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萬騎競逐敵魂飛

卻說晁錯在長安城內,見周亞夫大軍既發,心內便稍感放鬆,料定有周亞夫在,叛軍必不能過滎陽。這日,晁錯正在禦史府中,召集諸曹商議公事,忽聞門外有中尉陳嘉,奉了詔令前來。

陳嘉原本是個書生,多年任文官,如今卻做了京師禁軍首領。晁錯為內史時,與他分掌京師兵民兩事,曾多有交往;然陳嘉親赴府衙來見,卻是前所未有。晁錯不由心生詫異,連忙整衣迎出。

但見府衙門外,陳嘉正恭立等候,儒雅之風依舊。見麵致禮畢,陳嘉將手上符節一舉,隻急催晁錯道:“奉主上親授詔,召晁大夫立即入朝。”

晁錯更是驚異,忙問道:“中尉,可知主上有何事相召?”

“臣不知。隻令下官親來府中,以車載晁大夫入宮。”

“莫不是睢陽有變?”晁錯便覺心神不定,請陳嘉稍候,自去換了朝服冠帶,方出來與陳嘉一同登車。

臨登車,晁錯才看見,陳嘉所乘,並非宣召專用的軺(yáo)車,而是征召鄉賢所用的安車,外有帷幕遮擋,心裏便疑惑,但也未及多想。

二人方坐定,禦者便一揮長鞭。那轅馬極是健壯,吃了一記鞭子,猛然就快跑起來。

陳嘉在車中,隻顧與晁錯閑聊,說了些往日逸事,頗為悠閑。晁錯有心無心應著,歎口氣道:“自吳楚倡亂,我已多日未曾閑暇。”

陳嘉便笑道:“世上事,終歸是忙碌不完。晁大夫身上所負,乃海內安危,就更其煩勞。”

“近幾日調兵,中尉亦甚辛苦。或再有半年,方可將吳楚之亂平息。”

“也罷!這半年,下官便無好覺可睡了……”

如此走了許久,尚未駛至北闕,晁錯頗覺疑惑,便掀起窗簾朝外看。不看則罷,一看之下,不禁大驚:“中尉,這是到了何處,怎像是鬧市之中?”

陳嘉也探頭看了看,卻冷下臉來道:“晁大夫,下官奉詔前來,諒也不至走錯路。”

晁錯望住陳嘉,不由起了怒意:“中尉,如此官腔,本官也不欲聽。你究竟是何意?且停車再說!”

陳嘉便一拱手道:“晁大夫息怒。奉詔載閣下所赴的,正是此處!”說罷,便喝令禦者停車,搶先一步跳下了車。

晁錯跟著也下了車,舉目一看,竟大驚失色:“如何將我載來東市!”

陳嘉也不言語,隻打了一聲呼哨,四周便跳出幾名甲士,一擁而上,將晁錯死死擒住。

晁錯掙脫不得,大怒道:“陳嘉,你也反了不成?”

陳嘉拱手道:“晁大夫,恕下官王命在身。”便回首喝令眾甲士道,“褫去晁大夫冠帶,押到前頭去!”

眾甲士摘去晁錯頭上“進賢冠”[1],拿出繩索來,三下兩下,便將晁錯五花大綁。

晁錯怒罵不止,踢蹬跳躍,掙紮不已。眾甲士使出蠻力,才將他頭按下,直押至東市十字街口。

此處早有甲士一隊,各個紅幅巾纏頭,手持環首刀,阻住過往百姓,圈出了一片法場來。

晁錯這才明白,不由厲聲呼道:“中尉欲殺我乎!”

陳嘉從懷中摸出一幅黃絹,高聲喚道:“晁錯聽旨!”

眾甲士便將晁錯按住跪倒。晁錯怒不可遏,抬頭望住陳嘉,恨恨道:“你先喚丞相來此!”

陳嘉冷笑道:“晁公請少安毋躁,丞相他怎會來此?”便將詔旨展開,高聲誦道,“今有丞相陶青、中尉陳嘉、廷尉張敺劾奏晁錯,稱:吳王反逆無道,欲危宗廟,天下當共誅。今禦史大夫晁錯建言:‘兵卒數百萬,交予群臣統帶,不可信;不如主上自領兵,令臣留守。淮泗一帶,吳軍所未占者,可以予吳。’此言有違陛下厚德,致群臣疏離,又欲以城邑予吳,無臣子禮,大逆不道,當處腰斬。晁氏父母妻子及兄弟,無論少長,皆應棄市。臣等請按法論罪,詔曰可。欽此!”

“啊!”晁錯驚呼一聲,頭一歪,竟閉過氣去。

陳嘉揮手示意,便有兩名赤膊劊子手,頭纏紅巾,抬了鬼頭鍘上來。

陳嘉又吩咐道:“請晁公飲下壯行酒。”

話音方落,便另有一名劊子手,端了一碗烈酒上來,要給晁錯灌下。

晁錯猛地驚醒,扭頭不飲,隻仰天呼道:“朝服被斬,自古以來所未聞,商鞅、李斯尚不致如此。漢家之亡,必將亡於強藩也,晁某死不瞑目!”

陳嘉便上前拱手道:“晁公,諸事都顧不及了,可有話留下?”

晁錯轉頭怒視陳嘉道:“有,隻一個字……”

“請講。”

“悲——”

晁錯淒厲之聲,撕肝裂膽,直上青空,竟久久回旋不散。法場之外百姓,聞之無不膽寒,都不忍直視。場內一排紅巾甲士,也難掩臉色微變。

陳嘉此時神色木然,閉目片刻,猛地喝了一聲:“開鍘!”

說時遲那時快,三名劊子手騰跳如兔,一把便將晁錯按倒,拖至鍘刀下。刀落處,飆風驟起!漢家一代名臣晁錯,就此不明不白地命喪黃泉。

行刑後,劊子手俯身去看,那雙眼,果然未閉合。隨後,便有甲士抬了一口薄棺上來,草草將屍身裝殮,裝上牛車,運往城外去了。

陳嘉目送牛車駛遠,麵色無悲無喜,木然良久,才登上車,返回宮中複命。

此時景帝正與陶青、張敺兩人,於殿上靜候,見陳嘉來報斬訖,便都大大鬆了口氣。

景帝遂向陶青道:“速將晁錯之罪,昭告中外。天下官民,久已不耐煩此人。”隨後又囑張敺道,“差人至晁邸及故裏,捕晁氏親眷,一體坐罪。”

次日,晁錯被誅的消息傳開,卻未如景帝所料,並不見閭巷有人奔踴相慶。

京師大小各官,聞晁錯是朝服腰斬,都駭然失色。想那秦開一統以來,當朝三公被腰斬,也僅有李斯一人。料想後世再過千年,亦斷無此等事。眾臣思及此,都不禁中夜驚悸,久不能成眠。

市井百姓聞此劇變,亦覺世事莫測,而全無喜慶之心。僅有城邑商賈之輩,暗中飲酒同賀,附耳言笑。隻緣文帝朝時,晁錯曾上疏,力主重農抑商;文帝便降了田租,卻未對商賈降稅。故此,商人就不免暗恨晁錯。

三日後,廷尉府公差飛騎至潁川,擬捕拿晁父。卻不料,晁父因畏懼晁錯惹禍及門,早已於半月前,在家中服毒自盡。

張敺得報,遂將晁錯母、妻、子女等親眷,悉數拿獲,收入詔獄。

景帝腰斬了晁錯,尚不解恨,全不顧往日情麵,又有詔令:除已死者不問之外,晁氏一族眷屬,皆斬首棄市。

可憐晁氏一門老小,雙手被縛,身插斬標,於一路號啼中,踉蹌來至東市。至午時三刻,一齊喪命於刀下,棄屍街頭,百姓觀之無不唏噓。

肇禍者既除,景帝稍覺鬆了口氣,然環顧海內,卻又萬難安坐。崤關外情勢,已十分迫人,若再遲疑,另有諸侯響應,則賊勢便萬難遏製。於是有詔下,命袁盎奉朝廷之意、劉通奉宗室之意,前往梁地與吳王議和。

卻說袁盎初聞晁錯死,心中尚竊喜,以為終得報了一箭之仇。然接了出使詔令,再細想此行,不啻是深入虎穴,便覺心慌。原想為景帝獻計,誅了晁錯,須有周亞夫領兵擊之,方能迫得吳王退兵。豈料景帝隻顧省事,欲效酈食其說齊,遣一使者便可了結,豈不荒唐!

