無不敬畏,視濟南為大府,每見郅都,皆畢恭畢敬。

景帝聞濟南地方大治,心中甚悅,拊掌對周文仁道:“七國亂可平,如何市井之亂便不可平?皆因吏治無能所致。前朝文帝雖寬厚,然亦有失。仁政之下,想那民雖得安,豪強漸也不懼官府,連惡少也屢有犯禁。今後,倒要施以嚴刑峻法,不教這等惡痞逞凶。”

[1].膠西王太子劉德,與景帝次子、河間王劉德同名。

[2].菹醢(zūhǎi),古之酷刑,將人剁成肉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