數年前,袁盎曾為吳相,深知吳王脾性,若他處下風,議和便非難事。如今此人有六王追隨,挾眾數十萬人,能否為口舌所動,實未可知。若一語不合,觸怒吳王,豈不要做了那酈食其第二?

想到此,袁盎心懷忐忑,卻也無路可退,隻得硬起頭皮與劉通上路。

來至睢陽城下,見吳楚軍聲勢浩大,漫山遍野,袁盎更是冷汗直冒,隻覺此次使命,實是以身飼虎。

待通報過後,袁盎持節入大帳,見過吳王劉濞。劉濞倒還頗重舊誼,打趣道:“袁相公,數年不見,如何弄成了閑居?持節來此,又是何意,莫非要降我?”

袁盎恭謹施禮道:“下臣袁盎,多年不忘吳王護佑之恩,自離吳地,無日不念之。此來,是為身負上命,與吳王通好,兩家罷兵。今晁錯已伏誅,肇禍之首既亡,諸王冤抑便得平,若再用兵,便是兩家之大不幸了。”說罷,便將景帝手書詔令呈上。

劉濞看過詔令,輕輕放下,抬頭道:“居然你也成了九卿,那晁錯果真已死?”

袁盎急道:“朝服腰斬,千真萬確,滿長安皆為之驚,足見聖上誠意。晁錯既死,清君側便已奏效,大王可趁勢收兵,必獲天下人盛讚。”

“袁公,你這儒門之徒,倒是精通算籌之術。寡人也來為你算筆賬,我發檄書之時,朝廷何不斬晁錯?我即將奪下睢陽,兵臨滎陽,這籌碼,便不是晁錯一命可抵的了。昔年你在吳,曾教我禮法之道,說荀子曾有一言:‘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為治綱紀。’寡人魯鈍,隻記得這一句。我看你那聖上,便是個多事之君。諸王曆來守法,不過略多些財賦,聖上便要多事,削藩,削藩,終削出了大事來!至今日,隻斬掉一個大臣,便欲平諸侯不服之心,那是萬難!”

“回大王,袁盎在此,也鬥膽與大王一爭。削藩之策,乃晁錯一人力主,朝中諸臣多有異議。晁錯妖言惑主,釀成大禍,主上悔之不及,這才有晁錯朝服被斬之變。今朝廷已不惜顏麵,大王便不肯稍作退讓嗎?兩家議和,還四海以安寧,還劉氏以親睦,豈非皆大歡喜?”

“劉氏親睦?你那聖上,與何人能親睦!寡人高帝時封王,又經惠帝、呂後、文帝,前後四朝,均安然無事。獨獨今上一登位,便容不得骨肉,激出這四海沸騰來,真真是個‘寡功之君’。可惜文帝大好基業,便要敗在這豎子手中。你袁盎,在這昏君手底下任事,可心服乎,可無憂乎,可保不蹈晁錯前轍乎?寡人深為你憂,你倒為寡人擔憂起來,真個是荒唐亦甚!”

袁盎知吳王意在奪取天下,萬難說服,隻得強打起精神,慨然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臣昔在吳亦是如此。今上削藩,固是操之過急,然禮教尊卑,自是不可無。臣今日來,奉宗廟社稷之尊,勸大王回歸其位,以保漢家久長;諸王福蔭,亦可隨之萬世不竭。臣之赤心,望大王明鑒。”

劉濞聞此言,忽就勃然大怒:“昏話!劉氏家運,焉用你來多嘴?高帝封我疆土,豈是小兒輩想奪便可奪的!你既說尊卑,寡人就來與你論尊卑。你可知:本王隨高帝舉義,那時天下英傑,共尊的是何人?乃是張楚陳勝王。陳勝王曾有豪言:‘壯士不死則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高帝披甲而戰,方為天子;寡人提劍相隨,方為諸侯。這即是尊,這即是有種,這即是舉大名!不似你等文臣,巧言令色,諂諛傾陷,邀寵而得高位。袁公,袁奉常!莫以為你學了些皮毛,便來教訓寡人。寡人鎧甲上的箭洞,也比你那心竅多。今寡人占地,已有半壁天下;人眾隨我,恐有百萬不止。儼然已成‘東帝’,還須再跪拜何人嗎?”

袁盎見劉濞發怒,知事不可為,隻得歎息道:“臣下奉詔而來,並無冒犯之意,大王可不必計較。今晁錯死,萬事皆消。臣來議和,確是為大王計,絕無半分惡意。”

劉濞拍案而起,厲聲道:“你今來此,便是冒犯!甚麽奉常,甚麽九卿?若不是寡人連戰皆捷,你袁盎,還不知在何處草野中。朝中多少大事,便是你這等文臣敗壞,今日一謀,明日一計,倒要將那主子弄成昏君了。你既有膽來此,便休想輕易走掉。來人!將此孽臣押下,嚴加看管,待攻入長安之日,再與那昏君一齊發落!”

旁側即有郎衛疾奔上來,挾住了袁盎。

袁盎掙紮道:“我為來使,既敢來,便無懼生死。臣尊儒,到底不能忘‘仁義’二字,昔年與吳王交,感念吳王照拂;今來議和,便是不忍見玉石俱焚。天下英豪,累世不知出了多少,成敗隻在一念間。袁某之進退存滅,無足輕重;今日事不能諧,我隻為大王惜!”

劉濞聽也不聽,隻一揮手,便令人將袁盎推出大帳,押往後營去了。

待袁盎被押下,劉濞見侄兒劉通臉色慘白,不由一笑:“你怕的甚?便留我軍中,為我效力。寡人到底是你伯父,必不虧待你,豈不遠勝於伺候那昏君?”

劉通無奈,隻得俯首應諾,任由劉濞擺布。

次日,劉濞神思稍定,忽想起袁盎,覺得倒還是個人才,便遣了少將軍桓青,前去勸降。

時袁盎正在帳中呆坐,聞聽有人進來,便瞥了一眼,見是一少年將佐,全身披掛,甚是英武。

桓青進帳施禮畢,自報家門,說明了吳王勸降之意。

聽罷桓青來意,袁盎動也未動,隻憐惜道:“看桓將軍年紀,尚未弱冠,何以竟身陷泥淖?小小年紀,有勇力,可為朝廷效力。名可以上青史,後代可得福蔭,又何必舍身犯險?”

桓青少年氣盛,聞此言血湧上頂,撩開帳門,指向外間道:“袁公請看,我吳楚連營,百裏有餘,可望得到盡頭嗎?攻睢陽之聲,在此處也可耳聞。漢家天下,已天傾東南,不日即可見地陷西北。獨木危樓,還撐得了幾日?何人身處險境,何人又足陷泥潭,袁公,你難道就不自知嗎?”

袁盎抬眼望了望,遂解下腰間璽綬[2],兩手捧起,昂然問道:“小將軍,你可知這是何物?”

桓青輕蔑道:“公是讀書人,一顆印璽,便可換得你良心嗎?”

“非也,這豈止是尋常璽綬!人生在世,立身須有正名,所行應趨大道。山林草野,終是失意者淵藪;燕雀之輩,唯知在低處戀棧。出將入相,擔天下興亡,方為大丈夫堂堂正正之途。為人臣者,所謀為天下,所思為萬世,終不似你家主人所言,但憑諂媚而上位。故而這璽綬,即是正名,即是大道。大丈夫死即死耳,欲令我毀而棄之,離而叛之,賣主以求榮,那是斷乎不能!”

見袁盎正氣凜然,桓青一時驚異,不由得退了兩步,稍定神方道:“袁公迂腐過甚!昔之高帝舉義,沛縣舊部,哪個不是起自草野?天無道,民必反之。芒碭山上,一呼百應,可謂民無道乎?莫忘了,漢家代秦而立,終成正途,方有你君臣榮華。既享了榮華,便不能失公道;今日吳王起東南,便是要討還公道。”

袁盎冷笑一聲:“孺子所見,到底是淺。妄攀高帝,豈非白日說夜話?今之世道,早已變了!清平之時亂起,百姓所思,豈是有心隨你謀亂?彼輩所願,隻是欲保鄉邑,不為亂兵所害。你可知,今吳王裹挾三十萬眾,卻為何屯兵於此,進退不得?這便是世易時移。你個少年,莫要尚在夢中!”

桓青低頭想想,知袁盎意已決,僅憑口舌之利來勸降,全無用處,隻得拱手道:“久聞袁公大名,今日方知,此絕非虛名。你我各為其主,望公珍重。我也是甚為袁公惜,不忍見玉石俱焚!”言畢,便頭也不回,退出了帳去。

桓青返回大帳複命,劉濞聞聽袁盎死不肯降,罵了一句:“犬羊輩,豈可救乎?我這便成全他!”於是,命桓青帶五百兵卒,將後營袁盎居處圍住,勿使脫逃。明晨即押來陣前,斬首祭旗。

那桓青聞命,臉色便一白,不得已領了命,即去點了五百兵卒,將袁盎所在軍帳團團圍住。

時已入春二月,夜來春雨連綿,寒氣入骨。那五百兵卒在雨中看守,無不埋怨,隻得各自尋了些穀草、樹枝,搭起窩棚過夜。

袁盎到帳外小解,見四周坐滿帶甲兵卒,不禁大吃一驚,知事情不妙。再看帳外有光亮處,桓青正按劍肅立,任由雨淋,顯是此處帶兵之將。

袁盎心中一動,便招呼道:“桓將軍,冷雨不饒人,可來帳中歇息。雖王命在身,冷暖還需自知。”

那桓青回首望望,隻一抬手,指指天,卻並不答話。

袁盎便一驚,忙退回帳中坐下,抱膝沉思。桓青到底是少年,城府不深,看那神情,大限之期或就在明晨。那吳王性易怒,反複無常。方才拒降惹惱了他,明日開刀問斬,要拿自己這漢使祭旗,也未可知。

袁盎再看帳中物什,並無趁手之物,當不得兵器。就算手中有兵器,帳外有五百軍卒圍困,即是項羽再生,也勢難衝殺出去。莫不成,自家性命將交付於此?想自己半生蹭蹬,方任九卿,便要命赴黃泉,真乃奇哉冤也。

如此呆坐至深夜,仍無睡意,心中隻想道:悔不該日前獻計,斬了晁錯,連累自家也要送命,這又何苦!

胡思亂想間,袁盎忍不住伏案打盹。恍惚中,忽見晁錯渾身血汙,橫眉立目,伸手前來索命……

袁盎渾身一激,驚醒過來,方知是個噩夢。正懊悔間,忽聞帳後窸窣有聲,回首看去,見有一黑衣軍吏,正自帳底下鑽入。

袁盎正要喝問,隻聽那人低聲道:“袁公收聲,下官來救你!”

來人身手敏捷,鑽入帳內,納頭便拜:“今袁公不肯降,惹吳王發怒,議定於明日問斬。公若此時不走,命將不保矣!”

袁盎借燭光看去,來人似曾相識,卻想不起是何人,於是便問:“你是何人,緣何要救我?”

“下官名喚欒巴。袁公昔在吳為相,我為從史,一時情迷,與公之侍妾李氏有染。公察之,非但未治罪,反倒為我隱惡,待我如初。下官未及報恩,袁公便罷相而去,焉能不抱憾!今聞袁公受困,特來救之。”

袁盎這才想起此人,忙將欒巴扶起,苦笑道:“不期在此遇故人!往事恩怨,不提也罷。今袁某被厄,甲士圍困數重,便是插翅也難逃,欒君如何能救我?”

那欒巴容色凜然道:“我非俠士,然卻知尚義,袁公請勿疑我。我今為軍司馬[3],為吳將田祿伯帳下屬官。白日受差遣,前來圍守袁公,我便使了心思,典盡家中值錢衣物,換得錢五貫,沽了好酒百壇,分與眾軍。兵卒酣飲罷,今已各個醉倒,不省人事,連那少將軍也爛醉如泥。天予良機,袁公請速隨我走。”

袁盎一喜,卻立時又轉憂:“不妥!我知你上有尊親,後又娶了李氏。萬一事泄,這一門家小,如何受得起牽連?”

“公請放心。小臣既有此心,於諸事也早已料到,當有處置。即便事泄,我自會脫逃,這叛官不做也罷。”

袁盎感激於衷,猛然跪下一拜:“欒君救命之恩,此生誓不忘。”

欒巴忙將袁盎拽起:“此是何時?容不得袁公斯文了!”便指一指帳後道,“帳前有守卒,恐易驚動,請公自帳後出。”

袁盎便猶豫:“自這泥水中爬出嗎?”

欒巴也不答話,掣出短刀來,將帳幕割開一條縫,閃身便鑽出,招呼道:“袁公快走!”

袁盎回望一眼,急摘下杖頭的節犛[4],揣入懷中,這才躡足鑽出軍帳,見兵卒果然都在棚中酣睡。

往時袁盎在隴西,曾受命治軍,頗知兵事,此刻見吳楚大營治軍謹嚴,尤以吳營為甚,心中就歎:“吳楚軍中,到底是臥虎藏龍,無怪出兵方半月餘,就攪翻了半個天下!”

營中燈火,此時多被澆滅,暗夜裏望去,軍帳竟似一座座墳丘。營地內泥濘,濕滑難行,袁盎跌倒又爬起,暗自苦笑道:“不料此生,竟做了回盜墓賊!”

那欒巴卻是熟悉道路,雖無燈籠,也能揀得暢通處走。兩人三拐兩拐,避開他人眼目,竟潛出了五百人的重圍,來至軍營邊緣處。

其時雨勢愈急,欒巴將袁盎帶至一路口,悄聲問道:“袁公可辨出腳下這路嗎?”

袁盎低頭看看,答道:“可辨。”

欒巴便一指前方:“那即是北,直行數十裏,可至睢陽城下。今夜雨大,吳楚營並無巡哨,公請速行。”

袁盎正要拜別,欒巴又伸手去懷中摸出一雙木屐來:“路滑難行,公之鞋履怕早已甩丟,將這個穿上便好。”

袁盎再三謝過,方穿上木屐,冒雨踉蹌前行。又不知走了多少時辰,終挨到睢陽南門下。待蹚過城壕,渾身泥汙,已渾不似人形,隻顧急呼開門。

喊了一會兒,城上有人發問道:“來者何人?”

袁盎答:“漢九卿奉常袁盎,奉詔出使,快放我進去!”

城上遂挑起一串更燈,猶豫多時,才回道:“如何知你是朝使?”

“我有天子所賜節犛、璽綬。”

過了片刻,城上放下一個筐籃來。袁盎會意,拿出節犛、璽綬來,放在筐內。城上兵卒便將筐籃拽起。

又候了一時,隻聞城上有人呼道:“吾乃梁大將軍韓安國,袁公辛苦!然城門不便大開,請公乘筐籃上來。”

說著,方才的筐籃又拋了下來。袁盎遲疑道:“繩索可牢乎?”

韓安國便笑道:“我軍細作,夜夜乘此籃上下,公可勿疑。”

袁盎這才邁入筐籃中,任由城上軍卒緩緩拽起。

上得城頭,軍卒將袁盎扶出。韓安國搶前一步,執袁盎之手,不禁熱淚奪眶:“終可見朝中漢官了!”

袁盎看城頭眾將士,如逢親人,也難抑雙淚直流:“袁某此行,遭遇九死,今終得一生。”

韓安國便道:“下官已通報梁王。請袁公下城,沐浴更衣,這便去見梁王。”

袁盎唏噓不已,連連謝過,隨韓安國下了城樓不提。

此番使命未遂,反倒受了驚嚇,袁盎甚覺沮喪。又在睢陽盤桓多日,才隨細作潛出城去,回朝銷差。

當此關外紛亂之際,景帝在未央宮內,卻似坐觀棋局,每日久坐輿圖之前,動也不動。

日前他遣了袁盎入梁,與吳楚求和,隻想那七國所恨者,無非一個晁錯,料定吳王劉濞能應允息兵。如今晁錯已斬,又折節遣使求和,吳王的麵子已然足夠,若不息兵,他又所圖何為?

於是,前麵袁盎一走,景帝便立遣朝使,急赴周亞夫軍前,傳令緩進,靜候袁盎消息。

那周亞夫雖早已離京,卻是常有斥候往來長安,朝中變故,亦略知大概。聞聽晁錯被斬,心中就大不以為然:“聖上行事,如何便是一個急!”

見了朝中使者,知主上傳詔緩進,倒也正合心意。於是在洛陽逡巡數日,又轉進至昌邑,紮營不動了。一麵便遣使返長安,上稟軍情。

長安這邊廂,景帝翹首候了多日,未聞袁盎有消息來,隻等到了周亞夫所遣使者鄧公。

這位鄧公,是個文武兼備之才,原在宮內任謁者仆射,掌管諸謁者事,為內朝官中的顯要之職。

日前聞討賊詔下,鄧公不由心癢,便自請赴軍前立功,得了景帝允準,便去了周亞夫帳下為校尉,親率勁旅一部。

在洛陽大營,鄧公聞聽晁錯被斬,也是脫口驚道:“大軍方行,如何先折自家威風?”遂與周亞夫議起此事,歎息了良久。

這日景帝聞鄧公返歸,急忙宣進,劈麵就笑道:“往日見你,隻是個夫子,不信你還習兵事。今日見你披甲,才知埋沒你了多年。”

鄧公連忙稱謝,將周亞夫在昌邑築壘事,詳述一遍。

景帝不明築壘的奧妙何在,並未留意,隻知周亞夫未動,便放下心來,又問道:“鄧公自軍前來,可知吳王動靜?今晁錯已死,吳楚可有退兵之意?”

鄧公坦然答道:“吳王存謀反之心,已有數十載。借削地而起,以誅晁錯為名,其意不在晁錯也。今晁錯竟然被誅,臣隻恐天下之士,從此將緘口不敢言了。”

“為何呢?”

“晁錯言削藩,實是唯恐諸侯尾大不掉,故請削之,以尊朝廷,此為萬世之利也。今計劃始行,未等見效,獻計者反受大戮,令親痛仇快。竟是何人出此策?陛下又為何聽之?此舉,實是內絕忠臣之口,外為諸侯報仇,微臣萬萬不能苟同。”

幾日來,景帝久候袁盎消息不至,已料想吳王退兵恐為不易,此刻聞鄧公之言,不禁喟然歎道:“公說得對,我亦甚悔之。”

鄧公便伏地,久久不抬起頭。

景帝忙問道:“公還有何事?”

隻見鄧公抬起頭來,已是淚流如雨,哀戚道:“隻可惜了晁錯!”

景帝也覺難過,忙扶起鄧公,麵色黯然道:“朕已知錯,……晁錯諸侄輩中,有未獲刑者,我將善待之。朕已知鄧公見識,非比尋常,請速返軍前,告知太尉:吳王狡詐,不可望其罷兵;即可伺機進兵,毋庸遲疑。日前城陽(今屬山東省青島市)中尉領兵不力,為吳軍所破。鄧公既願掌兵,便委你為城陽中尉,事平後,赴琅琊郡便是。”

聞景帝如此說,鄧公方才謝恩退下。

說到這位鄧公,乃是成固縣(今屬陝西省)人,秉性穩健,多奇計。赴城陽十數年後免官,歸家閑居,後武帝時招賢良,滿朝公卿皆推此人,竟自家中一躍而成九卿。

送走鄧公,景帝不免鬱悶,覺文士若辯才太過,亦不可信。正巧此時,袁盎自梁地奔回,告以吳王不肯罷兵。又將吳王逼降始末,細述了一遍。

景帝頹然倚於幾案,擺擺手道:“公曾言之鑿鑿,但誅晁錯,一切便可煙消,今日又何如?”

袁盎無以辯白,隻得連連叩首道:“臣魯鈍。臣之識見,止此而已。”

景帝正要發作,忽想起袁盎當日,確乎說過此計須“熟慮”;且誅晁錯事,終是自己決斷,怨不得他人。又念及袁盎抵死不降,究屬忠勇,便不忍加罪,隻淡淡道:“袁公此去,怕是受了些驚嚇。且去歇幾日,便往奉常府就任吧。”

袁盎此人,素不好學,然為人慷慨,又知見機行事。前朝時,適逢文帝初立,亟需人才,故而頗得誌。至景帝即位,時勢已易,袁盎仍欲以辯才求上進,便不逢時了,終究是曇花一現。

當此際,周亞夫駐在昌邑壁壘,觀望不進。吳楚軍見良機難得,便圍攻睢陽甚急。未央宮中,梁王告急文書竟是無一日不至,言辭懇切,又痛詆周亞夫見死不救。

景帝看得頭皮發緊,唯恐睢陽有失,當即傳詔軍前,令周亞夫立發大軍救梁王。

如是,昌邑壁壘中,隔日便有詔令至。周亞夫覽畢,也略感不安,便問計於趙涉。

趙涉道:“將軍若擊吳楚,則吳楚軍尚有餘糧,可堪一戰,勝負便難料。待挨過旬日,吳楚軍糧不足,其饑疲之師,便不足為將軍之敵,又何必急在這幾日?”

“詔旨迭至催發,為將在外,終究於心不安。奈何?”

“將軍勿疑。《孫子兵法》有言,‘不知軍之不可以進,而謂之進’,乃是君主之誤,不必理會就是。”

周亞夫聞此言,正合心意,便將詔令置於一旁,拒不奉詔。每日隻顧巡視,堅壁不出。

這便苦了睢陽守軍,連日激戰,城頭死傷枕藉。慘烈之狀,為人間所罕見。

梁王劉武如坐火爐,親擬求告信,遣人赴滎陽大營。而後,便日日盼援軍早來。聞聽周亞夫軍竟繞城而去,駐在昌邑不動,不禁大怒,立召韓安國來問:“韓公,不知那周亞夫究是何意,如何能見死不救?”

韓安國沉吟片刻,方道:“以臣下猜測,太尉不欲與吳楚決戰,乃是勝負難料。”

劉武便怒道:“他手握重兵,尚不敢戰;我這裏老弱殘卒,如何就能守?”

“太尉豈能不欲救我?睢陽深陷重圍,太尉在昌邑,我兵民尚有倚賴。若太尉一戰而不能勝,則人心離散,城亦必破……”

“焉有此理!他不來救,我這裏倒要先破了。以我孱弱之師,與吳楚強軍互攻,待兩軍皆疲,他再來收拾,這買賣倒是做得巧。”

韓安國連忙勸道:“大王息怒。而今睢陽之勢,危在旦夕,不如遣細作出城,直赴太後處告急。”

劉武歎息一聲:“也隻能如此了。想那公孫詭前日占卜,言有喜事來,卻是凶信,隻緣位置不當。今日看來,這天下之大,唯有睢陽一城,獨當賊勢,確乎是黴運。”

這日,景帝正高坐前殿,與陶青、張敺、周文仁議事,忽聞謁者來報:“太後駕到——”

抬頭看去,隻見竇太後已乘軟輦,來至階下。景帝慌忙離座,趨至殿口,邊扶竇太後下輦,邊問道:“太後行走不便,如何要來此?有事可喚兒臣過去。”

竇太後並不答話,緩緩行至龍床邊,摸一摸,便咚一聲坐下。抬眼望望,問道:“這三四人,是些何人?”

陶青等人連忙報上姓名。

竇太後便冷笑:“原來皆是國之重臣!爾等好清閑,端坐殿中,便可退敵嗎?”又轉頭望住周文仁道,“你個少年郎,管好宮禁兵衛便好。整日賴在這裏,可有退敵良策嗎?”

聞太後言語不善,景帝連忙朝三人使眼色。陶青等三人會意,便都起身告退。

竇太後這才緩緩道:“啟兒,你坐下。我這老嫗,老得有些昏了,有一筆賬目算不清楚,你與我算一算。”

景帝硬著頭皮答道:“兒臣聽著。”

“那太尉周亞夫、大將軍竇嬰,帶了四路人馬出去,攏共有多少人?”

“計有四十萬兵馬。”

“你給我算,那睢陽有民戶多少?”

“不足十萬人口。”

“著呀!四十萬堂堂之兵,如何救不了十萬百姓?四個挾一個,拖也拖了出來。那周亞夫,如何卻遁去了昌邑,可是你下的諭令?”

“太尉在外,兒臣允他便宜行事。”

竇太後怔了一怔,忽就大哭起來:“你這等君臣,如何還能救睢陽!甚麽便宜行事,莫不是……你樂見睢陽城破,教那吳王捉了武兒去砍頭?”

景帝臉一白,連忙伏地叩頭道:“兒臣怎敢?”

竇太後便拭淚道:“既如此,這便換帥!你教陶青親赴昌邑,召周亞夫回朝,令竇嬰接任太尉,立救睢陽。”

景帝聞言大急,挺直身道:“嚴督周亞夫,可矣;臨陣換帥,則萬萬不能!父皇臨終有囑:即有緩急,周亞夫可將兵。今吳楚猖獗,軍中事輕率不得。兒臣這便擬嚴旨一道,令周亞夫立解睢陽之圍。”

竇太後便又哭道:“啟兒用人,真是沒長眼睛!看你這一文一武,是如何閉目選的?先有晁錯,逼反了諸侯;後又有周亞夫,坐視不救梁王。此二人位極人臣,究竟還要做何想?為母今日來,便不欲再走。哀家要在此看你,何時也斬了那周亞夫!”

景帝無奈,隻得溫言相勸多時,才將竇太後哄得回了東宮。當下,又親擬詔令一道,令周亞夫不得避戰,提兵立救睢陽。

此令,遣使以六百裏流星快馬,飛遞昌邑。那朝使奉詔,風塵仆仆進了壁壘,宣讀罷,即交與周亞夫道:“天子有令,太尉接旨後,須有回話。”

周亞夫接過,置於案頭,便注目使者良久,忽就緩緩答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朝使不由目瞪口呆:“下臣可如此複命嗎?”

周亞夫隻微微一笑:“可矣。”

朝使便似僵住,呆了呆,方回過神來,匆匆別過,回朝複命去了。

那邊睢陽城內,兵民日夜望王師至,卻是杳無音訊。梁王劉武便恨恨道:“周亞夫居然敢抗命,天子、太後全不在他眼中!今不來救,便是要我死!”

韓安國連忙勸道:“大王,事已至此,怨也無用。今兵民士氣正旺,吳楚糧道又絕,事或有轉機。”

張羽也道:“城上兵民雖疲,敵愾同仇卻如故。今臣已遍告三老,發婦孺上城助守。民不畏死,天神亦不能奈何。況乎吳王勢已盡,吾不信太尉仍擁兵不發。”

劉武瞥了張羽一眼,仍恨道:“發或不發,我與此豎,此後將不共戴天!”

韓安國、張羽隨即上城,四處激勵,遍告兵民:吳王糧道已絕,退兵在即。

闔城兵民聞之,士氣倍增,遂將家中石磨、水缸搬上城頭,充作滾木礌石。吳楚軍屢登城頭,屢被殺退,直殺得血流成河,屍積如山。

如此,吳楚軍攻了兩日,已漸漸乏糧。兼之兵卒見死傷甚多,士氣亦漸消,多露畏戰之色。

劉濞見此,不禁頹然,在帳中與劉戊商議,歎息道:“如今糧絕,又屯兵於睢陽城下,竟成了涸轍之鮒。悔不當初,未納田祿伯、桓青之計輕兵疾進,否則,今日恐早已入武關了。”

劉戊道:“伯父莫憂。周亞夫到底未敢接戰,足見漢軍孱弱。今糧道斷絕,禍根在昌邑壁壘。我軍不如轉進昌邑,襲破壁壘,則漢軍精銳全失,我糧道亦可打通。”

“伯父,河水不可倒流,今日陣前,亦絕非感傷之地。且下令便是,棄睢陽,往昌邑去攻周亞夫。”

劉濞想想,也無他法,隻得橫下心來:“也罷,便教那周亞夫,也嚐嚐寡人手段!寡人這就率吳軍往昌邑,你且留下,困住睢陽,勿使梁王脫逃。”

次日,楚軍八萬人留在城下,隻在營中擂鼓,虛張聲勢。吳軍則拔營而起,急奔東北,一晝夜間,便進至下邑(今安徽省碭山縣)安營。

吳軍二十餘萬,饑腸轆轆,連半日也等不得了,輪番前往漢軍壁壘下,叫罵搦戰。但見那壁壘上旗幟嚴整,卻是人影全無。

劉濞見漢軍堅守不出,知周亞夫有心延挨,專等吳楚軍糧盡,心頭便恨極。於是乘戎車馳出陣前,向壁壘上大呼道:“漢太尉周亞夫,莫非要遁地而逃?大丈夫領兵,自應陣前見高低,卻為何閉門不出?既是王師,膽量又何在?當年討英布,寡人曾與令尊同行。卻未料,你這將門之子,實是辱沒了祖宗。”

叫罵半晌,壁上卻似無人一般,少將軍桓青便驅車上來,向劉濞道:“大王,他隻是不出,叫罵有何用?不如攻之。”

劉濞便搖頭道:“不可。此壁乃是精心築成,守軍又為近畿精銳,非睢陽之兵可比。我軍饑疲多日,如何能強攻得下?”

正在此時,忽聞壁上有鑼聲響起,一兵卒立起身來,揮臂高呼道:“吳王聽著,可識得此二字否?”

劉濞、桓青忙循聲看去,隻見壁上冒出兩隊兵卒來,各執長戟,分左右緩緩行走,一字排開。待兵卒立定,中間便豎起一木牌,上書鬥大的兩個字——“免戰”。

劉濞一見,氣得七竅生煙,手指壁上道:“周亞夫小兒,你老父為圖私利,扶旁枝為帝,可曾有好結局?你今日又為昏君賣命,若落得個全屍,也算是上天眷顧。三日之內,寡人必破此壁。”

如此又叫罵了兩日,壁壘隻是巋然不動。逢到朝夕兩餐,漢軍又故意在壁上開飯,陣陣香氣,直誘得吳軍垂涎三尺。

當夜,漢軍為防叛軍來襲,都枕戈待旦。不想,半夜裏有人夢囈,大呼“吳軍來了”,竟引發了炸營。

夜間無燈,各營疑是來敵,自相格鬥,兵戈聲四處可聞,有互攻者竟奔至周亞夫帳下。周亞夫驚醒,急問左右衛卒何事,衛卒答道:“疑是賊軍已攻入。”

周亞夫側耳聽聽,笑道:“斷無此事!營嘯而已。且傳令,勿自相驚擾,違者立斬。”終是臥床未起。

少頃,便有衛卒來報:“各營已安,果然就是營嘯。”

周亞夫笑笑,擺手道:“小兒輩,何曾見過世麵?”遂翻身臥好,接著又睡。

數日後,又是夜深時,忽有壁上巡哨來報:吳軍大股人馬,奔來壁壘東南角下,似有異動。

周亞夫連忙披甲,喚了護軍趙涉,提了燈籠,一同登上壁壘。果然聽見下麵人馬雜遝,左右馳突。周亞夫又凝神聽了片刻,忽而就一笑:“欲攻東南壁乎,何以如此聲張?”

趙涉會意,也一笑,伸手指了指西北。

周亞夫頷首道:“料定他是如此!”便傳下令去,令壁壘西北角嚴加防守,張弓以待。

果不其然,無多時,便有大股吳軍精銳,殺奔壁壘西北角,搭起雲梯,攀登如蟻。

西北角壁上,守壘漢軍早有防備。見吳軍蜂擁攀上,一陣鼓響,便有無數燈盞,驟然點亮,隨後即萬箭齊發。那近畿兵的弓弩手,所用皆是強弓勁弩,弓弦響處,箭無虛發。

吳軍登梯到半途,恰被燈盞照亮,隻白白做了漢軍的箭靶,轉眼便失足墜落,一片慘呼聲。

直廝殺到半夜,吳軍仍寸步難進,死傷徒填溝壑。看看破壁無望,隻得收兵,退回了下邑營寨。

周亞夫在壁上看得清楚,立召來三十六將,向南一指道:“賊軍已退,明日可再來否?”

諸將七嘴八舌,所見不一,皆不能斷定。

周亞夫斷然道:“自今夜起,神鬼也不敢來攻!方才聞賊軍夜襲,殺聲不振,顯是饑疲已甚,其絕糧之日,當不久矣。他三十萬兵無糧無草,進退失據,再有一月餘,勢必引軍而還。”

諸將中便有人問:“莫非我軍一箭不放,便罷戰了?”

“豈有這等便宜事?兵法所謂‘擊其惰歸’,何謂惰歸?尚不是此時;我軍蓄銳半月,所望者何?亦不是此時。各營且去歇息,不得擅動。欲擒吳王,諸君急不得!”

諸將固守多日,實不耐煩,隻疑心周亞夫無謀,皆盼能早日殺出去。聞周亞夫出此言,都半信半疑。

周亞夫見諸將疑惑,忍不住笑道:“諸君疑甚麽?以今夜之事看,我與吳王,即可見出高下!”

冬末淮泗間,寒風掃過,遍野一片荒蕪。除殘枝敗葉而外,難見一片綠意。吳軍偷襲漢營不成,敗歸下邑,蜷縮兩日,全軍饑餓難耐。值此季節,欲食野菜充饑而不能,隻得徒喚奈何。

這夜,吳軍大營正沉寂間,忽喧聲大起。滿營兵卒衣袍未披,狼狽奔走,皆呼道:“有漢軍劫營!”

吳王劉濞被驚起,不由怒道:“三十萬軍在此,周亞夫敢來乎?”便嚴令各營不得慌張,全力將漢軍逐出。

眾軍驚魂甫定,紛紛拿起矛戟,向黑影奔竄處圍攏。卻見那劫營漢軍甚少,僅十餘騎往來奔突。眾卒這才定下心來,蜂擁上前,拚死砍殺一陣,將小股漢軍殺散。

這一彪奇兵,敢違周亞夫禁令,卻是來自何方?原來,其為首者,名喚灌夫,亦為漢初一奇人。

時灌孟已年邁,卻勇猛過人,凡有吳軍來攻處,無不奮身而上,似是唯求一死。未過幾日,果然戰歿於壁壘上。

按漢法,父子俱在軍中,若死一人,另一人便可歸喪。然灌夫見父死,卻不肯歸喪,憤然道:“願取吳王或將軍頭,以報父仇!”

當夜,便披甲執戟,率了家奴,又募部曲壯士數十人,擬夜襲吳營。不料才出壁壘門,眾壯士便膽怯,不敢前行,僅有兩人與家奴十餘人願相從。

灌夫回首看看,蔑然叱道:“匹夫臨戰,豈可效螻蟻惜命?”便率所餘十數人,趁夜馳驅,突入吳營中。

暗夜中一番廝殺,吳軍猝不及防,死傷數十人。後灌夫見吳軍驚起,越聚越多,勢不能進,隻得大喝一聲:“猛士灌夫,明夜將再來!”方才奮力殺出,退回壁壘。

再看身邊隨從,僅餘一壯士歸來,其餘皆戰死。此戰,灌夫身上被創十餘處,幸得隨身帶有萬金良藥,塗抹傷處,方得不死。

諸將見灌夫勇猛,無不讚之,譽其為天下猛士,唯恐他有閃失,連忙稟報了周亞夫。周亞夫聞知,亦甚惜之,當即召見灌夫,不準他再去偷營。

經此一戰,灌夫勇悍之名,立時傳遍天下。

吳營那一邊,遭灌夫十餘人偷襲,便險些潰散。劉濞事後聞報,不由沮喪,心中大起懼意。

又隔了兩日,田祿伯、桓青兩將,接連奔入劉濞大帳告急,稱軍中幾近糧絕,若再挨上數日,士卒難免要嘩變。

劉濞正獨坐帳中,埋頭飲酒,見兩將來,便苦笑道:“二公請坐,且與我同飲。”

田祿伯、桓青憂心忡忡,哪有心思飲酒,都直直望住劉濞。

劉濞麵色黯然,歎息道:“寡人聰明一世,悔不當初,未納二公高明之計,以輕兵西進為上。此次舉兵,先不能拔睢陽,後又未料糧道被斷,致使師出而無功。如今局麵,趙王隻屯兵不進;齊諸王那裏,為韓頹當軍所隔,音信全無。我若舍睢陽而西進,則周亞夫必將斷我後路。不想天下之大,竟是進退不得了!”

田祿伯道:“大王,我軍興兵,天下震動,漢軍迄今畏戰不出,不可謂無功。”

桓青也附和道:“大將軍所言不謬。那晁錯,終究是死於‘清君側’,大仇已得報。”

劉濞卻仍是沮喪:“日前,若允了袁盎和議,諸侯可保半壁河山。今日草草收兵,則後事未可料也。”

田祿伯連忙勸道:“不然。吳楚兩國,分毫未損,趙與諸齊,也正與漢軍僵持。我若退兵,與諸侯聯兵自保,漢軍也未必敢犯境。”

桓青耐不住,霍地起身,神色淒然道:“大王,我軍已餓極,士卒無力持戟。若再不退兵,三十萬吳下子弟,必將死無葬所!”

劉濞手持酒杯,待了片刻,仰頭一飲而盡,方才道:“少將軍說得好。退兵,今日便退兵!南渡睢水,直奔我廣陵。田將軍,你去發令吧,全軍即刻拔營,趁夜南奔。”

田祿伯一怔:“楚王那邊,又何如?”

“顧不得他了!遣人飛報楚王,他當自知退兵。回了封國,身家性命都可保。”

兩將領命,便退出大帳去傳令,不消片刻工夫,消息傳遍。士卒們聞聲而起,拔旗收帳,頓時亂作一團。

至入夜時分,一陣鼓響,營門立時四開,數十萬吳軍卷旗曳戟,草草成伍,一派狼狽向南奔去。路上士卒餓極,見有田舍人家,不由分說,便將糧穀、禽畜搶掠一空,好歹飽餐一回。

如此奔行兩日,渡過睢水,大隊來至四川郡(今安徽省宿州市)地麵。此地雖是漢家郡縣,卻離吳地已不遠,前麵渡過淮水,便是吳國東海郡。

劉濞立於戎車上,回頭望望,見大隊兵卒麵有饑色、盔甲不整,心中倍覺蒼涼。看看日已偏西,便欲覓地安營,想早些歇息,明日也好打起精神來渡淮水。

正朝四麵張望時,忽見後軍起了**,遠處塵頭大起,一片喧聲。

劉濞一驚:“莫非漢郡兵截擊?”

田祿伯便道:“有桓青殿軍於後,諒無大事。臣這便去察看,大王請先行,稍後再安營不遲。”說罷便驅車掉頭,往後軍馳去。

戎車逆人群而行數裏,田祿伯方察覺不對,但見遠處煙塵中,有一彪紅旗紅衣馬軍,正呼嘯奔馳而來。

後軍士卒登時大亂,紛紛驚呼:“漢軍來了!”

原是周亞夫聞吳軍遁走,立遣驍騎都尉李廣等五將,率車騎五萬餘人,躡蹤追擊。五將率眾追了兩日,終在淮水之北,望見前麵有吳軍,便下令追殺。

若在平常,吳軍尚屬訓練有素,以盾牌護身、長戟向外,全不懼馬軍輪番衝陣,然此刻卻是惰歸之時,人馬皆疲累不堪,冷不防有漢馬軍殺來,哪裏還有鬥誌。

田祿伯手搭涼棚遠望,斜陽下,但見漢軍為首五騎將,策馬衝在前頭,如船首破浪。為首一員騎將,虎背熊腰,虯髯滿腮,手中紅旗獵獵作響,如同天神飛降。

眾漢軍各個玄甲紅衣,馬蹄翻飛,好似鐵流自洪爐中湧出。漢軍此時,已盛行頭盔上簪纓。遠望之,千萬簇紅纓隨風飄拂,如烈焰騰起,漫山遍野,一派熾烈。

吳軍後隊猝不及防,發一聲喊,立時四散崩解,將那旗甲棄了一地。眨眼間,亂軍便將田祿伯裹挾而去。

那李廣一騎當先,飛馳而至,拋下旗幟,掣出一張強弓來,彎弓搭箭,向桓青喝道:“少年得誌,奈何投賊乎?若降了,便饒你性命。”

桓青橫戟挺立,不為所動,昂然答道:“我堂堂吳將,不知世上還有個降字!”

李廣張弓欲射,然心中畢竟不忍,於是又勸:“少年死國可矣,奈何要殉那逆賊?”

桓青戟指李廣道:“忠君之事,我自是不悔;不似你漢家君臣,做事鬼祟。前日搦戰,你主人畏戰不出,此刻卻來擊我惰歸。如此鬼祟,還與我談甚麽家國?自高後以來,你家君臣,何曾做過一件磊落事?”

李廣便仰頭大笑:“你主公於密室謀叛,糾合徒眾,攻我之不備,又是哪家的磊落?太尉堂堂正正領兵討伐,欲擒吳王,等的便是此時!你等狂徒,行不義,謀不精,還怪得了誰人嗎?”

正說話間,後麵漢軍騎士蜂擁而來,如赤潮漫野,將桓青人馬團團圍住,各個拉滿弓弦。

桓青見不可逃,朝天揖了一揖,挺戟昂然道:“漢家賊臣,今日你我之間,便做個了結吧!”

李廣見桓青不降,怒喝一聲:“豎子!清平之世,隻你等冥頑之徒,嗜好殺戮。你既欲了結,我便遂了你心願。”說著弓弦一響,一支羽箭呼嘯飛出,直穿透桓青前心後背!

那桓青中箭,卻兀自挺立不倒,橫戟怒視李廣。周圍吳兵見此,都不禁大放悲聲,挺戟向四麵衝出。眾漢軍當即一陣齊射,吳兵便紛紛翻倒。桓青身上,轉眼間中箭如蝟,終於一頭栽倒。

李廣看也不去看,隻攘臂呼道:“兒郎們,天色將暮,勿使吳軍逃脫。”

漢軍大隊車騎,此時源源不絕奔至。聞令即分出左右兩隊來,三路並進,馳騁追擊。暮色中,凡見徒步奔跑者,便是一番刀矛齊下,趕羊般追殺了十數裏,直殺得哀聲動地、血沃阡陌。

淮上平野,正值暮氣蕭瑟,四處可見潰軍狼奔,人馬踐踏,死傷不可計數。可憐那大將軍田祿伯,為潰軍所裹挾,忽就身中流矢,一個趔趄跌下車去,竟為亂兵活活踩死。

劉濞此時前行已遠,見勢頭不好,倉皇點起身邊三千壯士,亂鞭催馬,棄軍而逃。

主帥既逃,眾吳軍更無主張,頓時哭聲盈野。李廣親率一隊騎士,突入吳潰軍之中,見“清君側”大纛尚在飄搖,便上前殺散殘卒,砍倒旗杆,向四麵大呼:“吳王已逃,降者免死!”

待到漫天星鬥時,吳軍盡已伏地求降。僅有數千殘卒,趁夜四散,各求生路去了。

李廣率部左右馳驅,唯不見吳王蹤跡,於是勒馬南望,冷笑道:“今日且清點降兵,明日再追。吳王他逃得了邑下,卻逃不脫廣陵。”

李廣抬頭望望,見夜空寥廓,便笑對諸將道:“從軍以來,痛快無如今夜。”

諸將中有人問道:“李廣兄膽量了得!匹馬當先,便不怕陷於敵陣嗎?”

李廣吩咐左右,遞上酒囊來,笑道:“有酒,便有我命在,何懼敵多?”

此時又有人問道:“李廣兄今日功高,不知聖上能有何賞?”

李廣自負一笑:“大丈夫生不逢時,縱有一身武藝,也全無用。來日,或當有幸痛擊匈奴!”

此時殘月已出,遍野殘旗斷戟,如枯木支離。李廣捧起酒囊,為諸將逐個斟酒,慨然激勵道:“一朝從軍,生死便交與天;今日尚未死,諸君便隻管豪飲。”

諸將當即紛紛舉杯,一陣喧騰,繼而歌之舞之,歡喜異常。其時,遠近隱隱哀哭之聲,已全然淹沒不聞。

當夜,漢馬軍忙碌一整夜,至天明,清點出斬吳軍之首十萬餘、俘獲不下十五萬。吳王當初帶出的人馬,除死傷逃散者,盡都降了。驍將李廣,由此一戰而成名。

這位李廣,乃是隴西成紀(今甘肅省秦安縣)人氏。其先祖李信,戰國末為秦將,曾率秦軍攻燕國,追殺燕太子丹於遼東。

李廣家族,世代善騎射。文帝十四年時,匈奴大舉入蕭關,李廣以良家子身份從軍,因善射,殺敵甚多。後為文帝侍從,任散騎常侍,幾次隨文帝射獵,力壯能格殺猛獸。文帝見了,讚賞有加,曾慨歎道:“惜乎李廣,生不逢時,若在高帝時,封萬戶侯有何難哉!”

待到次日晨,李廣又率精銳一部,循蹤窮追。連渡江淮天塹,兵鋒淩厲,徑直殺進了吳國地麵,如入無人之境。

聞聽吳王率殘部奔入丹徒(今屬江蘇省鎮江市),守城自保,李廣便領兵沿江東下,誌在奪城。

豈料吳王殘部已全無鬥誌,聞李廣兵至,立即開城奔逃。李廣驅兵大進,盡虜其殘部,唯不見吳王及身邊親隨,隻得先回軍複命。

周亞夫聞報大喜,立懸賞千金,求購吳王人頭。

景帝在長安聞報,知大局已定,數月來的憂心,為之一掃。當即發出詔書一道,飛傳給周亞夫,令其處置叛王,辭意甚嚴。

此詔起首,曆數了文帝於諸侯之恩,曰:“世有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惡者,天報之以殃。高皇帝為表彰有功,分建諸侯。其後,趙幽王、齊悼惠王嫡嗣無後,孝文皇帝心存哀憫,特予恩惠,封幽王庶子劉遂、悼惠王庶子劉卬,令其奉先王宗廟,為漢藩國。此德可配天地,明如日月。”

繼之,即斥責作亂諸侯,皆屬忘恩負義之輩:“吳王劉濞背德反義,誘天下亡命罪人,亂天下幣製,稱病不朝二十餘年。有司請治劉濞罪,孝文皇帝寬恕之,欲促其改行為善。今劉濞不知悔,乃與楚王劉戊、趙王劉遂、膠西王劉卬、濟南王劉辟光、淄川王劉賢、膠東王劉雄渠相約謀反,大逆不道,起兵以危宗廟,戕殺大臣及漢使者,脅迫萬民,殺戮無辜,燒殘民家,掘其丘塚,甚為暴虐。今劉卬等人無道更甚,燒宗廟,毀禦物,幾近禽獸,朕甚痛之!”

周亞夫接詔令,心中一凜,知今上對叛王恨極,此次定要斬盡殺絕,於是發令東南,大搜劉濞。然遍搜吳地千裏,卻是不見蹤跡。

原來,劉濞在丹徒勢窮,匆忙攜了劉華、劉駒兩子,沿海南竄,奔入了東越國。

早前劉濞起兵時,東越王曾發萬人相助;今見劉濞勢窮來投,自是慷慨接納。此時東越境內,尚有兵萬餘。東越王又遣人往北,收拾殘部,得殘卒數千,士氣複振,便欲與漢家相抗。

豈料時過月餘,見諸侯之亂漸平,周亞夫又遣密使來,許以厚利,東越王權衡利害,不由就起了悔意。

這日,東越王設宴勞軍,邀劉濞赴軍營同飲。劉濞本有意借兵複起,便欣然赴宴。席間,東越王畢恭畢敬,先為劉濞斟滿一杯,祝酒道:“大王蒞臨,敝處無好酒為敬,且以淡酒,聊表……”

剛說到此,東越王手一顫,不留神將酒杯打翻在地。隻聽帷幕後一聲叱吒,有十數名甲士,持刀衝出,竟將劉濞死死擒住。

劉濞大驚,一麵掙紮不止,一麵怒視東越王道:“蠻邦之主,可有信義乎?”

東越王命人再斟滿杯,笑向劉濞遞上:“大王休得怪我。我東越子弟萬人,隨大王北征,可有幾人歸來?本藩已有信義在先,無奈大王兵敗,三十萬人作鳥獸散。欲賴我東越再起,豈非大夢乎?今日朝廷重金購大王,吾雖不貪金,然亦惜自家頭顱,隻得委屈大王了。”

劉濞氣急,欲以頭撞東越王:“野人無信,寡人死亦不甘!”

東越王當即變色道:“大王既不飲酒,本藩也就無話,這便請大王上路。”說罷一使眼色,諸甲士便將劉濞按倒,一刀斬下了首級。其餘親隨數名,也盡都被殺。

唯吳王兩子劉華、劉駒,當日未曾赴宴,聞變大驚,倉皇逃出,奔至閩越國,好歹保住了命。

可憐劉濞豪雄一世,富甲四海,為晁錯所逼,兵起東南,無人敢攖其鋒,險些致漢家傾覆;卻不敵周亞夫智謀,一敗塗地,逃至邊荒而終致斃命。

數日後,東越使者攜劉濞首級,快馬馳驅,送入昌邑壁壘中。至此,離劉濞廣陵起兵,僅僅才三月。

漢軍諸將聞訊,都趕來周亞夫大帳觀看。此前,眾人隻怨周亞夫膽怯,輾轉千裏,竟無一戰,私下裏煩言甚多。今日見吳王首級傳至,方知周亞夫用兵如神,紛紛大讚道:“太尉攻吳王之計,我輩實不能也!”

[1].進賢冠,漢代文官所戴紗帽,前簷高7寸,後簷高3寸;帽梁長8寸,與前後帽簷相連。後沿用至唐宋。

[3].軍司馬,漢代軍官名,大將軍麾下屬官。大將軍營分五部,每部設一校尉、一軍司馬。

[4].節犛,節杖上所綴的犛牛尾飾物。